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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门

_16 铁凝 (当代)
司猗纹走出诊所,亲自抱起宝妹快步向这胡同的深处走,眉眉觉得婆婆那敏
捷但稍显忙乱的步态是平时少见的。她在后边努力追赶,还是落后不少。她想,
原来婆婆今天给宝妹治病并不是真正目的,目的是要来这条胡同。这胡同深处住
着她的姨婆司猗频,她想起她来过这儿。
眉眉也愿意看姨婆,她很久没见到她了。然而她还清楚地记着她的院子房子
和她本人:那个不大的狭长院子像个刀把儿,房子却很高,屋里又白又干净,你
一进去仿佛就愿意赶快呼吸一阵。姨婆那白里透红的脸,那银色头发,那丰厚温
柔的胸脯那嘹亮的声音,以及她那双胖手、手背上的小坑,眉眉都还记得清清楚
楚。在虽城时她做梦常常梦见姨婆,她把自己融进姨婆的胸怀,谁拉她都拉不开。
近来她不再梦见姨婆,但有时还能想到她。
眉眉和婆婆一路无话,她紧跟着她走,想着那天两位外调者和婆婆那番对话。
当时她就站在里屋,她一次次想冲出来,告诉她们婆婆说的不是真话,爱打麻将
的不是姨婆而是婆婆自己,而姨婆打麻将不过是婆婆的陪衬。可是后来婆婆又说
姨婆家里有人在台湾,这倒是眉眉不了解的事。她站在里屋忍住了自己,但姨婆
在她心中却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姨婆家真有一个什么人在台湾,眉眉也觉得那
是姨婆的可怜姨婆的倒霉,那不是姨婆的过错。
胡同又大又深,半天她们才走到姨婆的门口。距门口不远有家小副食店,司
猗纹在店前停住,让眉眉看住宝妹,她自己进店买了一斤蜜供。她把蜜供交给眉
眉,压低嗓子说:“今天,咱们主要看姨婆。你先进院看看她家有没有外人,有
外人你放下蜜供就出来;没外人你就到小铺来叫我,我就在这儿等你。”
眉眉往前走,婆婆和宝妹又进了小铺。
眉眉愿意承担这一任务,一时间她仿佛是在演电影,她是来接头的地下工作
者。
她很容易找到姨婆家,双手推开一面锈红色单扇木门。她进了院,在一个挂
着竹帘的门口站住。
“姨婆。”眉眉小声喊,有点紧张。
屋里无人答话。
眉眉又喊了一声,才有人撩开了竹帘,接着一个老女人将头探出门外。
“你找谁?”她问眉眉。
“我找……”眉眉认出了这便是姨婆。但她已不再是从前她心目中的姨婆,
那张白里透红的脸已变得蜡黄,人就像那种风干的腊肉,一些白发随意从两颊飘
落下来,连声音也变得喑哑了,这倒酷似婆婆。
“姨——婆。”眉眉认真地辨认,认真地叫。
“你是眉眉。”姨婆也认出了眉眉,“你来干什么?”姨婆的眼神有几分惊
恐,有几分惊奇,似乎她在质问眉眉质问她为什么要来。也许谁来她都会这么问。
眉眉回答不出姨婆的质问,眼光却不离开姨婆。她想从姨婆身上发现一点过
去,她想她一定能发现。
“几年不见长了这么多,看,姨婆都不敢认你了。”姨婆也在发现眉眉的过
去——那个依偎在她怀里认“烧饼”“眼镜”的小姑娘。她每次都要伸开手臂把
她搂进怀里,抚摸一阵夸一阵。夸她的安静夸她的美丽,夸她的安静而美丽,夸
她的美丽而安静。连她那厚密的头发都要夸个不休。
现在姨婆又夸了她,只夸她长了个儿,也没有伸开双臂将她搂进怀里。她冲
她张了一下胳膊就又垂了下去。
眉眉也失去了一头扎进姨婆怀里的念头,她发现了姨婆的自惭,也发现自己
少了对姨婆那胸脯的欲望。
姨婆为眉眉撩起帘子,眉眉钻进帘子进了屋。按照婆婆的叮咛,当她确信这
屋里这院里没有别人时,才把手中的纸包放上一只阔大的杌凳。她对姨婆说门外
还有婆婆,就跑了出去。
司猗纹抱着宝妹进了司猗频的小院,利索地替司猗频插上院门。
