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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特累克传

皮埃尔·勒米尔(法)
译 序
1901 年 9 月 9 日清晨,朝霞洒满大地,万物呈现一派生机,可在巴黎近 郊的努伊依医院,一个显示高度酒精中毒症状、下身畸形的病人躺在病榻上
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就是法国十九世纪末画坛上的奇才——吐鲁斯-劳特累 克。三十七岁对画家来说可能不是个吉利岁数,拉斐尔、凡·高、莫迪里阿
尼都夭折于这一年龄。劳特累克也终于在他三十七岁那年,在与人生苦 苦搏斗的征途中倒了下来。
吐鲁斯-卡特累克(Toulouse-Lautrec,Henride)1864 年 11 月 24 日出
生于法国南部阿尔比的一个世袭贵族家庭。父亲亚冯士伯爵承袭了贵族遗 风,好骑马狩猎,所以劳特累克从小就画了许多父亲打猎的速写。但是亚冯
士伯爵对家庭漠不关心,对劳特累克也没尽过多少父亲的责任。只有他那深 有教养的母亲对他倾注了全部的爱心。不过劳特累克身上那不拘于社会伦
理、放荡不羁的脾性可能也有他父亲的影响。
劳特累克少年时代连遭不幸。1878 年 5 月他从床上掉下,左脚骨折。翌 年 8 月,在疗养区散步时又不慎跌入无水的小河床,右腿又骨折。长期的治
疗休养都无济于事,最后腰以下的发育完全停止了。这些不幸事故虽然似乎 是偶然的,但祖辈世代的近亲婚姻,或许是其体质不正常的真正起因。
幼年起即对绘画感兴趣的劳特累克此时因为行动不便,更专心于绘画。 起先他求教于当地的一位画家,去巴黎后又经介绍进了勃纳尔的画室,后来
又转入柯尔蒙的画室。就在那儿,他结识了贝尔纳和从荷兰来的凡·高。通 过贝尔纳,他又了解了高更、德加,并和凡·高一起创作了一些新印象主义
风格的作品。德加和日本浮世绘也对他的绘画具有决定性的影响。虽然他接 连着尝试自印象主义以来的各种新绘画风格和方法,从中汲取刺激和影响,
但他本质上还是一个直观的画家,相信的是自己的眼睛和手。
劳特累克艺术真正辉煌的时期是他在蒙马特尔居住的那一段日子。当时 蒙马特尔是巴黎新兴的一个娱乐区,夜总会、咖啡馆、酒吧鳞次栉比,艺术
家云集于此。劳特累克也几乎每晚徘徊于此。1889 年,“红磨坊”夜总会开 店后,劳特累克便是常客。他在那里画了大量的写生,舞女拉古吕和舞伴瓦
朗当的舞姿成了他为红磨坊画的那幅闻名的海报的素材,这张海报那大胆的 构图和人物个性的夸张刻画,以及通过简化而牺牲立体造型和其他细节,使
画面变得更加动人。这幅画使劳特累克一举成名,同时也使招贴画被当作艺 术品来欣赏。那一时期劳特累克笔下留下了当时蒙马特尔几乎所有名舞女的
倩姿。他笔下的人物不像德加的那么冷冰冰,他对她们倾注了无限的同情心。 当时一位名演员吉贝尔一看到劳特累克用石版画表现她舞姿的画时,非常惊
讶,因为劳特累克已将他的模特儿与他自己创造的形象出色地融为一体了。 劳特累克 1897 年开始热衷于行版画创作。18 世纪末起源于德国的石版 画至
1860 年才在法国开始兴盛,到 1890 年才真正进入创作期。劳特累克的 石版画杰作,是以娼妓为题材的画集《她们》。1892 年起,芳特累克经常出
入于妓院,观察她们的日常生活,并以此为题材创作了数幅杰作,但其中丝
毫没有任何淫猥的意味。他所感兴趣的是裸妇自然、理想的形态。 劳特累克的好奇心很强,他也并不局限于蒙马特尔的世界,他常常去医
院访问,去法院旁听诉讼案,还常常旅行。1895 年去伦敦的旅行还会见了著
名的插图画家比亚兹莱。但无论是描绘法院的场面还是妓女的生活,他都不 像杜米埃或卢奥那样抱有讽刺社会或抨击伦理道德的意图,对他来说重要的
是同时代人的身姿。年长的画家中他感到最亲近的是马奈和德加,因为他们 深深地融入了那个时代的生活。
1898 年后,长期借酒浇愁的夜生活极大地毁坏了他的肉体和精神,他被 迫到巴黎近郊的医院进行酒精中毒治疗,虽然其间有一段时期有所好转,但
仍无法挽留住尚还年轻的生命。他母亲后来将他画室中的作品全部赠送给阿 尔比市。1922 年阿尔比市建立了叶鲁斯-劳特累克美术馆,使得这位画坛奇
才的杰作能为后人观赏。
劳特累克那色彩明快、简洁率直的画风以及他那与人生艰辛搏斗的传奇 生涯一直是那样地吸引着我。1985 年我在日本进修,一天去东京最大的艺术
书店——纪伊国屋书店,忽然发现了书架上这本《劳特累克传》,使我惊喜 万分。买回宿舍翻阅后,被书中有关人物心理、性格形成的出色刻画和对当
时社会生活、艺术活动的详尽描绘深深打动了,心想一定要将其翻译出来介 绍给中国读者。
这本书的原作者是法国名作家皮埃尔·勒 -缪尔,他曾因撰写一些传记而 获文学奖,因在周刊上连载文章而在巴黎十分受欢迎,在欧洲和南美等地都
有他作品的译本。1939 年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他不再用法语写作。1951 年,他在美国文坛上以《劳特累克传》重新登场,并以丰富的语汇,流利的
文体,刻意雕琢而又不露痕迹的文风使人震惊、钦佩。这本小说后来被改编 成同名电影,大获好评。我后来打听到日本大学艺术学部的影像资料中心存
有《劳特累克传》电影的录像带,特地去看了两次,虽然出场人物不尽相同, 但对人物的理解终算也有了些感性认识,虽然也还是间接的。
回国后,我请了上海外国语学院的陈小芬老师一起把这本书翻译了出 来。我们译的是日本美术公论社 1982 年版的工藤政司的日译本。由于手头事
务烦多,拖拖拉拉至今才算完成,其中肯定错误不少,且因为日译本上有些 人名、地名很难还原,手中又无原版本对照,故如蒙读者不吝赐教,感激不 尽。
沈揆一
一九八九年春
劳特累克传
开幕
(一)
“别动,妈妈!就要画脸了。”
