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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氏兄弟

_2 杨旭 (当代)
于是,这“调度责任”就义不容辞地由德生承担起来了。经过荣氏兄 弟的苦苦奋斗,在全国工商界和社会舆论的支援下,终于粉碎了国民党政府
企图接管申新的阴谋,使企业顶过了逆境。
荣德生初会薛明剑
1918 年春天,无锡已成为中国现代工商业的发祥地之一。当地实业界 人士组织了—个“实业研究会”,荣德生是发起人。在第一次会议上,荣德
生初会薛明剑,看到这年轻人前额宽广,下巴瘦削,双目秀美而有神气,而 特别惹人注意的是那漆黑的胡须,配上老成的举止言谈,荣德生被他的神采 吸引住了。
当时薛明剑算不得实业界人士,他是以江苏省立育蚕试验所事务部主 任的身份出席的,在会上发言的题目是《中国蚕丝之改良》,会后还邀请大
家参观了育蚕试验所,发言和参观都给荣德生留下了深刻印象。分手时,荣 德生笑问:“薛先生,方才才晓得你才 20 出头,怎么已经留须了呢?”
薛明剑说:“寻找一种感觉。鄙人 16 岁开始教职,身体又瘦弱,站在 讲台上总觉得不像个导师。22 岁留须,这就好多了,前些天,试验所开演
讲会,推我讲《世界蚕业大势》,听讲者还有人称我薛老先生呢!准备在五 十岁生辰再把胡须剃掉,那时我就需要另一种感觉了。”
两人一笑分手。从此,荣德生就开始注意这位年轻人了。 薛明剑是无锡北乡玉祁镇人,历代以教书为主。他自幼聪颖,心灵手
巧,多才多艺,在东林学堂和无锡师范求学时多年成绩第一。他兴趣广泛, 向导师侯伯文学诗词,向父友吴观岱学绘画,此外还涉猎摄影、治印、手工、
体育以至修理钟表等等,古老的文化与时髦的工艺什么都喜爱,虽“博而不 专”,却每学必有心得。
薛明剑是天生的社会改革家,他原名萼培,辛亥革命时参加了学生军, 改名明剑——以朱明之剑推翻满清之意。他身体瘦弱、精力的旺盛却是惊人
的,先后已在德馨小学、经正小学、青城小学、泰伯小学和县立第六高小等 学校担任过教员或校长;各种社会兼职更是多得惊人:无锡教育会治事部主
任,上海《妇女时报》特聘编辑,《无锡报》特约撰述员,红十字会无锡分 会救护队长;在与李毓珍女士结婚后,由于妻子是省立女子蚕业学校毕业生,
妇唱夫随,薛明剑对蚕桑改良事业又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而且学得很快,不 久就成了省立女蚕校教员,省立育蚕试验所事务部主任。所有这些职务,没
有一个是挂名职务,薛明剑都以满腔热忱投入活动,受到各方面的注意和好 评。
荣德生虽然早已注意到薛明剑的才干,而产生招聘薛明剑的动机,却 是因为一个偶然事件:涉及了一件与薛明剑有关的诉讼。1918 年,无锡筹
建县立公共体育场,县知事杨梦龄委薛明剑为筹备主任,他虽喜爱体育,却 不想当体育场场长,后经教育科长钱孙卿恳邀,才同意兼任。他选定了西门
外大仓建场,认认真真地干起来了,不料却遭到了周边绅商的激烈反对,其 中最主要的一位就是荣德生的妹夫项某。双方争执不下,事情闹僵后,项某
知德生与薛明剑有交,就请他出来调解,荣德生曾为此多次与薛明剑接触, 劝他以和为贵,息事宁人,薛明剑却一点情面也不给,坚持公众利益,不畏
权势,据理力争,使阻挠其事者以完全失败告终。
荣德生也间接丢了面子。却进一步认识了一位干才。他想起 25 年前与 瞎子族兄荣秉之的借款纠纷,荣秉之输了理却看到他是个人才,表示愿意在
今后与他共办事业,而且后来果然这么做了。瞎子尚明白如斯,眼目清亮的 荣德生是何等气度之人,当然要想方设法把薛明剑罗致在门下罗!
30 块钱请了个总管
薛明剑结婚后,住在通运路岳父的新宅中。九月初,他正在主持无锡 县学生运动会,回家时天已擦黑了。岳父正陪着荣德生在客堂说话。
“明剑,荣先生专程来看你,已经等了好久了。” 薛明剑拱手道歉:“德先生,你亲自登门,实在不敢当!我在体育场有
点事,耽搁了。” 荣德生说:“不必客气。我与你岳父是故交,今天顺道经过,进来随便
坐坐。” 话是这么说,几句寒暄过后,荣德生就切入正题了。
“薛先生,我正在梁溪河边建一座新厂,你听说了吧?”
“是申新三厂,内地最大的纱厂。”
“我想请薛先生到申三做事。”
“我是个教书匠,在工业界能做什么呢?”
“做申新三厂的总管。” 这种直截了当的作风,使薛明剑怔住了。当时工厂还没有总经理与厂
长这一类职务名称,申新三厂的最高权威是总办——将来必由荣德生出任,
总管一职实际上就是厂长。 薛明剑郑重地说:“德先生,我既没有经验,也不懂技术,这,不合适
吧?”
