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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阳

邓一光 (当代)
我是太阳
                我是太阳
作者:邓一光
  第一部东北(1946—1948)
  1 定亲
  关山林和乌云的婚姻,要说起来,还得算是合江省军区司令员方强做的媒。
  1945年8月15日,日本鬼子宣布无条件投降,抗战取得了全面的胜利,中共中央当机立断,派出了彭真、陈云、张闻天、高岗、林彪、罗荣桓等近三分之一的中央政治局委员和近二十名中央委员、中央候补委员,调集十万大军和两万干部进入东北抢占地盘,关山林就是那个时候带着一支由他的老四十八团连排长组成的干部队从冀西到东北来的。关山林原来是四十八团团长,出关后,他带领的干部队边走边收罗人马,等到了合江省时,他的部队已经恢复了团的建制,以后又陆续收编了一个保安团,一个警察总署,一支民间抗日(有时也干些打家劫舍绑票砸窑的事)的响马骑兵大队,这样部队日渐丰满起来,到了1946年合江省军区整编的时候,关山林就当上了独立旅旅长。
  关山林打起仗来很厉害,不要命。独立旅政治委员金可说,关山林这人听不得枪响,一听见枪响就疯了。金可是关山林的老搭档,在四十八团时就给关山林当政治委员,他说这种话,绝对是有原由的。举例子说,那年四十八团在冀西张北和一支日军火拼,四十八团攻,日军守,两厢实力相当,四十八团攻了好几次都没攻下来。张北有一段长城,日军就是以那段长城为据守和四十八团对峙的。关山林眼看攻不下日军,急了,跑到前面去把担任主攻营的营长大骂了一通。关山林说,长城是中国人的长城,你狗日的让小日本趴在长城上打我们,你就不冒心火?!骂完以后,脱光了膀子,勾身抱起一挺歪把子机关枪,转身红着眼对通讯主任吼道:传我的令,命令全团一个不留,全跟着我上!冲锋号一响,四十八团倾巢出动,马蜂搅了窝似的扑向日军阵地,一个个嗷嗷叫着往长城上爬。那一仗打得壮烈,明明是一副和棋,硬是生生让关山林给做赢了。虽然四十八团伤亡也不小,但打死了日军四百多,活捉了五十多,还击毙了一个联队长,缴获了不少枪枝弹药,毕竟是赚多赔少。为此,军区特地召开庆功大会,给关山林披红戴花。关山林坐在主席台上,那个得意劲儿,一张铜皮似的脸笑得稀烂。所以金可就对关山林说,老虎,你害耳聋就好了,你要成了一头聋骡子,就听不到枪响了,你要听不到枪响,就不会发疯了。关山林在春风得意的时候从来不发恼,听了金可这话,只知道仰头冲天哈哈大笑。
  关山林仗打得好,到哪里都是主力团队。有了名望,不免就有些骄傲,平时说话办事没有个尺寸。部队出关后,捡了不少关东军的洋捞,武器被服什么的,都是抗战八年急需的。过去打仗寒碜够了,有时候要打稍厚一点儿的城楼,得到处去张罗着借炮。有一次关山林找别的部队借了一门山炮、两发炮弹,等仗打下来了,借炮的那个团长硬讹着关山林要去了一半的战利品。关山林说,我打仗,你收高利贷,你这不是跟地主老财一样了吗?那个团长说,没有我的炮,你拿什么打?你拿人肉做炮弹?谁叫你没有炮!一句话,把关山林噎在那里开口不得。现在情况全变了,关山林是最早进入东北的,那个时候东北遍地是黄金,关东军的军营里、仓库里,甚至连野外的山洞里,到处都是武器装备,机枪一箱箱地没开封,野炮堆在那里没人管,老百姓只知道拆了炮车轱辘去做大车轮子,部队去了,打开仓库可着心地捞,完全捞足了。虽然后来东北民主联军总部下来命令,武器装备要统一分配,但命令是命令,孩子多了,谁能保证不掖藏下个叁瓜俩枣的?关山林还是做了财主。关山林眼瞅着部队的装备日新月异,心里一高兴,就说,要照这个样子,抗战再打一个八年也不亏。关山林这话正好被军区政治部主任张如屏听到了,张如屏指着关山林的鼻子说,老虎,你这是什么话,小日本侵占了我们整整八年,老百姓水深火热,谁都熬急了,就你没有觉得够,还想再来个八年,你这话,犯原则。关山林瞪着一双外凸的豹子眼说,尿!犯什么原则,我说的是装备,又没说侵占,这完全是懒婆娘睡在热炕上,一手搂着儿子,一手搂着男人,两码子事!张如屏和关山林是老乡,平时两人关系不错,下大雨刮小风的时候,张如屏还爱跑到独立旅找关山林闹两口包谷烧酒喝,他知道关山林这人说话没多少心眼,也不和他争,一笑了之。
  关东军在东三省是向苏军马利诺夫斯基元帅的贝加尔方面军投降的。日本关东军的主力部队根本不理睬抗联,他们恨透了这些兵不兵民不民,在白山黑水之间和他们纠缠了整整八年的民间武装,虽然后来东北民主联军的主力阵容是由关内来的老八路构成的,关东军仍然不服气,拒绝向抗联交枪。但是抗联也不是好欺侮的,憋着气和你小日本干了八年,天天被你小月本追得钻老林子,睡荒屯子,嚼雪团啃树皮,受的不是人罪,这回逮着一个出气的机会,如何肯轻易放过!你不交枪,我就打你,反正你是在投降仪式上当着全世界人民的面签了字的,这就好比跟打缚了膀子的人似的,未必你还敢还手不成?这样,部队软吃硬拿,多多少少还是接收了一些日本军队的投降,其中还包括一些日本垦荒团。垦荒团其实是日本的移民老百姓,那里面有不少年轻的女人。日本女人长得都很漂亮,白白净净的,收拾得很整齐,走起路来都是莲花碎步,小腰扭得跟杨柳枝似的,见到男人。老远就站下,恭恭敬敬地弯着腰低着头,男人无论说什么,她们都轻声细气地说一声海伊,温顺得像小猫。有一次,军区的首长和省里的领导在一起吃饭,军区司令员方强、政委兼省委书记李范五、省长李廷禄、三五九旅的刘转连旅长、晏福生政委都在场,关山林的独立旅虽然不能和三五九旅这样的王牌军比,但在合江省军区仍是主力部队,所以这种场合大凡都有他。吃着饭,关山林想起来了,笑着对一旁的三五九旅副旅长谭支林说,妈的,日本娘们那个软和劲儿,天生就是给人做老婆的!谭支林也笑,说,好是好,可日本话谁懂,要讨一个来做老婆,还不跟讨一个哑巴似的。关山林说,谁说不懂,巴格亚鲁、米西米西、通通的、梭嘎的干活,这不是日本话是什么?谭支林说,还有呢?过日子,你不能总说这两句吧,你还得说些别的什么吧?关山林举着筷子瞪着眼想了半天,再没有想起什么新词来,于是不无遗憾地说,还真是的,打了八年仗,和人家做了八年对头,全用枪做了嘴了,除了这几句,别的什么也不会,你说这事闹的。