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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特累克传

_15 皮埃尔·勒米尔(法)
他出去更是没策了。为什么?因为那个帕特跟着吧,瞧,不是有个满头褐发 的警官吗?是整顿风纪的,那家伙在这一带酒店走来走去,说,‘如果谁动
了吐鲁斯·劳特累克一根指头,我不答应。’这是个一本正经的人,是整顿 风纪的总管。谁也不会向他挑起争端的。”
“那倒也是。”德德点了点头。维克托一边抠鼻孔,一边说:“算啦算 啦,活着就尽是些不尽人意的事嘛。”
“无论是谁都会有苦恼的。”
“话是这么说,不过,像我这样命运不好的人不会有吧,因为这样的也 来了。”说着,维克托用手指了指亨利。“苦艾酒!喂,苦艾酒放哪儿了呀?”
亨利突然醒来,用手杖敲了敲桌子。“瞧,是不是我说的那样?”维克 托叹了口气,为了离亨利更近一些,他走到了柜台边。”对身体有害,老爷。
如没有帕特先生”
“帕特怎么了?那家伙是垃圾!喂,我说拿苦艾酒来,没听到吗?有话 对你说,你过来!叫你过来你就过来!”“有什么事吗?”维克托勉强朝桌 边走来。
亨利露出了浓厚的兴趣,仔细地凝视着。
“维克托,我和你是老朋友了。是吧?你有着处世的智慧和敏锐的洞察 力。不要说不。你那英俊的脸蛋,实在很像有手腕的人的嘴形,炯炯有神的
眼睛都这么写着呢。我有一个问题要问问你,喂,继克托,你认为女人怎么 样?”
“如果让我说,我只能说女人可是个麻烦的东西,直截了当地说,像我 的老婆,要打鼾,声音像吹笛子,真够糟的了。睡在她身边就像是睡在歌剧
院。”
“那倒够糟的,你没有用枕头堵住她的嘴吗?”亨利露出了一副醉汉特 有的同情说。“我的朋友就这么干了,结果鼻子声不见了。岂止是呼嗜声,
听说呼吸也停止了。那给我来一杯苦艾酒,再进入正题吧。”
说话间,也许是像受到了打击的缘故吧,头剧烈地痛了起来。维克托的 脸变得模糊起来,开始了一圈又一圈的旋转。头一下子歪了过去,亨利又一
次把手当作枕头倒在了桌上。很快,他觉得很想呕吐。他拼命控制那涌上喉 咙的苦味。过了片刻,呕吐被制住了。随着一阵放下心来的呻吟,亨利抬起
了头,戴上了眼镜。他想,是胃里滞食不消化吧。可是,细细一想,胃里有 的只是早饭。于是,这只能归结于空腹的缘故了。然而,奇怪的是他并没有
空腹之感。身体僵直了,就像拔去软木塞的香槟或其它什么似的,胃液从喉 咙深处涌了上来。
亨利盲目地摆弄着手杖,手捂着嘴,向厕所跑去。刚推开门,一阵臭气 猛地扑来,他不由地停下了脚步,刹那间,他闭上了眼晴,变得踉踉跄跄起
来。他俯身朝前,吐了起来。太阳穴周围像针扎般地疼痛,头像裂开似的。 膝盖直哆嗦。亨利用空着的手撑住墙,光凭手指的力气支撑着身体。发作刚
控制住,马上又变得更厉害了。地板在摇晃,墙壁从四方朝自己压来。两肩 往上扛起,食道堵塞,发出嘎啦嘎啦的响声,唾液和胃液滴滴嗒嗒地流着。
这时,呕吐突然制住了,肺呼吸着空气,胸部喘着气,他无力地用手背擦了 擦嘴巴,汗水顺着面颊流了下来,在胡子中消失了。亨利有一会儿没有动,
就这样等待着呕吐的又一次出现。然而,发作像是制住了。他极其小心地拿 出手帕,擦了嘴巴和面颊,又擦去了沾在衣服领子上的唾液。回到桌上,他
企图抬起手来,可是手腕怎么都不能动弹。他突然伏下,周围的一切都似乎 被罩上了一层黑色,失去了原有的样子;同时,时间也不复存在,不仅是时
间,疼痛、记忆,一切都消失了。
就这样,亨利很长时间在死亡般的虚幻的忘却中飘荡着。一会儿,从这 虚幻中传来了声音。声音是清清楚楚的,但却是难以置信的遥远。
“吐鲁斯先生,请起来,吐鲁斯先生!” 亨利一动也不动,只感到声音的主人用手摸着自己的面颊。那是温暖的、
令人心情愉快的。
“吐鲁斯先生,请起来!请起来!” 声音逐渐变大,而且声音中有着什么不快。谁在晃动自己的肩膀,他勉
强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只是顶着鼻尖的拳头和手指的柔毛。
“呀,睡在这种地方对身体有害,时间很晚了,请起来回去吧。” 亨利抬起头。于是看清了那儿站着戴着赛马帽,穿着黑大衣的帕特。
“噢,是你呀。”亨利精神恍惚地笑了笑。
“是的,是我。”风纪科警察递过来一杯不放牛奶的咖啡,“把这个喝 了吧,喝了会清醒的。”
“究竟什” 他想问是为什么事来的。可是没等说完,亨利的眼帘就垂了下去,眼一
闭,头突然垂了下来,又一次伏在桌上。他的意识又一次被黑暗封闭,但是, 这次周围被白色的圆环围住。他听到那儿传来人的悄悄叫声,感到手插迸了
自己的腋下,身体被抬了起来。过了不久,他感到含着湿气的拂晓冷风抚摸 着面颊,悄悄地钻进了自己的衣袖口,马上又听到了有节奏的马蹄声,身体
觉得在轻轻地摇晃。吧达吧达轻快的响声仿佛就像滴落在锡制的洗脸盆上的 大颗雨滴。
醒来时,已是午后时分。亨利觉得头痛,嘴里有一股酸味。一丝难以形 容的疚意油然而起。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虽然并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把头枕在枕头上,企图沉浸在忘却之中,然而意识的机能发挥了作用,赶 走了他的睡意。
没办法,那么,干了什么呢?他把手放在头底下,盯视着屋顶,开始回 忆昨晚发生的事。下午很晚离开画室,在柯兰克尔街行走,以后又。
“怎么回事?又忘了?” 亨利厌恶般地咋了咋舌头。
没能遵守和莫里斯的约会这已是第三次了。真是怪事儿,每次都是莫里 斯!这可不得了!我正在迅速地失去朋友。上次米西亚也很生气,无论送她
花也好,道歉也好,她也没有消掉怒气。招待人的一方是不希望桌上有空席 的。因为空席就像少了一颗门牙似的,精心操办的宴会气氛顿时会被糟蹋了。
究起原因全部因为是酒,酒不仅使他忘记了约会,还使他常常感到裂开般的 头痛,为了缓和头痛,又把手伸向了酒杯,这样不断地恶性循环。
亨利走近桌子,抓起酒瓶,斟满一杯漱了漱口,酒精除去了舌苔的不调 和感,使喉咙像火烧一般,眼睛湿润;同时头痛就像神话般地变得缓和起来。
他知道再来一杯,心情就会变得轻松的。于是手又向酒瓶伸去。
他正打算喝干杯里的酒,这时传来了敲门声。亨利似乎被这一冲击触犯 了神经,狂叫道:“进来!”
