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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

_4 法国(亚历山大·小仲马)
清晨五点钟,微弱的晨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玛格丽特对我说:“很抱歉,我要赶您走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公爵每天早上都要来;他来的时候,别人会对他说我还在睡觉,他可能一直要等到我醒来。”
我把玛格丽特的头捧在手里,她那蓬松的头发零乱地披散在周围,我最后吻了吻她,对她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听着,”她接着说:“壁炉上有一把金色的小钥匙,您拿去打开这扇门,再把钥匙拿来,您就走吧。今天您会收到我一封信和我的命令,因为您知道您应该盲目地服从我。”
“是的,不过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向您要求一点东西呢?”
“要求什么?”
“把这把钥匙给我。”
“这个东西我从来没有给过别人。”
“那么,您就给我吧,因为我对您起过誓,我爱您跟别人爱您不一样。”
“那么您就拿去吧,但是我要告诉您,我可以让这把钥匙对您毫无用处。”
“怎么会呢?”
“门里面有插销。”
“坏东西!”
“我叫人把插销拆了吧。”
“那么,您真有点儿爱我吗?”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看来我真的爱上您了。
现在您去吧,我困得很。”
我们又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后来我就走了。
街上阒无人迹,巨大的城市还沉睡未醒,到处吹拂着一阵阵柔和的微风,再过几个小时,这里就要熙来攘往,人声鼎沸了。
现在这座沉睡着的城市仿佛是属于我一个人的。过去我一直羡慕有些人运气好,我一个个地回忆着他们的名字,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出有谁比我眼下更称心如意的了。
被一个纯洁的少女所爱,第一个向她揭示神秘之爱的奥秘;当然,这是一种极大的幸福,但这也是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赢得一颗没有谈过恋爱的心,这就等于进入一个没有设防的城市。教育、责任感和家庭都是最机警的哨兵,但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任何机警的哨兵都免不了会被她骗过的,大自然通过她心爱的男子的声音对她作第一次爱情的启示,这种启示越是显得纯洁,它的力量也就越是猛烈。
少女越是相信善良就越是容易失身,如果不是失身于情人的话,至少是失身于爱情。因为一个人丧失了警惕就等于失去了力量,得到这样一个少女的爱情虽说是一个胜利,但这种胜利是任何一个二十五岁的男子想什么时候要就什么时候能够到手的。在这些少女的周围,确实是戒备森严。但是要把所有这些可爱的小鸟关在连鲜花也不必费心往里抛的笼子里,修道院的围墙还不够高,母亲的看管还不够严,宗教戒条的作用还不够持久。因此,这些姑娘们该有多么向往别人不让她们知道的外部世界啊!她们该有多么相信这个世界一定是非常引人入胜的,当她们第一次隔着栅栏听到有人来向她们倾诉爱情的秘密时该有多么高兴,对第一次揭开那神奇帐幕一角的那只手,她们该是怎样地祝福它啊!
但是要真正地被一个妓女所爱,那是一个极其难得的胜利,她们的肉体腐蚀了灵魂,情欲灼伤了心灵,放纵的生活养成了她们的铁石心肠。别人对她们讲的话,她们早已听腻了,别人使用的手腕她们也都熟悉,她们即使有过爱情也已经卖掉了。她们的爱情不是出于感情,而是为了金钱。她们工于心计,因此远比一个被母亲和修道院看守着的处女防范得周密。她们把那些不在做生意范围之内的爱情叫做逢场作戏,她们经常会有一些这样的爱情,她们把这种爱情当作消遣,当作借口,当作安慰,就好像那些放高利贷的人,他们盘剥了成千的人,有一天他借了二十个法郎给一个快要饿死的穷人,没有要他付利息,没有逼着他写借据,就自以为罪已经赎清了。
再说,当天主允许一个妓女萌发爱情的时候,这个爱情,开始时好像是一个宽恕,后来几乎总是变成一种对她的惩罚。没有忏悔就谈不上宽耍如果一个女人过了一段应该受到谴责的生活,突然觉得自己有了一种深刻的、真诚的、不能自制的爱情,这种她从来以为不可能有的爱情,当她承认这个爱情的时候,那个被她爱的男子就可以统治她了!这个男子有多么得意,因为他有权对她说,“您的爱情跟做买卖也差不离”。然而,这是一种残酷的权利。
这时候她们真不知道怎样来表明她们的真心。有一个寓言讲过:一个孩子跟农民们恶作剧,一直在田野里叫“救命啊,熊来啦!”闹着玩。有一天熊真的来了,那些被他骗过的人这一次不再相信他的呼救声,他终于被熊吃掉了;这就像那些可怜的姑娘萌发了真正的爱情的时候一样。她们说谎次数太多,以致别人不再相信她们了,她们后悔莫及地葬身于她们自己的爱情之中。
因此,也会有一些真正忠于爱情,认真从良的妓女。
但是,当一个激起这种超脱的爱情的男子有一颗宽宏的心,愿意接受这个女人而不去回忆她的过去,当他投身于这个爱情之中;总之,当他被她所爱一样地爱上了她时,这个人顿时就享尽了人间所有美好的感情,经过这次爱情以后,他再也不会爱上别人了。
在没有经历过以后发生的那些事情之前,我是不可能预感到这些想法的,所以尽管我爱着玛格丽特,却没有产生过相似的念头,今天我才有了这些想法。一切都过去了,这些想法是已经发生的事所产生的自然后果。
现在还是回到我们这段恋情的第一天来吧。当我回家的时候,我欣喜若狂。想到我原来想象存在于玛格丽特和我之间的障碍已经消失,想到我已得到了她,想到我在她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定的地位,想到她的房间的钥匙在我口袋里,并且我还有权利使用这把钥匙,我感到人生非常美满,我踌躇满志,我赞美天主,是他赐给了我这一切。
一天,一个年轻人走过一条街,他碰见一个女人,他望了望她,转身就走了。他不认得这个女人。这个女人有她的快乐、她的悲哀和她的爱情,跟他毫不相干。她的心目中也没有他这个人,如果他要跟她搭话,她也许会像玛格丽特嘲笑我一样地嘲笑他。几个星期,几个月,几年过去了。突然,在他们听从着各自的命运在不同的道路上行走的时候,一个偶然的机缘使他们重新相会。这个女人爱上了他,成了这个男人的情妇。这两个青年从此就难分难舍,形影不离,这是怎么回事,这又是为什么?一旦他们爱上了,就仿佛这个爱情由来已久,所有往事在这两个情人的脑海中都消失了,我们承认这是很奇怪的。
至于我,我也记不起这天晚上以前我是怎样生活过来的,一想到这第一个晚上我们俩谈的话,我全身舒坦。要么是玛格丽特善于骗人,要么她对我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热情,这种热情在第一次接吻时就显露了出来,不过后来有过几次,这种激情又像它迸发时那样遽然地熄灭了。
我越想越觉得玛格丽特没有任何理由来假装爱我,我还想到女人有两种恋爱方式,这两种方式可以互为因果:她们不是从心底里爱人就是因感官的需要而爱人。一个女人接受一个情人一般只是为了服从她感官上的需要,她不知不觉地懂得了超肉欲爱情的神秘性,并且在以后只是靠精神爱情来生活;通常一个年轻的姑娘,起初只认为婚姻是双方纯洁感情的结合,后来才突然发现了肉体的爱情,也就是精神上最纯洁的感情所产生的有力的结果。
我想着想着慢慢地睡着了。玛格丽特的来信把我唤醒了,信里面写着这样几句话:这是我的命令:今天晚上在歌舞剧院见面,请在第三次幕间休息时来找我。
玛·戈
我把信放进抽屉里锁了起来。我这人有时候会神思恍惚,这样做了就可以在日后疑心是否真有此事时,有个实实在在的凭据。
她没有叫我在白天去看她,我也不敢贸然到她家里去;但是我实在想在傍晚以前就看到她,于是我就到香榭丽舍大街去。和昨天一样,我又在那里看见她经过,并在那里下了马车。
七点钟,我就到了歌舞剧院①。
--------
①歌舞剧院:一七九一年始建于王宫附近,一八三八年被烧毁,一八六八年重建于交易所广场,后来又迁至嘉布遣纳大街。
我从未这样早到剧院里去过。
那些包厢里慢慢地都坐满了人,只有一个包厢是空的:底层台前包厢。
第三幕开始的时候,我听见那个包厢里有开门的声响,我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这个包厢,玛格丽特出现了。
她马上走到包厢前面,往正厅前座里寻找,看到我以后,就用目光向我表示感谢。
这天晚上她有多美啊!