大家听罢就笑,说这事怎么都没有想到。不过学不学日本话也没多大关系,反正和小日本的仗打完了,鬼子已彻底认了输,以后恐怕也不可能把仗打到日本去,不会就不会吧。,这些话,正巧被坐在邻桌的方强听到了。方强当时没有说什么,隔天军区开干部大会,轮到方强讲话,方强讲完了形势和任务,说他还想多讲两句。方强多讲的两句是这样的:我们有些同志,以为八年抗战胜利了,小日本打跑了,革命就成功了,消极的思想也滋生了,开始有了撂挑子享乐的念头。我们有的平时打仗很勇敢的团长旅长,甚至还想讨一个日本女人来做老婆,这是什么思想?这种思想要不得!关山林坐在台下,正捏着铅笔头咬牙切齿地一横一竖往本子上记着笔记。关山林没读几年书,识字不多,字写得鸡扒似的歪歪扭扭,有些生字还得画符号来代替。关山林听司令员这么一说,当时就愣住了,心想,这话是我说过的呀!我在下面说的话,你怎么给端到台上说去了?心里这么想,没忍住,站起来就冲台上的方强说,司令员,我只说过日本娘们软和劲儿,天生是给人做老婆的,我没有说想讨一个来做老婆呀。我就是真想了,我能说出来吗?台下的人本来都认认真真坐在那里听司令员讲话,关山林这么粗喉咙大嗓门地一嚷,大家都没憋住,哄堂大笑起来。
  干部大会开完后,关山林气冲冲地去找方强。关山林进屋后也不坐,板着一张脸说,司令员,我对你有意见!我在下面说的玩笑话,本来不是那么回事,你给我当众晾在人面前,你这样做,是故意出我的丑,让我下不来台!方强做了报告,口渴,正在那里喝水,一口一口地烫得正带劲。方强当时拿关山林的话由子来说,主要是想找个例子来说明干部战士中间的一些消极情绪,并没有别的意思,事后一想,这个例子确实举得不是地方,但既然这话是当着全军区干部的面说出来的,他一个司令员,当然不能把话收回来。方强放下茶缸,说,我说那个例子,没有说是你关老虎说的嘛,我说是你说的吗?我点了你的名了吗?关山林气鼓鼓地说,名倒是没点,可这和点了没什么区别!方强说,怎么没区别?关山林说,我不是当人的面站起来承认了吗?方强哈哈笑道,这就对了,这就搞清楚了,并不是我点了你的名,是你自己站出来的嘛,你当众脱裤子,这怪得了谁?方强把关山林绕了进去,又嘻嘻哈哈扯了些野棉花的话,把关山林打发走了。等关山林一离开,方强重新端起冷了的开水喝着,心想,关山林是1928年三打光山时参军的老红军,论战功,大仗小仗打了数百场,论年龄,也是三十五六的人了,这些年一天到晚忙着打仗,老婆也没讨上一个,也难怪说一些风凉话了。这么一想,就差人去把政治部主任张如屏找来。张如屏一进门,方强劈头就问,像独立旅关旅长那样没有老婆的,咱们军区干部中还有多少?张如屏愣了一下,后来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方强说的和关旅长一样的,那是当时部队解决家属问题的一个标准,这个标准有三条,一是年龄要够二十六岁,二是军龄要满八年,三是职务要上正团级,号称二六八团这三条要不够,你就是白胡子一大把了,也只配眼巴巴地看着人家讨老婆。张如屏明白过来,就说,咱们军区,像关旅长这样的,还有七八个;像副参谋长张坤、四支队队长李有财、保安团团长林福祥,主要集中在作战部队指挥员中,他们搞对象的机会少,所以情况比较严重。方强说,这怎么行,这些人都是我们党经过严峻考验出来的好同志,人家为革命流血流汗,把命都豁上了,咱们连老婆都不能给人家解决,这个命还有个什么革头?张如屏心里想,关山林只说了日本女人天生是做老婆的命,你就说人家消极情绪,你一个司令员,你说没有老婆革命就没有革头,你这算什么情绪?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不是我们没做工作,是工作难做,军区里女同志本来就不多,大家都抢,没结婚的掰着手指头都能数过来,早都明花有主了,我有什么办法?方强说,我们自己的女同志少,不能找地方上想点儿办法?张如屏说,地方上也和我们的情况一样,女干部都成了沙堆里的金子。再说,我们的要求比地方上要高,要的是尖子,你要人家的尖子,人家怎么会干,死也不会干。现在的情况是大家都缺人,三五九旅刘转连还在打我们的主意呢。方强一听,浑身一机灵,警觉地说,什么?刘转连还想抢我们的人?不行!这事说什么也不行!肥水不落外人田!听着,从现在开始,凡是我们军区的女同志,一个个都给我看牢,生死都不许离开一步,谁要放走一个,我拿他是问!张如屏说,就算这样,也是粥少僧多,锅里几粒米,数都数得清,不够和尚们分的。方强说,你再想想办法,你不是鬼点子多吗?张如屏摊着双手说,这能想什么办法,这又不是粮草,可以打大户,再不济,草根树皮也能抵挡一阵于,吃肉是命,嚼糠也是命,横竖混个肚儿饱。老婆的事,得是大活人,还得是各方面条件合适的大活人,我能弄什么来凑合?方强听张如屏说得有理,便摸着下额在屋里走来走去地转圈。方强毕竟是司令员,高瞻远瞩,这么三转两转,就让他把主意给转出来了。方强说,办法有了,咱们这样,在部队的干部战士家里找,谁家有姐姐妹妹的,都提供出来,一律提供出来,谁也不许藏着掖着。咱们上万名干部战士,这样一找,还不找出个加强团来?什么样的主儿找不着?但是,这事要注意两条,一是不能违反群众政策,人家女方有主了的,或者是不愿意的,千万别强迫,再就是各方面条件都不能降低,咱们为干部找对象,要闹就得闹最好的,要让人家看着就眼馋!这事就这么定了,由你们政治部去办,办得越快越好!
  张如屏接下了任务,回去就动手张罗起这事来,先做调查了解工作,一了解还真给了解出不少人选来,其中有一个,还就在关山林的独立旅里,当然不是女同志本人,是女同志的哥哥。关山林手下有个骑兵连长,叫巴托尔,是蒙古族人,祖籍是热河省平泉人,放牛放马,苦出身,后来全家迁居到伊兰,租了人家二亩地过日子。巴托尔有个妹妹,名叫乌云,年方十八,尚未说下婆家。张如屏派政治部的人去伊兰巴托尔的家实地侦察了一下,去的人回来报告,说乌云人长得那个俊,赛过年画上的美人,歌也唱得好,一张嘴就跟百灵鸟叫似的,还读过三年书,有文化,家里也不复杂,除了父母,还有三个哥哥,巴托尔是老大,二哥在窑里拉煤,三哥刚当了兵,是梁兴初手下的战士,政治上十分可靠,这样的“敌情”于我十分有利。张如屏觉得这事有谱,就把情况汇报到方强那里。方强听完汇报,一拍大腿说,就是她了!就把她定给关山林,先把狗日的嘴堵上!