“怎么,还没画完,亨利?昨天不是刚画过吗?”吐鲁斯—劳特累克伯 爵夫人阿黛尔穿着衬架支撑着的长裙子,边说着把刺绣放在膝盖上,微笑地
望着蹲在前面草地上的小男孩。“妈妈和昨天一样,一点儿也没变嘛。鼻子、 嘴巴、颚”亨利长着一头蓬乱的黑鬈发,一双会说话似的褐色眼睛在那
小小的瓜子脸上显得过大了点,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水兵服,打开写生簿, 斜拿着铅笔,瞪着双眼,一付认真的神情。利利,可爱的利利!这孩子是我
的一切。失意、悔恨、孤独,什么都由他给补偿了。
“画唐就可以了,偏要”
“已经画过二次了。”亨利瞅了一下桌底下那只鼻子搁在前脚上,正在 打盹的名叫唐的戈登猎犬。
“而且它正在睡觉,睡着时什么表情也没有。还是画妈妈好,本来妈妈 就漂亮嘛。”
伯爵夫人故意作出一付受宠若惊的神情:“那好吧,我就给你当模特儿 吧,不过,只当五分钟,多一分钟也不行。”说着,她用极优美的手势脱掉
了宽沿帽,露出了红褐色的、光泽照人的秀发。头发从正中分开,齐耳处被 梳成双翅膀模样的发型。
“哟,是兜风的时间了。约瑟夫马上就要来了。今天会去哪儿呢?” 亨利没有回答。铅笔在写生簿上飞快地移动着。
这是一八七二年九月,一个阳光明媚、宁静的下午,身边摊着一些常用
的东西,母子俩沉浸在无人干扰的亲密无间的短暂的幸福之中。周围是一片 宽阔的、绿茵茵的草地,暖洋洋的太阳当空照着。小鸟在窝边唱歌,一会儿
又像有什么急事儿似的、匆匆忙忙地飞走了。透过筱悬木微黄的树叶,可以 看到残留着炮眼的中世纪城堡的黑影。尖尖的塔楼、胸墙,狭窄的尖顶窗,
在太阳光下闪烁着光辉。
刚才,一位身穿蓝制服、胖胖的“吐阿莫士老人”来整理过茶具,态度 傲慢诚然是个名门望族的管家。他带着多米尼克来的。这是个参加工作年数
不长、仅工作了十二年、大约是五十八岁的人。过了三分多钟,马尔蒙蒂内 姑妈叠起报纸,文雅地笑了笑说:”我还要去写几封信。”说着,走了出去。
她的话的意思是从现在起到晚餐前是午睡的时间。这位被叫做“姑妈”的女 人,并不是谁的姑妈,而是七年前来访,说定一周后就走,而后来又留了下 来的远亲。
今晚,会有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马夫进来通知,伯爵夫人的马车已经准 备好了。因此,虽说简单,但正式的晚餐,就由穿着制服、年老的佣人来准
备了。用餐的地方是个幽暗阴森、空空大大的饭厅。那儿挂着看了会令人难 受的挂毯,还挂着长长一排穿着盔甲的祖先们的肖像。祖先们威严地俯视着。
用过饭后的点心和水果,小伯爵就揉着眼睛上了宽宽的楼梯。一跨进卧室, 妈妈就来了。她在床边讲故事给他听。她常讲耶稣曾是个非常好的孩子;乔
治·德拉克洛瓦的故事:第一次十字军远征的故事:特别是曾祖父的爷爷—
—雷蒙四世的故事。吐鲁斯伯爵率领着基督教徒骑士,占领了耶路撒冷,从
邪恶的土耳其人那儿拯救、保护了救世主的墓地,等等。讲完之后,吐 鲁斯-劳特累克夫人吻了吻亨利,最后爱抚地却又非常困倦地告别道:“晚安,
亚当!”顺手替孩子往上拉了拉毯子,把盖被往褥子下面掖了掖,然后依恋 地瞅了孩子一眼,离开房间回隔壁卧室去了。
透过窗户,可以看到灯一盏盏地熄灭了。于是,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的 城堡,又会像几世纪以来一直那样的,被夜幕所笼罩。
“今天会去哪儿呢?”吐鲁斯-劳特累克夫人又说道。
“从前的窑场,或是圣安教堂吧。” 夫人一个劲地点头说去哪儿都行。心里的痛苦,使她那恬静的脸色变阴
郁了。太可怜了,利利做梦也不会想到这将是最后一次兜风了。人生也许就 是不断地离别吧,又无法占卜出明天的命运。亨利坐着马车,奔驶在山间小
道上,身体靠着手执缰绳的伯爵夫人,嘲弄着后面马车厢里沉默寡言、抱着 胳膊的约瑟夫,两眼炯炯有神,环顾着四周。这种情景也许冉也不会有了。
这是人生给人最初的残酷打击。精心编织起来的感情之布,被扯断了一根线, 不久又扯断了一根,以后又是一根,这样卜去,布就不复存在了。这如同男
孩儿和母亲的感情吧。这孩子也要离我而去了。
她的嘴唇哆嗦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不要动!”亨利大声地提醒她。
“现在正在画嘴巴,这可是最难画的地方。” 她又一次眯着眼睛,凝视着他那躬着背的小小身体。看的太入神了,无
意中咬疼了下唇,她皱了皱眉头。亨利这种非常喜欢画画的性格又是从谁那 儿遗传下来的呢?一入神就什么也不顾的固执劲,那种渴望得到母爱和赞扬
的欲望:玩得好好的,突然扑到母亲怀里的这种心灵渴求,怎么会有这种性 格的呢?一个觉得自己已经完全了解孩子的母亲,也会时时感到疑惑不解。
以前不是觉得他似乎不是画画的材料,他对其它事情更感兴趣吗?不过,昂 首挺胸说要与船长,这不也是不久以前的事吗?
所以这画画也许只是一时的兴致,随着时间的流逝,会逐渐淡漠的吧。 这样一想,她才觉得有些可以理解了。
“妈妈,你好像说过,我曾说过要画幅牛送给大主教的。’”“就是给 那个来吃晚饭的胖老头,是吗?”
“不是来吃饭的,是我们请他来的。”接着,伯爵夫人用亨利熟悉的、 严厉的声音加上一句说:“可不能把大主教叫做胖老头啊。”
“不过事实上,是那样的嘛!”亨利不服地眼睛朝上,骨碌碌地转着。” 他真有吐阿莫士爷爷那么胖?”
“他是位献身于上帝的人,是个圣人。所以,我们在他的戒指上亲吻, 尊敬地回答:‘是,大主教不,大主教。’”“不过”
“这件事就不谈了。”夫人不愿谈这些,于是就连忙接着说:“那好像 是你弟弟利萨儒受洗礼时吧。”
“弟弟,我有个弟弟?我怎么一点儿也不知道呢?他现在在哪儿呢?”
“回天堂去了。那孩子只在人间逗留了三个多月。”
“是吗?!”亨利从心底里感到失望。一会儿又问:“那么,为什 么要接受洗礼呢?”
“要上天堂的人,无论是谁都必须要接受洗礼。”
“我也要接受洗礼吗?”