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是莫里斯,他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瞪大眼睛盯视着亨 利。
“究竟怎么了?”亨利问,“是从来没有见过别人喝酒吗?”头发蓬乱, 衣服皱巴巴的样子,手里拿着杯子和酒瓶。被人瞧见这副模样,刹那间一种
屈辱感触发了他的怒气。“进不进来快点决定。”
他想走过去,拉住莫里斯的手,请求宽恕。可是望着衣冠楚楚、一本正 经的朋友那英俊的面庞,他又发起火来。连莫里斯都瞧不起我了,因为我有
点喝过了头,就连鲁贝夫人也是如此。人都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吧。
“你想知道昨晚没去的理由吧。我有了不起的借口,可以说是完全正当 的理由。事实是”面对血誓好友莫里斯满不在乎地撒谎,而且盛气凌人
地挺着胸,开着过分的玩笑。既是如此,他为什么不反击地喊叫呢?不生气 倒令人有些生畏。“你是来探听消息的吧,不会是来确认一下我是几点回来
的吧?喂,我怎么说好呢?为什么站在那儿一声不响呢?”
亨利一气喝干杯里的酒,砰地一声放在桌上。然后迈着不灵活的步子回 到了床上,一下子仰面朝天地睡了起来。
“我不是为昨晚的事发牢骚来的。”莫里斯不出声地关上了门,穿过画 室,目光不断地朝亨利射来,然后说:“我不该来吧?”“已经来了,再说
这些也没用了,什么事?”
“有位贵夫人想请你画肖像画,出三千法郎”
“拿了三千法郎干什么用呢?买科涅克白兰地吗?而且,我太忙了,不 行,工作都堆在那儿还有宏大的计划“是吗?”莫里斯平静地说。
“我不会再来打扰你了。”接着是郁闷的沉默。“再见,亨利!” 门刚关上,亨利就用双手捂着脸。“走了!”就像被告知朋友的突然去
世似的,他轻轻地嗫嚅说。我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是酒。突然,在阿波罗 酒吧的事,清晰地重新出现在脑海里,在恶臭刺鼻的厕所大口地呕吐,坐着
马车被送到画室。啊,多么堕落!吐鲁斯伯爵的嫡子!正如父亲所说,我现 正疾步行走在通向悲惨的死亡之路吧。啊,酒这混帐东西!
亨利蹲在床上,两手继续捂着脸。不是说有人戒酒吗?现在开始还不算 晚,我也下一个大决心想着想着,再喝一杯的念头又抬头了。只是一杯,
喝完最后一杯就断然戒酒。这么一想,嘴里唾液条件反射般地涌了上来。周 围都是酒瓶。他想我不该在这儿。然而又能去哪儿呢?不是那儿都有酒店吗?
对了,去妈妈那儿,在她身边,也许能抵住酒的诱惑吧。
亨利用颤抖的手系上鞋带。
“我要坚决抗住坚决抗住。”在按母亲住的公寓门铃时,亨利还在 咬紧牙关重复着这句话。如果顺路去一会儿的话,就会有很多咖啡店、酒吧
竞相一个挨一个地排着,在那儿不是喝一杯,而是两杯、三杯。来这儿是就 像是拷问般的难受,路上的一分一秒是死一般的痛苦。击退了“秒”的攻势,
还有“分”的大军,但是,亨利斗过来了。
“啊!你来了。”伯爵夫人坐在扶手椅上,朝走进起居室的亨利说。“好 久不见了,你好吗?说实话,我正有事想听听你的意见。你来得正好。不过,
还是先吃点什么吧。”
伯爵夫人的视线转向正站在门口的约瑟夫,吩咐说:“给亨利先生端茶 和点心。”
刚剩下两人,亨利就在她的脸上吻了一下,宛如被静谧的力量所吸住似 的,吻了很久。
“妈妈,我想见您,还是家里好啊。” 她的手搂在了亨利的背部,把他拉到跟前。“我也想见你啊。”搂着的
身体像是很热,在哆嗦着。可怜的利利,这孩子病着。而且是有什么烦恼的 事才来这儿的吧。不过,不久他就会结束走向无意义的绝望的长途旅行,回
到我的身边,只有到了那时,才会留在我的身边吧。“累了吧,脱去帽子, 像从前那样坐在搁脚处怎么样?”
门开了。梳着翅膀似的发型的马内特走了进来。她把杯子和点心盘放在 桌上,抓住亨利的手,一再地亲吻,裂开没有牙齿的嘴巴笑着,然后快步离 开了屋子。
“吃吧,亨利。” 亨利狼吞虎咽地吃着饼干。妈妈为什么会知道自己饿着肚子呢?母亲真
是个不可思议的动物。
“趁热吃吧。”伯爵夫人边倒着红茶边说。 这话,使他又想起了米丽阿姆。那天晚上,她说的就是这话。那是去听
勃拉姆斯纪念音乐会的那个晚上。 接下来的一小时一瞬间就过去了。他喝了两杯红茶,扫光了所有的饼干,
坐在母亲身边听着听着,睡意上来了,为马内特的事听他的意见,这似乎有 点客套了。
“不管怎么说,已上了年纪,有点耳背了。她用满口听了也不明白的方 言,叱责厨师和佣人。她还揪住已六十的约瑟夫,就像对一个才工作十天的
年轻人那样严厉地申斥他”
亨利突然感到难以忍耐的酒瘾袭来,摆在屋里的酒瓶骨碌碌地开始旋
转。伯爵夫人的声音变得又远而又很大。“要坚决抗住酒绝对不能喝。” 亨利惊慌地对自己说。就像疼痛发作时那样,亨利咬紧牙关,闭上眼睛,本
能地抚摸着伯爵夫人的手。如此之后又怎么样呢?不知何时,他嚅动着嘴唇 说:
“妈妈,我需要酒。” 伯爵夫人注意到了那声音中潜藏着无可奈何,于是默默地站了起来,离
开椅子走出屋子。不大功夫就抱着科涅克白兰地的酒瓶回到屋里。
“来,亨利,喝吧。”夫人说着在空杯子里斟上了科涅克白兰地。 只见亨利双手端着杯子,贪婪地喝了起来。酒从嘴边滴滴嗒嗒流了出来,
一喝完顿时觉得轻松起来。
“对不起,妈妈。”亨利用手帕拭了拭嘴角,抬起头凝视着伯爵夫人的 眼睛,然后慢慢地开口说:“这您就明白了吧。”
“我早就知道了。”平静的语调中含着悲伤。
“可是,妈妈不了解我的酒量吧。”亨利的声音里有着耐不住的羞愧。” 我一直瞒着你,所以妈妈没发现我呼出的酒味吧?酒能解痛,郁闷的心情变
得开朗起来。至少我是这么感觉的。酒量渐渐地增加了,如不喝得酪酊大醉 就没有效果。昨天,在酒店,我出了丑,昏迷不醒,在别人的照料下才回到
了画室。我不明白自己在哪儿,怎么来到这儿的,这种事二次中就有一次。 我什么工作也不干,忘记赴约,朋友也都离我而去。说实话,我刚才来这儿
之前同莫里斯吵了一架。妈妈,帮帮我吧。哪儿都成,您带我去医院那儿吧。 我从一本书上了解到,酒精中毒是可以治愈的。我想治病,治好再画画。去
巴莱迪吧,不,不去那儿,埃维昂好。你还记得吗?我们去过一次,还在湖 上泛舟”
伯爵夫人的视线继续落在亨利身上。她可怜正在拼命诉说的亨利。她有 着和这孩子同样的敏感,但又觉得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盲目呢?这孩子什么地
方还没有完全长大成人,脚的疼痛和关于人生的幻想没有破灭更叫人可怜。
“埃维昂似乎是没什么可挑剔的了,什么时候出发好呢?”伯爵夫人装 出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问。也许亨利说得对,请医生治的话,可能会治好。
“明天之前能准备好吗?”