  方强这么一说,事情就给定下来了。所以才说,关山林和乌云的婚事是方强给做的媒呢。
  话虽这么说,但事情办起来,也有个曲折性,这中间许多的周折,是旁人不知道的。
  最先是关山林方面的工作要做。方强定下了乌云,但要做新郎倌的不是方强,而是关山林,所以还得经过关山林本人。张如屏代表组织上把这事给关山林说了,关山林听罢,一瞪豹子眼,说,瞎扯淡!我关山林能打仗,未必就不能自己给自己找个老婆,要组织上操什么心?再者说了,我说谁,也不能说部下的妹妹呀,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张如屏笑道,你也不用说硬话,就你这个条件,长得跟黑瞎子似的,年纪一大把了,又不懂得温柔,说个媳妇也许不难,说个好媳妇,就得男说了。你还是先看看再说吧。关山林摆着大巴掌说,不看不看!有什么看的?我就是一辈子打光棍,也不讨这份笑话!张如屏说,什么笑话?这算什么笑话?咱革命军人,咱要讨不上老婆,那才真让人笑话了!张如屏软磨硬缠,把关山林推上了相亲的路。关山林老大不愿意地去了,去是磨磨蹭蹭的去,一会儿说要缠缠马鞭,一会儿说要换个马镫,半个时辰还没走出院子,回来时却是快马加鞭,把随行的警卫员邵越累得直吐白沫子。关山林在政治部院子里下了马,不顾那马一身的汗直打干喷嚏,提着马鞭子就撞进了张如屏的房间。张如屏正在灯下看书,关山林撞进去就大声说,老张,老张,咱们怎么搞?张如屏放下书,从眼镜上方看着一脸汗泥的关山林,说,什么怎么搞?搞什么?关山林急得一跺脚,说,什么怎么搞?你装什么糊涂!当然是结婚了!我什么时候和乌云结婚!张如屏看关山林那副汗水淋漓猴急的样子,知道他是把人相中了,想着他先前说过的话,有心戏弄他一下,就慢吞吞地说,你说这事呀?这个嘛,还得慢慢考虑考虑。你说过,兔子不吃窝边草。我琢磨,你这话也有一定道理,我原来考虑的不周到,要照你这么一说,也对,要都在同志之间找媳妇,以后我们部队里同志之间怎么称呼呢?叫舅子?叫妹夫?都不合适,不成体统嘛!关山林一听张如屏这么说,急了,说,我操!未必当了同志,连妹妹也成了敌人?就得跑反了不成?怎么不想这是同志加亲戚,阶级友爱,越爱越亲呢?谁要这么说,我豁出这个旅长不当,立马毙了他!张如屏一看关山林动了真性子,玩笑不敢再往下开了,连忙站起来说,好了好了,和你说着玩的,你就当真的了。就算这样,你也不能太急,婚姻问题,得有个过程,人家姑娘才十八岁,还小,再说,对象对象,得互相对对才行,你看中了人家,人家没准还看不中你呢。关山林板着脸说,你这样说,我可就不高兴了!张如屏说,你不高兴怎么的?你不高兴也得一步一步来,要不咱们革命军队还能动抢?那不成了土匪了!这事你先忍一忍,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切由我来安排。关山林知道自己被识破了,先前也没有打算瞒什么,这时再急,也急不过政治部主任说的道理,纵有再大的想法,这回也只好听他老夫子的摆弄了。
  其实,张如屏并不是成心想摆弄关山林,正如他说的,这事确实得一步一步来,敌情摸清了,地形侦察好了,还得火力接触呢,还得分割合围呢,还得发起冲锋呢,任何胜利都不是唾手可得的,仗得一下一下地打,搞对象也是如此。再说,方强作为司令员,和高高在上的父母大人似的,一张口就是她了,把她定给关山林!这话说起来轻巧,既不费嘴皮子又不费鞋底子;关山林砍樵撞着个仙女,冷不了地乐昏了头,急着要做新郎倌,这念头当然痛快,可是,真正操办起来,不是就着棒子粥咬大饼,凑到嘴边就能吞下肚的事。别的不说,关山林和乌云之间,本来就存在着一定的自然差距。从年龄上讲,关山林三十五六了,人家乌云才十八,岁数上相差了一半;从相貌上讲,关山林虽说人高马大,虎臂熊腰,但胡子硬得能扎死牛,两天不刮就跟爷爷似的,皮肤粗得能当筛箩褪麦新子使,不动急还好,若再一动急,脸红脖子粗,就和庙里的凶神恶煞没两样,而人家乌云姑娘呢,张如屏是没见着,据政治部去调查的人讲,人长得如出水芙蓉一般俊俏,长腿小细腰,皮肤白皙,嫩得轻轻一碰就能出水儿,关山林回来后的猴急劲儿也证实了这一点,就这样战争双方军事力量的对比,人家姑娘能不能接受这门亲事,还是个问号。乌云不是部队上的人,不在组织,一个老百姓,部队就是看中了,也不能强迫,所以,这事得慢慢来。
  张如屏毕竟是老政治工作者,有经验,办这种事,也是游刃有余的。张如屏先要人拿着部队上的命令去伊兰招兵,当然不是大量招,只招一个,就是乌云。那个时候东三省的大部分地盘都在共产党手中,伊兰属于解放区,老百姓几十年来深受兵匪小日本的苦头,是共产党让他们翻了身,有了田地和主人的架子,在众多的武装组织中,老百姓爱戴的是抗联,亲近的是鲜人敢死队,敬重的是张帅的队伍,这三支队伍有个共同之处,就是既打小日本又剿土匪,还不搔扰老百姓。当然,三支队伍中,头一个要属抗联好,能招到抗联当兵,自然是一种骄傲。再说,乌云有两个哥哥在抗联当兵,招兵的人一去,乌云听说能和大哥巴托尔在一块儿,不知道有多高兴,也没多问一句,告别父母踉上招兵的人就来了。
  人来了,先到政治部报到。张如屏一看,果然天仙似的人品,人也很单纯,只是有些羞答答的,不敢和人说话。张如屏心里暗下就笑,想狗日的关老虎难怪急了,这副人坯子,能叫人不急吗?张如屏坐下来,细声细气地和乌云说了一会儿话,无非是间了一些家里的情况,本人对参加革命军队有什么想法,再就是说了一番有关的大道理小政策。聊过,也不留人,直接就把乌云分到军区独立旅里当兵。
  乌云到独立旅一报到,人家把关山林介绍给她,乌云一看,原来这位到伊兰自己家里去过一次的黑大个竟是自己的旅长,当时就吃惊不小,红着脸,手里揪着又黑又粗的大辫子,也不知道说话,只管低着头。穷人家的女儿,草原上长大的,平日没见过多少世面,兵匪什么的到是见识过,就是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只觉得这个官凶煞得很,见了部下连个笑脸也不给,不像他背后那个叫邵越的卫士,细眉细眼,娃娃脸,见人一睑的顽皮笑意。正琢磨着,那边关山林一脸严肃,正眼也不瞟新来的小女兵一下,说了一句,把长辫子剪了,发一身衣服,让她去卫生队报到!说完这话,人就走掉了。乌云还在发愣,一旁政治委员金可笑眯眯地说,邵越,你去,带小乌去处理一下个人卫生,到后勤领一套军装,再通知卫生队来领人。邵越听了,响亮地答了一声:哎!领着乌云出了旅部。