“当然。”2.亨利的母亲阿黛尔夫人亨利是那么地好奇。不过,一会儿 又专心致志地画起画来。“那么,我死后也会去天堂的。”亨利充满自信地
说。对孩子来说,被召到天堂去,绝不是件什么快事。
“也许能去的。如果不是个好孩子,衷心爱戴上帝的话。”“我可 不要。”亨利断然拒绝。“我喜欢妈妈,我无法做到从心底里热爱上帝。”
“快别这么说,亨利!”
“不过,那是真的!”亨利注视着母亲。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夫人看着 那认真的目光,感到胸中充满着难言的激动。“我喜欢妈妈。”
她两手放在膝盖上,凝视着亨利。在这个问题上,她不想因为他的固执 而原谅他。不过细想起来,也真可怜,要命令一个天真的孩子去爱从来没有
抱过他,也没有替他掖上盖被的上帝,这实在是件难以做到的事啊。
“知道了,妈妈也爱你啊。亨利!”不这么说,亨利是不会舒心的。“可 是画牛的事,我告诉你当时的情景,你可不要插嘴。那是四年前,你还只有
三岁,非常非常的小。”
夫人用温柔的低音,给亨利讲了他早忘了的弟弟受洗礼时的情景。“仪 式完了之后,大主教让人们进圣具室,在教区的名册上签名。这时,一直很
听话的亨利说,‘我也要在大本子上签名。’大主教说,‘哦,字也不会写, 又怎么能签名呢?’于是你就说,‘那么我画一头牛。’”可是亨利对于这
些往事似乎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对肖像开始了最后的润饰。一会儿,他指着 画,得意地笑了:“啊,总算完成了。”(劳特累克幼年时画的这幅画,现
在被收藏在阿尔比美术馆)。”
“喂!妈妈,不到五分钟吧。” 夫人满面笑容地欣赏着:“太好了,是个真正的画家了。”说着,把写
生簿放在长凳上。
“利利,来,坐到妈妈身边来。” 亨利急忙坐到长凳上。只有母亲才叫他利利。而且不是经常这样称呼他
的。人与人之间,会有些达成默契的秘密的。譬如,母亲只有在表扬他弥撒 时守礼仪,数数能数到一百,或者要告诉他一件不太愉快的大事时,才这么 称呼他。
“你已经七岁了。”夫人对靠着自己而坐的亨利说,“不是想当一名船 长航海在世界各地吗?画狮子、老虎、野蛮人吗?”
亨利不安地点了点头。夫人紧紧地搂住深感不安的亨利,像是要减轻一 点对他的打击似的。“你已经七岁了,到上学的年龄了。”
“上学?”亨利感到难以形容的不安,机械地重复道。
“什么上学,我不想去。”
“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是必须要去。小孩儿都要上学的。”她的手摆弄 着黑黑的鬈发,“在巴黎有所名叫封丹纳规模很大的学校。好孩子都在那儿
读书,大家在一起愉快地玩耍。真是好极了。
“不过我还是不想去学校。” 他的眼里含着泪,一点儿也不明白母亲说的事。然而,他已模模糊糊地
意识到自己周围的世界已经开始崩溃。坐在马车上兜风:跟着妈妈或马尔蒙 蒂内姑妈学习:在小马驹的马鞍上坐着和约瑟夫并驾齐驱去远处蹓跶:去马
厩画马童:在公馆的走廊上和马内特一起玩捉迷藏,亨利感到这一切都将不 复存在了。
“嘘”阿黛尔用手指捂在亨利的嘴上,“好孩子是不撒娇的,不能 哭,吐鲁斯-劳特累克家的孩子是绝不哭的。”阿黛尔一边让他擦干眼泪,擤
擤鼻涕,一边教育他要像第一次率领十字军的曾祖父的爷爷雷蒙四世那样, 永远乐呵呵地勇敢战斗。
“另外”,阿黛尔又补充道,“约瑟夫和马内特也一起去。”
“真的?!” 听了这话,亨利有些振作起来了。
马内特是母亲小时候的奶妈。矮个,长着一双炯炯有神的蓝眼睛,脸上 布满皱纹,牙全掉了,嘴唇一吸,看上去就像没有嘴巴一样。她从早到晚在
公馆里忙来忙去,白色的头巾像翅膀似地吧嗒吧嗒地飘动着。她在自己的房 里纺纱时,常让亨利坐在搁脚的地方,大声激昂地给小亨利唱普罗旺斯民歌。
有约瑟夫去,亨利心里有了依靠。他就像吐阿莫士老人、院子里的筱悬 木、饭厅里的肖像画一样,总是伴随在身边。他不常笑,但是那带有花形图
案的草帽,配上白色的马裤,穿着蓝色的马车夫上衣的形象,倒是画画的素
材。而且约瑟夫还是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不仅如此,”阿黛尔接着说,”到了巴黎,你还会见到一个人你 猜是谁?”她故意不回答,让亨利想了想,然后说:“可以见到爸爸!”
“真的?可以见到爸爸了吗?” 这样,一切全都变了,爸爸真好。每次爸爸回到公馆,亨利就把学习抛
之脑后了。什么作息时间表全都不需要了。生活变得充满生机,带有一种冒 险的色彩。古城堡从沉睡中苏醒过来。乱七八槽的骑马靴声、大声傲慢的谈
话声震得房子都要晃动起来。爸爸扬鞭远行,回家后给亨利讲马,讲狩猎, 讲战斗。这些令人兴奋的故事使亨利感到有种难以言状的快活。
“一起住在爸爸的公馆里吗?”亨利两眼发亮地问。
“在巴黎是不住公馆的,住饭店或是美丽的公寓。可以从阳台上眺望大 街。”
“不过,是和爸爸住在一起吧。”亨利再三问,语气中流露出稍稍的不 安。
“是的,至少是住一段时间吧。我想爸爸会带你坐马车去布洛涅森林的, 那是一个非常大的森林。林中有个湖泊。到了冬天,可以滑冰。巴黎的冬天
要下雪。另外爸爸还会带你去马戏团。那儿有真的狮子、丑角、象,还有旋 转木马、木偶戏。”亨利瞪大了眼睛,吃惊地张大了嘴,听入了神,忘了擦
掉的眼泪在睫毛上抖动着。
又过了几天,公馆上上下下忙成一团。人们都像是被逼急了的母鸡、到 处窜来窜去。妈妈也不和亨利玩了,老是和“吐阿莫士爷爷”、花匠头基斯
特,以及马车夫头西蒙说话。走廊上到处放着开着箱盖的皮箱。也不练习骑 马了。
一周后,出发的时间终于来临。人们相互吻别。车站上火车吐着白烟, 使人想起激战前急于奔跑的战马。上了车,包厢里有放着靠垫的长椅子。抬
头可以看到行李架。窗户可以上下移动,非常好玩。
高吭的汽笛声长鸣三下,车轮开始发出了咔嚓咔嚓的响声,车站和送行 的人都被抛在了后面。一会儿,展现在面前的是阿尔比的田园风光,树木、
河流,从未见过的铺着瓷砖的屋顶不断地在窗外闪现。
“看!妈妈,快来看!”
