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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花女

_5 法国(亚历山大·小仲马)
妓女的形象在这里渐渐消失了。我身旁是一个叫做玛格丽特的年轻美貌的女人,我爱她,她也爱我,过去的一切已经没有痕迹,未来是一片光明。太阳就像照耀着一个最纯洁的未婚妻那样照耀着我的情妇。我们双双在这富有诗意的地方散步,这些地方仿佛造得故意让人回忆起拉马丁①的诗句和斯居杜②的歌曲。玛格丽特穿一件白色的长裙,斜依在我的胳臂上。晚上,在繁星点点的苍穹下,她向我反复絮叨着她前一天对我说的话。远处,城市仍在继续它喧闹的生活,我们的青春和爱情的欢乐景象丝毫不受它的沾染。
--------
①拉马丁(1790—1869):法国十九世纪浪漫主义诗人。
②斯居杜(1806—1864):法国十九世纪作曲家、音乐理论家。
这就是那天灼热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空隙给我带来的梦境。我们的游船停在一个孤岛上,我们躺在小岛的草地上,割断了过去的一切人间关系,我听任自己思潮起伏,憧憬着未来。
从我所在的地方,我还看到岸边有一座玲珑可爱的三层楼房屋,外面有一个半圆形的铁栅栏,穿过这个栅栏,在房屋前面有一块像天鹅绒一样平整的翠绿色的草地,在房子后面有一座神秘莫测的幽静的小树林。这块草地上,头天被踏出的小径,第二天就被新长出来的苔藓淹没了。
一些蔓生植物的花朵铺满了这座空房子的台阶,一直延伸到二楼。
我凝望着这座房子,最后我竟以为这座房子是属于我的了,因为它是多么符合我的梦想埃我在这座房子里看到了玛格丽特和我两人,白天在这座山岗上的树林之中,晚上一起坐在绿草地上,我心里在想,这个世界上难道还有什么人能像我们这样幸福的吗?
“多么漂亮的房子!”玛格丽特对我说,她已经随着我的视线看到了这座房子,可能还有着和我同样的想法。
“在哪里?”普律当丝问。
“那边。”玛格丽特指着那所房子。
“啊!真美,”普律当丝接着说,“您喜欢它吗?”
“非常喜欢。”
“那么,对公爵说要他把房子给您租下来,我肯定他会同意的,这件事我负责。如果您愿意的话,让我来办。”
玛格丽特望着我,似乎在征求我对这个意见的看法。
我的梦想已经随着普律当丝最后几句话破灭了,我突然一下子掉落在现实之中,被摔得头晕眼花。
“是啊,这个主意真妙,”我结结巴巴地说,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那么,一切由我来安排,”玛格丽特握着我的手说,她是依着自己的愿望来理解我的话的,“快去看看这座房子是不是出租。”
房子空着,租金是两千法郎。
“您高兴到这里来吗?”她问我说。
“我肯定能到这儿来吗?”
“如果不是为了您,那么我躲到这儿来又是为了谁呢?”
“好吧,玛格丽特,让我自己来租这座房子吧。”
“您疯了吗?这不但没有好处,而且还有危险,您明知道我只能接受一个人的安排,让我来办吧,傻小子,别多说了。”
“这样的话,如果我一连有两天空闲,我就来和你们一起祝”普律当丝说。
我们离开这座房子,踏上了去巴黎的道路,一面还在谈着这个新的计划。我把玛格丽特搂在怀里,以致在我下车的时候,已经能稍许平心静气地来考虑我情妇的计划了。
十七
第二天,玛格丽特很早就打发我走了,她对我说公爵一大早就要来,并答应我公爵一离开就写信通知我像每天晚上那样都要相会的时间和地点。
果然,我在白天就收到了这封信。
我和公爵一起到布吉瓦尔去了;晚上八点到普律当丝家里等我。
玛格丽特准时回来了,并到迪韦尔诺瓦太太家里来会我。
“行啦,一切都安排好了,”她进来的时候说。
“房子租下来了吗?”普律当丝问道。
“租下来了,一说他就同意了。”
我不认识公爵,但是像我这样欺骗他,我感到羞耻。
“不过还没有完哪!”玛格丽特又说。
“还有什么事?”
“我在考虑阿尔芒的住处。”
“不是跟您住在一起吗?”普律当丝笑着问道。
“不,他住在我和公爵一起吃午饭的曙光饭店里。在公爵观赏风景的时候,我问阿尔努太太,她不是叫阿尔努太太吗?我问她有没有合适的房间可供出租,她正好有一套,包括客厅、会客室和卧室。我想,这样就什么都不缺了,六十法郎一个月,房间里的陈设即使一个生忧郁病的人看了也会高兴起来的。我租下了这套房间,我干得好吗?”
我紧紧拥抱玛格丽特。
“这真太妙了,”她继续说,“您拿着小门上的钥匙,我答应把栅栏门的钥匙给公爵,不过他不会要的,因为他即使来也只是在白天。说实在的,我想他对我突然要离开巴黎一段时间的想法一定觉得很高兴,这样也可以使他家里少说些闲话。但是他问我,我这么热爱巴黎,怎么会决定隐居到乡下去的。我告诉他说,因为我身体不好,要到乡下去休养,他似乎不太相信我的话。这个可怜的老头儿经常听到有人说闲话,所以我们要多加小心,我亲爱的阿尔芒。因为他会派人在那儿监视我的,我不单要他为我租一座房子,我还要他替我还债呢,因为倒霉得很,我还欠着一些债。您看这样安排对您合适吗?”
“合适,”我回答说,我对这样的生活安排总觉得不是滋味,但我忍住不说出来。
“我们仔仔细细地参观了这座房子,将来我们住在那里一定非常称心。公爵样样都想到了。啊!亲爱的,”她快乐得像疯了似的搂住我说,“您真福气,有一个百万富翁为您铺床呢。”
“那您什么时候搬过去?”普律当丝问。
“越早越好。”
“您把车马也带去吗?”
