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了,我在追一只猫,它会满足人的愿望——当然,会在特定的时候满足特定的人。我知道这里有人遇见过它,20年前许下过愿望,整个村子才会出现名为负猫的妖怪。”
年轻人抚摸着猫的脊背,所有人都沉默着。
“有谁想说吗?”
周老师叹了口气,他望向四叔。
“我一直以为,那天是做梦。”四叔坐了下来。
“原来你也知道那只大猫。”年轻人笑着,拿出一枝猫薄荷丢到一边,灰猫立即扑了过去。
“是你说,还是我来说?”四叔问周老师,周老师摘下眼镜,紧闭着眼,最后说了句:“还是我来吧,这事本来就和你无关——”
周老师又回到了平时上课的音调,就好像给我们朗诵课文一般。
“那年我还没春生大。”
他这样说道。
20年前,我娘死了,是病死的。她做姑娘的时候就多病,我奶常埋怨我爹娶了个下不了地割不了麦子的媳妇,光长得好看有屁用。她不知道,爹在打仗的时候认识了我娘,那时我娘还是学生,她抛弃了家里优越的环境投身革命,打完仗又跟着我爹来到县里工作。我爹总觉得对不起她,我娘身子不好,也觉得对不起爹。所以他俩相处得很谦让,感情很好。我的启蒙知识还是娘教的。
那年我爹在县里主持革命大会,大家都在革命,娘晒了腊肉就去睡了。临睡前她嘱咐我包几块肉送给村子里的奶。我找不到纸,就从爹的书桌上随意抽了一张包着肉出去了。那时候村子里养着很多猫,很黏人也很放肆,一只大花猫可能闻到了肉香,冲过来叼走了我手里的肉。我追着它正好撞到革命队伍,我爹领着头,那只猫看着人多扔下肉就跑了。肉散在地上,所有人都呆了。
原来我不知道,包肉的纸反面就是毛主席像!我当时真的傻了,不知道翻过去看一下。肉油浸透了纸面,毛主席的头像上一片油花。
那天下午,我爹从革委会主任变成了蓄意侮辱伟大领袖的反革命分子。以前就有很多人不喜欢爹从不徇私的个性,这下终于逮着机会报复他。娘听说爹挨斗,着急受了风寒,撑了一个月就去世了。我爹在牛棚里听到我娘死了,也想不开上吊了。后来的事你们都知道了,我奶哭瞎了眼,但还是撑着身子带着我,我是靠吃村子里的百家饭长大的。
从那天起,我就讨厌猫,我知道那是我的错,但我就是讨厌。我爹娘都死了,村子里的孩子欺负我,他们知道我之前在城市里读书,长得白净,于是经常在我身上涂满猫薄荷,然后扔上十几只猫在我身上。我身上被猫抓伤那是家常便饭。奶眼睛瞎,我忍着痛自己上药,怕她知道难受。甚至我开始害怕回去,因为奶也养了只猫,很漂亮,它总想亲近我,但我却很烦它。我有时候欺负奶眼瞎看不见,把那只四蹄踏雪的小黑猫扔得远远的,但它总是执着地跑回来。
日复一日地被那些孩子折磨、欺辱,我几乎认命,也慢慢把怨恨转移到了猫身上——谁叫他们家都养着猫,都喜欢猫。
我记得那天是在雷雨季,我抢着割完麦子,人都快散架了。后来想起衣服落在田里就又跑了回去。田里人都走光了,我到处找自己的衣服,却没想到看见了它。
我当时吓蒙了,从来没看过那么大的猫,纯白色的,眼睛瞪得人发慌,尾巴很粗,拖在地上。它不知道从哪里走出来的,然后趴在我跟前舔着毛,我也不知道逃走,反而坐了下来看着它。
我自己都很奇怪,明明一直以来都讨厌猫,但却没法移开眼睛,突然间我有种奇怪的感觉,这只猫好像在等我说什么。
“说出愿望来。”
它喊了一声,明明是猫叫,但我却感受到这种意思。
“村子里的猫,都死掉吧。”我哆嗦着说出这句话来,“一只都不要,永远不要出现了。”
第62章 负猫(4)
我的话音刚落,白猫猛地站起来,全身原本平滑的毛一根根竖立着,体积猛地增大了。我以为它发怒了,毕竟它也是只猫啊!