起初亨利觉得很新鲜,但渐渐就觉得无聊起来,看够了。不知什么时候, 他进入了梦乡,醒来一看,火车已一个劲地行驰在巴黎郊外。亨利把脸贴在 窗上。
“瞧!妈妈,下雨了。” 肮脏、难看的石板瓦屋顶的四角房子。洗濯物从像是窗户的地方往下搭
拉着,工厂的烟囱冒着黑烟。房子之间有个极小的庭园,篱笆已坏,长满了 杂草。弯弯扭扭的金属堆成了山,生满了锈,在雨中淋着。泥泞的街上,男
男女女穿着大衣,怕踩到蚂蚁似的,在低头疾走。与阿尔比湛蓝的天空全然 不同,巴黎的天空是灰蒙蒙的。巴黎是这样一个丑陋的地方啊!。
一会儿,火车长叹一声,停了下来。穿着蓝工作服的精悍的男人们拥进 包厢,就像拿的是自己的旅行包似的,提起旅行包走了出去。妈妈脱掉手套, 重新戴好帽子。
月台上站满了来接客的人。人群中有一个高个、戴着闪光的软缎帽的美 男子。他是一个人来的。留着漂亮的胡子,腋下挟着一根金扶手的手杖,礼
服的领子上别着一朵石竹花。啊,这是爸爸!
亚冯士·德·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不是在狩猎的小屋里,就是去友人的 公馆访问。不然的话,就是在英国带着猎犬骑马打猎,或是进出在罗德城阿
斯科特·埃普索姆。他一会儿和熟悉自己的公爵一起去打雪鸟,去奥尔良森 林打鹿,在德拉佩咖啡馆或卡特兰餐馆喝西班牙葡萄酒,一会儿又在歌剧院
的休息室,在穿着芭蕾舞短裙的芭蕾舞女演员的脸颊上亲吻,弯腰吻在贵夫 人的手指上。亚冯士·德·吐鲁斯-劳特累克伯爵为这些忙忙碌碌却又无为的
生活累得精疲力尽时可以回到佩雷饭店的套间休息。这是一个离考德雷斯广 场很近的长期居住者使用的高级饭店。他只身一人住在这儿,喜欢在屋里摆
些赛马获胜的奖杯。他带着枪和佣人哈亚布沙住在一起。哈亚布沙有一间特 意为他造的暗室。
妻子来了之后,伯爵的生活习性发生了变化,他默默忍受了这种变化所 带来的痛苦。他带亨利去弗南德马戏团,坐马车去布洛涅森林溜达。有时二
人散步在宽阔的林荫道上,或是参观土伊勒官的花园。也有整整一个下午呆 在动物园的时候。亨利被那儿的猴子、老虎和打呵欠的狮子深深地迷住了。
今晚,伯爵尽了作父亲的义务,他穿了一件大红的礼服茄克,修长的腿
伸向暖炉,对儿子谈起了作为吐鲁斯-劳特累克家族一员的意义。
“国王陛下和你的曾祖父雷蒙打完猎后,在枫丹白露森林中驱马前进。 两人回忆起了在凡尔赛宫殿度过的年轻、幸福的日子。当时,年仅十五岁的
马利·兰特瓦内特常来玩,当然,这是革命后那帮小子统治之前的事。”
伯爵转过脸去,拿起旁边的白兰地杯子。“这时,突然,”他呷了 一口酒,用手指捋了捋胡子,“突然,你曾祖父的马狂奔起来,把你的曾祖
父从马上甩了出去。”
“啊!” 亨利的嘴里发出了同情的叫声,他舒展了一下身子,坐在大红革椅子的
边上。
“死了吗?”
“不,没死。”
“受伤了?”
“不,没受伤。真正的骑马高手哪有不从马上摔下二、三回的。偶尔从
马上摔下来并不是什么不名誉的事。连我,也有二、三回经验呢。落马也是 件有趣的事,如同做游戏一般。但是你说说,曾祖父起来后怎么样啦?”
“又骑马了吧。” 伯爵摇摇头,“不,不是,他解开马裤的前排钮扣,当场露出了屁股。”
“是在国王面前小便吗?”亨利反问道,不由得抽了口气。
“正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干出这种事来呢?你曾爷爷庞是个出身很好的 绅士,干什么都不出差错的人。他精通宫廷礼仪。从古代传下来的礼仪中有
一条,在国王面前落马时,要马上脱掉裤子。要马上,这是个关键。你也好 好记住吧。如果国王陛下又恢复了王位,和你并驾齐驱时,你从马上摔了下
来,而又像资产阶级的苯蛋那样手忙脚乱的话,那可是有失风雅的啊。”
晚饭后,伯爵吸着哈瓦那烟。烟使伯爵的牙齿显得洁白、结实。他朝亨 利笑笑,欣赏着亨利眼里流露出来的敬佩神色。伯爵想,亨利是个好孩子,
虽说有点内向,喜欢思索,脑袋里塞满了基督教教义那些庸俗无聊的知识。 不过,他母亲周日去弥撒,在卧室放着一张祈祷台,所以这一切也是情有可
原的。过两、三年我把他再领来,培养他成为一个出色的绅士。
“怎么样?亨利。这就是贵族同资产阶级之间的区别。贵族懂得任何时 候自己所应当采取的举止。而资产阶级却”
亨利定晴注视着父亲。多么了不起啊。还有比我的爸爸知识更渊博,姿 态更潇洒、美俊的吗?甚至在马路上行走时,人们也会回过头来看看挥动着
手杖、美姿勃勃的爸爸。一切和爸爸有关的事,都是那么的有趣。和爸爸在 这个饭店一起生活,他会教给我和国王骑马外出时的举止。晚饭后,揉着发
困的眼睛,像大人似的熬夜,也绝不会遭到叱责。这是多么好啊。
另外,这间屋子又怎么样呢?即使找遍世界,也找不出第二间同样的屋 子了。铺着檞橡板的墙上装饰着带有台架的枝角和母鹿腿。炉架上放着银奖
怀。枪被妥善地放在镶着玻璃的柜橱里。到处贴着画着马的画。这间屋子散 发着旧皮革和烟味臭,充满着冒险的气氛。长大了,我也住这样的房子,拿
着金扶手的手杖,嘴角叼着粗粗的雪茄烟。我也不明白,是什么原因,我总 想连酒也要喝爸爸喝过的那种酒。
“就是这个道理,你曾爷爷干了按礼节该干的事之后,跨上马,和国王 又继续聊起了青年时代的事情。当然,国王当时还不是国王,他被称为爱德
华伯爵。你一定知道为什么这样称呼他的吧。”
伯爵那被短短的黑胡子遮住的嘴角泛起了微笑,他停了一会儿等待亨利 的回答。
“你自然是不会知道的。好吧,我讲给你听,你可要竖起耳朵仔细听呐。” 他转过身子,又呷了口白兰地。“还是很早以前,法国被分第二周,亨
利进一步加深了对吐鲁斯家族的了解,也明白了就是贵族也不都是一样的。
“是啊,世界上的伯爵可真是多得充斥于市。就像葡萄酒和马也是各不 相同的那样。这点,你以后就会明白的。同样是女人,也是不尽相同的。”
据他说,身分不高贵的伯爵被称为“贪吃美食的”,他们都是些微不足道的 乡村地主,住在仅在二百年以前才建造的小公馆里。还有法服贵族,他们都
是些旧制度下毫无用处的裁判官、治安判官和和尚。还有拿破仑授予的伯爵 呢。真是贻笑大方,简直不可思议。“什么教士伯爵!光叫就厌烦了。上这
种家伙当的只会是芝加哥的招婿入赘的姑娘。”
“芝加哥?芝加哥是什么地方?”亨利问。
“以杀猪而闻名于世的美国一个城市的名字。在那儿有钱人欺骗女儿, 让她与贵族结婚。真是可怜。美国姑娘一般又长的很美。”
总之,只有像吐鲁斯-劳特累克这样货真价实的封建领主才是真正的伯 爵,这就是他要说的。
“是啊,你爷爷过去就常说,老的封建领主和其它贵族是截然不同的。 他们才是真正的大领主,真正的贵族。他们统治领地,制定法律,进行仲裁,
互换大使,宣告战争开始”
“我们只对教王挑战。为了表示我们是认真的,我们首先把大使捆绑起 来杀了。当时,吐鲁斯-劳特累克家族是法国屈指可数的有钱人,已经爬到了
拥有显赫地位、权力的贵族行列。”
“比大主教还伟大吗?”