在屋里,姐妹二人很吃力地看着对方的脸,仿佛她们已失散许久。在“许久”
的岁月里司猗纹的气色仍然完好,司猗频却变得如此憔悴。这使得姐姐更不像姐
姐,妹妹更不像妹妹。
“你看,我哪儿还像个人?你还是那么娇贵。”姨婆形容着自己,又夸着司
猗纹。
司猗纹没有为妹妹证实她到底像不像人,或者自己是不是依然娇贵。她只觉
得妹妹用娇贵来形容她,倒使她像个时代的潜逃犯。本来她也应该和眼前的妹妹
一样才正常,然而她潜逃了。她开始努力判断运动到底使司猗频受了多大冲击。
除了眼前这位不像人的妹妹,她发现这屋子异常空洞,屋里只剩下一张木床
和一个开了裂的大杌凳。几只饭碗和一把绿色铁壶就散放在窗台和墙根,连张桌
子也没有。这已不是家,更像是一间刚释放过犯人的女牢。这“牢”的里屋门上
还贴着一张宽大的封条,封条上写着封门的年、月、日,还写着“私拆封条小心
狗头。”只有屋角那摞带铜饰的旧羊皮箱没有变动,它们像过去一样整整齐齐地
码着,那是八只。
“怎么没动这箱子?”司猗纹开门见山问妹妹。
“你当那还是箱子?”司猗频说,“你敲敲。”
司猗纹走过去,老练地在旧皮箱上拍了几下,那箱子不仅声音空洞,而且像
没有重量似的摇晃起来。
“知道了吧。”司猗频说,“看着还是箱子,可早让人从后面给割开了。你
知道那里边的东西。”
司猗纹知道那些箱子里的东西,司猗频从不瞒她。那是司猗频一生的积蓄,
她只相信细软和名贵的毛皮永远也不会掉价,箱子里就积满了细软和毛皮。
“那就不如早交。我也没法儿跟你通个信儿。”司猗纹说,“我就交得早。”
她显出些遗憾,也显出些惋惜。这遗憾和惋惜任怎么理解都可。
“你准以为是外人割的,谁都会这么以为。”司猗频说。
司猗纹疑惑地看着司猗频。
“不是外人,是业伟和他爱人。敢情这些年我攥着钥匙竟守着八只空箱子。
命,都是命。抄家,我儿子早就抄了我的家。”司猗频解释了司猗纹的疑惑。
业伟是司猗频的独生子,结婚不久就搬出去单过了。原来是儿子串通儿媳钻
了母亲的空子。司猗纹想起中国历史上的内忧外患,如今用它来形容妹妹是再恰
当不过了。内忧外患妹妹都赶上了。
“可抄家的人不信,”司猗频说,“追问我箱子里的东西转移到什么地方去
了。我怎么说他们都不信,打骂了我一天一夜。后来就把一只空皮箱拴上铅丝挂
在我脖子上让我游街。铅丝把脖子勒出了血,我没办法忍受才让他们去叫业伟。
业伟两口子都来了,不但不承认,还说我诬赖他们。他们为了表示和我划清界限
……”
司猗频打住自己的话,眼光突然漠然了。她那漠然的眼光在司猗纹和眉眉脸
上交替着,像是让他们猜,看谁能猜得着他们是怎样对付她的。
司猗纹和眉眉默默地猜测着,无非是和外人联合起来的暴虐、打、骂……
司猗频刚想起把床边指给她们坐,司猗纹、姨婆和眉眉一字排开坐上床沿,
她们面前是那个杌凳和纸包。宝妹靠在眉眉身上东瞅西看,司猗频继续跟她们说
着自己。
“他们还说我那个继父在台湾。我说他是打仗阵亡的,被解放军打死的。他
们说谁作证,当时我就想到了你。我说我姐姐司猗纹作证,尸首运回北平是她亲
眼得见。他们问你住什么地方,我说了响勺胡同。”
“那还不是人所共知的事,再说出殡时那么兴师动众。他是死在……”
“徐州。”司猗频说,“可他们说内查外调那是以后的事,现在是考验你的
时候。我说他是真死了,他们说我是死不改悔的反动阶级的孝子贤孙,是资本家
的臭老婆。我说我先生在开滦做事不是资本家,他们也不信,让我脱了褂子卷起
裤腿跪在院里的炉灰渣上,后来我什么都承认了。其实我也糊涂,在那时候承认
和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承认了倒轻松,不承认得付出辛苦。当时他们说我杀过
人我也得承认,我杀没杀过人得由他们来告诉我,我怎么知道我杀没杀过人?”