“当然!”亨利热情的语调唤起了夫人嘴角寂寞的微笑。“只要二小时 就能准备好了。同莫里斯和鲁贝夫人打声招呼就行了,是上午的火车,还是 下午?”
“我想屋里肯定有时刻表。行了,不要站着,你不知道在哪儿吧,因为 我也不清楚。”
伯爵夫人从屋里走了出去。亨利回忆起了风光明媚的埃维昂的自然风 景。突然一阵笑意油然而生。多么愚蠢的家伙啊。你真认为和母亲两人去埃
维昂,坐船游览就会治愈酒精中毒吗?如果出现了戒酒后的头痛、不眠、兴 奋、虚脱症状,打算怎么办呢?不可能永远留在船上。在饭店阳台上摆个长
椅,眺望阿尔卑斯山峦度过的时光又打算干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虽然舞台 不同,却只能是玛罗美的再现吗!年轻时尚且难以忍耐,已是成人了的今天,
而且又是犯有酒精中毒的现在,你认为能忍住吗,只有蒙马特尔的酒店才适 合于你。你应该在做出使母亲难过,败坏家门的事之前就离开这儿。快!乘
为时还不太晚就回去。乘现在母亲不在,就走吧!
亨利拿起手杖,从屋里走了出去,然后像小偷似的屏住呼吸,瞧了瞧走
廊,蹑手蹑脚地打开门口的插销朝大门走去。 鲁贝夫人被一阵什么声音惊醒了,对了,一定是他回来了。还是猜中了,
今夜也仍是被人送回来的。她支起一只胳膊肘,侧耳倾听。亨利正在对谁嚷 嚷着。马蹄声和轧着石头的车轮声中混杂着的喊叫声肯定是亨利的声音。以
前那么老实颇有绅士风度的亨利会像疯子般地狂叫着,吵醒近邻。今夜他又 干出什么来了呢?一定是衣服被撕碎了,满脸是血,头上有个大疙瘩。领子
破了,领带垂落着,帽子不知去哪儿了。这半年丢失的帽子都不下一打了。 鲁贝夫人揭去盖被,点燃灯,打开窗户。寒冷的二月的晚风吹得她那裹
着睡袍的身子打着寒颤。 她两手放在窗框上,伸出头往下看,果然是亨利。一瞬间,她感到有些
胆怯,她摇着头开始颤抖起来。 没有帕特先生,他就不回来,流浪汉似地露宿在长椅子上,民房的门口。
收到那封信之后,他的脑子就像得病了似的,先是不再注意自己的衣着,不 再梳理头发和胡子。他任凭指甲长长也不作修理,衣服皱巴巴的,满是污垢,
让他换衣也很费劲。从前讲究服装时髦的这个人的这种变化,使他衰老起来, 连早已看惯了的我也都怀疑这是亨利吗?脸像月亮似的苍白,眼睛睁得大大
的,看上去大了两倍,脸变得这样憔悴,这种状态不能一直持续下去,说不 定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鲁贝夫人感到坐立不安。
她系上衬衣,套上裙子,走近窗边。马车驶到了山冈的顶头,头发凌乱 的亨利正挥舞着手杖,寂静的街上回响着亨利的喊叫声。
“你是警察走狗,知道吗?我说人人是可怜的狗。帕特,你不停地到处 乱嗅,找人的碴儿,你为什么要缠着我?有逮捕证吗?那就送我去恶魔岛 吧!”
他又突然改用完全相反的语调说:
“喂,帕特,我和你是老朋友了,是吧。谢谢你关于玛丽的忠告。我一 生都不会忘记的,你没有察觉我不愿意回来吧,蟑螂在爬着,所以,我们俩
去哪儿喝一杯吧,那,两人一块谈谈吧,行吧?”听不清帕特的回答。突然, 亨利的声音又高了起来。
“什么?已经太晚了?你说什么呀,猪!警察的狗!” 警长抓住了想从走动着的马车上跳下来的亨利,两人纠成了一团。鲁贝
夫人跑进厨房,倒了杯热咖啡,披上了红披肩走了出去。 她伸出手去让亨利从马车上走了下来。旁边帕特正在付钱给车夫。两人
半拖半抱地架着亨利登上四楼,让他躺在床上,开始帮他脱衣。亨利抗议着 推开两人,手脚吧嗒吧嗒地乱动着表示抗议。一会儿,替他换好了睡衣,摘
去眼镜,让他睡下。喊叫声渐渐地平息了下来,他又说了些莫明其妙的话, 以后只见他的双唇痉挛,抽搐着。
亨利沉睡了,可是两人却无法离去,在一旁坐了下来,低声说起话来。
“这次没使你太为难吧。”鲁贝夫人说。帕特点了点头。
“嗯,没像昨晚那样呕吐。” 说着望着交叉着的双手,咬着胡子须尖。“可是,如果你认为是变好了
那可是错了。相反是恶化了。无论你还是我都对他怀着好意。但是他和每个 人都纠缠不休,吵个不停就不好办了。凡事都该有个限度。虽说他为我女儿
画过肖像画,有这份情谊。可是我也有自己的立场,也不能一直看见了就当 作没看见吧。说实话,这比对付十个流氓都费劲。上星期说不该欺侮女人,
同招揽顾客的吵了起来。虽说我的部下跑了过去,没酿成大事,今夜偷偷地 溜出蒙马特尔。什么?是勒·维莱托,所以不太远。他是想逃离我的眼睛,
那也就算了。干的事可实在是厉害。威士忌、朗姆、白兰地、苦艾酒、金酒, 让店里拿出了所有的酒,掺合着喝了。这样胡来,连马都会死的呀。我不得
不怀疑他是不是想自杀呢?”