“什么,大主教?” 亚冯士伯爵的笑声震动了屋子。
“吐鲁斯-劳特累克相当于一打大主教,两、三个罗马教皇的最高顾问。 大主教是伟人,这是谁说的?”割成好几块地方。有爱德华、香巴尼、布尔
戈尼、阿基坦,等等。这些地方都是由领主统治的,而领主又是伯爵或公爵。 于是那些地方又被称为伯爵领地、公爵领地。有时,领主是伯、公爵二者兼
之。譬如,我们家就是吐鲁斯伯爵,同时又是阿基坦公爵。明白了吗?这可 是非常重要的事情。”
说到这儿,伯爵喘了口气,让儿子把以上说的印到脑子里去。
“我们家祖祖辈辈是吐鲁斯伯爵,同时也是阿基坦公爵。这点你绝对不 能忘记。”伯爵还是第一次在尽一个教育者的作用,他感到兴奋之极。
“想睡了吧,亨利?”
“是的,爸爸。”
“是嘛。光这些是不值得惊奇的。我们冢何止是吐鲁斯伯爵兼阿基坦公 爵,还是劳特累克子爵,波旁公爵及理查侯爵。不过——”说到这儿,伯爵
用犀利的目光看着亨利,不无自豪地说:“不过,特别是我们,现在乃至将 来,都不能忘记我们是吐鲁斯伯爵。”他的眼里流露出一种不可思议的优越 感。
“我们家的一家之主是我。有朝一日你也会做一家之主的。尔后是你的 长子。以后又是长子的儿子,就这样,只要法国存在,我们家族将永远继续 下去。”
他注意到了亨利那已经无神的眼睛:“今晚,就谈到这儿吧。你已经很 想睡了,上床去吧。不过要记住我今晚讲的这一切。”
亨利站了起来和父亲吻别。伯爵一把拉住他的袖口,笑着说:“你一定 要成为一个坚强的人。我听约瑟夫说过,你的马骑得还不错,那太好了。不
管怎么说,骑马是吐鲁斯家族的祖传。明年夏天可以来鲁里学习打猎了。学 习这门技术是不受年龄限制的。要想练出骑马的本领,最好是打母鹿。”
“嗯,谁也没说过。”亨利急忙摇头否认。 不谈门第时,亚冯士伯爵给亨利看枪,让他背在肩上,加深感性认识。
有时给他讲打猎和鹰的训练法。这是他增添的体育活动,他要让亨利感到, 爸爸是世界上最有权威的。
之后,亚冯士伯爵又从中世纪的传说、鹰的训练和狩猎的世界中走了出 来,突然成了一个道地的巴黎游客。每当他打着笔挺的白色绑腿,吸着雪茄
在铺着地毯的饭店走廊里经过时,整理屋子的女佣人会向他鞠躬致意,入神 地看着他,说:“你好,伯爵大人。”如果是年轻、漂亮的女佣人,伯爵就
轻轻地捏捏她的脸蛋,是年老丑陋的,只是歪一下帽子,就走了过去。
但是没过多久,妻子就成为他的累赘了。吃饭时,在餐桌上,他几乎一 声不吭,既不谈吐鲁斯家族的故事,也不讲解鹰的训练法了。
“爸爸头脑里塞满了很多事。”一天,伯爵夫人对亨利解释说,“看样 子,我们打扰爸爸了。”
那天下午,他们赶着马车去了马尔泽尔市大街的公寓。 公寓门口的地板铺的是大理石的马赛克,楼梯铺着红地毯,每层的舞厅
都放着盆栽的棕榈。一位穿着骑士式外衣的男人陪着到了二楼,开了锁,往 旁边让了一步,说:“请进。”亨利发现宽宽的走廊延伸到公寓的尽头。虽
说和整天可以捉迷藏的华丽的公馆走廊是无法相比的,但用来玩还是够大的 了。空荡荡的大厅屋顶上挂着特大的水晶枝形吊灯。
“是以前的主人忘了拿走的吧。”亨利问。 屋里没有家具,伯爵夫人这儿那儿地看过之后说:”这儿将是我们的新
居。怎么样?还喜欢吗?” 亨利回答道:“嗯,很喜欢。”
过了两三天,家具都运来了。从公馆搬来了各种东西。看到这些平时用 惯了的东西,亨利高兴了。放在妈妈起居室里,母亲平时爱坐的扶手椅子和
亨利小时东歪西倒学走路的萨话努利地毯也给运来了。此外,还有紫檀木的 写字台、九幅十八世纪的色粉画,和放在壁炉上的从小就看惯了的小小的阿
拉巴斯塔的台钟。
亨利时时感到就像生活在乡下的公馆里。 上学第一天,亨利对什么都觉得新鲜,同时又奇妙地交织着忐忑不安的
心理。教师曼特伊神父先唱了三圣歌,然后作了简单的演说表示欢迎新同学 来封丹纳学院学习。他一再强调,你们接受基督教的教诲,将涉足在美好的
知识的海洋之中,这真是命运赐予你们的特权。演讲结束后,神父默默地走 下讲坛,开始做听写练习。“蓝天、白雪、红血。我们的旗帜是蓝、白、红。”
有一次,他停下脚步,越过亨利的肩膀俯视了一会儿,说:“很好,不错, 非常好。”
他满面笑容,两手放在背后,在桌子之间走来走去,僧服的下摆缠住了 踝子骨,发出沙、沙、沙的衣服磨擦声。“湛蓝的大海,浓绿的树林”
到了休息时间,亨利就成了孤单单一个人了。正如母亲说过的那样,到 处都能看男孩,他们跑着,喊着,欢闹着。这些孩子仿佛早就认识似的,只
有自己一人被排斥在伙伴们之外亨利怀着羡慕的心情,出神地看着跳马比 赛。一个穿着马裤、戴着伊顿公学男学生制服上用的硬阔领的少年走了过来。
在离开亨利两、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你是新来的吗?”“是的。”
“我也是。” 一瞬间,二人以孩子所特有的直率互相凝视着对方。
“长大了想干什么?”
