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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嘉诚家族传

窦应泰 (当代)
  李嘉诚家族传 作者:窦应泰
  家世篇
  第一章 古宅里的书香世家(1)
  1、重返家园:昔日逃难少年今日商海巨富
  1983年的元宵灯节。
  对位于广东与福建两省交界处的潮州,是一个具有特殊意义的盛大节日。这一天清早,灰蒙蒙的天空就飘起了细密的雨丝,正所谓“正月十五云遮月”。然而潮州虽然不见瑞雪降临,却下起了纷纷扬扬的细雨。这时春节的年味尚未消除,春雨贵如油,朦胧的细雨显然为古老潮州平添了喜气。值得记上一笔的是,就在这一天,潮州古城来了一位尊贵的客人,此人前一天就从香港启德机场搭航班机抵达了广州,今天清晨才得以乘车驶进这座弥漫节日气氛的潮州。他就是著名香港大企业家李嘉诚!
  出现在李嘉诚眼前的潮州古城宛若一幅浓墨重彩的水墨画。坐在驶往新城区的轿车上,李嘉诚一眼就望见了路边那座有名的开元护国禅寺,他在北门街观海寺小学读书的时候,这里便是他每晚放学的归家之路。尤其是那巍峨挺拔的殿阁,唐代保存迄今的碧绿琉璃瓦和古寺四周蜿蜒的红墙,都让暮年归乡的李嘉诚感到亲切与动情。
  他清楚地记得,就在两年前的春天,也是飘着霏霏细雨的二月,李嘉诚为让母亲李庄碧琴多年的夙愿变成现实,他决定出资二百万元对这座可与北京白云观媲美的开元护国禅寺进行一次大修。庄太夫人早年在潮州生活时,开元护国禅寺就是她逢年遇节进香许愿的佛门圣地。自庄太夫人从潮州来到香港以后,她老人家无时不怀念这里早年繁盛的香火,还有那座保留美好回忆的古建筑——雕梁画栋、碧瓦参差的观音阁。只是近年庄太夫人听闻历经数十年风雨的侵袭,在她心中曾是一片灿烂如锦的开元寺古建筑群,如今廊柱殿阁多已彩釉斑驳,对此她常情难自禁地发出声声叹息。于是,李嘉诚决定出资重修古刹。
  这一天,当李嘉诚重返潮州时,儿时那座金碧辉煌的寺院又再一次重现眼前。
  李嘉诚这次重返潮州,是自1978年首次从香港回内地参访以来最重要的一次旅程。李嘉诚第一次回内地,是当年的9月下旬,当时他和夫人庄月明女士,应邀来到北京参加国庆29周年的庆祝观礼活动。庆祝活动结束以后,李嘉诚偕夫人庄月明就飞往他的故乡潮州,这也是阔别故乡38年后的他首次返乡。
  图2
  大约在1980年,也是一个充满希望的早春,李嘉诚听说他潮州虽然从建国以来医疗卫生事业有了一定的发展,然而潮安县、潮州市两级医院的医疗设施仍然无法与先进地区相比,特别是潮州乡间缺医少药的落后局面,很让这位热心于慈善事业的香港长实集团主席倍感忧愁。每当从家乡传来因医疗设备的落后而发生不好的传闻时,李嘉诚都会联想到祖父早年在潮州因病故去的往事。应该为家乡做点什么了,他就是在这种思想支配下,毅然决定动用长实慈善基金的款项,斥资2200万元在潮州建起潮州市和潮安县两座具有现代化设施的医院。当时,潮州市和潮安县两级政府是多么希望这位投资人能够在百忙之中亲自为这两所医院的落成剪彩呀。可是,潮州的父母官们根本不了解李嘉诚不计名利的为人。早在他为潮州投下第一笔资金兴办善事时起,他就叮嘱相关人员:“此事不必张扬。”这表明他出资为潮州百姓建起的一批新式住宅,绝对不是为着个人的名利,而是出于对乡梓的一片深情。所以他早就暗暗给自己制定了约法三章:一不能以他李氏的姓名为出资兴建的项目命名;二不能亲自到场为自己投资的项目剪彩;三不允许他手下人以“长实集团”的名义出席各种项目落成庆典和其他庆祝仪式。
  李嘉诚常常用这严格的“约法三章”多次婉拒来自家乡潮州的盛情相邀。然而地方官们岂能在没有出资人到场的情况下就为这两家医院召开庆祝仪式?就这样,本来一年前就可以举行的落成庆祝仪式,一直推到了翌年的春天。期间潮州的父母官多次以各种方式向他发出邀请。李嘉诚也数次婉拒,从秋天一直推迟到1983年的元宵佳节。终于,抵挡不住家乡人的一片热情,盛情难却,他破了自己的“约法三章”,他来了。
  2、一世祖李明山:避饥馑,迁潮州
  李嘉诚又来到过去魂牵梦绕的面线巷了。
  这里是潮州北门街的中心,他记得自己少年时期就是在这条铺满大块青条石的小街上走过来的。而小巷深处那座早已破败的小院,如今已经不见了踪影。李嘉诚始终没有忘记那个曾经给他温暖也给他忧愁的家。幽静的院落里有一棵在秋天结满硕果的柿子树,几间青瓦参差,石墙为底的北屋,好象仍能隐隐飘出他熟悉的读书之声:
  草铺横野六七里,
  笛弄晚风三里声。
  归来饱饭黄昏后,
  不脱蓑衣卧月明。
  那是李嘉诚喜欢的《千家诗》。
  数十年来李嘉诚生活在繁华的国际大都市香港,他身处冗繁商务,奔走于世界各地,可以说得上日理万机,但是,他始终不能淡忘儿时的往事。尤其潮州城内北门街,还有面线巷那座栽有桂树的幽静小院,以及祖父和前辈们留传下来的老屋。小院不仅是李氏祖宗传下的家产,同时也保留着让李嘉诚终生受用的精神财富!
  他永远不会忘记先祖们当年的创业经历。尽管历史已如过往的云烟,在潮州面线巷这座小院看来不留任何旧痕,不过,李嘉诚心灵深处的记忆是永生难以磨灭的。
  大约是明朝末年,河南省遭遇了百年未遇的特大旱灾。一个名叫李明山的读书人,受不了生活的饥馑,决定举家迁出生活多年的古城许昌。当时的河南灾民一般都结伙前往辽河故道的关东,因为辽黑吉三省的广大沃土可以养人。然而李明山却另有主见,他认为如果随河南人统统下了关东,那么即便再广袤的白山黑水也怕人满为患。于是他与家人计议,决定另辟一条生活的溪径:前往福建省的莆田。所以,这就是中州李氏家族向南迁徙的第一个的落脚点。
  不过,李明山一家在莆田并没有获得安身立命的条件。莆田虽有一些河南老乡,这也是李明山一家人当初决定舍东北而改投福建的主要原因,然而莆田并非读书人李明山的再生之地,他原想在此以教私塾为糊口之业,但这种希望很快幻灭。原因是他的河南乡音使他在莆田当地寻找不到生源。他的满腹才学,也因此而不受当地人的青睐,所以他的生活仍然过得相当清苦。好在李明山毕竟是有文化的人,久而久之,这里的乡民们也接受了这位河南秀才,当地一些贫困家庭的子弟也开始和这位“布衣老师”相依为命,李明山于是就在莆田开办了一个“大私塾”。也就是十几户贫民子弟雇请他在农闲时间讲课,李明山尽管收入甚微,但因有贫民子弟的拥戴,倒也心情舒畅。李明山认为,他在这里至少比为那些老财主的子弟单独上课好些。
  不料,就在李明山准备在莆田作长久定居之计时,忽然一场人祸降临于身。当时正是明末清初,一天,福州大清官兵突然涌进了小小的莆田古城,他们杀戮的主要目标虽是尚未剪掉脑后长辫子的前明旧兵。但城门失火,难免殃及池鱼。莆田城里激战不休,双方官兵死伤无数。百姓民舍,竟也燃起了熊熊大火。可怜李明山一家好不容易在莆田城郊建起的一座草房,也在这场灾祸中被无情的大火焚烧贻尽了。于是,本来已随遇而安的李明山,不得不再萌生迁徙之念。这样,李明山携妻带子,又不远千里地向浙江跋涉而来。
  李明山这时已经五旬开外,再也不是当年从河南许昌向福建逃灾时的他了。所以从莆田来浙江的一路上,他和家人几乎奔波了半年有余,终于在大清元年的入冬时分,来到了东晋时期就小有名气的古城潮州。这次他选中的落脚点是在距潮州不远的海阳县城。
  海阳同样物阜民丰。在李明山眼中无论潮州还是海阳,都是他有生以来从没见过的人间天堂。如果说在许昌生活让李明山得到了中原文化的熏陶,在莆田暂居让这位民间才子获得了来自社会中下层民间的生活经验,那么在物华天宝的潮州海阳,则让学富五车的李明山饱尝了南粤文化的灵秀。
  李明山之所以直投海阳,其原因也象他当年从许昌迁往莆田一样,都因为此地有一批同从许昌故里南迁的乡亲们。早在海阳安家立命的许昌亲友们,对既有才华又有人情的李明山的到来,当然是热烈欢迎的。他们都希望把自己的孩子交给这位老秀才来教,而李明山也渴望再像从前那样重执教鞭。不幸的是,经过从中原到闽南,再从闽南辗转来粤东的长途跋涉,等他到达了海阳,已经变得骨瘦腰软,缠绵病榻了。
  不过,李明山喜欢潮洲的山山水水,尤其是那条蜿蜓流过古城的韩江,碧蓝透明的江波几乎可以照见他不再挺拔的身影。再看城外的笔架山和金山、葫芦山,三峰相连,巅连雄踞,城外群峦苍翠,树木蓊郁,把个在东晋九年建起的古城环绕得如同盆地中的城郭。这在李明山眼里真正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李明山不能再以塾师为业,每日以药代食,自知来日无多了。所幸他看见李家的子嗣们都已长大成人,而且三个儿子都像他当年一样,虽然生活困境重重,倒也个个通书知理,学问不逊乃父。就在李明山落户海阳的当年冬天,这位生于河南的老学究终于撒手尘寰,驾鹤西归。不过他的后裔们却从此在这粤东大地上繁衍,成了一方颇有影响的人脉。
  这位要在本书中记上一笔的李明山,就是李嘉诚的先祖。虽然他的生卒年月史无考证,但是李明山毕竟是李氏家族在粤东繁衍发迹的鼻祖,尤其是李嘉诚在香港商界的历史性崛起,给从河南迁徙而来的李氏家族带来了新的荣耀,李氏家族第十代传人李嘉诚,在香港富可敌国,并又跻身于世界华人富豪的行列,匆庸置疑,李氏的先祖李明山功不可没。
  李明山以后的七代人,当地史册几无记载。这是历史的遗憾,但是延至李明山的第七代孙——李鹏万的时候,忽然让一度默默无闻的李氏家族再度生辉。
  3、曾祖李鹏万:朝廷贡官,挂冠返乡
  李鹏万的出生年月不详。笔者曾为此专程去潮州采访,民间对李鹏万的出生年代说法不一。一说道光十九年,一说为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
  李鹏万,自幼天资聪厚,读书万卷,并过目成诵,是海阳县当时有名的学子菁英。尤其是他的毛笔书法,龙飞凤舞,颇有前人苏轼之遗风,在潮州地面人人皆知。每年元宵灯节总有人上门求其手书对联,乡民们每每以有李鹏万亲笔对联张贴于门楣而引为至荣。等到李鹏万考取朝廷贡官而风縻粤境之时,广东地方各县所建牌坊之上,多有李鹏万手书楹联镂刻其间。现在仍可在粤东各地觅见其陈年遗墨。
  如果说当年李明山率家人来粤东初期,仅是一个人脉丰厚大家族的肇始,那么到了清朝咸丰九年,李氏家族的后继者李鹏万就再不是这书香门第中以教书为荣的普通塾师,而成为名震潮州地面的著名学士。李鹏万作为李明山的第七代后裔,他的成功不在于咸丰七年在乡试中一举成名,成为粤东五县惟一的举人,也不在于他咸丰八年再中秀才,而是在接连两次乡试中以名列前茅的考卷成为佼佼者后,破天荒在大清年考中成为可进京城为官的进士。须知那时的进士不同于普通的举人和秀才,也不是一般在大考中成为官员的学子,李鹏万的全优试卷是在经过京城皇帝的御览朱批成文之后,才从全国数以百计的优秀考生中脱颖而出的,这在边远的粤东更是凤毛麟角。所以,当李鹏万中了京官的消息传至海阳时,全城轰动。就连潮州古城也为这位给乡亲们增光彩的李鹏万张灯结彩,燃放爆竹,接连庆祝了三天三夜。真可谓潮州地面上古来罕见的喜事!
  李鹏万的成功发迹,继承了其祖先李明山的衣钵。诗礼传家的优良祖训正是从李鹏万开始得到了生动的体现。李氏家族是前后经历七代人的艰苦努力,最终才赢得史无前例的巨大成功。不过,李鹏万尽管进京作官,并且平步青云,可他并没有满足于已得的官位,再经过几年的努力,品貌兼优的李鹏万竟然在慈禧太后垂帘听政不久,即参加了同治二年(1863)在紫禁城文华殿举行的大考。这时咸丰新殁,慈禧开始染指朝政,更加喜欢鼓励朝臣奋进向上。这为期12年才有一次的官廷内官的考试,虽是大清禁宫多年的惯例,但李鹏万赶上这次大考,愈有让他一展才气的诱惑,因为慈禧已经亲颁圣谕,凡考中者均可连升三级。李鹏万知道如若满足一般的京官生活,完全可以躺在旧有功劳簿上睡觉了,但他早就暗暗立志要以他出类拔萃的生花妙笔撰写奇文,一定要在那些小视自己的孤傲京官中名冠群雄。李鹏万果然笔著奇文,震惊紫禁城,他再一次成功了!李鹏万以其寓意深刻的文章,出人意料地摘取了文华殿上的桂冠,成为让所有京官羡慕的文官八贡之一。
  李鹏万虽然夺得由慈禧老佛爷御笔加封的嘉奖,可是,他毕竟不同与那些不学无术,每日钻营官场的六部九卿。学识的渊深和与生俱来的善良天性,都让这位李明山的后裔自感难以适应大清恶浊的最高官场。尤其是尔虞我诈且又处处充满险恶的朝廷高层,对于素以国家社稷与万方黎民这重的李鹏万来说是如履薄冰,他感到京官难做,有些高处不胜寒之感。
  清同治四年(1865)夏天,李鹏万奉朝命巡视河南。他发现一路上荒野哀鸿,枯草干枝,一场百年不遇的特大旱情正在席卷着中州大地。出身于粤东的李鹏万做梦也没有想到,古来素有中州粮仓美称的河南地面竟然一片荒芜。而这面前的河南大地恰恰就是李鹏万的祖籍。当他看到被祖辈描述为中原粮仓的故土,如今竟然因旱灾而哀鸿四野的时候,李鹏万不能不为之落泪,甚至想拍案而起了。
  李鹏万在中州巡视期间,一路上所见灾民如蝗,饥谨到极致的乡民大多以枯树朽枝和野花残草为粮。他再看当地的朝官则人人酒池肉林,花天酒地,两相对比,无疑形成了鲜明的对照,所有一切,尤让李鹏万激愤难忍。特别是当他回到故里许昌的时候,所见景况更让他为之震怒。一面是乡间百姓的民不聊生,一面是当地朝官对他的百般奉迎。面对当地官员的阿谀,李鹏万曾经当面拍案指斥,并当场罢免了几个在他职权范围内可以废黜的官员。然而,李鹏万毕竟无权解决河南境内大批朝官的贪脏枉法。于是他回到北京以后,亲笔向慈禧递上了一道条陈,要求重罚严惩,甚至弹劾河南一批重要贪官,以保证民间百姓不被天灾涂炭。
  但是慈禧在接获李鹏万所上的条陈以后,批阅中对其所用之词过于激烈暗生反感。尤其是河南几位朝官多年与朝廷保持的良好关系,是不容李鹏万指责的。他不了解真情,原来慈禧太后每年的寿辰之日,这些河南官吏大多是不惜财力的进贡,在慈禧眼里他奏折上的贪官都是老佛爷的爱臣。这些颇得慈禧爱护的高官,岂能像李鹏万条陈中所说的这样虎狼成性,鱼肉民间?如果这种充满激词怒语的条陈系普通朝官所上,慈禧太后也许会因此而怒责下去,或者因此遭到贬官的严惩。可是,李鹏万毕竟是两年前在紫禁城文华殿内以妙文获得慈禧欣赏的文官菁英,所以慈禧只将此奏折退回了军机处,并没有给李鹏万治任何罪名。不过,李鹏万却因这一条陈毁了自身的前程,从此再不受慈禧的重视,坐上了宫中的冷板凳。此后几年中他虽然还在京畿为官,但很少得到慈禧的召见。直到同治皇帝驾崩,光绪皇帝登基,李鹏万始终郁郁终日,不得重用。李鹏万直到这时才感到官场政坛的险恶,一旦他说了真话,非但不能解决腐败朝政中的弊端,反而还要因此招灾惹祸。光绪初年,李鹏万还希望慈禧再重用自己,却发现自家官邸内外到处都有可疑的监视者。他再看慈禧亲政以来杀人如麻,许多在咸丰时代有功朝政的高官,只因违逆了慈禧的圣意,一个个轻则遭到贬官,重则被绑赴菜市口长街枭首示众。李鹏万深知自己继续在京为官,非但不能对大清朝政和黎民百姓有所贡献,搞得不好,甚至还要厄运加身。于是李鹏万在光绪五年秋天,以生病为名,向慈禧递上一道恳请回归乡梓养老的条陈。慈禧虽然从内心对李鹏万有些忌恨,但毕竟爱其道德文章,接到李的请辞后还曾遣人前往东四的李宅进行挽留,但是对晚清官场早已深恶痛绝的李鹏万,这时退意已决,哪还敢贪恋京华的酒池肉林。于是他于光绪六年(1880)冬天,挂冠而回阔别多年的故里潮州。
  就是从这时起,李氏家族离开了生活多年的海阳县,迁往当时的通衢大镇潮州定居。这时的李氏家族更加烟火繁盛,凭借祖上余荫和李鹏万作过京城大吏的影响,李家兄弟在潮州地面仍是功德无量的名门望族。在李鹏万的膝下,前后生有两子,一为长子李起英,次为二子李晓帆。李鹏万在两子之中,尤其喜爱次子李晓帆。
  4、祖父李晓帆:潮州知识界的进步人士
  李鹏万尽管对大清王朝的腐败极为厌恶灰心,可是,他仍然难改从小形成的功名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他认为如若让子嗣更有造就,惟一的成才之路只有像他一样继续攻读史书,然后参加历年的乡试,最后考取功名。李晓帆当年就是李鹏万视若可以继承其衣钵的后裔。
  李鹏万曾经一度寄予厚望于他的长子李起英。李起英从小受到父亲的耳提面命,非常刻苦。李鹏万前往京华为官期间,就把李起英带在身边,希望他也能接受京城的文化氛围,将来为进入官场作准备。然而后来李鹏万发现一入京门深如海,大清朝官在进入晚清时期几乎人人都贪污,个个都贿赂。李鹏万自此方知后悔,原来朝官集聚之地,俨然是一只偌大的可怕染缸。如果再让爱子继续生活在天子的脚下,岂不是要误其一生?当初李鹏万情愿放弃收入颇丰的京官不做,毅然决然地返回粤东老家,这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
  好在李起英在北京生活的几年,没有沾染朝廷官员们的任何陋习,始终刻苦攻读,自强不息。他回到广东潮州以后,仍以治学为己任。到了弱冠之年,李起英首次参加乡试大考,便中了一个贡生。本来依李起英的才学人品,继续这样奋斗下去,最终的结局肯定不逊于其父李鹏万,然而由于他身受父亲看破红尘官场的影响,自从中了贡生以后从此就再不肯发奋苦读。尤其是他生了一场重病而造成学业的中辍后,更是影响和限制了李起英后来的仕途精进。这也成了李氏家族的一大憾事。
  李鹏万的次子李晓帆,少年聪颖,极喜书画。在父亲李鹏万的书斋内藏有大量古今线装书,其中甚至有一些世间少见的孤本和善本。所有这一切都为李晓帆的启蒙提供了优厚的条件,特别是父亲进北京作官期间,这偌大的书斋几乎变成了李晓帆自由游弋的知识海洋。尤其是父亲每页上都加了点评的唐宋诗词、老子和孔子等先哲们留下的精品,都让李晓帆无师自通并过目成诵。李晓帆随父在北京期间,每每追随其前往琉璃厂观看古玩店里珍藏的辽金、北魏、东晋和唐、宋、元等历代的书画珍品,这些前辈们留下的文化精品,对少年李晓帆的才智启蒙无疑有着得天独厚的影响。
  当然,对李晓帆的超群才智,是李鹏万从北京归乡后才发现的。那时的李鹏万已经对儿子们以晚清乡试考取功名的旧俗,从心底产生了强烈的抵触。不过他仍然希望少年英俊的李晓帆能够成为粤省的后起之秀。因为在当时的历史年代里,李鹏万毕竟无法逃脱“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观念。
  就这样,李晓帆不负生病在家的老父所望,终于在大清光绪33年,也就是晚清将要结束的前一年,考取了一个秀才的名号。那一年他才17岁!在潮州古城里已属破天荒的奇闻了。如果清朝科举制度不因慈禧一年后的突然驾崩而中断,那么很难说李晓帆后来不会像他父亲那样成为紫禁城英华殿中金榜有名的菁英。
  这个名叫李晓帆的年轻人,就是李嘉诚的祖父!