“我把家里的东西全都搬去,我不在家时您替我看家。”
一星期以后,玛格丽特搬进了乡下那座房子,我就住在曙光饭店。
从此便开始了一段我很难向您描述的生活。
刚在布吉瓦尔住下的时候,玛格丽特还不能完全丢掉旧习惯,她家里天天像过节一样,所有的女朋友都来看她,在整整一个月里面,每天总有十来个人在玛格丽特家里吃饭,普律当丝也把她的相识全带来了,还请他们参观房子,就像房子是她自己的一样。
就像您想象的一样,所有的开销都是公爵支付的,然而普律当丝却不时以玛格丽特的名义向我要一张一千法郎的钞票。您知道我赌钱时赢了一些,我急忙把玛格丽特托她向我要的钱交给她,还生怕我的钱不够她的需要,于是我就到巴黎去借了一笔钱,数目和我过去曾经借过的相同,当然过去那笔钱我早已及时如数还清了。
于是我身边又有了一万左右法郎,我的津贴费还不算在内。
玛格丽特招待朋友的兴致稍稍有点低落,因为这种消遣开支巨大,尤其是因为有时还不得不向我要钱。公爵把这座房子租下来给玛格丽特休养,自己却不再在这里露面了,他总是怕在这里碰到那一大群嘻嘻哈哈的宾客,他是不愿被她们看到的。尤其是因为有一天,他来与玛格丽特两人共进晚餐,却碰到有十四五个人在玛格丽特家里吃午饭,这顿午饭在他觉得可以进晚餐的时候还没有吃完。当他打开饭厅的大门时,一阵哄笑冲他而来,这是他万万意料不到的,在这些姑娘肆无忌惮的欢笑声中,他不得不立即就退了出去。
玛格丽特离开餐桌,来到隔壁房间来找公爵,竭力劝慰,想使他忘记这个不愉快的场面,但是老头儿的自尊心已经受到了损伤,心里十分恼火。他冷酷地对这个可怜的姑娘说,他不愿再拿出钱来给一个女人肆意挥霍,因为这个女人甚至在她家里都不能让他受到应有的尊敬。他怒气冲冲地走了。
从这天起,我们就不再听到他的消息。玛格丽特后来虽然已经杜门谢客,改变了原来的习惯,公爵还是杳无音讯。这样一来倒成全了我,我的情妇完全属于我了,我的梦想终于实现了。玛格丽特再也离不开我,她全然不顾后果如何,公开宣布了我们之间的关系,于是我就待在她家里不走了。仆人们称我为先生,正式把我当作他们的主人。
对这种新的生活,普律当丝曾竭力警告过玛格丽特,但是玛格丽特回答说,她爱我,她生活里不能没有我,不论发生什么事她都不会放弃和我朝夕相处的幸福,还说谁要是看不惯,尽可以不再到这里来。
这些话是有一天普律当丝对玛格丽特说她有一些重要事情要告诉她,她们两人关在房间里窃窃私语,我在房门外面听时听到的。
过了些时候普律当丝又来了。
她进来的时候,我正在花园里,她没有看见我。我看到玛格丽特向她迎上前去的模样,就怀疑有一场跟我上次听到的同样性质的谈话又将开始,我想和上次一样再去偷听。
两个女人关在一间小客厅里,我就在门外听。
“怎么样?”玛格丽特问。
“怎么样?我见到了公爵。”
“他对您说什么了?”
“他原谅您第一件事情,但是他已经知道您公开跟阿尔芒·迪瓦尔先生同居了。这件事是他不能原谅的。他对我说,‘只要玛格丽特离开这个小伙子,那么我就像过去一样,她要什么我就给她什么;否则她就不应该再向我要求任何东西。’”“您是怎样回答的?”
“我说我会把他的决定告诉您,而且我还答应要让您明白事理。亲爱的孩子,您考虑一下您失去的地位,这个地位阿尔芒是永远也不能给您的。阿尔芒一门心思地爱您,但是他没有足够的财产来满足您的需要,他总有一天要离开您的,到那时候就太晚了。公爵再也不肯为您做什么事了,您要不要我去向阿尔芒说?”
玛格丽特似乎在考虑,因为她没有答复,我的心怦怦乱跳,一面在等待她的回答。
“不,”她接着说,“我决不离开阿尔芒,我也不再隐瞒我和他的同居生活。这样做可能很傻,但是我爱他!有什么办法呢?而且他现在毫无顾虑地爱我已经成了习惯,一天里面哪怕要离开我一小时,他也会觉得非常痛苦。再说我也活不了多久,不愿意再自找苦吃,去服从一个老头子的意志;只要一见他,我觉得自己也会变老。让他把钱留着吧,我不要了。”
“但是您以后怎么办呢?”
“我不知道。”
普律当丝大概还想说什么话,可是我突然冲了进去,扑倒在玛格丽特的脚下,眼泪沾湿了她的双手,这些眼泪是因为我听到她这么爱我而高兴得流出来的。
“我的生命是属于你的,玛格丽特,你不再需要那个老公爵了,我不是在这儿吗?难道我会抛弃你吗?你给我的幸福难道我能报答得了吗?不再有约束了,我的玛格丽特,我们相亲相爱!其余的事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啊!是呀,我爱你,我的阿尔芒!”她用双臂紧紧地搂着我的脖子,柔声说道,“我爱你爱得简直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我们会幸福的,我们要安静地生活,我要和那种使我现在感到脸红的生活告别。你一定不会责备我过去的生活的,是吗?”