“当船长。”
“我也是。我要做海盗。” 金发少年又向前走了一步。
“你也想当海盗吗?”
“不知道。海盗是干什么的?”
“嘴里衔着短刀,跳到来往的船只上,把船上的人全部杀了,劫掠船上 的财宝。”
于是,亨利的脑海里浮现出许许多多的故事。他接着说:“然后,回到 自己的岛上,把财宝埋进沙子里。跳舞、喝甜酒。”这番话,深深地打动了 亨利的心。
“那么,我们坐同一艘船吧。你,叫什么名字?”
“莫里斯,莫里斯·裘扬。你呢?”
“亨利·德·吐鲁斯-劳特累克。”
“哦,这么长的名字啊。” 两人又走近一步,沉默了一会儿,莫里斯问:
“你几岁了?”
“马上就八岁了。”
“哼,我马上就八岁半了。”莫里斯因得胜而昂然自得。他稍停了一下, 又问:
“哪里人?”
“阿尔比。”
“阿尔比!阿尔比在哪儿呢?”
“很远,远极了。从这儿坐火车要一天。”
“下雪吗?” 亨利低头摇了摇。“山里倒是经常下。”
“我们家乡到了冬天可是常下雪的。”莫里斯有意挺了挺胸。莫里斯的 胜利是决定性的。但是,他并没有看不起亨利,满是皱皮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想玩吗?”
“嗯。”
“那么,玩赛跑吧。” 这天傍晚,亨利闯进母亲的卧室,气喘嘘嘘地说,他有了个新朋友。他
们都想当海盗。
“两人劫掠船只,把船上人全部杀了。然后跳舞,拉着手风琴,把宝藏 埋在沙中。”
从这以后,上学也就成了一件极其愉快的事。他们了解到还有四、五个 人想当海盗。想当海盗成了他们相互理解的纽带。于是,亨利被邀成了他们
一起玩耍的伙伴。休息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亨利跑啊,叫啊,满脸是汗。 上课也变得有趣起来了。曼特伊神父在全体学生面前,把一枚优秀奖章——
模制荣誉勋章—黄铜上涂珐琅的漂亮纪念章别在亨利的制服上。伯爵夫人非 常惊讶,摸着奖章说:“啊,多漂亮啊!这样漂亮的东西我还从没看到过呢!
妈妈也为你自豪。利利!”说着,长时间地,紧紧地拥抱了亨利。
公馆、马车兜风、写生、坐在小马驹上散步,甚至室内的游戏都成为过 去了。亨利的生活变得很有规律了。每天清晨,约瑟夫来敲门。”
“七点了,亨利,是起床的时间了。”一天就这样开始了。首先是急急 忙忙洗澡。跑进餐厅时,马内特头戴白色头巾,已经笑嘻嘻地等候在那里了。
桌上放着热气腾腾的可可。嘴里边在嚼着最后一口三明治,就已经匆忙地相 互吻别了。又像抢似的从衣帽架上取下红色的带有飘带的无沿呢帽和外套。
一到七点五十五分,就从铺着绒毯的楼梯上飞奔下去。工作服外面套着金色
外套,脚上穿着高腰皮鞋的约瑟夫慌慌张张地跑步在后面很远的地方跟着。 亨利和莫里斯成了最好的朋友。他们常在一起。上课时悄悄地交换记录
纸,休息时在一块玩。星期日,两人一起去蒙梭公园比赛滚铁圈,在池塘边
小小的希腊寺院的柱子间玩美国印第安人的游戏。 雨天,在公寓的走廊上玩海盗的游戏。让约瑟夫扮俘虏,把他拖到船上,
蒙着眼睛让他在船边突出的木板上走(十九世纪时海盗常用这种方法处置俘 虏)。他们刺杀女佣人,缠住伙夫,用木头枪射击,打进马内特的卧室。
一天下午,已经很晚了,亨利脸上抹着黑炭,在客厅的暖炉前躺着。莫 里斯突然提出:“我们不玩海盗,做加拿大的探险者。好吗?”“探险者?”
亨利对于突然改变计划感到震惊。他特别喜欢举着金旗,跳进美国船只的海 盗。“什么探险者?怎么玩呢?”
骑马疾驰在无人走过的森林里,打猎,同印第安人打仗。我们住在湖边 的木头小屋里。”
亨利细细地考虑着这个建议,无法否定。确实这个建议似乎很有趣,特 别是能和莫里斯二人一起生活,这太有吸引力了。但是亨利讨厌唯命是从,
所以他提了一些异议。不过,这也被莫里斯否决了。
过了一会儿,亨利接受了莫里斯的提议。
“那就决定玩探险者吧。但是我们两人一起住,绝不许第三者插足,我 们也绝不分离。”
“绝不。”莫里斯重复道。
“但是,怎样来确定我们的关系呢?” 二人开始苦思冥想起长久之计了。
“方法只有一个,”莫里斯终于开口了。“我们结拜为兄弟,让两人的 血溶合成一体。这样,我们不就是生死与共了吗?”生死与共这个单词,亨
利在什么书上读到过,而且非常欣赏,“怎么样?愿意和我结拜为兄弟吗?”
亨利挨近莫里斯,点了点头。“你呢?”
“我当然愿意。不过,这是一辈子的事,不能随便弃约。并且,再也不 能同其他人结拜为兄弟了。结拜兄弟就是一人有难,另一人一定要拔刀相 助。”
那天下午,两人用别针刺了一下手腕,互换了一滴鲜血,并严肃地互相 握了握手。外面,三月的雨在静静地下着,雨滴在玻璃窗上慢慢地淌着。
“让我们重复神圣的誓约吧。”莫里斯说,“永远!”“永远!”亨利 的心在扑通扑通地跳着。“为了坚定誓约,向火里吐口唾液!”