那只白色的猫尾巴竖立起来,这时候我才发现为什么那尾巴看起来粗得过分,原来是好几条尾巴在一起,一开始我没发现而已。猫发出了嘶鸣,接着起了一阵大风,暴雨下了起来,等我能再看清楚东西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
我现在想起那一幕都感觉是在做梦,回到村子后我生了病,第二天早上醒过来就找到自己唯一的朋友锤子说这事,(“锤子就是你四叔”,周老师看我疑惑,于是解释道)我以为他会不信,但他却一脸恐慌地看着我。
“你真的不知道昨晚出啥事了?”锤子这样问我。我当然不知道,淋雨回来我换了衣服就躺下了,睡得像死人。
我问锤子,锤子摇头说不出话,只是拉着我去了村东边,那里是村子每年宰猪的地方。
我当时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只只被剥去皮的猫倒吊着,森森的粉红色的肉露在外面。猫大张着嘴,铁钩穿过喉咙,地上一片未洗净的血迹。旁边堆放着一堆堆猫肠子、猫内脏,苍蝇飞舞。剥下来的猫皮也挂着,等风干。
旁边还有两个人,猫的前爪绑在铁钩上,一个人扶着,另一个人扒皮,一张猫皮剥了一半。我认得那只猫,那身黑色的皮毛扎得我眼痛,它好像还未死,眼睛睁得大大地瞪着我,那身皮仿佛脱衣服一般被扒下来,滴血的瘦弱身子在半空中晃荡。
我当场就吐了,锤子吓了一跳。
“昨晚杀了一夜的猫,全杀绝了。”锤子说。
“我吐得头昏脑涨,勉强听到锤子叙述,原来昨天晚上村里的老人同时犯了病,像瘟疫一样,他们口吐白沫,指甲变长,到处抓东西,嘴里还发出猫叫,整个村子被弄得恐怖万分。有人说这是猫瘟,就类似狂犬病一样。背地里大家都传是猫妖,一种叫负猫的猫妖,可以让养猫的人变成猫的妖怪。
大家恐惧了,这时候不知道哪里来的说法,说杀掉猫,吃掉猫肉就可以断绝瘟疫,治好病,于是那些平日里宠爱猫的人对猫发起了屠杀。本来机敏的猫根本没有防备,全被捆起来送到刀下。孩子们号哭着,但丝毫没有办法。大家等着宰猫、扒皮、分肉,然后着急送回去给家里的病人吃。
就这样,一夜之间,村子里的猫绝迹了,一声猫叫都听不到了,而吃下猫肉的人病也好了,人们就更加坚信了猫妖的说法。从那以后整个村子再也没人养猫了。
我的愿望,真的达成了。
但我感觉到恐惧,几乎每晚我都能听到猫叫声,别人都听不到,只有我会。更可怕的还在后面。
(周老师突然停了下来,眼睛里瞳孔收缩着,如同猫一般。)
我开始发现,家里的东西莫名其妙地多了很多爪痕,自己的书也被咬烂,床头多了几根猫毛,黄色的猫毛。
有次晚上起夜,我突然听到门外咔嚓咔嚓的声音。那是以前猫爱干的事,猫如果回来太晚,主人锁了门,它们就会不停地使劲儿抓门。
我蒙着被子吓得哆嗦,过了好久声音没了,我慢慢打开被子,却看到瞎眼的奶站在我面前。她的眼睛冒着绿光,双手蜷缩着,跪在地上抓着我的床脚,那声音就像刨木头一般,刺耳得很。我这才记起,那天分了猫肉,有好心人也送了些给奶吃。
我吓坏了,要离开奶,离开村子。正好那时候我娘家里的人想带我去城里,他们可怜我娘就我这一点骨血,不忍心我在外流浪。之前他们也被斗得很惨,现在刚刚好点就立即来接我了。
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临走前的那天,奶坐在小竹椅子上一声不吭。我知道她怪我,我也知道我走了她真的就孤苦伶仃一个人了,但我那时候小,我太害怕了。
直到我走远,她也没说一个字,就是一直流眼泪。
半年后我考取了高中,同一天我打算拿着通知书去告诉奶,但她已经过世了。这以后我和村子最后一点联系也断了,只有锤子偶尔来县城做生意我才和他聊聊。