我哭得话也讲不出来了,我只能把玛格丽特紧紧地抱在怀里。
“去吧,”她转身向普律当丝颤声说道,“您就把这一幕情景讲给公爵听,再跟他说我们用不着他了。”
从这一天起,公爵已经不成问题,玛格丽特不再是我过去认识的姑娘了。凡是会使我想起我当时遇到她时她所过的那种生活的一切,她都尽量避免。她给我的爱是任何一个做妻子的都比不上的,她给我的关心是任何一个做姐妹的所没有的。她体弱多病,容易动感情。她断绝了朋友来往,改变了过去的习惯,她的谈吐变了样,也不像过去那样挥金如土了。人们看到我们从屋里出来,坐上我买的那只精巧的小船去泛舟游河,谁也不会想到这个穿着白色长裙,头戴大草帽,臂上搭着一件普通的用来抵御河上寒气的丝绸外衣的女人就是玛格丽特·戈蒂埃。就是她,四个月以前曾因奢侈糜烂而名噪一时。
天哪!我们忙不迭地享乐,仿佛已经料到我们的好日子是长不了的一样。
我们甚至有两个月没有到巴黎去了。除了普律当丝和我跟您提到过的那个朱利·迪普拉,也没有人来看过我们。现在在我这儿的那些令人心碎的日记,就是玛格丽特后来交给朱利的。
我整天整天地偎依在我情妇的身旁。我们打开了面向花园的窗子,望着鲜花盛开的夏景,我们在树荫下并肩享受着这个不论是玛格丽特还是我,都从来也没有尝到过的真正的生活。
这个女人对一些很小的事情都会表现出孩子般的好奇。有些日子她就像一个十岁的女孩子那样,在花园里追着一只蝴蝶或者蜻蜓奔跑。这个妓女,她过去花在鲜花上的钱比足以维持一个家庭快快活活地过日子的钱还要多。有时候她就坐在草坪上,甚至坐上整整一个小时,凝望着她用来当作名字①的一朵普通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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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法语中“玛格丽特”是雏菊花的意思。
就在那段日子里,她经常阅读《玛侬·莱斯科》。我好几次撞见她在这本书上加注,而且老是跟我说,一个女人在恋爱的时候肯定不会像玛侬那样做的。
公爵写了两三封信给她,她认出是公爵的笔迹,连看也不看就把信交给了我。
有几次信里的措辞使我流下了眼泪。
公爵原来以为,把玛格丽特的财源掐断以后,就会使她重新回到他的身边。但是当他看到这个办法毫无用处的时候,就坚持不下去了,他一再写信,要求她像上次一样同意他回来,不论什么条件他都可以答应。
我看完这些翻来覆去、苦苦哀求的信以后,便把它们全撕了,也不告诉玛格丽特信的内容,也不劝她再去看看那位老人。尽管我对这个可怜的人的痛苦怀着怜悯的感情,但是我怕再劝玛格丽特仍旧像以前那样接待公爵的话,她会以为我是希望公爵重新负担这座房子的开销,不管她的爱情会给我带来什么样的后果,我都会对她的生活负责的,我最怕的就是她以为我也许会逃避这个责任。
最后公爵因收不到回信也就不再来信了。玛格丽特和我照旧在一起生活,根本不考虑以后怎么办。
十八
要把我们新生活中的琐事详详细细地告诉您是不容易的。这种生活对我们来说是一些孩子般的嬉戏,我们觉得十分有趣,但是对听我讲这个故事的人来说,却是不值一提的。您知道爱一个女人是怎么一回事,您知道白天是怎么匆匆而过,晚上又是怎样地相亲相爱,难舍难分。您不会不知道共同分享和相互信赖的热烈爱情,可以把一切事物搁置脑后;在这个世界上,除了这个自己爱恋着的女人,其他似乎全属多余。我在后悔过去曾经在别的女人身上用过一番心思;我看不到除了自己手里捏着的手以外,还有什么可能去握别人的手。我的头脑里既不思索,也不回忆,心里唯有一个念头,凡是可能影响这个念头的思想都不能接受。每天我都会在自己情妇身上发现一种新的魅力和一种前所未有的快感。
人生只不过是为了满足不断的欲望,灵魂只不过是维持爱情圣火的守灶女神。①--------①罗马灶神庙中拿着圣火日夜守伺的童贞女。
到了晚上,我们经常坐在可以俯视我们房子的小树林里,倾听着夜晚和谐悦耳的天籁,同时两人都在想着不久又可相互拥抱直到明天。有时我们整天睡在床上,甚至连阳光都不让透进房来。窗帘紧闭着,外界对于我们来说,暂时停止了活动。只有纳尼娜才有权打开我们的房门,但也只是为了送东西给我们吃;我们就在床上吃,还不停地痴笑和嬉闹。接着又再打一会儿瞌睡。我们就像沉没在爱河之中的两个顽强的潜水员,只是在换气的时候才浮出水面。
但是,有时候玛格丽特显得很忧愁,有几次甚至还流着眼泪,这使我感到奇怪。我问她为什么忽然这么悲伤,她回答我说:“我们的爱情不是普通的爱情,我亲爱的阿尔芒。你就像我从来没有失身于别人似的爱我,但是我非常害怕你不久就会对你的爱情感到后悔,把我的过去当作罪恶。我怕你强迫我去重操你曾让我脱离的旧业。想想现在我尝到的新生活的滋味,要我再去过从前的生活,我会死的。告诉我你永远不再离开我了。”
“我向你发誓!”
听到这句话,她仔细地端详着我,似乎要从我眼睛里看出我的誓言是不是真诚,随后她扑在我的怀里,把头埋在我的心窝里,对我说:“你真不知道我是多么爱你啊!”
一天傍晚,我们靠在窗台的栏杆上,凝望着浮云掩映着的月亮,倾听着被阵风摇曳着的树木的沙沙声,我们手握着手,沉默了好一阵子,突然玛格丽特对我说:“冬天快到了,我们离开这儿吧,你说好吗?”
“到哪里去?”
“到意大利去。”
“那么你觉得在这儿呆腻了?”
“我怕冬天,我更怕回到巴黎去。”
“为什么呢?”
“原因很多。”
她没有告诉我她惧怕的原因,却突然接下去说:“你愿意离开这里吗?我把我所有的东西统统卖掉,一起到那里去生活,丝毫不留下我过去的痕迹。谁也不会知道我是谁。你愿意吗?”
“玛格丽特,如果你喜欢的话,我们走吧,我们去作一次旅行。”我对她说,“但是有什么必要变卖东西呢?你回来时看到这些东西不是很高兴吗?我没有足够的财产来接受你这种牺牲,但是像像样样地作一次五、六个月的旅行,我的钱还是绰绰有余的,只要能讨你哪怕是一丁点儿喜欢的话。”
“还是不去的好,”她离开窗子继续说,一面走过去坐在房间阴暗处的长沙发椅上,“到那里去花钱有什么意思?我在这儿已经花了你不少钱了。”
“你是在埋怨我,玛格丽特,这可不公道啊!”
“请原谅,朋友,”她伸手给我说,“这种暴风雨天气使我精神不愉快;我讲的并不是我心里想的话。”
说着她吻了我一下,随后又陷入沉思。
类似这样的情景发生过好几次,虽然我不知道她产生这些想法的原因是什么,但是我很清楚玛格丽特是在担忧未来。她是不会怀疑我的爱情的,因为我越来越爱她了。但是我经常看到她忧心忡忡,她除了推诿说身体不佳之外,从来不告诉我她忧愁的原因。
我怕她对这种过于单调的生活感到厌倦,就建议她回到巴黎去,但她总是一口拒绝,并一再对我说没有地方能比乡下使她感到更加快乐。
普律当丝现在不常来了,但是她经常来信,虽然玛格丽特一收到信就心事重重,我也从来没有要求看看这些信,我猜不出这些信的内容。
一天,玛格丽特在她房间里,我走了进去,她正在写信。
“你写信给谁?”我问她。
“写给普律当丝,要不要我把信念给你听听?”
一切看来像是猜疑的事情我都很憎恶,因此我回答玛格丽特说,我不需要知道她写些什么,但是我可以断定这封信能告诉我她忧愁的真正原因。
第二天,天气非常好,玛格丽特提出要乘船去克罗瓦西岛玩,她似乎非常高兴。我们回家时已经五点钟了。
“迪韦尔诺瓦太太来过了,”纳尼娜看见我们进门就说。
“她走了吗?”玛格丽特问道。
“走了,坐夫人的车子走的,她说这是讲好了的。”
“很好,”玛格丽特急切地说,“吩咐下去给我们开饭。”
两天以后,普律当丝来了一封信,以后的两周里,玛格丽特已经不再那么莫名其妙地发愁了,而且还不断地要求我为这件事原谅她。
但是马车没有回来。
“普律当丝怎么不把你的马车送回来?”有一天我问。
“那两匹马里有一匹病了,车子还要修理。反正这里用不着坐车子,趁我们还没有回巴黎之前把它修修好不是很好吗?”
