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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春

_6 大风刮过 (当代)
公主脸紧紧贴着孙将军胸前,两个幸福的小酒窝若隐若现:“既然你来抢我,我就同你走!”
孙将军哭了。
天下大乱。
我只看到这里为止,因为一片喧哗混乱的当儿,老子的后颈重重一疼,眼前一黑,信号中断。
再接通的时候世界清明,一间房,一张床,一张桌子一盏灯,还有一个人。  
我望着那个人叹气:“符老弟啊,你做什么?”
大红花没有了,大红袍子甩在地上,只穿着一件家常的里袍,站在床头。我揩揩眼,矜贵的气度,还有模样神情,是符卿书没错。
我四处再一望:“这地方……”
符卿书说:“一个别院的内房。”
我摸着后颈撑着另一只胳膊坐起来,试探地问:“公主……”
被新娘子在拜堂的时候砸了场的当事人新郎倌无所谓地跟我说:“从跑到抓到宫里,圣上再御审定案,我娘再跟太后哭诉,我爹再被传了问话。怎么说都要折腾几天。估计等到同孙将军功德圆满要过些曲折。我趁乱带了你出来,这地方僻静,轻易找不到,止有你我。”
想来也没别人敲昏泰王爷,原来是符卿书下的手。我干干一笑:“那你今日的亲事——”
符卿书淡淡道:“我早料到公主今日有这场折腾,再后的事情关不到我。正好趁今日把该清的事情清一清。”
老子眼睁睁看着符卿书俯身下来,一把拎住了老子的领口。“早先因为时候不到,估计着你还有托辞。我忍到今日,公主也闹罢了。也该是个了结了。”
话到这个份上,纸也没了窗户也通亮了,我再陪笑脸也不算个事儿了。
我被符小侯勒得两眼几欲翻白,硬挤出一口气来叹:“符老弟,别的话我不多说,我马小东实在不是个东西。我如今也告诉你句良心话。其实我心里头一直都向着衍之,可就这么着又倒了一边给裴其宣。到如今也不知道自己算什么东西。”
符卿书揪住我领口的手略有些松,我趁机再叹了一口气:“人有三分自知。苏衍之与裴其宣是何等的人品。我没这个壳子又是什么样的人物,我心里清楚的很。海鲜鱼翅吃多了,见了萝卜干一时也觉得挺清脆。只偶尔才新鲜,奈不住长久。也不能因为上了桌子,就当自己是盘菜了。”
知足者常乐,就算今天公主跑了,明天还能有个富家千金。携手相伴白头到老的过日子,一心一意,绝没有让你大雨天骑马上山当垫背的混帐事情。
过日子总归不是唱戏,讲个实在。
符卿书拎着我领口的手再松了松:“瞧不出,你想的倒多。”
因为老子骨头里是内涵的。
符卿书苦笑了一笑:“我也不晓得,怎么就看上了你。我想了这些时日,总算想通透了。”手一松,恶狠狠地把老子压住:“别的我也不想了,苏衍之也罢,裴其宣也罢,还有那泰王府里的十几个,你捞上了几个我都不管了。”
“你搂了几个抱了几个几个是你的我不问。只要,”符卿书的双目灼灼,直望着我的眼,吐气摩擦着老子的鼻尖,“只要你是我一个的。别的我统统不管。”
还别说,我没拐过他那个弯,没听明白。
符小侯袖子一挥,小蜡烛灭了,一片瞎黑里只觉得他低头轻轻舔了舔我耳边:“只要只我一个搂你抱你,你搂哪个我都不问。”
老子一个哆嗦还没打出来,符卿书一把撕开老子的前襟,做了总结性发言:“你就从了我罢!”
娘碍~~~这句土匪强霸良家女的话哪个教你的?!
我扣住符卿书双手:“符老弟,若当真了你我连兄弟都做不得了。”
符卿书狠狠在老子脖子上啃了一口:“横竖做你兄弟,也没过好事。”
十足的事实。
符卿书在老子身上啃来啃去全无章法,“今天绝由不得你做主,只今儿一回我也认了。一次总强过全无。你就从了我罢!”
我的乖啊,你还真拿这句话当宝了。
老子苦笑两声,忽然荡漾出一股久违的澎湃之情。豁出去也罢,左右今天已经这样了,左右镜子里头镜子外头我都不是个人,腻歪了这些天,今天就闭上眼痛快一回。
我反手扯开符卿书衣襟,深吸了口气把手伸进去,触到微热的身子轻轻一颤。我压着声音低低道,“你就从了我罢这话再别说了,我来教你两句有意境有情趣的话。”符卿书果然住了口,头向上抬了抬,老子一只手捧住他的脸,轻轻把嘴压过去,符卿书吃过老子一次亏仍然没有大长进,力道渐渐轻了,老子趁机撑着另一手渐渐坐起来。
终于到了符卿书轻靠在我臂膀里的阶段,我承认我手段卑鄙了些,老子从来都是小人。但不做菜刀就要做案板,你说我选哪个?论打的我绝不是符卿书的对手,只能智取。符卿书在这个方面绝对外行,渐渐便被老子占了上风。符卿书开始轻轻喘气,说明我的抚慰工作做的恰到好处。趁符卿书刹那空白的瞬间,我的手滑过脊背,开始二期工程的探索阶段。符卿书缓过神来已经开工,也只有咬牙听我摆布,老子最后一线理性终于彻底崩溃,从探索到添工,瞬间实质。我只抓住清醒的最后一瞬贴着他的耳边低声道:“记住了,下次要这般同人说:便是这辈子你我只有这么一回,我其实晓得,我……”最后两个字只有两个我自己都听不清的轻音,轻轻吹进去,化成符卿书一声低吟。
符卿书,符卿书。
符老弟这三个字我这辈子,再不能喊了。
事后总结这一夜,两句话:鲜血四处,惨不忍睹。
而且符卿书把老子劫来的这个别院,除了这间房一张床齐整,四大皆空。我在院子里寻了半天,才找到一口井,打了一桶水,把我跟符卿书洗涮干净。符卿书折腾到了极限,皱着眉毛沉沉睡到中午。
等我回到王府,已经是下午偏傍晚。我拖着两条沉重的腿迈进大门。小全说在小厅有要事找王爷。我进了小厅,没看见老子没脸见的那两位,只有一个惜楚公子。
第六十一章
惜楚公子神情的郑重度说明了话题的严肃性。我把脑子里快风干的浆糊搅拌运动了一下,闲杂人等主动退下。惜楚公子起身关上从不关的小厅房门,与在下相对正襟坐下,方才道:“今日来找公子谈的这件事情,其实早先在别庄里就有了意向,本打算过了中秋便说,因为种种原由延到今日,还是要同公子说。” 
我喝了口凉茶润润嗓子,惜楚公子喊我公子不是王爷,说明他这件事情是要同马小东说,不是泰王爷。我说:“我这人讲话就爱个爽快,惜楚公子有事情直说罢。”
惜楚公子犹豫了一下,想是斟酌了下词句,然后道:“这件事情苏公子与裴公子不方便开口,方才推了在下来说。不止在下,其他人也是这个意思。今日当在下是个辞行的,这些日子托了公子照应,一场缘份。自今后便别过了。”
老子今日不比平常,略迟钝了些,愣了四五秒钟方才反应过来。惜楚公子跟老子谈的,是出府么?
惜楚公子道:“这些时日,人人也都想通了。我们这些人,一辈子在这泰王府,终也不是办法。如今也不求别的,天下大的很。只求三尺半丈的一块地方,能安身立命,平常到老。早先也商议过,中秋一场,就算最后一聚。缘份如宴席终有一散。” 
容老子反应个先,三公子磕鸠酒的惨烈形容恍然在目,几句话怎么听我怎么害怕。
我咳嗽了一声,诚恳地说:“惜楚公子,如今大家都打开窗户说亮话。我马小东这个假王爷托各位的福演了这么久。若有什么我做的不到的地方,想怎么解气随诸位。” 
惜楚公子笑一笑:“马公子莫误会了,在下等人也是想了许久方才想通。一天天在这王府里耗着,也没什么结果。倒不如出去自寻一块安身的地方,过过平常人的日子。怎么说,如今马公子还是王爷,没有话在下等人也不能随便走了。只恳请公子点个头,与在下等人就算从前死了一回,从今起再重头活过。” 
居然说成了这样,老子又怎么能不点头。不过想来也是个道理。十来个公子,总不能一辈子就在这泰王府里一天天过着。天高海阔,哪里不能闯出条路来。我叹气道:“惜楚公子,你今日肯这样同我说。实在是把我马小东当地道一个人来看了。就冲这一条,诸位说什么,我都应了。”秋来天气爽,正是散伙的好时候,该散就散罢。“这些话,都先同苏公子商议过,苏公子又怎么说?”