  李鹏万去世以后,李晓帆在潮州附近的澄海县开办了一家民办学校。这时早已是民国年间了,李晓帆是粤东地区最早废除八股,提倡白话文的贤明之士之一。他主持的“澄海书院”不但在文章格调上别开生面,而且在李晓帆教育下的学生们,大多爱国思想浓厚。李晓帆是民国年间粤东知识界反对袁世凯称帝和抨击张勋复辟的中坚分子。民国五年(1915)1月下旬,当袁世凯接受日本公使递交的所谓的二十一条以后,举国上下对袁世凯政权的卖国行径同仇敌忾。这时,李晓帆在澄海县积极组织书馆的学生们上街示威,他亲自高举“反对二十一条祸国殃民”的条幅,带领他的学生们从澄海直到潮州,参加在这里举行的潮州学生大集会。这也是李氏家族有史以来第一个走上街头的知识分子。
  民国八年(1919)五四运动在北京爆发以后,全国性的学生运动开始由北及南地迅速展开。远在粤东的李晓帆(此时他已将自办的学馆迁移到潮州古城)也是积极声援支持的代表人物。具有反帝爱国思想的李晓帆,对于北京学生发起的这场旨在对旧制度催枯拉朽的革命运动积极响应,感同身受。虽然潮州地区边远,对学生的发动难度较大。可是因有李晓帆等进步知识分子的奋起呼唤,潮州各书馆和学校的中学生们,很快就投身到这场伟大的洪流之中。到了当年6月,在李晓帆等进步人士的组织领导之下,潮州古城的学生们三千多名,高举反对二十一条等旗帜,不断地涌上了街头,举行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在李晓帆等人的影响下,潮州商界人士也纷纷加入学生示威的行列,甚至有人提出商人罢市的要求。须知潮州地方是以商人为主的城市,如果商人也参与学生运动,势必造成更大的轰动。学生运动很快就受到潮州军阀的武装镇压。李晓帆等进步人士也因此受到官府的通缉。经受这一打击,本来体质不佳的李晓帆,从此变得瘦弱多病起来。
  不过,李晓帆作为潮州知识界的先进分子,并没有因为“五四运动”受挫而失去对新文化运动的苦苦追求。此后两年,李晓帆始终是潮州地方文化的先驱者。他拥护进步的文化运动,反对腐败落后的八股文章。“五四运动”在潮州受挫后,李晓帆虽然隐居在澄海,可他对新生活和新文化的追求却一天也没有停止过。翌年春天风声过后,李晓帆又回到了潮州,并参加了当地华侨夜校的组织和领导工作。在这里李晓帆仍以其旺盛的精力和激进的思想,给参加夜校的商人和商家子弟们授课。他触类旁通的学识与较为进步的思想,颇得华侨学校师生们的一致赞许。
  晚年的李晓帆因身体关系,不再继续参与外界的活动。老人以读书和治学为其最大的乐趣,李晓帆身边仍然不断围绕一些求知欲很强的青年学子。尽管如此,李晓帆仍然积极支持反帝进步运动,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率领青年学生们上街游行,可他在面线巷的家中仍然关心时事,亲自给参加示威的学生们书写标语和条幅,以尽他的绵薄之力。
  50岁以后的李晓帆身体多病,再也不能到户外活动。困守在面线巷那座飘着桂花香气的小院里,一直至民国十年(1921)因病去世。
  第二章 从商与执教:同族不同命(1)
  5、家族第一位经商博士
  曾祖父李鹏万作古后,李氏家族曾经出现一度短暂沉寂。
  毕竟是一颗光耀东粤的文官之星陨落了,李鹏万在世时虽然在大清政坛没有显赫官职,但他毕竟是名噪一方的文官八贡。他的余威仍然影响着他的子子孙孙。长子李起英虽然也没有取得显赫功名,可是,他的两个儿子却给萧条的李家带来了新的希望。李起英的长子李云章,在民国年间即进入正式官办的学校读书。他进的是潮州当时惟一的一所公办小学,后来再到广州读中学,也是公办的学校。这在李家书香门第中无疑是开天辟地的改变,特别让李起英无法接受的是,爱子李云章所学的再也不是晚清时代的八股文,而是当时在中国南方刚刚流行的日语。
  “云章,你为什么要学外国人的语言呢?”当时已经病得不轻的李起英挣扎着从榻上起来,指着满室四壁祖父留下来的线装书,对他说,“要知道中国语言是一大宝库,你就是一辈子钻进里面去,相信也是读不完的。我真不明白,日本话有什么好呢?”
  李云章颇有见地地告诉老人:“爸爸,现在已经是民国了,再不是从前的晚清时代。日本虽是一个弹丸之地,但它却是东亚的先进国家。我们中国人如果想振兴自己的国家,就必须学习外国人的先进经验。这也是我为什么要学习日语的原因。”
  老人毕竟是从晚清过来的学究,他说:“你想从日本书中学到先进的知识?笑话,日本有什么可学,他们日本国的文字可都是从咱们中国学去的呀!”
  李云章点头说:“是的,可他们对西方先进思想的接受远比我们中国人英明得多。据我的观察,日本现在不仅教育发达,军事发达,而且商业也比咱们国家开放得多。他们生产的许多轻工业产品,很受国人的喜欢。譬如日本的手表、日本生产的汽车和飞机,都可以与当今世界第一流的国家相比。有些轻工产品,甚至欧美等国也望尘莫及,所以,我对日本的商业很感兴趣。”
  “胡说!”不料老人在床上气得面孔发白,用颤抖的手指着站在榻前的李云章说:“你怎么敢在我面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的志气?再说,我让你继承的是祖上的治学风格,哪里让你讲什么日本商业如何发展?莫非你将来还去日本经商吗?”
  李云章穿着时髦的玄布长袍,振振有词地说:“爸爸,我并不是想到日本去经商,我是考虑有一天可否到日本去学习他们经商的经验?然后有一天学成归来,我要在中国的土地上经商,到那时我们就再也不会受东洋鬼子的欺骗了。”
  “你胡说些什么?你还要到日本去学什么经商?”李起英听了他的话,顿时气得他下巴上的胡须乱抖,“真是世道变了,我就不明白,云章你怎么会如此堕落?你要知道咱们李氏家族几辈子在潮州始终都是正正经经的书香人家。你懂吗?从咱们世祖来潮州时开始,就极力反对经商。因为商乃奸术呀。一个有才学的人家,怎么可以与那些奸商们为伍呢?你这不是要败坏咱李氏家族多年形成的治学家风吗?不成器的不肖子弟,将来怎么面对李家的祖先呢?”
  李云章没有想到他这一番话,竟然激起了老父的反感。他不敢再说什么,但仍然返回广州日语学校读书去了。又过了一年,李云章以优异成绩从广州日语学校毕业,这时他终于获得了公费赴日留学的资格。他再次回到潮州家中,一连几天,李云章虽和他母亲暗暗做着前往东京求学的准备,可是谁也不敢跟病榻上的老人说,他们知道李起英肯定反对。怎奈李云章毕竟已经长大了,有志气有抱负的他,当然不可能与受晚清科举制度影响而迷恋治学为官思想的父亲同日而语。当时的广州,已有了一点开启国门的意思了,而日本的先进轻工业深深吸引着心高气盛的李氏家族的新一代。直到李云章即将赴日的前一天,他才来到父亲的房间里。
  “云章,既然你已经从学堂里毕业,为什么还要走呀?”当李起英睁开眼睛,上下将行装整齐的儿子打量一番后,忽然茫然地探询说,“你索性就留在潮州吧,如果没有职业,不如就学你世祖的榜样,教书育人吧?”
  李云章却说:“爸爸,学祖上教书当然没什么不好,可是人各有志呀。我还是要走我自己的路。因为……”
  李起英愕然:“走你自己的路?你自己的路是什么?”
  李云章只好坦荡直言:“我想先到东京去看一看,如果我真能把他们的先进东西学到手,那么,我会回国做一番自己事业的。”
  “混帐!”李起英愤然打断儿子的话:“莫非你真敢到日本去?难道你真想经商做生意吗?”
  “……”李云章低头不语。他知道至少在目前他的任何努力都无法改变父亲的态度,于是他只能喟然长叹。
  李起英见儿子沉默相对,气得他连声咳嗽起来,怒道:“经商,决不是咱李家的门风啊!不过,你可以去一次日本,但是我绝对反对你将来走经商这条路!我告诉你,孩子,如果你仍然执迷不悟,如果你真要经什么商的话,那么,我就没有你这个儿子了!”
  李云章尽管遭到卧病在床父亲的严厉责斥,尽管他也清楚自己现在所走的路,有一点离经叛道的滋味。可是,彻底改变李家捧读四书五经,对窗外生意场不闻不问的旧传统,已经是他那时最强烈的追求。翌日,李云章仍然在广州码头上登船,东渡扶桑,开始崭新的留学生涯。数年后,李云章获得了商学博士学位,再次回到了李氏生根发芽的潮州。在这里他平生第一次挂起了经商的旗帜,为书香门第的李氏家族打造出一方商海天地。
  这位精明强干、在商海中浮沉大半生的伯父李云章,是李嘉诚后来经商的楷模,也是他行事为人用以借鉴的一面镜子。
  6、铭记家训:饿死不经商
  在潮州的笔架山下,竖立着一座巨大的汉白玉牌坊,上面镂刻着“昌黎旧治”四个大字。李嘉诚少年时期常常一个人来到那高大的牌坊下面,驻足翘望着牌楼上的四字,不过他那时还无法理解这四字的含意。直到若干年以后,李嘉诚一人在香港支撑起“长实集团”的巨厦,才渐渐悟出家乡那幢刻竖于宋代的石坊,还有那建在城外半山间的孔庙,原来都表明故乡人对治学的崇敬和对经商的轻视。所以,数十年后当李嘉诚在香港终于靠自身的实力打造出一方属于自己的世界时,他才从心底深深感激那位早已作古的伯父李云章。
  当年,李云章并非只身一人前往东京。李云章在广州读书不久,其胞弟李云梯也从潮州小学考进了广州的中学。也许是受其兄李云章的影响,李云梯到广州不久也开始学习日文。那时李起英的病情已经相当沉重,家中的经济来源也日渐枯竭,李云梯就一人在羊城半工半读,以给报馆撰写稿件来换取必要的学费。后来他还用日语写稿,投寄给远在东京的《读卖新闻》和一些教育类杂志,以换回一些稿费。直到李云章在东京早稻田大学攻读商科并取得奖学金以后,李云梯才在广州中学肆业了,于是他也萌发前去日本读书留学的念头。只是他与哥哥有所不同,他前往东京读书时,李起英已经因病故去,所以家中除拿不出可供他前往日本求学的资费之外,并不存在任何其他阻力。
  他们兄弟俩的志向略有不同。李云梯希望去日本学的是教育学,而不是哥哥喜欢的商学。因为这个年轻人仍还牢记李氏前辈的祖训:有知识的中国人,绝对不能走经商之路!
  李云梯晚于胞兄三年后才从日本学成归国的。那时,他哥哥李云章在潮州已是经商有道的生意人,然而李云梯却初衷不改,归来后仍然潜心办教育。
  “孩子,我觉得还是你云梯伯父做得对。”看到伯祖父李起英家两兄弟赴日求学归来后的不同谋生之路,同住在一条面线巷里的李晓帆,思想虽然要求进步,可他头脑中始终有着文化人不经商的强烈理念。他常常对惟一的爱子李云经悄悄叮嘱:“因为他听了你曾祖父的临终遗言:宁可饿死也不要经商啊!凡是经商下海的人,哪有几个有识之士?你们不要忘记无商不奸的古训啊!”
  李云经不声不响。每当听父亲李晓帆隔门指着从桂树小院前经过的李云章、李云梯两兄弟开导他时,他心中都要涌起万丈波澜。那时的李云经当然亲眼看到潮州商埠繁荣的景象。城外的笔架山和巅连起伏的金山余脉,宛若一座坚固的城池。再看山顶上森然的树木,则在他眼前组成了一道碧绿葱笼的天然屏障。再看距他们家不远的北门街上,每到夜晚支起的鳞次栉比的摊床,琳琅满目的潮州菜在盏盏夜灯下散发着诱人的清香,这很让他神往。李云经不明白这些小摊床的生意人有什么不好,如果没有他们的日夜操劳,潮州又怎么能有吸引人的夜市呢?
  “不错,做生意的人一般都有花不尽的钱,而教书的永远都清贫终身。教书的人甚至到了人生的晚景也可能食不裹腹,衣不遮身。不过,尽管如此,云经你一定要明白,只要教书的职业才是世上最高尚的。”有一天,李晓帆把儿子李云经带进他后院的书房,从一只柳条皮箱内取出几轴古字画来。其中有一轴被老人在桌案上徐徐的展开,原来是一幅人物画,一位身穿长袍的书生,迎风而立。他身后是一座破败的茅屋和几丛碧绿的修竹。李云经发现那幅画上的人物虽然衣衫褴褛,但相貌凛然,魁伟高大,浑身上下有一股傲视一切的冷峻。李云经对父亲询问:“爸,这画上的人物是哪一位?”
  李晓帆说:“他就是人称杨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啊。云经,我为什么喜欢此人,就因为他也是个清高自重的读书人啊!”
  “郑板桥?”李云经困惑地望着画上峨冠修袍、目空一切的狂傲书生,心中越加不能理解父亲的用意了。
  李晓帆娓娓地告诉儿子:“郑板桥是前清一位很了不起的画家,可惜他一生怀才不遇。前半生官运不佳,归返杨州故乡以后他晚景越加凄凉。你看,他身后那座茅屋,真有点无法避风挡雨的样子。可是,郑板桥的可贵之处在于他至死也不为五斗米折腰啊!”
  李云经不禁闻之肃然。只听父亲李晓帆继续开导他:“郑板桥曾经说,他的家虽然只是三间茅屋,可是他说这个家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你说他这是何等雅趣?他认为这种恬静,正是作官经商之人所不能体验的。因为在他眼里,为官和经商的俗人,都是懵懵懂懂,绝对不知乐在何处。他认为只有懂学识的秀才,才是真正懂人间安乐的人。他还说,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和小径之间。孩子,你看郑板桥有多么清高,有多么自重?郑板桥本来也可以经商,如果他经商的话,我敢断定他必定比许多商人的头脑还要精明,可是,他至死也没有走经商这条路,你说,这究竟是为什么?”
  李云经不响,默然凝思,品味着老父这番话的用意。再想一想北门前那些店铺、商号以及古色古香的酒楼,他忽然明白了老父的真意。半晌,他喃喃地说:“爸,我懂了。不管教书有多么辛苦,它都是至高无尚的职业,而经商无论有多少诱人的利润,都是咱们李家坚决不能问津的,对吗?”
  “好孩子,你真是个聪明的孩子啊!”李晓帆做梦也没有想到,身材孱弱,但却生得高高大大的李云经,终于明白了他以郑板桥凄凉人生对现实生活的影射。他忽然紧紧攥住儿子细瘦的手,再三叮嘱他说:“我告诉你的是,经商虽可衣食不愁,可有些商人的心实在太黑太黑了。所以我的后代说什么也不许经商,你听懂了吗?”
  李云经点头:“听懂了,我决不经商就是了。”
  “这就好,这就好。”老人用他花白的胡须在儿子稚嫩的脸上故意磨擦,然后郑重地说:“咱李家虽然几代清贫,但都是以读书教书为荣为乐。我希望我的儿子也像李家先祖一样,青年时一定要苦读书,多读书,成年以后,再把学得的知识,都教给那些贫民百姓的子弟。云经,这就叫诗礼世家,薪火相传啊!”
  李云经恭恭敬敬地给老父鞠了一躬,说:“放心吧,我会把书读好的。”
  老人连连含笑点头:“这就好,这就好!”
  李晓帆对他的儿子李云经的影响,当然是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李晓帆的这种思想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确系正统的观念。
  7、家境式微,中断学业
  李云经果然以老父李晓帆的教诲为自己的行动指南。
  他也确是一个头脑机灵、天质聪慧的孩子。他四岁时就能背诵《唐诗》,五岁时可以写汉字小楷,到了七八岁上,李云经已能阅读清人袁枚的《随园五记》了。到了十几岁时,李云经在父亲指导下进入北门街的一家私塾,执教的老师都对李云经的博学强记感到万分惊讶。本来李云经如果继续这样苦读经书,坚持下去肯定能有出头之日。可是,就在他14岁那年秋天,父亲李晓帆病故身亡。家中只有老夫人带着儿子李云经和李奕(表弟)生活,生计一时难以为继。当时尚未到弱冠之年的长子李云经看到新寡的母亲独自支撑面线巷里那五间北屋的桂树小院,心中忽然感到肩膀上的担子变得更加沉重了,如果他继续读书势必要给母亲增加负担,于是他悄悄动了外出谋生的念头。
  “伯母,没想到云经这孩子的笔毛字写得这样好啊!”就在李晓帆死后的第二年冬天,面线巷下了一场百年未遇的大雪,皑皑白雪把个偌大院落变得一片银白,没有生火的北屋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格外寒冷。就在年关将近的时候,一位身穿狐皮鹤氅的中年人,跺掉皮鞋上的积雪进了北屋。他就是多年不走动的同宗兄弟李起英的大儿子李云章。由于他从日本回国后就开始在潮州经商,所以大伯父李晓帆在世时一直对这位侄儿敬而远之。一位老诚持重的老学究与一个以经商为业的生意人之间,共同语言当然极难寻找。而今清高一辈子的大伯父李晓帆已经过世,李云章当然不能经过小院也不进门。所以当他提着几样沉甸甸的年货来到伯母面前时,一眼就看见正在书桌上伏案读书的李云经。李云章腑身仔细打量,就被李云经写在红横格纸上的毛笔小楷惊呆了。
  伯母叹息:“承你的夸奖,不过云经他纵有些天份,但也难成大器呀。云章你看这个家吧,如今连衣食也成了困难,莫非还能供他和李奕继续读书吗?”
  “我弟弟有些天份,如果能学下去当然最好。”李云章从小就喜欢他这位小他许多的叔伯弟弟。只因大伯李晓帆在世时他不敢经常进桂树小院,而今他见伯母暗自垂泪,再看寒冷天气里北屋甚至连炉火也没有生,心中不免同情。李云章思考半晌,忽然对坐在灯下的伯母建议说:“既然云经不能继续学业,索性也就不要勉强了。依我之见,世上的成才之路千条万条,不一定都要完成学业。还有的人是边从业边学习,自学成才古来有之呀!”
  “云章兄,你说我也能随你经商做生意?”不料只因李云章随便一句话,竟让正坐在灯下写小楷的李云经眼睛一亮。就连这位尚未成年的弟弟也不知,他为什么忽然从李云章的一句话,联想到他心中讳莫如深的“经商”?