几天以后,普律当丝来看望我们,她向我证实了玛格丽特对我讲的话。
两个女人在花园里散步,当我向她们走去的时候,她们就把话题扯开去了。
晚上普律当丝告辞的时候,抱怨天气太冷,要求玛格丽特把开司米披肩借给她。
一个月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一个月里玛格丽特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快乐,也更加爱我了。
但是马车没再回来,披肩也没有送回来。凡此种种不由得使我起了疑心。我知道玛格丽特存放普律当丝来信的抽屉,趁她在花园里的时候,我跑到这个抽屉跟前。我想打开看看,但是打不开,抽屉锁得紧紧的。
接着我开始搜寻那些她平时盛放首饰和钻石的抽屉,这些抽屉一下就打开了,但是首饰盒不见了,盒子里面的东西不用说也没有了。
一阵恐惧猛地袭上了我的心头。
我想去问玛格丽特这些东西究竟到哪儿去了,但是她肯定不会对我说实话的。
“我的好玛格丽特,”于是我这样对她说,“我来请求你允许我到巴黎去一次。我家里的人还不知道我在哪里,我父亲也该来信了,他一定在挂念我,我一定要给他写封回信。”
“去吧,我的朋友,”她对我说,“但是要早点回来。”
我走了。
我立即跑到普律当丝的家里。
“啊,”我开门见山地跟她说,“您老实告诉我,玛格丽特的马车到哪儿去了?”
“卖掉了。”
“披肩呢?”
“卖掉了。”
“钻石呢?”
“当掉了。”
“是谁去替她卖的?是谁去替她当的?”
“是我。”
“为什么不告诉我。”
“因为玛格丽特不准我告诉您。”
“那您为什么不向我要钱呢?”
“因为她不愿意。”
“那么这些钱派了什么用场呢?”
“还账。”
“她还欠人家很多钱吗?”
“还欠三万法郎左右。啊!我亲爱的,我不是早就跟您讲过了吗?您不肯相信我的话,那么现在总该相信了吧。原来由公爵作保的地毯商去找公爵的时候吃了闭门羹,第二天公爵写信告诉他说他不管戈蒂埃小姐的事了。这个商人来要钱,只好分期付给他,我向您要的那几千法郎就是付给他的。后来一些好心人提醒他说,他的债务人已经被公爵抛弃了,她正在跟一个没有财产的青年过日子;别的债权人也接到了同样的通知,他们也来讨债,来查封玛格丽特的财产。玛格丽特本来想把什么都卖掉,但是时间来不及,何况我也反对她这样做。帐是一定得还的,为了不向您要钱,她卖掉了马匹和开司米披肩,当掉了首饰。您要不要看看买主的收据和当铺的当票?”
于是普律当丝打开一只抽屉给我看了这些票据。
“啊!您相信了吧!”她用有权利说“我是有理的”那种女人的洋洋自得的口气接着说,“啊!您以为只要相亲相爱就够了吗?您以为只要一起到乡下去过那种梦一般的田园生活就行了吗?不行的,我的朋友,不行的。除了这种理想生活,还有物质生活,最纯洁的决心都会有一些庸俗可笑、但又是铁铸成的链索把它拴在这个地上,这些链索是不容易挣断的。如果说玛格丽特从来不骗您,那是因为她的性格与众不同。我劝她并没有劝错,因为我不忍心看到一个可怜的姑娘吃尽当光。她不听我的话!她回答我说她爱您,绝不欺骗您。这真是太美了,太富有诗意了,但这些都不能当作钱来还给债主的呀。我再跟您说一遍,眼下她没有三万法郎是没法过门的。”
“好吧,这笔钱我来付。”
“您去借吗?”
“是啊,老天。”
“您可要干出好事来了,您要跟您父亲闹翻的,他会断绝您的生活来源,再说三万法郎也不是一两天内筹划得到的。相信我吧,亲爱的阿尔芒,我对女人可比您了解得多。别干这种傻事,总有一天您会后悔的。您要理智一些,我不是叫您跟玛格丽特分手,不过您要像夏天开始时那样跟她生活。让她自己去设法摆脱困境。公爵慢慢地会来找她的。N伯爵昨天还在对我说,如果玛格丽特肯接待他的话,他要替她还清所有的债务,每月再给她四五千法郎。他有二十万利弗尔的年金。这对她来说可算是一个依靠,而您呢,您迟早要离开她的;您不要等到破了产再这样做,何况这位N伯爵是个笨蛋,您完全可以继续做玛格丽特的情人。开始时她会伤心一阵子的,但最后还是会习惯的,您这样做了,她总有一天会感谢您的。您就把玛格丽特当作是有夫之妇,您欺骗的是她的丈夫,就是这么回事。
“这些话我已经跟您讲过一遍了,那时候还不过是一个忠告,而现在已几乎非这样做不行了。”
普律当丝讲的话虽然难听,但非常有道理。
“就是这么回事,”她一面收起刚才给我看的票据,一面继续对我说,“做妓女的专等人家来爱她们,而她们永远也不会去爱人;要不然,她们就要攒钱,以便到了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就可以为一个一无所有的情人这么个奢侈品而自己掏腰包。如果我早知今日有多好啊,我!总之,您什么也别跟玛格丽特说,把她带回巴黎来。您和她已经一起过了四五个月了,这已经够好的了;眼开眼闭,这就是对您的要求。半个月以后她就会接待N伯爵。今年冬天她节约一些,明年夏天你们就可以再过这种生活。事情就是这么干的,我亲爱的。”
普律当丝似乎对她自己的一番劝告很得意,我却恼怒地拒绝了。
不单是我的爱情和我的尊严不允许我这样做,而且我深信玛格丽特是宁死也不肯再过以前那种人尽可夫的生活了。
“别开玩笑了,”我对普律当丝说,“玛格丽特到底需要多少钱?”
“我跟您讲过了,三万法郎左右。”
“这笔款子什么时候要呢?”