  独立旅是战斗部队,下属两个主力团、一个保安支队、一个骑兵连、一个机炮连,三四千人马,全是和尚,没有一个女人。政委金可和参谋长倒是有家属,可家属在合江省城里,不随队,部队乍一下来了个女兵,且是如花似玉的妙龄小女兵,整个旅就像一包黑芝麻中掉进了个月亮,满包都被照亮了。乌云被分到卫生队当护士,干的是洗洗绷带抹抹红药水的事,人到了不久,干部来看,战士来看,连远在几里地外的两个团队都有人往卫生队赶,还有的看了一遍没过瘾,回去后找着借口再来看一遍,把个卫生队,闹得像个集市似的。乌云打小在草原上长大,人虽腼腆,性格却开朗,见谁都是一脸甜蜜蜜的笑,拿那些干部战士,全
  当自己的哥哥弟弟,谁要涂抹点儿红汞什么的,她就轻手轻脚地往伤口上涂,一边鼓着小嘴心疼地吹着,不管伤在胳膊还是臭脚
  丫子上,一点儿也不嫌,还不停地眨巴着大眼睛关切地问,疼吗7疼吗?疼我再替你吹一会儿。兵们脸红了,连忙缩回脚,把奥脚
  丫子往鞋里塞,说,不疼,一点儿也不疼,挺好的!心里就想,这小女兵,长的像观音,心也是娘娘心呢。这么想过以后,就心满意足地往连队走,回到连队,自然要把自己的故事渲染一番,惹得更多的人天天往卫生队跑。那些日子,独立旅的病号特别多,而且一色是割了手划了腿儿的,忙得卫生队长差点儿吐血,红汞也用得快,三天抹去一小桶。卫生队长吃不住劲了,去找关山林,说,旅长,乌云不能待在卫生队,你快点儿把讪弄走吧,再这样下去,我看不了人家的伤病,自己先得累死了!关山林问明情况,心里不免好笑,说,那些装病的,你不会撵走吗?卫生队长说,谁说他们装病?他们这个把手割破一道口子,那个把腿划破一块皮子,血淌得跟开屠宰场似的,你能说他们是装的?你就是能说,可总不能不给他们处理吧?关山林想想,也是,这些大兵们,别的没有,一腔子血都旺,为了看那个漂亮的小女兵,这点儿血他们舍得淌。这种事,又总不好当着全旅的面下一道命令,命令所有人一个不许去卫生所参观,你就是堵住了泡病号的,却堵不住真病号呀。乌云的来由是军事秘密,这里面的内幕,独立旅除了五位旅首长,就是关山林的警卫员邵越和马夫靳忠人知道,连乌云本人也被蒙在鼓里,要说出去,让人家怎么想?再说,人放在独立旅里,长期以往也不是事,年初部队在北满东安、密山县的连珠山、黑台、半截河子一带打郭清典杨玉范的东北挺进军,抓到了郭清典的五姨太双枪黑蝴蝶,人抓回来关上了,打算过一阵子押送到佳木斯去,哪知道看守俘虏的一个排长竟和风骚的黑蝴蝶搞上了,两个人借着后半夜躲在牢房里胡搞了一气,然后密谋着逃走,幸亏被查岗的发现了,抓了起来。关山林一听这事,火冒三丈,二话不说,立马把那个排长和黑蝴蝶一块儿绑出去毙掉了。关山林这时想起这事来.心有余悸,乌云和自己的关系目前无法暴露,放在旅里,一旅三四千如狼似虎的光棍汉,没准什么时候就给闹出了事,弄个鸡飞蛋打,老婆婆跌跤子,泼了鸡汤砸了罐。
  关山林想着这事不是办法,就去找张如屏。张如屏仿佛早有准备,笑眯眯地说,这事好办,我早打听过了,省委在牡丹江市里办了个药科专门学校,地方上部队上的学员都有二咱们把乌云送到那里去,一来嘛,可以避嫌,躲个清静;二来嘛,可以让乌云读点儿书,学点儿文化。给咱们大旅长当老婆,没点儿墨水还行?三来嘛,你们旅部离市里也不算太远,你有空的时候也可以常去看看,单独谈个话什么的,关心关心她。关山林一听,愁云顿解,咧开嘴笑道,还是你狗日的有主意,难怪让你当政治部主任,你这政治,算是做到家了!这事要弄成了,喜酒我先敬你!说罢,用力在张如屏背上拍了一掌。关山林什么样的劲儿,那一掌,拍得张如屏咧开嘴猛抽一口凉气,人差点儿没窝到地下去。
  乌云第二天就接到通知,到牡丹江市药科专门学校学习。
  乌云人年轻,心里什么也没装,纯得像一块白绸子,往日在家里,
  帮着父母做些家务活,和村里的姐妹们凑在一起做做女红,剪剪
  窗花,日子虽然清淡,却也无忧无虑,突然有一天,来了两个当兵
  的,把她接到了部队,当上了女兵,部队像个大家庭,干部战士全
  都不拿自己当外人,哥哥弟弟一般地亲,她也知道,那些战士去
  卫生队里看病抹药水,多半是为了看她,她也不生恼,脸蛋长得
  俊长得丑,全是父母给的,就像草原上的花朵儿,长在那儿,你能
  不让人来看?看看又能怎么的,能少了什么?什么也不能少嘛,这么快乐地过了没几天,又稀里糊涂地接到去学习的通知,自己完全弄不清这里面有什么样的安排,以为当兵也好,读书也好,全是顺其自然的事,都是应该的。她也去找过哥哥巴托尔,巴托尔刚配合三五九旅外出打仗回来,正在刷洗倦惫的马匹,听妹妹这么一说,自然为妹妹高兴,说,上级要你去学习,你就去,部队里只有考虑要重用的才让去学习,你不要辜负了首长的希望,好好学,学成了回部队来好好工作。又说,部队和家里不一样,万事不能任性,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别给组织上找麻烦。乌云听着,一个劲地点头,然后恋恋不舍地和哥哥道别,回到队里,收拾行李,等着旅里派人来送她到牡丹江。
  送乌云去牡丹江,本来金可是要旅里那部日本吉普去的,那是关山林出关时缴获日军的,一直没上缴,这车就名正言顺地留在了独立旅。这车照说是旅长关山林和金可政委的座车,可关山林不喜欢车,喜欢马。关山林从小是放牛长大的,对牲口有着特殊的感情。在关山林的家乡,有牛的人家得是外面有地,囤中有粮的富裕户,有马的人家光有地有粮还不行,还得有势力。关山林家是雇农,别说家里连条牛腿子都没有,因为自家没地,连牛粪捡着都没处使,平时牵着主人家的牛去山上放,看着人家的马拉着胶皮轱辘大车威风十足地呼啸而过,心里十分眼馋。后来当了兵,与马有了缘份,从此便拽着马缰绳不肯松手,当兵的时候轮不上他有自己的坐骑,行军打仗若累了疲了,只配拉着首长的马尾巴摇摇晃晃地走,等到自己当上了首长,坐骑是一天不肯离身,有空的时候,还帮着马夫饮饮马,刷刷马,也学得了一套相马经,譬如好马讲究几宽几紧,蹄爪如何,四膊如何,皮毛如何,眼耳如何,腰肚如何;烈马如何驯,病马如何治,都有一套讲究。在延安抗大二分校学习的时候,学员中时兴照像的风气,别人照像,把收拾干净的人往镜头前一站就行了,关山林不行,站了自己,还得把马牵上。金可在抗大时就和关山林在一块儿,金