“薛先生比我当年办保兴粉厂那时候,知识丰富得多啦。” 薛明剑沉思片刻,说:“这件事关系重大。德先生,你我都好好想一想,
一星期后再碰头,如何?” 在这一个星期里,荣家和薛家都来了许多说客,他们的结论都是否定
的。在荣德生一方,老朋友们恳劝他“切勿轻试”;荣姓和非荣姓的亲眷心 情更复杂了,他们有的是从振新时期就随荣德生做事的老部下,如今申三总
管一职要给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当然都感到愤愤不平,话也就说得难听了。 荣德生这个好好先生和颜悦色地作解释:“古来治国平天下者,讲‘千军易
得,一将难求’。我们创办实业,也是人才难得呀!”在薛明剑一边,第一个 站出来反对的是父亲薛华阁。当时薛华阁在无锡第二家纱厂广勤做事,深知
总管职务繁重,他教训儿子说:“你还很年轻,现在的社会地位不算低了, 如过份好高骛远,自不量力,是—定要失败的。”妻子李毓珍也不肯投赞成
票,她在省育蚕试验所任技术部主任,希望丈夫能同她一道致力于蚕桑事业。 薛明剑一概虚心听取,只是说:“正在考虑,尚未决定。”
一星期后,荣德生果然二赴通运路李宅。 薛明剑问:“德先生仍续前言么?” 荣德生说:“当然。薛先生想好了?”
“我同意。但有一个要求。”
“请讲。”
“先到上海申一、申二实习一年。”
“甚好。”荣德生称赞道。随即又补充说:“你可以练习总管的名义去上 海,但申三厂房建筑、设备安装也将开展,两头兼顾如何?”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荣德生起身告辞时,似乎是不经意地又问了一句:
“薛先生,你还没有问过我申三新职的月薪呢。”“那就问一声吧。”薛明剑 笑说。
“每月津贴 30 元。”
“我同意。”
“薛先生,据我所知,你担任公共体育场场长和各种教职的薪水每月计
100 余元。我给你 30 元,不嫌菲薄吗?”荣德生心里想:此人不想多赚钱, 他能做生意吗?在一瞬间,他聘用薛明剑的决心几乎要动摇了。
“德先生,我投身实业界,是为了求得新学问。求学是要出学费的,德 先生不要我缴学费,还给一份津贴,已属非分,怎么还会有菲薄之念呢!”
不久,荣宗敬听到此事后对弟弟说:“你 30 块钱请了个总管,薛明剑不是个 呆子,就是个大聪明人!”
申新三厂开工
1920 年 2 月,薛明剑正式辞去无锡公共体育场场长职,杨梦龄和钱孙 卿坚留不允,薛明剑也真不忍离去,体育场的各种运动设备已逐渐完备,这
是他一年多辛苦的成果呵。 但他还是决心走了,进入一个新的领域,干实业是必须集中全部心力
的。 这一年他大部分时间是在上海度过的,有时也返回无锡督造厂房,指
导装机。30 年后写《五五纪年》时,他把这一段生活概括为两句话:“虚心 当学徒,依样画葫芦。”他学得很勤奋也很刻苦,不仅深入申一、申二各部
门作了调查,还一度掩盖了书生气质,穿起工人服装,冒充大隆铁工厂工人 进入两家日商纱厂作了仔细考察。不久,薛明剑写成了《申新第一、二厂学
习笔记》、《申新一、二厂与日商丰田纱厂的比较研究》。文章脱稿,荣德生 读了大为赞赏,连一向蛮横自信从不服人的申一总管严裕坤也认为,薛明剑
对许多事物的见解,比他们身历其境的人看得清楚,分析得在理。
但是,申三的筹建工作却并不顺利。集股 150 万元,在五洞桥购地 100 亩,规模宏大。
荣德生下了决心,所有设备都要世界上最先进的。通过英国的一位老 朋友工程师开福,定到好华特纺机 3 万锭,计 10.8 万英镑,马达每机一只,
也由英国配备,均由怡和洋行承办。发电机 3200KW,原是向德国霭益奇厂 定造的,因战争影响无法照约交货,只得转向美国购买,耽误了一些时间。
真正麻烦的事情还是在自己家里,购买地皮,原先是已经谈妥了的,大多数 还已经立过契约,不料又平地起风波,地主纷纷要求解约,正在谈判的更不
用说了,要价蓦然间涨了五倍!薛南溟先生出于爱护当地实业,让出工艺传 习所沿河地十八亩,可反对者又立即在四面买地,叫你没法进行。荣德生对
薛明剑凄然说:“此次风波不比创办保兴小,天道变,世道却不变。我只想 老老实实办实业,可是不靠官场不依赖乡绅就一事办不成!”
薛明剑说:“中国做事就毁在互相妒忌倾轧之中。” 这话的所指荣德生明白,他愤愤地看着隔壁的振新纱厂说:“我偏不做
这冤大头,谈不拢就不办了!”这当然是说说气话,机器定了,部分厂房也 已动工,半途而废是不可能的。可是,荣德生这好好先生倔起来也是劝不住
的,都要来敲榨勒索,他是一文钱要掰成几爿用的人,决不花冤枉钱去填无 底洞!
一个月后,薛明剑陪同荣宗敬从上海来无锡,大老板也为申三的拖延 感到不安了。
在车上,薛明剑试探着问道:
“宗先生,申三购地僵住了。你可晓得背后始作俑者是谁?”
“是瑞馨。”荣宗敬淡淡一笑,说:“老家伙把德生挤出了振新,他自己 又没有本事办实业,把个好端端的工厂弄得一塌糊涂。我们要在他卧榻旁边
办申新,他心有不甘呀!”
薛明剑想:大先生果然心明如镜,身在上海对无锡的事一清二楚.
“多数地主受了荣瑞馨的煽动,是想捞点好处。立过契约的,发起诉讼 我们可稳操胜券。其实,这些人要价五倍十倍,也是吓吓人的”
“明剑,你有什么高见?”荣宗敬盯着问。
“官司赢了,拖延时日,对申三建厂不利。”
“很对。这件事由你去办,越快越好,多费点钱,你不要让德生知道, 在我个人名下开支吧!”