姨婆说着站起来摇了摇暖壶,暖壶是空的,便从墙根提起那只绿铁壶到院里
炉子上坐开水。她把壶坐上炉子,回屋从窗台上拿下两只饭碗说:“连个茶碗都
没了。”她把两只空饭碗摆上杌凳。
司猗纹看见空碗,想起她买的那包蜜供。她打开纸包,为妹妹举出一坨。
“嚼不动了,我已经嚼不动了。”姨婆说着张开她那张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嘴,
让司猗纹和眉眉参观。但她还是接过了蜜供,在手里托着。
“打的?”司猗纹问。
“打的、掉的都有,也该掉了。”司猗频对牙的事说得更随便、更轻松。
“还有这儿,都给你们看看。”她撩起衣襟。
眉眉看见姨婆胸膛上满是疤痕,深紫色发亮的皮肤上蜿蜒着皱褶,像人手随
便捏起来的棱子。左边的乳房上少了乳头,像肉食店里油亮的小肚。
“我刚才说业伟为了证明是我诬赖他,也是为了表示跟我划清界限,就把半
锅热油泼在了我心口。那天我正打算炸茄荚儿,半锅热油就坐在炉子上。他小时
候我不叫奶妈喂,都几岁了还叼我的奶头。现在他把它给烫掉了。”
姨婆把这一切描述得平静自如,就像是在描述自然界的一种自然现象——秋
天了,树还能不落叶?风雨冰雹来了还能不损坏一些花草?她把手里的蜜供放回
纸包,往眉眉跟前推了推,示意眉眉吃。
眉眉摇摇头,她发现一大包蜜供就像一大堆粘在一起的奶头。她不看蜜供,
不看姨婆,不看司猗纹,只盯住竹帘往外看。她看见门外的炉子和炉子上的水壶,
原来炉口的火苗还没上来。她想那是因为刚才姨婆只顾坐壶,找碗却忘记开火门。
她本来可以替姨婆去打开,但她没有站起来。她希望那水不必坐开,坐开了司猗
纹就要喝水,久坐,越是久坐姨婆就越是显得可怜,婆婆就越是显得比姨婆娇贵。
她尤其不愿再看见婆婆送给姨婆的那包蜜供,好像姨婆的一切厄运都汇人了那个
纸包,那纸包就像在姨婆家存放了一百年。
眉眉开始心焦、不耐烦,她对靠在她身边的宝妹不表示一点热情,这使得宝
妹终于先开口要回家了。眉眉也站起来。宝妹和固眉的不耐烦使司猗纹也坐不下
去了,她拿出钱夹掏出二十块钱放在姨婆手里说:“装副假牙吧,吃东西方便些。”
“方便不方便的吧,你们也不宽裕。”姨婆说。
“就别推辞了。”司猗纹说。
姨婆这才将那钱卷起,毫无顾忌地撩起衣襟塞进裤腰上的一个口袋。
司猗频把司猗纹送出家门,不等和她们认真告别就掩上了院门。
司猗纹完成了对妹妹的拜访,如释重负地往回走。司猗频那空旷的大屋子,
待客时那一字排开的阵势,那被掏空了的箱子,乃至她那焦煳的乳房都没给她留
下富有刺激性的印象。她只想着她这东城之行终于抵消了她对妹妹的出卖。“装
副假牙吧!”她想着自己那句最最真实的话,那话和妹妹撩起衣襟收钱的动作就
是她这抵消的证明。
汽车在长安街行进,她第一次感到原来长安街已经不是过去的长安街了,它
比过去的长安街要宽阔好几倍。她还第一次发现这条街上少了那种老式的有轨电
车,从前有轨电车从长安戏院门前通过时,司机得拼命踩着车上的铃铛提醒拥挤
在那里的人们闪开。现在那里有许多站牌,她就在一片站牌跟前下了车。当她回
身找眉眉时,却发现眉眉已独自快步走到前面去了,她轻易地就把司猗纹和宝妹
甩下好远。
司猗纹在后边招呼眉眉,宝妹也呼喊着这位突然扔下她不管的姐姐。然而眉
眉还是快步向前走,直到过十字路口横穿马路时她才停下来。司猗纹快步向前又
开始叫她,眉眉只向后看了司猗纹一眼。司猗纹明显地感到她从未见过外孙女这
种眼光,也许这眼光本不可能发自人眼,倒像是一只愤怒的猫,那是猫逃脱人类
时蔑视人类的一种眼光。
眉眉是要逃脱人类,面对婆婆的蜜供和姨婆焦煳的乳房,她不再感到像看见