对村子的内疚让我大学毕业后拒绝了去机关单位,而是留在县城教书,对村里的娃我尤其关心。那些孩子的爹妈还以为我是念及旧情,老来城里答谢我,还为以前欺负我的事道歉。
我没敢告诉任何人。杀猫这件事一直纠缠着我,特别是听到最近几年又出现了猫妖的事,我愈发害怕起来。
我本来打算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但那天我又遇见了20年前许下愿望的那只猫。我不明白它干吗要回来,干吗要来找我。是来向我索讨实现愿望的代价,还是代那些冤死的猫向我报仇?我走到哪里都能看到它。
后来锤子找到我,说春生家又出事了。春生是我班里最聪明、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孩子,马上就要高考。我真不希望他受到这种干扰,我不想再连累其他人了。所以我听了锤子的话来村子,如果负猫真的要报仇,就冲我来好了,别再牵连其他人。
周老师说得很慢,他说话时间不长,声音却渐渐嘶哑,平时他连续讲课几小时都精神很好,声音洪亮。
“你真的以为,这都是猫的复仇吗?”年轻人走到周老师面前。
“难道不是吗?因为我的自私和憎恨,让那么多猫惨死,让村里人受折磨,这都是我的错。”周老师捂着脸。
“如果真是这样,为什么那只为你偿愿的猫又回到了这里?”
周老师抬起头。
“你有没有想过,猫妖每次骚扰村子的日子?你真的忘记了吗?”
在一旁的四叔突然“啊”了一声。
周老师近乎呆滞地思考着,然后无法置信地望着我们,他从我们脸上的表情明白了什么。
“不会的,这不可能!”
“死去的猫就死去了,真正变成负猫的不是猫,而是人,那个每日坐在家门口流着眼泪希望你回来的人。”
“别再说了——”周老师的眼泪涌出来滴在地上,一旁的灰猫忽然走到他脚边,用颈蹭着他的小腿。
“强烈的情感会让人化为妖怪。这种情感会吸引那家伙出现,向你索求欲望。换言之,实际上你满足的不是自己,而是那只为你偿愿的猫。我找它很久了,没想到它又回到了这里。”
年轻人抓起猫,猫咪不满地叫了一声。
“为什么那只白色的巨猫会出现在这里,你也该明白了吧!因为按照老人的愿望,只是希望你回来而已,但她如猫一样无法表达出来,所以每年村里闹猫妖的日子,其实就是你的生日。”
不小心被关在门外的猫如果回到家发现大门紧闭,主人睡着,它会发疯般抓着门,希望被人发现。
我突然觉得周老师的奶奶很可怜,儿子儿媳没了,孙子远走,连唯一能陪着她解闷的猫也被杀死了。
“我不会再离开了,永远不会。”周老师跪在地上,双手按着腿,不知冲着谁说话,带着哭音,又像是自言自语。
“愿望也算达成了吧!不知道那家伙又要跑去何处了。”年轻人笑了笑把那只灰色的猫放进自己口袋,只留出一个毛茸茸的脑袋看着我们。
“打扰你们了,饭菜很可口,真想留下来多吃点儿。不过我还得去追那只猫,以后这里不会出现猫妖了,喜欢养猫的也可以养几只。”年轻人整理了一下行装。
“这只可以给我养吗?”我鼓起勇气说,指了指那只猫。
“好的。”他把灰猫拿出来放在我手上,我第一次触碰到这种感觉,温暖柔软。
书上说,人的心也是温暖而柔软的,所以当你抚摸到这些小家伙,它们便能感觉到你的心。
我抱着灰猫,它不再抗拒我了,而是缩成一团眯着眼,安静地躺在我怀里。
那以后再也没看到这个年轻人出现,在收完麦子的麦田里,那只巨大的白猫我也从未见到过了,我甚至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但又如此真实。
村子里开始出现了久违的猫叫,周老师也留在村里的小学。四叔和爹都问他是否太委屈,他说比起他奶,根本不算什么。
后来我如愿考上了大学,城市里养猫不太容易,但我尽力养了一只。我很想再见见那个年轻人,和那只拥有好几条尾巴的巨大白猫。
它是猫妖吗?还是说,它是猫神?