薛明剑脸上露出了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笑容。他心里想:“大老板思想
确是敏捷,跟宗先生办事真是痛快。”但这想法中并不含有贬低二老板的意 思,他对荣德生的兢兢业业苦口婆心刻苦耐劳精神,也是从心里敬重的。
年终时,申三电机安装完毕,开始发电。美国纱机 23 万锭已陆续运到, 正在加紧安装。这时,荣德生又继续订购最新美国纱机 2 万锭,每锭 38 美
元,合白银 100 两。上海的申一是买进旧厂房改建而成,因陋就简,布置未 免局促;申二是以 40 万元购进的恒昌源纱厂,地段虽好,但机器陈旧,以
后连年亏损,对荣氏企业是个拖累。无锡申三却新屋新机,布置合理,气象 焕然,各地前来参观的人无不啧啧称羡。
1922 年 1 月 22 日,申新第三纺织厂正式开工纺纱。薛明剑《五五纪年》 是日记曰:“此为余正式弃学就工的起点,亦为余中年生活上之大转变。”他
把这以前的造厂装机买地等等只作为学习阶段,从这一天起才正式就任申三 总管,要实施他对工厂的改革鸿图了。张氏企业与荣氏企业优劣论
南通张謇发起成立“苏社”,参加者都是江苏各地的实业家。第一次年 会也就是苏社成立大会是在南通举行的,荣德生带着薛明剑一起参加了。他
们参观了张氏昆仲所办的实业和各项教育、文化设施,大开眼界。归程中, 荣德生有事要与兄长商谈,决定在上海停留两天。
德生向哥哥介绍了在南通的见闻,荣宗敬听着,忽然向薛明剑问道:“明 剑,你认为张氏昆伸的实业与我兄弟的实业,孰优孰劣?”
“宗先生,张季宜先生办实业,有‘二好二多’,你定听说过的。” 荣宗敬当然是清楚的,但他不作声,期待的眼神却在鼓励薛明剑说下
去。
“所谓‘二好’,第一是舆论好,以恩科状元而不仕,薄实业总长而不为, 致全力于建设家乡,是非常得人心的。他主张关税自主,提倡虚金本位,也
深得时人赞许。加上《申报》史量才、《时报》狄楚青等均出张氏门下,连 英文的《字林西报》、《密勒氏评论报》等也乐意为张氏鼓吹,称他为山中宰
相,中国实业之王。季宜先生声誉之高,不仅执东南牛耳,海内实业界也无 出其右者。第二是机会好,欧战发生后,美、德、法、意等国忙于战事,已
无暇东顾,日本虽未受战事波及,但大批货物输往欧洲,对中国市场也暂时 放松了。南通大生纱厂乘机从一厂变成三厂,国内棉价上涨不多,纱布价格
却上涨几倍,张氏企业每日可获利一万两以上。此外广生油厂、复新面粉厂、 资生治厂、大达公碾米厂、通燧火柴厂等,无不连年盈利。大达和大升两家
轮船公司,战前受太古、怡和外轮倾轧,一直亏本经营,更难图发展,战时 太古、怡和的轮船全都撤走了,张氏轮船在长江航行已无敌手,终于由赔本
变为赚钱。纱厂轮船都赚大钱,张氏实业在实力上已今非昔比了。”
“再说‘二多’,第一是存款多。第二是往来多。目前,北四行,南四行, 南北汇划钱庄几乎都与大生有往来,大生为炫耀实力,曾一次兑给英商汇丰 银行 1000
万两,兑与日本正金银行的 500 万两。中国实业家以贷款方式将 大笔现款借与外国银行的,除季宜先生并无二人。”
荣宗敬听得很专心。这时,他往靠背椅上一靠,舒口气说:“我在抓住 机会这一点上,不输于张季宜。舆论嘛,就不敢攀比啦。我们兄弟没有中过
状元,也没有当过实业总长呀!至于‘二多’却也未甘落后。张四先生 存款多,我荣宗敬借款多嘛!”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又俯身问:“明剑,你实
话告诉我:无锡荣家的实业,有没有希望超过南通张氏?”
薛明剑喝了口茶,胸有成竹地回答道:“此次在南通,张老先生曾说过
一句话:‘南通事业一切由我个人主持,较有系统,惟难以持久。不如你们 无锡能人自以为战,可以永兴不败呵!’”
荣宗敬大感兴趣,转问弟弟:“张四先生是这样说了吗?”
“是的。”荣德生说,“张四先生已近古稀之年,公子孝若似非经营之才, 他所说不像是谦虚应酬话。”
“明剑,你看呢?”
“我看是真的。”薛明剑肯定地说:“欧战已经结束,英美日本剩余的纱 布就一定会转向中国寻找出路。洋纱洋布在中国倾销,花贵纱贱的局面就会
再度出现,张四先生已看到这个趋势,机会已经过去了。”
“难以持允,永兴不败明剑,你说下去!” 薛明剑看看荣德生,荣德生说:“明剑,还是你说吧。”这题目他们已
在轮船上研究过了。
“外国货重新涌入中国后,我们预测面粉业仍能维持低利生产。打击最 大的将是绵纱业,大生一、二、三厂是张氏实业的心脏,心脏出了问题,全
身机体就岌岌可危了。
同样十分重要的是,张氏在南通的实业自身也有许多毛病:规模扩充 过大,大生四、五、六、七、八厂全面铺开,通海垦牧公司在长达一千里区
域中设立了九家分公司,耗资巨万,必将成为重大的拖累;张四先生是很讲 排场的,他所建立的南通大戏院、针绣研究所、纺织学堂、医学堂一旦
实业受阻,必将产生雪崩;加上张四先生在办厂用人上大而化之,往往凭一 时高兴,即指定某人负责四厂,某人负责五厂,不作精打细算,不问学历才
干,也留下了极大隐患。”
“因此,愚以为,不久的将来,张氏的‘二好二多’必将变作‘二无二 差’,即:无计划、无制度、舆论差、团结差。”
荣德生补充说:“好在状元,坏在状元;成于总长,败于总长。” 那时张謇的事业还没有失败,荣德生能用一副对联作概括,是很有预
见性的。
各执一辞
荣公馆书房里那座落地自鸣钟,“当、当、当”敲了 12 下,夜深了。 薛明剑站了起来,说:“时候不早,两位先生该休息了。”
“不不,刚说到正题上。”荣宗敬还不想结束这次谈话,很有兴趣地说:
“不错,欧战结束了,和约签字了。洋货将再次充斥市场,中国工商业必普 遍陷入困境。明剑,我们又怎能保证‘永兴不败’呢?”