鲁贝夫人咬着嘴唇,视线朝下。帕特一副想说的都要说完的样子。继续 喋喋不休地说着。“我见过很多醉汉,但这人可不一样。这不光是醉,而是
发疯,不能避开事实,我断言他是疯疯了!这话深深地刺痛了鲁贝夫人的心。 为了掩盖眼眶里的热泪,她低下了头,老爷真的发疯了吗?这么说来倒也不
是一点迹象也没有。说是要杀蟑螂,在地板上撒煤油,一不小心整个屋子都 会烧起来。还有,他在铅桶里堆上好几杯砂子,说是要使画室有海滩的感觉。
而且还对我说过:“怎么样,像阿尔卡西翁的海滩吗!”还有,那蟾蜍的事, 一想起来就不会舒服的,也不知是在哪儿发现的,他在屋里整整饲养了一个
月,从早到晚忙于食物。亨利常说:”我很像那蟾蜍,都很难看。谁都不疼 爱它,所以我必须要待它好些。”还有,说是训练脚力而开始弄来了像划船
机那样的东西,有时穿着一条裤叉从早划到晚。这情景真是让人不由地流出 泪来。但是比这更令人难受的是,看到他仰面朝天、目不转睛地盯视着天花
板的模样。他一定是在想那女人吧,即便是喝得酩酊大醉,她也没有离开过 他的脑海。想到这儿,鲁贝夫人的眼里已是热泪盈眶了。
当发现帕特望着自己时,她抬起泪流满面的脸,一时听到的只是亨利睡 眠时的呼吸声。
“听了这种事心情不愉快吧。就是我也是如此,但是,警察总监吩咐要 监视他的行动。我让部下看着他的,但他们怎么也处理不了。从蒙马特尔逃
走就麻烦了。当然我们不知道明天他会干些什么,不过在他干出麻烦事之前, 还是先与他的母亲联系一下为好。如果你不愿意,我干也行。不过,你们同
是女人,事情的经过还是从你嘴里听到为好吧。”
鲁贝夫人低着头,肩膀开始不停地哆嗦着。
“请不要想得那么多,因为这是为他本身考虑的。”
“你是说要把他关入精神病院吗?”
“不,不是精神病医院。是疗养所。”帕特慌慌张张地否认。“他那样 的人不会被送往那种地方的,疗养所里有各种娱乐设施,而且最长也就是两 三周。”
鲁贝夫人的脸重又舒展开来。她放心地凝视着对方的脸。“因此,如能 治好病,就没什么可说了。”
“能治好吗?你是说会戒酒吗?”
“一滴也不沾。那儿的医生答应的,当然两三周后他又会成为过去的他 了。”
鲁贝夫人仔细考虑之后,提心吊胆地问:“如果干了什么坏事,会打他 吗?”
帕特作出了一副像是要把这种傻到极点的想法扔到一边去似的表情
“不,不,疗养所没那种事。一定会像待普通正常人似地对待他。只是不让 他喝酒,还会给他安眠药。”“那能治好是吗?”
“很快,结果是好的。” 听了这话,鲁贝夫人好像是理解了。但是她不想轻易地屈服,回答道:
“明天再看一天,如果没希望的话。”“明白了。但是希望不要等太久。那, 我这就告辞了。”“炉子上正煮着咖啡,诸稍等一会吧。在您回去之前,我
们去看看他吧。”鲁贝夫人费力地站了起来,像扑在亨利身上似的把毯子拉 到他的喉部。回过头去说:“睡得真香呢。”两人不出声地走出房间,开始
下楼梯,走到三楼时,听到了一阵撕裂般的惨叫声。几乎是同时,画室的门 开了,穿着睡衣的亨利蹒跚地出现在客厅,瞪着一双充满恐怖的大眼。“鲁
贝夫人!鲁贝夫人!在哪儿呢?又出去了吗?螳螂大军来了!几百万只的大 军!”
因为没戴眼镜,他摸索着寻找着栏杆。“可怕的大军!鲁贝夫人,快来 呀!”
只见亨利踩着衬衣下摆,摇晃着。他举起双手,惨叫了一声就倒下了, 随着沉闷的声响,从楼梯上滚了下去。
(二)
斯拉梅纽博士经营的精神疗养所在奥提的贵族式的郊外。那儿没有一点 精神病院的痕迹。这是幢十八世纪的豪华的邸宅建筑。曾是玛丽·安特瓦内
特的朋友朗巴尔女王的,那不让人随意进入典雅的室内的大门上,至今仍留 着王家的纹徽。那威风凛凛的庭园,经过精心整理的花坛,还有那沉闷的宁
静,的确和奢侈的贵族别墅很般配,很难想象这是患有心病者的疗养所。说 的对,斯拉梅纽博士拍着大腿,这儿是苦于神经、精神碍障的贵族,以及有
产阶级遁世小憩的别墅。
对于亨利来说,这儿只能是应当忌讳的可怕的地方。逗留在这儿的三周 里,不用说那被擦得铮亮的走廊,脸上贴着假笑的医生,穿着白衣的男看护,
对那难以揣摩的神秘的屋子,响着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令人恐怖的声音的门, 亨利都抱有说不清楚的憎恶。天一黑,这儿就变成了可以称之为恶梦馆,或
者是被令人使鲜血都会凝结的喊叫声打破的令人害怕的沉寂城堡,或者可以 说,成了一座没有安息的墓场。一个三月的下午,亨利通过单身房似的病房
格子窗,眺望着天空,思想上的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憎恶。他大声喊叫过, 但没有寻求帮助的办法。
“你说什么呀?” 看护的目光离开还没读完的报纸,抬头问。
“不,什么也没说,不会是对面病室的女人吧。” 亨利明白刚才自言自语的是自己。他想,被关在这种地方,只要三个月,
就会感到极其孤独,岂止自言自语,还会狂叫出自己是拿破仑的。
“没有人来要求会见吧。”
“是的,即使来了,这儿的规定也是不会允许会客的。” 在这儿,发脾气也没用。对一个打扮成成人模样的幼儿,无法诉说自己
是精神正常的。“你当然是正常的,这儿不是精神病院是疗养所。是让累了 的神经狂休息的地方。”就在一周前,博士还笑嘻嘻地说过这话。
然而,他们把亨利当作精神病患者来处理,这是一目了然的。他们欺骗 鲁贝夫人,从她那儿打听到这个人在地板上撒煤油和砂子的事;装扮成要饭
的,在丢朗·留埃尔画廊的门口引起一阵骚动的事;在个人画展开幕的第一 天,打起盹儿来,冷淡英国王子的事;甚至打听到了穿着绿上衣、红衬衫,
戴着粉红色手套,赶着马车,在红灯绿巷里喝酒乱走的事。这些如用法语记 录在病历卡上,那就成了狂人的证据。
眺望着被格子隔开的天空,回顾着被收容进来后这几天的痛苦。想饮酒。 被绑在床上,狂叫着屋里蟑螂在蠕动,可是没人来。听到的只是同样患者的 狂叫声。
水仙花坛已露出了春天的笑容,紫丁香马上也要开了。花是不幸者、患 病者、溺死者的不会言语的忠实朋友。其他的患者也都在看护的尾随卜,愉
快而慢慢地散着步,或是坐在长椅子上。一位高雅的白发夫人朝亨利微笑, 接着的一瞬间,吐出了舌头给他瞧。失魂的园子凡·高说的对,令人发
狂的不是被隔离本身,而是同疯子共同生活。“把这拿回屋去可以吗?”亨 利躬着腰,拣起山鸡的羽毛问。“干什么用呢!”