  可最不爱和关山林在一块儿照像,大家都一般齐站着,他偏骑在
  高头大马上,比人长出一大截子。金可不满意地说,怎么你就和
  人家不一样,非比人家高出一头,你这是闹特殊化。关山林反击
  道,特个鸡巴殊!当兵的和马,生成是一条绳子拴着的一对,谁
  比谁的命贱?!不管别人怎么说,他还是整天不离马鞍,就差没
  搂着马睡觉了。老四十八团的兵都知道一个风景,那就是他们
  的团长骑着他那匹枣红烈马在白山黑水间风一样地呼啸狂奔。
  到了独立旅,有了车,若不是军情需要,关山林说什么也不坐,只
  骑他的马,所以几个旅部的首长中,只有他有马夫靳忠人,别的
  首长都没有。条件不同了,有了车,省了。
  乌云去牡丹江市学习,金可的意思要旅里那部吉普车送一下,没承想反对的却是关山林。关山林说,不能拿吉普车送,吉普车是旅首长的专车,她没这个资格。金可说,怎么就没有资格了?就算没有,还不能通融通融?关山林不容置疑地说,若是别人,通融也就通融了,偏偏她不行!金可问为什么。关山林一瞪豹子眼道,因为她是我老婆!金可笑道,瓜秧子没起蔓,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成你老婆了i你这人好没脸皮。关山林嘿嘿笑道,情况再清楚不过了,这个山头,我关山林要拿不下来,也就自打十八年仗了!她不是我老婆.还能是谁?关山林这么一说,金可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好吩咐下面,换一辆马车,送乌云去牡丹江。
  送乌云去牡丹江的是关山林的警卫员邵越和马夫靳忠人。
  1946年开春那会儿北满还很乱,虽说大部分城市和农村的地盘都在抗联手中,但土匪猖极,仅刁翎、小石头河、依兰、林口、勃利等地,拥有千人以上的土匪队伍就有谢文东、孙荣久、张雨新、李华堂、郎亚斌、吴长江等八九支之多,零星的散匪则更多了。关山林的本意是要靳忠人套辆车把乌云送去牡丹江就行了,金可坚决不同意,一定要邵越也跟着一块儿去。邵越是1943年在辽西就跟着关山林的,小伙子二十出头,鬼机灵似的,心眼多,手脚也快,打起仗来也是个不要命的,人说这点和关山林是一个模子套出来的。邵越想打仗,好几次缠着关山林要到下面去弄个连排长什么的干干,关山林鞍俞马后的用应了手,就是不放他走。小伙子心里有意见,但意见归意见,首长不放人,闹也不管用,只能当好自己的警卫。邵越和靳忠人俩人在旅部套好车,邵越胯上吊了支二十响德造盒子,怀里抱着一支苏式转盘机枪,屁股上还挎着四枚日式马尾手榴弹;靳忠人负责赶大车,也有三大件,除了手榴弹和盒子炮,腿弯上还夹了一支五连珠的捷克造马步枪。
  两个人收拾停当,赶着车去卫生队接了乌云,启程上路直奔牡丹江。
  乌云认识邵越,她对这个精精神神的旅长的警卫员很有好感。等靳忠人一甩响鞭,马车撒着欢上了官道,乌云就问,小邵,
  你也去牡丹江?邵越坐在车辕边,晃荡着腿嗑着瓜子儿,说,那
  是。乌云说,你也去读书?邵越说,我不读书,我送你。乌云说,
  送我干啥?邵越吐出一片瓜子壳,看着它落到车轮后的尘土中,
  说,不让你被土匪抢了呗。乌云奇怪地问,为啥你送我?你是首
  长的警卫,就送,也轮不到你来送呀?邵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
  灵机一动,改口道,这你就不懂了,你是咱们旅的独一个女兵,你
  要出了问题,那咱们独立旅的女同志就全军覆灭了,我是旅长的
  警卫,我送,才显出重要性来。乌云侧头想想,这话也对,就问,
  这是你说的?邵越丢了一粒瓜子到嘴里,说,这你又不懂了,我
  说了管什么用?这话得咱们旅长说了才算数。停了停,又说,独
  立旅,也就旅长一个人能管住我,别人说话我还不爱听呢!靳忠
  人在前面赶着车,听到邵越说这话,鼻孔里哼了一声。邵越听见了,扭过头去说,靳长子,你哼什么哼,你少阴阳怪气。靳忠人的绰号叫靳长子,因为人高,像根套马杆。邵越也有绰号,叫胯子,因为他老爱在胯上吊着两支匣子枪,走路晃晃荡荡的。邵越和靳忠人两人是一对轿子,平时老爱抬个杠逗个嘴,没事就寻着法捉弄对方一下。靳忠人也不回头,瓮声瓮气地说,我哼什么,我鼻眼里飞进只蜢子,我连哼都不能哼了?邵越说,是蜢子?怎么是蜢子?是头牛吧?靳忠人说,你才牛呢,你都快牛死了!邵越说,我牛死了管你什么事?难道你还想吃牛肉不成?靳忠人说,美的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牛,醋缸里泡了三天,酸得碜牙!我呀,我只拿你的皮硝子做鼓,擂你!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逗着。乌云瞪着一双明媚的大眼睛在一边捂着嘴可劲地乐,心想,他们这样多好啊,显得多亲热啊!这时就移过来,靠近邵越,说,小邵,你刚才说,是首长让你来送我的,这话可当真?邵越放过靳忠人,转过头来说,可不是当真,难道还是我编出来唬你的不成?乌云眨着大眼睛,由衷地说,没想到首长这么关心我,首长真好!邵越和靳忠人听了这话,心里都暗笑道,首长当然关心你,首长他能不关心你吗!
  怕碰上土匪,路上还是遭遇了土匪。
  天见傍黑的时候,人倦了,马乏了,靳忠人就和邵越商量,找个屯子歇歇脚,喂喂马,第二天再赶路。邵越不干,说也就几十里路了,又是官道,好走,不如乘着有点儿亮赶路,最多也就两个时辰便能赶到牡丹江,把乌云安排了,说不定还能赶上一场电影看,看完电影,再找个澡堂子泡上一宿,强胜过在野村里哈冷饼子。两个正争着,就听见远处浓浓的暮霭之中有嗒嗒的马蹄声传来,不一会儿,后面就出现了一二十匹马,马上的人,头戴瓜皮里缎帽头或巴拿马礼帽,也有扣八块瓦的,身穿对襟黑布夹袄,一排拴摸疙瘩布组一律敞着,怀里系着腰带,棉泡一角撩起来掖在腰带上,下身是紧腿马裤,打着绑腿,露一截腿刺子刀柄在外面。那些人跟着大车走了一阵子,然后慢慢分开,从左右两边抄了过来。
  邵越发觉情况有些不对,说,长子,土匪跟上了!
  靳忠人回头看看,扬手狠狠地甩了一串响鞭,将马车赶得狂跑。大车跑,那些骑在马上的人也跑,一气跑出几里地,愣是没能甩掉。靳忠人大喘着粗气说,胯子,咱们车重,跑不过人家!