“两个月以内。”
“她会有的。”
普律当丝耸了耸肩膀。
“我会交给您的,”我继续说,“但是您要发誓不告诉玛格丽特是我给您的。”
“放心好了。”
“如果她再托您卖掉或者当掉什么东西,您就来告诉我。”
“不用操心,她已什么也没有了。”
我先回到家里看看有没有我父亲的来信。
有四封。
十九
在前三封信里,父亲因我没有去信而担忧,他问我是什么原因。在最后一封信里,他暗示已经有人告诉他我生活上的变化,并通知我说不久他就要到巴黎来。
我素来很尊敬我的父亲,并对他怀有一种很真挚的感情。
因此我就回信给他说我所以不回信是因为作了一次短途旅行,并请他预先告诉我他到达的日期,以便我去接他。
我把我乡下的地址告诉了我的仆人,并嘱咐他一接到有C城邮戳的来信就送给我,随后我马上又回到布吉瓦尔。
玛格丽特在花园门口等我。
她的眼神显得很忧愁。她一把搂住我,情不自禁地问我:“你遇到普律当丝了吗?”
“没有。”
“你怎么在巴黎呆了这么久?”
“我收到了父亲的几封信,我必须写回信给他。”
不一会儿,纳尼娜气喘吁吁地进来了。玛格丽特站起身来,走过去和她低声说了几句。
纳尼娜一出去,玛格丽特重新坐到我身旁,握住我的手对我说:“你为什么骗我?你到普律当丝家里去过了。”
“谁对你说的?”
“纳尼娜。”
“她怎么知道的?”
“她刚才跟着你去的。”
“是你叫她跟着我的吗?”
“是的。你已经有四个月没有离开我了,我想你到巴黎去一定有什么重要原因。我怕你发生了什么不幸,或是会不会去看别的女人。”
“孩子气!”
“现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刚才做了些什么,但是我还不知道别人对你说了些什么。”
我把父亲的来信给玛格丽特看。
“我问你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的是你为什么要到普律当丝家里去。”
“去看看她。”
“你撒谎,我的朋友。”
“那么我是去问她你的马好了没有,你的披肩,你的首饰她还用不用。”
玛格丽特的脸刷地红了起来,但是她没有回答。
“因此,”我继续说,“我也就知道了你把你的马匹、披肩和钻石派了什么用常”“那么你怪我了吗?”
“我怪你怎么没有想到向我要你需要的东西。”
“像我们这样的关系,如果做女人的还有一点点自尊心的话,她就应该忍受所有可能的牺牲,也决不向她的情人要钱,否则她的爱情就跟卖淫无异。你爱我,这我完全相信。但是你不知道那种爱我这样女人的爱情有多么脆弱。谁能料到呢?也许在某一个困难或者烦恼的日子里,你会把我们的爱情想象成一件精心策划的买卖。普律当丝喜欢多嘴。这些马我还有什么用?把它们卖了还可以省些开销,没有马我日子一样过,还可以省去一些饲养费,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你始终不渝的爱情。即使我没有马,没有披肩,没有钻石,你也一定会同样爱我的。”
这些话讲得泰然自若,我听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但是,我的好玛格丽特,”我深情地紧握着我情妇的手回答说,“你很清楚,你这种牺牲,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那时我怎么受得了。”
“为什么受不了呢?”
“因为,亲爱的孩子,我不愿意你因为爱我而牺牲你的首饰,哪怕牺牲一件也不行。我同样也不愿意在你感到为难或者厌烦的时候会想到,如果你跟别人同居的话,就不会发生这种情况了。我不愿意你因为跟了我而感到有一分钟的遗憾。几天以后,你的马匹、你的钻石和你的披肩都会归还给你,这些东西对你来说就像空气对生命一样是必不可少的。这也许是很可笑的,但是你生活得奢华比生活得朴素更使我心爱。”
“那么说,你不再爱我了。”
“你疯了!”
“如果你爱我的话,你就让我用我的方式来爱你,不然的话,你就只能继续把我看成一个奢侈成性的姑娘,而老觉得不得不给我钱。你羞于接受我对你爱情的表白。你总是不由自主地想到总有一天要离开我,因此你小心翼翼,唯恐被人疑心,你是对的,我的朋友,但是我原来的希望还不仅于此。”
玛格丽特动了一下,想站起来,我拉住她对她说:“我希望你幸福,希望你没有什么可以埋怨我的,就这些。”
“那么我们就要分手了!”
“为什么,玛格丽特?谁能把我们分开?”我大声说道。
“你,你不愿让我知道你的景况,你要我保留我的虚荣心来满足你的虚荣心,你想保持我过去的奢侈生活,你想保持我们思想上的差距;你,总之,你不相信我对你的无私的爱情,不相信我愿意和你同甘共苦,有了你这笔财产我们本来可以一起生活得很幸福,但是你宁愿把自己弄得倾家荡产,你这种成见真是太根深蒂固了。你以为我会把你的爱情和车子、首饰相比吗?你以为我会把虚荣当作幸福吗?一个人心中没有爱情的时候可以满足于虚荣,但一旦有了爱情,虚荣就变得庸俗不堪了。你要代我偿清债务,把自己的钱花完,最后你来供养我!就算这样又能维持多长时间呢?两三个月?那时候再依我的办法去生活就太迟了,因为到那时你什么都得听我的,而一个正人君子是不屑于这样干的。现在你每年有八千到一万法郎的年金,有了这些钱我们就能过日子了。我卖掉我多余的东西,每年就会有两千利弗尔的收入。我们去租一套漂漂亮亮的小公寓,两个人住在里面。夏天我们到乡下玩玩,不要住像现在这样的房子,有一间够两个人住的小房间就行了。你无牵无挂,我自由自在,我们年纪还轻,看在上天的份上,阿尔芒,别让我再去过我从前那种迫不得已的生活吧。”
我无法回答,感激和深情的泪水糊住了我的眼睛,我扑在玛格丽特的怀抱之中。
“我原来想,”她接着说,“瞒着你把一切都安排好,把我的债还清,叫人把我的新居布置好。到十月份,我们回到巴黎的时候,一切都已就绪;不过既然普律当丝全都告诉你了,那你就得事前同意而不是事后承认……你能爱我到这般地步吗?”
