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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氏兄弟

杨旭 (当代)
经商办实业是今后的正途
上海,南市,鸿升码头。广生钱庄的阁楼上,荣家兄弟正对坐洋油灯 下,进行着有生以来第一次严肃的对话。
荣德生刚从广东经香港回到上海,南国的骄阳把他晒黑了,也瘦了点。 他双手插在棉袍的袖筒里,端坐着,像一段枯木。
“宗敬,上海钱庄多如牛毛,你我人微本小,很难图发展。”荣德生谨慎 地说。
“开店容易守店难。你又心活了!是想学医,还是想做官?” 德生已习惯了宗敬的训斥,父亲故世了,长兄代父嘛!他坐着不吭声。
哥哥的责备,部分也是实情,德生在钱庄做了四年学徒,对这一行业似乎从 未发生过兴趣。他侍奉父亲去看病,看到名医阶下门庭若市,气派阔大,就
产生了学医的念头,还确实对《本草纲目》、《医宗金鉴》之类下过一阵功夫。 他随朱世丈在广东抽税局管帐,看到总办一年明暗收入不下四万两,又羡慕
做官了,还花钱捐了个州判,以后又加捐布政使经历上品衔。官是挂名官, 医也没学成。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二木头,你究竟想做什么?”
“办实业——开面粉厂。”
“匪夷所思!”荣宗敬不悦地说。
“民以食为天。机制面粉质细色白,必定会代替土粉。”荣德生坚持说。 他忘不了在香港码头上看到的眩目景象:轮船上装的是面粉,工人扛的是面
粉,沙滩上一片雪白,面粉把卵石沙子都染白了,那面粉是从英国美国运来 的。“外国人以‘洋人食用’为借口,朝廷对面粉是不抽税的。开粉厂有利 可图。”
这几点很难驳诘。但荣宗敬兢兢业业经营着广生钱庄,他的心思还没 有转到实业上来。
“在上海办实业,是容易的吗?”
“可以在无锡办,无锡靠近产麦区。”
“资金呢?你有钱吗?” 这确实是个大难题。荣德生没有钱,在广东一年虽有点积蓄,可太少
啦!兄弟俩对视着僵住了。 这对兄弟在长相上也有点特别,脸型的上半部十分相似,都有宽阔的
前额,浓眉,大眼直挺的鼻子。再往下,就大相径庭了:荣宗敬的下巴颏长 而凸起,是轮廓清晰的长方脸,突出了他坚强外向的性格;荣德生在鼻子以
下却过早地以柔和的线条收拢了,成了“国”字脸,一望而知是个和气生财 的好好先生。
“朱世丈已倦于仕途,也有投资实业的兴趣呢。”
“是吗?”荣宗敬认真起来了。 朱世丈名叫朱仲甫,他是荣家兄弟的姑丈,也是父亲荣熙泰的老友。
出身太仓富室,家居苏州,24 岁捐了个候补道台,候差十数年未得实缺。 后来,因荣巷有位长者荣俊业在粤督张之洞幕下当掌印官,向总督举荐了他,
才当上了广东厘金局总办。厘金局税额是认包的,不仅是个肥缺,用人行政
也可自由支配,困窘中的荣熙泰就到朱仲甫手下帮理帐务。荣熙泰去世后, 朱仲甫感念老友,对荣家兄弟特别关照,多次函邀德生去做他的帮手,德生
才二次赴粤,在三河口厘金局当了总帐。德生熟悉业务,忠厚稳重,工作得 心应手,上下人事也甚融和。可是,这一年八国联军攻占天津、北京,全国
形势紧张,老母多次催归,德生就决定辞职还乡。朱仲甫没有挽留,还向德 生表示,他也不想恋栈官场了,朝廷将行新政,经商办实业是今后的正途,
正可一试。不久,朱仲甫果然辞去官职,回苏州太平巷定居下来了。
荣宗敬心里清楚,朱仲甫身居肥缺多年,官囊颇丰,关系也很多。如 有朱世丈参与进来,与他们兄弟一起投资实业,那情形就大不同了。
“朱世丈能出资多少呢?”
“还没有说到这地步。与朱世丈商议,总得先表明你我兄弟的决心。宗 敬,广生钱庄能抽出多少资金呢?”
荣宗敬双眉紧蹙,没有直接回答。他经营了六年的广生钱庄,眼下正 处境艰难哩!
到哪里去筹措办实业的钱呢?
荣宗敬 7 岁进私塾,13 岁奉父命到了上海,先在南市铁锚厂当学徒, 不久转入永安街源豫钱庄。不到十四岁就跻身上海金融界,也算颇有光彩的
经历呢。做学徒,要拜师立契,一般是三到五年,上海钱庄业是四年。这期 间,老板管一日三餐,还给一点洗澡理发钱,学徒则必须起早晚睡,上下排
门,端茶盛饭,打扫卫生,还要倒先生们的夜壶,洗小东家的尿布总之 什么活都得做,实际是半个奴隶。荣宗敬刻苦勤奋,在做完种种杂事后,还
要在灯下练习珠算、记帐、存款放款、贴现汇兑。大上海好无情,它不欢迎 十几岁的乡巴佬,用一场伤寒病把他逐回了无锡。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这场大病严重影响了荣宗敬的发育,使他成了个 大脑门的矮个子。可他的生命力同意志力一样顽强,半年后,荣宗敬带着瘦
弱的身躯,拖着稀疏的发辫,又回到了上海。荣宗敬不甘心离开上海,而且 把弟弟也带来了,由他引荐,德生进通顺钱庄当了学徒。
1891 年,荣宗敬学徒期满,转到森泰蓉钱庄做跑街。跑街跑街,顾名 思义是要到处跑的,荣宗敬专管无锡、江阴、宜兴等地的收解款业务,跑的
范围就更大了。跑呵跑,整整跑了三年,码头跑熟了,金融市场的资金调拨 和运行规则也清楚了,森泰蓉钱庄却倒闭了。不是帐房和跑街们无能,是老
板经营乏术。荣宗敬初入人世,就从森泰蓉的倒闭中懂得了什么是市场,什 么叫经营,什么叫竞争,受益不浅。可是,严酷的事实却是大上海又一次向
荣宗敬下了逐客令,他失业了,只得背着铺盖回无锡荣巷。那年荣宗敬 21 岁。
荣德生却从不眷恋上海。1893 年满师后,他就随父亲去广东三水河口 匣金局做帮帐,办理进出口税务。次年,荣熙泰生了场病,德生侍奉父亲回
到了无锡。荣宗敬还是要去上海,这决心在一生中从未动摇过。十里洋场正 在形成,那遍地黄金处处陷阱的新世界对他的诱惑力太强啦!