谁知道呢?
第63章 江东之女(1)
江东苏大老爷家中有一个女儿,是江东一带出了名的美人。苏大老爷虽然家财万贯,到头来也没有个继承家业的人,只好盼望能给女儿招个好夫婿,将这家业一并放心托付。
苏小姐终于到了出阁的年龄,于是招婿的事情张罗开来。城里的媒婆隔三差五地登门,王家大公子才情了得,李家小儿子聪明非凡,西城赵家富可敌国,东城张家门当户对……柬帖如雪花一般纷至沓来,苏府上下一时好不热闹。
胡是一介贫寒书生,家住在苏府的后面,与气派的大宅院相比,他的家简直像草房那样简陋。他是后迁至此,原本住在江西那边,父母双逝,他变卖家产,葬了二老,独自来到江东,寻了一间房屋便住下,平日为周围邻居写个书信,换几个铜钱聊以为生。他人生得秀气,待人也客气,礼数周到又不显生分,大家都喜欢与他相处。
因为苏府大小姐的婚事,他们这些住在后面的小户人家也不得安生。往来提亲的使者在府上遭遇白眼,当场不敢发作,只好跑到后面来叫骂一番。还有骑着快马飞奔而来的,卷起滚滚尘土,刚刚晾出去的衣服转眼就落上灰尘。
这天叫骂声与马蹄声一直不停,读书也读不下去,好在初春的天气温暖怡人,胡在小院子里摆上一张椅子,躺在阳光下面,若有所思地看着这些叫骂的人与飞奔的马。
苏家大小姐他只见过一次,还是三个月前他刚刚搬到这里来时的事情。那天见到苏府的人兴师动众,排成长队出门去,中间有两顶轿子。问邻居他们是做什么去,隔壁邻居告诉他,这是苏府去庙里上香,每三个月一次,早上去,当天晚上回来。
果不其然,天刚刚擦黑就看见苏府如长龙一般的仆人队伍浩浩荡荡地归来。回想起来,当时的天色十分诡异,是透着蓝的灰色,云很重似的,贴着远方的地平线,动也不动。冬天的寒冷还残留着,一到晚上就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作威作福。小路两旁的树都掉光了叶子,枝丫狰狞地张牙舞爪,像一双双手,伸向路边走过的人们。
大概是因为劳累了一天,失去了早晨时候的精力,队伍里的每个人都木讷着一张脸,没精打采的,好像人回来了,魂魄却不知道丢在哪里了。这样庞大的队伍却悄无声息的,走到哪里,哪里也静默下来。
忽然没来由地吹起一阵风,吹动了天上的浮云,吹断了脆弱的树枝,枯萎的荒草随风摇摆,发出沙沙的声音。正是人们生火做饭的时候,滚滚白烟弥漫到空气里,模糊了视线。
说这风没来由不无道理,胡刚从集市上回来,行走一路,没有一丝风吹草动。事后想想,仿佛是空气中有一双手,故意要撩开轿帘,让胡看到坐在里面的苏小姐。
苏小姐的容颜自是不负盛名,她低着头坐在轿子里,微微垂着眼,仪态静好,风华万千。胡是定当不会忘记这阵诡异的风带给他的惊心动魄。站在院里愣了好久,直到队伍走出很远,周围重归寂静的时候,他倏然醒神,被惊得出了一身冷汗。
他是被苏小姐的美惊到,同时也恐惧于她这般绝世的美貌。这般的美是不应当属于人间的,它的灵性超越生命本身,仿佛自成一体,已无拘无束,肆无忌惮,凡人又怎能镇得住这上天入地的美。
轿帘掀开的那一瞬间,苏小姐的侧脸就烙印在了胡的脑海里,当日他辗转反侧,终不能眠,一合上眼睛便能看到坐在轿子里的苏小姐。倒不是因为这一眼埋下了情种,他自然想过苏小姐早晚有一天是要嫁人的,可自己这般家境,索性懒得再去多想。
只是忽然想到家乡那山上狐妖的传说,恐怕就算狐妖,也没有这般鬼魅迷人吧。
下午的天气实在暖和,他在不知不觉间睡去,到傍晚时分感觉到一丝凉意才醒过来,看一眼落下去的太阳,准备回房。
在他转身的时候突然传来一声响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掉进草堆里发出簌簌的声音。他感到诧异,回头去看,隔着一条小路就是苏府的院墙,失去叶子的树枝从里面伸出来,墙根下的草有齐腰那么高,与树枝一起遮挡了大半的风景,将院墙之下的风景挡得十分阴沉。
枯黄的杂草摇摇摆摆,无风自己摆动起来。他诧异地望着,看见从里面站起个人,是苏府家丁的打扮,穿着棕黄色的褂子,里面是草黄色的短衫,大概是翻墙出来掉进草堆里,衣衫不整的,还有些地方挂着杂草。
看到了胡,那人张口说:“请问,去集市要走哪个方向?”是女子的声音,好像银铃似的,叮叮当当撞得人心一颤。
胡一眼就认出那正是苏家大小姐,即便她改了不合身的男人装扮,也还是能认出来。苏小姐脸上挂着浅浅的笑容,脸色相比于胡的记忆要红润许多,眉目如画,顾盼生辉。她走近了,看胡发着愣,又问了一遍。
胡诧异地问:“苏大小姐?”