对如此真挚的爱情是不可能拒绝的,我狂热地吻着玛格丽特的手对她说:“我一切都听你的。”
她所决定的计划就这样讲定了。
于是她快乐得像发了疯似的,她跳阿唱啊,为她简朴的新居而庆祝,她已经和我商量在哪个街区寻找房子,里面又如何布置等等。
我看她对这个主意既高兴又骄傲,似乎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永不分离似的。
我也不愿意白受她的恩情。
转眼之间我就决定了今后的生活,我把我的财产作了安排,把我从母亲那里得来的年金赠给玛格丽特,为了报答我所接受的牺牲,这笔年金在我看来是远远不够的。
我自己留下了我父亲给我的每年五千法郎津贴,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靠它来过日子也足够了。
我瞒着玛格丽特作了这样的安排。因为我深信她一定会拒绝这笔赠与的。
这笔年金来自一座价值六万法郎的房子的抵押费。这座房子我从来也没有看见过。我所知道的只不过是每一季度,我父亲的公证人——我家的一位世交——都要凭我一张收据交给我七百五十法郎。
在玛格丽特和我回巴黎去找房子的那天,我找了这位公证人,问他我要把这笔年金转让给另外一个人我应该办些什么手续。
这位好心人以为我破产了,就询问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因为我迟早得告诉他我这次转让的受益人是谁,我想最好还是立即如实告诉他。
作为一个公证人或者一个朋友,他完全可以提出不同意见;但他毫无异议,他向我保证他一定尽量把事情办好。
我当然叮嘱他在我父亲面前要严守秘密。随后我回到玛格丽特身边,她在朱利·迪普拉家里等我。她宁愿到朱利家去而不愿意去听普律当丝的说教。
我们开始找房子。我们所看过的房子,玛格丽特全都认为太贵,而我却觉得太简陋。不过我们最后终于取得了一致意见,决定在巴黎最清静的一个街区租一幢小房子,这幢小房子是一座大房子的附属部分,但是是独立的。
在这幢小房子后面还附有一个美丽的小花园,花园四周的围墙高低适宜,既能把我们跟邻居隔开,又不妨碍视线。
这比我们原来希望的要好。
我回家去把我原来那套房子退掉,在这期间,玛格丽特到一个经纪人那儿去了。据她说,这个人曾经为她的一个朋友办过一些她现在去请他办的事。
她非常高兴地又回到普罗旺斯街来找我。这个经纪人同意替她了清一切债务,把结清的帐单交给她,再给她两万法郎,作为她放弃所有家具的代价。
您已经看到了,从出售的价格来看,这个老实人大概赚了他主顾三万多法郎。
我们又欢欢喜喜地回到布吉瓦尔去,继续商量今后的计划。由于我们无忧无虑,特别是我们情深似海,我们总觉得前景无限美好。
一个星期以后,有一天正当我们在吃午饭的时候,纳尼娜突然进来对我说,我的仆人要见我。
我叫他进来。
“先生,”他对我说,“您父亲已经到巴黎来了,他请您马上回家,他在那里等您。”
这个消息本来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但是,玛格丽特和我听了却面面相觑。
我们猜想有大祸临头了。
因此,尽管她没有把我们所共有的想法告诉我,我把手伸给她,回答她说:“什么也别怕。”
“你尽量早点回来,”玛格丽特吻着我喃喃地说,“我在窗口等你。”
我派约瑟夫去对我父亲说我马上就到。
果然,两小时以后,我已经到了普罗旺斯街。
二十
我父亲穿着晨衣,坐在我的客厅里写信。
从他抬起眼睛看我进去的神情,我立即就知道了他要谈的问题是相当严重的。
但是我装作没有看到,走上前去抱吻了他。
“您是什么时候来的,爸爸?”
“昨天晚上。”
“您还是像过去一样,一下车就到我这里来的吗?”
“是的。”
“我很抱歉没有去接您。”
讲了这几句话以后我就等着父亲的训导,这从他冷冰冰的脸上是看得出来的。但是他什么也不说,封上他刚写好的那封信,交给约瑟夫去寄掉。
当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时,父亲站起来,靠在壁炉上对我说:“亲爱的阿尔芒,我有些严肃的事情要跟你谈谈。”
“我听着,爸爸。”
“你答应我说老实话吗?”
“我从来不说假话。”
“你在跟一个叫做玛格丽特·戈蒂埃的女人同居,这是真的吗?”
“真的。”
“你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吗?”
“一个妓女。”
“就是为了她,你今年才忘了来看你妹妹和我两个人吗?”
“是的,爸爸,我承认。”
“那么你很爱这个女人罗?”
“这您看得很清楚,爸爸,正是由于她才使我没有尽到一个神圣的义务,所以我今天来向您请罪。”
我父亲无疑没有料到我会这样爽快地回答他,因为他似乎考虑了一会儿,后来他对我说:“你难道真不知道你是不能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吗?”“我曾经有过这样的担心,爸爸,但是我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你应该知道,”我父亲用一种比较生硬的语气继续说,“我是不会允许你这样做的。”
“我想只要我不败坏门风,玷辱家誉,我就可以像我现在这样过日子,正是这些想法才使我稍许安心了些。”
爱情在和感情作激烈的对抗,为了保住玛格丽特,我准备反抗一切,甚至反抗我父亲。
“那么现在是改变你生活方式的时候了。”
“啊,为什么呢?爸爸。”
“因为你正在做一些败坏你家庭名声的事,而且你也认为是应该保持这个名声的。”
“我不明白您这些话的意思。”
“我马上跟你解释。你有一个情妇,这很好,你像一个时髦人那样养着一个妓女,这也无可非议;但是为了她你忘记了最最神圣的职责,你的丑闻一直传到了我们外省的家乡,玷辱了我家的门楣,这是不行的,以后不准这样。”
“请听我说,爸爸,那些把我的事情告诉您的人不了解情况。我是戈蒂埃小姐的情人,我和她同居,这些事极其普通。我并没有把从您那儿得到的姓氏给戈蒂埃小姐,我在她身上花的钱是我的收入允许的。我没有欠债,总之我的行动没有任何一点值得一个做父亲的向他儿子说您刚才对我说的这番话。”
“看到儿子不走正道,做父亲的总是有权把他拉回来的。
你还没有做什么坏事,但你以后会做的。”
“爸爸!”
“先生,对于人生我总比您有经验些。只有真正贞洁的女人才谈得上真正纯洁的爱情。任何一个玛侬都会有一个德·格里欧的。现在时代和风尚都不同了,人要是年纪大了仍不长进,那他也只能算是虚度岁月了。您必须离开您的情妇。”
“很遗憾我不能听从您,爸爸,这是不可能的。”
“我要强迫您同意。”
“不幸的是,爸爸,放逐妓女的圣玛格丽特岛已经没有了,而且即使它还存在,您又能把她发送到那里去的话,我也会随着戈蒂埃小姐一起去的。您说怎么办?也许是我错了,但是我只有在做这个女人的情人时才感到有幸福。”
“啊,阿尔芒,您要睁大眼睛看看清楚,您得承认您父亲一直在爱着您,他一心盼望您得到幸福。您像做丈夫似的跟一个和大家都睡过的姑娘同居,难道不觉得羞耻吗?”
“只要她以后不再跟别人睡,爸爸,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这个姑娘爱我,只要她由于我们相互的爱情而得到新生,总之,只要她已经改邪归正,那又有什么关系!”