荣熙泰病体稍安,就领着宗敬再去上海,想为他找一份工作。求职不 易,朋友们劝他说,与其让孩子们寄人篱下,不如自己办个钱庄吧。荣熙泰
一想,也是。上海是个港口城市,进出口贸易兴隆,新建的工商企业很多, 汇兑业务繁忙;两个儿子都是银钱业出身,办钱庄轻车熟路。他把多年省吃 俭用积下的
1500 元拿出来,又找几个朋友合伙凑足 3000 元,开设了广生钱
庄,由宗敬任经理,德生管正帐。荣家兄弟就从钱庄业起步,开始艰难的创 业了。
广生开办不到半年,荣熙泰就病故了。弥留之际,老人拉着他们兄弟 的手说:“既已开设钱庄,即应内外同做,兄弟一心,力图发展。”他还引同
乡老友周舜卿、祝兰舫、唐晋珍、杨珍珊等人经商成功为例,谆谆勉励儿子 要勤于业,信于人,在稳重中图发达。
老人唯独没有提到当时在上海财势最显赫的荣瑞馨,显然并不是偶然 的疏忽。
荣熙泰的死,对荣家兄弟生活上和事业上都是极大的打击,从此他们 就必须靠自己闯世界,连一个可作依靠的人也没有了。他们谨遵父命,开支
节俭,办事尽心,但终因人微本小,信用不足,一年辛苦下来,结帐时几乎 没有盈余。宗敬认为头一年不赔钱,就是好的开端,他信心十足,说只要坚
持办下去必定会有好转。德生却应朱仲甫之召,去广东做税吏了,这一次是 继承父亲的遗缺,做三水河口厘金局总帐。
德生走后,宗敬经营的钱庄业务确有好转,眼看广生已立住脚,却发 生了一件要命的事:三位合伙人因连年无利,联合起来要求退股。荣宗敬将
1500 元如数退还,只提了一个要求:拆伙退投的事不要张扬出去。客户若 失去信心,钱庄就只剩下上排门这件事可做了。广生的资本更小,调度也更
困难了。就在这种情况下,德生却提出要办实业,他到哪里去筹措这笔数目 不大不小的钱呢?
船到桥头自然直
荣德生在广东一年,最大的收获是沐浴了南国的新思想新风气。外国 侵略者的炮舰带着商船,首先在广东打开了中国的门户,获得了市场。勤奋
好学的荣德生一有空暇就逛市场,跑收店,介绍西方社会经济发展的《实业 杂志》、《美国十大富豪传》等书刊,成了他案头手边片刻不离的精神食粮;
他看到洋人经营的制糖厂、食品厂、火柴厂、电灯厂以及采矿企业等,都办 得很兴旺,心里就十分羡慕。荣德生开始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比钱庄更
能赚钱的实业,美国的钢铁大王卡内基、火药大王杜邦、石油大亨梅隆,不 都是靠办实业发财、使国家强盛的吗?
荣德生拙于辞令,不善交际,做事却有一股执著的韧劲。要办面粉厂, 他没有经验,不懂技术,当然缺乏资金。但他能各方奔走,虚心请教。当时,
全国只有四家粉厂:天津贻来牟,芜湖益新,上海的阜丰和增裕。两家是中 国人办的,两家是外商开的。他通过熟人关系,由近及远,逐家前往参观。
他希望不是走走看看,而是实实在在的学习和考察,但各厂全都实行技术封 锁。荣德生曾记其经过:“请对邻米行经理袁葆生写介绍信,至增裕参观。
余持信至厂,四周看过,皆在楼下,上楼轧粉间,不许看,洋人关照,至此 而止。想至阜丰,闻从不允参观。访问天津、芜湖,均不知详细。”到瑞生
洋行打听价格,美制钢磨要十余万元;英机与法国石磨合用,300 包起码, 二万元。洋行见有生意可做,倒很热心:“本行大小定货皆做,如确有意,
请来定购可也。”
心中有数了,荣德生立即去苏州见朱仲甫。那天朱仲甫兴致蛮好,见 面就问:“德生,哪天来苏州的?”
“昨天从上海来。”
“办粉厂事调查过了?” 德生如实报告了经过,朱仲甫盘算了一下,说:“购美机钢磨,我们财
力不够,招股也不易。用法制石磨吧!集资 3 万元,我认一半,另一半你们 兄弟或自出,或招股,都可以。呈请立案由我来办,宗敬在上海定机,你去
无锡购地。如何?”
德生想不到朱仲甫这一关竟能如此顺利,他一面函告兄长,并立即赶 回无锡。宗敬很快就来信了,同意办粉厂,但兄弟两只能各人一股,即 6000 元,其余三股
9000 元,要在无锡或上海另招。广生的资金有限,宗敬从钱 庄拿出 6000 元,是透支了客户存款的,具有相当大的风险。德生看定了无 锡西门外太保墩的
17 亩地皮,紧靠河道,交通方便,价钱也便宜,高地每 亩 100 元,低地才 60 元,12 月 1 日立契完毕。荣宗敬定机的事也办妥了, 引擎 60
匹马力,法国石磨四部,麦筛三道,粉筛二道,共 23000 元。朱仲 甫有个老同寅吴硕卿在江苏省商务局任局长,经他禀明督抚,立案手续也很
快办妥了,还获得了十年专利。厂房是委托洋行设计的,由五金巨头周舜卿 推荐的工程队承建。
一切顺利,困难的仍然是资金。外股 9000 元,原以为不难招足的,荣 德生四处奔走却招不到股东。上海的无锡帮买办富豪们,热衷的是做地产、
典当和钱庄行业,他们还没有实业思想,没有人肯投资办粉厂;无锡城里的 缙绅们,头脑中充满了重士轻商观念,不相信办粉厂能赚钱。荣德生处处碰
壁,还备受奚落,名门望族的阅阀子弟瞧不起他这乡巴佬,不把他赶出大门 已经算是客气的了。
购地定机 21000 元都已派了用场。建造厂房没有钱了,办麦的经费也 没有着落。这时,荣德生才发现自己已跌落在深不可测的陷阱里,进行下去
苦无资金,如中途停办,父亲创办的钱庄必定赔光,且又怎么向朱姑丈交待? 荣德生是个要面子的人,进退两难之中,曾想到不如一死了之,甚至连红头
火柴也准备下了。一钱难死英雄汉,何况是缺 9000 元呢!