如在三周之前,他也许会脱口而出地冒出“当然是吃啰!”或者一定会 执意地说“割断声带”。这样,这个浅薄的人就会报告院长,结果只能是病
历卡上又会填上一条疯子的证据,在这儿的时间也会延长。“如果有墨和纸 的话,我想画画,因为来这儿之前我是画画的。”
看护皱着眉头,像要在亨利的表情上捕捉到什么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 那天夜里,亨利第一次画了马戏团的画。来这儿之后,他第一次感到时
间流逝得太快了。一旁看着的看护,眼里惊讶的神情渐渐消失了。 三天后,亨利被叫到了诊断室。到那儿一看,斯拉梅纽院长带着两名助
手在莫大的桌子对面微笑着。他一边捋着胡子,一边说:
“不错吧,我从一开始就说了,稍稍休息一下就会好的。能这样比什么 都强。听说你的食欲也好点了,就是脸色也比刚来时不大相同了。说实话,
我仔细欣赏了您的画,怎么样,请不必客气地利用我们的图书馆,尽情地临 摹吧。”
“临摹?这种事我不干。”
“听说临摹会帮助恢复记亿。嗯!刚才你说什么了?不是临摹?”
“哎,当然不同。我是凭记忆画的。”
“难道,你的状态,能干那事”
“‘你的状态’究竟是什么意思!” 抬高嗓音说话应该说是一种失态。但是,亨利无法克制住。“我没有丧
失记忆,你总知道的吧!我承认那是酒精中毒,但没有失去记忆。你就问吧,
问什么都行。好了,请问吧”“据调查结果”
“什么调查!你是聋子吗?是瞎子吗?岂止没有失去记忆,我不是同你 们一样正常吗?为什么不对我进行测试呢?行了吧,我是这样的认真,是正 常的!”
亨利了解到自己没能说服医生时,愕然了。他们都带着不信的假面,显 得冷若冰霜。叫嚷正常的往往是异常者。“当然你是正常的。”斯拉梅纽博
士笑了。”你不正常还有正常人吗?只是需要休息一下。短短的两三个月的 事”“两三个月!”亨利叫了起来。“你是说在这个疯人院吗里?我明
白了,这么说来你们把我当作疯子,打算不让我出去吗?你们打算在这里毁 掉我的一生吗!我是正常人。请你们随便问什么吧!我要证明给你们看我是 个正常人!”
两个强健的男人从左右两侧压住了狂叫着的亨利,把他从诊疗室拖了出 去。
亨利一回到屋里,就倒在床上,用拳头击打着枕头痛哭起来。 第二天他老实了,并不是他已绝望,而是恢复了平静。他想,能让我从
这儿出去的只有父亲了。他一眼就能看出我没疯吧。无论医生怎么说,他不 会上当受骗的。
他给父亲写了封信,并贿赂了看护人,请他帮忙投寄。亨利决定等待父 亲的探望。
几天过去了。一周、二周过去了。第三周了,可是连父亲的影子也没有。 亨利绝望了。他倚着窗边的椅子,继续眺望着格子窗外。这就清楚了,
我将永远不会离开这儿了。 奇妙的是,精神科医生把亨利的这种状态视为回复的征兆,允许伯爵夫
人来探望了。
“你能理解我们吧,亨利。”只剩下两人时,夫人喃喃地说。
“只有这么办。不来这儿,就会被强制 7 送入公立精神病医院的呀。” 亨利仍旧脸朝下,点了点头。“我知道,妈妈”
他想紧紧地搂住妈妈的脖子,诉说自己是正常的,让她带自己离开这儿。
然而,这样只会使母亲感到为难,不会战胜三名名医的。
“我从心底里感谢您。”亨利凝视着绒毯说。“虽然这次也是为了我才 这么做的,可是我却一直让妈妈受苦。”伯爵夫人抱住亨利,像孩提时代在
公馆常做的那样,用手指理着他的头发。“要有勇气,利利,努力啊。”两 人漫步在庭园里,坐在长满嫩芽的树下的长凳上。他用平静的语调回答了为
他担心的母亲的提问。嗯,锁骨已好了,不痛了。那天晚上,脚没被折断真 是不可想象。医生?很亲切。心情很好。连书都能看不,一点也不寂
寞。“医院可以画画,这样我也就没有空闲的时间了。”“你要忍耐。 因为你的神经不好。慢慢就会恢复健康的,只要医生允许,我会常来看你的。”
在门口,伯爵夫人弯下身子,在亨利的耳际低语道:”你要祈祷,这样
心就会得到安宁的。” 亨利在门后看着伯爵夫人坐上马车。而前座并没有约瑟夫的人影。
“这是妈妈不愿让他看到自己。”亨利突然嘟哝着,转过身去步履沉重 地走着。
来救自己的是莫里斯。 看到停立在屋门口的莫里斯时,亨利感动地哭了起来。
“你,你,为、为什么”
“啊,好久不见了。”莫里斯反手关上门,笑嘻嘻地说。“与英国女王 共进早餐还比来这儿容易些。听了楼下事务员的话,我心想,这家伙必定是
被迫穿着拘禁服,被放在墙上装橡皮垫的屋里。他说不能见面,我可没有就 点头算了,乘这机会,我给了他五十法朗,对方是个勉强糊口的低薪者,所
以这一着马上就奏效了。不过,我可是怎么也看不出你疯了。好了,我们坐 在那儿谈吧。我们的时间都不多,你给我全都说出来。报纸上吹得很玄乎。
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你给我说说事情发生的经过吧。我不愿去向你母亲打 听。鲁贝夫人只是哭哭啼啼,不得要领。大概是在一时妄想、错觉的状态时,
跑到客厅从楼梯上滚落下来的,这是真的吗?”
亨利像洪水似的倾诉着自己想起来的事。
“你看。”亨利走近桌边,抓起了一叠画稿。“最初,他们说是临摹之 作。后来他们明白了,却还是那么说,就差没说这是疯子的证据了。我给父
亲写过信,可是他没来,我只有最后对你抱有希望了。求你了,你替我证明 一下我没有疯。”莫里斯一幅一幅地欣赏起画来。看完最后一幅时,他满面
笑容,拍了拍亨利的肩膀。”如果疯了能画出这个的话,那我也成了疯子。 报上这呀那呀的写的很多,说实话,来这儿时,我也是半信半疑的。事实是,
你是干了像是疯子干的事。但是,只要看了这些画,就知道绝没有疯。行, 我接受请求,我帮你离开这儿。我想起了一个办法。如果这办法不行的话,
我就考虑其它方法。总之,你要在这儿老老实实地作画。两三天里我同你联 系。这些画,我可以带走吗?”