薛明剑心想:又是一个大题目,说开去,今夜就别想困觉了。那就舍 命陪君子吧!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永兴不败’也是靠不住的,防患于未然却很必 要。”
“你说下去!”
“中国工业品在同外国货商战中的处境是很不利的.外部原因是捐税既
多,成本必高,这方面宗先生和德先生都很清楚.但工厂内部也极需改良, 在我看来,最最重要的是必须废除封建工头制,代之以掌握科学技术的新职
员。以申三来说,工厂人事一如申一、申二,分作文场和武场两个部分;文 场职员都有股东推荐或总办聘请,尚不至发生问题,严重的是在武场。申三
总工头是沈阿虎,此人势力正大,很少到厂,却可优居寓所而摇控一切;电 机工头李秀香,电厂工头屠锦元,布厂工头沈金男以及拼花、粗纱、细纱、
打包等分头目,名义上虽然归文场的车间管理员管辖,实则考勤处罚停歇的 权力都操在工头手中。大小工头不是亲友就是师徒关系,已形成一股恶势力,
气焰万丈,目中无人。工人畏之如虎狼,年节得送礼,被克扣工钱也不敢声 张,尤其是女工被侮辱蹂蹒者更有苦难言.在这种腐朽制度下,工人难以安
心生产,更无主动性可言,即使工厂有优良的机械设备,也不能发挥成效。 中国纱厂管理混乱、浪费严重、产量低、质量次、成本高,封建工头制的存
在委实是害中之害,如果”
“等一等。”荣宗敬第一次打断了薛明剑的话,“日本纱厂也是工头制, 为什么就不一样呢?”
“日本纱厂的工头制与中国纱厂的工头制有很大不同。日本纱厂只利用 工头来管束中国工人,防止他们的反抗,生产管理和技术改进都是由日本工
程师掌握的,武场头目根本无权也不敢过问。而我们的文场职员多数不懂技 术,也没有管理的权力,就只有听凭武场摆布,有的管理员久而久之甚至与
工头沆瀣一气,这就更助长了封建工头的尾大不掉之势。”
荣家兄弟听罢薛明剑的话,陷入沉思之中了。他们心里都清楚,薛明 剑的意见切中要害,工头制非改革不可。可是,这些工头在建厂中是有功之
臣,他们多数掌握着某一门技术,而且已经形成势力。何况,这也不是申新 一厂一家所独有的事呵!要下这个决心,就是以魄力见长的荣宗敬,也是很 难的。
“德生,你有什么意见?” 荣德生想说的却是另一个问题。“宗敬,薛先生说的防患于未然,是十
分紧要的。 企业不能再无限制地扩充了。这些年我们扩充老厂,创建新厂,收买
旧厂,已把历来盈余消耗殆尽。仅武汉申四就欠总公司及各厂 100 多万元, 造成周转资金大拮据。十六爿厂压在肩膀上,我老觉得两腿发软。遇有风吹
草动,上海滩是要瘫的,那时你我兄弟将何以自处?为防患于未然计,就只 能收缩地盘,把现有的工厂办好,再伺机发展。”荣德生喜欢办厂,却又谨
慎小心,总害怕摊子过大。他原想说申四也该放弃的话,但想到在这个问题 上已同哥哥顶牛多次,而且所有工厂兄弟俩股份都是相等的,唯独对申四德
生没有入股,因此这时也就不说了。
“德生!越是面临难关,就越要图谋发展,挺过低潮。险,险,风险算 什么?风险对我荣宗敬就是机会!不是因为低潮,40 万块钱能买下恒昌源 吗?”
恒昌源就是目前的申二。荣德生在心里嘀咕说:恒昌源,恒昌源,一 堆烂机器,准没有好下场
荣宗敬几乎是在蛮横地训斥了:“老虎要吃掉一只羊是容易的,想吞下 一头狮子,就不那么容易了。这么简单的道理,你怎么总是不懂?!”
两位老板加一个智囊,一个要改革,一个要守成,一个要发展,在大
灾难即将降临的前夜,各执一辞,今后也将各行其道。
工头闹事
申新三厂生不逢时,中国纱厂短暂的黄金时期已经过去了。接着便是
1922 年,荣氏企业遇到了创业以来第三次也是最大的一次危机。 薛明剑从未停止改革工头制的努力。他是在第一线管理生产的,眼见
大小工头腐败习气日甚一日,有的鸦片烟瘾大得吓人,有的每晚泡在堂子里,
对设备不注意保养,机器出了问题无人维修,修起来也是乱拆乱装,移东补 西,申新 5 万新锭使用不到 3 年,已经破烂不堪了。管理落后,生产下降,
质量渐低,成本渐高。日货充斥市场,这种状况怎能有竞争力?伙计比东家 还焦急,因为薛明剑心中始终洋溢着社会改革的理想和抱负。
他不断在荣氏兄弟面前游说,荣德生是赞成废除工头制的,但他下不 了这个决心;荣宗敬时而支持,过一阵又犹豫,叫人捉摸不定。
凭心而论,荣氏兄弟对技术和人才还算得重视的,建厂之初就曾招聘 留洋归国的工程师陆建伯等人帮助管理,而且在无锡创办了公益工商中学,
培养自己的中级技术人才。
但在废除工头制这件大事上不敢起步,请来的工程师和工商中学毕业 生在厂里也就无所用其技,不能发挥作用。
到了 1924 年秋末,薛明剑再次去上海游说荣宗敬。他想了个绝招:借 来两套工装,通过大隆铁工厂老板严裕棠的关系,硬拖着荣宗敬化装成工人
到日商丰田纱厂去参观。
亲眼看到日本纱厂产量、质量都优于申新,成本则较申新为低,总经 理感触很深,当薛明剑再次提出辞退工头、聘请新职员管理的建议时,荣宗
敬满口答应:“不改革就无法与洋商竞争。我们明天就回无锡去,立即宣布!” 可第二天上了火车,大老板却又变卦了。他对申三总管说:“明剑,我
理解你的抱负,但事情要一步步做。你们与工头最好能相互合作,文武各显 其长,不是更好吗?”