转机出现得十分突然。有个瞎子族兄荣秉之,一早摸到荣德生家中, 说道:“听说老弟要开设面粉厂,将来必定兴旺。”他听德生诉说过情况,当 即决定搭一股
3000 元。
说来这位族兄还曾是德生的冤家。1896 年,父亲荣熙泰曾同荣秉之合 股开设鼎冒茧行,亏了本,由德生垫付过一笔款子,是荣秉之担保的。鼎冒
仍然亏蚀,垫款到期荣秉之不肯清还。交涉数月,仍然没有解决,荣德生就 邀集族长及名位长辈公评,这在当地叫“吃讲茶”,是对簿“私堂”。德生据
理力争,驳之再三,荣秉之才答应照付。荣秉之眼睛看不见,心里却很明白, 他对德生说:“老弟今天是上风官司,但我不会记仇。族中已出人才,吾族
是必大兴,我输得乐意。弟年富力强,常来谈谈,有可兴之事,仍当合办。” 四年后,荣秉之兑现了诺言,其实他对面粉厂的前途并不清楚,3000 元是
投荣德生的信任票。这件事使荣德生大为感动也大受鼓舞。
接着,又在无锡蓉湖楼米市上遇到一位怪人朱大兴。朱大兴原是米行 小开,是个掼破镬子的角色,几年内把一份家业蚀得精光,是悬梁自尽时被
家人抱下来的。不久南方漕粮由河运改为海运,朱大兴敢于走险,人家不干
他来干,承办了漕粮运输,在无本生意中发了笔横财。他主动找荣德生攀谈, 大大咧咧地说:“德生老弟,听说你办粉厂遇到了麻烦,为什么不来找我
呢?”德生叹口气说:“小弟人微言轻,腿都跑断了,嘴也说烂了,有谁肯 理会呢?”朱大兴打断德生的话,说:“错了!愿理会者就在眼前。鄙人往
返京沪,知潮流,有眼力,开粉厂必有发展,别人不敢做的事我敢做,别人 不入股我入股!”
朱大兴说到做到,他加入一股 3000 元,还拉来一位吃米行饭的老人伍 永茂加入一股。
德生不禁想起兄长常说的一句话:“船到桥头自然直。”荣秉之和朱大 兴是他的救命王菩萨,荣德生紧锁的浓眉舒解了。
风水官司
粉厂定于二月初八破土。厂名保兴——是保证兴旺的意思,由朱仲甫 任总经理,荣德生任经理主其事,荣宗敬在上海任批发经理。可是,保兴并
没有保证兴旺,一连串的折腾随着破土就开始了!
正月末,地保潘阿昌来找荣德生,问道:“荣先生,你有没有到图董先 生处说过办厂的事?”荣德生因诸事繁杂,疏忽了。他也弄不懂:办厂已有
两江总督衙门的批文,一个小小图董敢作梗吗?德生还是表示,稍有时间一 定去拜访图董先生,可是,已经迟啦!
不数日,县衙就来了谕单,无锡绅士联名具告保兴粉厂“擅将公田民 地围入界内”,而且在古城边竖立烟囱,必将“破坏风水,有伤文风”。知县
的谕令责成粉厂饬地迁移。
谕单一出,无锡城里道路以告,纷纷传说建粉厂触怒了乡绅,是办不 成了;股东们也来询问,有的人已有犹豫退缩之意。
荣德生一面叫来地保和区书看册、查对,确认并无围入公地之事。一 面急禀朱仲甫,朱仲甫立即派公子朱和卿到无锡,面商策划。朱和卿是在官
场历练过的人,他看过谕单和禀底后,认为显然是地方士绅有意作梗,有些 人可能想敲点竹杠,另一些人则是顽固不化反对兴办实业。县令既出谕单,
就已站到士绅一边,失去公正。他说两江总督刘绅一是洋务派干员,向来提 倡实业,官司不打则已,要闹就将详情直接申报商务局转呈督抚!
不数日,督批已到无锡,谓“士为四民之尊,立论尤当持平。烟囱即 隔城垣,何谓文风有碍?该商将公田、民地围入界内,是否属实?由地方官
查明,秉公办理。”督批对保兴有利,所谓“将公田、民地围入界内”,一经 查勘,就改词为“公地在附近则有之,恐不在内”。可是,士绅们不甘罢休,
又有数十人具名再呈,这一次就集中在“烟囱树起,破坏风水”一节了。知 县孙襄臣是天津人,举人出身,四书五经读了不少,却胆小怕事,没有主见。
他看到具名人数不少,且都是地方上有身份的人,他们代表着“乡愿”,小 小七品知县是得罪不起的。督批当然不敢违拗,但只是“半批”,没有认定
性质,也并未指示处置办法,孙知县一面把“查明”的“详情”呈报上司, 同时再出谕单,仍坚持粉厂迁移。
这时,粉厂的设备已陆续运到无锡,荣宗敬也跟着来了。大先生第一 次显示了办实业敢作敢为的气魄:他决定一面将实情再呈督抚,一面赶紧建
筑,抢时间争速度造成既成事实!地方绅士反对依然,六月十六日孙知县到 现场查勘,看到公事房和厂房已经建成,知道荣氏不理睬谕令,急忙再写报
告上详;七月常州府到场查实,粉厂已在安装机器,也写报告上详督抚 是年四月,荣德生家有件大喜事,头生儿子呱呱落地了。荣氏兄弟两
房已养了四个千金,德生的二女儿觉仙出生时,“母亲已望孙,见是女颇不 悦”,全家都在盼星盼月想要男子汉,而今如愿以偿,岂不是天大的喜事!
荣德生给大儿子取名清和。谁知这孩子命不好,刚生下来母亲就产后染病,
“至七月险极,幸用参苏饮转机,遂病愈。”妻子的病体才见轻,“清和又病, 至九月觞。”这孩子出世后才活了五个月!