惜楚公子道:“苏公子与裴公子也没甚么别的说。”我说:“那定下什么时日起程?”惜楚公子道:“暂定了九月初二。” 
惜楚公子道了声多谢公子,先走了。我出了小厅径直向前,小顺闪在我后面道:“苏公子在客房与姓卢的客人叙话,王爷要不要……”我摸了摸额角:“今天乏了,我先去歇了,晚饭也别送了。什么事情明天再说罢。” 
我也要个清净时候,把一团麻捋一捋。什么事情,等明天罢。 
[马王爷这天晚上干的事情他这辈子都不会认帐,所以在此处插花某天小顺对某人的汇报——王爷那天晚上究竟干了什么。
“王爷回房就关了门,小的恐怕另有交代,就和小全在门外头守着。只听屋里来回走动的声,后来王爷就在自家同自家说话。只能听见声,说什么小的不知道。后来走动声没了,单有王爷的说话声。小的斗胆正想敲门问问,王爷自家开了门,然后吩咐小的给他准备笔墨,多要些白纸。后面轮小全上夜,说是王爷亮了一宿的灯,没睡什么。只听见房里不住地说这个不成,这个也不成。再来就是早上,小的瞧见王爷用袍子兜了一怀的纸头儿,自家拿到院子里去烧。小的只晓得这些。” 
抬头瞧瞧问话的,自发自动颤抖地笑两声,怀中摸出几张展平折齐的皱纸,“这几张是王爷走动的时候掉的,小的特特捡了留给您瞧。” 
四张纸,每张东倒西歪三个字:苏衍之、裴其宣、符卿书、三个人。 
看纸的眼闭了闭,“你先下去罢。”又瞧了瞧几张纸,三张合在手里灯上烧了,剩的一张拿着再瞧了瞧,折了放进袖子。 
小顺倒退出门,等下告诉大厨房一声,这两天王爷的饭食里多放些补料。]
我深刻地思索了一夜,有的结果有的没结果。
先捡有结果的办了。早膳各用各的,我擦嘴的时候告诉小全:“我今天有些事情找苏公子。”
一刻钟后我和衍之同在书房,衍之自然晓得我找他做什么:“惜楚公子昨天都与你说了罢。”我杵在桌前道:“说了。情理想来都应该,但毕竟也过了这些日子。十几个人说走就走别说还真有点堵得慌。”
所以我跟着说:“衍之,泰王府的家产有多少,清算清算平均分了,每人各拿一份罢。”苏衍之道:“王府的钱就算分了,又哪个会拿。”
我点点头,只要钱上沾着柴容两个字,泰王府的十几位谁也不会拿。所以说把思想理清楚很重要。我在桌前兜了一圈子:“柴容也死了,王府里的钱不拿亏了,不分留给谁?”苏衍之低眉看帐册,没应声,估计肚子里盘算拿去捐给小庙积阴德。我说:“譬如就拿去捐给庙里,同这些人拿了也没什么分别,左右都是拿去给了该用的人。阴德不如阳德。”苏衍之终于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既然如此,我先把帐清出来。”我忍不住说:“帐交给帐房做就好,成天你也少费些心神。那位来探望你的客走了没?”
老子说这些话,从头到尾,没敢同衍之的眼对上过。
只听衍之说:“昨天傍晚走了。”然后他笑笑,我笑笑。老子不晓得,底下该说什么好。
衍之望望我叹了口气:“帐还是我来清。以前总帐都在这里,交给帐房也麻烦。也只这一次了,也没多麻烦。只是以后,帐目不能都全丢给帐房,你也要自家学着看。”只这一次了,十几个人走后,一个大院子只剩下我与衍之和裴其宣,又该怎么过?
皇宫里来了传话的,皇帝招老子火速进宫。 
御书房里人挺齐全,皇帝宁王仁王康王端王安王公主孙将军各个都在,一副把总帐清算到底的架势。不过所有人都坐着,只有一个孙将军跪着,公主站着。 
我是最后一个到,进去的时候正逢公主拿着一块帕子揩眼角,抽抽噎噎地说:“……皇兄索性一遭把臣妹同孙郎砍了,今生若生不能在一处死也要在一处……”孙将军跟着磕头:“求皇上莫听公主的话,千错万错都在罪臣一人。求皇上将罪臣千刀万剐。与公主没有半分干系皇上名察。”公主立刻哭道:“皇兄万不能听孙飞虎胡说。孙郎若死了臣妹绝不独活,皇兄就把臣妹同孙郎一起砍了罢,呜呜~~~”孙将军再磕头,皇帝一拍桌子:“两个都闭嘴!”说的真好。 
皇帝道:“哭的那个别忙着哭,朕先问你句话。如今皇家的体统跟安国府的面子被你一发全赔进去了。朕要如何处罚你?”
公主捏着帕子,偷偷看了看皇帝,眼眨了两下又顺下去。
“符郧手上握着七万兵马,安国府一家四代忠良,就算朕把你跟孙飞虎一发全砍了,百十来年的体面砍得回来?”
孙将军头磕得砰砰做响:“罪臣,罪臣该死!”
皇帝再一拍桌子:“这屋子里的哪一个又能给朕个主意,闹这一出要如何收场。”老子看安王,安王看端王,端王看康王,一个个地看过去,直看到宁王身上。宁王只好看皇帝,都不做声。小公主不声不响提着裙子低头跪在孙将军身边。
皇帝冷笑:“晓得错处早干什么去了!”袖子一挥扫下龙案上的一册折子,“符家的小侯爷新呈上来的折子,看看罢。” 
公主捡起折子,垂头看了片刻,拿帕子捂住嘴,泪珠滚滚。 
皇帝道:“瞧见了罢,这便是你看不上的符卿书的折子。你拜堂的时候干下了这般的事情,符家小侯爷还上折子替你求情,让朕成全了你与孙将军。送了个台阶来给朕下。若不是这个折子,朕与皇家的面子,你与孙飞虎的脑袋,一发的全要拿去喂狗。”
孙将军闭着眼只管磕头。宁王道:“如今这桩事情皇兄要如何处置?”
皇帝摸了摸胡子:“符家小侯爷送了个台阶过来,只是未免太便宜他们了些。” 
这话就是个活扣,套我与五位王爷替公主求情。老子与五位王爷顿时会意,挨个跪下,从情从理,逐个剖析,替公主求情。求到了一个火候上,皇帝叹气,“也罢,让朕再斟酌。” 
第二天就下了圣旨,说安国府小侯爷上万言书,皇帝感动不已,准符卿书所请,改嫁公主与孙飞虎。孙飞虎贬为御林军校尉,永寿公主削封号。一场闹腾,就这么捂了。
其后我与几位王爷又被招进宫一趟,商议怎么安抚安国侯与符卿书。太后提了个意思:“宫里待嫁的公主也不只永寿一个,再嫁一个与那符郧的儿子便是了。”宫里待嫁的公主还有岁昌公主和昭阳公主两个,太后说容哀家琢磨琢磨,挑个好的。众王爷都说太后想的好,但需仔细斟酌。皇帝含笑看我:“可有他解?”老子回说,好极,没有。
皇帝再望着老子露牙笑了笑,回头向太后道:“母后面前朕说句私话,依着朕看,婚还是莫要乱指的好。倘若再出些什么乱子,再这样捂也不成事体。朕先提点符卿书个官位,再放句口谕过去,无论他瞧上了哪家的姑娘,成亲的时候朕都下旨,再做个主婚。母后看如何?”
太后点头:“哀家究竟不如皇上想的周详,就如此办吧。” 
滚油锅温泉池,就这么让老子各走了一趟。 
单宫里来回这样折腾,初二也就要到了。 
这几天王府呆的少。初一我本打算吩咐厨房整治桌酒菜大家吃顿散伙饭。但是想起散伙饭这三个字心里还真***闷得慌。厨房的小昆特特来请示我中饭晚饭如何整治,我说就按平时办罢。
中饭的时候尚好,等到了晚饭。大桌子摆开,诸位坐好。老子想到这种场面这辈子恐怕只这么一回了,气氛就来了。 
我说:“粥先别忙着上,让厨房添两个菜,把酒摆上。”既然摆明了散伙饭,索性痛快吃了。集体吃酒也只在别庄的时候我同其他公子合伙与衍之拼酒那一回。从惜楚到晨风,自在说话也没几天,就这样散了。 
酒斟上来我先举了杯子:“别的话不说了,只这一杯酒,算送行了。”再从惜楚到晨风一一都碰过了。说起来华英雄这孩子也走了几个月,连封信也没有,不晓得学成了以后还回不回来。人生少聚首多分离。果然在这种场面想不悲情都不行。 
从一路顺风祝到万事如意,老子肚子里象样的词能用的全用上了。一顿酒喝的感天动地。连忠叔打头侍侯在旁边添饭的一个个都不住拿袖子抹鼻涕。
我端着粥碗笑:“正经是好事情,怎么一个个都悲秋上了。来来,喝完粥算结束。大家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其他人都默不做声,月清偷偷抬了下袖子,晨风的粥碗吧嗒一声。
散场的时候没人先动,还是老子最先推开椅子大步出门。心里当真跟盐腌一样,散伙总是伤感的。
半夜的时候我一个人踱进院子,一天的星一院的虫叫。从明天起偌大的泰王府少了十五个人,何其冷清。
还是金鱼池旁边的亭子,还是裴其宣。还好没有酒坛子,只有个细长的壶,两只杯子。裴其宣也是平常的裴其宣,只刚刚喝了一杯酒脸有些红。举起酒壶高高斟满了杯子,“方才你同人人都喝过,只还没同我喝。”我实话实说:“一喝你就醉,明天起不来,别耽误了送人。”裴其宣望了望我,笑了:“酒性淡,醉不了人。”我端起杯子,一股扑鼻的香。这个味儿我熟悉,那天裴其宣喝高了的桂花酒。
裴其宣再过了两杯,眼光开始迷离。半靠在我身上忽然道:“你我两个单喝酒,这还是头一回罢。”我愕然,从老子还魂到现在,尤其是最近的时日,酒从没断过。与裴其宣喝酒,居然确实是头一回。我叹了口气,伸手再倒了两杯:“喝了我带你回房睡。过两天我专陪你喝。”裴其宣又笑,我低头看他,一天的星都在那两只眼里。老子忽然很悲凉也很后悔。若我马小东真是个认命的人。当初从头一回就该只想着眼前的这一个人。只这一番风情,也够我消受到下下辈子。如今衍之怎样,符卿书怎样,这个人又怎样。
如今软软的身子就靠在我身上。老子却伸手搂也不是,不搂也不是。XXXX的老子算理解透彻了,自作孽,不可活!