姑爸下体插着铁棍时的惊惧,她的灵魂只生发着震颤,这由人给予她的震颤使她
不能不逃脱人类,为了这逃脱她必须自顾自地向前走,她坚信这走一定能变作飞,
飞过马路飞过风驰电掣的车辆。那么她必得把作为人的司猗纹甩在后面才能实现
这逃这飞,哪怕是逃和飞的模拟。
司猗纹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她抱着宝妹奔到眉眉跟前,腾出一只手扳住眉
眉的肩膀但是眉眉又从她手下逃走了。眉眉听见司猗纹一声尖叫,也许她和宝妹
一起倒在路边。
她完成了逃和飞的模拟,也许那并不是模拟,为什么当她向风驰电掣的车辆
撞去时她能腾空而起,为什么她能把包括婆婆地内的一切人都抛在后边难道那不
是飞着对人的逃脱吗?
她却又降落在响勺胡同的那棵枣树下。她一落下就遇见了人,她眼前是一个
瘦高个子有着两条长胳膊的中年男人。他像谁?他像书上面的安徒生。
是人她就得躲开。
她逃进了屋,她觉得那人还在院子里观察她。
这一年的春天特别玫瑰。
特别玫瑰的春天使眉眉总想把那些互不关联的名词联系在一起比如袜子牌暖
壶、毛巾牌牙刷、牙膏牌肥皂,或者闹钟牌手表、眼镜牌钢笔……从来也没有人
给商品这么命名。
眉眉仿佛就在她那疯狂的飞越西长安街的奔跑中飞向了她的十二岁。在十二
岁的春天里她收到了妈寄给她的一个小包裹。她知道包裹里是妈亲手织的一顶毛
线帽。她知道妈常把这个季节该做的事推到下一个季节去,于是冬天过去了,妈
寄来了冬天的帽子。
眉眉并不急于拆开包裹,她愿意先隔着那层在邮局沾染了霉潮气的包布去揣
摸猜测,猜测它的颜色和针法,红色还是绿色,平针呢还是元宝针。当她猜出那
是由元宝针织成的一顶红帽子时,才找出剪刀破开了妈缝得很潦草的针脚。她大
体猜对了——用元宝针织成的有着两根长长带子的毛线帽,却没有猜准那帽子的
颜色。帽子是红色,但不是她想象中的红:红领巾、红旗、红袖章……这帽子的
红是一种她叫不出名字的红。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颜色她不知道,单说红色她就
那么不了解。眼前这种红色使她觉得是一种有生命的娇艳,那红所以是红,是因
为它浸满着红的汁液,假如她用力攥紧就一定能把这帽子攥出汁液。许多年后当
苏眉真地和颜色打起交道她才了解到那红的名称。她所以一直保持着对于颜色的
敏感和酷爱,总觉得和那顶帽子有关。帽子蓬松了她那板结的灵魂,那颜色的汁
液浸润了她那开始紊乱的身体。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在帽子上,手心很热很痒;
她小心翼翼地把帽子戴在头上,身体便微微膨胀起来。原来春天不是她早已司空
见惯的树木发芽、草地泛青、花丛中飞起了蝴蝶,不是周末当她从寄宿学校回来
妈妈命她脱掉棉袄只留件毛衣,春天就是妈粗心地把冬天的礼物拖到了春天。
她开始爱闻面粉发酵的气味,常常一个人跑到厨房掀开扣在发面盆上的盖子
闻那面团的酸味儿甜味儿,那味儿弄得她醉醺醺的一阵阵慌乱。她伸手揪起一团
面,面团内部那些膨胀着爆破着的蜂窝被她拉得又细又长,像早春无声的雨丝像
龙须面。她又把它们摔回面盆,洗净沾过湿面的手,她觉得她不太得体。
晚上她平躺在床上,两腿并得很紧,双臂伸得很直,仿佛严肃地迎候着一种
变化的到来。她的迎候悄悄地实现着:她的胸脯开始膨胀,在黑暗中她感觉着她
们的萌发。她知道有了它们刚才能变成女人变成母亲。而现在她就是它们的母亲。