  邵越早看出来了,怀里的转盘机枪搂孩子似的搂紧了,咬牙切齿地道,跑不过就停下来,打他狗日的!日他妈,想劫咱们人,没那么便宜的事!
  靳忠人就放慢了车速,回手将马枪操起来,顶上了火,匣枪也褪了盒子,捏在手上。乌云那时吓得不轻,连说,怎么办?怎么办?
  邵越将自己的盒子枪掏出来给她,说,你拿着这个,等我们开火了你再开火。
  乌云眼泪都快下来了,说,我不会使唤枪呀。
  邵越傻眼了,没想到身边这个兵,竟是不会用枪的,情况紧急,来不及细说,把快慢机拨到连发上,打开保险,把枪塞到乌云手中,说,你趴下,别露出头来,等人靠近了,你只冲着人扣枪机就行了。要打不赢,不想让人捉了去,对着自己开火也行。
  三个人准备停当,靳忠人让马慢慢拖着辕套走。那边二十几匹人马渐渐靠近了,其中有一个戴着土耳其式水獭绒帽的,看样子是大哥或四梁八柱的人物,在马背上欠了欠身子,开口道:报报迎头,什么蔓?
  邵越和靳忠人部不是关外人,听不懂绺子的黑话,不知他说什么,两人大眼瞪小眼。倒是乌云听懂了,趴在那里打着颤说,他要咱们报个姓名,问咱们是于什么的。
  邵越明白了,冲着那水獭绒帽说,老子是抗联的!你们是干什么的?
  水獭绒帽说,原来是抗联的。在下里倒歪蔓,砸窑子、放台子、接财神、吃臭,一满转。
  邵越和靳忠人糊涂,看乌云。乌云翻译道,他说他姓谢,打大户、开赌局、绑票、盗墓,什么都干。
  邵越冲那水獭绒帽说,你们跟着我们老半天了,你们要干什么?
  水獭绒帽说,看两位掌柜的身板英雄,托底守铺,喷子亮,传正,不如挂了柱,靠窑咱们一块儿干。
  邵越看乌云。乌云说,他说看你们两个人像是英雄,信得过,枪又漂亮,胆子也大,不如入了他们的伙,一块儿干土匪。
  邵越冲水獭帽说,放你妈的屁!老子堂堂正正的抗联,老子能干土匪!
  水獭绒帽说,拉你靠窑,我是海瞧,挂了柱,咱包你大碗搬姜子,大碟啃掐边,海草够你抽,红票尽你玩,兰头可着你花,爷抬你的。二位掌柜可以访一访,咱滚山东号亮、局红,向来不晃门子。
  乌云翻译说,他说拉你们入伙,是看朋友面子,你们若是入了伙,包你们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大烟够你们抽,女人够你们玩,钱尽你们花,让你们享不完的神气,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他的号叫滚山东,队伍兴旺,很有名气,从来不说假话。
  邵越说,假话真话的,老子偏不吃他这一套!
  水獭绒帽见三个人没有入伙的心思,又说,二位掌柜的不肯挂柱靠窑,也中,那就劳神二位留下喷子和压脚子,车上那位盘亮的斗花也得留下,二位掌柜的自己滑了吧。
  乌云打着哆嗦说,他说你们要不肯入伙,就把枪和马留下,把我也留下,你们自己走人。
  这话一说,别说邵越,连靳忠人也火了,说,狗日的,邪了,敢缴老子抗联的枪!扣抗联的人!也不打听打听马王爷长了几只眼!
  那边,那二十几个土匪也不耐烦了,对水獭绒帽说,当家的,和他们胡掰什么,春点不开,瞎犊于,上几个弟兄,插了他们!
  这几句话,邵越就算没懂,也大致知道意思,那是叫把自己解决了。邵越什么样的机灵人,轮得着人家的算计?邵越低声对前面的靳忠人说,长子,狗日的要动手了,咱们先下手为强,做了他们!
  靳忠人早等不及了,说声打!手里的马枪砰地就搂了火,只一枪就把水獭绒帽从马上撂了下来。
  说时迟,那时快,邵越身子一滑,屁股从车辕上滑了下来,双脚着地,后背抵着马车,怀里的转盘机枪咯咯咯地狂跳起来,子弹雨点似的泼洒出去,他那一边四五个土匪,连人带马都倒了下去,有一匹马没断气,还想挣扎着爬起来,一颗子弹飞去,将它漂亮的头颅击了个粉碎。靳忠人用马步枪连打了几发,嫌慢了,丢开马枪,甩手用匣子枪对着另一边的土匪扫出一梭子,二十发子弹接踵出膛,土匪离着有二十来公尺,匣枪准头不大,也被撩倒了两个,剩下的,马惊了,人乱了,都呼哨着跑开了。土匪的大多数人都跟在后面,枪一响,一蹬马肚都往前面跑,听见这边有人喊,狗日的管直,当家的烫了!几个土匪抢上前去救水獭绒帽,邵越怀里的机枪仍不停,继续狂扫着,眼见着又打倒两个。后面上来的土匪开始还击,子弹嗖嗖地飞过来,把大车板子打得白渣子直飞。邵越一边扫射,一边尖着嗓子喊,长子,快走人!靳忠人听邵越这么一喊,连忙掖了枪,回身操起马嚼绳,一甩鞭子,赶着车就跑。邵越退着身子又打了两个点射,扒着车板一个翻身滚进大车,正撞在乌云身上。乌云一直趴在那里,两手抱着头,被邵越这么一撞,手中捏着的盒子枪哗啦就响了,一串子弹擦着邵越的头皮小鸟似地飞向天空,惊得邵越一缩脖子大骂道,你妈的对谁搂火?你想做了我呀?!乌云也不说话,趴在那里声都不敢作,人吓得差不多已晕过去了。
  靳忠人驾着大车一气跑出一二十里地,跑得马大汗淋漓,直吐白沫,看看后面没有追来,这才放松缰绳,让马慢了下来。靳忠人说,狗日的,不会再追来了吧?邵越说,看来不会了,都打成那个样子了,捡尸都捡不赢呢。靳忠人说,要还来呢?邵越说,除非他生了十颗胆!这么一说,三个人的心定了下来,想想,按刚才那种打法,要没生十颗胆还真不敢再追来了,于是人松了一口气,邵越和靳忠人就开始回忆刚才那一场,怎么说的,怎么想的,怎么打的,谁打倒了几个,是死了还是伤了,两个人你说一样我说一样,没个统一,争得脸红脖子粗,倒把乌云一个人晾在了一边。