裴其宣正醉到诱人处,老子的鼻子尖却在那双眼半韭菜叶的地方停下来,不敢下嘴。老子闭上眼,很没种地咽了咽唾沫:“其宣,我带你回房睡罢。”
裴其宣靠着我恩了一声。我再一把把他抱起来朝卧房走。在回廊上小停了一下,看了老子卧房的方位一眼,还是往其宣的卧房去了。其宣闭着眼任我放他到床上。应该睡着了。我脱了他外袍,再拿薄被轻轻盖好,再叹了口气。应该是睡熟了。终于还是没忍住,俯身还是在留着桂花香的唇上轻轻碰了碰,舔了舔。忽然还有个冲动,把身下纤细的身子整个抱起来搂紧了。
阿弥陀佛,老子彻底完了!
我转身撤出房门,回廊上给了自己火辣辣一锅贴。自作孽不可活,从今后老子要怎么活。
小顺侯在我卧房门口,老子绝望地吩咐:“打桶井水,等我冲个凉再睡。”
第六十二章
第二天天不亮我起床,穿了衣裳蹑手蹑脚自去找了水洗漱了。我承认今天老子孙子了一点,孙子也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人一个个走,这事情老子做不来。没奈何出去避一天,等该走的都走了。省了毛巾钱。
天蒙蒙亮街上还没几个人。只有个菜场挺热闹,我在菜市场口的一个卖油茶的摊子上坐了。喝了一碗油茶,吃了两个茶叶蛋。
菜场上熙熙攘攘尽是赶早市兑菜的菜农跟贩子。街角的巷子里有个戏班,隐约能听见不少人咿咿呀呀地吊嗓子。我以前还站在戏班的院墙外面,听过里面唱两段小戏。词句记不清楚,不过吹的拉的都挺热闹。热闹好。
有回去安王府里吃酒,安王也请了一班小戏,在园子里搭了台子唱。唱的是情戏,听得老子昏昏欲睡。说起来,老子做泰王爷许久,还没请戏班去府里唱过。这个排场没撑起来。安王府上那回,墙角落里树背后都藏着凑热闹的家丁,想我泰王府里的热闹也不会输了这个阵仗。等今天过了,觉着冷清了,这个办法倒可行。
熬等着茶楼开了门,我随便进了一家,点了碗雨前,上了四色果品点心,磕着瓜子听书。今天讲的是新书,这两天大街小巷听得火。名叫做宣春王义释曹氏女。说的是某朝某代某位王爷的世子,少年华美,风流倜傥,人称宣春王。皇帝亲自将朝中广仁公曹公的女儿许给世子,圣旨赐婚,偏在成亲前一天,曹公的女儿同一个书生跳墙私跑,后被官府追回。世子反为两人求情,成就了鸳鸯。说书的两张嘴皮子讲的一波三折,听书的越聚越多。唏嘘声越来越大。我吐出瓜子皮润了一口茶,斜上方传来一个人声,“王爷。”
声音不大,正好只有老子能听到。我抬起头,哪个眼光如此锐利。老子天天在市面上逛悠,头一回被人认出是泰王爷。眼前的人我不认得,白面长须,怪周正一位老兄。拿起羽毛扇子进三国可以扮扮孔明,换身装束扔进水浒能充充吴用。穿着一身青色儒衫也瞧不出是哪个阶层。因此老子把眉毛并成一个破折号,两只眼各含了一个问号,道:“阁下……”
那人抱拳一揖:“草民扬州卢庭。”
扬州卢庭,这四个字这两天没少听。原来就是他。衍之不是说这人走了,怎么还在。
我点头:“久仰,坐。”
姓卢的再一揖,方才坐了。小二乖觉,跟着就添了杯茶。
我说:“前两日来鄙府因没空闲无缘得见,没想着今天遇上,真是相逢不如偶遇。”
姓卢的陪着我笑了两声,方才道:“其实草民今天是专程寻王爷,听说王爷不在王府,一路寻过来的。”
寻我,寻老子做什么?我道:“哦,不过你我从未见过,你怎么认得我?”
姓卢的道:“王爷是贵人,恐怕不记得草民。王爷前些日去扬州查岁贡,见商户的时候草民也在。”
哦哦,那么这个卢庭也是个经商的。怪不得衍之说是他旧交。说起来扬州见商户是去知府衙门报到那回,记得不大分明了。我干笑了笑:“委实记得不分明了,难为你还认得我。”
卢老板又抱起拳头:“草民今日能做两江总商,全仗王爷与安国府的符小侯爷提携。草民今生时时日日感慕恩德。”
我至此才彻底想起来,为什么乍听卢庭这两个字就如此熟悉。这人可不正是经符卿书手亲报给朝廷批准的新任两江总商卢庭。因为徽州江员外牵连进岁贡案被一并查办了,才让这老小子轻松捡个大便宜。
我象个开花馒头一样绽开笑脸:“两江总商卢员外,本王想起来了。方才失礼的地方莫怪。”不过姓卢的同苏衍之有多深厚的交情,千里迢迢过来看人。我拐了个暗示:“卢员外这次进京,是为了生意?”
卢庭欲掂须子,面对着王爷我,又没敢掂:“一是为了生意,二便是为了那件事情。草民替我家三爷,再谢过王爷。”
我大步流星疾走在回王府的路上。
卢庭说:“王爷此次准三爷返乡是对苏家莫大的恩典。三爷已于今晨先还扬州,还让草民捎句话给王爷,说未能当面别过,王爷莫怪。”
卢庭说:“草民是苏府的扬州管事。二爷临终前将扬州产业托于草民,经营对策一一交代。战战兢兢经营这些时日,总算未曾辜负二爷所托。待回扬州后,草民当即刻报于官府上奏朝廷,将两江总商一衔转于三爷。”
卢庭说:“草民今日特来寻王爷,实在还有一件事恳求。万乞王爷将二爷遗骨交与草民回乡安葬。”
我撞进王府大门,一直向内。迎头见到忠叔领人在整顿忙碌,一个个跪在回廊上。我说:“苏公子呢?!裴公子呢?!!”
忠叔花白的头碰到地面:“禀王爷,公子们已都走尽了。”
我说:“苏公子呢?!裴公子呢?!!”
忠叔的头紧贴地面:“禀王爷,公子们已都走尽了。”
正厅没有,偏厅没有,小厅没有,东院没有,卧房没有,书房没有,金鱼池边的亭子上也没有。
空了,全空了。
书房的桌上帐本与书册叠得整整齐齐。卧房的被角枕头上还有昨天晚上的桂花香。
空了,全空了。
公子们已都走尽了。
小全垂手在金鱼池边的空地上抖抖缩缩地说:“王爷,安国府的符侯爷来了,说有要事要见王爷。”
符郧符侯爷在正厅里单膝跪地:“小儿自幼在外习武,臣疏于教导。举止无状,唐突了王爷。臣已上奏圣上恳请赐小儿一个武将官职,谴调北疆福王千岁麾下,待圣上准奏之日即刻起程。往日种种无礼唐突,臣已家法严惩。符家一脉单传,臣半生只得这么一个孽障。王爷仁义宽宏。望能念臣一门几代侍奉朝廷的一点微末功劳,宽解海涵。臣符郧涕零感激。”
我看看房顶。“符侯爷快起来罢。论情理该我给侯爷下跪。侯爷讲的道理我都明白。只有一点。你儿子符卿书。”小心肝抽一抽,咽咽唾沫。“你儿子符卿书没错,无礼的唐突的都是我。侯爷要怪都怪到我身上来,莫罚他。是非轻重我晓得,侯爷放心,不该的做的事情我断不会再做。”
吃饱了散席,唱完了散戏。天底下的事情都如此,拦不住,认了。
符侯爷含着定心丸走了,小顺摸进正厅,弓着脊背轻轻道:“王爷,其实……”
其实?还有什么玩意值得其实?我说:“其实什么?”