薛明剑一听,知道大老板仍然没有下决心,他激烈争辩说:“宗先生, 新旧两派水火不容,合作是根本不可能的。”
“可我们生在中国,这个世界上有许多我们不喜欢却又无法抗拒的东西, 要改变难哪。李鸿章昔年主张日学为体,新学为用。比如我们总公司的财务
吧,不就用了两班人?中国旧式帐簿不适用于新企业,但银行纯新式的帐务 又不适于国情,我们是新旧并用,中外咸宜。”
薛明剑感到哭笑不得。大刀阔斧地废除工头制是不可能了,但也不能 白跑一趟,无所作为。他提出了一个建议:申三有英制纱锭 3 万枚,美制纱 锭 2
万枚,从以往的生产实绩看,英锭优于美锭。今后可由工头管理英锭, 新职员管理美锭,分开比赛,一切行政和技术互不干涉,让事实说话。
既然决定了,荣氏兄弟当即采取了几项措施:把申三总工头沈阿虎调 茂新面粉厂,以削弱申三的工头的势力;从上海聘请技术人员楼秋泉、陈步 韩二人来厂掌握 2
万美锭的生产管理。这场竞赛进行了 3 个月,结果是新职
员大获全胜。荣宗敬大受鼓舞,当即以重金聘请纺织专家汪孚礼出任申三总 工程师,余钟祥为副总工程师。孚礼毕业于日本东京高等工业学校,毕业后
在上海丰田纱厂实习”以后被聂云台聘大中华纱厂工程师。他在大中华一开 始就用“学生制”,以后成绩卓著,使大中华棉纱成了名牌商标。汪孚礼是
中国纱厂新职员管理的创始人,他在接受申三聘请后,还带来了大中华的一 批技术人员,这就大大地壮大了新职员的力量和声威。
1925 年春,荣氏兄弟在申新三厂正式宣布废除封建工头制。主其事者 对这场斗争的严重性是有比较清醒的认识的,正因此才一再犹豫,至今才下
决心。但以后事态演变的激烈程序,却是谁也没有料想到的。
4 月 21 日下午,申三工头集团煽动无锡各厂工头并纠集地痞流氓数百 人,冲入工厂和宿舍,看到新职员就用拳脚棍棒殴打。副总工程师余钟祥等
六人被殴打致伤。工头们扬言薛明剑、汪孚礼是始作俑者,楼秋泉、陈步韩 是得力干将,他们高喊“打倒假洋鬼子”等口号,说一定要抓到挖去双目。
恰巧汪孚礼去了上海,薛明剑也不在厂里,得以幸免;而楼秋泉和陈步韩是 躲到集体宿舍床底下才逃过灾难的。
荣宗敬和薛明剑得到申三出事的消息后,一面急请县府派警员维持, 并立即赶到厂内向工人做解释工作。天黑前工头散去了,但职员也已纷纷逃
离,办公室车间宿舍一片狼籍,申三被迫暂时停工。几个月里扬眉吐气的新 职员们,在工头的肉体围剿中不堪一击,狼狈逃窜,威风扫地了。
申三改革推迟了三年
晚上八点钟,荣德生的包车在西门内横街薛明剑的新居门前停下,他 匆匆步入第三进,发现薛明剑正专心地在灯下装裱字画。
荣德生说:“薛先生,火烧眉毛的事情正多,你还有闲心思装裱书翰?” 薛明剑笑笑:“心有所寄,可以消除恐惧。”
“上海总工会明天一早就派人到无锡来调查哩!”
“这由我来应付。工会不是工头之会,德先生不必担心。”薛明剑很有信 心地说。
“唉!方才我到几个老工人家里坐坐,都说我待他们不错。就是对工头, 荣某也没有亏待呀,离职后工钱不是照样拿吧?这些人没有良心,开出来几
项条件,头一条就要厂主将工程师和新职员一律罢斥。岂有此理!”荣德生 气愤地坐到椅子上,又立即像被针刺似地站了起来,屁股下湿漉漉痛得钻心,
痔疮又犯了。“我已明确表示:雇用职员是厂主的职权,绝不容他人干涉。”
薛明剑点了点头,对荣老板的态度表示欣赏。
“可是,职员遭到殴辱,厂中器物捣毁无数,我想了又想,为图早日复 工,只能恢复工头班底了。”
又要复辟工头制,德先生太软弱了!薛明剑大失所望,他感慨地说:“一 场改革就这样被棍棒打垮了!可是德先生,退让是没有出路的,这会毁了你
们兄弟的事业呵!”