入夏江南大水,粉厂建筑工地河水漫浸,荣德生与工人一道在工地忙 碌,同工人一样吃每天 85 文的伙食,随时指挥采取各种应急措施。外有诉
讼,上遇天灾,内则亲人病觞,搅得 26 岁的荣德生身心交瘁。打官司关系 到工厂的前途,他绝不敢掉以轻心:建厂事关成败,也不能有丝毫懈怠。对
大儿子的早夭,荣德生自认是有照顾不周的责任的,数十年后写《乐农自述 行年纪事》时,内心仍隐隐作痛,深感歉疚。西方有位研究拿破仑的学者曾
说:“任何巨大成功的背后,都隐藏着痛苦的努力”要成为伟大的实业家, 也是要付出沉重代价的呵!
风水官司没完没了,先后七次督批,无锡的绅士们还是不肯罢休。其 实,荣德生是相信风水的,对堪舆学还颇有研究。荣宗敬选厂址造房子只考
虑经济效益和生活便利,荣德生却十分注重风水,这也是兄弟俩思想观念的 不同之处。选定西门外太堡墩这块宝地,荣德生多次踏勘,还请来风水先生
“会诊”,都说此地风水大佳。可是,你说大佳,人家说不佳,风水好坏是 没有客观标准的,这就是中国玄学的神秘之处。
历史毕竟在向前走,一批主张新政的官员对工商实业已持赞成态度了。 刘坤一就是其中的一个。在第八次督批中,刘坤一不再用含糊的“半批”了:
“知县办理无方,先行摘顶,以观后效。具呈阻挠人,查取职名,听候详参。 着刻日详复!”孙襄臣丢了顶戴,才感到事态严重了,急遑遑去劝说绅士们,
万万不可再递呈文,江督严饬下来,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没准还关系到身家 性命哩!
孙知县不便自己出面,挽出一位姓温的中间派绅士,约荣德生面谈。
“二先生,依你看,这桩案子如何结束好呢?”荣德生说:“我是一个商 人,本来就不想打官司。朱世丈也是个平和的人,绝不想与地方人士争意气。
诉讼迁延日久,责任并不在我呀!”
温绅士说:“既如此,何不和解呢?”
“只要工厂不迁移,其余都可商量。”
“此意甚好。我提三点办法:一、厂中不可将驳岸伸出河中;二、煤灰 不可抛入水中;三、不许高放回声。余无别情,二先生以为何如?”
荣德生痛快地说:“这几条,还都合乎情理。待我告明总经理,即日就 可实行。”
于是化干戈为玉帛,工厂和绅士双方具呈了案。这次诉讼从二月至十 一月,历时 10 个月,荣家用去往来车船费及其他开销 800 元,总算获得胜
诉。据说,绅士们共破费 8000 元,分摊在各人头上,有些穷士是卖了当票
才了结的,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啦!
保兴改名茂新
20 余年后,中国实业家荣宗敬的名字已进入日本教科书。1938 年荣宗 敬病逝香港,家属依宗公遗言,将遗体运回无锡。经过日军关卡时,要开棺
检查,荣家不允,正在争执,日军指挥官闻知灵枢中是荣宗敬先生遗体,立 即下令全体集合,鸣枪致哀!
60 余年后,台湾出版的《民国人物小传》,收党、政、军、财、文共 1012 人。只有荣宗敬,没有荣德生。殊不知荣氏兄弟是一个整体,而对实业的策
划,初期的创业,更多得力于荣德生。第一家面粉厂保兴是如此,第一家纱 厂振新也复如此。创业最难呵!
四部四磨的保兴粉厂,如果没有朱仲甫这位大股东及其官场关系,如 果没有荣宗敬的决心和荣德生的实干苦干精神,是根本办不起来的。具备了
以上条件是不是就能顺顺当当了呢?也不,还得要历尽磨难!
保兴的引擎是重金聘请外国工程师安装的,由上海请来的杜技师进行 协助。12 月中旬试车,也不知是外国工程师没有指点清楚呢?还是杜技师
不懂装懂?引擎开动不久,就把气缸盖打了个大洞!荣德生急请技工孙河虎 接替,重新翻砂制作,耽误了整整一个月。这件事对荣德生是个深刻的教训,
从此以后他建厂安装机器,只要中国人能做的,就一律不请洋人。
七折八腾已到了 1902 年(清光绪二十八年),保兴粉厂装修完毕,荣 德生查过黄历,二月初八是黄道吉日,决定正式开机。贺客盈门,连摘去顶
戴的孙知县亦到场了。具呈反对的绅士们虽已和解,却一个也没来。荣德生 已经预感到,这是不祥之兆,这些人吃饱了撑得慌,一定还会刁难作梗的。
果然,流言蜚语又在无锡城中传开了。“粉厂的大烟囱是用童男童女祭 造,才竖起来的。”机制面粉看着白,却没有营养,吃了会不消化的。”更有
人有鼻子有眼地说:“保兴面粉有毒,某地某家姑娘吃了已中毒身亡” 中国有的是谣言世家。造谣不犯王法,却威力无比,可以使一个人身败名裂,
更可致一家企业于死地!