  “经商?”李云章也心有灵犀地回转身来。困惑地望着灯影中的李云经,这才发现他那张血色不足的脸上,现出了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早熟。虽然此前他与李云经在巷子里偶然相遇,但彼此从没深谈。尤其是“经商”这个在李晓帆家中异常敏感的话题,竟让饱学诗书的弟弟双眼一亮,不能不让李云章感到意外了。
  “是呀,如今我家连柴米油盐也没了,我……怎能安心坐在这里读书呢?”李云经虽在心里始终牢记父亲生前的叮嘱,可是,自从父亲病故后,李云经忽然对“经商”的概念有了新的理解。他今晚主动向以经商为业的哥哥提及此事,正是他心中思考多时的问题。
  “不,云经,不行,你胡说些什么?”李云章在片刻惊愕过后,忽然望见昏暗灯影里的大伯母和他身边尚幼的李奕,此时都把困惑的眼神向他投来。他忽然意识到什么,急忙劝止了桌边的李云经,说:“如果你读书有难处,我也不能袖手旁观。至于经商嘛,和你这孩子有什么关系呢?”
  “不不,云章兄,我早不是孩子了!”不料平时温文尔雅的李云经,这时忽然站起身来,似乎有意让李云章看他高瘦的身材,然后说:“我行啊,如果我和你一起到外地进货,我至少可以当你的帮手啊!”
  “云经,你给我住嘴!”就在李云章想说什么的时候,许久没说话的伯母忽然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她纵然生计艰难,但无法让相依为命的儿子过早背上沉重的包袱。她忽然扑上前来,紧紧抱住儿子嚎啕大哭起来:“好没出息的东西,难道把你爸的那些话,这么快就忘在脑后了吗?像你这样没有决心治学的人,又怎能承袭李家的基业呢?呜呜……”李云章本想和李云经多谈一些人生的道理,但由于伯母的哭闹,致使他不得不讪讪离去了。
  整整一个旧历新年,李云经就在困扰中度过的。穷人家的孩子感受不到任何喜庆的气氛,对李云经来说,父亲病殁后家庭没有生活来源的苦楚,已经让他过早体察到做人的艰辛。尤其是当他见母亲一人在秋天的冷风中去郊外拾柴,去菜场拣烂菜的时候,他难过得想哭。家无过夜之粮的困境,让他对“自有颜如玉”的书本产生了怀疑和厌倦。也就在这时候,他开始对父亲生前的叮嘱发生了动摇。“如果连烧饭的米都没有,读书又有何用呢?”李云经终于清醒意识到经商赚钱其实并不是一件坏事。父亲生前尽管多次鄙薄表兄李云章,可是,李云经如今已经认识到,做生意既然可以让自家衣食无虞,为什么要遭到读书人的轻视和嘲笑呢?
  “大哥,如果您再去南洋做生意,可不可以带我一起去?”春节过后不久,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一天,李云经悄悄守候在面线巷的一堵影壁墙壁后,他希望在这里与匆忙经过的李云章相遇。尽管他知道叔伯哥哥的家就在这条巷子尽头,可他从来不肯轻易踏进李云章那豪华院宅的门槛。倒不是因为父亲李晓帆在世时对他的影响过深,而是李云经的自尊心过强。生活在贫寒读书人家庭的他,对家资万贯的李云章有着本能的戒意,两人在行迹上始终保持若即若离的距离。忽然,他听到一阵咚咚的脚步声。李云经的心绪忽然紧张起来,他知道来者肯定是李云章,当他发现一个穿长袍男子已经步履匆匆地来到面前时,李云经手捂着怦怦狂跳的胸口,终于壮胆迎了上去,他不敢正视李云章的眼睛,低下头去说:“大哥,我也随你去南洋,行吗?”
  “你也想去南洋经商?云经,你怎么敢有这种念头?”李云章听了有些意外,他慌忙收住了脚,凝神打量不敢仰视自己的同宗叔伯弟弟。他一时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在李云章心目中,老实忠厚并有睿智头脑的弟弟李云经,肯定也象他已故的父亲李晓帆一样,潜心学海却又清高自傲地面对面线巷内的所有商户。
  李云经还是不敢抬头,只说:“我也想做生意。”
  李云章嘿嘿一笑,拍了拍他的额头,说:“做生意,当然可以,不过你现在年龄还小啊,再说,你如果想真和我一起去南洋,你娘她能放心吗?”
  李云经说:“我已经大了,娘不会再拦我了。”
  “可是,即便你娘不拦你,我也不敢把你带到南洋去呀。”李云章见小弟果然下了决心,便认真地蹲下身来,仔细把在春天只穿一件夹袍的表弟上下打量了许久,半晌才摇头说:“云经,你身子骨还没有长成啊,又是这样瘦弱单细,我怎敢把你带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不料李云经决心已定,他信誓旦旦地说:“不,大哥,再远的地方我也不怕。只要能赚到钱,就是天涯海角,我也敢跟随你去的。”
  李云章左思右想,还是不肯答应:“云经,你想和大哥同去南洋经商,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你能够不顾别人的轻视,肯和我为伍,这说明你对商人并没有偏见。只是你现在还小,根本不知做生意的艰辛啊。就说你想去的南洋吧,云经,南洋也不是天堂啊,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好。虽然我到那边已经去过多次,也发了一点小财,可是,我还是要告诉你,赚钱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李云经愕然抬起头来,表哥的一番话让他无法理解。从前他从巷子里听到的,都是一些去南洋发大财的坊间私议,而今他没想到大哥竟然面露难色。他不理解李云章为什么对他隐瞒去南洋贩运烟草和轻工产品已经发了大财的事实。他气鼓鼓地反问:“既然南洋不好去,为什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云经,并不是我不想带你去,确实是去南洋经商的风险太大了。”李云章见他气咻咻望着自己,便苦笑一声:“如果你再长大一点,随我到南洋去闯一闯,也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现在你太小了,去南洋一路上的折腾,你这身子骨恐怕承受不得呢。因为在大海上行船,风浪有时会把船打翻落海的危险,南洋十分遥远,海上的大风大浪,可不是闹着玩的呀!”
  不料李云经决心已定,他固执地梗起脖子说:“我不相信海浪能把船打翻,再说,就是翻了船我也不怕。反正我不能这样苦守在家里,我总不能饿着肚子空读那些书吧?再说,我的小弟也到了读小学的年龄,如果我不出去谋生赚钱,我小弟李奕将来又如何读书呢?”
  李云章见这位叔伯弟弟倔强而有骨气,心中反而越加喜欢上他。李云章想了想,终于答应了他:“好吧,云经,既然你想过为家庭承担困难,这种思想也难能可贵。你想去南洋闯一闯,当然无可厚非,这样吧,我可以带你去,只是你娘这一关,究竟竟该如何通过呢?”
  李云经转忧为喜,连声说:“我娘好说,我娘好说。大哥,只要你答应带我去南洋,天大的麻烦我都能闯过去。”
  8、弃教从商,远渡南洋
  南海波涛汹涌,夜间行船更是危险,对于初次出远门的李云经来说如同过鬼门关。
  这次在大海上飘泊了三天三夜,李云经这才体会到去南洋经商,确实不像有人传说的那样惬意潇洒,剧烈的海浪有时把偌大一艘商船高高地掀起,然后再猛然从波峰浪谷上跌进万丈深渊。体质本来孱弱的李云经平生哪经过如此折腾,一连几天,他一口饭也咽不下,甚至喝一口水,也要马上呕吐出来。吐到后来,李云经苦涩的胆汁也吐尽了。最后,他俨然一具气若游丝的木乃矣,只能紧闭双眼躺卧在内舱的船板上,浑身无力,任凭海浪将他抛起,再狠狠摔落在潮湿的船板上。
  李云经仿佛死去了,他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无边的梦境,好象看到了他威严有余的父亲李晓帆,父亲沉下脸对他厉喝一声:“辱侮斯文的不肖之子,你也有今日?”,举手欲打,却又在半空中收了手,指责他说:“早在多年前我就告诫过你,读书人千万不要为金钱就轻易下海。经商决不是咱这些有教养的人干的。可你非但不听老人忠告,反而要下什么南洋?云经啊云经,莫非金钱当真比做学问还重要吗?”
  李云经跪倒在船板上,泪如雨下地苦苦表白:“爸爸千万不要怪罪,孩儿当然也知读书的紧要。可自您老人家走了以后,只剩我娘一人,如何能支撑起一家人的衣食?我是见娘活得太苦,万不得已才走这一步的。”
  老人怒道:“好没志气的东西。莫非家贫就可以轻易改变志向吗?我早就对你说过,富贵如同浮云,不值得读书人羡慕;贫穷虽然难熬,可愈是艰难愈可以磨练男儿的意志。云经,你让我好失望啊,说什么也不能走李云章的路了,更不该去什么南洋。你以为去南洋就可以改变你的命运吗?不能,根本就不可能的。”
  李云经说:“不管怎么艰辛,我总要把这一次生意做成,不然,我回去以后又如何向娘交待?爸爸,天无绝人之路,您老人家就让我闯一闯吧。”
  老人仍然在弥漫氤氲雾气的荒野里对他大动肝火:“我劝你再不要追随李云章了。孩子,咱李家人不能经商啊,即便做学问再苦,我也劝你回去教书为好!书中自有颜如玉啊!”李云经还想继续倾吐心底苦衷,不想老父身影随着一阵排空海浪的喧嚣忽然不见了踪影。李云经在积满海水的船板上翻了一个身,从昏迷的梦境中蓦然醒来了。
  南洋对李云经是一个充满诱惑的美妙世界,他就靠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苦苦支撑着。
  “孩子,不是娘不让你去南洋,也不是我一定要你读书,我是担心你年纪太小,经不起海上的折腾啊!”李云经躺在潮湿的船底上,冥冥中好象又有人在与他对话。那是他慈爱的母亲。自从他与大哥李云章商议前往南洋经商后,几次想对母亲讲明原因,可是李云经每次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母亲和他死去的老父一样,肯定都不会赞成他放弃学业改行经商。因为在他们李家,读书才是正道,而经商的人只有叔伯哥李云章一人。如果说从前李云经也视经商为危途并暗中发誓今生不涉足商海,那么如今他离经叛道的行为,确实为眼前窘迫的生活所迫。李云经就这样悄悄作着前往南洋的准备,快启程了仍然不敢对母亲讲清自己的打算。但是李云经没有想到,就在他临行前的夜晚,母亲竟突然问他:“经儿,莫非你明天真要到南洋去吗?”
  “娘……”,李云经这才意识到定是大哥李云章走漏了风声。如果不是他有意把自己随他经商的信息告诉母亲,就是母亲无意中从巷子里其他人口中得到了风声。望着慈母关切的眼神,他紧张慌乱得有些手足无措了。
  “云经,南洋你是坚决去不得的。”母亲看着李云经在黑暗中眨着一双稚气未褪的大眼睛,心里顿时涌起无限悲楚。她苦泪潸然地说:“孩子,我知道你的心啊,也知道你是见家里太穷,担心你弟李奕没钱上学读书,所以才决定冒这个险的。你能赚来钱,我当然求之不得,可你知道去南洋的路有多险?那可是要飘泊过海啊,那可是随时都有危险的大海啊。你一个人到了海上,就象一片小树叶在空中随风飘荡一样,不知要飘到哪儿去呀,如你万一出了事,又让娘如何活下去呢?”
  李云经不肯说话,只用手把母亲脸上的泪拭干净。然而他拭不尽母亲的苦泪,竟也流下泪来,他说:“娘,您放心吧,我不会有事的。再说,有云章大哥和同去南洋做生意的家乡人,他们能不照顾我吗?”
  母亲哪里肯依,继续泪雨滂沱地苦苦相劝:“孩子,你还是不要去南洋吧,你如果在家里,即便再苦的日子我也能过,我只怕你一个孩子去了那种地方,是要受苦的呀。……”李云经主意已定,岂能在母亲的苦泪面前放弃这惟一可以改变家境的机会。他紧紧抱住母亲说:“娘,您老人家放心吧,我会把钱赚回来的。……”
  李云经一直在大海上飘泊了半个多月,都快奄奄一息了,最后终于随表哥等人来到了马来西亚。
  李云经平生第一次来到号称“大马”的国家,他在一个叫榕城的港口登陆上岸了。把他带到这陌生海港的李云章告诉他:“云经,这里是马来西亚最大的一座商港,每年我都要到这里来三次。云经,你到这里以后,一定要看我的眼神行事,因为这是国外了,和咱们潮州大不相同。尤其是这座商港上有许多可恶的商奸,你懂吗?商奸就是专门和咱从中国来榕城的商人为敌作梗的家伙,他们很会在我们和当地人做生意的时候暗作手脚,然后千方百计让咱中国人吃亏。”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李云经虽然还是个孩子,可他来到马来西亚一看,才知道像他这种年龄的小商人多得很。不过,在他看来,几乎所有前来榕城经商的中国人,都显得格外机灵。在榕城等待商船装货的日子里,李云经开始接触一些来自东南亚各国的商贾。他们中有新加坡、菲律宾和泰国的商人,当然,在榕城集聚的商客中,中国人占绝大多数。特别是来自广东的商人更多。各种不同的语言,南腔北调,让他置身于一个交流困难的陌生世界。
  初到榕城,李云章带他看了当地的风俗民情,李云经发现这里的寺庙与家乡十分酷肖,都是一些大屋顶、大门楼和带有碧瓦飞檐的仿古建筑。尤其是寺院大门两厢楹柱上的红色楹联,让他很容易联想到潮州古城的开元寺。小时候母亲经常带他去寺院焚香,而马来西亚和榕城居然也有与潮州开元寺一模一样的古寺,让飘泊到这陌生国家来的李云经忽然有种难言的亲切感。
  “云章大哥,我在这里能进到便宜的货吗?”虽然李云章到了榕城就劝他不必急于做生意,又再三叮嘱在海中折腾得死去活来的李云经,到了榕城以后一定要放下心来好好休息几天。可是李云经哪有心思在马来西亚游山玩水,此时他心中最想的是潮州家里的母亲,他必须尽快在榕城完成进货任务,然后再安全地返回潮州。他希望用最少的钱款,能在榕城进到最便宜的“货物”,然后他再返回潮州出手,从中挣得一笔大钱。这样,他也不枉白来一次马来西亚。
  “不急,云经,你初来乍到,处处可要小心,一定要听我的。”李云章以过来人资格指点他的弟弟,说:“云经,其实这里的货物确很便宜,以往我之所以挣了一些钱,就因为可从榕城购得价格很低的货物。不然谁还豁出命跑到榕城来淘金呢?”
  “大哥,我进些什么货物好呢?”李云经把大哥看成改变自己家境的救星。对他的话可谓言听计从。本来,李云经临行之前,母亲为他筹借了一笔钱,用于他到国外“进货”。这些钱对家境贫寒的李云经来说,简直比性命还重要。所以他在进货时就显得十分小心。对于如何进货,如何才能进到一批便宜货,老诚持重的李云章当然就成了他重要的参谋。
  在大哥李云章的指点下,李云经用有限的钱款,从马来西亚购进较为便宜的食糖、茶叶、日用陶瓷、玻璃制品和咖啡豆等等。几天以后,李云经随大哥一行再次乘船返回潮州。已经有了前次的海上经历,归程时李云经尽管仍然有些余悸在心,但是他必须咬牙上船。因为只有再经历一次海浪颠簸的折磨,他才能回到阔别的潮州,也才能把从这里购进的货物变成可供家用的钱。
  但是,回到潮州以后,李云经才发现他进的一批便宜货,其实都是一些不值钱的“水货”。当初李云章曾经多次关照他在进货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一定不可过于压价。当时李云经哪知大哥暗有所指,所以他尽量拣价格最便宜的货物购进。等回到潮州市场推销的时候,他方才知道上了大当。原来过于便宜的食糖虽然从表面看货色雪白,李云经却不知那些砂糖都是被人渗了杂质的三等白糖,拿到潮州市场上去根本卖不出好价钱。而茶叶理当不该受骗,不料李云经当时只看了一下商人出示的样品,没有料到那些可恶的商人看他年纪小,没有经验,所以在榕城装船时货物被人偷做了手脚。李云经到潮州卸船时才发现,原来在榕城装船的都是一些发了霉的烂茶根,根本就无法出售。至于当时李云经看好的咖啡豆,虽然他在榕城进货时听了大哥的叮嘱:“咖啡豆现在潮州市场很走俏,从这边花低价买回去就可以卖高价。”可是,李云经没想到那些马来西亚咖啡贩子们,看他年纪轻轻,又不懂大马的语言及商场行情,于是在装货时以次充好。他再看从马来西亚购进的一些玻璃器皿,本来都是经大哥李云章亲自挑选以后才上货的,当时李云章就告诉这位小弟说:“云经,你可要小心呢,玻璃器皿在潮州和广州都能卖出好价,不过,在装船时千万要看他们的包装是否坚实。不然,即便运上了船,也怕在海上风浪太大而打碎了。所以,我劝你这一次最好不上玻璃器皿。”可是,李云经却坚持要上玻璃器皿,因为他可以在船上亲自保护这些货物。不料经过海上数日的航行,不懂包装的李云经没有想到那些精致的玻璃钢器皿在船上因颠簸剧烈,大多震得支离破碎了。只有一些仅存的几箱器皿没有打碎,这让第一次经商就遇上风险的李云经心中多少有一点安慰。
  “娘,我上当了!”李云经做梦也没有想到,去时苦想多时的一场经商之梦,就这样无情地破灭了。好不容易债借款,好不容易随船远航,没想到经历了九九八十一难之后,李云经从马来西亚运回来的货物,非但没有赚到一笔大钱,甚至连起码的本金也搭进去了。面对如此残酷的现实,李云经呆然坐在母亲面前,他想起初进商海就惨败,不禁心灰意冷,万箭钻心。他想大哭一场,又欲哭无泪。
  “孩子,还是收收心吧。不过虽然赔了钱,可也是一件好事,因为从此你也就断了经商的念头了。”母亲虽然经此损失,几乎血本无归,可她没有对儿子吐半句微词。只有她理解生性忠厚耿直的儿子,这么小的年纪就经此风浪,即便失败也可以理解。只有母亲才知道儿子在经商这条小路上是走不通的。于是她为李云经拭去脸上的泪水,劝慰地说:“云经,既然经商这条路走不通,还是马上回头的好。我想,还是你爸爸他临死前说的话有道理:咱们李家人,只能从书本里寻找一个饭碗!这碗饭虽然没有大鱼大肉,却总是有滋有味的。”
  图3
  经历这场经商的挫折以后,李云经重新回到书斋里。从此以后,李家小院又飘出他琅琅的诵读之声。那时小弟李奕已经进潮州的官办小学读书了。李云经决心自己在家自学,以便完成中学的学业。有时他遇上不懂的难题,就去潮州中学求教,可是因为他没钱读书,只能躲在教室外偷听教师的讲课。好在他勤奋认真,不久竟在1927年的潮州中考时获得了“同等学历”。这样,他就有了可以进学校教书的资格了。三年过后,也在这座桂花飘香的小院里,响起了喜庆的鞭炮炸响声。李云经结婚了!他给寡母娶回家来的新媳妇名叫庄碧琴,也是一位知书达理的姑娘。这庄碧琴虽然不是大家闺秀,但在潮州也是一位有名气的小家碧玉。她不但生得娇美娴静,而且举止端丽,温文尔雅,她所以肯下嫁给清贫的李家,一不是看中李家的钱财,二不是看中李云经的社会地位。庄碧琴当时所看重的,就是李云经忠厚正直的人品,还有他学富五车的真才实学。庄碧琴嫁进李氏门庭以后,相夫教子,给这个书香门第平添了几分温馨之气。尤其让李云经深感宽慰的是,庄碧琴对其孤苦伶仃的老母亲所尽的孝道,很快就被民风纯朴的北门街面线巷的居民所知,传为美谈佳话。
  李云经与庄碧琴燕尔新婚的喜庆气氛尚未从这桂树小院散尽,一年以后——1928年7月29日(农历六月十三),静静的桂树小院在凌晨时分又传来一声脆亮的婴儿啼叫。李云经的儿子降生了。这个婴儿就是日后财倾香江、名冠海内的香港长实集团主席李嘉诚!