她是为了我才打扮得这样漂亮的吗?难道她爱我已经爱到了这般地步,认为她越是打扮得漂亮,我就越感到幸福吗?这我还不知道,但假使她真的是这样想的话,那么她是成功了,因为当她出现的时候,观众的脑袋像一片波涛似的纷纷向她转去,连舞台上的演员也对着她望,因为她刚一露面就使观众为之倾倒。
而我身上却有着这个女人的房门钥匙,三四个小时以后,她又将是我的了。
人们都谴责那些为了女戏子和妓女而倾家荡产的人,使我奇怪的倒是,他们怎么没有更进一步地为这些女人做出更加荒唐的事来呢。一定要像我这样地投入到这种生活里去,才能了解到,只有她们在日常生活中满足她们情人的各种微小的虚荣心,才能巩固情人对她们的爱情——我们只能说“爱情”,因为找不到别的字眼。
接着是普律当丝在她的包厢里坐了下来,还有一个男人坐在包厢后座,就是我认识的那位G伯爵。
一看到他,我感到浑身冰冷。
玛格丽特一定发现了她包厢里的男人影响了我的情绪,因为她又对我笑了笑,然后把背转向伯爵,显得一门心思在看戏。到了第三次幕间休息时,她转回身去,说了几句话,伯爵离开了包厢,于是玛格丽特做手势要我过去看她。
“晚安,”我进去的时候她对我说,同时向我伸过手来。
“晚安,”我向玛格丽特和普律当丝说。
“请坐。”
“那我不是占了别人的座位啦,G伯爵不来了吗?”
“他要来的,我叫他去买蜜饯,这样我们可以单独谈一会儿,迪韦尔诺瓦夫人是信得过的。”
“是啊,我的孩子们,”迪韦尔诺瓦夫人说,“放心好了,我什么也不会讲出去的。”
“您今天晚上怎么啦?”玛格丽特站起来,走到包厢的阴影里搂住我,吻了吻我的额头。
“我有点不舒服。”
“您应该去睡一会儿才好,”她又说,她那俏皮的神色跟她那娇小玲珑的脑袋极为相配。
“到哪里去睡?”
“您自己家里呀!”
“您很清楚我在自己家里是睡不着的。”
“那么您就不该因为看见有一个男人在我的包厢里就来给我看脸色呀。”
“不是为了这个原因。”
“是这个原因,我一看就知道,您错了,我们别再谈这些事了。散戏后您到普律当丝家里去,一直等到我叫您,您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
我难道能不服从吗?
“您仍然爱我吗?”她问。
“这还用问吗?”
“您想我了吗?”
“整天都在想。”
“我真怕我真的爱上您了,您知道吗?还是问问普律当丝吧。”
“啊!”那个女胖子回答说,“那可真叫人受不了。”
“现在,您回到您的位子上去,伯爵要回来了,没有必要让他在这里看见您。”
“为什么?”
“因为您看到他心里不痛快。”
“没有的事,不过如果您早跟我讲今天晚上想到歌舞剧院来,我也会像他一样把这个包厢的票子给您送来的。”
“不幸的是,我没有向他要他就给我送来了,还提出要陪我来。您知道得很清楚,我是不能拒绝的。我所能做的,就是写信告诉您我在哪里,这样您就可以见到我,因为我自己也很希望早些看到您;既然您是这样感谢我的,我就要记住这次教训。”
“我错了,请原谅我吧。”
“这就太好了,乖乖地回到您的座位上去,再不要吃什么醋了。”
她再一次吻了我,我就走出来了。
在走廊里我遇到了回包厢的伯爵。
我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其实,G伯爵在玛格丽特的包厢里出现是件极其平常的事。他过去是她的情人,给她送来一张包厢票,陪她来看戏,这一切都是非常自然的事情。既然我有一个玛格丽特那样的姑娘做情妇,当然我就应该容忍她的生活习惯。
这天晚上剩下来的时间我也不见得更好受一些,在看到普律当丝、伯爵和玛格丽特坐上等在剧院门口的四轮马车以后,我也怏怏地走了。
可是一刻钟以后我就到了普律当丝的家里,她也刚好回来。
十三
“您来得几乎跟我们一样快!”普律当丝对我说。
“是的,”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说,“玛格丽特在哪儿?”
“在家里。”
“一个人吗?”
“跟G伯爵在一起。”
我跨着大步在客厅里来回走着。
“嗳,您怎么啦?”
“您以为我在这儿等着G伯爵从玛格丽特家里出来很有趣吗?”
“您太不通情理了。要知道玛格丽特是不能请伯爵吃闭门羹的。G伯爵跟她来往已经很久,他一直给她很多钱,现在还在给她。玛格丽特一年要花十多万法郎,她欠了很多债。只要她开口,公爵总能满足她的要求,但是她不敢要公爵负担全部开销。伯爵每年至少给她万把法郎,她不能和他闹翻。玛格丽特非常爱您,亲爱的朋友,但是您跟她的关系,为了你们各自的利益,您不应该看得过于认真的。您那七八千法郎的津贴费是不够这个姑娘挥霍的,连维修她的马车也不够。您要恰如其分地把玛格丽特当作一个聪明美丽的好姑娘对待;做她一两个月的情人,送点鲜花、糖果和包厢票给她,其他的事您就不必操心啦!别再跟她闹什么争风吃醋的可笑把戏了。您很清楚您是在跟谁打交道,玛格丽特又不是什么贞洁女人,她很喜欢您,您也很喜欢她,其他的您就不用管了。我认为您这样容易动感情是很可爱的!您有巴黎最讨人喜欢的女人做情妇!她满身戴着钻石,在富丽堂皇的住宅里接待您,只要您愿意,她又不要您花一个子儿,而您还要不高兴。真见鬼!您的要求也太过分了。”
“您说得对,但是我没法控制自己,一想到这个人是她的情人,我心里就别扭。”
“不过,”普律当丝接着说,“先得看看他现在还是不是她的情人?只是用得着他罢了,仅此而已。
“两天以来,玛格丽特没有让他进门,今天早上他来,她没有办法,只能接受了他的包厢票,让他陪着去看戏,接着又送她回家,到她家里去坐一会。既然您在这儿等着,他不会久留的。依我看,这一切都是很平常的事。再说,您对公爵不是也容忍下来了吗?”