小顺低头道:“王爷恕小的斗胆,小的想说~~苏公子与裴公子都走了没多久,其实追也追得回来。”
追也追得回来。我疾奔出王府,窜过两条半街,来者熙熙,去者攘攘。老子在街心玩了个急刹车。追得回来,又能怎么样?出了泰王府,海阔天空。只是衍之倒也罢了。其宣独自一个,要如何是好?怎样也比在泰王府好,我马小东都能活得滋润,其宣这样的人物,到哪里过不自在?我又拿什么脸什么话寻他回来。
脚踏两条船,早晚一定翻。何况老子忽悠上三条,凉水里泡着谁也怨不得,活该。人的命,天注定。该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不能要。强求求不得。
衍之做两江总商,其宣海阔天空自在自得,符卿书建功立业加官进爵。这三个人老天都便宜我一场,老子借尸体还魂一趟十足值得,赚了个满盘。各人算来,都是好结果。
结局如此绝对是个好结局。
再往后的,老天自有安排。比如现在街角那个抱着卖身葬父牌子一身素白哭得梨花带雨水楚楚可怜的小姑娘,可不正是老天指引给我的前进方向?一双有些水泡的红眼睛正在我看她的一刹那看到了我,难道不是命中注定碰撞的火花?
街前卖枣泥糕的旁边马车里那位。老子没看见你。所以别掀了帘子又放下,也别让卢员外闪出半张脸来。老子是向后走不是向前。
还有对街天元酒楼二楼第三个雕花窗那位,老子是向前看不是向上看。别向后贴着墙坐,也别放下窗子。老子瞧的是小姑娘楚楚可怜的模样,不敢再贪你那双细长的眼。
春秋大梦到了黄梁饭熟,是该醒的时候。
我拨开众人,怀中摸出一张银票。人群寂静。小顺从人堆中插出一个头在我旁边,嘴张了张,没敢出声。小顺跟着我这几个月不容易,跟前跟后腿该跑细了一圈,等老子回府,一定要把最近不容易的人都赏一赏。银票飘到小姑娘眼前的草席上,小姑娘看到数目,倒抽一口冷气。我在一片吸气砸嘴声里微微一笑,拂袖,转身。小姑娘用哭哑的声音嗫嚅道:“……多谢爷,奴家从此就是爷的人了。……”
老子转头又笑笑:“钱拿着,剩下的拿去找个过活的门路。爷我不缺人。”我的人?谁是谁的人。都是笑话,都是虚的。
我再转身向前,老子这辈子,头一回走的这么帅。
小顺在我身边半尺远的地方跟着:“王爷,咱哪里去?”
我说:“回王府。”
一个五六岁大的毛孩子擦过我的腿颠颠地冲着卖糖人的摊子跑。两个大子儿换了一个,拿在手里伸舌头欲舔又缩了回去,没舍得。
卖糖人的不多远一个牵马的站着称瓜子,一个十来岁的小混混歪头看那马,手里夹着一只小刺猬,小混混吹了两声口哨,马耳朵动了动。小混混抬手把小刺猬放在马鼻子边擦了擦。
马的鼻子里喷出气来,长嘶一声,两只蹄子高高抬起,惊了。眨眼掀翻了两三个摊子,小混混牵马的都被甩出五六尺远。横冲直撞直向这边过来,我与小顺拔腿欲闪进一家门面避难,那买糖人的小孩子很连续剧的傻站在街中央,不动了。
妈的今天真是所有的烂段子都赶一起上场了。
理所当然的老子一个饿虎扑食势五体投地,再理所当然的在一片嘈杂声里头后背重重闷疼。小顺那一声“王爷”也理所当然破空凌云比哪个都尖锐。
原来这才是结局。我眯眼看看鼻子底下从老子嘴里喷出来的粘稠物。XXX的居然让老子死在见义勇为上~~~XXX的我不甘心!
老地方奈何桥,老熟人科长。“小兄弟啊,你怎么又上来了?”
“怎么来的!!不是你安排来的!!***居然给老子安排一个见义勇为英勇牺牲的烂段子!!!”
科长摇头,叹气:“小兄弟,我发现你真不是一般的倒霉。那马命该踹上那个小孩子,偏偏你冲上去了。”
合着怪我不该充那个大头。我拎拎裤脚蹲到桥头:“没办法,思想到了那个境界,自发自动就冲上去了。”
科长蹲在我旁边翻册子:“那孩子上辈子是个跳楼的,跳下来碰巧砸到个路过的。他没死,被砸的死了。被砸的跟阎王申请这辈子做马,在跳楼的下辈子感到最幸福的一刹那踹死他,报了上辈子的仇。一啄一饮都是注定,偏偏因为你借尸还魂,不在命数之内,漏算了你。”
我摸摸鼻子:“马这辈子仇没报成,怎么办?”
科长说:“只好等下辈子。下辈子让跳楼的转世做蚂蚁,他做大象,一定能了帐。”
我打个哈欠索性在地上坐了。科长合上册子露牙一笑:“正好小兄弟,趁你这次过来时辰还早,有个事情麻烦你。新近上面准备把借尸还魂做成个专门弥补工作失误的服务性项目。要收集一些实验典型的资料。有几个问题问你,配合一下。”
我再打个哈欠,“问罢,反正时间有的是。”
科长从怀里摸出一个本子:“你借尸还魂期间有没有身体不适应等现象?”
我说:“没有。”
“有没有因为还魂后相关部门服务不到位而产生社会生活困扰?”
我说:“您老写没有就可以了。服务很到家,我是还魂的各个相关人等都通知到了,就是忘了把去通知这件事情告诉我这个当事人了。”
科长恍然一拍大腿,“小兄弟,你给我提了个大醒。注明在以后每次还魂前详细介绍跟踪服务的各项条款!再下一个问题,个人感觉还魂后的生活质量比还魂前是提高了还是降低了?”
我诚实回答:“虽然被还魂体所在地社会发展水平这个客观水平制约,没有享受先进科技的乐趣,但是就整体水平来说,还是提高了。”
科长微笑点头:“个人感觉还魂后的心理环境是否舒适?精神生活是否满足?”
我从牙缝里说:“舒适又满足,满足极了。”
科长舔舔指头,翻过一页纸。“最后,”头一歪,和蔼地再一笑,“综合简略地谈谈你本次借尸还魂的整体感受。”
我说:“***老子再也不想来第二回了。”
科长大惊:“小兄弟,你这话从何说起,不是都过的不错么?”
我曲起一条腿晃一晃:“跟别人没关系,是我个人的原因。我看清了,我这人只是当个普通老百姓的料,高贵的日子咱过不来,深沉的感情咱玩不起。科长,我也托你个事情,这次再投胎,让我投个小康家庭,平常一辈子,再有个差不多点的美女老婆就行了。成不成?”
科长皱眉:“那要等你现在的这个身子阳寿到了,到时候再说。这样,你先回去过着,我在这里给你留心着。到时候一定给你安排个合适的,怎么样?”
我先回去过着?我说:“为什么?老子现在不是已经又死了么?!”
科长无奈地摇头:“小兄弟,哪个说你死了?这次是意外。不算数。”
意外?我窜起来,“老子还要回去?!”
科长把老子的反应理解为兴奋,含笑点头:“不错,要问的都问完了。马上你就能回去了。”
我望着奈何桥下滔滔黑水,再回头:“科长,打个商量,老子能不能不回去?”
科长从山花烂漫过眼成叹望秋山:“好好的为什么不回去?小兄弟,你的事情我也瞧着。断袖也没什么,断了就断了。人生自古情者无罪。成了一团麻,你就慢慢理顺了它,理顺了还是一根好线。你说是不是?”
我叹气看桥下:“不是为这个。”
其实我方才也想,我这次呜呼一蹬腿,那些人然后怎样。
衍之心软,若是知道了,可能会长叹一声,然后捐钱给个小庙替老子做个超度法会,初一十五逢年过节多化两锭纸钱,念个安慰经。两江总商有的是钱,我在地府的存款不会少。
其宣不晓得会不会叹口气,以后看天上的云水里的鱼的时候,不知道会不会想我一想。又是哪个小白脸有福气在那双眼上亲一亲。妈的,想想就窝心。
符卿书,符卿书。符卿书是个能成大事的,估计能为老子难过一回醉一回,再重头前途坦荡,娶个公主郡主安乐一生。花前月下,璧人如玉。不过这辈子能看见他呻吟流泪模样的人恐怕只有老子一个。值了。幸亏从那天在别院一夜,符卿书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只这一夜,出了院门你我便各不相干。”也幸亏老子当时梅着良心撑着滴血的小心肝说了一句:“也好。”虽然符卿书盯着我的神情现在想想胸腔里还像有刀子挖洞。有两句话垫底,符卿书也能少喝两口。
各人再过各人的。
科长站在我旁边:“你看小兄弟,你还是舍不得是不是?想就表示舍不得。”
就算朝朝暮暮,又能多少年?十几年,几十年。然后还是一场空。孟婆汤一喝,你过你的,他过他的。什么生生世世都是屁话,几百年之后,几千年之后,谁还记得谁,谁还认得谁?