  第三章 时局动乱弃家园逃香港(1)
  9、经商惨败,再执教鞭
  李云经以优异成绩自省立金山中学毕业后,就开始挑起了沉重的家庭重担。
  最初的职业是在潮州小学当代课教师。这在当时是既体面又有丰厚收入的职业。不过,李云经始终在心底有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经商!虽然他清楚自己这一念头有些古怪,甚至是对亡父李晓帆遗言的严重背离,但他多年前跟随大哥李云章前往马来西亚做生意的往事,不知何故始终萦绕在心间。第一次经商他就吃了大亏,不过数年之后,这次失败的经历已经作为深刻教训隐埋在李云经的心底。他之所以在当上小学教师以后,仍对经商萌发强烈的欲望,无疑起因于李云经对商人的好感。尤其是叔伯哥哥李云章与他的交往,加深了李云经对经商者本质的认识。他认为“奸商”仅仅是一小部分人,绝大多数商人也有着善良的本质。
  李云经痴情经商的另一个想法,是与他的特殊人生经历不无关系。父亲一生虽然才华横溢,然而至死家中也没有脱离清贫。再看他的祖父李鹏万,尽管已因文才卓越跻身于晚清朝廷的京官之列,然而在李云经的眼里,无论以执教为业还是在官场作官,永远都不如经商做生意。他认为在学校执教虽属高尚的职业,但自身的才华抱负却始终难以施展;为官者衣食不愁,但仕途凶险,弄得不好,甚至有杀身之祸;惟有经商做生意才可以兼顾两者中的优点,商人如果生意做得好,不但他一生锦衣玉食,甚至还可以供小弟李奕读书。当然,让李云经始终羡慕经商的另一个原因,也许与当时他所处的环境不无关系。
  当时的潮州,商贾云集。各路经商大家,几乎都在古老的潮州设有商号。那些来自福建、上海、广州等地巨商设下的分号,几乎遍布潮州的几条主要街道。尤其到了民国年间,潮州不断泛起的商潮显得愈加势头强劲。最繁华的时期,在潮州古城几乎到了每条大街都店铺麟次、商号栉比,甚至条条小巷也到处挂满五花八门的招牌。李云经生活在这座以商为主的小城里,潮州城到了家家有人经商的地步。李云经受此环境的影响,自然难忘经商治家的初衷。不过,他再也不敢前往南洋了,有过14岁那年的苦难经历,李云经大有一朝被蛇咬,三年怕井绳之势。
  既然不能像大哥云章那样继续远走南洋,又不想怀抱教师的饭碗老守田园。李云经曾经去给别人的店铺当店员。店员毕竟要仰人鼻息,而李云经胸有经商的韬略又无处施展,后来他毅然决定跳出私营店铺的狭小空间,有幸进了一家钱庄当起了理财的管家。不过当出纳也不是李云经所愿,老母亲还多次叮嘱提醒他:“云经,替人家管钱当然是一种信用,不过,经常和钱财打交道,毕竟不是一件好事。人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呀?我看,你最好还是另找其他职业,咱们的日子不求大富大贵,只求安安稳稳。平安就是福啊!”
  李云经侍母至孝,老人家的叮嘱他不敢不听。不过他又有些为难,由于他多年在钱庄替人管理钱财,从没有出过三差两错,所以钱庄老板听说李云经想另寻门庭,哪里肯依,故而百般加以挽留,一时弄得李云经左右为难。
  倒是妻子庄碧琴精明,她为既想留恋钱庄又不想有违母命的丈夫出了一个两便之计。她说:“既然钱庄老板不肯放人,不如请老板在钱庄里另行调理。只要是不和钱财打交道,就是做什么咱也在所不惜。”
  李云经按妻子的主意与钱庄老板相商,果然一拍即合。老板于是请老诚持重、善于理财的李云经改作钱庄的司库。如此一来,李云经决计继续在钱庄留任。因为他当司库虽然也在管钱,不过毕竟是一种入库和保管的责任。而且每天入库的钱财均有帐目,并不需要他亲自理财。如此既不担风险,又可以坐享钱庄优裕的待遇,他又何乐而不为呢?
  没想到这种平安的日子并不多,1929年夏天,李云经供职的钱庄忽然发生一起失窃银票案。老板发现一夜之间库存之银竟然丢失了过半,怀疑钱庄里有内鬼外通,于是报了官。潮州警署来钱庄侦察此案,因有人怀疑系李云经所为,所以对他百般查询,无论他如何解释,警察都不允许他过关。只是老板坚持认为李云经决不会做如此下做之事,为他百般辩解。但仍有两个钱庄小职员一口咬定李云经涉案。李云经无论如何辩解,警署仍然揪住他不放。李云经因此而被老板解了库房总管之职,每天受到警察和侦稽的查问。弄得他非人非鬼,自感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李云经没想到钱庄的职业收入虽好,可是风险甚大。特别是每天夜里他都要亲自来钱庄的库房值班,时时都有遭到歹人袭击的可能。为此他曾经惴惴不安,而妻子和老母也都为他提心吊胆。那一段时间,他度日如年,这飞来横祸曾经把李云经的精神折磨得几近崩溃。所幸两月不到,一名窃贼便在广州因另案落网,供出他系与那潮州钱庄的两个小伙计(曾经指控和咬住李云经涉案不放的小人)合谋盗财,一桩迷案到此方才真相大白,也为本来就清白的李云经洗去了恶名。
  经过这次不白之冤,李云经仿佛大梦初醒,暗自后悔不叠,他喃喃地对自己说:“如果早听老父一句忠言,岂能有这次风险呢!”年迈的老母亲也连连唏嘘:“好险好险,如果那盗库房钱财的歹人不落网不招供,你今生恐怕从此就背上了个盗贼的恶名。云经,我劝你还是就此洗手吧,就是当个读书人清贫一生,也总不至于有性命的危险啊!”妻子庄碧琴也苦苦相劝:“云经,娘所说之言都是实话,切不可为了赚一些钱财,就把性命丢在一旁。这次灾祸虽然没能让咱李家蒙冤,但如果继续在这是非之地做事,恐怕迟早有一天会有祸事加身。与其这样为钱财奔忙,倒不如过清贫日子的好。”
  李云经对老母和妻子庄碧琴的劝告当然不敢等闲视之,于是,事过之后便向钱庄老板递上了辞职信。老板百般挽留又许诺增加薪酬,怎奈李云经经此风险之后,已经厌恶了尔虞我诈的钱庄。而这时他的小弟李奕已经考进了中学读书,李云经知道再过几年,李奕也可以谋生就业了,这样一来,他的后顾之忧也就少了许多。
  这时,刚好他曾经任过短暂教职的潮州懋德小学,正缺少一名国语教员。1930年元月,李云经就回到了他曾经执教的学校,专教三年级小学的国语。李云经本来文学功底深厚,又经过几年的商海打拼,讲起课来旁征博引,颇受学生的好评。在他的教授之下,两名小学生的作文上了当地潮州报纸的副刊,因此李云经的名气更响。很快,城中一所名叫崇圣的小学,因羡慕李云经的人品才学,决定重金礼聘他前去该校担任训导处主任。李云经来到崇圣小学以后,狠抓校风校纪,只用了一年时间,就把一个校风校纪混乱的崇圣小学管理得井井有条。李云经让该校学生的纪律大有起色以后,又刻意加强各年级学生的国语教学,不多时,崇圣小学就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校长为此决定给治学有功的李云经加薪,学生家长也纷纷给李云经敲锣打鼓地送来金匾。
  图4
  李云经自此才尝到教书育人的乐趣。每当他徘徊在桂树小院时,就想起老父李晓帆临终前对自己的叮嘱。也是从那时开始,一度企图下海经商的李云经,忽然意识到从事教书职业才是他的用武之地。从1931至1933年,李云经又到隆都的后沟小学担任教导主任,总之他每到一所学校,都会把学校办得有声有色,学生的成绩明显提高。到了1934年的春天,潮州郊区郭垅镇的一所中学,由于多年管理不善,本来规模很大的一所学校,学生因无优良的教学秩序,纷纷转校读书。潮州教育局正在无计可施之际,听说李云经治理崇圣小学有方的消息,于是决定聘任他为郭垅中学的校长。李云经忽然接到教育局的聘书,有些愕然。他从前只想如何把书教好,从没想有一天会让他当校长。可是,任他如何委婉推拖,教育局的官员们就是不肯松口,李云经无奈,只好前往郭垅镇中学赴任了。
  好在他虽然受聘为校长,但在李云经看来这并不是作官,也并不违背父亲生前多次告诫他的话:“孩子们听好,咱李家的后人,到任何年代都不能作官。这是你爷爷在世前对我的叮嘱。因为他老人家曾经告诉过我:官场险恶,尔虞我诈,绝对不是咱李家人谋取前程的地方。”如今李云经深感世事莫测,有时候他本想清清白白地作人,可是因为身处复杂多变的环境,也难以自善其身。好在李云经本份老实,他既不谋财,也不想升官,只追求过衣食不愁的平安日子,去时便给他的教书生涯带来了许多平安。然而由于李云经的教学经验和管理学生的先进方法,颇得潮州各界的好评和重视,所以本想默默无闻的李云经,还是很快就有了名气。
  李云经来到郭垅中学执教以后,并没有一进学校就对学生大加责斥,也没有对在校教师严加整训,而是悄悄到学生和家长中了解郭垅中学人气不旺的原因。经过他的调查了解,才发现原校长非但对教育不懂,而且还贪污教师的薪金,正因为他有如此劣行,所以一些教师不安心在郭垅执教。即便一些教师迫于种种原因没有离开郭垅中学,也无法对学生的教学质量负责。教师得过且过的消极态度,致使学生们学业松懈,因而才纷纷提出转学,而偌大一所郭垅中学一度变得十室九空。
  李云经来到郭垅中学以后,他先在学校门前张贴《执教宣言》。他为自己拟定的几条执教守则中,第一条就是“不贪污,不受贿,如有贪占教师薪金等情况发生,欢迎教师和学生向教育局揭发,并愿自动辞去校长职务。”以下各条,李云经都为自己订立了严格的自约条款,让全校师生们见了,开始以惊讶的目光打量这位身体瘦弱但精神健旺的新校长。开始的时候,郭垅中学上下都对新校长李云经和他的《执教宣言》充满着怀疑。
  李云经在最初一段时间里,因为离家较远,他每天就吃住在郭垅中学。李云经每天吃的都是家常便饭,穿的也是普通百姓的衣服,他每天天不亮就亲自打扫校园和教室。如此勤勤恳恳的作风,很快就赢得教师和学生的信任。特别是对教师薪金的发放,李云经要求会计把教育局拨款及全校的薪水开支按月上榜公布,要求全校师生监督。李云经两袖清风的理财作风不久即博得一片好评。
  郭垅中学大有起色,许多外聘教师也纷纷请求重回郭垅中学再执教鞭,李云经以身作则,威望甚高。就在当年夏天潮州的统一考试中,郭垅中学的升高中率获得了全潮州的第二名。到了当年秋天,那些已经调转到附近中学读书的学生们,听说有一位开明的李校长把个松散破败的郭垅中学搞得校纪严整,教学质量大为提高,也都纷纷请求重返郭垅中学。李云经看着日新月异的郭垅中学在自己手里越办越好,还拟定一个让郭垅中学扩大招生的计划,可惜,就在李云经希望在郭垅中学大干一场的时候,潮州教育局又给他发下一道紧急调令,让他前往澄海中学担任校长。
  澄海中学也象当年的郭垅中学一样,由于多年管理不善,师生们怨声载道。许多学生都因教学质量下降而拒绝上课,还有些学生见澄海中学日渐衰败,纷纷要求转学。李云经没想到他刚收拾了郭垅中学的乱摊子,尚未得到喘息的机会,就又把他调到澄海中学来了。他虽然感到几分疲惫,但看到澄海中学那些零乱的校舍、无精打采的教师和因教室漏雨无法上课的学生时,李云经刚来时的满腹牢骚顿时化解大半。特别是当他看到学生们那渴望的眼神时,李云经的心忽然软了。他认为无论如何也要把学生们眼前的困难彻底解决,当时正是初夏时节,潮州淫雨连锦,而学校的教室大多都年久失修,漏雨的问题如果继续拖下去,只会让学生们耽搁课程。可是,这么多陈旧的教室都需要的维修,而维修校舍的经费甚巨。李云经为此多次跑潮州教育局,然而所拨维修经费却少得可怜。面对杯水车薪的困难局面,李云经自己掏出所有积蓄,先把几间漏雨严重的教室维修妥当。然后他再发动教师们捐款,但是仍然无法让全校的漏雨教室都得到复修。这样他就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前往潮州商会进行募捐。由于李云经得到了潮州商界友人的大力资助,很快就解决了一大笔维修款子。当年夏天,潮州遭遇百年未见的特大雨灾,可是,从前每当雨季必须停课以待的澄海中学,这一年居然破天荒地开了全课!学生们欢欣鼓舞,教师们也从李云经的身上看到今后的希望。
  到了1937年春天,李云经已经把个破败的澄海中学彻底改变,焕然一新的校舍与严整有序的教学队伍,吸引着远近各方的注目。潮州附近学校的学生们,都把李云经整治澄海中学的传奇经历传到街头巷尾。李云经准备在澄海中学扎下根来,再也不想随别人的意愿到处调转了。可是,就在他想把澄海中学的教学质量提高一步的时候,北平忽然传来了“卢沟桥事变”的消息,他那平静的心绪突然被日本人的枪声打乱了。
  10、教学治国无门,拗不事敌
  李云经是一个爱国者。
  早在东北发生“九一八事变”时,他就在潮州参加过学生运动。他曾经率领学生们上街游行,抵制日货和散发传单。他虽然没有到过东三省,但在李云经心中沦为日寇铁蹄的辽黑吉三省,就像自己的家乡热土遭受了侵略一样。尤其是报载东北百姓遭受日敌的烧杀抢掠,姐妹受到强敌奸淫的消息传来时,他更是怒发冲冠。高唱岳飞的《满江红》,洒酒遥祭惨死的英魂。1932年上海发动“一二八”抗战时,李云经也在学生中激动演讲,他说:“同学们,如果说九一八只是日本侵略中国的开始,那么如今日本已把战火烧到我们的眼前了。如果我们这些手握笔杆的人还不觉醒,那么鬼子有一天就会来到咱们的家门口了!是可忍孰不可忍?”当时李云经只恨无力上阵杀敌,最激动时他曾当众大放悲声。
  如今,北平又发生了震惊海外的“七七事变”,李云经惊悉大批日军已入侵华北重镇,敌兵嚣张气焰如入无人之境。气得他连夜在澄海中学举行集会,李云经高呼抗日口号,鼓舞爱国学生随他一起上街游行示威,抗议日本法西斯的武装侵略。
  不过,李云经纵有一腔热血,却不能亲自上阵杀敌。妻子庄碧琴见他日夜忧心忡忡,已经无意继续管理学校,担心他如此为国悲愤,非但不能改变命运,反而伤其自身。于是便苦言劝慰他说:“云经,现在连张学良、杨虎城这样的爱国将领,尚不能拯国家和民族于水火,你我一个平民百姓,有这份救国的苦心也就足够了,又何必日夜伤神呢?依我看,还是面对现实,只要眼下还能生存,就把学校办好。我想,你能让你的学生们多学一点知识,那就是为国尽力了呀!”
  李云经为妻子一番忠言指点,也若有所感。他也自知当前国事日非,蒋介石自“西安事变”后虽已应诺抗敌,但仍不见他有任何抗日的行动。李云经自感面对强敌无力回天,而教学救国之志一旦立下,就义无反顾地投身于学校。在那些难熬的日子里,李云经只能把他积郁心中的全部愤懑和仇恨,都变成他倾心教学的痴情。好不容易熬到1939年的夏天,一度平静的战事,突然再次急转直下,而且到了当年的6月,日本侵略军的侵略气焰更加嚣张。李云经发现外敌已经入侵广东地界,战火大有向潮州燃烧之势。6月21日,一个让李云经和全家人震惊的不幸消息终于传来:日军在继攻陷汕头之后,正以不可阻挡之势直向潮州扑来。
  “娘,日本军队马上就要占领潮州了,如果我们继续留在这里,马上就要成亡国奴了!”当潮州所辖的庵埠已陷敌手的消息传进家门以后,李云经连夜从他所供职的澄海中学回到潮州面线巷那座父辈留下的桂树小院。这时候他的老母亲正在生病,李云经发现庄碧琴正给时醒时睡的老人煎药,炉火映红了妻子那张恬静的面庞。当她见李云经风尘仆仆地进了家门,就知他肯定为着逃避鬼子侵占潮州而来。
  进入1939年冬天以来,从前商贾云集的潮州,忽然变得萧条冷落起来。大批外地商人早已闻风而逃,到了后来,庵埠也被日军全部所占。即便潮州本地的大商人也都开始举家北迁了。因为人们都已看到来势凶猛的日军随时都可能占领潮州,那些不愿在日人眼皮底下经商的人,自然不得不放弃潮州这块经商宝地,纷纷向贵州、四川和重庆方向举家迁徙。李云经也亲眼看到,他费尽心力惨淡经营的澄海中学,纵然师资力量十分雄厚,然而面对强敌压境的危境,早已难以继续支撑维持了。许多学生已经随着经商的父母向川境转移,到了这一年岁末,澄海中学校园内已经变得空空落落,教室已十室九空,教师们大多都向四川方向转移了。学校也无法继续保持安宁了,偌大一座校园容不下一张安静课桌。他就是在这种紧张情况下,只身趁夜色回到了动荡不安的潮州城。等他到内室见了母亲,发现她老人家头发花白,脉若游丝。老人听了李云经的话,忽然紧抓儿子的手,哽咽地抽泣起来,喃喃地说:“我不走,我说什么也不走啊,云经,潮州面线巷可是你爹他给咱留下的房产,我说什么也不走啊!”
  “娘,不是儿子我不孝顺,确实是眼下的形势太动荡了。”李云经一生对老母至孝,如今见她老人家抖动着枯瘦的手,颤巍巍地躺在幽暗的灯影下,已经病得不轻。可老人仍然紧抓他的手哭求:“不能走。”李云经的心几乎要碎了。他苦苦相求说:“我知道这座小院是祖上留下来的,我也不想丢下老屋到外边去。可是,娘,现在咱们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很快就要成为日本鬼子的炮灰了。”
  “炮灰?”老母睁大一双茫然的老眼,有些困惑地凝望着守在床前的儿子儿媳,还有不到十一岁的孙子嘉诚。她一时不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如果不走,是要被日本人枪杀的。”庄碧琴见老人终于从固执中清醒了,索性也帮助丈夫劝说,“娘,我听说日本人到了庵埠,不分男女老少,见人就用刺刀挑死。房子也都一把火烧掉。娘,咱们就是守在祖先留下的这些老屋,也会被日本人当枪靶子的。”
  老人震惊:“他们……还要烧咱的老屋吗?”
  “是,娘,碧琴她说的全是实话。”许久不说话的李云经预感到老母亲已经不久于人世。于是他更加迫切希望马上把母亲转移到安全的后沟去。于是他说:“娘,再说咱们就是走,也走不多远。您老人家不是总想到后沟去看小奕吗?小奕在那边已经为您老人家找好房子,而且我想至少在眼下,日本人还不能到那里去,因为后沟太远了,又全是山路。所以我想……”
  “你是说,让我去后沟见小奕他们?”刚才还极力反对儿子搬出面线桂树小院的老太太,这时忽然精神一振。自从李奕在潮州中学毕业,便也像他大哥李云经一样,执掌教鞭当起了教师。只是他教学所在地是一个叫后沟的偏僻小镇,平时李奕因为山高林密,长路坎坷,为教学极少回家探母。所以老母亲忽然改变了主意,连连点头说:“好好,既然能和李奕生活在一起,我也就认命了。你们要我去后沟,我去后沟就是了。只是想走就快些走吧,潮州这地方看来是保不住了呀!”老人似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说的这些话。
  几天后,就是1940年的元旦。
  这一天,就是李云经准备带全家人向后沟搬家的既定时间。可是,老天偏不作美,清晨忽然刮起了凛冽的北风。庄碧琴见天空阴沉沉的,大有降雪的征兆,便劝李云经可否改期。但李云经却固执地对妻子说:“不行,今天就是下刀子也要离开潮州。”再去看躺在床榻上的母亲,已经到了弥留状态,庄碧琴再向丈夫求情:“能不能明天再走,娘她老人家怕是不行了。”李云经看了看气若游丝的老母亲,紧紧抓住她冰冷的手,眼里含着泪,心里愁肠百结。本来妻子的建议是有道理的,可他想了想,最后还是下了决心,斩钉截铁地说:“碧琴,说什么也要把咱娘带走啊!”