“咦?公子怎认得我?”苏小姐很是惊诧,睁大了眼睛,“我还以为没人会认得我呢。”
胡微微苦笑,摇了摇头:“苏小姐的大名在江东可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公子可别这样恭维我,试想一个根本没有人见过的人,她是怎样的容貌和才情,又是怎样的性子和德行,真正有几个人了解?”
苏小姐叹一口气,转过身,看着自家的院墙接着说道:“那是我家,四周都用高墙筑起来,我看不到外面,外面也看不到我。平日父亲大人又不准我出门。所以我想,也许这里的人也没有一个人认得我吧。他们光知道这个院子里有一个大小姐,可是她长什么样他们都不知道。”
被苏小姐这样一说,胡也觉得自己的话实在虚伪,一时尴尬无语。苏小姐的目光越过他,看向他身后的院子:“公子住在这里?”
“小生三个月前刚刚从江西搬到此处。”
“从江西来的?”苏小姐的视线收回来,上上下下重新打量了他一遍,“我连这城里的集市都没去过,想不到公子从江西就来到我眼前了,真是有缘分。”
胡有些不好意思,抿起嘴角微微笑了笑,问:“苏小姐是要去集市?”
苏小姐点头:“听家里的仆人说城里来了大戏班,想去看看呢。父亲大人不准,我只好偷偷翻墙出来。想不到在这里见到公子,真是失了体统,公子莫要见怪。”
“不会不会,”胡连声说道,沉默一下,最终还是鼓起勇气说,“此处去往集市路途不算遥远,如果苏小姐不介意,就让小生为小姐带路吧。”
苏小姐自然高兴:“那么有劳公子了。”
第64章 江东之女(2)
胡将椅子收进房子里,晚上天气转凉,他取了棉披风给苏小姐披上,而后两人同行。苏小姐看他穿得单薄,本有推辞之意,但在胡的坚持下还是将棉披风披在肩膀上,于胸前打了一个结。她走在胡的身边,微微落后于胡,不时地抬眼从后面打量,看他白净秀气的脸庞,不知怎的,觉得这披风真是暖和。
苏府距离集市不算远,但是略显偏僻,人烟稀少。天色渐渐暗下去,远方的天空呈现墨蓝色,将天底之下的茅屋瓦房都映成漆黑的颜色,仿佛剪影似的,只有微微灯火摇曳,稍稍点亮了夜的宁静。吃过晚饭的人大概都去集市上凑热闹了,他们一路上并未见到几张面孔,显得有些沉闷。
一阵夜风吹过,胡问苏小姐:“冷吗?”
“不会,公子的披风暖和着呢。”苏小姐摇头,看胡笑起来,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她也想问胡冷不冷,但是却问不出口。
又行了一会儿,终归是要说点什么,苏小姐左思右想,唤了一声:“公子……”
胡回头看向苏小姐:“怎么?”
“我听闻江西山水秀丽,犹如仙境,是真的吗?”
“呵呵,确有这种说法。”
“那山上真的有狐妖吗?”
胡愣了一下,想不到苏小姐会问到这个:“小姐是从哪里听说的?”