两人“呸”的一声吐了唾液。
“这样,我们永远是一心一体了。”亨利说着幸福地笑了。“我觉得我 们似乎成了真正的兄弟了。”
就这样,在巴黎度过了第一个冬天。马尔泽尔市沿街的七叶树长满了白 色的花蕾。一天,亨利回到公寓,大吃了一惊绒毯被卷了起来,裸露的地板
上皮箱放得乱七八糟,画和家具都用东西罩了起来。
不知不觉地学校开始放假了。
(二)
假期已剩下没几天,马上就要回学校了。回公馆后,又和从前一样替大
家画画肖像画,在弯弯曲曲的走廊里玩捉迷藏,或是去马厩看看,一上午坐 在小马驹的马鞍上到处蹓跶。偶尔又回到从前的生活,也还是非常愉快的。
当然,也给结拜兄弟莫里斯写了信。关于在加拿大干的事,亨利写了许多自 己的设想。总而言之,这是个非常忙、然而却很愉快的暑假。
还是刚进入九月初的事情。亨利和妈妈及马内特一同出发去了塞莱兰, 妈妈的娘家就在那儿。妈妈的娘家是幢宽畅的四方形的房子,装有绿色的百
叶窗。这幢房子仅仅建立二百年左右,当地人习惯称它为塞莱兰公馆。公馆 盖在长长的白杨树林荫道的尽头。
同往常一样,外公穿着白色细夏布衣服,戴着巴拿马草帽等候着,八字 胡中微笑的嘴巴,就像是弯弯的月牙。马车刚驰进台阶,他就挥动着手帕,
从楼梯上跑了下来。鼓起的大肚子上,金链子晃动着,以后同往常一样,一 时充满了刚到时的嘈杂声。马夫拉着满身汗津津的马嚼子,约瑟夫跑去放踏
脚板。接吻、贴脸,互相表示了再见的欢乐。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外公就蹑手蹑脚地走进亨利的房间,大声嚷嚷:“喂, 年轻人,快起来!小鸟几小时前就起来了。”
他坐在床边,“让我看一下你的脸。嗯,不错不错,稍有点儿苍白,这 个冬天没病吧?”
“没病,外公。” 这时外公脸上的表情感人极了你想成为一个坚强的男人吧,亨利?像你
爸爸那样?” 这问题问得有多怪,当然想作一个坚强的男人啰。随着时间的流逝,大
家都会成为这样的人的。这难道还需要问吗?!即使不能长的像爸爸那样高 大,但也一定能长成外公那样。外公是个胖胖的矮个老人。
这天,两人骑马去了葡萄酒酿造厂。勒诺多·塞莱兰不时拉一下缰绳, 让马停下,用当地话和雇工、需忙于干农活的,以及在葡萄园收葡萄的女人
们打招呼:“这是我的外孙。”他用手指指亨利,重复着同一句话:“怎么 样?是个强壮的年轻人吧。”
在葡萄酒酿造厂,光着大腿的男女们在令人吃惊的大木里跳舞,跳的好 像是印第安人的出阵舞。亨利把这场面画了下来。第二天,两人又骑马去了
粮食贮藏所。粮食贮藏所的隔壁是养鸡场,对面是奶酪场和牛棚,到处都是 写生的素材。驾着堆满了肥料的驴车的车老板(这幅车老板的水彩画成了画
有许多农夫和动物的习作,现在保存在阿尔比美术馆),站立在木架上悠然 自得的雄鸡,还有鹅、鸭、羊、母牛等等
到了傍晚,宽畅的屋里充满了音乐声和笑声,主人正在举行盛大的晚宴。 外公穿得很雅致,淡茶色的骑装上一件斜纹西装背心。他坐在上座,往大家
的盘子里搛菜、切肉,一边大声说笑着,请客人喝最好的塞莱兰葡萄酒。待 到上饭后的水果和点心时,外公已在客人们中转得差不多了。他摇摇晃晃地
站了起来,举杯含糊不清地为大家的健康祝酒。
亨利微笑着沉浸在对塞莱兰的回忆之中。这时传来了妈妈的脚步声。 妈妈手里拿着封信。
“爸爸来信说,让你去鲁利打猎。”话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悲哀。
“妈妈也去吗?” 妈妈有好一会儿没有回答。两眼己失去了刚回塞莱兰时的光泽。
“妈妈,你去吗?”
于是妈妈弯下身子,轻轻地抚摸着亨利的脸。
“妈妈不去。不过,约瑟夫”
“那,我也不去!不去!不去!绝对不去!妈妈不去,我也不去!妈妈, 你为什么不去呢?为什么呢?”妈妈用手指捂住嘴。
“嘘!好孩子是决不该说这种话的。爸爸想把你培养成自己那样的出色 骑手。爸爸给你做了一套带有漂亮粉红色上衣的出色的骑马服。不能说是红
的,因为好事情是粉红色的。你跟着爸爸去打猎,会结识不少卓越的人物, 会有许多愉快的事情。当把你介绍给男人们时,你应该行礼,并说:‘能和
你认识,感到非常荣幸。先生’另外,如果女人要同你接吻时,你不能 像平时那样,把脸扭向一边。还有,不要忘记梳头、刷牙、祈祷。”温柔的
声音,堵住了亨利嘴里的抗议声。亨利又沉浸在马上能见到爸爸的喜悦之中 了。就要穿上华丽的、大红的、不是粉红色的上衣,骑马奔驰在森林中了。
这天晚上,他梦见了自己和曾祖父的祖父,三代前的爷爷雷蒙四世两人
在耶洛撒冷森林里,站在穿着粉红色上衣的骑士们前列打猎。
“噢,来了。来,计我瞧瞧。” 亨利穿着小小的猎装,骑在屋子的门槛上。屋子的房梁是极粗的橡树做
的。屋里挤满了人。穿着长筒靴、粉红色上衣,头上戴着闪闪发光的绸缎帽 的男人和穿着长长的骑马长裙的女人。银制的高脚酒怀里斟满了酒,都在谈
笑风声,谁也没有注意到亨利。穿着猎装的父亲,个子很高,看了叫人生畏。 他留者梅迪奇式的胡子,微笑着用鞭子一个劲地敲打着长筒靴。
“向右转!好,不错,很合身。我让母亲给你准备了件衣服,不过,头 发太长了,回巴黎后把它剪了。鬈发看上去有点儿像女孩子,你也一定很不 愿像女孩子吧。”
他哈哈哈地大声笑着,拉着亨利的手,把他带到了倚在暖炉旁的客人们 那儿。“女士们!先生们!这是我的儿子亨利。”他兴致勃勃地介绍道:“我
想带他去看看打猎。这也是学习嘛。学习是不受年龄限制的。”
他俯身向前,指着客人一一介绍道:“亨利,这位是吐尔杰克兰子爵夫 人。这位是沃班男爵夫人。这位是桑蒂维伯爵,这位是我的老朋友
德拉德维尔公爵,他的马获得去年赛马比赛的头等奖,他也是骑手俱乐部的 会长。你可要听他的话,不然他会不要你的。”
亨利拼命地回忆着妈妈教他的那些话。然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感 到脸上一阵发烧。亨利一边寒暄,一边看着鞋尖,一个人嘟哝着。
“这孩子有点内向吧。”公爵面带笑容地说:“不过,不久就会变的不 用担心。近来的孩子全都这样。”