保兴粉厂日产面粉 300 包。新麦登场,当时每石麦才 2 元 3 角,每包 面粉 50 斤,用麦成本为 6 角;粉袋 2 角,工资、动力等开支合每袋
4 角, 每包面粉总成本约 1 元 2 角。市面上洋粉每袋售价 2 元,从理论上说粉厂是
有利可图的。然而,保兴用的是石磨,出不了一号粉,国产二号粉每包才售
1 元 4 角,三号粉 1 元 3 角,四号粉只售 1 元 1 角。平均每包只能赚 1— 2
角,并无大利。而更要命的是,种种传言加上人们的保守思想作怪,由著名 的拱北楼面馆率先表示:“机器面粉不如土粉,不可用。”各家点心店闻声附
和,保兴粉销路不畅,开工不足一月,已积粉数千包。只有麸包倒还走俏, 每担 9 角,农民在厂门口等着要。麸皮不是人吃的,不怕中毒。
市场是企业的生命。打不开销路,保兴粉只得在干面行搀入土粉内出 售,价格比土粉还贱。年终结帐,虽未亏空,也无盈利,扯平。保兴苦苦经
营了一年,只得暂时停机。
荣德生到苏州去见朱仲甫,不料总经理一见面就对他说:“德生,我已 决定再次去广东任职,粉厂的股份就只能让出了。你如果觉得办厂没有希望,
仍可到广东帮我做事。”
荣德生一听,真似五雷轰顶。朱仲甫见实业无利,又要去做官了! 荣德生呐呐地说:“朱世丈,粉厂现在虽然不发达,但只要坚持办下去,
提高粉质,打开销路,将来是必定会好转的。” 朱仲甫微笑不语,荣德生知道再说也无用了。他立即赶到上海,求助
于族人荣瑞馨。 这位上海滩上红极一时的怡和洋行总买办,正热衷于裕大祥的投机事
业,对一爿小粉厂毫不在意。但还是给荣德生出了个主意,叫他去找祝兰肪。 祝兰舫是荣熙泰的朋友,也是怡和买办,对实业有兴趣。他对荣德生的接待
比较亲切,抱着白铜水烟筒呼噜呼噜抽过一筒烟,开出的条件是:买进保兴 可以,但必须是独购全部股份。这就是一口把保兴吞掉,荣德生当然是不能
同意的。他表示,只能独购愿意出让的股份,荣姓股份不让。
又谈不拢。 夜里,广生钱庄的阁楼上,荣家兄弟对坐在灯下,又是一次关系着未
来前途的严肃谈话。 荣德生双手插进棉袍的袖筒里,枯坐着。“保兴粉厂的确不发达,但也
没有亏本,更没有破产,吃洋行饭的大佬们为什么这样对待我们?还算是父 亲的朋友呢!”声音不高,但话中有一股愤慨之情。
荣宗敬却很亢奋。这两年钱庄业务大有起色,前年盈利 3700 元,去年 又盈余 5000 元,手头比较活络了。他还有个喜欢在逆境中奋进的怪脾气,
在算盘上劈哩啪啦打过一阵,抬起头,像发布命令似地说:“德生!保兴既 不出让,更不能收歇,要增资扩充!争气不争财嘛!我们兄弟增资至 3 万元,
这笔钱由我来筹划。这就差不多吃进了姑丈的股份,此外再招足 3 万,总资 金 6 万元。”他盯视着弟弟,凸起的下巴颏是一往无前毫不气馁的架势。
“关键在销粉。”德生说。
“船到桥头自然直。我有办法!” 荣德生比哥哥高出半个头,在哥哥面前却总觉得矮了半截。他弄不清
宗敬老兄究竟有什么锦囊妙计,但也不再多问了。 经过几天奔走,祝兰舫终于同意入股 4000 元,张园游乐场主人张叔和
也入股 4000 元,荣秉之、朱大兴、伍永茂等原股不变。一致议定保兴改名 茂新,由张叔和出任名誉总经理,仍由荣德生任经理,荣宗敬任批发经理。
先添麦机一台,计划在打开销路后再添置英国钢磨。
市场风云诡谲,未来的前途谁也看不清楚。但保兴结束了,“茂新时代” 开始啦!
再也不用为销路发愁
清朝末年,上海滩还没有证券实物交易所,但各种现货交易已日益兴 旺,位于四马路的青莲阁茶楼,就是上海各行庄的现货交易中心。
青莲阁楼下是百戏杂呈的游乐场,楼上摆了 12 张八仙桌,每天上午, 纱布、棉花、油麻、米面、猪鬃看货取样,讨价还价,立约付款,十分 热闹。
荣宗敬登上青莲阁二楼刚落座,上来个青年人。白净面孔,薄薄的嘴 唇,一双微带鼓突的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穿的是极普通的青竹布长衫,却掩
不住几分潇洒,一股神气。
他径直走到荣宗敬面前,寒喧道:“宗先生来得好早!” 此人姓王名禹卿,无锡扬名乡青祁村人,时年 24 岁。因为是同乡,他
与荣宗敬早已认识。王禹卿十四岁到上海胡铁来煤铁油麻店当学徒,满师后 做了外帐,现在应恒来油麻店之聘,专事北方各地的销售业务。此人嘴能说,
腿能跑,恒来有了他做销售,营业额增长了好几倍。有一次荣宗敬曾问过他:
“禹卿老弟在销货上有什么诀窍?”王禹卿笑笑说:“苦了两条腿罢了!” 荣宗敬发现他脚上穿着白鞋,关切地问道:“禹卿老弟,你身戴重孝,
难道”
“家母十天前刚去世。”
“你奔丧回来?”
“唉!家父的脾气你是晓得的。老人家寄给我一双白鞋,一副束腰,信 上说:‘不能在上海成就事业,母丧不必归来,就是余老死之年,也不要回
青祁。’不能略尽人子之道,也不敢违抗严命,小弟愧为男儿呵!”
“老弟也不必太伤感。令尊望子成龙之心,令吾辈肃然起敬哩。”荣宗敬 嘴上敷衍,心里却想:“此人有才有志,来日必成大器!”
“宗先生气色不大好,有不顺心的事?”王禹卿突然问道。
“唉!”这一问就轮到荣宗敬叹气了。从保兴到茂新,面粉销路一直不好。
“我有办法”的海口是夸了,却还没有想出行之有效的办法。粉厂日产 300 包,与将来荣家企业全盛时间的日产 7 万包相比,连零头都不到。可此刻作
为批发经理,荣宗敬面对积压的近 2 万包面粉,却愁断肝肠,一筹莫展。
机警的王禹卿对荣宗敬的处境一清二楚,这时抓住机会说:“宗先生, 我可以多一句嘴吗?”
“请讲。”
“销售之道也就是财源之道,经商的人没有不善销售而能发达的。就面 粉而言,南方食米、北方食面;销粉偏于苏沪一隅,当然打不开局面。依我
之见,应在山东以北,远出山海关到东三省广开销路,必能开辟大气象。不 要说日产 300 包,就是 3000 包也不愁销不出去!”
荣宗敬抬起头,注视着王禹卿白净的面孔,薄薄的嘴唇,突然问道:“王 先生,你在恒来月薪多少?”荣德生是终其一生称呼禹卿王先生的,而荣宗
敬对他以先生相称,却是头一次。
“3 块银洋。”王禹卿不好意思地说,鼓凸的双眼不禁露出几分怀才不遇 的神气。
“我给你四倍之数,到我这里来吧!”