“啊!先生,那么您认为一个有身分的男人,他的任务就是使妓女改邪归正吗?难道您相信天主赋予人生的竟是这么一个怪诞的使命吗?一个人心里就不该有其他方面的热情吗?到您四十岁的时候,这种神乎其神的治疗将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呢?您将对您今天讲的话又会有些什么想法?如果这种爱情在您已经度过的岁月中还没有留下太深的痕迹,如果到时候您还笑得出来的话,您自己也会对这种爱情感到可笑的。如果您父亲过去也跟您一样想法,听任他的一生被这类爱情冲动所摆布,而不是以荣誉和忠诚的思想去成家立业的话,您现在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您想一想吧,阿尔芒,别再讲这些蠢话了。好吧,离开这个女人吧,您的父亲恳求您。”
我什么也不回答。
“阿尔芒,”我父亲继续说,“看在您圣洁的母亲份上,相信我,放弃这种生活,您马上会把它丢到脑后的,比您现在想象的还要快些。您对待这种生活的理论是行不通的。您已经二十四岁,想想您的前途吧。您不可能永远爱这个女人,她也不会永远爱您的。你们两个都把你们的爱情夸大了。您断送了一生的事业。再走一步您就会陷入泥坑不能自拔,一辈子都会为青年时期的失足而后悔。走吧,到您妹妹那里去,过上一两个月。休息和家庭的温暖很快就会把您这种狂热医好,因为这只不过是一种狂热而已。
“在这段时间里,您的情妇会想通的,她会另外找一个情人,而当您看到您差一点为了这样一个女人跟您父亲闹翻,失去他的慈爱,您就会对我说,我今天来找您是很有道理的,您就会感谢我的。
“好吧,阿尔芒,你会离开她的,是吗?”
我觉得我父亲的话对所有其他的女人来说是对的,但是我深信他的话对玛格丽特来说却是错的。然而他跟我说最后几句话的语气是那么温柔,那么恳切,我都不敢回答他。
“怎么样?”他用一种激动的声音问我。
“怎么样,爸爸,我什么也不能答应您。”我终于说道,“您要求我做的事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请相信我,”我看见他作了一个不耐烦的动作,我继续说道,“您把这种关系的后果看得过于严重了。玛格丽特并不是您想象中的那种姑娘。这种爱情非但不会把我引向邪路,相反能在我身上发展成最最崇高的感情。真正的爱情始终是使人上进的,不管激起这种爱情的女人是什么人。如果您认识玛格丽特,您就会明白我没有任何危险。她像最高贵的女人一样高贵。别的女人身上有多少贪婪,她身上就有多少无私。”
“这倒并不妨碍她接受您全部财产,因为您把从母亲那儿得到的六万法郎全都给了她。这六万法郎是您仅有的财产,您要好好记住我对您讲的话。”
我父亲很可能有意把这句威胁的话留在最后讲,当作对我的最后一击。
我在威胁面前比在婉言恳求面前更加坚强。
“谁对您说我要把这笔钱送给玛格丽特的?”我接着说。
“我的公证人。一个上流社会有教养的人能不通知我就办这样一件事吗?好吧,我就是为了不让您因一个姑娘而做败家子才到巴黎来的。您母亲在临死的时候给您留下的这笔钱是让您规规矩矩地过日子,而不是让您在情妇面前摆阔气的。”
“我向您发誓,爸爸,玛格丽特根本不知道这回事。”
“那您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因为玛格丽特,这个受到您污蔑的女人,这个您要我抛弃的女人,为了和我同居牺牲了她所有的一切。”
“而您接受了这种牺牲?那么您算是什么人呢?先生,您竟同意一位玛格丽特小姐为您牺牲什么东西吗?好了,够了。您必须抛弃这个女人。刚才我是请求您,现在我是命令您。我不愿意在我家里发生这样的丑事。把您的箱子收拾好,准备跟我一起走。”
“请原谅我,爸爸,”我说,“我不走。”
“为什么?”
“因为我已经到了可以不再服从一个命令的年龄了。”
听到这个回答,我父亲的脸色都变白了。
“很好,先生,”他又说,“我知道我该怎么办。”
他拉铃。
约瑟夫走了进来。
“把我的箱子送到巴黎旅馆去,”他对我的仆人说,一面走进他的卧室里去穿衣服。
他出来时,我向他迎了上去。
“爸爸,”我对他说,“别做什么会使玛格丽特感到痛苦的事,您能答应我吗?”
我父亲站定了,轻蔑地看着我,只是回答我说:“我想您是疯了。”
讲完他就走了出去,把身后的门使劲地关上了。
我也跟着下了楼,搭上一辆双轮马车回布吉瓦尔去了。
玛格丽特在窗口等着我。
二十一
“总算来了!”她嚷着向我扑来搂着我,“你来了,你脸色有多么苍白啊!”
于是我把我和父亲之间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啊!天哪!我也想到了,”她说,“约瑟夫来通知我们说你父亲来了的时候,我像大祸临头一样浑身哆嗦。可怜的朋友!都是我让你这么痛苦的。也许你离开我要比跟你父亲闹翻好一些。可是我一点也没有惹着他呀。我们安安静静地过日子,将来的日子还要安静。他完全知道你需要一个情妇,我做你的情妇,他应该为此而感到高兴,因为我爱你,了解你的景况,也不会向你提出过分的要求。你有没有对他说过我们将来的计划?”
“讲过了,最惹他生气的正是这件事,因为他在我们这个主意里面看到了我们相爱的证据。”
“那怎么办呢?”
“我们还是待在一起,我好心的玛格丽特,让这场暴风雨过去吧。”
“能过去吗?”
“一定会过去的。”
“但是你父亲会就此罢休吗?”
“你说他会怎么办?”
“我怎么能知道呢?一个父亲为了使他儿子服从他的意志,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他为了让你抛弃我,会使你想起我过去的生活,也许承他情再替我编出一些新鲜事来。”
“你当然清楚我是爱你的。”
“是的,但是我也知道你迟早总得听从你父亲的,最后你也许会被他说服的。”
“不会的,玛格丽特,最后将是我说服他。他是听了几个朋友的闲话才发这么大脾气的;但是他心肠很好,为人正直,他还是会回心转意的。再说,总而言之,这和我又有什么相干!”
“别这么说,阿尔芒,我什么都愿意,就是不愿意让别人以为是我在撺掇你和你家庭闹翻的;今天就算了,明天你就回巴黎去。你父亲会像你一样从他那方面再好好考虑考虑的,也许你们会相互很好地谅解。不要触犯他的原则,装作对他的愿望作些让步;别显得太关心我,他就会让事情就这么过去的。乐观一些吧,我的朋友,对一件事情要有信心:不管发生什么事,你的玛格丽特总是你的。”
“你向我发誓吗?”
“需要我向你发誓吗?”