“是的,可是公爵是个老头儿呀,我拿得准玛格丽特不是他的情妇。再说,人们一般也只能容忍一个这样的关系,哪里还能容忍两个呢。行这种方便真像是一个圈套,同意这样做的男人,即便是为了爱情也罢,活像下层社会里用这种默许的方法去赚钱的人一样。”
“啊!我亲爱的,您太老脑筋了!我见过多少人而且还都是些最高贵,最英俊,最富有的人,他们都在做我劝您做的这种事。何况干这种事又不费什么力气,用不到害臊,大可问心无愧!这样的事司空见惯。而且作为巴黎的妓女,她们不同时有那么三四个情人的话,您要她们怎样来维持那样的排场呢?不可能有谁有一笔那么巨大的家产来独力承担像玛格丽特那样一个姑娘的花费的。每年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在法国也可算是一个大财主了。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有了五十万法郎的年金还是应付不了,这是因为:一个有这样一笔进款的男人,总有一座豪华的住宅,还有一些马匹、仆役、车辆,还要打打猎,还要应酬交际。一般说一个这样的人总是结过婚的,他有孩子,要跑马,要赌钱,要旅行,谁知道他还要干些什么!这些生活习惯已经根深蒂固,一旦改变,别人就要以为他破产了,就会有流言蜚语。这样算下来,这个人即使每年有五十万法郎的收入,他一年里面花在一个女人身上的钱决不能超过四万到五万法郎,这已经是相当多的了。那么,这个女人就需要别的情人来弥补她开支的不足,玛格丽特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像天上掉下了奇迹似的遇上了一个有万贯家财的老头儿,他的妻子和女儿又都死掉了,他的那些侄子外甥自己也很有钱。因此玛格丽特可以有求必应,不必付什么代价,但即便他是这么一个大富翁,每年也至多给她七万法郎,而且我可以断定,假如玛格丽特再要求得多一些,尽管他家大业大,并且也疼爱她,他也会拒绝的。”
“在巴黎,那些一年只有两三万法郎收入的年轻人,也就是说,那些勉强能够维持他们自己那个圈子里的生活的年轻人,如果他们有一个像玛格丽特那样的女人做情妇的话,他们心里很明白,他们给她的钱还不够付她的房租和仆役的工资。他们不会对她说他们知道这些情况,他们视而不见,装聋作哑,当他们玩够了,就一走了之。如果他们爱好虚荣,想负担一切开销,那就会像个傻瓜似的落得个身败名裂,在巴黎欠下十万法郎的债,最后跑到非洲去送掉性命完事。您以为那些女人就会因此而感激他们吗?根本不会;相反,她们会说她们为了他们而牺牲了自己的利益,会说在他们相好的时候,倒贴了他们钱财。啊!您觉得这些事很可耻,是吗?这些都是事实。您是一个可爱的青年,我从心底里喜欢您,我在妓女圈子里已经混了二十个年头了,我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也知道应该怎样来看待她们,因此,我不愿意看到您把一个漂亮姑娘的逢场作戏当了真。
“再说,除此之外,”普律当丝继续说,“如果公爵发现了你们的私情,要她在您和他之间选择,而玛格丽特因为爱您而放弃了伯爵和公爵,那么她为您作出的牺牲就太大了,这是无可争辩的事实,您能为她作出同样的牺牲吗?您?当您感到厌烦了,当您不再需要她的时候,您怎样来赔偿她为您蒙受的损失呢?什么也没有!您可能会把她和她那个天地隔绝开来,那个天地里有她的财产和她的前途,她也可能把她最美好的岁月给了您,而您却会把她忘得一干二净。倘若您是一个普通的男人,那么您就会揭她过去的伤疤,对她说您也只不过像她过去的情人那样离开了她,使她陷入悲惨的境地;或者您是一个有良心的人,觉得有责任把她留在身边,那么您就要为自己招来不可避免的不幸。因为,这种关系对一个年轻人来说是可以原谅的,但对一个成年人来说就不一样了。这种男人们的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的爱情,成了您一切事业的累赘,它不容于家庭,也使您丧失雄心壮志。所以,相信我的话吧,我的朋友,您要实事求是些,是什么样的女人就当什么样的女人来对待,无论在哪一方面,也不要让自己去欠一个妓女的情分。”
普律当丝说得合情合理,很有逻辑,这是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我无言以对,只是觉得她说得对,我握住她的手,感谢她给我的忠告。
“算了,算了,”她对我说,“丢开这些讨厌的大道理,开开心心做人吧,生活是美好的,亲爱的,就看您对人生抱什么态度。喂,去问问您的朋友加斯东吧,我对爱情有这样的看法,也是受了他的影响;您应该明白这些道理,不然您就要成为一个不知趣的孩子了。因为隔壁还有一个美丽的姑娘正在不耐烦地等她家里的客人离开,她在想您,今天晚上她要和您一起过,她爱您,我对此有充分把握。现在,您跟我一起到窗口去吧,等着瞧伯爵离开,他很快就会让位给我们的。”
普律当丝打开一扇窗子,我们肩并肩地倚在阳台上。
我望着路上稀少的行人,脑子里却杂念丛生。
听了她刚才对我讲的一番话,我心乱如麻,但是我又不能不承认她说得有道理,然而我对玛格丽特的一片真情,很难和她讲的这些道理联系得上,因此我不时地唉声叹气,普律当丝听见了,就回过头来向我望望,耸耸肩膀,活像一个对病人失去信心的医生。
“由于感觉的迅速,”我心里想,“因此我们就感到人生是那么短促!我认识玛格丽特只不过两天,昨天开始她才成了我的情妇,但她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思想、我的心灵和我的生命里,以致这位G伯爵的来访使我痛苦万分。”
伯爵终于出来了,坐上车子走了。普律当丝关上窗子。
就在这个时候玛格丽特叫我们了。
“快来,刀叉已经摆好,”她说,“我们就要吃夜宵了。”
当我走进玛格丽特家里的时候,她忙向我跑来,搂住我的脖子,使劲地吻我。
“我们还老是要闹别扭吗?”她对我说。
“不,以后不闹了,”普律当丝回答说,“我跟他讲了一通道理,他答应要听话了。”
“那太好了。”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床上望去,床上没有凌乱的迹象;至于玛格丽特,她已经换上了白色的睡衣。
大家围着桌子坐了下来。
娇媚、温柔、多情,玛格丽特什么也不缺,我不得不时时提醒自己,我没有权利再向她要求什么了。任何人处在我的地位一定会感到无限幸福,我像维吉尔笔下的牧羊人一样,坐享着一位天神、更可以说是一位女神赐给我的欢乐。
我尽力照普律当丝的劝告去办,强使自己跟那两个女伴一样快乐;她们的感情是自然的,我却是硬逼出来的。我那神经质的欢笑几乎像哭一样,她们却信以为真。
吃完夜宵以后,只剩下我跟玛格丽特两个人了,她像往常一样,过来坐在炉火前的地毯上,愁容满面地望着炉子里的火焰。
她在沉思!想些什么?我不得而知,我怀着恋情,几乎还带着恐惧地望着她,因为我想到了自己准备为她忍受的痛苦。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
“我在想办法,我已经想出来了。”
“什么办法?”
“现在我还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可以把这件事的结果告诉你。那就是一个月以后我就可以自由了,我将什么也不欠,我们可以一起到乡下避暑去了。”
“难道您就不能告诉我用的是什么办法吗?”
“不能,只要你能像我爱你一样地爱我,那一切定能成功。”
“那么这个办法是您一个人想出来的吗?”
“是的。”
“而且由您一个人去办吗?”
“由我一个人来承受烦恼,”玛格丽特微笑着对我说,这种微笑是我永远也忘不了的,“但是由我们来共同分享好处。”
听到“好处”这两个字我不禁脸红了,我想起了玛侬·莱斯科和德·格里欧两人一起把B先生当作冤大头①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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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玛侬·莱斯科》这本小说里的一个情节。玛侬瞒着她的情人,和B先生来往,诈骗B先生的钱财。
我站起身来,用稍嫌生硬的语气回答说:“亲爱的玛格丽特,请允许我只分享我自己想出的办法的好处,而且是由我自己参加的事情中所得到的好处。”
“这是什么意思?”
“这意思是,我非常怀疑G伯爵在这个美妙的办法里面是不是您的合伙人,对于这个办法我既不负担责任,也不享受它的好处。”
“您真是个孩子,我还以为您是爱我的哩,我想错了,那么好吧。”
说到这里,她站了起来,打开钢琴开始弹那首《邀舞曲》,一直弹到她总是弹不下去的那段为止。
不知道她是习惯于弹这支乐曲呢、还是为了要我回想起我们相识那天的情景,我所记得的,就是一听到这个曲调以后,往事就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于是,我向她走过去,用双手捧住她的头吻了吻。
“您原谅我吗?”我对她说。
“您瞧,”她对我说,“我们相识才两天,而我已经有些事情要原谅您了,您说过要盲目服从我,但您说话不算数。”
“您叫我怎么办呢,玛格丽特,我太爱您了,我对您任何一点想法都要猜疑,您刚才向我提到的事使我快乐得心花怒放,但是实行这个计划的神秘性却使我感到难受。”
“看您,冷静一点吧,”她握着我两只手说,同时带着一种使我无法抗拒的媚人的微笑凝视着我,“您爱我,是吗?那么如果就您和我两个人在乡下过三四个月,您会感到高兴的吧。我也一样,能够过几天只有我们两个人的那种清静生活,我将觉得很幸福。我不但觉得幸福,而且这种生活对我的健康也有好处。要离开巴黎这么长时间,总得先把我的事情安排一下,像我这样一个女人,杂事总是很多的。好吧,我总算有了法子来安排一切,安排我的那些杂事和我对您的爱情,是的,对您的爱情,请别笑,我爱您爱得发疯呢!而您现在却神气得很,说起大话来啦。真是孩子气,十足的孩子气,您只要记住我爱您,其他您什么也不要管。同意吗?嗯?”