  就这样,全家人在刺骨的寒风中离开了百业萧条的潮州。出城后沿着一条坎坷的土路向后沟方向走去。为了让老母舒服一些,李云经雇不起马车,索性用一辆架子车亲自推着昏迷中的老娘,在崎岖的山路上艰难地行走。这时远方已经隐隐响起日本人的枪炮声。庄碧琴心里明白对母至孝的李云经,为什么一定要在这寒风刺骨的天气带老母逃难,他是担心万一晚走一步,母亲病殁在潮州老屋,就会落在日本军人的手里。
  好不容易在土路上跋涉了一天,到了傍晚,全家人精疲力竭。可是前去后沟的路程刚刚走了一半。不久天色昏黑,小北风刮得更加猛烈,而天穹上黑云遮月,不时还飘下冰冷的雨丝。好在他们一家人终于到了澄海县境内,这里曾是李云经主持澄海中学的地方。到了这里,他先到学校里看了一眼,这才发现所有教室里都变得黑洞洞的,毫无人气。几乎所有看守学校的教工都逃散了。这样,当夜他就把老母亲送到一个名叫都松坑的村子。因为这里有李云经的一个姨姨,可以让老母亲在这里暂时休息。
  “云经,这、这是什么地方啊?”半夜里,昏迷多时的老母亲终于悠悠醒来,喝了儿子特为她煮好的羊奶,老人的精神渐渐好转。当儿子告诉她已到都松坑的亲戚家时,老太太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问了一句:“孩子,你告诉我,到底为什么要离开潮州的老屋呢?”
  李云经暗吃一惊,他没想到苏醒过来的母亲竟以狐疑的目光凝视自己。他想也不想就说:“娘,不是早就对您说过了吗?是为了躲日本鬼子呀!”
  “你,是怕他们杀了你吗?”
  “我不怕死。”
  “那你怕什么?”
  “娘,我,我是怕被日本人逼着做事,我如果给他们做事,岂不是就成了汉奸吗?”
  “好,孩子,有种!”老太太自此心胸朗然,她眼中含着泪水说:“这才是我的儿啊!”言讫,老人就再次陷入了昏迷。
  11、潮州沦陷,辗转香港
  又过了几天,李云经一家终于千辛万苦地来到后沟。
  李云经的表弟李奕(字云淞),就在这后沟的小学校里教书。李奕的眉眼很象李云经,也有一股与生俱来的潇洒书生气,只是他比哥哥的身材稍矮一些,穿着一袭灰布长衫,显得彬彬有礼。两年前李奕已经结婚成家,妻子也是当地的小学教师。夫妻俩忽见大哥在刮着北风的冬天里,把生着重病的老母亲带到了后沟,都颇感意外。老太太见了久别的李奕,眼泪便“刷”一下如同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扑簌簌地往下流,这时老人已经不能说话了。李云经催促二弟马上找寻当地的医生,对母亲进行急救。乡医被请来以后,才发现老人的病情十分危重,李氏兄弟俩到处寻找中药,庄碧琴和弟媳妇忙着给老人生火铺床,一家人都没有想到,虽然总算把老母亲从日本人即将逼近的潮州城里转移出来,可是经此远路跋涉,老娘竟然连热好的羊奶也喝不下了。
  好不容易熬到旧历春节,老人的病情虽经一家人的全力调治,但始终不见好转。最后终于在新春过后一个下着细雨的夜里撒手人寰。李云经仿佛处于噩梦之中,他没想到慈爱的老母亲最后的结局竟然是在战乱兵燹中丧生。本来他和李奕都想为老人大肆举丧,隆重地操办一番,以遂平生心愿。然而当时的日军不但已经占领了潮州,而且正在向后沟方向逼近。当地百姓也闻风而逃,李云经和李奕只好草草把老娘安葬在后沟的半山墓地里,然后兄弟两人跪倒在土坟之前放声恸哭。不多久,李云经便带着妻儿,含泪离开了后沟。
  那时,李云经曾经也想随那些逃难的人们前往四川。从骨子里反对强权暴政,宁死也不肯屈膝给日本人做事的李云经,对自己将来的命运曾作过一番分析。他知道依自己的才学和在当地的威望,无论他在潮州附近何地,只要日本人打了进来,都会主动找他出任伪职的。而李云经本来也可以像那些没骨头的人,在日本人优厚的利禄诱惑下觅得全家人的生存空间。可是,想起父亲一生清白为人的历史,想到李氏祖辈在潮州地面几代人的忠正遗风,李云经无论如何也不肯屈膝当汉奸,如果想生存他就必须义无反顾地独闯一条生路。
  庄碧云早把丈夫多日来茫然无策的窘境看在眼里。就在母亲病逝不久,她忽然劝导他说:“云经,既然在潮州地面再无可以存身之地了,我看倒不如远走他乡为好?”
  李云经说:“正是此理,古人说天无绝人之路。可是,碧琴,天下虽大,哪里是咱们的存身之地呢?”
  庄碧琴说:“我也想了许久,如果在内地实在无法生活,不如就投奔家兄去吧?”
  愁苦中的李云经眼睛一亮:“你是说咱们也去香港?”
  庄碧琴点了点头:“现在只有这一条活路了。我想,家兄在香港的生活虽也不如意,可总比我们强得多啊。更主要的是,日本人现在至少还不敢占领香港,因为那里可是英国人的天下呀。如果咱们到了香港,你不就可以永远远离日本人了吗?”
  李云经沉默不语。在香港生活多年的庄静庵先生,虽然是自己的妻兄,但李云经自从与庄碧琴结婚,始终与庄先生不曾有过一面之缘。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一个读书人贸然携家带口地投奔这位尚未见面的妻兄,总有些不好意思。
  不料妻子已经窥破他心思,便说:“云经,我了解你的性格,你是有学问的人,只要有一线生活的希望,也不想依赖投靠别人。可是,如今是战争的形势啊,在国内不想当亡国奴的人,不到香港这个没有战争的世外桃园去,还能往什么地方跑呢?”
  李云经望着与他患难与共却毫无怨言的妻子,心中无限感动。尤其是庄碧琴已把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便感动地说:“我也想到香港谋生,毕竟日本人不敢到那里横行。可是,我和家兄毕竟还没有见过面啊,我就这样求上门去,还不知家兄如何看我呢?”
  庄碧琴说:“你真是想多了。其实,我哥哥倒是一个相当本份的人,他早就羡慕有知识的人,我当初嫁你,他也是赞成的。至于始终没有见面,也怪不得你,因为他在香港已有几年不曾回来了,而今咱们千里迢迢到香港去逃难,大哥他能袖手旁观吗?”
  李云经见妻子说得有理,左思右想,又没有可行之路。最后他终于同意妻子的主意,决心前往香港发展。这样,他们就在一个凄冷的冬夜,辞别了弟弟李奕和弟媳,一家人悄悄地上路了。
  然而,香港在何方?究竟走哪条路才可到达陌生的香港?这对李云经和庄碧琴都是一个难题。尤其在兵荒马乱的战争年月,李云经一家既无便捷的交通工具,也无足够的旅费盘缠,就踏上漫长的赴港之路,确有吉凶难卜的风险。李云经准备从海上前往香港,可是,澄海县虽然距海陆较近,不过许多可在海上航行的船只大多因为逃避日军的偷袭而远避于深海。当时根本无法找到任何船只。再说,即便找到了船只,李云经当时也无法出一笔昂贵的租船费用。于是他和妻子商量,还是靠两条腿一步步走到香港去。
  当然,李云经投奔香港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李云经有一位非常要好的朋友,曾被日本人在沦陷区任命当上了高官。此人与李云经早年曾有过很深的友情,所以当他听说李云经正为日军入侵潮州而四处辗转的时候,曾经多次派人前往游说李云经,希望他看在两人多年友情的份上,最好早一天返回潮州给日本人做事。可是李云经宁可无饭可讨,也决然不肯屈膝给日本人当汉奸。前往香港就可以完全回避这位友人的百般游说了。
  主意既定,李云经一家就出澄海到揭阳,然后再经惠来到了陆丰。一路上虽然没有遇上打过来的日军,不过逃难的人群宛若黑压压的长龙,当李云经看到那些背负行囊,携妻拖子、扶老带幼的人们,心中就感到万分苦痛。再看看自己一家人,刚出澄海时尚有弟弟给的一些盘缠和干粮,但到了惠州地面上时,一家人就没了钱粮,只好靠李云经沿路打工度日。好在那时的李云经尚有体力,他可以随时给当地人拉车、装柴草、搬家或者修房子。打零工所得的报酬当然很少,不过总还可以解决妻儿的简单衣食。就这样他们从1940年2月中旬上路,一直走到5月,方才到达了宝安县。
  “碧琴,现在快到香港了!这回咱们总算快走到香港了呀!”李云经来到距香港还有几百里的宝安县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当初他们一家人从澄海逃出来的时候,身上穿的厚衣服,经过四个多月的曲折辗转,多已衣衫褴褛。特别是在接近香港的地方,气温升高,不时又有滂沱大雨袭来,家人急需换季之衣。李云经需要马上给他心爱的儿子嘉诚解决一件夏衣,可是,当时在路上连吃饭的钱也捉襟见肘,又哪里有钱买衣?这样又走了一个多月,大约在当年7月,一个赤日炎炎的夏日,李云经一家终于出现在香港人头攒动的街头。
  12、父亲贫病而逝,小嘉诚独立谋生养家
  出现在李云经眼前的香港,宛若一派万花筒般的纷乱世界。
  一路上已经路过惠州、广州等大都市的他,没想到香港这英国人的天下,居然也是混乱一片。虽然那时香港尚不十分繁华,不过毕竟与广州大不相同。仅仅古怪的街名就让他不可理谕了,什么铜锣湾,什么快活谷、荷里活道,什么旺角和尖沙咀。更让李云经无法接受的是,香港那些狭窄街道上的路标几乎都是英文书写,而人与人之间的对话则是难懂的英文,即便偶尔遇上几个广东人,说起话来也都参杂着难懂的英语。前半生潜心苦读国学的李云经,来到香港才忽然意识到他从前学得的知识,在这随处可见黄发碧眼英国人的城市里,全无用武之地。
  到达香港的当天下午,庄碧琴就带着丈夫和儿子辗转找到繁华的香港中环,她是从大哥离开香港第二年从香港写给她的一封家书上得到的地址。而今当她浑身风尘地带着亲人来到这条人流熙熙攘攘的长街上时,才发现哥哥开设的钟表店并不好找。在她和李云经问路的时候,除了语言障碍之外,中环附近的大街小巷也乱如蛇径。她们从中午一直打听到下午时分,才找到德已立街附近的一条名叫兰桂坊的小巷。在这里,李云经发现狭窄的小巷虽然路面狭窄,可是路两旁的大小店铺却一个挨着一个。一家家相互拥挤的店铺,都由五彩缤纷的招牌彼此相联。巨型楼房之间的空隙几乎小得让人喘不上气来。忽然,李云经发现前面有一块写有“香港中南表行”的招牌,他对妻子一指,庄碧琴高兴得险些掉下泪来。她冲进店门,蓦然发现一张熟悉的脸孔从一堆杂乱的钟表零件中抬起头来。看时,正是她阔别多年的胞兄庄静庵!
  “哥,你让我们找得好苦啊,还认得我吗?”“哦,是碧琴到香港了呀?”庄静庵有些意外地迎出玻璃柜台,十几年光阴过去了。出现在他面前的,再不是儿时依偎在哥哥怀里撒娇的小姑娘,而是一位出落得颀长秀气的妹妹。庄静庵此前虽然早从潮州来港的乡友口中,知悉庄碧琴已经结婚嫁人的消息,同时听说妹夫是一位当地很有声望的中学校长。他也曾为妹妹和妹夫的新婚寄去一笔礼金,然而如今当妹妹妹夫一家人真来到自己的钟表店时,庄静庵还是愕然地睁大了眼睛。他上下把妹妹和妹夫打量一番,说:“如果我没猜错,这位可就是李云经吧?”
  “哥,是我!”李云经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他知道从潮州出来的妻兄庄静庵,早年曾在惠州和广州先后给人打工。由于庄静庵从小学得一手修理钟表的好手艺,所以在惠州和广州给别人开设的表店打工,积累了一笔钱财。后来庄静庵感到自己超群的手艺仅换得一些微薄的薪水,无法继续养活家口,于是他索性只身来到香港淘金。李云经没有想到他妻兄如今竟在寸土寸金的香港,尤其是中环这商铺集聚之地,能占有一处属于他自己的店铺。面前的妻兄不但没有轻视衣饰褴褛的他和儿子,反而亲昵上前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云经,我早就听人说,你是个人才啊。本来是当校长的秀才,没想到如今也到了香港。唉唉,这都是兵荒马乱给咱造的孽啊!”
  庄碧琴向哥哥哭诉了她们一家路上经历的颠簸困苦,尤其是说到潮州故里因日军的侵入,百姓民不聊生,四处奔逃的前因后果,庄静庵也忍不住洒下一掬同情之泪。他向妹妹询问了娘家人的近况后,马上安排家中伙计为她们准备一席饭菜。庄碧琴、李云经和儿子李嘉诚,在路上早就几天不曾吃一顿饱饭了。这时见了满桌丰盛的粤菜,哪里还顾得许多,当着庄静庵的面就狼吞虎咽起来。
  “大哥,没想到我们也会来香港,我也不想给大哥添麻烦。可是,在潮州实在无法生活下去了。”李云经见妻兄态度和霭,丝毫没有富人的架子,紧张的心绪开始平复下来。吃罢晚饭,庄碧琴和儿子嘉诚都在大嫂的安排下早早安息了。李云经却毫无睡意,他和妻兄庄静庵在表店门市里品茗闲聊,说:“我想马上找点事做,我是个闲不住的人啊!”
  “不急不急。”不料庄静庵却挥手劝止了他,叹息一声说:“从前我从广州来到这里之前,也有人说香港是个淘金的世界,还有人说香港就连马路也是金子铺成的。可我到香港一看,才发现这个英国人统治的天下,其实打工也并不十分容易呢。我当时找了几家表店,心想凭我的手艺,只要有个铺面,就不愁挣不到吃喝。可我来后接连找了几家钟表店,才发现给老板打工竟然比广州还不容易呢,更不要说自己开一家表店了。”
  李云经听了,有些黯然。
  庄静庵继续说:“后来,我决定离开钟表店,先到其他店铺里打工。因为在香港这种地方,同行往往是怨家,如果我想在哪一家钟表店里发迹,几乎是不可能的妄想。就这样,我只好暂时放弃了我喜欢的钟表,去给商铺当伙计,去给钱庄当司库。有时我为了多挣钱,甚至还去码头当过力工。就这样我从1934年一直干到1937年,总算有了一些积蓄,后来才恢复干老本行了。不过,想在香港这种地方有自己的一个铺子,可真不是一件易事。更不要说在中环这种闹市的街边开一家店了,唉唉,回想起来可真不容易啊!”
  李云经心头沉重,忍不住咳嗽起来。他也不知何因,在惠阳向香港进发的一路上,他好象因为感冒落下一个咳嗽的病根。如今庄静庵见妹夫咳嗽不禁,有些意外地说:“云经,你千万别以为香港就是金银之地,可也别误认为这里无法生活。只要有大哥我在,就有你们一家的饭吃。不知你年纪轻轻,为什么面色这样枯黄,而且还咳嗽得如此厉害呢?”
  “没大事儿的,大哥,咳嗽不能算个病嘛。”李云经感激妻兄对他的关切,没想到他们初次见面竟投缘对意。他急切地说:“我现在不想别的,就想尽快在香港找个职业,这样也好养家糊口啊!”
  “不急,吃饭有我,找职业的事嘛,其实是急不得的。”庄静庵见妹夫这样谨小慎微,也猜到他是不希望长久留在自己的家中。于是庄静庵就劝他说:“放心吧,我会求朋友给你找事做的。不过,你的咳嗽也大意不得,云经,你要知道,如果没有好身板,在香港又如何能挣一口饭吃呢?”
  尽管庄静庵几次催促妹夫前去诊所看医生,可是那时的李云经身无分文,哪里敢去医资昂贵的医院求医呢?不多时,庄静庵就通过友人,给妹夫找到一份工作。直到这时,李云经才知道,妻兄庄静庵开在中环闹市区的钟表行,仅仅只是他中南表行的一个分店,经过庄静庵几年来在香港的艰苦打拼,现已从当初一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表店,发展成为有两家分店的大表行了。其中最大一家开在香港的闹市湾仔,另一家分店则设在北角。本来庄静庵有意让李云经留在他的分店里,可是李云经却说:“我不懂钟表,还是做些其他事吧?譬如我懂得国语,可不可以做些书写文字的工作。如果能有教国语的小学校就更好了。”
  庄静庵知道当时在香港尚无专教国语的学校,于是就委托朋友给李云经在一家商行找个事做,也就是记记账目之类。虽然初来香港,不懂英语,但由于潮州地处广东和福建交界,对于香港地区特有的广东话他倒也听得懂。这样,李云经很快就熟悉了商行记账的工作。因为他勤勤恳恳做事,平时又不多言多语,老板又因有庄静庵引荐,所以待李云经不错。让李云经尤为欣慰的是,庄静庵又为他们一家人借租了一间位于九龙的民房,虽然并不宽敞,但在当时已让李云经感到满足了。本来他们一家的生活渐有起色,可是,不幸的事情再次发生了。就在李云经一家从潮州搬到香港一年的光景,随着太平洋战争的爆发,1941年12月25日,日本军队开始向香港发起进攻。
  那天清早,李云经刚刚走出家门,前往位于九龙半岛的汇丰商行上班。可是,就在他刚走到公共电车站前,远方突然响起一阵爆豆般的震耳枪声。开始时他误以为谁家在燃放鞭炮,后来大街上到处都是惊惶失措的人影,不分男女老少纷纷在向街口拼命地奔跑,他知道战事已经来临了。作为对日本人侵略行径深恶痛绝的李云经来说,他虽然在香港的商行里只是一个小职员,可他无时不关注国内外的战事情况。他在关心内地抗战的消息时,也不时从香港报纸了解日本军队的最近动向。特别是当他了解发生在美国夏威夷的珍珠港事件以后,李云经就意识到他从内地费尽千辛万苦才来到的香港,很可能也要变成日军军事肆虐的战场。因为日本空军敢于向美国空军宣战,显然对英国人也不在话下了。就在李云经感到战火随时可能烧到香港来时,他毅然报名参加了香港工友会组织的义勇军。这与英国人在港组织的学生义勇军形成了两个相互配合的民间团体。李云经也象在潮州时一样,只要有人组织反对日军的组织,他都愿意积极参与。不过,李云经始终不相信日本人会如此之快就发起战事,现在远方的天际已经弥漫起浓黑的烟云,激烈的炮声已经轰然响起了。
  “真没有想到,我们躲到了香港,日本军队竟也会紧追到香港来了。”庄碧琴见李云经没有上班,就惊惶地跑进家门,急忙询问原因。李云经痛心疾首地对妻子说,“看来日本军人真是疯狂到了顶点,他们如此炫耀武力,最后的结果肯定是要亡国的。因为他们已经把坏事做绝了。”
  庄碧琴也急得欲哭:“云经,看起来咱们是无法逃出日本鬼子的掌心了。如果香港也被日本人占了,咱们又该如何办呢?莫非还要继续逃吗?”李云经显得浑身无力,一下子扑倒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叹息说:“碧琴,我们还能往什么地方躲呢?既然日本人把坏事做绝了,我看索性就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好了。反正我的病也活不了太久,不如杀他几个日本鬼子,就是死了也痛快啊!”
  庄碧琴慌忙抱住他,劝慰说:“云经,你千万不要这样拼,日本人手里拿着刀枪呀,咱们手无寸铁,又怎么能拼呢?我看,还是躲一躲再说吧。也许日本军队只是打一打空枪,他们怎么能进攻英国人的地盘呢?”李云经说:“我也认为日本人不敢进攻香港,所以我才来香港避难的。可是哪里知道日本一个弹丸小国,竟然胆敢把英美都不放眼里了,他们连珍珠港的美国空军都敢轰炸,当然会进攻香港了!”