它们的萌发正是因了她的血液在它们体内的奔流。她总想看见正在变化着的它们,
也许眼睁睁地看自己是一种罪恶可是她企盼着这种罪恶。白天当她独自在家时常
揪起自己衣服的前襟,透过张开的领口压着眼皮向下观看,她看见了它们正在隆
起正在舒展,那隆起和舒展使她又惊慌又满足。她挺起胸来,走到穿衣镜前不厌
其烦地照着自己的侧面,侧面的胸前那一道陌生新鲜的小弧线使她特别想跑到街
上去走一走。
她寻找各种理由跑出院子跑出胡同,怀着一点儿激动,一点儿自满、一点儿
慌张和一点儿不光彩去走,她希望被人注意,她觉得她已经被人注意。当她希望
被人注意时便夸张地挺起她那刚能挺起的胸;当她自以为人们在注意她时便又松
懈起自己。她觉得她很坏,还有点造作。但她压抑不住这坏这造作,她造作是因
为她拿不准今后该用什么样子走路,在街上在院子里在房间里,她面对一个陌生
的自己感到无所适从。她坏,那是因为一面隐藏着自己又一面展现着。为了这无
所适从,这隐藏这展现,她一个人常常在屋里骚动不安地想发现新的什么。也许
那新奇正是她过去所视而不见的存在,比如眼前那本摆了好几年的《赤脚医生手
册》。她站在舅妈的书架前抽出这本绿皮黄字的厚书,她捧起它觉得面红耳赤于
是心就悬在喉头,因为她猜出了她想看的是什么。她为这种想看感到抬不起头,
但她又坚信那书的诞生并不是要使人抬不起头。她一面为自己找着理由一面拉严
窗帘,假定无目的地翻弄起来,结果她一下就翻到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些部位。那
些部位向外放射着乱线,线的顶端标志着那部位的名称。那些纷乱的射线使她觉
得丑陋不堪使她目瞪口呆,使她怀着更深更新的愿望和更深更新的失望。那部位
们的名称如同来自遥远天际的响雷在她耳边一个个炸裂。她不忍心正视它们,她
不甘心正视它们。虽然它们在她耳边轰鸣着但是她没有听见它们,她没有记住它
们。她坚信这已经是犯罪了如同从前的报纸上说过,一个青年在友谊商店门口平
白无故就砍死了两个国际友人;如同有人在西单商场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她把这
本手册扔在一边,她自愿把它扔在一边。
许多年之后,长大成人的苏眉一直无法弄清当时是什么原因便她拒绝正视那
些解剖图,到底是什么原因。是畸形的年代造就j 畸形的心理吗?是生就在那年
月的眉眉没有力量和勇气去接受原本应该人所共知的事实吗?或者你说不,那是
因为她看见了真的自己和真的人类。你又会说真的才是可怕的,这有点沾边儿但
义不完全,也许那是她应了灵魂的召唤和直觉的导引,它们为她开辟了另外的渠
道一个只适合于她的渠道。你说不清楚,人类是无法澄清自己的,任何时代也无
法使人类澄清自己。
敢于正视那些部位那些乱线对她来说是很晚很晚以后的事。在十二岁的春天
里她自愿地转移了视线她翻出了她敢于正视的新奇。那是有一次她在卖废书的路
上信手从废书中捡起的一本电影连环画。她无意地翻弄了一下看见一个男人和一
个女人正在拥抱。她把它收起来带回家去,迫不及待地从前往后翻动起来。那翻
动使她心跳得很狂,手心滚烫着就像第一次覆盖在那紊乱的晶莹的刺痒的毛线帽
上。但她的耳边没有了那炸雷眼前没有了那就要突亮的探照灯,没有了惊吓人心
的丑陋,只有一幅幅动人的画面。那是一本没有名字的连环画,是一些外国人和
他们的故事。一个威武的男人叫葛里高利,一个眼神顾盼的女人叫阿克西尼亚,
一个不幸的女人叫娜塔丽娅。娜塔丽娅因了婚姻的不幸去自杀,她没能死成却变
成了歪脖子。娜塔丽娅的歪脖子深深震动了眉眉,那是一个与《赤脚医生手册》