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苏小姐笑笑,快走两步与胡比肩而行:“是我家中有仆人来自江西,见我平日沉闷,便讲一些民间的奇闻异事给我听。他说江西的南山上有两只狐妖,修炼千年,得道成仙。奈何天神不容,派神将下凡与之大战百回,将两妖重伤,困在南山之上,往后每十年都要受蜕皮换骨之苦,除非他们自愿被打回原形,不然这痛苦将伴随他们永生永世。”
“小姐家的仆人也见闻甚广啊。”
“这是真的吗?”
“倒是确实有此传闻,但是山上究竟有没有狐妖,谁也说不清楚。”胡摇摇头,“江西城邻山而建,关于那山的传说众多。小生还听说南山之上住的其实是一位名叫摩迦的神仙,神通广大,法力无边,只要虔心朝拜,即可达成心愿呢。”
“怎样的心愿都可以吗?”
“听闻如此。”
“若我想如神仙一般长生不老,也可以?”
又是一愣,胡诧异地看向苏小姐,看她眼含期盼,觉察出苏小姐的疑问并不是无心之语,便问:“小姐怎会这样说?”
苏小姐叹了一声,似是想起了难解的心事,细眉微垂,眉头紧锁:“实不相瞒,我所住的地方,房门前便是一处花园,我每日看得最多的便是窗外的景色。那些树木在春天发芽开花,夏天花朵凋谢,绿叶成荫,秋天的时候叶子也枯黄坠落,到了冬天已腐烂成泥,埋在冰雪之下。其实人不也正是如此?我们便好像是在春季降生,夏日成长,秋时衰老,到了冬天已是白骨一堆。公子,你觉得呢?”
“似也没错。”胡微微皱眉,细听着苏小姐继续说。
“再美的花也终有凋谢的一天,那个时候还有谁记得它曾经的美呢?要是我啊,宁愿做那山顶的狐妖,忍受蜕皮换骨的苦楚,也不想有一天零落成任人踩踏的泥土。”说着她又长叹了一声,笑容略带苦涩,看向胡,问,“公子是否觉得小女子不着边际,痴心妄想?”
胡沉默不语。
“我们终究是要老去的吧,不论是绝世姿容,还是奇丑无比,最后总在衰老中慢慢死去,是吧?”苏小姐抬眼望向胡,在灯火的映照下,她的脸庞柔和俏丽,眉似远山,眼如星辰,娇艳的红唇好似夏天里新鲜的樱桃,色泽动人,美轮美奂。
沉默了许久,胡只是轻叹一声,讷讷重复道:“是啊,人终究是要苍老衰亡的。”
此时已经走到集市上,行人如织,两边叫卖的商贩,有卖馄饨、汤圆、面具、布鞋的,有卖对子的,还有卖糖画的。话说到此,本是为这些热闹而来的苏小姐也没了欣赏的心情。无趣地打量着从身边走过的路人,他们脸上挂着莫名的笑容,好像体会不到人世间的疾苦似的,一直这样欢乐,往后也会这样欢乐下去。而体会到了的人,时时刻刻将忧愁锁于眉间,即便想痛痛快快也很难笑出来。这漫长的一生,终究托付给了忧愁。
一群打闹的孩子突然冲过来,呼啸着过去了。苏小姐回头望一眼,无奈地笑,又看向好像心事重重的胡:“公子?”
胡像没听到似的,继续茫然向前。
“公子?”
醒过神,胡应声:“嗯?”
苏小姐疑惑地问:“公子在想什么?”
沉吟一会儿,胡说:“听小姐一席话,小生也觉得人生实在是短暂,若能长生不老自然是好,但是光想一想就能如神仙一般,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事?这残酷的人世间,无论想要达成怎样的心愿,可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啊。即便是传说中的狐妖,想要有如人生一般短暂的快乐,也付出了千年修炼,且天地不容的代价。”
苏小姐坚定道:“若这是一生一世的期待,对于我来讲,付出怎样的代价都是值得的。”
“这……”胡欲言又止。苏小姐看出其中必有缘由,便抓紧机会问:“公子,可是有什么说法?”