  就在当天晚上,香港和九龙同时炮声大作。入夜时分,香港岛方向的夜空已被炮火映红了。李云经意想不到的惨剧终于发生了,就在这圣诞之夜,日本军队迅速地占领了香港。更让李云经震惊的是,英国总督居然在重兵压境的形势下,挂起了示降的白旗并宣布向日军无条件投降。
  “鬼子,我跟你们拼了!”翌日清早,当李云经看到门前大街到处都是淋漓的鲜血,横七竖八躺满了遇害的香港市民尸体时,气得他双眼迸火,恨不得冲上大街和那些手持刀枪的日本兵拼个你死我活。庄碧琴在后牢牢把他抱住,百般相劝,方才把他拉进家中。李云经虽然进了家门,可他气得脸面发白,浑身战抖。突然“卟”地一口,喷出一口热血。然后他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就不省人事了。
  自此,李云经病情突然转重。刚到香港时他只是不住地咳嗽,那时李云经对此病并没有引起注意,只认为这是感冒的后遗症。但他没想到这无休止的咳嗽原来可以危及自身的性命,严重的时候,甚至可让他不时咯出血来。最为严重的一次,竟然吐出了大半盆鲜血。后来,在庄碧琴和庄静庵的多次劝说下,李云经才不得不前往玛莉教会医院求医,医生的诊断很快就出来了,原来李云经是得了严重的肺病。在当时的中国,肺病曾经被称为肺痨,一般被视为难以医愈的绝症。即便英国人办的教会医院,在当时也难以用药物加以医治。所以,当李云经听说自己的病被判定死刑后,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沉重了。
  日本人占领香港以后,李云经的病情愈加严重起来。虽然病情转重,但李云经仍然坚持上工,直到那家商行因战事紧张而倒闭为止。他又失了业。到了1943年深秋,李云经的病情越来越沉重,身体也越来越消瘦,而且已经下不得床来了。庄碧琴和她兄长庄静庵为救他一命,在香港和九龙遍请名医调治。怎奈当时的医疗条件极差,尽管英国医生施尽了医术,也难以让病入膏肓的李云经起死回生。
  当年初冬,李云经已经进入弥留状态,微细的脉搏,宛若游丝一般。到了最后,水米几乎都难以入口。就在李云经病逝的前一天晚上,他忽然振作起精神来,以沙哑的嗓音召唤身边的妻子,示意她把儿子叫到床前。李嘉诚当时已经15岁,生得虎头虎脑。见爸爸气若游丝地躺在灯影里喘息,他竭力忍住不哭。李云经攥住儿子的手,低声唤他的名字:“阿诚!……”
  “爸,您不要落泪,您肯定会好起来的。”李嘉诚已经意识到父子的生离死别就在眼前,可他尽量忍住眼泪,不让父亲见到他的痛楚神情。
  李云经无限爱怜地看着儿子,他用干瘦的手轻轻抚摸儿子的前额,好一阵,他才说了一句话:“阿诚,爸对不起你了,把这个家就交给你了……”李嘉诚的眼泪终于朴簌簌地滚落而下。他知道父亲的话就是对自己的最后叮嘱,只听李云经轻声地说道:“不管什么时候,你都要记住,作学问才是正理啊。有一天,我希望你能成才,成为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才。……”
  当天深夜,李云经就含恨而死。
  李云经身后遗下长子李嘉诚和次子、三子及一个女儿。妻子庄碧琴一个女人开始支撑门户。李云经死后,他被安葬在香港罗湖边上的沙岭坟场。这里是许多潮州人死后的安葬之地,沿着半山坡,排列着横七竖八的一座座坟墓,李云经的墓就建在半山之下。这座坟墓在李嘉诚长大成人以后,曾经先后进行过两次重建和复修。一是1952年,第二次是2006年。第一次修墓是李嘉诚在香港刚刚创业,并在宵箕湾创办长江塑胶厂以后,当时他在原来父亲土坟的基础上,重新用水泥浇灌成一个坟墓的穹窿,然后在坟前立下一块石碑,上刻红色大字:潮州李公云经之墓。
  第二次修墓时,李嘉诚已经成了香港商界的首富,并以长实集团主席的身份跻身于《福布斯》的排行榜。这次李嘉诚为乃父重新修墓,竖立了一方黑色大理石的石碑,碑面上镂刻金字:广东省潮州市显考李公云经太府君之墓。下署他及家人的名字及立碑时间。
  李云经在世上的时间不长,从生到死俨然就像流星掠过天穹一样,在有生之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更不曾成就惊天动地的大业。可是李云经的言传身教却成就了他的长子——一代中国近代著名企业家李嘉诚传奇般的人生。
  李嘉诚篇
  李嘉诚简介
  李嘉诚,1928年7月29日(农历六月十三)出生在广东省潮安县(今潮州市湘桥区)北街面线巷5号。1933年入潮州北门街观海寺小学读书;1936年随父转入潮安县庵埠镇崇圣小学就读;1939年6月,李嘉诚转学至潮安县郭垄小学继续读书;1940年随父母辗转投奔香港的舅父庄静庵,不久即在香港继续学业;1943年其父李云经病故后,李嘉诚承担家庭生活的重担,始进香港西营盘街茗春茶楼当伙计;翌年进中南表店当学徒;不久他独立创业,从此开始为期三年的推销员生涯,李嘉诚先后供职于香港的五金厂、塑胶制品公司等厂家;1948年起自筹资金在香港宵箕湾创建长江塑胶厂,任经理和厂长;1957年起成立长江工业有限公司;1972年成立长江实业有限公司,出任董事长兼总经理;1978年组建长江实业集团有限公司,就任董事局主席兼总经理,同时兼任和记黄埔有限公司董事局主席;1987年李嘉诚的长实集团旗下公司上市值约占香港上市总值的13.7%;1991年李嘉诚的长实集团拥有资产已达1200亿港元;1988年李嘉诚跻身于世界富豪行列,被美国《财富》杂志评为全球98位巨富之第26名;从2000年至2007年李嘉诚已连续7年位列美国《福布斯》全球十大富豪的显赫位置,2006年又以身家939亿成为香港富豪排行榜的第二位。
  1981年李嘉诚当选为香港“风云人物”并荣膺非官方太平绅士衔;1985年6月,李嘉诚出任中国香港特别行政区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委员;1986年李嘉诚的“长实”以纯利12.82亿港元列为香港十大财团之一,李氏本人则名列香港首富;1990年2月李嘉诚荣获汕头市荣誉市民称号;1992年3月11日,李嘉诚被国务院聘为首批香港事务顾问,4月获北京大学名誉博士学位、9月受聘为广州市中华民族文化促进会名誉会长;1993年出任香港特区筹备委员会预委会委员。
  第一章 涉世少年饱尝生活艰辛(1)
  13、第一份工:茶楼跑堂
  香港西营盘,位于香港岛德辅道与靡利臣街的交汇处。在1858年以前,这里曾是大清营兵的哨岗,到了1898年以后,这座被人称为西营盘的官兵驻防之地,开始变成香港市街的重要组成部分,与上环的街道相媲临,成为闹市之后的西营盘街,店铺林立,商家栉比。少年失怙的李嘉诚,就在这里寻找到他有生以来第一个谋生之地。这一年他刚好16岁。
  他看中的是位于西营盘大街中央的“春茗大茶肆”。这座茶肆建得古色古香,雕梁画栋。自一年前他父亲李云经病故以来,一个好端端的家庭破败了,生活的重担就落在李嘉诚这稚嫩的双肩之上。母亲庄碧琴虽然可以持家,然而失去顶梁之柱后的李家,再也没有可供维持生计的钱财。尽管大舅庄静庵不断接济一些钱粮,但这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李嘉诚少年早熟,他始终牢记父亲临终前对他的嘱咐:“将来这个家就看你的了!”年纪尚小的他便开始了在香港和九龙半岛的奔波求职生涯。
  毕竟他还是个身材纤细的孩子,人满为患的港九各大店辅,绝对不会轻易雇用一个没有根底、没有文化也没有茁壮体力的少年,尤其是那些大商辅更是把他拒之门外。李嘉诚在走投无路之际忽然发现西营盘这幢引人注目的茶楼,本来他走进这富丽堂皇的地方时心里是不报任何希望的,没想到当他来到后堂站在老板面前,说明自己迫切的求职要求后,李嘉诚做梦也没想到他今天的运气这么好,老板竟然也是潮州人。他听了李嘉诚开口一句话,马上就对这个身材细瘦,面带和善笑容的男孩子产生了好感,问他:“你可在澄海生活过?”
  “对对,小时候家父就在澄海教书,所以语音中难免有一点澄海的乡音。”李嘉诚虽然出身贫寒人家,可他言行举止都给人以温文尔雅的文人气质。也许正是他这种特殊的气质,才越加博得茶楼老板的好感。
  老板忙问:“你可姓李?”李嘉诚连连点头。又问:“你可认识一个叫李云经的老师?”李嘉诚说:“李云经正是家父啊。”老板听了,对他再三打量,然后拍拍他的肩膀,说:“原来你是李老师的儿子啊,李老师在澄海当中学校长时,贤达之名早已传遍了四乡啊。当年我侄子就在令尊大人的学校里读书,从他那里倒也没有少听令尊严谨治校的事。可是,不知你们李家不在潮州地面生活,何故也来到了香港?”
  李嘉诚的神情顿时变得黯然。他把日本军队如何进犯潮州,家父如何不情愿为日本人做事,最后不得不放弃教学,毅然携家辗转来到香港谋生的经历,都详细说给茶楼的老板听。老板听了,不禁从心里同情起李嘉诚一家。想了想再加询问:“这么说,当年在澄海办学的李老师,如今也在香港了?他可在这里教书?”
  李嘉诚凄然落泪说:“家父来香港前就已染患了肺病,去年冬天已经去世了。所以我才……”茶楼老板听到这里,当即拍板决定留下李嘉诚在他茶楼里当伙计,并对他说:“如果你不嫌我的茶楼薪水少,索性就留在这里给我当帮手吧。如你能在这儿好好做事,至少可以贴补家用。”
  李嘉诚急忙躬身致谢,暗自庆幸自己在经过多次求职失败后命运终于对他露出了笑脸。老板又说:“只是你在茶楼做事,千万要做到‘二勤一少’才行。一是要手勤,二是要脚勤,三是要你没用的废话切勿多说。你如在我这儿做事,首先是客人第一,如果得罪了客人,那么一切就无从说起了。你可听懂了我的意思?”
  “当然听懂了,我会照你说的去做的,放心吧,老板。”李嘉诚赶紧说。他早已看惯世态炎凉,知道如能在西营盘这家大茶楼里当一个跑堂的伙计,已是天大的荣幸。一个月来他在九龙和香港岛往返奔来跑去数百次,进过的大小店铺更是无法计数,然而他一个初来香港不久的穷孩子,若想跻身在这都市的任何一家商铺,简直比登天还难。有时他刚进一家铺面,尚未开口求情,就遭到老板的无情冷面。有人甚至把他斥为上海瘪三,满口脏话地把他轰出门来。
  “阿诚,你为什么这样折磨自己呢?”当他到处碰壁的时候,都会想起母亲的话,“我就不明白,你舅舅既然几次劝你到他的中南表店去,可你为什么却要自己到处求人呢?莫非中南表店不能挣一碗饭吃吗?”
  李嘉诚总是笑着对庄碧琴说:“不是,娘,我是想自己找找看,咱给舅舅一家添的麻烦太多了呀。”
  李嘉诚是个天性厚道,做事有分寸的孩子。尽管他在舅舅眼中还是一个孩子,但他早熟懂事。庄静庵确实几次对他说过:“阿诚,既然你不想继续读书了,索性就到我店里当帮手好了。要知道在香港这地方,把钟表这行弄好了,也可以终身受用的。”可是,李嘉诚却没有接受舅舅的善意。他也曾经想过去舅舅的中南表店当学徒,他更知道舅舅当年从老家一步步走到今天,肯定有许多他可以学到的经商经验的。然而李嘉诚不想马上进舅舅的中南表店,是因为他们一家从潮州投奔香港,已给舅舅一家添了许多麻烦。虽然彼此是至亲,但李嘉诚也不希望再因自己的就业依赖庄静庵。正因他从小就有靠自己成就事业的初衷,所以他总想自己到社会闯一闯。李嘉诚不相信自己找不到一个谋生的职业。就这样他在父亲死后不久,暗暗发誓一定要靠自己闯出一片天下,如今他终于找到了春茗茶楼。
  “阿诚,春茗茶楼可不是普通的茶肆,那可是高人贵客们常来常往的地方。”庄碧琴当晚听说儿子在经过半年的奔波求职后终于找到一个如意的饭碗,高兴得快要落泪了。毕竟是孩子自己寻到的,没有让她哥哥操心。就在几天以前,庄静庵还过来对妹妹说:“如果阿诚实在不想到我店里学修表,我求求朋友,也可以给他找只饭碗的,我不明白,阿诚他究竟为什么总是躲着我呢?”当时,庄碧琴对兄长欲言又止。她当然希望哥哥能给儿子寻找一个体面的职业,可她又知道儿子早就暗暗下了决心,一定不依靠舅舅的力量谋职。
  这天傍晚,庄碧琴给李嘉诚下厨烧了只荷包蛋,作为初次成功的嘉奖。李嘉诚哪里肯吃。他明白母亲的苦心,更知道家中一只蛋也是很珍贵的,他非让母亲吃下蛋才行。庄碧琴也不肯吃,又推给了小弟,最后小弟和小妹两人享用了这只荷包蛋。李嘉诚看着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小小的谋职成功带给他和家人的喜悦,在他心底留下了温馨甜美的印象。
  就这样,李嘉诚开始了自己的独立谋生生涯。如果仅仅从养家糊口的角度考虑,在春茗楼当一个伙计正为他之所求。他感到舒心的是老板是潮州乡人,老板娘也是个心地善良的女人。而这里每天出入的都是一些香港名人大亨,这些腰缠万贯的茶客们中有许多广东人,花起钱来可称得上是挥金如土,有时候李嘉诚在茶楼得到的小费也够他全家活几天的了,再加上这里较为优厚的薪水,还有老板娘逢年过节给伙计们的加薪,好一阵子贫困的李家好象忽然苦尽甘来,生计再也不必忧愁了。可是,每当下午时分,茶客稀少的时候,李嘉诚就会躲在楼下的角落,从怀里掏出父亲生前留给他的一册《千家诗》,悄悄地看着。他知道即便春茗茶楼再好,这里也不可能是他的人生终点。李云经曾经告诉过他:“阿诚,到什么时候你都不要忘记,咱们潮州李家可是读书的人家。尽管如今是战乱年月,咱们逃到香港你不能再读书了,可我要告诉你,迟早有一天,我还是想让你进学堂的。”
  14、替舅父做事,进入钟表行
  春茗茶楼门外是一条熙熙攘攘的大街。
  香港狭窄的街道上不仅有人力车,还有在潮州极为鲜见的小汽车。尤其是那些趾高气扬的英国人,混杂在穿灰布服饰的中国人中间,十分显眼。李嘉诚在紧张忙碌过后有时会陷入思索,他已经没有了最初找到谋生出路的喜悦,开始为自己的前程感到苦恼。特别是想起父亲对自己的叮嘱,回忆起少儿时在潮州面线巷那飘着桂花香的小院,以及爷爷留给爸爸和家人那间书房,都让李嘉诚感到茫然。
  有一天,李嘉诚呆呆坐在天边斜阳的余辉下,脑际里浮现的竟是不久前在这茶楼一个雅座里的场景。那天,他到雅座招呼一位衣着古朴的老顾客。尽管香港到处都是西装革履的人,可在茶楼里也时常遇上一些复古派的广东客人。而李嘉诚负责上茶的这位老人,还是一位盲人。不过李嘉诚自进入春茗茶楼以来,知道只要是客人,都要一视同仁。即便落魄的茶客他也绝不轻视。也许正因李嘉诚待客的热情和周到,那位一直坐在太师椅上默默吃茶的老者,忽然拉住了李嘉诚的手,开口说话了:“伢仔,我什么也不要你的,就想给你看看面相,如何?”
  “给我相面?”李嘉诚在茶楼打工半年有余,每日都是早来晚归,勤勤恳恳地礼貌待客,已经赢得老板和客人的一致称许。也是在这半年里,李嘉诚在春茗茶楼见识过世间的各种人物,无论是来自上流社会的大贾巨亨,还是住在香港“笼屋”中的苦力,李嘉诚都陪着笑脸迎来送往,可是,他从没有在茶楼里遇上会相面的“星命术士”。李嘉诚哪敢在茶楼开业的时间与客人闲聊,于是他慌忙谢绝说:“不敢不敢,这位大爷,我可是个跑堂的小伙计,怎么敢劳驾老先生看相呢?再说,万一让老板见了,岂不要炒我的鱿鱼吗?”
  “伢仔,你莫要慌嘛。我是不要你相面钱的哦!你们老板那里,我会说话的,谅他也不敢不给我的面子。”这位盲眼老人固执地拉住李嘉诚的手,认真地说道,“你也许不知我是谁,告诉你,能让我看相的人,在香港可是凤毛麟角呢!今天你遇上我,也就是你的造化了!”
  此前,李嘉诚在香港的黄大仙、大笪地和北角等地,都曾见过地摊前的街头相士。可是李嘉诚从不相信这些占卜者报出的吉凶信息。他甚至认为如果蹲在地摊前的江湖算士们真能占卜人的吉凶祸福,那么他们为什么不能未卜先知自己的前程呢?如今这位老者非要给自己看相,李嘉诚想一个眼睛都看不见的人,又怎么能给他看面相呢?
  李嘉诚是个性格温顺的人,凡事他都不想拗着他人,见老人对他如此认真,索性就任其摆布好了。他任由老人闭着眼,用两只干枯的手,在他脸上左右抚摸起来。不料老人的手刚在他的前额摸过,就惊叫了一声:“伢仔,你可不得了啦呀!我的天,原来你是个大命之人啊。乃是上天水星转世。如今你的天庭虽然饱满,可是,仍然不到发迹之时,所以你如今困在水中不得施展呀。”
  李嘉诚吓了一跳,他听不懂老者的一番话,只是怔怔地呆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了。老人继续抚摸李嘉诚的鼻子,眉骨、口唇、两耳和下巴,依次反复,摸了再摸。老人口中念念有词,继续惊讶地呼叫说:“在当今香港,我从没有遇上像你这样的大贵之人。我敢断定,只要你跳出眼前的困境,将来肯定一片光明。只是为这眼前的困厄之运,你至少还要苦苦挣扎几年光景呢。伢仔,你现在是一条巨龙困陷在水中啊,迟早有一天我相信你会发迹的!”
  老人的话,李嘉诚虽然将信将疑,对自己目前的状况更加困惑。他不明白自己的前程究竟在哪里?随着在春茗茶楼跑堂的时间越久,越让李嘉诚感到庸庸碌碌和无所作为。虽然茶楼的生意越好自己能拿到的小费越多,然而让他发愁的是,莫非自己将来就这样在茶楼里奔跑一辈子吗?眼前尽管可以维持家中的温饱,然而这种日子越过得平安,越在悄悄远离父亲生前对他的要求,这让李嘉诚心中非常不安。
  李嘉诚的床头放着一本诗集,那是李云经在世时亲笔抄写的一些前人的诗章,这本沾有父亲墨迹的小本子一直跟着李嘉诚从潮州经澄海再到了香港。如今只要他有时间,就会翻开那泛黄的纸页,默读父亲记在上面的诗句,鞭策和激励自己即使身处困境也不能忘记诗礼传家的历史。
  一封朝奏九重天,
  夕贬朝阳路八千;
  本为圣朝除弊政,
  敢将衰朽惜残年。
  李嘉诚不知父亲当年抄录的是何人诗句,他怀疑会不会是那位曾在京城做过贡官的先祖的遗诗?因为诗句中饱含着对政坛强权的忿懑及怀才不遇的孤鸣,颇让少年李嘉诚深感困惑和茫然。祖上曾经有过光耀乡梓的历史,而今到了他这辈上,莫非真要流落在香港这英国人统治的地方,毕生只甘当一个仰人鼻息无所作为的茶楼伙计吗?
  不甘!真的是不甘啊!李嘉诚尽管在春茗茶楼做事认真勤快,深得老板和老板娘的欢心,而且所有他接待过的三教九流,几乎都对这位笑呵呵、仿佛每天都无忧无虑的伙计很喜欢。“这潮州伢仔真是个勤快的人,将来定会有出息的呀!”“老板,你的春茗茶楼能有这孩子跑堂,可是要发大财的呀。”“没有见过像他这么可亲的堂倌呢。有他在这儿,我们都愿意来喝茶的呢!”