全然不同的境界。她不知为什么会被那陌生遥远的生活所打动,但是她被打动了。
她崇拜娜塔丽娅,她必得寻找一个女人来崇拜。
这崇拜致使眉眉开始模仿娜塔丽娅的歪脖子,她觉得这个歪脖子正是娜塔丽
娅全部的悲哀、全部的魅力和全部的光彩所在。她不自然地歪着脖子,她的崇拜
使通常被公认的缺陷变成了美丽。她的崇拜也使婆婆看出了不顺眼,婆婆以为她
睡觉时脖子“落枕”了,她狼狈地默认着,忍受着婆婆用烤热的擀面棍给她擀脖
子。她的脖子被擀得火烧爆燎她觉得婆婆正在脖子后头观察她。
她仿佛是挣脱了时代的大网按捺不住地由着性儿扩张自己,又仿佛是将自己
罗进了一面人眼所不见的小网焦灼而又胆战心惊地编织着自己。脖子的疼痛使她
放弃了模仿歪脖子的举动,但是“天主在这儿关住门,又在另一处开了窗”,当
你就要窥透她的形
迹时她又去迷恋其他了。也许那是一个人的一张嘴,一只耳朵,一个下巴,
一只粗糙的手,两条浓密得连接起来的眉毛;长的腿,短的腿,高耸的胸脯平坦
的双乳……也许她迷恋的已不再是人或者人的部位,那是一顶帽子,一只靴子,
一只袄袖,沙丘、乌云、草堆、向日葵。她渴望抓住什么倚住什么,她觉得她的
胸怀很宽大但是她不喜欢抱宝妹。这个四岁的神经衰弱的女孩叫她心烦她宁肯去
拥抱那些没有生命的物体。有时候她把她的身体倚在那架冰凉硬挺的黑色屏风上,
她伸手抚摸绷在屏风上的墨绿色软缎,屏风便有了生命那就是葛里高利的衣服。
后来当她长大成人得知那连环画名叫《静静的顿河》,当她捧起《静静的顿河》
的原著通读一遍时,从前她对屏风上绿色软缎的触摸和她也曾有过的歪脖子就活
生生地展现在眼前,使她感受着一种莫可名状的愉快。她遇到了一群老熟人。
她常在寂静的中午一个人跑到院子里站着,无人的院子使她大胆起来热烈起
来,她觉得她有所获得。她盯住那犹如大鹏展翅般的片片灰瓦屋顶,仰望那瓦垄
里滋生的东倒西歪的浅色干草;她仰头看天,天蓝得那么透明,透明得都要破了;
迎门那棵老枣树的枝丫原来是那么奋张,就仿佛在网络着切割着蓝天,就仿佛在
抚摸着覆盖着欲飞的屋顶。这是一棵枣树,她想。
在春天的那个中午她第一次肯定这是一棵枣树,她就像从来也没有见过它那
样惊奇。它正在发芽,她觉得世上没有比枣树的新芽更晶亮的新芽了,那不是人
们常说的青枝绿叶,那是一树灿烂的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这鹅黄这新雨正是靠
了这粗壮的黑褐色树身沉稳地插人土地。根须在土地的深层错综,这种深深的错
综使它显得胸有成竹使它仿佛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从前她每天都和这黑褐色的
树身谋面,她并没有意识到它蓬勃着一树生命的成长,现在她才觉得那整整的一
树生命靠了它的蓬勃才成为一树生着的生命,连她的生命也被它蓬勃着。
也许它不是树它就是人,也许它不是人它就是一棵树它赢得了她的一切向往。
它给了她人类所不能给她的信赖感和安全感,它使她觉出生活是这样美好,一片
鹅黄,一树欲滴的新雨。
她熬着时光,从中午直遨到晚上。她在不为人见的春天的夜晚跑到那棵老枣
树下,张开两臂去拥抱它。它的腰身粗壮使她的手臂不能将它环绕,使她不能占
有它的全部。她把脸贴在它那龟缝的黑树皮上,一股太阳味儿混合着树的清苦味
儿渗进她的肺腑。她拼命闻着,拼命用着力气想使这怀里的树抱住她,或者她要
把它拔地而起。她觉得它伸进了她的身体,树液浸润了她的心怀。她仰头望去,
那奋张的枝丫就像为她而生的巨翅就像她生出的巨翅,她就要在树的怀抱里展翅