“噢,想要的话,不必客气,拿走吧。” 莫里斯刚要走,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把手插进了口袋里。“去鲁贝夫
人那儿时,她托我的邮寄品。那么,我会再来的,我们是互相起过誓的终生 朋友,即使这儿被炸坏了,我也一定要带你出去!”
这是一封美术局寄出的信。信中用公务般拘泥的语言写道:你已被定为 下次名誉勋章受勋人之一,这是有总统签名的正式决定,清早些通知本局,
是否愿意受领。如不联系,就将从受勋者名单中除去。受勋是因为你卓越的 业绩,以及对于法国美术界、法国文化的贡献。
大部分的画家都还未得到社会的承认,在亭子间里、腹中空空地画着。 而三十五岁,年纪轻轻的他竟会得到荣誉勋章!多么绝妙的讽刺啊,成功会
悄悄地靠近我的人生。我的眼前仅有一个不愿为失败而舍己的女人,其名就 是名声。那么要不要接受呢?当然应该拒绝。给一个发疯的画家授予荣誉勋
章,高兴的只会是报界吧。无论好或不好,他的名字被谈论得够多了。母亲 会说什么都行的吧。父亲?什么,授予亨利荣誉勋章?吭,给画猥亵画的人
授予勋章,法国政府一定是有点不正常了!鄙视地说着,把目光移向他处的 父亲的身影,仿佛浮现在眼前。
但是,米丽阿姆会怎么样呢?她会毫不犹豫地说,成功是人生目的,会 拍手高兴的吧。
想象的翅膀很快把米丽阿姆置于暖炉前,凝视着哔嗒哔嗒燃烧着的火 焰,夜阑人静的冬夜,夜幕降临在窗边,久久无语的沉默之中,亨利慢吞吞
地开口说:“啊,是的,要授予我荣誉勋章了。“于是米丽阿姆大声喘着气, 瞪大着眼睛,慢慢地回过头来。
亨利抱着脑袋想着。为什么忘不了米丽阿姆呢?
“是坏消息吧?”送晚饭来的看护问。
“不,没什么。” 亨利慢慢地撕碎信,扔到了废纸篓里。
一周后,莫里斯又来了。这次是与《费加罗报》美术评论家阿尔塞努·亚 历山大一起来的。
“按你说的,我工作着。”亨利从桌边站起,微笑地迎接两人的到来。
“能让我看一下画吗?”评论家说着,用手扶了扶眼镜。他一言不发地 欣赏了一会儿画,又叮问了一遍:“这些都是凭着记忆画的吧?”他取下眼
镜,轻轻地击着手心。“也就是说是没有笔记、没有素描的是吗?如果你是 疯子的话,那我希望画家必须是疯子了。”
三人在园子里散步。亨利知道这是在观察自己,也就格外小心地避免了 那些可能被认为是异常的言行。傍晚前,评论家也确信亨利是正常人。
早餐桌上,斯拉梅纽博士读了亚历山大的评论,脸上的表情就像是咬碎
了一只虫牙。著名的美术评论家亚历山大同被视为疯子的画家共同生活了半 天,并研究了他的画,断言他不仅是正常的,而且作为一位艺术家,现正处
于最佳的出成果时期。
亨利被叫到诊疗室时,博士已恢复了平静。脸上堆满了笑意。
“我最初就说了你休息了一段时间就会好的。”他双手交叉在大腹便便 的肚子上,说道:“从各种资料来看,已很清楚,结果果然如此。在这儿呆
了一段时间,还是有奇迹般的疗效的。怎么样?你完全康复时的感想?”
“感到神清气爽。”亨利一本正经地回答。
“当然如此。”精神科医生重重地点了点头。满意地喜笑颜开。“那是 千钧一发之机啊,不过现在已好了。而且这也是医学上的凯歌。以后你可以
自由地会见探望者了,也可以大量画画了。还需要有陪伴的,偶尔可以出去 走走,散散心。以后的二周就这么样吧。”
亨利想说今天就想出院,但还是克制了自己。既然已经知道成了自由人 了,那就不必操之过急。离开这儿,等待着的还是驱车在音乐厅兜风。当然
酒是要戒的,决不再去酒吧了这样,等待我的不是那种百般无聊的生活 吗?
收容亨利的病房的起居室成了画室。画架被搬来了,颜料和画布由莫里 斯筹措。亨利已经治愈了的消息一经传出,很多人来探望。首先来的不用说
就知道是鲁贝夫人。她潇洒地穿着黑色的羊绒时装,胸前别着亨利为她买的 有侧面浮雕像的胸针。纳顿逊·米西亚带来了三名社交界的朋友。她开玩笑
似地说,在装有铁格子窗的屋子里喝红茶别有一番情趣吧,说着爆出了朗朗 的笑声。从布朗歇来了波米隆夫妇和贝尔特,她们恭恭敬敬地坐着,抹着厚
厚的粉,穿着带有装饰的黑衣裳。独立美术家协会经营委员会派出了以亨 利·卢梭为团长的慰问团。德布坦老人在门口态度强硬地说,我是来见吐鲁
斯-劳特累克伯爵的,请陪我去。我同他是知交。他同往常一样,斜戴着毡帽, 烟斗搭拉地挂在胸前,穿着拖鞋。门卫见了大吃一惊。他刚递上一张有点弄
脏了的名片,突然科涅克白兰地酒瓶掉了下来。门卫不由分说地想把正在辩 解怎么会变成这副模样的德布坦老人赶出门去。亨利隔着格子窗,一眼看到
了挥着手、正在喊叫的老蚀刻师,于是匆匆忙忙走出屋去。
简·阿维利尔是伴着一个高个青年来的。她自豪地把这位甩动着黑发的 长脸男青年介绍给亨利,说:“是作曲家克里斯托夫。”
热烈的问候完了之后,青年知趣地说了声在园里等着,就走了出去。
“怎么样?挺帅的吧?”简点燃烟说。“是个伟大的音乐家,不过什么 也还没有发表,现在正在创作歌剧。我那时不是马上就要和乔治结婚吗?现
在想起来还会起鸡皮疙瘩。那种男人究竟好在哪儿呢?没有才能,是个极普 通的人。什么他写的小说都是些不得了的东西,这是一时的迷路。不过,克
里斯托夫不同,完全不同。”
两人都避而不谈米丽阿姆,可是,又无法避开。 简一边戴着手套,一边说:“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感到很遗憾。我认
为不错才介绍给你的呀。”
“不要在意。这只是一时的。托你的福,我窥视到了幸福。我很感谢你 呢。”
伯爵夫人是在出院两三天前来的。
“离开这儿后的计划已定好了吗?”夫人望着亨利的眼里流露出了忧
愁。
“还没完全定下来。”亨利暧昧地答道,眼睛移向一边。母亲直截了当 的询问方法同以前一样,可亨利这时仍然感到吃了一惊。“不过,眼下是回
蒙马特尔吧,我觉得我只有那儿。首先想画莫里斯的肖像。我们交往了很久, 细细想来,他的肖像画却一幅也没画过。虽说是因为从未说过给我画幅肖像
画,不过他会高兴的。”
“那请务必替他画一幅。莫里斯是个非常好的人。”
“嗳,这次给他添了不少麻烦,都无法表达我的感谢之情
“以后,又打算干什么呢?”
