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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_21 铁凝 (当代)
“像什么?”司猗纹问。
“像个小……像个小长工!”
“你还不如干脆说我像地主。你说什么也不算错误,这年头往老子身上泼热
油的人都有。”
“这年头,正因为这年头您帮了我和友宪一把我们才永远感激不尽。可您也
是眉眉的外婆。”
“我不是。你也甭感激我,我见不得这个。我是地主,是好吃懒做的地主。
我也不是你妈,我不趁别的就趁一个死儿子庄坦!”司猗纹真地激动起来,眼泪
脱眶而出,她任它们在脸上流淌。
庄晨对司猗纹这哭的种种最为明悉,她知道每当母亲允许泪水在脸上任意流
淌时,那就是告诉你:这是我最大的悲痛最大原绝望,这悲痛和绝望正是由于你
的存在所致,然而你最好就这样看下去。
司猗纹这每次的悲痛和绝望都能使庄晨受到必要的感动。她一面确信着母亲
这半真半假的悲痛绝望表演,自己也会半真半假地悲痛绝望起来。不是么?她为
什么要把女儿说成是小长工呢?没有地主哪儿来的小长工?难道不是这个形容才
勾起母亲对庄坦的回忆吗?庄坦毕竟是惟一守在母亲身边的人。现在她的到来不
仅没有使母亲得到安慰,反而又勾起了她如此的大悲大痛,母亲的热泪似乎正流
淌在她的脸上。她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小手绢在脸上不住擦拭着,似乎在擦着她和
母亲那一脸共同的泪水。
眉眉和小玮、宝妹回来了,司猗纹娘儿俩也暂时停止这场共同的悲痛。庄晨
也才想起她这次来京的主要任务:她是来给司猗纹送小玮的。她深知这是一个最
难启齿的话题,然而她还得硬起头皮,把她的话题亮给司猗纹。那么她应该先把
由此引出的新的经济问题明明白白告诉母亲,让母亲放心大胆地再去接受她另一
女儿——小玮。
“唉!”司猗纹似乎首先猜透了庄晨的动向,她先发出了一个引人注意的感
叹词。
“唉。”庄晨也呼应着。
“这今后可怎么办?”司猗纹问。
“这可怎么办?”庄晨也问。
庄晨这没头没脑的发问几乎使司猗纹火不打一处来,只有此时她才想到,你
到底是我的女儿,谁让我和庄绍俭把你造就得这么心不在焉呢?庄坦的“匆忙”、
庄晨的“心不在焉”都能使她从内心想到他们是她毫无疑问的骨肉,但她还得一
面冒着火一面给她点明。
“我是问你对我怎么办?”司猗纹说。
“我?”庄晨好像有些明白但又不明白。
“现在这不成了让竹西养活我?我还有女儿哪!”司猗纹说。
庄晨明白了:“您说吧,怎么着都行。”她说。
“我知道你是来送小玮的,难道我还能把你们娘儿俩赶出去,”司猗纹终于
首先点明了庄晨此行的目的,这点明里也有必要的首先讲清条件的暗示。
庄晨说出了来意。谈到条件,她又说了一个她力所能及的数目。这数目足以
使她和苏友宪倾家荡产了,幸亏他们没有家也没有产,只有每月两个人加在一起
的那九十几元工资(苏友宪目前每月只有三十元生活费)。她准备拿出一半给司
猗纹。她想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平均分配这九十几元是可以报答母亲对他们的帮
助了。她把这个数目公布给司猗纹,司猗纹却表示了直率的不同意。
“你怎么又拿你们那个地方和北京比?”司猗纹说,“再说这里也没有给我
的份儿,这是你女儿的生活费。”
“那……”庄晨又犹豫起来,觉得或许母亲的一切是正确的,“那……您看
怎么好,我怎么着都行。”
“这样吧,你们每月再给我十七块五吧。”司猗纹说。
“十二块五吧。”庄晨脱口而出地做了讨还。