科长伸手拍我肩膀:“小兄弟,想事情不能钻牛角尖。我在这奈何桥上也不知道多少年,也不知道见过多少魂。过一世,别回头看,也别往后想。过一日就把这一日过自在了,就算没白过。来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一块明晃晃的水面,老子上次还魂就是从这里下去的。
科长说:“你看,能从这地方瞧见凡间。你是想看重播还是直播。”
我说:“直播。”算算时间,灵棚也该搭起来了,看看有几个人来哭。
水面抖了一抖,切到现场。显像程度不是很好,勉强能看清。尸体还摆在卧房里,不过哭的场面挺壮观领头跪在老子,不对,是小王爷死尸跟前用手捣地哭的是小顺:“王爷~~~你怎么就这么去了啊~~~你睁睁眼吧~~~~”看得我还真有些感动,刚想叹口气,后背被人一推,一个踉跄,头朝下就下去了。XX的科长,一回两回阴我!
一回生二回熟,这次着陆比上次更稳妥。我轻轻吸了口气确定成功,先按兵不动,听听都怎么哭王爷我的。刚才的一片呜咽声全没了。屋里挺静,只有一个抽鼻涕声,哽哽噎噎,依稀是小顺:“~~~上头~~给示下了么?~~王爷究竟是烧还是埋?”
另一个回声的是小全:“……这不正在闹,王爷们的意思是埋,这边一说不让动,二说要烧。就等宫里的示下了,棺木衣裳都是现成的……”尾音拉到一半,掐了。老子屏气凝神,只听轻轻的脚步进来,不知道是来给老子穿寿衣的还是抬我进灵堂的。
小顺喊了一声:“公子。”
不急不徐,不高不低,淡淡入耳:“先出去罢。”我脑子里嗡的一响,血液澎湃。跟着一个低低的字眼儿直顺着耳朵钻进来:“先去门房吩咐,除宫里的,一率挡了。”我浑身的骨头化成一汪春水。
我一个扑棱,一把掀开被子,直弹起来:“其宣!衍之!”
一向水波不兴的脸上先惊后渐渐舒展,像月上东山,像半开水的蒸气。另一双眼也弯了起来,眨眼间今在咫尺,我从一汪春水变成一汪滩糖稀。热泪盈眶。
六十三章
后来我问过衍之也问过其宣,为什么要回来。问这个问题用意确实狡诈了一点。
衍之说:“想将家兄的遗骨入土为安。”我说:“这回入不成了,怎么好?”
其宣说:“上次诈尸瞧的不详细,想再看一回。”我说:“已经瞧见了,以后呢?”
衍之说:“那便只有等了。在这里等着,十几年几十年,总有那么一天。”我小心翼翼地问:“那两江总商……”茶香里的人淡淡地笑:“当年先父说过,衍之不是经商的材料。交给卢庭经营好的很,何必计较是谁家的虚名。”
其宣说:“你看过唱戏没,听戏的听的多了也想去串个场子,总想着唱了两嗓子还是身在戏外。其实想的一瞬已经入了戏。”这话高深,我接不上,只听他讲:“既然入了,就唱到完罢。”
这些都是后话,当时我站在地面中央面对两个人,心里还是挣扎的摇摆的。这种场景没有个拥抱显现不出气氛。但是你说我先抱哪个后抱哪个,还是两个一起抱?所以老子只能傻站着,傻笑,笑得像个傻X。
小顺揩着眼睛一头撞开房门:“……公子~~几位王爷都来了,在前……”两只眼一直,手抓住喉咙,一个踉跄。然后站稳了,抽了抽鼻子:“小的这就去告诉忠叔,把灵棚拆了。”再一头扎出房门:“都收工莫哭了!!!王爷又还魂了!!!”
托小顺福,老子从卧房到前厅,一点都没有享受到一路披靡的乐趣。只有忠叔两腿颤了一下,神志还是完全清醒的。我对他笑了一笑,继续向前。接着迎上领着吹响手的班子从后门绕过来的小全。小全直了直眼,咬咬手指擤一把鼻涕,流下两行清泪,“天阴犯潮,时令不好,王爷出来显魂了。”
我总算有了一丝满足感,大摇大摆走到前厅。从宁王到安王一个不差,正在磕瓜子喝茶。仁王第一眼先瞧到我,伸出一跟手指头,哈哈大笑:“当真被皇兄说中了,埋不得,一定能还魂!”
康王站起来,围着我转个圈:“你是七还是老十二?”我说:“七。”暗号接上。仁王翘着腿吹瓜子皮:“消息到的时候我就说没事,三哥跟老十非说要埋,输的酒不能赖。”宁王笑道:“赖不了,先差人到宫里送信让太后她老人家放心。酒哪天请都成。只有今天晚上这顿,一定要宰这个还魂的
。”我靠!
于是老子的丧葬席变成王爷们的欢喜酒,几个王爷尽情吃了一饱一足,喝空了王府地窖里藏的花雕。王爷们走后王府的下人们由忠叔带领再统一过来恭喜王爷我还魂。这件事情就算欢欢喜喜地圆满了。
衍之说圆满不了,马王爷我挺尸这两天几个皇亲重臣都来瞧过了,要把奔丧钱退给人家。据说我的老丈人周国丈跟大舅子周国舅都来哭了一回,还特别要求一定把老子的灵牌跟他女儿的灵牌摆在一处上香。周国舅哭的时间最久。有良心的大舅子。
话说回来,也就差了一个字。怎么不见我的表大舅子符卿书来哭一回?想到符卿书来哭一回,心中有种莫明的酸楚的舒畅。
听衍之报吊丧名单完毕到了快半夜,我憋不住半试探地问:“有没有来了没写上的?”裴其宣在灯下打了个呵欠,“对了,前天安国府的那位符小侯爷来了一回,看你死透了没有。认定当真死透了就走了。”我再小心翼翼地问,“没~~说别的。”小顺在下风怯怯接了一句:“还说了一句‘我看这个身子做什么,又不是他。’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再笑了一声,就走了。”
我心里拔凉拔凉的。符小侯比老子预测的想的更开,好的很。不过人死茶凉也要有句伤感的话罢。果然过了那天晚上,当真就什么都完了。
衍之说天都晚得很了,都去歇罢。
第二天早上起床,小顺送洗脸水进来,眼闪闪烁烁抬了又低,我接过手巾把子抹了一把脸:“有什么事情直说。”
小顺吞吞吐吐道:“小的也是刚听说,不知道确实不确实。是今天菜场的刘四送菜过来的时候说的,他刚给安国府送过菜。说~~安国府的那位符小侯爷在城东山上骑马摔到悬崖底下。马摔了个稀烂,幸亏人在半腰被个树杈接住了。却也伤的不轻~~听说~~怕是快不中用了。”
我捧着手巾吸收了三秒,反应了二十秒。等我察觉手巾把子落了地,人已经在回廊上。我一个转弯,再回头,一把拎住小顺的领口:“把胡大夫给我叫来!”
胡大夫许久不见,风采依然。我再一把揪住他前襟将恭喜王爷还魂的话卡死在半路:“你跟我出去看个病人,治不好他我就砍了你,听清楚没有。”
胡大夫的山羊胡子瑟瑟抖了一抖:“王爷,药医不死之病啊~~~”我睁了睁火燎燎的眼:“哪个说他要死了?!告诉你,要么他活你也活,要么他死你也死,你选哪个?”胡大夫的两腿开始跟着山羊胡子同频率抖动,老子松开手:“走罢。”
赶车的奉命下死命抽马,两刻钟赶到安国府门口。
看门的说:“侯爷吩咐不见客……”看见王府的号衣打了个哆嗦,转过话风:“容小的进去通……”报字没出口,连老子背后的胡大夫都进了门槛。看门的跟管事的一路半跑半跟,到了大厅,估计有腿快的提前通知,符侯爷挡在门口:“王爷留步。”
我长话短说:“本王带个大夫,帮小侯爷看看伤势。”
符郧单膝跪着抱拳:“王爷恩典臣心领,但……”欲有长篇大论要发表,我拔腿绕路,又被符侯爷挡了。“王爷请留步。”老子火了:“符侯爷,今天得罪定了。你让进我进不让进我也进,我进去了,你儿子一没事我立刻就走。说到做到。你若真挡着,泰王爷我就到你家门口敲着锣鼓喊符侯爷本王看上你了。也说到做到。左右大家面子一起丢,丢光为算。让,还是不让?”
符郧侯爷郑重而深刻地看了老子一眼,让了。俊杰!我一摆手:“胡大夫,跟上。”
符卿书的卧房乌烟瘴气满是药味,只能瞧见床上一张惨白的脸。我望着紧闭的双目吸了一口气。一个美人坐在床头呜咽,两个丫鬟跟墨予在旁边守着。都到这个份上居然还有艳福。美人看见我吓了一跳,一双泪水涟涟的妙目盼过来,我指点胡大夫:“替小侯爷把脉 。”美人听见把脉两个字让开身,一双眼还望着我,老子没工夫多介绍,点了个头:“我,泰王爷。”美人顿时拿帕子捂住了嘴,摇摇欲坠,两个丫鬟冲上来扶住:“夫人当心。”
胡大夫放开符卿书的手腕慢慢跪下来:“王爷……”老子挂在半天空里的小心肝被拎的一抖,“王爷,符小侯爷的伤势……委实太重,恐怕~~~”
我捏着拳头闭上眼:“恐怕怎的?”胡大夫缓缓道:“恐怕……想好要费些周折。”
XXXXX……老子XXX你个说话大喘气的!