“您想做的我都同意,这您是很清楚的。”
“那么,一个月以内,我们就可以到某个乡村去,在河边散步,喝鲜奶。我,玛格丽特·戈蒂埃说这样的话,您可能会感到奇怪吧,我的朋友。这种看来似乎使我十分幸福的巴黎生活,一旦不能激起我的热情,就会使我感到厌烦,因此我突然向往起能使我想起童年时代的那种安静生活。无论是谁都有他的童年时代。喔!您放心,我不会跟您说我是一个退役上校的女儿,或者说我是从圣德尼①培养出来的。我是一个乡下的穷姑娘,六年前我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这样您就放心了,是吗?那么为什么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您说要跟您分享我所得到的快乐。因为我看出您是为了我,而不是为了您自己才爱我的。而别人,从来就是为了他们自己而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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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圣德尼:巴黎北部的一个小城市,那里有荣誉勋位团的女子学校。
“我过去经常到乡下去,但我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一心想去;对这一次唾手可得的幸福我就指望着您了,别跟我闹别扭,让我得到这个幸福吧!您可以这样想:她活不长了,她第一次要求我做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我就不答应她,我以后会不会后悔呢?”
对这些话我还有什么话好说呢?尤其是我还在回味着第一夜的恩爱,盼望着第二夜到来的时候。
一个小时以后,玛格丽特已经躺在我的怀抱里,那时她即使要我去犯罪我也会听从的。
早晨六点钟我要走了,在走之前我问她说:“今晚见吗?”
她热烈地吻我,但是没有回答我的话。
白天,我收到一封信,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亲爱的孩子:我有点不舒服,医生嘱咐我休息,今晚我要早些睡,我们就不见面了。但是为了给您补偿,明天中午我等您。我爱您。
我第一个念头就是:她在骗我!
我额头上沁出一阵冷汗,我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因此这个猜疑使我心烦意乱。
然而,我应该预料到,跟玛格丽特在一起,这种事几乎每天都可能发生。这种事过去我和别的情妇之间也经常出现,但是我都没有把它放在心上。那么这个女人对我的生命为什么有这样大的支配力呢?
这时候我想,既然我有她家里的钥匙,我何不就像平时一样去看她。这样我会很快知道真相,如果我碰到一个男人的话,我就打他的耳光。
这时,我到了香榭丽舍大街,在那里溜达了足足有四个小时,她没有出现。晚上,凡是她经常去的几家剧院我都去了,哪一家也没有她的影子。
十一点钟,我来到了昂坦街。
玛格丽特家的窗户里没有灯光,我还是拉了门铃。
看门人问我找哪一家。
“找戈蒂埃小姐家。”我对他说。
“她还没有回来。”
“我到上面去等她。”
“她家里一个人也没有。”
当然,既然我有钥匙,我可以不理睬这个不让我进去的禁令,但是我怕闹出笑话来,于是我就走了。
不过,我没有回家,我离不开这条街,我的眼睛一直盯着玛格丽特的房间。我似乎还想打听些什么消息,或者至少要使自己的猜疑得到证实。
将近午夜,一辆我非常熟悉的马车在九号门前停了下来。
G伯爵下了车,把车子打发走了以后,就进了屋子。
那时候,我巴望别人像对我一样地告诉他说玛格丽特不在家,巴望看见他退出来;但是一直等到早晨四点钟,我还在等着。
三个星期以来,我受尽痛苦,但是,和那一晚的痛苦比起来,那简直算不了一回事。
十四
一回到家里,我像个孩子似的哭了起来。凡是受过哪怕只有一次欺骗的男人就不会不知道我是多么痛苦。
我一肚子难忍的怒火,暗暗痛下决心:必须立即和这种爱情一刀两断。我迫不及待地等待着天明后去预订车票,回到我父亲和妹妹那儿去,他们两人对我的爱是没有疑问的,也决不会是虚情假意。
但是我又不愿意在玛格丽特还没有弄清楚我离开她的原因之前就走。作为一个男人,只有在跟他的情人恩断义绝的时候才会不告而别。
我反复思考着应该怎样来写这封信。
我的这位姑娘和所有其他的妓女没有什么两样,以前我太抬举她了,她把我当小学生看待。为了欺骗我,她耍了一个简单的手段来侮辱我,这难道还不清楚吗?这时,我的自尊心就占了上风。必须离开这个女人,还不能让她因为知道了这次破裂使我很痛苦而感到高兴。我眼里噙着恼怒和痛苦的泪水,用最端正的字体给她写了下面这封信:亲爱的玛格丽特:我希望您昨天的不适对健康没有多大影响。昨天晚上十一点钟,我来打听过您的消息,有人回答说您还没有回来。G先生比我幸运,因为在我之后不久他就到您那儿去了,直到清晨四点钟他还在您那里。
请原谅我使您度过了一些难受的时刻,不过请放心,我永远也忘不了您赐给我的那段幸福时刻。
今天我本应该去打听您的消息,但是我要回到我父亲那里去了。
再见吧,亲爱的玛格丽特,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百万富翁似地爱您,但是我力不从心;您希望我能像一个穷光蛋似地爱您,我却又不是那么一无所有。那么让我们大家都忘记了吧,对您来说是忘却一个几乎是无关紧要的名字,对我来说是忘却一个无法实现的美梦。
我奉还您的钥匙,我还未用过它,它对您会有用的,假如您经常像昨天那样不舒服的话。
您看到了,如果不狠狠地嘲笑她一下,我是无法结束这封信的,这证明我心里还是多么爱她埃我把这封信反复看了十来遍,想到这封信会使玛格丽特感到痛苦,我心里稍许平静了一些。我竭力使自己保持住信里装出来的感情。当我的仆人在八点钟走进我的房间时,我把信交给他,要他马上送去。
“是不是要等回信?”约瑟夫——我的仆人像所有的仆人一样都叫约瑟夫——问我。
“如果有人问您要不要回信,您就说您什么也不知道,但您要等着。”
我希望她会给我回信。
我们这些人是多么可怜,多么软弱啊!
在约瑟夫去送信的那段时间内,我心情激动到了顶点。一会儿我想起了玛格丽特是怎样委身于我的,我自问我究竟有什么权利写这样一封唐突无礼的信给她,她可以回答我说不是G先生欺骗了我,而是我欺骗了G先生,一些情人众多的女人都是这样为自己辩解的;一会儿我又想起了这个姑娘的誓言,我要使自己相信我的信写得还是太客气,那里面并没有什么严厉的字句足以惩罚一个玩弄我纯洁的爱情的女人。随后,我又想还是不给她写信,而是在白天到她家里去的好,这样我就会因为看到她掉眼泪而感到痛快。
最后我寻思她将怎样答复我,我已经准备接受她即将给我的解释。
约瑟夫回来了。
“怎么样?”我问他。
“先生,”他回答我说,“夫人在睡觉,还没有醒,但是只要她拉铃叫人,就会有人把信给她,如果有回信,他们会送来的。”
她还睡着哪!