“唉!”司猗纹叹道。这次的感叹与从前那感叹已有明显不同,这是一个能
引起庄晨兴奋的信号,这信号意味着娘儿俩终于达成了协议。
庄晨松了一口气,站起来从容地给自己沏了一杯茶,无所顾忌地喝起来。
司猗纹也松了一口气。庄晨的出现终究又给她带来了从前娘儿俩相处时的那
种愉快。她也沏了一杯茶。她看出了庄晨对于那茶的贪婪,便不自主地给女儿茶
杯里加些开水。
下午,庄晨带眉眉和小玮上街买衣服。庄晨告诉两个女儿去西单商场,离响
勺胡同最近的商业区便是西单了。
深秋的阳光散淡地在头顶照耀,带着难以觉察的暖意,有点刺眼。眉眉觉得
她一百年没有在这样的阳光下走了,她很在乎这个下午,几年来这几乎是属于她
的惟一一个下午。在这个下午她为自己的事情出门,不是因了别人的吩咐。她愿
意这个下午无限延长,衣服最好不容易买。
走出胡同,宽阔的长安街横在眼前。远处电报大楼的钟声响了,响着那个人
尽皆知的曲子,才两点钟。钟声使眉眉特别激动,不是因为那支曲子的尽人皆知,
而是钟的声音本身。在以后的岁月里眉眉从未放弃过对钟声的迷恋,虽然当时以
她十三岁的年龄还无法说清对钟声的感觉,但那声音里的确有一种来自遥远地方
的幽深的启示,一种对人类心灵的扩展,像来自天际,像来自地心。用钟声敲击
出来的那个曲子直到人们渐渐淡忘它时她还爱。她记起它时,耳边总是响着钟声
的敲击。
钟声扩展着她的心灵。她希望妈和她一块儿享受这心灵的扩展,她愿意妈从
这享受中尽快忘记上午和婆婆的那个不愉快。那个不愉快应该属于那个院子那间
南屋,不应该属于这钟、这阳光、这街。眉眉走得很磨蹭,她希望妈停下来出其
不意地向她们宣布:“走,咱们先去玩玩,玩够了再去买衣服也不晚。”
但是妈拉着小玮在前边走得很快,看来她不会改变主意。妈也许不知道钟声
就在街的上空飘荡,钟对于她又有什么意义。她听钟声听得太多了,农场出工、
收工、开饭、起床都敲钟,人们都说那是钟,其实是悬在树上的一块废铁。在农
场庄晨心里每天都安分守己地装着这块废铁,现在装在她心里的是眉眉那两只短
袖子。
眉眉的心情终于不可抑制了,她紧走两步追上妈和小玮说:“妈,咱们一会
儿再买衣服行吗?”
“一会儿?那现在咱们到哪儿去?”妈说。
“咱们去玩儿吧,去公园。”眉眉说。
“行,”妈很容易地变了主意。
小玮很兴奋,她从来还没去过北京的公园。她只去过虽城的公园,那里有一
只孔雀几只猴,后来孔雀死了,就剩下了那几只猴,猴山上一只秋千几只猴抢。
现在姐姐的提议使她即将成为北京一个公园的旅游者,她开始对那里展开想象,
她想那绝不是一只孔雀几只猴的问题,猴山上也不会就一只秋千。
“咱们去哪个公园?”眉眉问妈。
“你说吧,哪个都行。”妈说。
“去北海。”眉眉说。她觉得中山公园太近,动物园又太远。
“行,就北海。”妈立刻就同意了眉眉的提议。
她们兴高采烈地找到去北海的无轨电车站,但妈妈的同意却使眉眉觉出几分
缺欠。她多么希望这个玩儿的提议变作妈的提议,那时她和小玮就变成了被妈率
领,而现在倒像是眉眉在率领妈妈。她常常希望妈能有出其不意的建议叫眉眉和
小玮乐不可支,她愿意乐不可支地去服从妈。但她们的乐不可支大多是由自己创
造自己实现,她还得去指挥妈妈。
这时,眉眉无形中又成了指挥者。她指挥着妈和小玮的路线方向,指挥她们
怎样过马路并把安全岛的作用讲给小玮听。小玮听着姐姐的解释,尊敬地站在
“岛”内,理直气壮地观看来往车辆,像在说:这是安全岛,我姐姐告诉我的,
谁敢撞!她情绪昂扬地久久不愿离开那“岛”,眉眉还是把她从安全岛里拉出来。
在电车站等车时,小玮发现车站旁边有一家肉食店,她要求妈领她进去。显
然,她的兴趣已由安全岛转向这肉食店。她们进了店,一股诱人的肉食味儿迎接