荣德生摇了摇头,叹息道:“幼年时谈《论语》,对‘中庸之为德也,
其圣矣乎’似懂非懂,眼下顿感意味深长。中者,无过无不及之谓也。用新 职员的好处我晓得,但有些新职员也过于激烈,管理工人也有不妥处,打骂
的事时有发生,以至授人以柄,也是酿成事件的一个原因。”
薛明剑知道已无法挽回,但他必须坚持部分阵地:“我们任何都可以牺 牲,唯独技术非改良不可。否则将无力竞争,难以立足。”
“我正是这个意思。”荣德生点头称是。 由上海总工会委员长、中共上海区委工委书记李立三(化名李成)率
领的“申三工潮调查团”,第二天就到了无锡。二十三日上午,薛明剑代表 厂主去旬调查团陈述事件经过。
薛明剑对这次传询并不特别恐惧,主要是受他弟弟薛萼果的影响,“工 会不是工头之会”这句话,就是萼果对他说的。薛明剑有兄弟四人,父亲以
“栽、培、林、果”取名,明剑以次子名萼培、四弟萼果也就是未来的著名 经济学家孙冶方。几年前,薛明剑把萼果送进荣德生创办的公益工商中学读
书,原是希望他将来同自己一起从事实业的,此时薛萼果已经是中国共产党 无锡支部的负责人,他并不知情。五个月后,四弟在赴苏联中山大学途中曾
给他寄来一封信,说“恐禀明双亲,阻其出国,望善为解说”,信末署名是
“孙冶方”。那时,改良主义者的哥哥才知道弟弟已经信仰共产主义了。 李立三是瘦高个,身材与薛明剑颇为相似。会见时,薛萼果也就是日
后的孙冶方没有在场,是由另一中共党员、工人夜校教师杨锡类陪同的。李 立三主动向薛明剑伸出手来,并说:“你是薛明剑先生?我读过你关于蚕桑
改良的文章,可算是神交啦。”
薛明剑从包皮里取出两份准备好的稿子,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对方。
“是申三事件的报告?”
“不是。”薛明剑回答道。
“我要提几个问题,希望薛先生能如实回答。”李立三严肃地说。
“李先生先看看这两份计划书,对前天发生的事情就会清楚了。” 那是申新三厂的两份计划书:“废除封建工头制实行科学管理计划”和
“建立工人自治区计划”。李立三很迅速地翻阅了一遍,抬起头问道:“工人 自治区,在国内是首创。有眉目了吗?”
“还没有。”薛明剑诚恳地说:“荣先生对工人自治计划倒是很积极的, 而对废除工头制却顾虑重重,犹豫再三,下不了决心。鄙人认为,第一步必
须废除封建工头制,否则工人自治区计划就根本无法实行。此次殴打职员事 件,使改革受阻,倒证明荣氏兄弟的顾虑确有根据,是鄙人年轻,做事孟浪 了。”
薛明剑很聪明,他把八字还没有一撇的“工人自治区计划”抬出来, 轻轻几句话为老板开脱,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也就把申三事件归结在改革 和反改革的轨道上了。
李立三说:“经过调查,我们确认申三事件不属于工人运动,而是工头 闹事。上海总工会不予支持。我们明天就要回上海了,希望薛先生的工人自
治计划能贯彻下去,计划书尚有不完善处,但大体上可为工人谋福利,这就 很好。”
薛明剑如释重负,“将来一定请李先生来指教。” 三天后,荣德生在申三职员饭厅召集了一次调解会。到会的有工头代
表王阿宝、杜阿常,职员代表汪孚礼、余钟祥,还有奉军三十二旅谍报科主
任周寄楣,无锡警察局第三分所所长胡左泉。薛明剑不愿充当复辟工头制的 悲剧角色,借故缺席,一张八仙桌上只坐了七位神仙。
先由周寄楣报告调解经过,并提交了由工头们提出得到军警方面认可 的三项解决办法:(一)恢复旧时工头制度,各部酌设领工,以后添雇机工,
由(武场)领班介绍,经(文场)职员之审查后,取决于总管;(二)风潮 解决后,工人到厂上工,由警察第三分所会同厂中职员按名发给铜牌,以资
识别,俾免闲人混杂;(三)各部工人由领班开具姓名,送交警所存查,以 后发生事故,由各领工负责处理。
荣德生看到“罢斥全体新职员”这一他最不能接受的要求没有写进条 文,心中已稍安,他清了清嗓子说:“第一款中,‘恢复旧时工头制度’不必
明白开列,实际施行便是了。新职员班底,仍请汪先生领导,其余由总公司 安置。余先生,你就去上海申六吧。”
此话一出,汪孚礼大惊。著名的纺织专家应荣氏高薪聘来无锡,原是 指望有所作为的,这时只能把一腔热血化作几句牢骚了:“鄙人有幸未吃上
拳头,蒙荣先生留用,感激涕零!今后尚盼警方维持,不至再衅事端。但改 革势所难能,怕是做不出什么成绩来了。我羡慕余先生,不如一走了之呢。”
最后一句话触到了余钟祥的痛处,这位副总工程师是个激进派,是志 愿来申三搞改革的,如今脸上身上还带着青紫伤痕,他本想慷慨陈词反对恢
复工头制,但老板已经一锤定音,说什么也是白搭了。热忱而来,狼狈而去, 此时他才真正感到是遍体鳞伤头破血流了,于是失声痛哭。他满脸泪痕悲愤
地喊道:“中庸也毁,改革也毁,中国人只有像猪猡那般过非人日子啦!”