有多少次我几乎要派人去把这封信取回来,但是我总是这样想:“信可能已经交给她了,如果我派人去取信的话,就显得我在后悔了。”
越是接近应该收到她回信的时刻,我越是后悔不应该写那封信。
十点,十一点,十二点都敲过了。
十二点的时候,我几乎要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去赴约会了,最后我左思右想不知如何来挣脱这个使我窒息的束缚。
像有些心中有所期待的人一样,我也有一种迷信的想法,认为只要我出去一会儿,回来时就会看到回信。因为人们焦急地等待着的回信总是在收信人不在家的时候送到的。
我借口吃午饭上街去了。
我平时习惯在街角的富瓦咖啡馆用午餐,今天我却没有去,而宁愿穿过昂坦街,到王宫大街去吃午饭。每逢我远远看到一个妇人,就以为是纳尼娜给我送回信来了。我经过昂坦街,却没有碰到一个送信人。我到了王宫大街,走进了韦利饭店,侍者侍候我吃饭,更可以说他把能想到的菜全给我端来了,因为我没有吃。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一直盯着墙上的时钟看。
我回到家里,深信马上就会收到玛格丽特的回信。
看门人什么也没有收到。我还希望信已经交给仆人,但是他在我出门后没有看到有谁来过。
如果玛格丽特给我写回信的话,她早就该给我写了。
于是,我对那封信里的措辞感到后悔了,我本来应该完全保持缄默,这样她可能会感到不安而有所行动;因为她看到我没有去赴上一天讲好的约会就会问我失约的原因,只有在这时候我才能把原因告诉她;这样一来,她除了为自己辩解以外,没有其他的办法。而我所要的也就是她的辩解。我已经觉得,不管她提出什么辩解的理由,我都会相信的,只要能再见到她,我什么都愿意。
我还以为她会亲自登门,但是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过去,她并没有来。
玛格丽特的确与别的女人不一样,因为很少女人在收到像我刚才写的那样一封信以后会毫无反应。
五点钟,我奔向香榭丽舍大街。
“如果我遇到她的话,”我心里想,“我要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么她就会相信我已经不再想她了。”
在王宫大街拐角上,我看见她乘着车子经过,这次相遇是那么突然,我的脸都发白了,我不知道她是否看出我内心的激动;我是那么慌张,只看到了她的车子。
我不再继续在香榭丽舍大街散步,而去浏览剧院的海报:我还有一个看到她的机会。
在王宫剧院,有一次首场演出,玛格丽特是必去无疑的。
我七点钟到了剧院。
所有的包厢都坐满了,但是玛格丽特没有来。
于是,我离开了王宫剧院,凡是她经常去的剧院我一家一家都跑遍了:歌舞剧院、杂耍剧院、喜剧歌剧院。
到处都找不到她的影踪。
要么我的信使她过于伤心,她连戏都不想看了;要么她怕跟我见面,免得作一次解释。
这些都是我走在大街上时由虚荣心引起的想法。突然我碰到了加斯东,他问我从哪儿来。
“从王宫剧院来。”
“我从大歌剧院来,”他对我说,“我还以为您也在那里呢。”
“为什么?”
“因为玛格丽特在那儿。”
“啊!她在那儿吗?”
“在那儿。”
“一个人吗?”
“不是,跟一个女朋友在一起。”
“没有别人吗?”
“G伯爵到她包厢里待了一会儿,但是她跟公爵一块儿走了。我一直以为您也会去的。我旁边有一个位子今天晚上一直空着,我还以为这个座位是您订下的呢。”
“但是为什么玛格丽特到那儿去,我也得跟着去呢?”
“因为您是她的情人嘛,不是吗?”
“那是谁对您说的?”
“普律当丝呀,我是昨天遇到她的。我祝贺您,我亲爱的,这可是一个不太容易到手的漂亮情妇哪,别让她跑了,她会替您争面子的。”
加斯东这个简单的反应,说明我的敏感有多么可笑。
如果我昨天就遇到他,而且他也跟我这样讲的话,我肯定不会写早上那封愚蠢的信。
我几乎马上想到普律当丝家里去,要她去对玛格丽特说我有话对她说,但是我又怕她为了报复而拒绝接待我。于是,我又经过昂坦街回到了家里。
我又问了看门人有没有给我的信。
没有!
我躺在床上想:“她大概要看看我还会耍什么新花样,看看我是不是想收回我今天早上的信。但是她看到我没有再给她写信,明天她就会写信给我的。”
那天晚上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感到后悔莫及,我孤零零地呆在家里,不能入睡,心里烦躁不安,妒火中烧。想当初如果听任事情自然发展的话,我此刻大概正偎依在玛格丽特的身旁,听着她的绵绵情话,这些话我总共才听到过两次,每当我一个人想起这些话时,我都会两耳发热。
那时候我觉得最可怕的就是:理智告诉我是我错了;事实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去想,都应该说玛格丽特是爱我的。第一,她准备跟我两个人单独到乡下去避暑;第二,没有任何原因迫使她做我的情妇。我的财产是不够她日常开销的,甚至还满足不了她一时兴起的零星开支。因此,她唯一有希望在我身上得到的是一种真诚的感情。她的生活充满了商业性的爱情,这种真诚的感情能使她得到休息;我却在第二天就毁了她这种希望,她两夜的恩情换来的是我无情的嘲笑。因此我的行为不但很可笑,而且很粗暴。我又没有付过她一个钱,哪有权利来谴责她的生活?我第二天就溜之大吉,这不就像一个情场上的寄生虫,生怕别人拿帐单要他付饭钱么?怎么!我认识玛格丽特才三十六个小时,做她的情人才二十四个小时,我就在跟她怄气了!她能分身来爱我,我非但不感到幸福,还想一人独占她,强迫她一下子就割断她过去的一切关系,而这些关系是她今后的生活来源。我凭什么可以责备她?一点也没有。她完全可以和某些大胆泼辣的女人一样,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说她要接待另外一个情人,但她没有这样做,她写信对我说她不舒服。我没有相信她信里的话,我没有到除了昂坦街以外的巴黎各条街道上去溜达,我没有跟朋友们一起去消磨这个晚上,等到第二天在她指定的时间再去会她,却扮演起奥赛罗①的角色来了,我窥视她的行动,自以为不再去看她是对她的惩罚。实际上恰恰相反,她应该为这种分离感到高兴,她一定觉得我愚蠢到极点,她的沉默甚至还谈不上是怨恨我,而是看不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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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莎士比亚名剧《奥赛罗》中的主角,后比喻所有嫉妒、多疑和凶暴的丈夫。
那么我是不是该像对待一个妓女似的送玛格丽特一件礼物,别让她怀疑我吝啬刻薄,这样我们之间就两讫了;但是我不愿我们的爱情沾上一点点铜臭味,否则的话,即使不是贬低了她对我的爱情,至少也是玷污了我对她的爱情。再说既然这种爱情是那么纯洁,容不得别人染指,那么更不能用一件礼品——不论这件礼品有多么贵重——来偿付它赐予的幸福——无论这个幸福是多么短暂。
这就是我那天晚上翻来覆去所想的,也是我随时准备要去向玛格丽特说的。
一直到天亮我还没有睡着,我发烧了,除了玛格丽特外我什么都不想。
您也懂得,必须做出果断的决定:要么跟这个女人一刀两断;要么从此不再多心猜疑,如果她仍然肯接待我的话。
但是您也知道,在下决心以前总是要踌躇再三的。我在家里呆不住,又不敢到玛格丽特那里去,我就想法子去接近她,一旦成功的话,就可以说是出于偶然,这样我的面子也能保住了。
九点钟到了,我匆匆赶到普律当丝家里,她问我一清早去找她有什么事。
我不敢直率地告诉她我是为什么去的,我只是告诉她我一大早出门是为了在去C城的公共马车上订一个座位:我父亲住在C城。
“能在这样的好天气离开巴黎,”她对我说,“您真是好福气。”
我望望普律当丝,寻思她是不是在讥笑我。
但是她脸上的神态是一本正经的。
“您是去向玛格丽特告别吗?”她又接着说,脸上还是那么严肃。
“不是的。”
“这样很好。”
“您以为这样好吗?”
“当然啦,既然您已经跟她吹了,何必再去看她呢?”
“那么您知道我们吹了?”
“她把您的信给我看了。”
“那么她对您说什么啦?”
“她对我说:‘亲爱的普律当丝,您那位宝贝不懂礼貌,这种信只能在心里想想,哪能写出来呢。’”“她是用什么语气对您说的?”
“是笑着说的,她还说:‘他在我家里吃过两次夜宵,连上门道谢都还没有来过呢。’”这就是我的信和我的嫉妒所产生的结果。我在爱情方面的虚荣心受到了残酷的损伤。
“昨天晚上她在干什么?”
“她到大歌剧院去了。”
“这我知道,后来呢?”