了她们。小玮隔着玻璃柜台开始寻找,她把视线停留在一只烧鸡身上,于是她央
求起妈。她一边央求一边伸出巴掌拍那柜台,眉眉想拉开她,妈却毫不犹豫地掏
出了钱。售货员用张白纸给她们把烧鸡包好,她们刚出店门妈就为小玮打开了那
纸包。她把鸡托在手里,撕下一条鸡腿塞给小玮,小玮举起鸡腿靠住站牌大嚼起
来。妈又把鸡送到眉眉眼前要她自己动手撕,眉眉拒绝了妈的盛情。妈为自己拽
下一支翅膀也吃起来。
眉眉忽然想起小时候妈给她讲过的一件事,妈说,那一年她就读的美国学校
庆祝圣诞,她把爷爷给她买的一双大红漆皮鞋穿到学校去,引起了许多同学的羡
慕。可是有一个同学对她说女孩子怎么能穿这种鞋,还配上裙子?漆皮鞋亮得像
镜子,你裙子里边有什么都被它给照出来啦。妈回家赶紧脱了漆皮鞋再也不穿了。
后来过了很久她才知道那同学是因为嫉妒才编出这个关于漆皮鞋的一切。
眉眉不知为什么会想起这件事。她努力想象着当年那个穿着羊绒裙子漆皮鞋
去美国学校参加圣诞晚会的女孩子,怎么也不要能是现在这个在大街上举着鸡翅
膀的妈妈。
电车不过来,妈和小玮就站在人来人往的电车站等车吃烧鸡。小玮把脸都吃
花了,妈在张口咬鸡时还不断咬住自己手指上粘的橡皮膏。眉眉这时才注意到妈
那裂了许多小口的手上粘着星星点点的橡皮膏。她还发现妈身上那件蓝色卡其布
制服上蒙着一层黄土。小玮头上的草籽虽然终于被眉眉梳洗干净,但手、脸即皴
着,牙口也格外泼辣。她好像以为天下人都这样吃鸡,她只是这个吃鸡行列中一
个普通成员。
一只烧鸡刹那间就被她们吞下肚去。眉眉惊讶地望着她们,仿佛她们不是吃
了一只烧鸡,而是生吞了一个活人。那是一种令人胆寒、令人心酸的速度,那速
度使眉眉终于看见了爸和妈农场里的一切。她想扑到妈怀里哭一场,可是妈却心
满意足地掏出手绢擦了擦嘴,擦完自己又使劲给小玮擦手擦嘴。她拽住小玮的手,
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擦,小玮便很熟练地多开五指默契地同妈做着配合。眉眉觉
得小玮一定被妈擦得很疼。
无轨电车来了。
在车上妈忽然问眉眉:“眉眉,怎么你不吃鸡?不爱吃?”
眉眉点点头。
眉眉并不怨恨妈这么晚才发现她没吃鸡,在眉眉看来妈能发现已经是一种了
不起。至于你为什么不吃,那想必是不爱吃。妈对于人和食品向来有一种观点,
那便是在食品面前人人平等。眉眉最了解妈这一观点,过去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
可以非难,现在她却有些不习惯这些了。她仿佛是看见了两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外
地人,她为她们感到心酸,又为自己不能跟她们一块儿吞食感到羞愧。她觉得这
是她对她们的一种疏远尽管现在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想亲近她们。她感到一阵气闷,
感到一切都没有了着落感到去北海不是去玩倒像是一次没有终点的逃荒。
她把这种心情一直带到北海。游人很少,秋风也渐渐凉了。凉风吹皱了那池
泛起腥味儿的湖水,湖水一点也不明净,连白塔的影子也看不见。但眉眉还是愿
意让妈和小玮感觉到她对北海的兴高采烈,她放开小玮的手鼓励她在湖边奔跑,
她希望小玮这欢乐的奔跑能重新引起她的愉快。
小玮跑了一阵就停下来。她脑门上泛着汗珠,蓬松着一头乱发挡在眉眉前面
问:“猴儿在哪儿?孔雀在哪儿?”眉眉弯腰给她捋顺头发告诉她,这是北海,
这里没有猴,也没有孔雀。
“没有猴儿没有孔雀怎么也叫公园?”