胡看了看苏小姐,摇摇头,长叹一声:“既然小姐是真心想见那摩迦之神,小生倒是知道一个办法……”
“真的?”苏小姐脸上有了神采,双手攥着胡的胳膊激动地问。
“但是,”胡略有为难,继续说道,“这个方法实在是艰苦,怕小姐千金之躯,难以承受。”
“怎么个艰苦法?”
“说来倒也不难,南山的北边方向有一条崎岖小路,真心想拜见神明的人从这条路上山,每三步一跪,至九步一拜,登至山顶。摩迦感其虔诚之心,便会现身为其达成心愿。”
“这有何难?”
“小姐殊不知,山北一边乃是缓坡,是上山道路之中最长最远的一条。道路不平,山中栖息着野兽,可谓是凶险万分,不知多少为见真神之人在半路成了野兽的餐饭,丢了性命,化作白骨一堆。”
第65章 江东之女(3)
苏小姐低下头,思量了一会儿,下定了决心似的对胡说:“既然人总有一死,我宁愿为了自己这个心愿而死,也不想在这世上虚度年华,最后苍凉而终。”
胡不解地问道:“小姐为何认定自己最后会苍凉而终呢?”降生在苏府,已经注定了此后荣华富贵的一生,他实在很难理解为何苏小姐会是这样悲观的态度。
苏小姐说:“公子住在我家的后面,这些日子往来提亲的媒人使者想必也是见了不少。这些人没有一个人见过我,他们光是听说苏家的大小姐如何美貌便提着重金前来提亲。不论最终父亲大人将我许配给谁,这场婚事也不过是一个用金钱买美貌的交易。现在将我娶回了家倒还是可以看,若我以后老了呢?待我衰老,我那相公岂不是要觉得自己白白送出金银珠宝,换一个人老珠黄?到时候还会有人看重我?怎还会有现在这般热闹?难保我不会在一个寂寞的庭院里,独自寂寞地死去吧?”
说着实在是悲凉,胡不免要同情这样的富贵小姐,年华终究是要逝去的啊,到时候她还能剩下什么呢?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正因如此,恐惧才会存在啊。
“既然小姐执意要完成这个心愿,小生愿意奉陪。只是从此去江西南山需要三日路程,况且小姐家家规甚严,恐怕难以成行呀!”
见胡答应了,苏小姐的眼珠一转,说:“公子不必担心,明日又是我家去寺庙祭拜的日子,我跟父亲说身体不甚舒服,在家休息,待他带着家丁离开之后我就可以去找公子了。”
“这……”胡有些迟疑,“可行?”
“可行可行!”苏小姐连连点头,“我离开之前会给父亲大人留一封书信,请他不要担心,我几日之后便会回来。等到回来之后再跟他解释这一趟行程,到那时啊……到那时……”苏小姐瞟了一眼胡,含羞低头,不往下说了,“总之,到那时就好说了。”
胡未得要领,只好暂时点头应了:“那好吧。”
戏台上的精彩表演似就是那么一下子,还未尽兴就已经结束了,但苏小姐为明日的计划已是激动万分,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回到苏家后院,院子里寂静无声,想必是苏小姐偷出大宅的事迹还未暴露。胡从家中拿出椅子,让苏小姐踩在上面翻过墙去。他仰头对苏小姐说:“苏小姐一定也是天底下最会翻墙的大小姐了。”他笑,月光照亮了他的脸庞,仿佛白玉雕刻的五官展现在苏小姐面前,夜色也沾了光,变得剔透起来。
苏小姐双手扶着院墙,低头看他一眼:“那公子明天可要在这里等我。”
胡点头:“明日小生一定备好车马,待小姐出来之后我们即刻起程。”
“一言为定。”
胡看着苏小姐纵身越过院墙,又站了一会儿,感觉有些寒冷,想收了椅子回房准备睡下,又一想,将椅子留在了原地,独自回房内。
清晨醒来,胡出门去集市上借了一辆马车,回来时正见苏大老爷的队伍浩浩荡荡走过他家门前。果然如苏小姐所说的一般,队伍中只有一顶轿子。
不一会儿苏小姐从墙后探出头来,踩着胡昨日留下的椅子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胡的身边:“公子果然信守诺言。”
胡牵着马,笑道:“既然答应了小姐,小生怎敢食言,我们路上再说吧。”
“好,”苏小姐一边上车一边说,“我昨夜回到家里还想着,要是今天出来见不到公子可怎么办,或是公子突然说不去了……”
胡也坐上车,驱动马匹前行,笑着问:“小姐如此不信任小生?”