靠在丫鬟身上的美人摇晃了两下,扑过来抢在老子前头,愣生生从我手边抢过胡大夫的前襟:“当真?!!你说的当真?!!我儿子当真有救~~?!!”胡大夫直着眼睛点点头,悲壮地再看看我。
**,原来美人是符卿书的娘。
符夫人松开手,腿一软坐到地上,拿帕子捂住脸:“人人都说不中用了~~我就知道还有救……我就知道我家卿书还有得救。”几十岁了还这么美,若时光再倒退个二十年,唉唉真便宜了符卿书他爹。我半蹲着帮丫鬟搀起符夫人:“夫人你放心,我泰王府的胡大夫只要没投胎的都能从阎王手里抢回来,你安心,符卿书一定没事。包在我身上。”
符夫人直直地看了看我,又用帕子捂住脸:“孽啊,都是孽~~~”搞得老子的鼻子也有些发酸,伸袖子自抹了一把清水鼻涕,“符夫人,我……”符夫人抓住我的手,泪珠子一滴一滴滴在上面:“什么都莫说了,都是孽。只要我儿能平安捡回一条命来,什么我都不说了~~~”再扑到床头抓住棉被:“卿书啊,你睁眼看看娘。你这狠心的小畜生,干这种傻事你让娘怎么活!!!……”
胡大夫捋着胡子说:“夫人节哀。”我重重一跺脚:“还不赶紧开方子抓药!”
胡大夫密密麻麻开了一张纸的方子,附一个稀奇古怪的目录做药引。符夫人抢过去一叠声地吩咐人去办。正好空下了床头的位置给我坐。胡大夫道:“王爷先回府罢,今天药服下去还不晓得能不能醒过来。小的也要回王府去拿几味药过来。”床上的人眼还是紧紧地闭着。我说:“今天看不到他睁眼,绝不离这间屋子。”
胡大夫擦擦额头,一个人转身,走了。屋子里活动的人只剩下我跟墨予。墨予在实际的场景里精明了一回,抽身出去还关了房门。
终于只剩下坐着的我跟躺着的符卿书。我摸了个脚凳坐在床头,趴着床沿正合适。其实老子心里实在很窝火,但是情景限制现在只能演温情戏。我把鼻涕抹干净,碰了碰符卿书的脸,“我最近一直在琢磨,叫你什么才好。最开始喊你符小侯。虽然名称生份,喊的时候没觉着生份。也喊你符大侠,都是在心里喊。不过你现在的模样跟大侠也差的忒远了些。后来喊你符老弟,这名字如今也喊不得了。去掉姓只喊过一回,却觉着……却觉着没什么新意。”我把被角在符卿书得脸颊边掖了掖,“飞天蝙蝠这个名字,你说我敢当你的面喊就割了我的舌头。要么我把飞天两个字去掉,喊你蝙蝠。蝙蝠,你看怎么样。”清水鼻涕沿着我的鼻管又要躺下来,我再抹了一把。“其实飞天蝙蝠这个名字不错。你别的毛病没有,就是死心眼。你说你怎么就不知道变通呢?”
我把被角抓的紧了些,再抹了抹鼻涕,“你说你怎么就不改呢?”
药抓来煎好,出事了。老侯爷飙起来,掼了药碗。我听墨予的小消息赶到事发现场,老侯爷正跟符夫人对峙。符侯爷远远看见我,话放的越发狠:“……小畜生还救他做什么!一发让他死了落个眼前清净!”我刚要卷起袖子冲上去,忽然符夫人冷冷一笑,一个纸包啪地摔在地上:“你若有能耐,就把这包药通通烧了。药汤掼了还能再煎,也麻烦。索性把药跟药方子都拿来你全烧。胡大夫绑过来你也砍了。一发的干净。火折子我给你,怎么着,烧是不烧?!”老子识相地往后面退了退,跟咬着手指的墨予蹲在一处。
符侯爷额头的青筋突突地冒,符夫人再冷笑:“把剑拿来。没把儿子管好是我的过错,砍他之前先砍我这个做娘的。正好我和卿书还有我肚里这个一起上路,三个人在黄泉路上也有个照应。符郧,剑在这里,你砍罢。”
我眼睁睁看着符侯爷直直地站着,符夫人身边的两个丫鬟从他脚边捡起药包,躬身下去,符侯爷一动不动。
滚热漆黑的药汤端进了卧房。我的脚凳让给符夫人坐。两个丫鬟扶起符卿书。符夫人撬开符卿书的牙关,一勺勺舀着药汁吹凉了灌进去。手法干净利落。一碗灌完,停手,吩咐拿外敷的药。被子掀开脱下外袍,身上层层白纱布渗着红色,几千根针同时打进老子胸口。胡大夫的外敷药是一流的,我放心。
我走出房外问胡大夫:“能保证小侯爷没事。”胡大夫躬身道:“王爷放心,小的原本担心小侯爷不进汤药。只要药能喝下去,小的拿脑袋担保符小侯爷没大事。不过伤势重,恐怕要到明天后天才能醒,王爷先回府去歇着罢。”
我回头看了看屋内,叹一口长气:“回去罢。”
我出来的时候也没同衍之其宣说一声。
衍之还在书房,放下书向我道:“符小侯爷受伤的事情我听小顺说了,胡大夫看过无大碍了罢。”我说:“没事了,只等好转。”伸手搂住他肩头,“别老费心府里的事情。明天我同你出去逛逛。”衍之伸手轻轻拍拍我的胳膊:“若累了就早些回去歇着罢。”我忍不住一把将衍之搂紧:“我确实不是个东西。”怀里的人轻轻道:“这些人都是再没人逼也没人泼,怎么过都是自愿。既然是自愿的,只要过一日一日舒心,何必多这些计较?”这话耳熟,依稀仿佛科长在奈何桥上也说过类似的。我再将怀里的人圈得紧了些。老子想通了,也豁出去了。
很多年后我都记得裴其宣的一段话,“你也罢,我也罢,苏衍之也罢,这辈子到如此的份上,都计较不清更说不清,讲穿了是糊涂过日子。照我,有一点也比没有强。糊涂也罢,只要糊涂的快活。”末了用手箍紧了老子的身子,一双眼穿到我心里去,“只是在我房里,莫提其他人,也莫讲别的事。”
符小侯爷醒了,符小侯爷见好了,符小侯爷下地了,符小侯爷大好了。圣旨下来,封安国侯符郧之子符卿书靖北将军一衔,暂掌一军,护守京师,待来日调用。
符卿书醒的那天我杀到安国府,符侯爷被皇帝叫进宫,我畅通无阻进到内院,等到四下人走了,伸手揪住符卿书的领口,符卿书犹未完全清醒,软绵绵地任老子拎着半坐起来。我说:“符老弟,见识过了奈何桥没?风光可好?”符卿书撑着笑了笑说:“还不错。”我说:“既然你觉得不错,我在奈何桥上有熟人,下次去的时候请他给你安排个好胎。让你下辈子做只地道的蝙蝠。蝙蝠不好,还是做只地道的符离集烧鸡。”***老子从还魂到现在,头一回这么上火。
符卿书瞅着我,不吭声。我说:“看我是不是?横竖你也不认得我,你瞧的是小王爷的壳子。你晓得小王爷的壳子不是老子。到了奈何桥上,没人能认得老子。***等伸腿以后谁还认得谁?!”
符卿书咬着牙闭上眼,我慢慢把他搁回枕头上,“你怎么就这么拐不过弯。”说到这地方,我也呆不下去了,扔下一句:“既然你醒了,我便回去,也用不着过来了。”抛下符卿书,撤了。
然后就过了几个月。  
直到某一天我抱着其宣在后花园赏月,忽然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其宣道:“是隔壁请客吃酒。闹腾一天了。”原来是旁边的新宅盖了几个月今天入住了,不晓得是哪户人家。只隔了一道山墙也不请王爷我这个邻居喝喝联谊酒。
六十四章
第二天半夜三更,我正在被窝里睡到香甜处,稀里糊涂被一阵凉风冻醒。身上被子没了,床头站着一个黑影。我在半醒的状态下临危不乱,沉着惮定地起身:“壮士,帐房放银子的地方在出门左转沿回廊出内院再右转向前二百步即到。”边趿了鞋站起来,“一条脊的屋子第三个门,别走错了。”  
黑影不动,我话风一转,“不过这屋子里花瓶香炉也值几个钱,壮士相中哪个只管动手。别嫌沉就成。”  
黑影还是不动,老子不怕暗偷的也不怕明抢的,只怕油盐不进的。说明来头大,目标狠。我小捏了一把冷汗。果然,短暂的沉默后,老子的后领口在两秒钟内被人制住,拖出房门。我没让他出太大劲,出了房门就配合向前。这手法我熟悉,这人影更是化成水老子也认得。
到了后院山墙边,我后领口一紧,脚下一空,再踏上实地我叹气:“恐怕还没大好,少用些力气。”符卿书冷冷地道:“你站的地方从今后就是我的将军府。”  
到这个份上我该跟符卿书说,衍之我爱其宣我也爱。不过我马小东十足是个小人,我只问符卿书:“你考虑清了?”