眉眉说因为过去这里是皇帝玩的地方。
“皇帝玩的地方和猴儿住的地方都叫公园吗?”小玮又问。
眉眉只好说是。
但是小玮不再奔跑,似乎一下子失却了对公园的兴趣。她觉得她受了骗,是
姐姐把她骗到这个只有一大坑浑水的地方,眉眉觉察出小玮的坏心情,她拉起她
的手,把远处那排成一排排的船指给她看,并告诉她今天她们来晚了,不然她们
就可以到湖里去划船。那船可以把她们载到那座有白塔的山上。小玮又问了关于
船的一切,问,要是掉在水里怎么办,她会被淹死吗?说有一次她们那儿下大雨,
村边上下了一大坑水,坑里就淹死过一个小孩,还淹死过一头猪。她没看到那小
孩,只见过那猪。那猪被泡得鼓着肚子,很臭。小玮说着,对姐姐表现着看死猪
的勇敢。
眉眉仿佛也看见了那猪。她想一定是看死猪锻炼了小玮看和吃的勇敢。她又
想起那只被她们吃掉的烧鸡。
她们来到五龙亭坐在亭下,眼前那一大片无际的秋水又勾起了眉眉埋藏已久
的倾诉感。她很想对妈说些什么,她好像一直在盼望这一天,这一天她能和亲人
坐在一起诉说她想说的一切。她还想到那诉说一定是从妈对她的询问开始,妈一
定先问她婆婆好吗?舅舅和舅妈好吗?什么时候死了姑爸,西屋什么时候又住进
一个瘦高个儿,称是不是常用蛤蜊油擦脸……眉眉早就准备好了对这一切回答,
她甚至准备告诉妈,她们还去看过姨婆,告诉妈姨婆箱子里的东西是怎样被人偷
去的,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偷东西的方法。妈听了一定会奇怪得吃惊。然而
妈什么也没问,很快妈就在小玮的提议下和小玮玩起了“翻绳”。小玮从兜里掏
出一团玻璃丝,在手上七绕八绕让妈从她手上翻,每翻出一种花样小玮就很响亮
地唱出一种名称:“包袱!”“手绢!”蒺藜!“眉眉看着这种来自异乡的小热
闹,像看见两个来自异邦的流浪艺人。
现在属于眉眉的只有眼前那一湖秋水了。她心里很难受,她想投进水的怀抱
让水变成她的妈妈,让水像妈一样来承受她的一切希冀一切悲欢和她那一颗乱七
八糟的心。
她终于小声哭起来。妈到底发现了她的哭就像在电车上终于发现了她的不吃
鸡。妈不再和小玮玩“翻绳”了,把玻璃丝交给小玮,小玮也听见了姐姐的哭,
她把玻璃丝团成一团摁进她的小口袋,转到眉眉脸前拼命问她:“怎么了?”小
玮的追问使眉眉哭得更加伤心,她躲过小玮把脸埋进妈妈怀里。也许这才是她久
久的渴望久久的梦想,一个真正的妈妈的胸怀才是她的一切。但她很快就失望了。
虽然妈也扶住了她的肩膀也伸手抚摸了她的头发也,不断询问她为什么,可是妈
妈的询问却使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了。她发现她什么也不想告诉她,在这个怀抱里
她加倍感到孤单感到无家可归。刚才她就像把自己投掷了出去,现在她必须将这
投掷收回。她恨自己的这种感觉但是她无法违抗它,她究竟要把自己投掷到哪儿
又收回到哪儿呢她再也找不到一个目标。
妈妈的抚摸茫然而又无力,充满着一种心不在焉的无可奈何。眉眉擦干眼泪
从妈怀里挣脱出来就像挣脱了妈妈所在的那块荒野。这时妈才突然想起身上还带
着一封信。
妈从棉袄兜里掏出信递给眉眉:“你爸给你的信,叫我给忘了。”妈带着歉
意。
这是一个还夹带着那个荒野的气息的大信封,妈一直把它对折窝在口袋里。
爸的信改变了眉眉的心情。转眼她和爸已经分别五年了,她几乎忘记爸的样
子,只记得他被剃了个光头。现在她觉得爸就带着那个光头跟她说话。那样子虽
然有点悲凉而古怪。但她还是愿意爸就这么跟她说话,这样说她一定更能受感动,
更能唤起她对爸的爱。
爸的信封很大信纸也很大,但信很短。关于自己他什么也没说,他只告诉她,
小玮要住北京,会给婆婆增加更多的麻烦;小玮住北京,眉眉将同时负起三个人
的责任:爸爸、妈妈、姐姐。最后爸说:“我已经看见了这个懂得怎样照顾小妹
妹的大孩子,她随时随地都站在我的眼前。”
爸的信果然感动了眉眉。如果在这之前她一直希望着自己被人保护,那么现
在她就要变作一个保护人的人了。她保护的不仅是小玮,而是她的全家。这就是
一种人类之爱的心灵的唤起。
小玮就像知道爸那信的内容,也知道眉眉那由信而生的心灵唤起。她从一个
什么地方突然跳出来对眉眉高喊着:“我要住北京!我要住北京!”