  乌云被吓坏了。刚才枪响的时候,她一直是呆呆的,只知道趴在车板上发抖,直到现在还没缓过劲来。也难怪,一个十八岁的穷人家女孩,见过兵,见过匪,却没见过这种阵势,不说别的,光是那枪子儿嗖嗖地在身边飞过,那声音就够叫人心怵了,更别说邵越靳忠人一前一后三条枪在她耳边放鞭似的扫个不停,这有生以来的第一仗,乌云没把尿尿在裤子里就已经算好样的了。乌云后来想,如果邵越和靳忠人两个真把她丢在那里撒丫子溜了,或者没打赢让土匪们给掳了去,那结果还不知道会怎样呢,这么一想,好些日子她都手脚发凉。
  天早已黑尽了,这回不用争吵,大家都不敢再提歇脚的事,邵越给枪换了弹匣,警觉地抱在怀里,靳忠人瞪大眼,赶着马车,直奔牡丹江而去。到鸡叫头更时,终于进了市里,找药科专门学校又花了一阵工夫,等安顿下来,天已渐亮了。
  第二天,邵越帮着乌云把到报了,分了班,安排了宿舍,一切安置停当,便和乌云告别。有了昨晚那一场遭遇战,三个人已没有了生分,走时邵越把兜里的葵瓜子都掏出来,用块手绢包了给乌云,让她没事的时候嗑着玩。乌云也舍不得他们走,送出了很远,看着马车已拐过了大街,还站在那里红着眼圈依依不舍地招着手。
  邵越和靳忠人当天便赶回了旅部。回到旅部天已很晚了,关山林等在那儿,要邵越汇报情况,邵越便一五一十地说来,路上怎么走的,说了些什么话,怎么和土匪遭遇上了,怎么打的,打完了怎么跑的,学校在什么地方,怎么安顿的,乌云分到哪个班,都学些什么,等等。关山林认真地听,也不大惊小怪,听到乌云差点儿把邵越脑袋开了瓢那一段,还嗬嗬地笑,听罢,满意地点点头,说,事办得不错,仗也打得不错,以后就照这样子办,现在没事了,你去伙夫老王那里,自己弄点儿好吃的,明天跟我到勃利,咱们又有仗打了。邵越答应着,出门叫了靳忠人,两人颠颠地去了伙房,找伙夫老王要狗肉吃。  
2   饿豹在林海中觅食
  1946年,东北的局势千变万化,当时正是国共两党争夺东北的紧张阶段。四月份,国民党军队撕毁停战协定,乘着苏联红军回国之际,遣重兵向共产党发动进攻,占四平,进长春,到五月间,先头部队已占领德惠——三岔河一带,与共产党驻守北满的军队隔松花江对峙,并扬言短期内定要拿下哈尔滨和牡丹江两地。东北的城市大多沦丧于国军之手,但农村基本上还在共产党势力范围内。国共两党相争,就给了土匪可乘之机。北满山高沟深,林海雪原,土匪有休养生息之地,这时见天下乱了,就都出来抢地盘了,绺子大的,当上了中央胡子,领状吃粮;绺子小的,靠不上国军的窑,自己也能折腾一气,他们攻击共产党区乡一级的政府和武装组织,袭击进剿部队和运输车辆,破坏铁路和桥梁,杀害土改干部,最可气的是欺侮老百姓,奸淫烧杀,劫夺财物,无恶不做,弄得老百姓水深火热,民不聊生,老乡们吃的是橡子面,十七八岁的大姑娘系条麻袋当裤子,日子实在过不下去。当时合江省境内有三十多支武装土匪,最大的数北满先遣军中将军长谢文东的绺子,号称十二万人马;最猖撅的数东北挺进军郭清典、杨玉范匪部,有两千来号人马。
  五月间,关山林的独立旅奉命开往东安、密山两县剿匪,先后在连珠山、黑台、半截河子一带打了几仗,将郭清典和杨玉范的东北挺进军击溃,以后又转战同江、勃利、依兰、通河、蔓北、凤翔、饶河,大战役五次,小仗上百次,消灭土匪六千余人,缴获大炮二十门,步枪三千余支。六月初,独立旅又配合三五九旅攻打下被土匪占据的宝清县城,进而追剿逃往富锦、桦川的两千名残匪,生俘匪团长二人,营长四人,匪兵千名。七月八月间,进剿的部队将四大匪首中的谢文东、孙荣久、张雨新三部团团围在依兰、林口、勃利一带,军区司令员方强带前线临时司令部赶赴勃利,经周密布置,逐步将土匪压缩到刁翎。
  刁翎是合江省的土匪窝子,过去是三省分界,五县分管之地,说是分管,其实谁也不管,加上有三江交汇之地利和深山老林做依靠,成了土匪们的大本营。刁翎旧时叫兴隆镇,名字叫兴隆,确实也物产丰富。刁翎东边有个飞机场,进出方便,南面有个大甸子,出产大豆、玉米、小麦,还产水稻,出镇不远就是密林子,野味特别多,野羊、野鹿、野猪、狍子,走路都能撞上,也不避人,傻呆呆的,伸手就能捉住,猎户上午出门,懒懒地往林子里去,不到天黑就能收拾满满一挑子回来。镇上千户人家,一万来人口,有酿酒和榨油坊,饭馆茶馆澡堂子,艺窑赌局旅店妓院,吃喝玩乐不愁,由此中央胡子有首歌谣专门唱刁翎的,歌谣中唱道:刁翎甸子赛北平,难舍难离三道通,伤心落泪莲花泡,要吃要喝到刁翎。
  刁翎既是土匪窝子,走在刁翎大街上,满耳朵灌的都是来往照面土匪们的行话。两个胡子街上撞着了,粗喉咙大嗓门地就嚷:
  西北连天一块云,乌鸦落在凤凰群,不知是君还是臣?
  西北悬天一块云,君是君来臣是臣,不知是黑云是白云?
  黑云过后是白云,白云黑云都是云。
  从哪来相府?
  称不起相府,抱老把头瓢把子,吃排饭的。
  嘎子,压连子,带这位兄弟进去和五梁八柱碰碰码,倒酒上烟。
  谢大掌柜的啦。
  这是不熟识的,若是熟人,也少不得一通寒暄:
  周当家的,哪哒子乐去了?
  这不刚砸窑回来。
  和谁响?
  一红窑。
  可得你!
  点正兰头海,吴掌柜不嫌弃,挑点儿?
  甭啦,赶明儿我也叫崽子踩盘子去,砸它一窑!
  可得小心。
  咋?
  没听说周昌窑变了?
  咋个窑变?
  底线漏水,吃皮子没吃成。
  小子点背呗。
  张当家的,啃过了?
  啃了。啃漂洋子。
  去玉香堂压裂子?
  追风走尘,乏了,不爱那个。
  屋里来抽两口?