符卿书道:“我认了。我认的事情就认到底。”
我看着眼前的人,没客气,一把抱紧了。老子贪便宜,也贪到底。
五年后,某天,一把明晃晃的飞刀穿着一张黄纸钉在我泰王府正厅外的柱子上。“四日后十月十五,夜半月圆时,城郊东山,敬候泰王爷大驾。故人留。”
小顺在拔刀取信的片刻内对其做出了精确的定义:“王爷,柱子上有封战书!”敢情天天与隔壁将军府互通消息,装了几个专用名词在肚子里。
我摸着恐吓信,大喜。从来只闻其名,今天得见实物,相逢恨晚。让老子蓦然觉得自己是个人物。我说:“快快把苏公子与裴公子都叫来,一同鉴赏。”
其宣说:“恐吓的口气生嫩得紧,是个菜鸟。”菜鸟两个字说的纯熟自然,没枉费我平日的熏陶,说得我心花怒放。
我抱着茶盅吹气:“上头落款说是故人,肯定是熟人。这就怪了,我记得打从我来,没得罪过谁。”
衍之将纸拿在手里看了看,抛在桌上,“纸寻常,笔法却不俗。章草有这样功笔,确实像是一位故人,恐怕一定是他。”
我被衍之一眼看过来,心中豁然一亮,**,不会是他罢。
爬梯子翻进将军府,符卿书这几天刚从北疆回来,时常给我脸色看。他上战场老子提着心肝过日子,他回来老子提着脸皮过日子。前些日子在宫里偶遇符郧候爷,符候爷的脸拉得像个隔天的夜壶。颇给了我些气味消受。今天符卿书心情不错,看了战书心情更不错,“我刚要赶晚上同你说,师父传书信给我,府上的故人汪探花新近出师下山。没想到这么快来找你寻仇了。”
符卿书话说的轻巧,我却不能不慎重地问:“你师父有没有说汪探花的工夫练得怎么样?”柱子上的刀痕入木半寸,恐怕汪壮士神功小有成就。
符卿书说:“跟了师父五年,刀才入木不到半寸。书呆子确实不是练功的材料。那位汪兄临下山的时候师父逼他立了誓,绝不能说是他的弟子。虽然忒无情了些,也有因可原。”
引得我斗胆一问:“我若论真起来与他交手如何?”
符卿书道:“若对付你,绰绰有余。”**!  
我涎脸道:“若符大侠肯点拨在下几日……”符卿书摇头:“晚了,有三四个月兴许可以,三四天不成。”这样说,十月十五号在东山顶,汪壮士一刀挥过来,老子不是死定了?  
符卿书轻描淡写道:“十五晚上我易容了替你去便是。轻重拿捏的仔细,两三招的工夫。”
佛争一柱香,人争一口气。树尚且讲究个皮相,何况老子堂堂一大老爷们。我斩钉截铁地说:“好罢。”
妈的,如果传出去泰王爷败给了汪探花,日后老子还如何在市面上混!
符卿书心满意足地任我抱着,我说:“不过你千万悠着,赢了就好,别把汪探花打狠了。”
十月十五晚上,我在泰王府的偏厅里嗑瓜子等消息。衍之与其宣没理会我先去睡了。四更的梆子一响,我爬梯子进了将军府,在假山后的小亭子里又候了约莫一刻钟,一道黑影由远而近在夜色下掠来,符卿书回来了。第一句话先说:“怎么不到我房里等着?”  
进了符卿书卧房,又等他夜宵洗澡更衣完毕,我方才问:“今天晚上怎么样?”
符卿书洗完澡家常只穿了件单袍,松松地半敞着前襟,诱人的很。还没等我伸手,符卿书先伸手,携了老子在肩旁,笑道:“你不放心?”我反手扣住他腰身,“放心的很,只想问问你怎么把他放倒的。”
符卿书道:“我没动手,等我到的时候,他正从地上挣起来,有人赶在我前头。”  
乖乖,汪探花下山几个月,仇人倒不少个,都有人替老子提前放倒他。难道老子在不知不觉中还有过什么大侠级别的朋友?
我一边想,一边把手伸进符卿书的衣襟。符卿书继续道:“汪探花从地上挣起来,正好又瞧见我,说要同我再来过。可见前头那个人也是扮成了你。那人没伤他,不过累得不轻,站着都难。我于是同他说,他现在功夫尚浅,等在江湖上历练个二三十年再来寻我。他说,等三十年后再与你月圆之夜,东山恩……”  
我一把扯开符卿书方才被老子解活的袍襟,管他三十年还是三刻钟,“你上战场这半年,我……”
灯火熏热体温。符卿书袖子一扫,一片漆黑。
第二天,老子隔着墙头降落到泰王府的地面。符卿书提人和扔人的技术经过这些年的磨练,越发精纯。摸进卧房等着小顺来送洗脸水,小顺连同洗练盆一起又带过来一个消息。“王爷快去小厅,苏公子与裴公子都在。”从来吃饭没这么急过,小顺跟着鬼鬼祟祟补了一句:“小厅里还有个要紧的人,王爷快去罢。”
我大惊,难道汪探花昨天在山顶吃了亏,今天杀到王府来了?大踏步赶到小厅,远远看见一个人携起衍之的手,我大惊变成大怒,直进厅门。那人见到我,忙放开衍之的手。眉清目秀挺拔英武的一个小白脸。我不动声色走过去,携了衍之的手站定。小白脸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一脸似有所图。我拧起眉毛,淡淡一笑:“阁下是?……”  
衍之在我身边微微笑道:“敢情你也认不出英雄了。”
老子瞪圆了眼看前面咧开的嘴。华英雄?!
**,几年不见这孩子长这么大了!
我热泪盈眶地踏步过去一拍少年的肩膀:“不错!这几年锻炼的不错!”看看这挺拔的身板,英武的气度。好!好孩子!
我再重重一拍他肩膀:“好的很!武功看来是不用说的好!来跟我说,这些年都学了什么,预备做什么。”
华英雄也热泪盈眶地再咧开嘴:“王爷,说来话长。英雄一年多前就下山了。先投军在北疆打了两场仗,这次是随军一起回京的。”  
我点头,“什么王爷,日后喊我大哥就好。连功业都有小成了,果然长江后浪推前浪!中午大家好好喝一顿!”
华英雄被老子夸得有些不好意思:“王爷过奖,英雄惭愧,参军的晚,新近在符将军麾下才升做一个小校尉。不值一提。”
第六十五章 上
缘份这个东西,真由不得你不信。四方疆土华英雄偏偏去了北疆,北疆的将军四五个华英雄偏偏投奔了符卿书。
中午开席吃饭我问华英雄,“怎么想着参军去了。”华英雄道:“师父说学了一技之长总要有个用处,我听说孙将军在符将军手下做副将,就到北疆投军了。”
唔?听口气这孩子是冲着孙飞虎去的。华英雄该从没见过孙飞虎,怎么能冲着他投军?
衍之含笑道:“你该不会为了飞天蝙蝠这四个字同孙将军较劲罢。”
华英雄爽快应一声,“连师父都赞驸马爷孙将军飞天蝙蝠大侠是个英雄,我想看看究竟是个怎样的豪杰。”
我看看衍之再看看其宣,给华英雄满上一杯:“好的很,就是要这样有志气!孙飞虎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在大内做侍卫,这一点上你比他强。”
阿弥陀佛,老孙,兄弟对不住了。谁叫全天下的人都认定你是飞天蝙蝠。白捡了便宜总要有点牺牲。
想想老孙也不容易,公主不是省油的灯。前年刚谴调北疆那回,皇帝开恩提拔老孙到符卿书帐下做副将,诏书下来的时候公主刚生完一个千金,看见诏命大发了一场脾气,到宫里找皇帝理论。“给二皇兄做副将倒也罢了。论武艺,论胆识,论才学,论功绩,飞虎哪一样比不上那个绣花枕头,凭什么要做他的副将?!”
皇帝道:“话讲了个颠倒。除了点功绩,你再给朕挑出一样孙飞虎比得上符卿书的地方来?嫁人在家安份守己遵着点妇德,细想想你这个人是怎么嫁的!”