“回蒙马特尔画莫里斯的肖像。这是已经定下来的,以后的事还没定。 即使定了计划,好像也无法照计划进行。莫里斯正在努力准备明年在纽约举
行我的画展。如真是那样的话,我要说明我和他一起去。我也想去一次美国。”
“那之前你打算干什么呢?”
“什么意思?当然是创作。有好几件尚未完成的工作。六月份我想去第 埃普或托尔维尤。阿尔卡西翁已经呆了很久了,我都腻了。”
亨利瞟了一眼伯爵夫人苍白的脸色,一下子明白了她的内心所思。
“是这样啊,您还在担心我会不会又喝酒吧。如果是这件事的话,请放 心,我无论如何都不再喝酒了。”
“我知道你说的是真话。”夫人充满爱的目光落在亨利身上。但是那眼 神已缺乏信心了。“在有的事情上,某种情形下,意志是坚强的,但也有难
以抵制诱惑的时候。我担心,你会不会因为难以忍受孤独又重新借助酒精。”
亨利低垂着眼帘,没有回答。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你就会来往于蒙马特尔和这儿,以此了却一生。 必须要注意。还有,我反复考虑之后,决定拜托维奥,让他和你一起生活。
保罗·维奥很早以前就是和我家有交情了。是位有教养、心地善良、单身度 日的绅土。我想有事你会找他商量的。
亨利慢慢地抬起头“是随从?”
“是的,利利我请他陪你。” 亨利开始完全戒酒的生活已有一年了。美德就像几经抛弃仍愿随他的情
妇,紧紧地拥抱了回家来的亨利。 就是在这种状态下开始画莫里斯的肖像。这一时期的灰暗肖像仍像画塾
学生时代的作品。美丽的缝纫工人露奈纤细的侧脸和油灯光下燃烧一般的金 发激发了他涸竭的天才,使他又创造了最后一幅杰作。美德紧紧地抓住了亨
利,逐步开始扼杀了他的生命。
曾经批评他《应该唾弃的兽性》一画的评论家全都欢迎这个重又回到创 作肖像画世界的放荡儿子。如今他作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得到众人的承认。
画商又想起了他年轻时漫不经心送给的画。其结果,他的画被装在考究的画 框里,装饰着当代流行画商的画廊。同时,赝作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署名的、
作为三十六岁巨匠作品的假画,厚颜无耻地开始上市了(劳特累克的赝作, 不用说有油画、素描,直至海报,数量颇多,以致莫里斯、裘扬在他的商品
目录里还添上了赝作的一览表)。
亨利伴着维奥出现在咖啡馆露台上时,学画的学生们都中断了议论,挤 眉弄眼地就像是他曾凝视德加那样地盯视着亨利。其中勇敢的就来到他的桌
边。亨利含着名人特有的满脸的假笑,发表一通绘画论。告诫他们说孜孜不
倦的勤勉和节制正是成功的关键。 像自以为是的人那样,亨利全盘接受了来自各方面的赞美,开始变得自
高自大起来。他开始不再使用厚纸,而用木的画版,理由在于前者有失身价。 随着应该表现的体裁的枯涸,他的目光逐步转向将来。他开始着手蚀刻画。
就在这一时期,他创作了九幅铜镌凹版画。
名声是亨利最忠实的情妇。它又一次来敲他的门了。他又一次被探询荣 誉勋章一事。正当他认真研究该不该接受时,总统的亲笔信到了。信中任命
他为装饰二十世纪初的大型博览会的海报委员会主任。就这样,亨利要过目 几百张海报,装模作样地说些评论的话。
十九世纪在萧条和飘着雪花的黑暗中逝去了。那天晚上,亨利去红磨坊 坐了一会儿,那儿被新年的快乐和喧闹弄得杂乱无章;又坐着马车去看望了
马尔泽尔市大街的母亲。晚餐席上,亨利被她那沉闷的态度弄得有些不太高 兴,他笑着抗议自己四十六小时处于监视之中。
坐在桌对面的母亲忧郁地抬起头。她的双唇显得苍白,没有血色,头发 中白发显得那么明显。
“她显得更幸福一些就好了。”亨利想。“可是,已经是无法伪装了。” 乘端上咖啡之机,亨利开口说,”妈妈,可以停止‘拐杖服务’了吧。
怎么说呢?他是个好人,陪着玩抽签,去动物园,他是无可挑剔的。从疗养 院回来时没有他是不可想象的,但如今我和酒已经无缘,你瞧,我已经恢复
健康了嘛。”
“是啊。”伯爵夫人忧心忡忡地回答。“再过三个月,我们再谈谈吧。”
“不过,妈妈,那太长了呀。”
“要付钱给‘拐杖’吗?”伯爵夫人俯身朝前,飞快地把话叉开,就这 样结束了交谈。
(三)
“喂,维克托,求你了,就这样求你了!”没人光顾的酒店里回荡着亨 利的可怜的哀求声。”再来一杯苦艾酒,小杯的也行喂,维克托,我这
样低头央求难道你不知道吗?我付一百法朗付五百法朗怎么样?”
他低声嘟哝着从后面酒架上取下瓶子,向亨利走去。 空空的玻璃杯里倒上了绿色的果子露,兑上水,“这是最后一次了,吐
鲁斯先生,不管你怎么叫都没有了。” 亨利贪婪地往嘴里灌着。地板摇晃了,桌子在眼前悬空起来,又响起了
令人害怕的耳鸣。不久,地不在摇动,桌子也站稳了脚,亨利小心地放好杯 子,不由地望窗外一望。雨点滴落在玻璃上,呈锯齿形,他眯起眼睛,透过
雨雾眺望着对面寂静的马路。
巴黎常常是阴雨绵绵。不是鲁贝夫人,而是巴黎的天气很使人心烦意乱。 我的人生好像就是以哗哗的地下流水和屋檐上淌下的雨珠为背景的。
维奥也是个可怜的家伙。现在他正为找我而在雨中徘徊,在蒙马特尔的 酒家一家一家地找寻吧。本来就不是个做醉汉保镖的料,爱喝酒的人想喝酒
想得难以忍受时,就会欺骗人,不明白这一点就失去了当“拐杖”的资格。 妈妈如果雇用一个精神病医院的看护可能会更好些。
在规规矩矩的日常生活中,也曾把自己关在屋内,想以此淡漠对于米丽
阿姆的回忆,与沉溺于酒色的过去一刀两断。然而这只能与美丽的女神也断 绝了关系。
就这样,四个月来亨利寻求着对于失落的过去的追忆,在红灯高照的小 巷徘徊。看到的是与米丽阿姆分别时刹那间的幸福的苦果。但是,他没能看
到曾经陪伴两人的美丽的女神。“这能给我吗?”