12 元!王禹卿禁不住心跳了。他哥哥王尧臣在祝兰舫的华兴面粉厂当 会计,月薪也不过 10 元呵!荣宗敬继续加码:“销售面粉,佣金惯例为 2%, 我给
10%,这笔钱全凭你调度。”
这条件太慷慨,也太有诱惑力啦!
“恒来老板相识数年,待我还算不错。倘要离开,总得”
“嗨!良禽择木而栖。大丈夫做事岂能婆婆妈妈的,三天后就到茂新批 发处来!”
恒来油麻店的老板舍不得让王禹卿走,狠狠心把月薪加到每月 8 元, 仍没有留住王禹卿。
受命之后,王禹卿立即就奔赴烟台,仅一个月,就把茂新 21 万包积粉 全部售罄。次年 2 月,王禹卿再赴烟台,6 月转营口,不仅销售茂新面粉,
还兼销美国面粉、办理广生钱庄汇兑业务。这些地方他本来就有基础,又适 遇日俄战争,粉销大畅,驻营口 3 个月,就销粉 20 万包。9 月,王禹卿正
式被任命为茂新批发处销粉主任,月薪增至 30 元。
荣氏兄弟再也不用为销路发愁了。1904 年,茂新向怡和洋行以分期付 款方式定购英制钢磨六部,次年 8 月投产,日产面粉由 300 包增加到 800
包, 质量也有所改善。茂新面粉厂脚跟站稳了,王禹卿也成了荣氏兄弟麾下的股 肱之才。
第一次危机
1908 年,一连串的厄运接二连三降临到荣家兄弟身上。国内小麦欠收, 外粉大量涌入,市面上麦贵粉贱,茂新连续两年大量亏损。荣宗敬跟着荣瑞
馨投机橡皮股票,因裕大祥倒闭而跟着吃了倒帐。本来还有一线希望:一艘 轮船正由大西洋经印度洋驶来,船上有一批荣宗敬低价购进的洋粉,尚可救
急。不料这艘船触礁沉没了!荣宗敬手里的算盘告诉他,共欠庄款 20 万元。 放出的栈单因无法提货,货主已发起诉讼;各行庄纷纷上门索讨,荣宗敬信
誓旦旦许下的诺言已一文不值。正在这焦头烂额时刻,他的帐房黄松年又席 卷了仅有的一点现款逃走了荣氏企业第一次危机降临了。
王禹卿临危受命,充当了帐房先生。他不仅表现了对荣家的忠诚,也 充分地显示了巧言善辩纵横捭阖的应变才能。他不卑不亢、和颜悦色地应付
一个个讨债鬼可是,讨债鬼们大多是有经验的脚色,不仅凭几句空话便 可以打发得走的。尤其是那个黄松年,携款而去随即摇身一变,当了庶康钱
庄的管帐,向原先的东家逼债来了。知情者杀起回马抢,是最难对付的。
王禹卿把黄松年单独让到办公室的里间,“黄先生,欢迎欢迎!你我是 老同事,数日不见,想念得很呀!”他笑脸相迎,还亲手给黄松年泡了杯茶,
心里却恨恨地说:“不仁不义之徒,竟有脸踏上广生钱庄的门槛,真是无耻 之尤!”
黄松年大声说:“荣宗敬掼死蛇,他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我去了趟无 锡,向二老板要帐!”
王禹卿心想:这家伙果然厉害,二先生是个老实人,肯定缠不过他的。 嘴上却说:“德先生没有让你白跑吧?”
“只付了 8000 元。一不算少了,这笔钱是德先生以房产栈单作押借来的, 足以证明荣家还帐的诚意。黄先生,你我都是生意场中人,赚钱亏蚀是常有
的事,总要留有余地,不可逼人太甚呵!”
黄松年却根本不买帐,“王先生,你我从前是同事,如今各保其主,交
情的话就说不上了。今天不把帐结清,我是不走的。”他己经准备在广生坐 宿了。
王禹卿遇到对手了。他看看天色将黑,不安地在室内走动着,一边叨 咕说:“荣先生怎么还不回来?天都黑了,该回来了呀!”
一句话提醒了黄松年,他跳起来问:“荣宗敬到哪里去啦?”
“上洋行定粉机了。”
“什么?”黄松年惊得目瞪口呆,“欠了一屁股债,还定粉机?王先生真 会开玩笑!”
王禹卿鄙夷地笑笑,说:“有些人以为广生茂新就要倒帐破产了,实在 是鼠目寸光!
黄先生是有见识的人,又跟随宗先生多年,一定清楚他的脾气。从洋 行购入新式粉机,就能扩大生产,提高质量。常言道,马达一响,黄金万两
嘛!我们同事数年,请相信我一句话:得让人时且让人。放得青山在,不怕 没柴烧。尽管放心回去,由我负责,到明年一定把余款还表。”王禹卿打开
抽屉,取出一个备好的红纸包,又说:“一点小意思,供黄先生作茶资吧!”
黄松年接在手里掂了掂——既在掂银元的重量,也在掂王禹卿话中的 份量,终于说:“既然有禹卿兄担保,那就请立个凭据,我回去可向居停交 待呵!”
最难办的讨债鬼打发走了。黄松年高高兴兴出门,其他债主也就比较 好打发了。
荣宗敬根本就没有出门,他把自已关在阁楼上,正在冥思苦想。这时, 他下楼推门进来,说:“禹卿,真是难为你啦!”