公主悻悻地回家,皇帝让宁王特意把他这段话转述给我听。老子精明,去海上消暑的时候带的一坛好酒含泪割了爱。
华英雄听了我的夸奖又不大好意思,低头扒了两口饭,方才呐呐说:“只是我兵书看的不多,苏大哥若有工夫能不能教我些。”
我看看衍之,衍之道:“我只读过几本死书,书房倒有几本兵书,你都拿了去看罢。若有语句上不明白的地方,兴许我还有些用处。”衍之同华英雄讲话和气里透着关爱,像待自家幼弟,这孩子也算他把着手教大的。
吃了饭,安排卧房让华英雄住。华英雄出外几年回来还有些生份,推说不用了,在兵营里有下处。被我硬留了
留下以后,没住满三天。
当天晚上,我抱着其宣回卧房。其宣的腿以前受过寒,到了天凉常犯疼,胡大夫说积年病根除不了,一到秋末将入冬,我成天抱着他来来回回。在北院与中庭的交接处与从书房回卧房的华英雄相逢在回廊上。华英雄的眼睛像小时候一样溜溜地圆了一下,憋了一句王爷好,大家擦肩而过。
第二天上午,我在书房跟衍之看帐。衍之喝茶的时候唇边沾了片叶子,我顺手替他擦了,一对眼,忍不住就顺手把人也搂了,顺手把嘴也贴过去,更要趁火做饭再顺手,房门嘎吱一声,华英雄手里的一本书老掉牙的在地上啪哒一声。开门风忽忽悠悠。
再一天清晨,我从山墙一边安全着陆,回身看见了假山边滚圆眼睛的华英雄……四只眼相对,站了约莫半分钟。上午,衍之告诉我,华英雄回军营了。
我心中终归愧疚,下午又跑到将军府喝了两杯茶。符卿书说:“怪不得我听华英雄这三个字有些耳熟,原来就是你当年送去学武的孩子。他的资质在孙飞虎之上,难为年纪轻轻,才十七八岁已是校尉。”符卿书说年纪轻轻四个字大模大样,我禁不住乐:“符将军你不到二十的时候已是大将军了。”符将军忌讳人提他年纪,转头道:“只是他武功尚待历练,昨天我带你过来他跟在后头欲出手,我点了他两个时辰,让他晓得些教训。”
我再见华英雄是半年多以后。北疆军情紧急,符卿书奉旨启程增援,孙飞虎领兵半夜去烧敌兵的粮草库,半路中了埋伏,符卿书领着几千骑兵突袭救了回来。华英雄在那一仗里射死了一个敌将,杀个回头枪烧了粮草库,立了头功。后来几场仗又积攒下不少功劳,升了个先锋。
班师回京后,华英雄憋了半年多的话,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泰王府的中庭里,说了。“我将来定要立下功勋,做到同符将军一样的大将军。符将军……裴公子……”憋红了脸,直盯着我:“苏大哥,苏公子是好人,你原该只待他一个好。”没头没脑说了这两句,走了。
我没大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时没有工夫。
我再见华英雄是半年多以后。北疆军情紧急,符卿书奉旨启程增援,孙飞虎领兵半夜去烧敌兵的粮草库,半路中了埋伏,符卿书领着几千骑兵突袭救了回来。华英雄在那一仗里射死了一个敌将,杀个回头枪烧了粮草库,立了头功。后来几场仗又积攒了不少功劳,升了个先锋。
班师回京后,华英雄憋了半年多的话,终于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中午,泰王府的中庭里,说了。“我将来定要立下功勋,做到同符将军一样的大将军。符将军……裴公子……”憋红了脸,直盯着我:“苏大哥,苏公子是好人,你原该只待他一个好。”没头没脑说了这两句,走了。
我没大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当时没有工夫。
符卿书再回来,升了一品。打了这几年的仗,我揽着他倦意朦胧的脸在怀中的时候都想不出他在战场上的模样,总觉得还是那个轻衫贵气的符小侯。符卿书在家呆了不到三个月,又奉旨再出征。依然孙飞虎是副将,华英雄做先锋。到了第二年春暖花开,回来了。
然后又过了四年。其宣生病了。大夫说其宣的身子受过寒,有痼疾在,要静养。当时正入冬,晴天中午太阳好的时候我就拿狐皮把他裹严了抱到外面晒太阳。那年冬天晴天多,一张暖塌放在中庭,我就天天抱他到那里坐着。大多时候他都睡,一连着几天的睡,睡的时候讲梦话,喊一个叫柴一的。我也不晓得柴一哪个,小王爷弟兄几个我认得的里头没有叫这名字的。他叫我就应,叫一声应一声。应了就听话得很,靠在我胸前睡也睡得老实,让喝药就喝药,让喝汤就喝汤。
快腊月的一天,我又抱了他去晒太阳,这回他都睡了五天没睁过眼。我细细跟他讲话,正讲到过年的饺子吃什么馅,他模模糊糊又喊了一声柴一。我将他裹紧些,攥住手,低头应一声,紧闭的睫毛动了动,渐渐睁开来,细长的双眼里却是三月粼粼的波光:“你是马小东。”我低头在那双眼上亲了亲:“我是马小东。我的其宣精明的紧,什么都糊弄不了你。等晚上,我陪你喝桂花酒。”
潋滟的双眼弯起来,埋进我怀里,再也没睁开过。
我和衍之一起,又过了五年。黄河水灾发了瘟疫,我奉旨赈灾,衍之与我同去,让卢庭从江南运了千石米粮,亲自到疫区放粮。结果证明,古代的病菌也传染,老子与衍之去了一对染了一双。从灾区回京城,车上颠一颠,他好些我就传给他些,我好些他就染给我些。两个人一起一天重似一天。终于,我对胡大夫率领的医疗团说:“你把本王同苏公子抬到一张床上,让我俩消停说些话罢。”
并头躺在一处,我跟衍之无限感慨地叹了口气,“等下要跟小顺交代一声,我这趟绝不再诈尸。免得他老不理,把壳子放臭了。”
衍之笑了笑,把头靠在我肩膀上。
我又说:“你说咱俩这次,谁前谁后?”衍之道:“不晓得。”我说:“你原说留下来是为了等我挂了把小王爷的壳子烧掉跟你二哥一起埋了。如今你买卖赔了,我买卖赚了,赚了你一辈子。”
动动胳膊,病了壳子不听使唤,搂人也搂不紧。
衍之又轻轻笑了一声,“也罢,要么我还要琢磨,是不是把烧的灰分两半,一半同瓶子埋一处,再把后院的那个梯子烧了,与另一半一道装在酒坛子里埋了。”
风正清,月正明。
最后我听见衍之轻轻道,“我原以为你要同柴容一样。到底你还不是柴容。”
到底老子当然不是柴容,当然也做不出同柴容一样的事情。那一年春暖花开的时候华英雄跟孙将军跪在王府内院,我仿佛记得华英雄说:“王爷,你,你就开棺看一眼罢。”又有什么好看,那壳子,又不是他。立了块碑的土堆更不是。
隔壁白晃晃一片也罢,哭声也罢,都不过是一场春光一场梦。扛着梯子隔着山墙一天天等下去,总有一天能等到。
我的符卿书在北疆,几时能回来?
奈何桥走了几趟,这趟与以往不同。光明正大寿终正寝的,当然走官道,而且各手段都齐全。这是引我上奈何桥的两个鬼差说的。
两个鬼差与科长也是老交情,于是大家就是熟人,熟人多了好办事。看样子我走关系下辈子托个好胎应该不难.
我向鬼差打听:“刚刚同我躺在一张床上的那个人应该跟我差不多时候咽气。怎么没看见他。”鬼差说:“那人是念过佛经有佛缘的,这样的人由引魂使直接引到地藏殿去,归地藏王菩萨那一块。兄弟你这样的归我们阎王管。”
感情还不是一路。我回头望,鬼差拍拍我肩膀:“兄弟,咽了气就是缘散了。看开些,等孟婆汤一喝谁还认得谁。若是有缘分下辈子见了,也再不认得。做人么,不就是这么回事。兄弟刚刚你说要个好胎,要个什么样的好胎?”
我向奈何桥上走,什么样的好胎,小康家庭,安稳一生,一个温柔正点的老婆,就这么多了。
科长说:“小兄弟,还是你识货,实在。这世上的人啊,钻牛角尖的多,看得开的少。”
我走到奈何桥头,立了几秒,继续向前。
科长说得不对。人生若望到头,谁都是这个结果,所以这世上的人,认命的多,看开的更多。比如我便清楚上了奈何桥,谁能认得老子;几百年几千年以后,谁有认得谁?
科长说:“但是总有那么个把看不开的,战死有功勋的鬼魂,我们也不能怎么着。他不愿意投胎,由着他在桥上站了十年,他若愿意站一百年,也只能让他站。”
石栏旁的人拦住前路。我抬头望。
明珠般的双眼直定在我脸上,“马小东。”
我忽然想,这些许多年后的事情,其实根本不应该提。
酒到一半是喝酒最痛快的时候,要醉还没醉,兴致在酒也在,这一杯完了还有许多杯备着。要说故事也该断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
那么就断到那一回罢,当时符卿书还在京城驻守,仁王正被太后太妃逼着纳正妃,躲到我泰王府上避难,王府上的人为了侍侯他带的十来只鸡团团乱转。仁王天天同其宣说话喝茶,喝得老子心中十分不爽,一个漏风把他转手到宁王府。我在家成天价做闲散王爷做的腰酸,思索一件至关要紧的事情。泰王府上下成天价只吃不赚,总不能坐等山空。因此同衍之其宣商议生财之道。
其宣道:“官员皇亲不能私营买卖,若有犯者依率法论处。你还是老实在王府里把王爷做周正了。”兜头给了我一盆冷水。
衍之说:“更况且,买卖经营第一就是帐目。王府名下的产业地租,只要能会把帐看清,你这个王爷也算做到本份上。”
两棍子敲得我昏昏沉沉,老子犹未死心,某天晚上趁着符卿书犯迷糊时,老着脸皮同他借钱。符卿书瞌睡沉沉地把头搁在我膀子上问:“你借钱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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