翱翔。然后她哭了。那不是伤心不是哀愁,那是一种对树的感动对日子的感动。
她哭得非常舒服,温暖的泪水从容不迫地跑过她的脸颊落在树干上。那树一定是
懂得她了。她的感动只有这树能够破译。
她有一种强烈的倾诉感虽然她还不知道她要说什么。那种感觉在她心口奔突
冲撞使她在人前反而有了比从前百倍的沉默。即使在她新结识的朋友马小思跟前,
她也多半是听马小思一个人说。
马小思比眉眉大两岁,是达先生的外孙女。在沉默的眉眉面前她越发显得机
灵活跃。她笑时总爱捂起嘴,一说话就打手势像个巫婆,她显得比眉眉优越。眉
眉觉得她所以优越就是因为比自己早来了“那个”,每月的那个时候她就特别愿
意和眉眉在一起让眉眉陪她上厕所。眉眉问她上哪个,她便使着眼色说“你知道”。
眉眉知道了。马小思是指她们后院那个厕所。她说那儿清静,她可以在那清静的
地方尽情磨蹭时间,尽情把那些手续表演给眉眉看。在那里她便是一个处理那事
务的“老手”,而眉眉在那时就显出了彻底的矮小和幼稚。
于是马小思在前故意紧夹起腿走路,走着在鼓鼓囊囊的衣兜里摸索着。她那
走路的姿势那鼓着的衣兜勾起眉眉无限的向往。她想女人只有“来了”才能称其
为女人,那是做女人多么重要的一道关口。即使你再疼爱再显示你那膨胀的胸脯
你还是缺少些女人的分量。她跟着马小思走进后院的夹道,她看见马小思的臀部
日益丰满起来。
她在马小思的表演面前沉默着,她无法表达自己,无法对人说清她的一切感
动。那是一片她自己的领地,那是一方她自己的空白,那是一个她自己的世界,
一个任何人无可打人的世界而她的渴望诉说就变成了终生的渴望。她不想打破这
种渴望,那不是因为她不想,那是一个来自遥远地方的暗示,犹如在迷茫的云层
中垂下的一根不可抗拒的手指,它指引着她的灵魂,她追随着它的指引。
她在发面的酸甜香味中迷醉着度过了十二岁的春天就好像从远天远地归来。
坐在对面的那个大人兴高采烈地正跟她说着什么,她费了半天劲儿才猜出那人是
她的婆婆。是的,婆婆,一个让她十分沮丧的名字,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存在,一
个她不可逃脱的暗影。她拼命收拾起自己那七零八落的思路,她努力注视着婆婆
那张漂亮的嘴只听见婆婆说“早请示早请示”什么的。
举国上下都在早请示,这是一个新的一天开始的仪式。东方发红时《东方红》
的歌声也就遍及全国了。歌声过后是对那些新的、旧的、半新不旧的最高指示的
背诵。人们只有完成了这歌声、这背诵,才能带着心理的平衡和不平衡、充实和
不充实去开始新的一天。
在响勺胡同,这仪式自然也不例外。仪式须有人带领;起调唱歌、带头敬祝、
领诵最高指示。在司猗纹和罗大妈的四合院里,眉眉意外地成为这仪式的带领人,
这使眉眉和司猗纹都受宠若惊着。
司猗纹总也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她把眉眉的突起看做她那一系列政治表现的
结果。政治表现也直接体现在她和罗大妈之间的一切一切比如学蒸窝头。她想,
凡事都有个开花结果的时候,花不开是时间不到。罗大妈站在枣树下吃枣时不是
说过“桃三杏四梨五年‘’么,树尚且如此,何况是革命的花,开起来更费时间。
现在花到底开了,花就开在她和外孙女的心窝窝——许多歌里都这么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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