工头复辟,车轮倒转
薛明剑痛定思痛,想道:要做成功一件事,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 一不可;1925 年无锡的申新三厂,三项条件都不充分呀!社会改革家不甘
心失败,但不得不放慢步伐,循次渐进。他在汪孚礼的帮助下,制定了一个 三年计划,加紧对工商中学毕业生的培训,逐步把他们安排到各部门技术管
理岗位上去。这批学生都是本地人,与工人的关系比较融洽,有人和之利, 推行起来比“借才异地”顺当。同时,在取得荣德生的支持后,对旧工头实
行逐步个别的淘汰。沈阿虎年老了,由荣德生每月给他三十元津贴,退出了 管理班子;王阿宝抽鸦片夜夜住堂子,薛明剑行使总管职权明令开除,其他
工头也不敢有所动作。到了 1927 年,大革命的新思潮汹涌澎湃,废除封建 工头制实行新式管理也水到渠成,顺利实现了。
申三改革推迟了将近三年,但在中国各厂家中是最早实施因而起了先 锋作用的。废除工头制为资本主义生产发展扫清了道路,合乎时代潮流,其
影响所及,不仅带动了荣氏企业集团的内部改革,国内各老厂也纷起仿效, 由此开始了一个工业管理的新时代。
蒋介石下的密令
薛明剑习惯晚睡早起,而在 1927 年四、五月间,简直就夜夜难以成寐。 北伐军进抵无锡,他兴奋异常,天天忙着参加各种社会活动,被任为
市政厅委员兼工商局局长,他申明任此职“非欲做官,实为帮助革命,兼可 保护本邑生产事业”;接着又被推为劳资仲裁委员会委员,并负责起草章程;
以后又被推举为县政府暨市政厅联合会议起草员,无锡商民协会委员,县政 府建议顾问,商团公会会董忙得不可开交。
还作诗曰:“恨不重投班氏笔,忍将壮志尽消磨。”他是衷心拥护国共 合作的国民革命的。
四月十二日,上海发生了“四·一二”事变。四月十四日深夜,无锡 国民党右派带领警察、商团武装和流氓攻打总工会,共产党员秦起等 10 余 人遇害,70
余人被捕;接着又捣毁了《无锡民国日报》馆,腥风血雨的日 子开始了。街道上有斑斑血迹,城墙上挂着人头,据称全都是共产党。薛明
剑并不信仰共产主义,可胞弟孙冶方是共产主义者,正在苏联中山大学求学; 两年前他曾与上海总工会调查团的李立三有过一次接触,这位文质彬彬、学
识渊博、思维清晰而且通情达理的共产党要人,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共产 党人的血把这位改良主义者吓坏了,他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一闭眼就浮上
一片恐怖景象,嗅一口空气就感觉到了一种血腥味
五月十五日夜十一时,薛明剑仍在烛光下踱步,大门口忽然传来“砰 砰”的敲门声。
他吃了一惊,走到门边轻声问道:“谁?”“薛先生,是我,陆辅臣。 快开门!”
一定是有急事了。薛明剑拔掉门闩,身高体壮的茂新二厂经理踏进门 就急遑遑地说:“不好啦!蒋总司令给县政府下了密令,要查封宗先生的全 部家产。”
“消息可靠吗?”薛明剑问。
“是钱孙卿先生派人通知我的。” 钱是江苏省议员,无锡商会会长,也是荣德生开办的公益工商中学校
长。他还担任过相当长时间的县政府教育科长,熟人很多,这消息是不会错 的。
“厂中情况怎样?”
“我已去看过了,警察局的人九点半进厂,把厂房、栈房、公事房甚至 连煤堆上都已贴上了封条!”
薛明剑想了一下,说:“辅臣,我们立刻去荣巷!” 陆辅臣已经带来了一辆汽车,他们立即出西门,经新辟的开源路向荣
巷驶去。德先生从来胆小,如果连荣家住宅也一起封,准会把他吓坏的。 赶到荣巷,果然荣宅楼上楼下都已贴满了封条,荣德生一家十数口以
及他的嫂子、侄儿侄女近三十人,挤在厨房和汽车库内,荣宗敬之妻陈氏在 号啕大哭,荣德生垂着头坐在一张往日是佣人坐的板凳上,全家都被这突如
其来的打击吓呆了,一片惨雾愁云。
荣德生看到两位忠实的部下,站起来拉住他们的手说:“明剑、辅臣, 你们来啦。
我正想不明白,我们兄弟何时何地得罪了蒋介石,为什么要下此毒手
呵!” 薛陆二位也只能说一些空洞的宽慰话,他们也并不知道上海究竟发生
了什么事。 荣德生眼下最担心的是哥哥的处境。无锡如此,上海就更不堪设想了。
宗敬现在身在何处?他还活着吗?他搓着手,但仍禁不住全身抽搐。兄弟二 人一向相依为命,他是宗敬的一部分,宗敬也是他的一部分。尽管在一起时
对一些问题常常顶牛,但在荣德生心中,哥哥比他自己更重要得多。只要能 使宗敬转危为安,德生是愿意承担一切苦难的。
钱孙卿也来了,他是坐黄包车来的,所以晚了一步。钱孙卿带来了确 实的消息:今日下午,县政府接到国民革命军蒋总司令密令,以荣宗敬甘心
依附孙传芳,平日拥资作恶,劣迹甚多,着即查封产业,并通令各地军警侦 缉逮捕。县政府接到命令后,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议决三项措施:(1)调
查荣之产业,如属其私人者,完全抄没;(2)如系公共者,查明后再核办;
(3)凡属其弟荣德生之产业,概不抄没。决定当晚七时由警察局长宋静延、 建设局长孙子远、总务科长赵师曾等,到荣巷及申新三厂、茂新面粉厂等处 查封。
“德先生,你先不要急。宗先生究竟犯了什么事,眼下还不清楚,依附 孙传芳明显是个借口。把荣宅东西两部分都贴封条,那是办事人弄错了,我
明天去县府,德先生的西宅启封是不成问题的。当务之急是宗先生的安危。 我想德先生明天一早就赶往上海,此地的事由我和薛先生、陆先生在料理, 是勿碍的。”
钱孙卿名基厚,是我国近代大学者钱基博的孪生兄弟,也是荣家的上 宾,他聪明机智,能言善辩,虽无产业却长期担任无锡商会会长,是个在官、
绅、商之间都有联络的人物。他的建议立即被在场的人接受了。
并非空穴来风
荣德生坐在开往上海的三等车厢里,心情依然十分沉重。朋友的劝慰 并没有使他稍有宽心,钱孙卿说宗敬“依附孙传芳”之说不过是借口,可是
荣德生心里清楚,这件事并非空穴来风。
两年前,不,准确地说是在一年半前,荣德生有事去上海,赶到西摩 路 186 号,发现公馆里灯火辉煌,禁卫森严。大门口的卫兵看见来了个土老
儿,不放他进去,还是门房来解释说:“这是二老板。”才算放行了。他还是 从玉兰树下的便门进去,但走过甬道时,看到衣架上挂满了缀着金饰的军大
衣,宴会厅里人声喧喧,料想宗敬是在宴军政大员了。
荣德生在哥哥的书房门口碰到大侄儿鸿元。
“叔叔,你几时来的?”侄儿亲热地问:“正好赶上父亲的宴会呢,我领 你去吧。”
“你父亲请的是什么人?”荣德生问。
“主宾是联帅孙传芳和秘书长陈季侃,淞沪护军使也来了,还有顾少川 总长,姓傅的道尹,还有许多人我就说不清了。”
荣德生心中老大不快,“我不去了,怕闹。鸿元,你不要去告诉你父亲, 我就在书房坐坐,等他吧。”他最怕跟你来我往的军阀打交道,图个太平。
宗敬却与他们交上了朋友,这使他感到不安。
等客人散尽,荣宗敬来到书房,已经快十点了。宗敬已有几分酒意,“你 怎么来了?怎么不去参加宴会?可,可热闹啦!”