  老板对李嘉诚更加喜欢。可是,已经16岁的李嘉诚人小心大,对自己的职业越来越产生了暗暗的抵触情绪。并不是因为这里的客人五花八门,各色人等他难以伺候;也不是因为老板对伙计越来越挑剔,而是因为他人渐渐长大了,有了些新的想法。一旦对自己的生活能力有了新的信心,他就会多一份对未来前程的思索。他内心里始终滋生着一种奋进的念头,有着不甘人后的奋斗精神。“将相本无种,男儿自当强。”这是李云经在老家面线巷小院门楣上写下的春联。数十年后李嘉诚始终牢记着这两句话。
  1944年的旧历春节,庄静庵提着一袋年货,走进妹妹一家租用的低矮民房。那天刚好李嘉诚也在休年假,舅舅索性就在妹妹家里吃了一餐云吞面。饭后庄静庵再次向默然不语的外甥发出友好的信号,他说:“我知道你不想依赖别人生活,这说明你是有志气的孩子,可是,也不能因此耽搁自己学手艺的最好年华呀。”“阿诚,你为什么就这样固执呢?莫非舅舅的话也听不进吗?”
  庄碧琴见哥哥说得真诚,也在旁进言说:“阿诚,你舅舅可是为了你好,已经几次劝你到他表店里上班了,可你为什么始终不动心呢?”
  李嘉诚尽管理解母亲和舅舅的善意,可他笑着仍不作声。只听庄静庵继续说:“我不是说春茗茶楼不好,我是说你在那里即便做得再好,终究也只能跑堂,给客人端茶送点心,终究不是久计。在香港这种地方,没有手艺是不能安身立命的。如果你不嫌在我的表店没大出息,过了节,你就到我店里上班好了!”
  这次李嘉诚没有拒绝。他确实长大了,思考问题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单纯。在初步满足一家人的衣食费用以后,李嘉诚也深感必须要在此基础上寻找一条可以终身受用的职业来做。继续满足现状,将来仍会一事无成,甚至有可能因年龄过大而失业。所以这次李嘉诚答应了舅舅,他含笑点了点头,说:“好的,舅,如果您老人家看我行,我就先到店里做学徒,做一阵子看看。”
  15、聪明好学,未来能工巧匠
  李嘉诚来到一条陌生的小街,名叫高升街。这里是舅舅中南表店的一家分店,铺面虽然不大,可在李嘉诚眼里总要比中环那家表店好一些。舅舅经常不在店里,这样他反而更加无拘无束。表店里挂满了琳琅满目的新式挂钟,有中国制造的也有外国制造的,最出奇的是一架有小人敲钟报时的金色挂钟,让李嘉诚大开眼界。
  那一年新年刚过不久,香港城区还到处都弥漫着节日气氛,李嘉诚离开了他工作了一年的西营盘街,离开了那座大茶楼。他告辞那天,茶楼老板疑惑地望着李嘉诚,说:“阿诚,莫非我店里待你不好吗?”
  李嘉诚连连摇手说:“不不,店里待我甚好。我李嘉诚当初如果不是您收留了我,也许我家就没有今天了。”
  “那么是我给的薪水太低吗?”
  “也不是,我在茶楼里每月不但有劳金,逢年过节还有特殊的犏劳,怎能说薪水太低呢?我已经很满足了!”
  “哦,我明白了,阿诚,你想离开我的春茗茶楼,恐怕是担心将来没有手艺,到头来无法生存,是吧?”
  李嘉诚没想到精明的老板竟然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否认了:“不不,也不是,因为舅舅他老人家的诚意,我不能不离开了。我在春茗虽然只做了一年光景,可我从这里学到了许多有用的经营之道,也是在这里我明白了很多做人的道理。特别是您和您的家人为了这间茶楼的兴旺,每天起早贪黑地做事,这种精神是我要学习的。我现在要到舅舅的表店去当学徒,可我还是留恋这间茶楼。以后我有时间,还会回茶楼来看您老人家的。”
  李嘉诚就这样恋恋不舍地辞别他平生第一处打工的地方,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在表店当学徒期间,李嘉诚每天必须在凌晨四点钟就起床,然后步行从城东奔到中环的表店,正常情况下他至少需要走两个多小时。最初他并不习惯表店过于紧张的工作,后来舅舅庄静庵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舅舅说:“我记得你家里有块小闹表吧?”李嘉诚点点头。舅舅又指点说:“那么,我问你每天何时从家里启程?”李嘉诚如实相告:“四点起来以后,草草吃了点饭,大约在4点20分就出了家门。可是这段路要走得两个多小时之久,即便我如何赶路,也总是要误点的。真不知如何才能准时到店里上班?”
  庄静庵说:“其实你起得比我们都早,因为我们住在城里,所以能及时赶到店里。这样吧,阿诚,你把闹表的时针,调前半个小时,这样,你就可以在三点半钟起床了。然后你再按原路向中环这边赶路,我敢保证你会准时赶到店里上班的。”
  “行,舅,我就照您说的做。”不过如此一来,李嘉诚的睡眠时间越加减少,特别是到了夏天,刚17岁的他由于睡眠不足,在表店常忍不住打起瞌睡来。舅舅发现这种情况以后,也感到有些为难。因为他在的中南表店里,多年来形成的规矩是所有店员或学徒,必须无一例外地遵守时间,当然亲外甥也不能例外。
  让李嘉诚更烦恼的是,庄静庵虽然是他的亲舅舅,然而在教外甥修表的手艺上,老人却执行着一成不变、按部就班的传授方式。每天早晨李嘉诚来到表店以后,首先要学的并不是如何修理钟表,而是让他打扫店内的卫生,要开店门、倒垃圾和倒脏水。最好的活儿也不过是让他开开顾客的票据,至于李嘉诚当初急于来中环表店渴望学得的修表手艺,庄静庵却对他始终讳莫如深。有时候李嘉诚向他询问修表的技术,舅舅竟然也顾左右而言它。如此一来,让李嘉诚越来越困惑,他不明白舅舅为什么竟对自己的外甥守口如瓶呢?
  “阿诚,你千万不要急。”舅舅有一天终于对他说,“你想学手艺,这种心情舅舅是理解的。当初我在潮州学修表手艺的时候,也象你现在这个年纪。也总是想马上就学会修表,然后堂堂正正地当一个修表技师。可是,人家老板总是先要试一试你的忍耐力,才肯实实在在教你手艺的呀。”
  李嘉诚对舅舅铁面无私的为人早有体察。刚进表店时他也理解舅舅对自己的过于严厉,甚至严于对待普通徒工。不过日子久了,李嘉诚难免失望和不满。他多次怯怯地跟舅舅说:“舅舅,我毕竟不是与您老人家素不相识的徒工啊。”
  每次舅舅都会冷下脸说:“在我这里没什么亲疏之分,任何人想从我手上学到修表修钟的手艺,都要慢慢来才行。你要知道,我小时候在潮州学艺的时候,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进了店里不但要打扫卫生,还要给老板娘倒尿盆呢。就是开了店门以后,也休想接触任何与钟表相关的事情。不瞒你说,我那时每天做得最多的,就是给老板娘抱孩子。你想,那种日子多苦啊?如果把你今天的处境和我那时候相比,已经好多了。阿诚,你为什么还不知足呢?”
  李嘉诚虽然心中充满失意和茫然,但也很快适应了舅舅为自己限定的学艺条件。他不气也不恼,每天仍然第一个来到中环表店,然后开店门,打扫卫生和干杂活。不过,他已经懂得了“学艺不如偷艺”的道理。李嘉诚是个有心的孩子,每天他做完杂活后,多数时间都悄悄躲在技工们视力不及的角落,偷偷观察他们如何在桌案前修理零件精细的手表和挂钟。他一面偷偷地观望,一面把技工们修钟表时的所有细节暗暗记在心中。回到家里以后,李嘉诚再把从舅舅表店里学到和看到的细节,一笔笔记在小本子上。久而久之,他那小本上就尽是密密麻麻的铅笔字。日积月累,一些修理钟表的技艺他也烂熟于心。
  这种偷艺的日子大约过了半年。一天,庄静庵终于发了话,对他说:“阿诚,这半年来你在店里干得很好。从明天开始,你就可以离开这个店了,……”
  李嘉诚大吃一惊,忙问:“舅舅,你让我到哪里去呀?”
  “到高升街的分店去。”
  “让我去分店,为什么呀?莫非我在这店里做得不好吗?”
  “不是,正因为你在这里老老实实地做,所以我才让你去高升街那家分店去学手艺呀。”
  李嘉诚松了一口气,原来他在中环表店的试用期已告结束,从现在开始已经有资格在中南表店正式学艺了。想起几个月来悄悄偷学的手艺,李嘉诚心里有种充实感,还有一股兴奋和冲动。
  “我让你到高升分店去,也有另一个考虑。”舅舅的脸上仍然看不到丝毫笑纹,他正色地叮嘱一贯循规蹈矩的外甥说:“你家距离中环实在是太远了,如果你到高升店去上班,你每天早晨就不用起大早了。不过我要告诉你,任何时候都不许偷懒。年轻人学手艺,就是要付出一番心血才行的啊!你可懂舅舅的话?”
  “我懂了!”李嘉诚恭恭敬敬给庄静庵鞠了一躬。
  16、年少位卑,渴望出人头地
  1945年8月的一天,当广播里传来日本天皇的投降诏书时,李嘉诚喜极而泣。从前横行在港九的日本军人如今都丢盔弃甲、抱头鼠窜,灰溜溜从水路搭船逃回了日本。那天下午,久阴的香港天穹忽然露出久讳的阳光,李嘉诚独自跑到城外的沙岭坟场去,他知道父亲在世时最为痛恨的就是日本军人,他静静跪在父亲的坟前,说:“阿爸,当年您老人家的预言终于实现了。当初您告诉我,凡是穷凶极恶的东西,到头来都会受到报应的。现在日本人果然得到报应了,他们挂起了白旗投降了。阿爸,现在这些趾高气扬的日本鬼子都滚出了香港,也滚出了中国。如果您老人家还活着,看看他们的下场,那该有多好啊?”
  日本投降,就发生在李嘉诚刚到高升分店不久。高升街表店虽然是舅舅开的一家分店,在这里没有极严的等级观念。几位师傅对于新来当学徒的李嘉诚以礼相待,只是由于庄静庵有“凡是新学徒不经三年时间不能修表”的指令,本来他以为到高升店就会成为一个地道的技工,可却被分配当了一个推销员,这让他非常苦闷。
  他的工作就是每天到港九各地推销刚进店的一批进口手表。这个工作需要李嘉诚到处奔波,使他感觉又好象回到了刚踏入社会到处觅职的时期。如今他必须每天靠自己的双腿从香港岛奔波到九龙,再从九龙徒步走到新界。浅水湾、深水湾、太平山、凤凰径、上环和中环、铜锣湾和九龙的半岛酒店,……所有这些陌生的街道几乎都留下了李嘉诚的足印,而那建在半山上的巍峨高楼或英式建筑,还有那些低矮的民间“笼屋”,李嘉诚都在骄阳下或暴雨下频繁光顾。也就是这几年时间,李嘉诚对英国人统治的香港开始了若指掌。
  在那为推销瑞士手表东奔西跑的日子里,李嘉诚最大的收获是从与商客及市民对话的过程中,熟悉了在香港生存的必备语言。不过,尽管他十分刻苦,但学会一口熟练的英语对李嘉诚而言仍非易事。有时候由于与英国人的对话有此障碍,不但他的手表无法推销出去,甚至还会遭到对方的辱骂。李嘉诚自知如果要在香港安身立命,并想有更大的发展,无论如何也要学会英语。
  他在家里休息的时间,几乎全用来自学英语。那时的他根本请不起教师,只能自学。拼命地背英语单词、句子,然后在外面应用。虽然他发现英语并非一学就通,书本上的英语与现实生活中的沟通又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不过通过反复练习与实践,李嘉诚的英文特别是口语进步飞快。
  日本人败退归国后,英国人又趾高气扬卷土重来,李嘉诚恨不得离开香港。英国人似乎比战时更加倨傲,更加看不起新来初到的内地人。李嘉诚几乎每天都想念潮州,少年时居住的北门街,还时刻印在脑中;观海寺小学那琅琅的读书声似依稀可辨。往事只能成为回忆,李嘉诚即便再不适应香港,命运也要求他必须熟悉和接受它,甚至喜爱它。
  然而李嘉诚却无法喜欢钟表业,他再也不想呆在高升街那家金碧辉煌的中南表店了。到了1946年冬天,旧历春节将要到来的时候,他把自己新的谋职想法悄悄告诉了母亲。当庄碧琴听说儿子又将“跳槽”另谋出路的时候,觉得这种想法太幼稚了。
  “阿诚,你怎么总是异想天开呀?”庄碧琴严厉地指责李嘉诚之后又苦苦劝阻,叫他不要贸然行事,她说:“莫非在你舅舅的表店里也不能让你如意吗?如果说当茶楼的伙计不是长久之计,在表店当技工这辈子总是可以混碗饭吃的呀。你知道你舅舅当年不就是从小徒工混出来的吗。那时候谁能相信他有一天会自己开店呢?谁能相信他还能在香港开几家分店呢?阿诚,我劝你还是安份一点好,千万不能这山看着那山高啊!”
  李嘉诚对母亲的劝阻早有心理准备,他理解经历过苦难和饥饿的母亲如何珍惜今天的一切,也同情她随遇而安的宿命思想。可是李嘉诚的性格不允许自己庸庸碌碌混过一生,他一边为母亲擦拭脸上的泪一边笑着说出自己的打算,他说:“并不是舅舅的表店不利于我的发展,而是我其实并不喜欢修钟表。如果让孩儿把不喜欢的事情做好,那真是无法做到的。因此我想,与其这样为了生计让我在表店里混日子,倒不如让我放开手脚,到外边去做我自己喜欢的事。阿妈,您老人家尽管放心,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是从前在茶楼里当小伙计的阿诚了。再说,经过这几年的工作,我们手边也有一点积蓄了。即便我跳槽以后暂时没有出息,您老人家也不要怕。我保证,只要有我阿诚在,就有您老人家和弟弟妹妹们的饭吃。”
  没有谁比庄碧琴更了解自己的儿子了,她知道李嘉诚尽管刚过十九岁,还是一个稚嫩的孩子,然而他决不是一个没有理想没有主见轻易改变主意的草率年轻人。尤其是这一年来他在兄长开设的钟表店里谋生,始终学不到真正的手艺,也让作为母亲的她心里不悦。不过她也无能为力。如今听了儿子一番经过深思熟虑的话,庄碧琴终于违心地点了头,只是她仍然不放心地叮嘱儿子:“阿诚,你要走也行,不过千万要听听你舅的意见。如果他不许你走,你就是有天大的委屈,也不许离开中南表店一步,你可听懂了我的意思?”“阿妈,我会照你老人家的话去做的。”
  这年的旧历新年是在紧张的心情中度过的。大年初二的清早,李嘉诚带着换了新衣的弟弟和妹妹,离开了他们租用的小笼屋,前往香港中环舅父的家中拜年。庄碧琴特意把家乡亲友送来的一盒潮州凤凰童丛茶和和一块精致大方的潮绣窗帘,作为新年礼物让他们带给庄静庵。在中环那家熟悉的表店里,舅舅和舅妈早已经为他们准备了丰盛的年饭。李嘉诚好高兴,在舅舅家里吃饭就像回到了潮州故里,因为桌上有一桌子的潮州菜。庄静庵眼里的李嘉诚也已经长高了,再不是他刚随父母来香港时稚气未退的少年,特别是那双睿智的眸子透着同龄人没有的深沉与冷静,显得成熟多了。庄静庵也很高兴,他在为妹妹庆幸,有一个这样让人骄傲的儿子。
  饭后,几个孩子随舅妈到中环去观看花灯,李嘉诚没有去,他就在这时对舅舅说出了他想离开高升街表店的意向。不出所料,庄静庵听了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一脸疑惑地说:“看起来我的小庙容不下你这大佛了呀。阿诚,是不是我让你马上学修表就能留得住你的心呢?”
  “不,舅舅,即便您老人家现在就让我修表,我的心也不在钟表上了。”李嘉诚坦荡地向舅舅表白心迹,他知道舅舅一直都寄希望于他的早日成材。然而经过一年来的表店生活,随着他对香港社会的全面观察,他的观念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他慢条斯理地对舅舅说:“也许您老人家会责怪我没有做事的信心,辜负了您老人家的一片苦心。可我毕竟已经长大了,今后的生活之路如何去走,我还是想自己决定,因为我真的不喜欢钟表修理业。”
  庄静庵克制着心中的不悦,最后还是点头允许:“也好,人各有志,不可强勉。既然阿诚另有谋生之路,索性就天高任鸟飞吧。作为你的舅舅,我当然希望自己的外甥有一天能鹏程万里。不过,万一将来你谋生并不如意,还想回到我的中南表店,只要你说句话,我随时都双手欢迎。为什么?就因为我看准了你阿诚不是一个胡闹的孩子。”
  “谢谢您,舅舅,我年后就离开表店,要另谋职业了。”李嘉诚对舅舅有点依恋有点内疚,摆在他面前的道路陌生而坎坷,将来是否真会像自己想的那样一帆风顺,对于初出茅庐的李嘉诚来说,还吉凶难测。他忽然动情地对庄静庵说:“不过,舅舅,在离开中南表店之前,有几句话不知当不当说?”“你说你说,阿诚,有什么话不能对舅舅明说呢?”庄静庵已经意识到外甥这次跳槽与他一年都没有学到修表的手艺有很大的关系。于是老人叹息说:“我也知道你对舅舅不许你尽早接触技术有些不解。阿诚,其实这是按老规矩行事啊,你想,如果舅舅对你另搞一套,那么将来如果店里再进新徒工,我又该如何行事呢?”
  李嘉诚笑了:“舅舅您想多了,其实这样做对我没什么不好。至少在这一年中您老人家让我明白许多人情世故。还有,到各处去推销手表,也让我大开眼界,结交了许多从前不可能认识的朋友,这应该感谢舅舅呢!这么多年,您老人家待我们家有恩呀。我想对舅舅说的话,不是感激的话,更不是有什么抱怨,我是想跟您说说香港表业的前景。”
  “哦?”刚才还对李嘉诚离去心中不安的庄静庵,这时忽然郑重起来,他发现外甥确实长大了,“阿诚,你讲你讲,只要你有话要说,不必客气。我在这里听着呢。”
  李嘉诚这才说出他思考和观察多时的问题:“舅舅在香港的生意越办越好,几家分店的生意现在也很看好。如果舅舅只是一个满足现状的人,那么舅舅只要按照现在的生意规模做下去就是了。因为衣食对于您老人家来说,根本就不是问题了。可是,如果谈到表业的发展,我想,如果仅仅这样墨守成规还是不行的,因为这样下去,再过几年时间,中南表店就不能成为香港表业的楷模了,就要落后了!”
  庄静庵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平时在店里不声不响的李嘉诚,今天语出惊人。而且他一个小小的学徒工,竟然敢在他这个拼搏了几十年、堪称中国表业的权威面前直言优劣。他示意外甥说下去:“阿诚,你说你说嘛!我在这里听着。”
  李嘉诚继续说出他积郁心中多时的一番良言灼见:“为什么我敢说舅舅的中南在几年后就会走下坡路呢?并不是我在危言耸听,而是这一年来我在接触手表和推销手表的过程中,我认识到舅舅的表店如果仅仅依赖维修陈旧的手表和推销别人的出产的手表,显然是不够的。因为这样,舅舅的中南表店,充其量只是个跟在别人后面跑的维修作坊,永远跟在别人后面跑怎么能立足于世界呢?”
  庄静庵怔在那里,良久一语不发。他没有想到自己在中国表业驰骋几十年,对各种古今中外的名表可谓精通到了若指掌的地步,而在他的店里仅仅当了一年徒工的李嘉诚,竟然一眼就看透了他经营中的弊病。这让庄静庵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了。
  “舅舅,恕我直言,现在世界上的手表业发展得相当迅猛。”李嘉诚既然已开启思绪的闸门,索性就知无不言了:“瑞士手表在世界上已经畅通无阻,这种世界性的名牌当然不是任何人所能匹敌的。现在还有一种手表也应该引起舅舅的足够重视,那就是战后的日本手表发展得也相当迅速。如果再没有新的手表取代,我敢保证再过十几年,日本手表将会成为仅逊于瑞士手表的新品种风靡世界,如果那样的话,舅舅的表店恐怕就该修理日本表了。”
  “阿诚,你是说修表不如制表?可我这一家小小的表店,又如何能生产出可与瑞士表、日本表相媲美的新表呢?”