“她在家里吃夜宵。”
“一个人吗?”
“我想,是跟G伯爵一起吧。”
这样说来我和她的决裂丝毫没有改变玛格丽特的习惯。
遇到这样的情况,有些人就会对您说:
“决不要再去想这个不爱您的女人了。”
我勉强笑了笑说:“好吧,看到玛格丽特没有为我而感到难过,我很高兴。”
“她这样做是很合情理的。您已经做了您应该做的事,您比她更理智些,因为这个姑娘爱着您,她一张口就谈到您,她是什么蠢事都做得出来的。”
“既然她爱我,为什么不给我写回信呢?”
“因为她已经知道她是不该爱您的。再说女人们有时候能容忍别人在爱情上欺骗她们,但决不允许别人伤害她们的自尊心,尤其是一个人做了她两天情人就离开她,那么不管这次决裂原因何在,总是要伤害一个女人的自尊心的。我了解玛格丽特,她宁死也不会给您写回信的。”
“那么我该怎么办呢?”
“就此拉倒,她会忘记您,您也会忘记她,你们双方谁也别埋怨谁。”
“但是如果我写信求她饶恕呢?”
“千万不要这样做,她可能会原谅您的。”
我差一点跳起来搂普律当丝的脖子。
一刻钟以后,我回到家里,接着就给玛格丽特写信。
有一个人对他昨天写的信表示后悔,假使您不宽恕他,他明天就要离开巴黎,他想知道什么时候可以拜倒在您脚下,倾诉他的悔恨。
什么时候您可以单独会见他?因为您知道,做忏悔的时候是不能有旁人在场的。
我把这封用散文写的情诗折了起来,差约瑟夫送去,他把信交给了玛格丽特本人,她回答说她过一会儿就写回信。
我一直没有出门,只是在吃饭的时候才出去了一会儿,一直到晚上十一点我还没有收到她的回信。
我不能再这样痛苦下去了,决定明天就动身。
由于下了这个决心,我深知即便躺在床上,我也是睡不着的,我便动手收拾行李。
十五
我和约瑟夫为我动身做准备,忙了将近一个小时,突然有人猛拉我家的门铃。
“要不要开门?”约瑟夫问我。
“开吧,”我对他说,心里在嘀咕谁会在这种时候上我家来,因为我不敢相信这会是玛格丽特。
“先生,”约瑟夫回来对我说,“是两位太太。”
“是我们,阿尔芒,”一个嗓子嚷道,我听出这是普律当丝的声音。
我走出卧室。
普律当丝站着观赏我会客室里的几件摆设,玛格丽特坐在沙发椅里沉思。
我进去以后径直向她走去,跪下去握住她的双手,激动万分地对她说:“原谅我吧。”
她吻了吻我的前额对我说:
“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原谅您了。”
“否则我明天就要走了。”
“我的来访凭什么要改变您的决定呢?我不是来阻止您离开巴黎的。我来,是因为我白天没有时间给您写回信,又不愿意让您以为我在生您的气。普律当丝还不让我来呢,她说我也许会打扰您的。”
“您,打扰我?您,玛格丽特!怎么会呢?”
“当然罗!您家里可能有一个女人,”普律当丝回答说。
“她看到又来了两个可不是好玩的。”
在普律当丝发表她的高论时,玛格丽特注意地打量着我。
“我亲爱的普律当丝,”我回答说,“您简直是在胡扯。”
“您这套房间布置得很漂亮,”普律当丝抢着说,“我们可以看看您的卧室吗?”
“可以。”
普律当丝走进我的卧室,她倒并非真要参观我的卧室,而是要赎补她刚才的蠢话,这样就留下玛格丽特和我两个人了。
于是我问她:“您为什么要带普律当丝来?”
“因为看戏时她陪着我,再说离开这里时也要有人陪我。”
“我不是在这儿吗?”
“是的,但是一方面我不愿意麻烦您,另一方面我敢肯定您到了我家门口就会要求上楼到我家,而我却不能同意,我不愿意因我的拒绝而使您在离开我时又有了一个埋怨我的权利。”
“那么您为什么不能接待我呢?”
“因为我受到严密的监视,稍不注意就会铸成大错。”
“仅仅是这个原因吗?”
“如果有别的原因,我会对您说的,我们之间不再有什么秘密了。”
“嗳,玛格丽特,我不想拐弯抹角地跟您说话,老实说吧,您究竟有些爱我吗?”
“爱极了。”
“那么,您为什么欺骗我?”
“我的朋友,倘若我是一位什么公爵夫人,倘若我有二十万利弗尔年金,那么我在做了您的情妇以后又有了另外一个情人的话,您也许就有权利来问我为什么欺骗您;但是我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小姐,我有的是四万法郎的债务,没有一个铜子的财产,而且每年还要花掉十万法郎,因此您的问题提得毫无意义,我回答您也是白费精神。”
“真是这样,”我的头垂在玛格丽特的膝盖上说,“但是我发疯似地爱着您。”
“那么,我的朋友,您就少爱我一些,多了解我一些。您的信使我很伤心,如果我的身子是自由的,首先我前天就不会接待伯爵,即使接待了他,我也会来求您原谅,就像您刚才求我原谅一样,而且以后除了您我也不会再有其他情人了。有一阵子我以为我也许能享受到六个月的清福,您又不愿意,您非要知道用的是什么方法,啊,天哪!用什么方法还用问吗?我采用这些方法时所作的牺牲比您想象的还要大,我本来可以对您说:我需要两万法郎;您眼下正在爱我,兴许会筹划到的,等过后可能就要埋怨我了。我情愿什么都不麻烦您,您不懂得我对您的体贴,因为这是我的一番苦心。我们这些女人,在我们还有一点良心的时候,我们说的话和做的事都有深刻的含义,这是别的女人所不能理解的;因此我再对您说一遍,对玛格丽特·戈蒂埃来说,她所找到的不向您要钱又能还清债务的方法是对您的体贴,您应该默不作声地受用的。如果您今天才认识我,那么您会对我答应您的事感到非常幸福,您也就不会盘问我前天干了些什么事。有时候我们被迫牺牲肉体以换得精神上的满足,但当精神上的满足也失去了以后,我们就更加觉得痛苦不堪了。”
我带着赞赏的心情听着和望着玛格丽特。当我想到这个人间尤物,过去我曾渴望吻她的脚,现在她却让我看到了她的思想深处,并让我成为她生活中的一员,而我现在对此却还不满意,我不禁自问,人类的欲望究竟还有没有个尽头。我这样快地实现了我的梦想,可我又在得寸进尺了。
“这是真的,”她接着说,“我们这些受命运摆布的女人,我们有一些古怪的愿望和不可思议的爱情。我们有时为了某一件事,有时候又为了另一件事而委身于人。有些人为我们倾家荡产,却一无所得,也有些人只用一束鲜花就换得了我们。我们凭一时高兴而随心所欲,这是我们仅有的消遣和唯一的借口。我委身于你①比谁都快,这我可以向你起誓,为什么呢?因为你看到我吐血就握住我的手,还流了眼泪,因为你是唯一真正同情我的人。我要告诉你一个笑话:从前我有一只小狗,当我咳嗽的时候,它总是用悲哀的神气瞅着我,它是我唯一喜爱过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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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在法语对话中一般用第二人称复数(您)代替第二人称单数(你),表示客气;但对亲密的人仍用第二人称单数(你)。本书中对称时,“您”、“你”有时换用,视当时讲话者的心情和场合而定。
“它死的时候,我哭得比死了亲娘还要伤心,我的的确确挨了我母亲十二年的打骂。就这样,我一下子就爱上了你,就像爱上了我的狗一样。如果男人们都懂得用眼泪可以换到些什么,他们就会更讨人的喜爱,我们也不会这样挥霍他们的钱财了。
“你的来信暴露了你的真相,这封信告诉我你的心里并不明白,从我对你的爱情来说,不管你对我做了什么事,也没有比这封信给我的伤害更大的了,要说这是嫉妒的结果,这也是真的,但是这种嫉妒是很可笑的,也是很粗暴的。当我收到你来信时,我已经够难受的了,本来我打算到中午去看你,和你一起吃午饭,只有在看到你以后,我才能抹掉始终纠缠在我脑海里的一些想法,而在认识你以前,这些事我是根本不当一回事的。
“而且,”玛格丽特继续说,“我相信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可以推诚相见,无所不谈。那些围着像我一样的姑娘转的人都喜欢对她们的一言一语寻根究底,想在她们无意的行动里找出什么含义来。我们当然没有什么朋友,我们有的都是一些自私自利的情人,他们挥霍钱财并非像他们所说的是为了我们,而是为了他们自己的虚荣心。
“对于这些人,当他们开心的时候,我们必须快乐;当他们要吃夜宵的时候,我们必须精力充沛;当他们疑神疑鬼的时候,我们也要疑神疑鬼。我们这些人是不能有什么良心的,否则就要被嘲骂,就要被诋毁。