三姓六兄弟
经过了—次严酷的洗礼,荣宗敬的事业又从头开始了。这一次危机非 但没有使他颓丧,反而唤醒了潜伏于他身上的可怕的精神力量。在“只有先
欠后赚还钱,方有发达之日”的思想指导下,荣氏兄弟向友好的聚生钱庄借 款 12 万元,为企业赢得了周转资金,保住了茂新;19O9 年,又以分期付款
方式,向恒丰洋行订购了全套美式最新粉机,茂新翻建厂房,拆去石磨,日 产粉达 3000 包,恰好是建厂之初的 1O 倍。茂新厂在荣德生的精心经营下,
“兵船牌”面粉质优、色白、味纯、秤足,也讲究包装,不仅成为国内的抢 手货,甚至超过了舶来的洋粉。企业逐渐转亏为盈,仅 1912 年就赢利 12.8
万元。于是茂新增股至 20 万元,购置第二台美机,使日产量达到 5000 包, 成为国内最大的粉厂。
荣氏兄弟办厂,得力于两位助手,一位是销粉主任王禹卿,另一位是 办麦主任浦文汀。王禹卿是个才大志高,不甘心长居人下的人物,眼见开粉
厂日进斗金,就产生了自立门户的念头。他约浦文汀瞒着二老板秘密到了上 海,在一家小饭店里商量自办粉厂的事。
王禹卿说:“地皮有着落了,在闸北光复路沿河,地段合适,价钱也不 贵。估计厂房建筑费需银 4 万两。”
浦文汀伸了伸舌头,“买机器和流动资本,少说还得 6 万两。你只有万
把块钱,我兄弟倾全力也只能凑 2 万,差远呢,死了这条心吧!”
王禹卿却不肯死心,“荣老板向来是借债办厂,我们就不能设法借 贷?”
“向谁借?”
“找宗先生。你我为荣家效命经年,大老板总该念一点旧情吧!” 浦文汀不赞成,说:“向荣老板借钱是与虎谋皮,徒然伤情面。命里定
了只能给人当会计,认了吧!”
“我不认命。你不肯去见宗先生,我去。但你不要离开上海,听我的好 消息吧!”王禹卿相当自信,他不是 9 年前每月 3 元大洋的跑街了,荣氏兄
弟是讲交情的,而且离不了他王禹卿,也缺不得浦文汀——这一点他看得很 透。
荣宗敬正坐在三洋泾桥茂新批发处打算盘,王禹卿进来了。
“荣先生,我有点难处,要求你帮忙。” 荣宗敬迷惑地望着王禹卿:青灰色印度绸长衫,西装裤,英国造的显
纹皮鞋亮可鉴人。心想:好几天不见他来上班了,最近一段时间常常神不守 舍,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我要借一笔钱。” 荣宗敬笑了,面孔的上半部——大眼睛双眼皮一笑是很有魅力的。“是
砌房子还是讨小老婆?要多少,说吧!”
“5 万。” 这数字把荣宗敬吓了—跳。他的算盘方才告诉他,目前能供他调度的
头寸,充其量不超过 2 万元。他抬起头郑重地问道:“禹卿,这笔钱派啥用 场?”
“我准备同浦家兄弟合办粉厂。” 荣宗敬脸色陡变。好呵,他的销粉主任和办麦主任联手另起炉灶办粉
厂,要同他这个东家唱对台戏!而且还上门向他借钱!他又生气又觉得好笑, 如果荣宗敬手中有 5 万元,早就再办一个新厂了,他向来是借他人之钱办实
业的,茂新粉厂是,振新纱厂也是,岂能借钱给他人去办厂!他看着面前不 卑不亢的销粉主任,转而一想,却又为手下两员大将的想象力和气魄震动了。
他们并不瞒他;还找他情商借款,说明是胸怀坦荡的。而这—切,不正是他 荣宗敬办事的风格吗?
“地皮有着落了吗?”口气是温和的。
“苏州河边有块地基,原是鸿章纱厂盖栈房出租用的,经熟人介绍,价 钱还公道。”
“好地段。”荣宗敬称赞说。“机器呢?”
“正在向洋行洽购。” 荣宗敬给王禹卿递上一支烟,自己也取了一支,点着了火。他又发现
机会了,于是正了正身子,郑重地问:“禹卿,你想做大老板吗?”
“想。家父嘱我在上海混出个人样,当然不是终生做个伙计!”
“那好,我想做老板,你想做老板,浦家兄弟也想做老板。为什么我们 不能一起合伙干呢?如果我们三家联手,就可以在上海闯出半爿天来!禹卿
老弟是个明白人,聚则兴,散则败,想想这个道理吧!”
“如果合伙,荣先生能投资多少呢?”他试探着问。
“我与德生各出 1 万元。”
王禹卿灵活的大脑顺着这思路盘算来了:荣家 2 万元,浦家 1.2 万元, 他自己投入 8000 元,共计 4 万元。与鸿章老板协商,以租用栈房的方式改
建成厂房,就可省却建筑费 3 万元。租金往高里算,一年 400O 元吧。向洋 行定购机器,是可以分期付款的,第一期付款 2 万元足够了。这样,尚可有
1.6 万元作为开办费。新厂既然是与荣家合伙,就可用茂新“兵船牌”商 标,十分有利;办麦和销售可由他与文汀统一调度,兼顾双方如此这般
谋划下来,他领悟到荣宗敬“聚则兴”的道理了。
新厂决定取名福新,由荣宗敬出任总经理,王尧臣为经理,浦文汀任 副经理兼办麦主任,王禹卿仍任销粉主任,荣德生则挂了个公正董事这
空头衔对好好先生再合适不过了。从此,荣氏企业“三姓六兄弟”的格局形 成了。
进退成败的关键人物
王禹卿即往来于南北各方,他善于应酬,长袖善舞,加上有“兵船牌” 商标作号名,茂新福新的面粉销路大开,常常是产品尚未出厂,已为客帮订
购一空。福新开工的头一年,就获利 3.2 万元,盈利率达到 80%,是荣氏 企业历年来最高的。
这时,第一次世界大战在欧洲爆发了,西方列强忙于战争无力东顾, 还纷纷向中国大量订购面粉。荣宗敬看准了面粉工业大发展的苗头,不失时
机地大力扩充,股东们议定三年内不分红利,把全部盈余用来添机办厂,扩 大再生产。从 1914 年至 1922 年 8 年间,无锡茂新系统发展为 4
个厂(其中 四厂在济南),上海福新系统发展为 8 个厂(其中福五在武汉),日产面粉 8.6 万余包,占当时全国面粉总产量的
29%。这种高速度不仅在中国绝无仅有, 在世界产业史上也是罕见的,荣氏企业己稳操“面粉大王”的桂冠。
荣宗敬并不满足于“面粉大王”的称号,他又集中全力向纱布行业挺 进了。江南有句俗话:江阴强盗无锡贼。充满了冒险精神的荣宗敬综合了“强
盗”和“贼”的两大商业特性,他渴望的黄金梦是要既做“面粉大王”又做
“棉纱大王”!他已经在上海苏州河上游的周家桥建立了申新纺织一厂,正 准备在无锡建立申新三厂。二厂的招牌空着,是有用意的。今天刚结束了同
上海纱业巨头穆藕初、聂云台的会谈,以 40 万元买下了祝兰舫的恒昌源纱 厂,心中十分得意,经过添机整顿就可以投产,这就是申新二厂。
崭新的黑色轿车沿西藏路北上,转入苏州河越过新闸路桥,就到福新 一、二厂了。
荣宗敬叫司机在福新一厂门口停车,他对福一这只老母鸡是格外关切 的,总盼望要从它身上多挤出几只蛋来。作为茂、福、申系统的君主,他从 不让部下有一刻清闲。
走进福一办公室,没有看到王尧臣。推开里间,却发现王禹卿躺在榻 上抽鸦片。
“怎么还抽?”荣宗敬浓眉紧锁。
“偶尔香香。”王禹卿红着脸说。
“禹卿,你是那一年来上海的?”