荣德生两手放在袖筒里,不悦地说:“宗敬,少跟丘八们打交道,要惹 祸的。”
“不对”。荣宗敬得意地说:“孙传芳怎么是丘八?如今是浙闽苏皖赣五 省联军总司令,有了这座靠山,天塌地陷都不怕。再说,此人是留过洋的,
也很会结交名流,章太炎是他的顾问,南通张四先生对孙大帅也颇敬重,他 很愿意同实业界人士交朋友哩!”
“军阀没有一个好东西。”荣德生一动不动地说。
“嗨!你老是发愁。管他好东西坏东西呢,能镇定市面,对我发展事业 有利,就是朋友嘛!”
荣德生不吱声了,知道说也无用。现在,他心里不踏实的就是这件事, 弄不清宗敬与孙传芳的关系究竟有多深。
在无锡,薛明剑曾帮他出了个主意。“德先生,我知道你向来不愿与官 场打交道的,但这次不同,你们兄弟已经卷进了旋涡,就非得去运动官场,
找人疏通了。”荣德生说:“为了事业也只好如此了,可我在政界军界并无熟 人,去找谁呢?”薛明剑说:“有一个合适的人,既是党国元老,与你兄弟
交情也够。”“你是说吴老先生?”“对,吴稚晖曾是蒋公子经国的老师。此 人极重乡谊,他肯出来帮忙,就有一半把握了。”
钱孙卿也赞成薛明剑的意见。他鼓动说:“德先生,找吴老先生是很妥 当的。说他不是官吧,他现在是中央监察委员、东路军总政治部主任,官职
不小;你说他是官吧,此公从来不打官腔,不说官话,不办官事。并不违背 你的宗旨呀!”
其实,荣德生也并没有这么个宗旨。从创办保兴面粉厂开始,20 多年 中,与官场的交道还少吗?要办成任何一件事都离不开官场。他只是怕见官,
嫌烦,不习惯应酬不情愿磕头作揖而已。在上火车的时候,请吴稚晖帮忙的 决心已经下定了。
蒋介石为何通缉荣宗敬?
荣公馆便门的玉兰树下,停着黑色林肯轿车。下午一点钟,荣宗敬手 提公事包,急匆匆走下花岗岩台阶,一眼就看到了丧魂落魄的弟弟正朝他走 来。
“宗敬!你上哪里去?”
“去总公司上班呵。”
“什么?”荣德生呆住了。宗敬还去总公司上班,难道昨天发生的事不 是真的?或者是无锡县衙的人弄错了?
荣宗敬看到弟弟在一夜之间憔悴了许多,一早又赶来上海,深深地被
德生对他的挚爱之情感动了。“来,我们上楼慢慢地说吧。”他一手搂着弟弟 走上台阶,走过走廊,走上楼梯,走进书房。搂得很紧,这亲昵举动在他们
兄弟之间是前所未有的。
蒋介石通缉荣宗敬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以他为首的纱厂联合拒绝认购 50 万元“二五库券”。北伐军到达长江下游的时候,上海方面就已经由虞洽卿
等人发起,号召各业捐款,表示拥戴。蒋介石的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又由 财政部明令发行“二五库券”,开始了对工商金融界的大肆搜刮。据“华商
纱厂联合会议案、议事录”记载:
1927 年 5 月 2 日,华商纱厂联合会临时会讨论认购库券事,主席荣宗 敬交议:商业联合会函请分摊附税库券 50 万元,请公议案。
主席继称:查本埠会员纱厂有纱锭六十余万枚,约需每一锭子派库券 8 角强;倘联合常、锡各厂合计,以 80 万绽分摊,每绽约派库券 6 角强。
公议:各厂经营不振,经济困难,实无力负担;然为维护政府计,唯 有由会长向外界借款 50 万元,并由各厂按照锭数多少分配数额担保。
这次会议以“无力负担”为前提,以“惟有借款”作为设想,事实上 并没有取得一致意见形成决议。至五月四日,纱联会召开紧急会议并通过决 议如下:
国库券 50 万元先由本会各厂勉认 12.5 万,请[荣]宗敬、[吴]书麟先 生向福源钱庄暂挪 12.5 万元缴付财政委员会,即由各厂按锭数付还。
荣宗敬和纱联会竟敢逆蒋总司令的龙鳞,于是就有了五月十五日的通 缉令。“依附孙传芳”云云,确实是借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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