“我们已经身不由己了,我们不再是人,而是没有生命的东西。他们要满足自尊心时最先想到的是我们,但他们又把我们看得比谁都不如。我们有一些女朋友,但都是像普律当丝那样的女朋友,她们过去也是妓女,挥霍惯了,但现在人老了,不允许她们这样做了,于是,她们成了我们的朋友,更可以说成了我们的食客。她们的友情甚至到了可供驱使的地步,但从来也到不了无私的程度。她们总是给我们出些怎样捞钱的点子。只要她们能借此赚到一些衣衫和首饰,能经常乘着我们的车子出去逛逛,能坐在我们的包厢里看戏,我们即使有十几个情人也不关她们的事。她们拿去了我们前一天用过的花束,借用我们的开司米披肩。即使是一件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她们也要求我们双倍的谢礼,否则她们是不会为我们效劳的。那天晚上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吗?普律当丝给我拿来了六千法郎,这是我请她到公爵那里替我要来的。她向我借去了五百法郎,这笔钱她是永远不会还我的,要么还我几顶用不着她们破费一个子儿的帽子。
“因此我们,或者不如说我,只能够有一种幸福,这就是找一个地位高的男人。像我这样一个多愁善感、日夜受病痛折磨的苦命人,唯一的幸福也就是找到一个因其超脱而不来过问我的生活的男人,他能成为一个重感情轻肉欲的情人。我过去找到过这个人,就是公爵,但公爵年事已高,既不能保护我又不能安慰我。我原以为能够接受他给我安排的生活,但是你叫我怎么办呢?我真厌烦死了。假如一个人注定要受煎熬而死,跳到大火中去烧死和用煤气来毒死不都是一个样吗!
“那时候,我遇到了你,你年轻、热情、快乐,我想使你成为我在表面热闹实际寂寞的生活中寻找的人。我在你身上所爱的,不是现在的人,而是以后应该变成的人。你不接受这个角色,认为这个角色对你不适合而拒不接受,那么你也不过是一个一般的情人;你就像别人一样付钱给我吧,别再谈这些事了。”
说过这段长长的表白后,玛格丽特很疲乏,她靠在沙发椅背上,为了忍住一阵因虚弱而引起的阵咳,她把手绢按在嘴唇上,甚至把眼睛都蒙上了。
“原谅我,原谅我,”我喃喃地说,“一切我自己也已经明白了,但是我愿意听你把这些说出来,我最最亲爱的玛格丽特,我们只要记住一件事,把其余的丢在脑后吧;那就是我们永不分离,我们年纪还很轻,我们相亲相爱。
“玛格丽特,随便你把我怎样都行,我是你的奴隶,你的狗;但是看在上天的份上,把我写给你的信撕掉吧,明天别让我走,否则我要死的。”
玛格丽特把我给她的信从她衣服的胸口里取出来,还给了我,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笑对我说:“看,我把信给你带来了。”
我撕掉了信,含着眼泪吻着她向我伸过来的手。
这时候普律当丝又来了。
“您说,普律当丝,您知道他要求我什么事?”玛格丽特说。
“他要求您原谅。”
“正是这样。”
“您原谅了吗?”
“当然罗,但是他还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他要和我们一起吃夜宵。”
“您同意了吗?”
“您看呢?”
“我看你们两个都是孩子,都很幼稚,但是我现在肚子已经很饿了,你们早一点讲好,我们就可以早一点吃夜宵。”
“走吧,”玛格丽特说,“我们三个人一齐坐我的车子去好啦。”“喂!”她转身对我说,“纳尼娜就要睡觉了,您拿了我的钥匙去开门,注意别再把它丢了。”
我紧紧地拥抱着玛格丽特,差一点把她给闷死。
这时候约瑟夫进来了。
“先生,”他自鸣得意地说,“行李捆好了。”
“全捆好了吗?”
“是的,先生。”
“那么,打开吧,我不走了。”
十六
阿尔芒接下去对我说:“我本来可以把我们结合的起因简单扼要地讲给您听,但是我想让您知道是通过了哪些事件、经历了哪些曲折,我才会对玛格丽特百依百顺,玛格丽特才会把我当作她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伴侣。”
就在她来找我的那个晚上的第二天,我把《玛侬·莱斯科》送给了她。
从此以后,因为我不能改变我情妇的生活,就改变我自己的生活。首先我不让脑子有时间来考虑我刚才接受的角色,因为一想到这件事,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感到十分难受。过去我的生活一直是安静清闲的,现在突然变得杂乱无章了。别以为一个不贪图钱财的妓女的爱情,花不了您多少钱。她有千百种嗜好:花束、包厢、夜宵、郊游,这些要求对一个情妇是永远不能拒绝的,而又都是很费钱的。
我对您说过了,我是没有财产的。我父亲过去和现在都是C城的总税务官,他为人正直,名声极好,因此他借到了担任这个职位所必需的保证金。这个职务给他每年带来四万法郎的收入,十年做下来,他已偿还了保证金,并且还替我妹妹攒下了嫁妆。我父亲是一个非常值得尊敬的人。我母亲去世后留下六千法郎的年金,他在谋到他所企求的职务那天就把这笔年金平分给我和我妹妹了。后来在我二十一岁那年,父亲又在我那笔小小的收入上增加了一笔每年五千法郎的津贴费,我就有了八千法郎一年。他对我说,如果在这笔年金收入之外,我还愿意在司法界或者医务界里找一个工作的话,那么我在巴黎的日子就可以过得很舒服。因此我来到了巴黎,攻读法律,得到了律师的资格,就像很多年轻人一样,我把文凭放在口袋里,让自己稍许过几天巴黎那种懒散的生活。我非常省吃俭用,可是全年的收入只够我八个月的花费。夏天四个月我在父亲家里过,这样合起来就等于有一万两千法郎的年金收入,还赢得了一个孝顺儿子的美誉,而且我一个铜子的债也不欠。
这就是我认识玛格丽特时候的景况。
您知道我的日常开销自然而然地增加了,玛格丽特是非常任性的。有些女人把她们的生活寄托在各种各样的娱乐上面,而且根本不把这些娱乐看作是什么了不起的花费。玛格丽特就是这样的女人。结果,为了尽可能跟我在一起多呆些时间,她往往上午就写信约我一起吃晚饭,并不是到她家里,而是到巴黎或者郊外的饭店。我去接她,再一起吃饭,一起看戏,还经常一起吃夜宵,我每天晚上要花上四五个路易,这样我每月就要有二千五百到三千法郎的开销,一年的收入在三个半月内就花光了,我必须借款,要不然就得离开玛格丽特。
可是我什么都可以接受,就是不能接受这后一种可能性。
请原谅我把这么许多琐碎的细节都讲给您听,可是您下面就会看到这些琐事和以后即将发生的事情之间的关系。我讲给您听的是一个真实而简单的故事,我就让这个故事保持它朴实无华的细节和它简单明了的发展过程。
因此我懂得了,由于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我忘掉我的情妇,我必须找到一个方法来应付我为她而增加的花费。而且,这个爱情已使我神魂颠倒,只要我离开玛格丽特,我就度日如年,我感到需要投身于某种情欲来消磨这些时间,要让日子过得异常迅速来使我忘却时间的流逝。
我开始在我的小小的本金中挪用了五六千法郎,我开始赌钱了。自从赌场被取缔以后,人们到处都可以赌钱。从前人们一走进弗拉斯卡第赌场,就有发财的机会。大家赌现钱,输家可以自我安慰地说他们也有赢的机会;而现在呢,除了在俱乐部里,输赢还比较认真以外,换了在别的地方,如果赢到一大笔钱,几乎肯定是拿不到的。原因很容易理解。
赌钱的人,总是那些开支浩大又没有足够的钱维持他们所过的生活的年轻人;他们赌钱的结果必然是这样的:如果他们赢了,那么输家就替那些先生的车马和情妇付钱,这是很难堪的。于是债台高筑,赌桌绿台布周围建立起来的友谊在争吵中宣告破裂,荣誉和生命总要受到些损伤;如果您是一个诚实的人,那么您就会被一些更加诚实的年轻人搞得不名一文,这些年轻人没有别的错误,只不过是少了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收入。
至于那些在赌钱时做手脚的人,我也不必跟您多说了,他们总有一天会混不下去,迟早会得到惩罚。
我投身到这个紧张、混乱和激烈的生活中去了,这种生活我过去连想想都觉得害怕,现在却成了我对玛格丽特爱情的不可缺少的补充,叫我有什么办法呢?