“14 岁是光绪十九年吧?”
“令尊王梅森临行时的话,还留在耳际吗?” 这句话问得很厉害,“不混出个人样就不要回来见我!”父亲的话过去
是王禹卿自勉自励的动力,目前却实实地戳到他心上的痛处了。
“当年,你我都是背着铺盖在苏州河上岸的,我们不是靠实力办实业, 而是凭志气和精神。商战很残酷,竞争很激烈,我们基业初成,任重道远,
我不能没有你,而你的精神却要在吞云吐雾中消蚀干净啦!”
自从相识相交以来,荣宗敬这样严厉地批评王禹卿,还是头一次。王 禹卿是得理不让人的,今天自知无言自辩,他长叹一声,双手抱头坐下了。
荣宗敬还是不放过他,“连烟都戒不掉,开拓事业的毅力从哪里来?再 过数年,我担心你会成为流落街头的瘪三!家资巨万的膏梁子弟,染上这东
西终至暴尸街角的人,在上海还少吗?到那时你有什么脸回去见青祁村的父
老!” 王禹卿受不住了,他左右开弓劈劈啪啪自扇着耳光,两道血痕从嘴角
渗了出来,他不去擦拭,却从腰际掏出自备的勃朗宁手枪,说:“荣先生, 我什么话也不说了,只求你一件事:再看到我抽这东西,就给我一枪!”
荣宗敬笑了笑,他站起来从榻几上拿起烟枪,双手握住两端,使劲往 膝上一磕,“卡嚓”一声折成两截。“我只没收烟枪。开手枪没有学过,还是 由你自己来吧!”
1934 年 3 月,中国银行和上海银行(这两家银行都与荣氏有密切关系) 传出风声:即日起,将不再给申新放款。于是数十家银行钱庄闻风而动,纷
纷发表声明,要将申新的新旧欠款全部收回。上海江西路 58 号三新总公司 大楼内,各行庄讨债人日夜坐催,通宵不散。荣宗敬一再请求通融,无济于
事,终因身心交瘁而至中风,躺倒了。
总公司要求无锡申三和茂新系统调度资金救急,申三股东却联名写信 给荣德生,说:申新三厂是股份无限公司,一向独立经营,决不同意跟其他
各厂捆在一起。荣德生十分为难,他心里也清楚,申三与茂新系统目前也只 能勉强维持,一杯水是救不了一场大火的呀!
至此,荣宗敬只得宣布引退,发表声明让王禹卿接任三新总公司总经 理,同时仍兼福新面粉公司经理。银行界和社会舆论立即集中到王禹卿身上:
这位长袖善舞、应变有方的角色临危受命,有没有回天之力呢?
王禹卿自从戒绝了鸦片,香烟却抽得更凶了。他既不到总公司上班, 也不露一点声色,杜门谢客,关在书房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烟
荣宗敬无奈,只得派大侄儿伟成赶回无锡,向荣德生详细报告情况。 他挣扎着叫侄儿转告弟弟:“倘若度不过今日的难关,事业就毁了,荣家的
身价将一文不值!”坐卧不安的荣德生在荣巷书房里踱着步,听大儿子讲完 这句话,又看了看握在手中的一把紫砂茶壶,猛然悟到:他们兄弟所创造的
事业,正好比手中的茶壶,一旦破裂,拿着半爿又有何用?一向小心的荣德 生,终于以破釜沉舟的大决心出面调度了。
上海银行总经理陈光甫是荣家兄弟的老朋友,中国银行常务董事宋汉 章是德生的儿女亲家,而中行总经理张喜 ao 又是汉章的多年知交,与荣家
的交谊也不薄。尽管有这几层关系,空口说白话还是不行的,荣德生断然决 定将手头所有的股票、债券、存折面值共 1100 万元,同时又行使无限公司
经理职权,将申三财产 600 万元作为抵押,一夜间与上海通话十一次,终于 商得中国、上海两行暂借 500 万元。第二天上午九时,荣德生带着各种票证
乘早班车赶往上海,在中国银行立契签字。至此,各行庄才答应照常兑付, 大局初步稳定了。
可是,到 7 月 4 日,中国、上海两行付款到 280 万元,却突然停止付 款了。说是总经理王禹卿并未到职,三新总公司无人负责,申新支票一律退
回。王禹卿又一次成了新闻的焦点,也成了荣氏企业进退成败的关键人物。
7 月 13 日,上海银行总经理陈光甫去向王禹卿劝驾。一直不见客的王 禹卿破例在豪华的客厅里会见了这位金融巨子,给他看了一份“致荣德生坚
辞三新总公司总经理职”的函件。
陈光甫大惊,说:“禹卿兄!此函发表,岂不自陷于不仁不义的境地?” 王禹卿又点着了一支烟,冷静地说:“光甫兄,我不否认有明哲保身的
一面。但我仔仔细细想过了,倘若申新有一线希望,那么担得起这责任的只 有德先生。试问:我王禹卿拿得出 1100 万证券作抵押吗?我有权动用申三
的财产吗?既无力挽狂澜,就受不起临危受命的虚名。他人如何评说,我是 顾不得了,能维持住福新,也算对得起宗先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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