  李嘉诚展颜一笑:“舅舅千万不要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我以为能够精通手表结构又能修理手表的人,其实完全可以自制手表。手表的结构并不复杂,也不过都是一些小齿轮、小部件罢了。我相信舅舅的头脑里已经有了清晰的手表构造图纸了,只要您老人家闭上眼睛,那新式的手表就映现出来了。既然如此为什么就不能在修表的基础上振兴壮大,生产出畅销世界的中国手表呢?”
  “大胆,阿诚,你的一番话实在太大胆了呀!”庄静庵听到这里,不觉茅蹇顿开。他忽然紧紧抓住李嘉诚的手,动情地说:“孩子,从前我真小看了你,如果早有你帮助舅舅,我也许早就不靠这些旧手表混日子了。”
  之后,庄静庵果然采纳了李嘉诚的建议,在中南表店的基础上,开始向生产中国表迈进和发展,到了上世纪80年代,庄氏的中南表业已经可以生产出可与世界一流手表相媲美的新式中国手表了。这其中无疑也有李嘉诚的一份功劳。
  第二章 频频跳槽、悄悄蜕变的推销员生
  17、离开舅父荫庇,当街推销
  眨眼已是1948年的早春。
  李嘉诚静静地面对维多利亚海湾,眼前是一片碧蓝色的波涛,几艘外国货轮正在进港,铜锣湾码头上怡和洋行的礼炮声再度响起,他知道这是香港开埠以来的惯例,只要有外国轮船进入香港水域,码头炮台上的几门礼炮都会同时发出震荡香江的轰鸣。李嘉诚又长高了,而且他那宽大的前额上已经现出浅浅的纹络。这一年他21岁。
  离开舅舅的中南表店,眨眼已有两年光景。与其说他当时是因为迟迟学不到手艺而愤懑,不如说他有着与生俱来的自立欲望。在李嘉诚看来,即便舅舅允许他进店后即能学到修表的技术,他也有些勉为其难。因为他意识到自己将来究竟能不能有所成就,一个关键的因素在于他是否能寻找到自己喜欢的并可供自己驰骋的战场。钟表行业究竟不是李嘉诚发挥一技之长的理想天地。当年,前面的路该如何走?该不该向舅舅提出辞职?辞职后又做哪一行呢?正在李嘉诚彷徨之际,在九龙的半岛酒店遇到的一个陌生人彻底改变了他的生活轨迹。他的名字叫李嘉茂。
  此人也是广东人,不但他的姓名与自己相近,而且李嘉茂的家乡也与潮州相邻,是惠州人士。他是一个五金厂的推销员,比李嘉诚年长许多,据说也是战前从惠州逃亡来港的难民。与李嘉诚的初次接触,几句交谈竟如阔别多年的朋友一样亲切。原来李嘉茂也是来这里推销的,不过他推销的不是钟表,而是一只只亮闪闪的镀锌铁桶。当时半岛酒店的每个房间,都需要配备一只这样的小桶,以便于房间打扫卫生时使用。李嘉诚在半岛酒店没有推销出他手中的几块瑞士手表,却意外结识了一位热心的故乡人李嘉茂。李嘉茂见李嘉诚为人忠厚,很喜欢李嘉诚,于是两人越谈越投机。这次相见不久,经过李嘉茂的指点,李嘉诚随他来到位于新界的调景岭。
  调景岭位于新界将军澳东南,这里临海而荒凉,只见依海的野地里建有一幢幢厂房,而五金店就在这些麟次栉比的工厂中间,是一家极不显眼的小厂子。李嘉诚做梦也没有想到,亲自前去半岛酒店推销小水桶的李嘉茂,原来是这家五金厂的厂长。
  “兄弟,你看,这就是我办的厂子,算我才有八个人,嘿嘿,实在是太小了。”李嘉茂带着面露惊奇神色的李嘉诚参观他那两间简陋的厂房,然后把他引进自己居住的矮屋,给他泡了一碗味道很醇的茶。在茶楼里供职一年的李嘉诚一嗅到茶香,便失声叫了起来:“好茶好茶,一闻就知是咱的家乡茶啊!”
  “兄弟,别看我的厂子不大,可利润还是非常可观的。”李嘉茂给他讲了自己1939年如何从惠州老家出来,如何在香港和新界打工,后来又如何开办这家五金店的来龙去脉。饮茶中听了李嘉茂的一番感慨之言,尤让李嘉诚大为感动。李嘉茂的创业故事,触动了李嘉诚那颗跃跃欲试的心。
  在从新界回家的路上,李嘉诚始终回想李嘉茂的话,还有他那两间弥漫着铁屑气味的车间。“兄弟,如果你不嫌弃我的厂小,你就到我这里来吧,就算是帮助我也好,因为我的厂子现在缺的就是像你这样勤勤恳恳的推销员了!”让李嘉诚激动的并不是李嘉茂许诺给他的优厚薪水,而是李嘉茂只身来港创业,自力更生办起五金厂的不凡经历。与李嘉茂相比,他渴望不受制于人的理想哪一天才能实现?李嘉茂他一个人来到陌生的香港,居然在一无设备,二无资金,三无厂房的困难条件下,从无到有办起了五金厂。无论这家五金厂是否有发展的潜力,但对李嘉诚而言,都是一面巨大的镜子。因为他从李嘉茂的五金店照现了自己的卑微与无能。
  “如果继续在中南表店当推销员,倒不如去五金厂当推销员了。”李嘉诚自知他目前根本无法与已经建起五金厂并自任老板的李嘉茂相提并论,不过他毕竟从李嘉茂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光明。这就是他当年春节下定决心要从舅舅表店里“跳槽”的起因,但他没有把遇到李嘉茂这件事讲给舅舅和母亲听。
  李嘉诚伫立在海边,回首一年前他在李嘉茂五金厂所经历的一切。初到五金厂时,他虽然感到处处新鲜,可与李嘉茂接触久了,才发现这位小厂老板是个急性子,喜欢按自己的主见行事,对手下七个工人每天制铁桶要有定额,而且如若完不成定额,轻则扣发薪水,重则当场解雇。李嘉茂实施的这一套管理手法,让李嘉诚见了心生反感。不过他又觉得李嘉茂虽无多少文化,头脑却是第一流的聪明。他是采取强制手段管理工厂的小企业者,虽然有些难以接受,不过几个工人却被他管理得服服帖帖。小铁桶每天的定额也总是如期完成,保质保量。李嘉诚在反感的同时也不得不对李嘉茂暗暗佩服。
  当然,李嘉茂对李嘉诚这新来的推销员也不再客气,给予他每天的任务。李嘉茂告诉他说:“每天你可以不来厂子,也不必给你限定每天推销出多少只铁桶。我们只根据你每月推销多少产品,才最后决定你的薪水。总之你推销得越多,我给你提成就越多。如果你每月能推销500只以上,我还要在固定薪水之外,再奖励你一定数额的钱。兄弟,也就是说,水涨船高啊,我赚得多时,你也会多得报酬的。”
  如此精明实用的奖罚方法在当时是不多见的,这无疑能调动所有工人及推销员的积极性,李嘉茂实际上已把五金厂所得的利润,全部化整为零地分摊给每一个员工。也许正因为如此,李嘉诚推销铁桶的劲头就格外大。这显然与给舅舅的中南表店当推销员时截然不同,前者是按劳取酬,多劳多得,后者则是推销多少都不影响薪水,有种吃大锅饭的味道。李嘉诚刚来五金厂时,决定给李嘉茂露一手,不过,想在推销产品上标新立异,又谈何容易?
  当上一段时间推销员的李嘉诚自然知其艰难甘苦,除了每天都要风雨无阻地奔波之外,他还要看各种各样的脸色。在那些有财有势的大老板面前,李嘉诚发现小小推销员的地位该有何等卑微。而推销镀锌小铁桶又远不比给舅舅推销手表来得神气。因为他手中托着亮闪闪的瑞士表时,面对的大多都是贵妇大亨,这些人如果一旦相中了他手里的金表,往往是不惜金钱的。还有的购表人是为自己心爱的女人买的,非常慷慨,所以李嘉诚有时候会有意外的惊喜。然而他为李嘉茂推销铁桶时一般情况下遇不上几张笑脸,因为这种小铁桶的购买者多为香港的下层贫民。而小铁桶的使用者们大多都有旧桶可使就不再购新桶了,有些居民在非购不可时才购买此类生活用品,一般也会采取能省则省,能压价就压价的做法。有时李嘉诚费了许多唇舌讲好了一桩生意,屈指一算,利润几乎刚好与成本持平。像这样的生意即便做得再多,在精明的老板李嘉茂那里也注定不会得到优厚回报的。
  “如果我想在五金厂立稳脚跟,就必须做几单大生意。否则我在五金厂迟早会栽跟斗的。”李嘉诚这样想着,自感肩膀上的压力与日俱增。他担心在这里若长期打不开局面,李嘉茂会对他失去信心,依照五金厂的惯例,李嘉诚随时都有可能被“炒鱿鱼”。如若在这里以被人解雇收场,那么他又如何面对母亲,面对舅舅?
  18、推销有艺术,小品牌进大酒店
  初时,李嘉诚把目光盯在香港几家大酒店。譬如君悦、太古、半岛、文华、镛记酒家、西港城、美孚新村、聚星楼酒店等等。据他多次前往各大酒楼调查了解,发现这些酒店的客房中均需要这类小铁桶。只是在一般的情况下,这类用量较多的酒楼饭店不会轻易购买像李嘉茂这样没有影响的五金小厂的产品。有些大五金厂会定期把物美价廉的铁桶准时运到酒店的。当时李嘉诚想与这类大型酒楼做成生意,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可谓异想天开。即便像李嘉茂这样精明的老板出面,也多次在大酒楼老板的面前频频碰壁,莫非李嘉诚这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又能攻下这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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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萌此念时,即便李嘉诚自己也将信将疑。因为他毕竟不敢轻易登这些金碧辉煌大酒店的楼门,尤其更不敢轻易走进那些趾高气扬大老板的办公室。一个小小推销员在当时香港社会无疑是社会最底层人士,有些老板见了推销员非但不肯与其交谈,反而当场下令驱客。在这种不平等的情况下李嘉诚又怎能谈成生意呢?
  不过,李嘉诚在推销员生涯中练就了一套不愠不火的应变能力。一次,他来到君悦酒店,这是一幢五星级高档饭店,门前有侍应生守候,他们见了汽车才笑脸相迎,如果见是李嘉诚这样布衣草民,轻则拒之门外,重则还要轰撵到高高的台阶之下。如此状况,真是苦了李嘉诚。可是李嘉诚终究不是一般泛泛草民,他纵然年轻,衣饰普通,但他相貌奇伟,风度超群。再加上他温和的性格,所以每当他来到大酒店前时,守门的侍应生往往对他高抬贵手。就这样,李嘉诚大大方方地进了君悦大酒店的前门。
  然而,如若想进楼上面见这家大酒店的老板,可远非李嘉诚入门那么容易。即便是酒店里的服务生和侍应生,想面见大老板也并非易事。至于外来的客人,贸然登堂入室去谈什么微不足道的铁桶生意,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不过,李嘉诚还是挟着皮包壮着胆登上了楼梯,在三楼老板办公室门外的接待厅里,女秘书拦住了他。李嘉诚恭敬地递上一张名片,女秘书马上告诉他:“对不起,老板肯定不会接待你的,我也不敢进去通报。因为像五金厂这类生意,我们酒店肯定不缺货的。”
  李嘉诚无论如何不肯轻易放弃,可是任他如何与她说明情况,希望得到通融,女秘书始终不肯。李嘉诚无奈,最后只好退出了接待厅。但他想起走进酒店大门所经历的波折,又感到即便生意无望,至少也该与老板见上一面,不然他会觉得遗憾。于是他就蹲在厅外的走廊里,大约过了一小时,那位女秘书经过走廊时竟发现李嘉诚还守在这里,心中便有些不忍,居然破例进办公室向老板作了通报。果然不出女秘书所料,老板竟一口回绝:“怎么又是推销员求见,不见!”
  当李嘉诚听罢女秘书反馈的信息以后,心中怅然。他下了楼,又想了想,仍然感到进一次君悦酒店实在不容易,于是他就坐在楼下大厅的沙发上等待时机。他认为老板一定会下楼的,如果他能等到老板,上前介绍一下五金厂的状况也不枉进了君悦酒店一次。没有想到,老板居然直到中午时分也没有下楼,倒是在下午1点钟时,女秘书因事下楼又意外地发现了李嘉诚。她再次为这年轻推销员的至诚精神所感,于是她再一次进楼向老板汇报。这次老板终于发了话,说:“他就是能见到我也是枉然,因为我们酒店根本不可能进一家没有名气小厂的产品啊。”
  当老板发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年轻推销员身姿潇洒,仪表堂堂时,他的心情忽然变得愉快起来。多年来他所接触的推销员,大多是见了面就递纸烟,再就是点头哈腰,摇头晃脑,满嘴都是阿谀之词,十分令人作呕。可是李嘉诚虽然也面带笑容,浑身却有一股高雅自重之气。他见了老板,刚提到五金厂的小铁桶,不料老板竟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话,说:“年轻人,你就不必费口舌了,我们君悦大酒店是绝对不会进你们五金厂任何产品的。即便你们的产品确如你所说的那样质高价廉,我也不会同意进货的。”
  李嘉诚情知今天苦等几小时的最后结局,只能是遭到拒绝。他也知道即便继续纠缠下去,也不会再有转机。于是他礼貌地向老板致意,然后告辞出门。李嘉诚退出办公室以后,老板反复思索,感到这位推销员虽然地位卑微,但却仪表从容;尽管他为推销自己的产品说尽了好话,但又与那些媚颜卑膝的来客有本质的不同。就在老板自感遗憾之时,走到楼下的李嘉诚忽然又转身上了楼梯,他也感到自己刚才忙中出差,有一句最重要的话尚未来得及向老板询问,于是,他再次走进了那间地板锃亮的办公室。面对转椅上老板那双惊愕的眼睛,李嘉诚恭敬地上前一步,谦和地说:“是这样,我刚才就这样匆忙下楼其实是不礼貌的。因为我还没有征求先生对我推销方式的意见呢?因为我很年轻,也是刚做这种生意,所以难免有些不谙此道。我对先生并无其他所求了,只求先生能以长辈的角度,给我的推销方式提一点宝贵的意见!”
  老板这次不能不对李嘉诚刮目相看了。依他多年的经验,凡在他这里碰壁的推销员,十之八九都是气急败坏的,甚至有人将门狠狠地一摔,转身就出门而去。然而面前这位年轻人,温文尔雅且又知书达理,浑身上下有一种知识分子的书卷气,而老板也是有学识的生意人,所以他对李嘉诚的再次上门颇有好感。于是他亲自起身让座,并叫女秘书上茶,老板坐下来认真地与李嘉诚对话。老板说:“年轻人,并不是你在推销过程中有什么不礼貌,应该说你是个很会做事的人。你当推销员也很称职。只是你们五金厂太小,产品也不可能登大雅之堂,尤其是像我们这样的大酒店,一般都从有名气的厂家进货。所以我只能拒绝你了,请你原谅。”
  “没关系,如果我处在先生这个位置,也是会这样做的。”李嘉诚非常通情达理,他见老板已能与他平等对话,索性把想说的话吐出来,他忽然问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贵店是否从香港名气很大的凯腾五金店厂进过小铁桶?”
  老板意外地望着他:“年轻人,你怎么知道这些?”
  李嘉诚笑了笑:“都是做五金生意的,凯腾的名气不少。我们当然不会没有耳闻。”
  老板说:“你们知道就好,坦率地说,凯腾和我们已有几年的合作关系了,他们生产的镀锌小铁桶,我们用起来相当顺手,所以并不需要再从其他五金厂另外进货了。”
  李嘉诚还是温和地笑笑,说:“先生有可能对小铁桶的生产工艺不太知情。据我们所知,凯腾虽然在香港享有很高的声誉,可他们的产品质量很值得怀疑啊,因为他们用的并不是进口镀锌板材,虽然他们在出售产品时是打着日本材料的招牌,其实他们只是使用我们五金厂不用的边角余料进行再加工罢了,然后他们再以进口镀锌板的名义上市,其实许多买主都被他们蒙在鼓里。”
  老板大吃一惊:“竟有这样的事?年轻人,你的风度气质都很让我折服,不过你为了推销自家产品就随便败坏其他同行的声誉,这种行为实在难以让人赞许啊。”
  李嘉诚仍然温和带笑:“是的,先生,我本不该对您说出这些同行的秘密,只是我方才与您一席交谈,感到您人格高尚,也是读书人,这才让我忍不住无意失言了。对不起,我要告辞了。请相信我的话,最好不要上当才好!”
  李嘉诚走后,老板果然请来工艺专家对酒店进来的小水桶进行了验查。这才发现水桶的接口极多,确是使用边角余料和废旧镀锌板制成的。他再让专家检看前次李嘉诚带来的样品,这才发现李嘉诚推销的小铁桶非但都用上好镀锌板制成,而且价格也更低廉。于是,这位老板马上派人照李嘉诚名片上的地址找到了位于新界一处荒凉郊外的工厂,一下子就订下了500只小铁桶的订单。李嘉诚当初做梦也没有想到,他出于征询意见得以与老板交谈,竟然意外获得了大批订单。从此他们五金厂与君悦大酒店的订单不断,也为李嘉茂的五金厂打进了大商户的门槛。如今,经过在五金厂一年来的打拼,李嘉诚已经为小铁桶的推销,打开了一条顺畅的销售渠道。可是,李嘉诚竟再一次决定从李嘉茂的五金厂“跳槽”!
  19、这山望着那山高,进入塑胶业
  1949年,李嘉诚走进位于尖沙咀的万和塑胶裤带有限公司。
  这家公司要比李嘉茂的五金厂规模更大一些,偌大的院落里三栋大瓦屋,车间里的设备也都是新式的进口器械。站在机声隆隆的车间里,李嘉诚忽然感受到从没有过的自豪和欣慰,这才是他多年梦想的工业厂家。虽然他来到万和塑胶裤带厂仍然做他的老本行——塑胶产品推销员,然而他将要为这家公司推销的再也不是无人问津的小铁桶,而是当时香港十分走俏的新兴产品——塑料裤带。
  李嘉诚清楚地记得,那是去年冬天的一个上午,香港中环飘起多年少见的大雪。一幢幢状如山峰般的巨厦下面,是一条条落满厚厚积雪的马路。李嘉诚即便在漫天飘雪的日子,也照例要准时出门,他的身影仍会出现在那些富丽堂皇的酒店中。也该他命运发生新的改变,那个天气严寒的上午,他在中环一家英国人开的大酒店内,竟然谈妥了一桩生意——这家酒店破例购进他的40只镀锌小铁桶。就在李嘉诚喜孜孜准备回去时,身后忽然有人轻轻召唤他:“小兄弟,你可就是李嘉诚吗?”
  “这位先生,请问您是……?”原来是一个青年人,身材也与李嘉诚酷肖。他一看便知,此人肯定也是在雪天里到处奔波的推销员。与他有所不同的是,那位青年人手中的皮包里装的是一条条紫红色的皮带。李嘉诚早就见过这种并非皮革制成的男人腰带,新式的塑料制品刚刚在香港走俏,一般普通人都还不曾系过这种让人感到眼馋的塑料产品。李嘉诚知道在当时的香港,硬塑产品已经开始畅销了,然而腰带之类软塑料产品还十分少见,尤其像面前这位同行手里拎的一皮包紫红色塑料皮带。对喜欢新事物的李嘉诚来说十分好奇。
  “先生,莫非您认识我吗?”问出这句话,李嘉诚蓦然觉得此人有些似曾相识,并很快想起来了,几天前他们曾在另一家位于湾仔的酒楼见过一面。只是当时两人匆匆相遇又匆匆交臂而过,而且那天他并没看清这位穿深色西装的青年,究竟是在推销什么产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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