苏小姐赶忙解释:“是我实在不敢相信,真的有一天,会有人带我去见神仙,实现我的愿望。不瞒公子,昨夜我回到家中,整晚都不敢合上眼睛,生怕醒来发现是梦一场,一切都烟消云散,公子也不知去处。”
“怎会,我就住在小姐家的后面啊。”
“我真怕待我醒来,出门一看,外面的人都说没有公子这个人呢。”
“为何?”
“不清楚,说也说不清楚。”苏小姐摇摇头,似是叹息,“我总觉得公子不甚真实呢。”
“这又是为何?”
“公子就好像是神仙派来,带我去实现心愿的使者。”
胡被苏小姐说得哈哈大笑:“小生真是万分荣幸。”
苏小姐在车中,看着胡的背影,微微笑了一下,低头不语。
依照胡的安排,他们晚上刚好行到江边,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舟车劳顿,两人互道晚安后各自入睡,一夜无梦。第二日雨停,他们搭船过江,又是一天的行程。江上风大浪急,苏小姐被摇得昏头晕脑,呕吐不止,下船的时候已经浑身无力,两腿发软,还是胡背着她下船,找了一家客栈暂时住下。
苏小姐服下郎中开的药后便一觉睡到天明,最终醒在从窗外照耀进来的阳光里。
阳光晃得她一时看不清眼前,依稀记得胡公子昨晚照料自己到很晚,困极了就伏在茶案上睡去。用手遮挡了光,四下看去,未见到胡的身影。
她坐起来,将空荡荡的房间看了一遍,确定胡不在这里,心中不免惊慌。她下床推开房门,走到胡的房门前,犹豫再三,抬手轻轻地敲了敲门。
过了很久也没有人开门,胡肯定是不在里面,但她还是站在门前,似乎一定要等到这扇门被打开似的。
有脚步声走上楼,店小二端着一盆热水,见到苏小姐咧嘴一笑:“姑娘醒了?”
苏小姐疑惑地看他,听他的语气好像是在等自己醒来似的。
“胡公子有事出去了,他临走之前吩咐小的照顾姑娘。他走的时候姑娘还在睡,小的也不好打扰,就在下面掐算着时间,估计姑娘这个时候该醒了,这不,就顺道把水给姑娘带上来了。姑娘回房先洗一洗,然后再下楼吃些东西,吃完估计他就能回来了。”
店小二说着往苏小姐的客房里走,苏小姐跟了上去,问:“他可有说是做什么去了?”
“没有,”店小二摇头,把水放下,回身跟苏小姐说,“但是小的猜他可能是去上坟吧。他可是城里远近闻名的大孝子,不声不响走了这么久,回来肯定得去父母的坟上烧炷香吧。”
“哦……”苏小姐应了一声,还想继续问,但见店小二已经躬身退下了,便没开口。
洗漱过后苏小姐下了楼,店小二已经安排好了一张桌子,引着她过去,然后才招呼上菜。早晨客栈里的人不多,不一会儿菜就上全了,苏小姐一个人对着满桌菜肴也提不起兴致,夹了两棵青菜后就放下了筷子。
一直在旁忙活的店小二见了,问:“姑娘怎么不吃了?要是菜不合胃口您直说,小的让厨房再给您换一桌。”
“不必了,我还不饿,不想吃东西。”
“那可不行,胡公子走的时候都交代了。姑娘坐船颠簸一天,昨天晚上来就没吃东西,今天早上再不吃哪里行?”
苏小姐皱着眉头,闷闷不乐地瞟了一瞟店小二,低声嘟囔:“他倒是都交代好了,偏不交代自己何时回来。”
店小二听到笑起来,一边擦桌子一边说:“姑娘别着急,他父母葬在南山脚下,出城再回来,怎么也得小半天。”
听到“南山”两个字苏小姐更加疑惑了:“不是说好一起上山吗,他怎么自己先去了?”她是第一次离家远行,一觉醒来突然没了同行的人,难免感到恐慌,觉得周围都不安全,越发焦虑起来。
“你们要上南山?”店小二张大了眼睛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