介绍还在继续着。“亨利,这是罗兰公爵夫人。这位是维尔努维候爵, 接下来的这位”
名字一个接一个,而且又都是些很长的名字,怎么也记不住满面笑容地 寒暄一番,轻轻地拍一下亨利的面颊男人们三言二语地说了几句,捏了
捏亨利的手,就又回到他们自己的领域中去了。所以倒也没什么,倒是妇女 们纠缠不休。她们围着亨利,弯下腰,撩起面纱,亲吻亨利。下面就更烦人
了。“啊,穿着小小的粉红色上衣,多么可爱啊。孩子,几岁了?多可爱的 鬈发今年冬天一定来我家玩啊。”说着,还用留着长指甲的手指拢着头
发,接连不断,喋喋不休,真让人受不了。“是的;不;我已经八 岁了;马上就九岁了”亨利很有礼貌地回答。此后,就是把亨利搂
过去,嘴唇在他的脸上印满了红印。这时的亨利拼命想着母亲的叮嘱:”不 能把头扭开”,使劲地忍耐着。
呆在鲁利的一周忙极了。亨利抽空溜到马厩,给马吃方糖,乘马夫高兴, 还被允许在那儿画了几张写生。他画了狗、马,也画了骑在马鞍上,面纱随
风飘动的贵妇人(在鲁利的写生,现在大多被收藏在阿尔比美术馆。很多作 品被复制,受到人们的欢迎)。
当然,亨利也跟着去打猎了。 负责猎犬的人牵着狂吠着的狗,马夫牵着前蹄不时跃起的马。绅士们一
脚跪在地上,双手搭在一起,帮着贵夫人上马。亨利知道一点打猎用语,又 学过打母鹿的严格的礼仪。在约瑟夫的监督下,他越过低低的栅栏,涉过浅
滩,拼命跟着。助手告诉了他们可以狩猎的五六岁牝鹿的藏身之地。他们一 会儿拉拉缰绳让小马停下,一会儿迎风扬鞭直追猎物。亨利慢慢也掌握了一
些打猎的要领。当猎物被迫得走投无路时,悲壮的猎笛吹响了,眼前就出现 了杀死猎物的情景。气喘嘘嘘的牝鹿流着泪下跪求饶的样子。实在是目不忍
睹。亨利扭过头,暗暗地想,什么打牝鹿,可真令人讨厌。
不久,和父亲告别,回巴黎的日期到了,亨利不知不觉地高兴了起来。 新的任课教师雅真神父是个很严厉的人。互相对答案、偷看书、在桌底
下偷偷地传递笔记本等等都做不成了。神父透过眼镜目不转睛地望着你时,
你就会觉得自己的内心都暴露无遗。都被他看透了。 紧张的学习又开始了。约瑟夫一早就敲门说:“七点了,亨利,该起床
了。”接着,匆匆忙忙地洗过澡,喝了冒着热气的可可,从衣帽架上拿过无 沿帽和外套,从铺着红地毯的楼梯上飞奔下去。
晚上,在起居室灯光下做作业。妈妈坐在暖炉旁的扶手椅上看书、做针 线活,有时也帮忙解难题。搁在炉台上的阿拉巴斯塔小台钟打九下时,妈妈
就说:“今天就到这儿,睡吧。”接着亲切地吻了一下亨利。于是,被算术、 拉丁语动词塞满脑子,却又很想睡觉的亨利急忙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当然也不全是学习,休息时弹弦琴、跨栏,星期天在蒙梭公园玩印第安 人的战争游戏,同莫里斯和封丹纳学院的同学们一起在科尔尼大理石群像拉
班德内下玩乐,在草木繁茂处搭起帐篷,在闪烁的篝火旁围着系着飘带、老 态龙钟的老奶奶,低头看报的男人们,还有那些在齐膝裤上穿件伊顿高级制
服式服装的伊洛科依族人高声喊叫着跳着舞。
就这样,在巴黎度过的第二个冬天,在学习和玩乐中过去了。 亨利九岁了,完全是个巴黎小学生的模样了。繁华大街的喧闹、手推车、
让人受不了的马车的车轮声、与百姓争执不休的警官,亨利对于这一切,都 已经司空见惯了。有时,他也去饭店看望父亲。
“妈妈为什么不和爸爸一起住呢?”一天,亨利问母亲。她慌忙解释:
“因为爸爸是个忙人。今天,学校有什么事吗?” 沿着马尔泽尔市大街的公寓,渐渐地成了他们的住宅。马德伦教堂非常
华丽,教会职员们戴着羽毛帽,募捐用的盘子是涂金的。这座教堂取代了历 史悠久而典雅的阿尔比教堂,成了他们每周必去的地方。母亲在近邻的妇女
中有了一些熟人。有时,从学校回来,看到她正在客厅和她们说话。其中普 鲁斯特夫人是位名医的妻子,就住在前面第三幢房子。她常带两个儿子来玩,
儿子名叫马尔塞和罗贝尔。偶尔医生自己也来。亨利觉得他是一位非常出色 的人,这并没有什么其它原因,只是他每次来都要对亨利的优秀奖章称赞几
句。 那年,举行了首次圣餐式,在举行这一重要的仪式之前,他接受了严格
的基督教教育。就寝之前唱十诫,检查信仰、希望、慈善、悔恨等诸方面行 为,与在地上人间时受尽磨难,过着悲惨的生活,而现在在天堂享受着荣耀
的圣者、殉教者、修女、信誉音,以及圣灵、三—神、圣母玛利亚、天使和 大天使等亲热交往。
对神,亨利的心里暗暗有些怀疑。他也相信神是个非常强大的存在之物。 讲义和圣经中写着很多神的行为,和令人吃惊的业绩。但是,回到现实中想
想,就会发现神兑现的比他许诺的要少得多。亨利也有二三次虔诚地祈求出 现奇迹。但是,每次神都没有听到,或是因为忙没有承诺。
结果,亨利得出一个结论,神是很强大又很宽宏大量的。但是不知为什 么,神从不轻易给人们以力量和赠与。神有点像奥顿老爷爷,都说他是有钱
人,可他只在圣诞节那天寄来过一张明信片。除此之外,从来没有想过要送 我些什么。
又是一个春天了。马尔泽尔市大街沿街的花蕾绽放了,它们使人联想起 逗人的小手。伯爵表示一定要带儿子去参加伊比克比赛。那是上流社会人士
集聚的交际场所巴黎的赛马盛会。一周后的星期天,伯爵夫人做完弥撒之后, 领着亨利坐马车去了饭店。一路上,她不断地叮嘱亨利,要多多注意行动举
止,不要多问,别人不和你说话,你不要主动地打招呼等等。”总而言之, 希望你做个好孩子。”伯爵夫人说着,一边替他拉了一下白色水兵服上的折 皱。
马车在门前停了下来。伯爵夫人雪白、柔软的手替亨利整了整宽沿麦秆 帽和别在衬衣上的优秀奖章。
亨利飞快地吻了夫人一下,从马车上跳了下来,在门那儿又回过头来飞 吻了夫人,向约瑟夫挥了挥手,就消失在饭店的走廊里了。亨利被领到房间
时,伯爵正在镜子前整理领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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