爸的信和小玮的呼喊使眉眉突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赶快重返响勺胡同的愿望,
只有这重返才能使她变成爸眼前的那个眉眉。她忽然想起一句口号:打回老家去,
彻底闹革命。
天黑了,湖面反而亮多了。眉眉、妈妈和小玮手拉手并作一排走出北海后门。
眉眉真地率领起她们。
庄晨没给眉眉买衣服,第二天她就走了,农场只给了她三天假。
临走时她突然想起昨天她和眉眉、小玮的玩儿原本不是为了玩儿,是为了给
眉眉买衣服。于是她匆匆忙忙把十块钱交给司猗纹,告诉司猗纹这是给眉眉买罩
衣的钱,还说眉眉正在长个儿,买时要宁长勿短。司猗纹接过那张拾元钞票折成
四折,撩起外衣放进内衣口袋。眉眉觉得那钱放得很深。
眉眉和小玮只把妈送出院门。小玮朝妈扬了好几遍手,说了好几遍“再见”,
好像她早就预备着这扬手和再见,她来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此刻站在门口对
妈扬手说“再见”。
眉眉站在小玮身后没有冲妈扬手,也没有说那么多“再见”,她愿意多看一
会儿妈的背影。直到妈拐了弯突然消失,她才拉起小玮回了院子。
小玮一进院就又经营起她的“杂货店”了,原来眉眉在院里给她布置了一个
专营酱油醋的“杂货店”。那是由两只板凳做柜台,两盆清水做商品的一个小店。
盆里有中成丸药废盒做成的提,柜台上还有专为方便顾客准备的大小瓶子。小玮
和蔼地接待着顾客,麻利地做着生意。那顾客便是眉眉和宝妹。经历了四海为家
的小玮很容易就成了这里一个老店主,眉眉和宝妹倒成了既不懂行市也不懂买卖
规矩的乡巴佬顾客。她态度亲切地耐心为她们介绍商品,又不断为她们的不识货
表示些遗憾。
小玮的热心经营使眉眉有点不好意思,她总觉得小玮把妈忘得太快,她的来
和妈的走,中间还应有个起码的情绪过渡,缺少了这个过渡,就好像她们姐儿俩
合伙抛弃了妈妈。
小玮把水盆弄得丁当乱响,和顾客做着必要的寒暄。她嘱咐她们出门时要小
心,千万别摔倒。如果摔倒洒了瓶子里的酱油醋也不要紧,就请她们回来再买,
这次她可以免收她们的钱。开始眉眉尽量把自己的年龄变小,和宝妹轮流到那铺
子里去买货,不久她对这种不断重复的行为就失去了兴致。她告诉小玮她该去干
活儿了,让宝妹和小玮继续买卖。但由于宝妹动作的迟缓——半天不来一趟,终
于使得小玮大发起火来。她不客气地免去宝妹的顾客身份,自己开始又做顾客又
当店主。这种由她一人完成着的买和卖才终于使她恢复了当初对这经营的兴致:
“你买什么?”她问自己。
“我打酱油。”她自己答。
“打多少?”