这战战兢兢的女人招呼声使亨利突然苏醒过来。回头一看,一个衣着破 烂的老太太巴眨着眼睛站在那儿。湿漉漉的白发紧贴在两边的面颊上。黑色
的带缨子的披肩遮盖胸部。“你要什么?”
“烟蒂。”老太太指了指烟缸。”去卖的。” 老太太身上有着一种应当称之为落泊者的镇静那样的东西。这甚至使她
给人一种奇妙的稳重和威严感。亨利突然想到,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给她 带来更大的创伤了。
“啊,当然。你都拿去吧。”他推开烟缸,从口袋里拿出镀金烟盒,把 里面的烟全都倒在她的手心里。
“顺便喝点热的饮料吧,想要什么?”
“如果可以喝朗姆酒的话。” 老太太坐了下来,她脱去披肩,将头上的白发往上推了推。那举止的优
雅没能逃脱亨利的眼睛。
“你是画画的吧?”
“是的。不,毋宁应该说以前是的。你怎么知道的?”“画画的,我一 看就知道。因为以前,我认识很多画家。”老太太拿起了放在桌上的朗姆酒
杯说:“祝您健康,先生。”亨利也举起了酒杯应道:“阿·沃特尔·尚蒂 夫人。”酒杯刚放到桌上,老太太就用手捂住嘴巴,难为情似地大笑了起来。
“什么夫人。已好久没人这么称呼我了。画家中真是有不少绅士派的人。我 的他也是如此。也许你认识,是个叫马内的人。”
“马内?爱德华·马内?”“那你是奥林匹亚吗?”
“是的,那人一直这样叫我,不知是为什么,我说我是维克丽努,然而 他却不听,说:‘不,对我来说是奥林匹亚。’他画的画您看过吧。”谁都
知道那是世界上最有名的画之一。
“他画了那幅画,一下子轰动起来了。我现在还时常想起。他让我裸体 躺在沙发上,首先让枕上黄色的枕头,然后在头上插上一朵花。看上去饰品
不够。他跑出画室,拿回来一根很小的黑色缎带。并说这就行了。然后满意 地笑了起来。这些我都还记得。他把那条缎带围在我的脖子上,用极认真的
神情开始画了起来。现在那眼神还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没想到这位人老珠黄、枯瘦如柴、穿着破烂衣裳的女子是奥林匹亚。世 界上一切生物的下场都是多么的可悲啊。青春与美貌竟然如此短暂,亨利一
时无言可答。是谁说过,艺术比人生更为伟大。的确,只有艺术才能使时间 停止流逝。
她推开椅子,直起腰来。
“那好,我这就告辞了,不再收集一些烟蒂的话,就无法糊口。有时, 一公斤能卖四个法朗,如今却只付三个半法朗,活下去都变得越来越艰难了。
生来就是这样的命。毫无办法。谢谢您的酒。”
亨利给了她一张纸币,“你把这拿去吧。不要谢我,不要说谢,一声不 响地拿去吧。”
老人的视线落到了纸币上。但是那目光不用说没有贪欲,就连惊讶都没 有。
“他也像你一样,很慷慨大方。”老人这么说着,转过身去,披上披肩 离开了酒店。
亨利一人喝干了杯子里的苦艾酒。耳鸣又发作了。同时,胃像收缩似地 痛了起来。
眼前,只有那只玻璃酒杯像是嘲笑他似地站立在那儿。 玻璃酒杯在嘲笑着。它朝我说,我很忙。今后必须要给那些来这儿的意
志薄弱的傻瓜一席梦幻和逃避之地。
“烦死人了!”亨利叫了起来,吐了口唾沫,用手一拂,杯子打得粉碎。 走到外面一看,暮色已经降临,雨已经停了。他在人行道上停留了一会,
想了想,我为什么要出来,打算去哪儿呢?这一切都不甚了了。他瞪着眼睛 匆匆忙忙地往四周看了看。要不要叫马车停下来呢?步行去马尔泽尔街也并
不那么远。只要乘上了马车,去处也就清楚了。今晚在那儿过也就能定下来 了。
不知何时,亨利略弯着腰开始走了起来,他拄着拐杖,身体推出去似地 走着。每走五、六步就休息一会儿,调整一下呼吸。让他奇怪的是,一拐弯
就是克洛齐街。隔着一条街,唐吉老爹的店就在那儿。涂成蓝色的门正被雨 淋着,没点灯。
他穿过马路,伫立在房前,头伸进了窗户。唐吉夫人包颜料的柜台上积 满了灰尘。只有墙壁上以前挂着塞尚和凡·高作品的地方现在成了一块空白,
提醒大家以前那儿挂着画。这是多么宁静、死一般的寂静啊。小心翼翼地拿 画给自己看的唐吉,专心致志操作炖红葱的唐吉夫人在里院衔着烟
斗的凡·高他们全都死了。人一死绝,成了幽灵的就是活着的人了。 亨利竖起了外套的领子,拖着剧痛的脚。走到马尔泽尔街,雨雪还在下着。
这儿当然没有马车。
到比加尔广场时,雨开始真的下了起来。雨击打着赛马帽,有时,雨点 落到了脖子上,靠近路边的石头上停着一辆马车。“没人坐吧?”
“是的。”车夫用不太干净的手指碰了碰帽子。”可真是个好天气呀。 您去哪儿?”
亨利在座位上坐了下来,挥了挥帽子,抖落掉帽上的雨点。“去哪儿?” 马夫拉着缰绳,又问。
“我不是聋子,现在在考虑呢。你没有看到我都湿透了吗?”去哪儿呢? 问题就在这儿。我想去哪儿呢?有没有可去之处呢?甩掉拐杖似的忠实的老
人,这毕竟是错的。他正在雨中到处找我吧?一旦喝醉,刹车就不灵了,就 会不考虑后果地到处徘徊。然后就是无法忍受的后悔。没完没了的后悔自己
干过的和没干的事。为了逃避这种情况,又开始喝起酒来。对不起妈妈,对 不起鲁贝夫人,就是对维奥,对自己本身也是没理由可辩解的。
“去红磨坊。”亨利胡乱说了一个地方。
“您说去红磨坊吗?这种时候不会开着的。”
“是的,那就去爱丽舍·蒙马特。”
“老爷,不太了解这一带吧。爱丽舍·蒙马特几年前就倒闭了。
“啊,是的,我疏忽了。那就去北站。” 亨利取出了镀金烟盒,幸亏里面还有支烟。他划了根火柴,吸了两三口,
烟从鼻孔里冒出。点燃火柴时,他感到了莫大的安心。手抖得更厉害了,病 状比入院前恶化了。是因为马车在摇晃,亨利的心里嘟哝着逃避事实的话语。
倾刻间,湿漉漉的马路上响起了马蹄声。到了车站又怎么样呢?去让·巴沙 杜尔吧。对了,那儿不错,隔了好久之后再度重游也另有一番风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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