如果哪天夜晚我不去昂坦街,一个人呆在家里的话,我是睡不着的。我妒火中烧,无法入睡,我的思想和血液如同在燃烧一般,而赌博可以暂时转移我心中燃烧着的激情,把它引向另一种热情,我不由自主地投身到里面去了,一直赌到我应该去会我情妇的时间为止。因此,从这里我就看到了我爱情的强烈,不管是赢是输,我都毫不留恋地离开赌桌,并为那些仍旧留在那里的人感到惋惜,他们是不会像我一样在离开赌桌的时候带着幸福的感觉的。
对大部分人来说,赌博是一种需要,对我来说却是一服药剂。
如果我不爱玛格丽特,我也不会去赌博。
因此,在赌钱的过程中,我能相当冷静,我只输我付得出的钱,我只赢我输得起的钱。
而且,我赌运很好。我没有欠债,但花费却要比我没有赌钱以前多三倍。这样的生活可以让我毫无困难地满足玛格丽特成千种的任性要求,但要维持这种生活却是不容易的。就她来说,她一直跟以前一样地爱我,甚至比以前更爱我了。
我刚才已经跟您说过,开始的时候她只在半夜十二点到第二天早晨六点之间接待我,接着她允许我可以经常进入她的包厢,后来她有时还来跟我一起吃晚饭。有一天早晨我到八点钟才离开她,还有一天我一直到中午才走。
在期待着玛格丽特精神上的转变时,她的肉体已经发生了变化。我曾经设法替她治病,这个可怜的姑娘也猜出了我的意图,为了表示她的感谢就听从了我的劝告。我没有费什么周折就使她几乎完全放弃了她的老习惯。我让她去找的那一位医生对我说,只有休息和安静才能使她恢复健康,于是我对她的夜宵订出了合乎卫生的饮食制度,对她的睡眠规定了一定的时间。玛格丽特不知不觉地习惯了这种新的生活方式,她自己也感到这种生活方式对她的健康有益。有几个晚上她开始在自己家里度过,或者遇到好天气的时候,就裹上一条开司米披肩,罩上面纱,我们像两个孩子似的在香榭丽舍大街昏暗的街道上漫步。她回来的时候有些疲劳,稍许吃一些点心,弹一会儿琴,或者看一会儿书便睡觉了。这样的事她过去是从来未曾有过的。从前我每次听到都使我感到心痛的那种咳嗽几乎完全消失了。
六个星期以后,伯爵已经不成问题,被完全抛在脑后了,只是对公爵我不得不继续隐瞒我跟玛格丽特的关系;然而当我在玛格丽特那里的时候,公爵还是经常被打发走的,借口是夫人在睡觉,不准别人叫醒她。
结果是养成了玛格丽特需要和我待在一起的习惯,这甚至变成了一种需要,因此我能正好在一个精明的赌徒应该滑脚的时候离开赌台。总之,因为总是赢钱,我发现手里已有万把法郎,这笔钱对我来说似乎是一笔取之不尽的财产。
习惯上我每年要去探望父亲和妹妹的时间来到了,但是我没有去,因此我经常收到他们两人要我回家的信。
对这些催我回家的来信,我全都婉转得体地一一答复,我总是说我身体很好,我也不缺钱花。我认为这两点或许能使父亲对我迟迟不回家探亲稍许得到些安慰。
在这期间,一天早上,玛格丽特被强烈的阳光照醒了,她跳下床来问我愿不愿意带她到乡下去玩一天。
我们派人去把普律当丝找来,玛格丽特嘱咐纳尼娜对公爵说,她要趁这阳光明媚的天气跟迪韦尔诺瓦太太一起到乡下去玩。随后我们三人就一起走了。
有迪韦尔诺瓦在场,可以使老公爵放心,除此之外,普律当丝好像生来就是一个专门参加郊游的女人。她整天兴致勃勃,加上她永远满足不了的胃口,有她作伴决不会有片刻烦闷,而且她还精通怎样去订购鸡蛋、樱桃、牛奶、炸兔肉以及所有那些巴黎郊游野餐必不可少的传统食物。
我们只要知道上哪儿去就行了。
这个使我们踌躇不决的问题又是普律当丝替我们解决了。
“你们是不是想到一个名副其实的乡下去呀?”她问。
“是的。”
“那好,我们一起去布吉瓦尔①,到阿尔努寡妇的曙光饭店去。阿尔芒,去租一辆四轮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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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布吉瓦尔:巴黎西部的一个小村镇。
一个半小时以后,我们到了阿尔努寡妇的饭店。
您也许知道这个饭店,它一个星期有六天是旅馆,星期天是咖啡馆。它有一个花园,有一般二层楼那么高,在那里远眺,风景非常优美。左边是一望无际的马尔利引水渠,右边是连绵不断的小山岗;在加皮荣平原和克罗瓦西岛之间,有一条银白色的小河,它在这一带几乎是停滞的,像一条宽大的白色波纹缎带似的向两面伸展开去。两岸高大的杨树在随风摇曳,柳树在喃喃细语,不停地哄着小河入睡。
远处矗立着一片红瓦白墙的小房子,还有些工厂,它们在灿烂的阳光照耀下,更增添了一层迷人的色彩。至于这些工厂枯燥无味的商业化特点,由于距离较远就无法看清了。
极目远眺,是云雾笼罩下的巴黎。
就像普律当丝对我们讲的那样,这是一个真正的乡村,而且,我还应该这样说,这是一顿真正的午餐。
倒不是因为我感谢从那里得到了幸福才这样说的。可是布吉瓦尔,尽管它的名字难听,还是一个理想的风景区。我旅行过不少地方,看见过很多壮丽的景色,但是没有看到过比这个恬静地坐落在山脚下的小乡村更优美的地方了。
阿尔努夫人建议我们去泛舟游河,玛格丽特和普律当丝高兴地接受了。
人们总是把乡村和爱情联系起来,这是很有道理的。没有比这明亮的田野或者寂静的树林里的蓝天、芳草、鲜花和微风更能和您心爱的女人相配了。不论您多么爱一个女人,不论您多么信任她,不论她过去的行为可以保证她将来的忠实,您多少总会有些妒意的。如果您曾经恋爱过,认认真真地恋爱过,您一定会感到必须把您想完全独占的人与世界隔绝。不管您心爱的女人对周围的人是如何冷若冰霜,只要她跟别的男人和事物一接触,似乎就会失去她的香味和完整。这是我比别人体会更深的。我的爱情不是一种普通的爱情,我像一个普通人恋爱时所能做的那样恋爱着,但是我爱的是玛格丽特·戈蒂埃,这就是说在巴黎,我每走一步都可能碰到一个曾经做过她情人的人,或者是即将成为她情人的人。至于在乡下,我们完全置身于那些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也不关心我们的人中间,在这一年一度春意盎然的大自然怀抱中,在远离城市的喧闹声的地方,我可以倾心相爱,而用不到带着羞耻、怀着恐惧地去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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