听从一个心爱的声音的规劝是多么温柔甜蜜啊!玛格丽特和我两个一整天都在反复谈论我们的计划,就像我们已经懂得了必须更快地实现这些计划,我们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发生什么事。幸而这一天总算过去了,没有发生什么新情况。
第二天,我十点钟就出发,中午时分,我到了旅馆。
我父亲已经出去了。
我回到了自己家里,希望他可能也上那里去了。没有人来过。我又到公证人家里,也没有人。
我重新回到旅馆,一直等到六点钟,父亲没有回来。
我又回布吉瓦尔去了。
我看到了玛格丽特,她并没有像前一天那样在等我,而是坐在炉火旁边,那时的天气已经需要生炉子了。
她深深地陷在沉思之中。我走近她的扶手椅她都没有听到我的声音,连头也没有回,当我把嘴唇贴在她的额头上时,她哆嗦了一下,就好像是被这下亲吻惊醒了似的。
“你吓了我一跳。”她对我说,“你父亲呢?”
“我没有见到他。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论在旅馆里,还是在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
“好吧,明天再去。”
“我想等他派人来叫我。我想所有我应该做的我都做了。”
“不,我的朋友,这样做远远不够,一定要回到你父亲那儿去,尤其是明天。”
“为什么非要是明天而不是别的日子呢?”
“因为,”玛格丽特听到我这样问,脸色微微发红,说道,“因为越是你要求得迫切,我们将越快地得到宽耍”这一天里,玛格丽特总是茫然若失,心不在焉,忧心忡忡。为了得到她的回答,我对她说话,总得重复两遍。她把这种心事重重的原因归诸于两天以来发生的事情和对前途的担忧。
整个晚上我都在安慰她,第二天她带着我无法理解的焦躁不安催我动身。
像头天一样,我父亲不在,但是他在出去的时候给我留下了这封信:如果您今天又来看我,等我到四点钟,如果四点钟我还不回来,那么明天跟我一起来吃晚饭,我一定要跟您谈谈。
我一直等到信上指定的时间;父亲没有来,我便走了。
上一天我发现玛格丽特愁眉苦脸,这一天我看玛格丽特像是在发烧,情绪非常激动。看到我进去,她紧紧搂住我,在我的怀里哭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问她怎么会突然觉得这样悲伤。可是她越来越伤心,使我感到惊奇万分。她没有告诉我任何讲得通的理由,她说的话,都是一个女人不愿意说真话时所提出的借口。
等她稍许平静了一些后,我把这次奔波的结果告诉了她,又把父亲的信给她看,要她注意,根据信上所说,我们可以想得乐观一些。
看到这封信,想到我所做的一切,她更是泪如泉涌,以致我不得不把纳尼娜叫来。我们怕她神经受了刺激,就把这个一句话也不说,光是痛哭流涕的可怜的姑娘扶到床上让她躺下,但是她握住我的双手不住地吻着。
我问纳尼娜,在我出门的时候,她的女主人是不是收到过什么信,或者有什么客人来过,才使她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可纳尼娜回答我说没有来过什么人,也没有人送来过什么东西。
但是,从昨天起一定发生过什么事,玛格丽特越是瞒我,我越是感到惶惶不安。
傍晚,她似乎稍许平静了一些。她叫我坐在她的床脚边,又絮絮叨叨地对我重复着她对爱情的忠贞。随后,她又对我嫣然一笑,但很勉强,因为无论她怎样克制,她的眼睛里总是含着眼泪。
我想尽办法要她把伤心的真实原因讲出来,但她翻来覆去地对我讲一些我已经跟您讲过的那些不着边际的理由。
她终于在我怀里睡着了,但是这种睡眠非但不能使她得到休息,反而在摧残她的身体,她不时地发出一声尖叫,突然惊醒。等她肯定我确实还在她身边之后,她便要我起誓永远爱她。
这种持续的痛苦一直延续到第二天早上,我一点也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接着玛格丽特迷迷糊糊睡着了。她已有两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觉了。
这次休息的时间也不长。
十一点左右,玛格丽特醒来了,看到我已经起身,她茫然四顾,喊了起来。
“你这就要走了吗?”
“不,”我握住她的双手说,“可是我想让你再睡一会儿,时间还早着呢。”
“你几点钟到巴黎去?”
“四点钟。”
“这么早?在去巴黎之前你一直陪着我是吗?”
“当然罗,我不是一直这样的吗?”
“多幸福啊!”
“我们去吃午饭好吗?”她心不在焉地接着说。
“如果你愿意的话。”
“随后一直到你离开,你都搂着我好吗?”
“好的,而且我尽量早些回来。”
“你还回来吗?”她用一种惊恐的眼光望着我说。
“当然啦。”
“是的,今天晚上你要回来的,我像平时一样等着你,你仍然爱我,我们还是像我们认识以来一样地幸福埃”这些话说得吞吞吐吐,断断续续,她似乎心里还有什么难言之隐,以致我一直在担心玛格丽特会不会发疯。
“听我说,”我对她说,“你病了,我不能这样丢下你,我写信给我父亲要他别等我了。”
“不,不,”她突然嚷了起来,“不要这样,你父亲要怪我的,在他要见你的时候,我不让你到他那儿去;不,不,你一定得去,必须去,再说我也没有病,我身体很好,我不过是做了一个恶梦,我神志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呢!”
从这时起,玛格丽特强颜欢笑,她不再哭了。
时间到了,我一定得走了,我吻了她,问她是不是愿意陪我到车站去,我希望散散步可以使她心里宽慰一些;换换空气会使她舒服一些。
我特别想跟她一起多待一会儿。
她同意了,披上一件大衣,和纳尼娜一起陪我去,免得回家时孤身一人。
我有多少次差不多都决定不走了,但是那种快去快来的想法和那种怕引起我父亲对我不满的顾虑支持着我。我终于乘上火车走了。
“晚上见,”在分手的时候我对玛格丽特说。
她没有回答我。
对这句话不作回答,她以前也有过一次。而那一次,您还记得吧,G伯爵就在她家里过的夜;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我好像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如果说我害怕发生什么事的话,肯定也不会再是玛格丽特欺骗我这样的事了。
到了巴黎,我直奔普律当丝家,请她去看看玛格丽特,希望她热情和快活的脾气能给玛格丽特解解闷。
我未经通报就闯了进去,普律当丝正在梳妆间里。
“啊!”她不安地对我说,“玛格丽特跟您一起来的吗?”
“没有。”
“她身体好吗?”
“她有些不舒服。”
“那么她今天不来了吗?”
“她一定得来吗?”
迪韦尔诺瓦太太脸红了,她稍微有些尴尬地回答我说:“我是想说,既然您到巴黎来了,难道她就不来这儿和您会面了?”
“她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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