“打一斤。”
她迅速为自己提满一小瓶,把瓶子交给自己又对自己说:“这是一斤,给你。”
“多少钱?”她问。
“一毛五。”她答。
“给你钱。”她交给自己两小块废纸。自己刚要走,自己又招回了自己。
“哎,你回来,还没找你钱哪。”
于是她自己又返回自己的铺子,自己把一块儿更小的“钱”交给自己,自己
才走出了自己的店铺。
宝妹在一旁出神地看着小玮的自买自卖。虽然她仍旧愿意去充当小玮的顾客,
但小玮那经营方式已明确告诉她,小玮不再需要宝妹的参与。
一个新的生活的开始给小玮带来了极大愉快。白天,她一天都有事可干,即
使不再经营她的店铺她也不会闲着:卖汽车票、看病、打针,她都能不需任何人
的帮助,自己把自己弄得引人入胜。即便实在无事可做,她还可以自己批斗自己。
她给自己假定许多罪名:叛徒、特务、走资派,这是最一般的罪名;还有写反标
者、偷越国境者、偷听敌台者……历史的、现行的罪名她都会编。她自己批判着
自己,但自己从不认罪。因为她知道只有拒不认罪,这自己对自己的批判才不会
结束。
小玮的自我批判最初使眉眉乐不可支,连司猗纹也常常为这孩子的编造才能
而兴奋。慢慢的,眉眉为小玮这自我扮演生发生恐惧了,她觉得那自我批斗无论
如何不能是孩子的玩耍,一个孩子本不该从这样的玩耍里获得愉快。她越发感到
她这玩耍的荒唐和凄凉,她开始制止小玮,劝她不如还去卖酱油醋。小玮说:
“你老是走,还不如玩批斗。”后来还是司猗纹出面彻底禁止了她的荒唐。
小玮不再自己批斗自己,她认为是婆婆干预了她的正义事业,就开始赌气。
白天坐着生闷气,晚上一躺上婆婆的大床(她被安排在婆婆的大床上睡觉)立刻
就赌气睡着,可是刚睡一会儿便大喊:“开灯!”
这一声清脆、果断的呼喊,使司猗纹觉得像过年过节时在耳边突然炸裂的爆
竹,这冷不丁的爆炸常把司猗纹弄得心惊胆怯。开始她给小玮拉开灯问她开灯干
什么,小玮不理她也不看她;不像醒着更不像喊过。司猗纹对小玮做进一步观察
了,她就着灯光把脸很近地凑到小玮脸前,她发现小玮呼吸均匀连睫毛都不曾颤
动,分明是睡得很深的象征。于是司猗纹关掉灯躺下再睡,但当她刚刚蒙咙起来
小玮便又大喊“开灯”了。
“开灯!开灯!”她喊着,比刚才的喊声还急。好像你不开灯天下就指不定
要发生什么事。
司猗纹再次拉开灯,再次观察小玮的睡眠,一切迹象都表明小玮睡得更“死”
了。
一连几个晚上这开灯和关灯的节目就在她们两人之间继续着,司猗纹终于忍
不住要问问小玮。
“夜里你喊什么?”
“我没喊什么呀。”
“你没喊什么?”
“没有呀!”
“你没喊过开灯?”
“开灯?没有呀。”
“你是不是做过要人开灯的梦?”
“没有。”
“你什么梦也没有做?”
“我什么梦也没有做。”
没喊过开灯没做过梦,就像是小玮一种有预谋的矢口否认。然而面对一个孩
子你又怎么能非做这种怀疑不可?司猗纹不再问小玮,转脸问眉眉。眉眉只是摇
头。
其实眉眉听见了小玮的叫喊,她不愿出面作证。她觉得婆婆的询问并不是一
般地问问,那像是需要证词和口供。而有了证词和口供,一种灾难就要降临于小
玮了,虽然她并不了解这灾难到底意味着什么,于是她决定就这么否认下去。
司猗纹又去问竹西,竹西也表示无可奉告。
当天夜里小玮又重复了那“开灯”的行为。
司猗纹终于让竹西在眉眉床边又接了一条木板,让小玮从大床搬到小床。从
此小玮不再喊“开灯”了,而半夜开灯却成了司猗纹的习惯。每晚差不多在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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