  上灯花来吧。
  行,我候着。
  看住皮子,别让它喘了。
  土匪们砸窑也好,按财神也好,劫道也好,只要挣着了,便回到刁翎挥霍享乐。娱乐的法子也多,除了吃喝逛窑子抽大烟,最多的还是聚在一起,什么押宝、看牌、下连、走五道、猜谜、看小戏、打飞钱。吃喝时必行酒令,酒令都带着福词,从一到十分别为,当朝一品卿,两眼大花翎,三星高照头,四季到五更,六合六同春,七巧八马九眼盗花翎,十全福禄增。引子另唱,两句,叫打开窗户扇,明月照当心。押宝看牌之类的游戏,必是带彩的,赢钱或者赢子弹,有的时候也赌女人。如果一个女人被两个土匪同时看上了,那就设局押宝看牌,谁赢了归谁。先把那女人扒光了,让躺在炕上,白花花的肚皮做擂台,比的是技艺和胆量。两人看着牌,一个说,我得抽一口。另一个明白,说,兄弟给你取火。说罢去炉子上用二拇指捏出一块烧得通红的火炭,走过来举到对方面前。这一个也不示弱,格开裤腿,露出大腿根子,说,先放这儿,出完牌再抽。那一个笑道,别介呀,先放我这儿,想抽时言语一声,我替你点。说罢把火炭搁在自己大腿上,大腿肉吱吱地直冒油,人却笑呵呵地边喝茶水边看牌。这一个见头一势没抢先,不服,就说,下晚没啃饱,饥了,让我先贴补一点儿。说着就从绑腿里抽出小别子,眼不眨手不抖地从自己大腿上割下一块肉,丢进嘴里嚼起来。这一个见势笑笑,说,腿肉绵,没啃头,还是顺风有脆劲儿。说罢也抽出小别子,一刀割下自己的耳朵,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嚼起来。那局赌牌,胜负便大致见了分晓,女人这个时候就可以起来穿上衣服跟着赢家走人了。
  刁翎匪巢聚匪生乱,成了北满的一个祸害窝子,其间也不是没有被进剿过。进剿一共有过三次,第一次是苏联红军干的,开始苏联人不相信土匪有多大能耐,没把刁翎放在眼里,后来土匪袭击了苏军的一支车队,苏军突然被袭,死伤四十余人,其中还有一名副司令,而土匪才死伤了上十人,苏军生气了,派出坦克大炮猛轰刁翎,但土匪知道了消息,撤得快,只毁掉了一些房子。第二次是抗联干的,抗联用缴获的日军飞机做幌子,假装国民党对谢文东等匪首加委仪式,诱其聚集,想一网打尽,但土匪狡猾,在集合的时候骗去了许多老百姓,鱼目混杂,埋伏在刁翎外围的抗联部队怕伤着群众,没有下手,撤了。
  关山林的独立旅参加了第三次对刁翎匪巢的进剿。方强亲自指挥三五九旅和独立旅发起进攻,在坦克和装甲车的掩护下,独立旅和三五九旅分进合击,一寸一寸攻进了刁翎。当时匪首谢文东、李华堂、张雨新、孙荣久、车礼衍等人都被困在刁翎城里,率有九干余名匪徒。谢文东是光绪十三年生人,出生于一个贫苦农民家,属于满族正白旗人,年幼时在家种过地,养过蚕,当过马贩子,康德元年率众举事,打过伪满军,杀过日本人,康德二年东北抗日联军成立总指挥部,谢文东被选为委员长,赵尚志当总指挥,李华堂当副总指挥。1939年谢文东吃不住日本讨伐队的围剿下山投降了日本人,抗战胜利后他又打出了中央军的旗号,此人粗矮身材,胆大心诡,办事有魄力,很有应变能力,他见民主联军部队动用了坦克和装甲车,火力威猛,枪响得不凡,攻势也很有套路,知道遇到的是关里来的老八路,便让九千土匪据死抵抗,自己则与几个土匪头子商量着逃跑的计策。
  激战经过了两天两夜。土匪在刁翎外围和镇上的每一条街道上都架起了日式山炮和平射炮,炮弹发出嘶裂的尖叫声从发红的炮管中飞出,在冻结得十分平整的黑土地上升起一朵又一朵毒蕈一般的蘑菇云,机枪像是犯了顽固性哮喘的老妇人,整日整夜咯个不停,每一座青砖黑瓦的房屋都成了掘开了的坟墓,一个劲地往外冒着乌烟瘴气,土匪们光着膀子,不断地调换着被打烫了的武器,就像调换着被他们玩腻了的女人一样,打累了,他们就放下枪支,到一边去勺一瓢烈酒来喝,再把一大块卤马肉填进嘴里生嚼着,他们从这条街蹿到那条街,从这栋房子蹿到那栋房子,从屯里蹿到屯外,像三月间发情时的黑色兔子,快乐而又激动,枪炮声和死神的关照对他们这些孽种来说就像游戏时的伴奏那么妙不可言。
  关山林的独立旅是从西北的达连河攻进去的。关山林光着脑袋,头上袅袅地冒着大股大股的青烟。他的旅指挥部紧紧跟在担任主攻的二团之后,关山林的胶底鞋能踢到最后一个主攻团战士的屁股。关山林就那么大步前行,踢着一个又一个战士的屁股,把他们用力踢到毒蘑菇的风源和蛇信子的石巢前去,让他们去砍毒蘑菇的根部和掐蛇脖子的七寸处。子弹泼豆似的飞来,每一粒都有可能在芸芸众生中凭添一座新的坟墓,使更多人的命运得以改变,或孤儿,或寡母,或未亡人,关山林却看也不看他们一眼。炮弹一颗颗在完全无法预测的地方爆炸,将泥土砖块和人的肢体像七月麦收时节扬土尘一般扬向天空,然后落下,关山林就像一块打麦场,浑身上下都落满了泥土和人肉做成的麦粒,这使得他呼吸困难,忍不住大声地咳嗽起来。邵越提着一支苏式格兆龙冲锋枪,躬着身紧张不安地在关山林身边蹿来蹿去,扫视着可能随时出现的狙击手或者冷弹,每一次炮弹落下时的呼啸,都使他热情漾溢地扑到关山林身上,用身体去掩盖他,即便关山林叱骂不休,他仍是热情不减。靳忠人一手提着他的马步枪,一手牵着关山林的那匹枣红马,一步不落地跟在关山林身后,随时准备把马缰绳递给关山林,让他飞身上马,直冲敌阵。枣红马目光炯炯,四蹄如槌,在枪林弹雨中兴奋地打着响嚏,如丝的马鬃在火浪之中飘展如旗,猎猎作响。
  金可随着担任预备队的三团跟在后面。金可对三团团长说,老虎又疯了。
  疯了的关山林在第二天傍晚时分把最后一伙土匪压制到兴隆镇十字街头一栋大院里。那个时候,刁翎的街道上躺着七干余名土匪的尸首,那些尸首千疮百孔,肚子上冒着黄色的油,身上缠着的子弹袋还在僻里啪啦地爆响,负了伤的惊马从街上狂奔而过,把他们早已没了知觉的光脑袋踏得熟瓜四裂模糊难辨。那个时候,匪首谢文东、李华堂、张雨新、孙荣久正带着不足四十人逃离战火硝烟中的刁翎,而让最后一股土匪守在十字街头的那栋院子里,做他们逃遁的肉票。
  十字街头的那栋院子,过去是一家烟馆,整日吞云吐雾、鸳鸯颠倒、凤凰扑跌,如今它仍然烟雾不绝,只是黑膏的香味换作了火药的呛人味。院子里聚集的最后一股土匪差不多全是土匪中的里外四梁,这些人中间的炮头个个是神枪手,平日练就了一手一里地外打酱杆儿,甩手打空中过鸟的本事,说打鸟头不打乌脖子,若打小家雀,打花达了不算,要留整尸。除了这个,还得有十步装枪两腿填弹的绝活,所谓一步装枪,就是把手枪拆成一大堆零件,兜在衣大襟里坐在炕上,一声令下,要从炕上跳下,边走边装,走到院子门口,就得勾火打响;所谓两腿填弹,就是手使双枪,轮流射击,用腿弯处压子弹,要求枪声不绝,弹无虚发。有了这身本事,炮头们愁的不是打仗,而是仗打小了,人肉靶子不够分的。十字街头的最后战斗被争先恐后的炮头们操纵在手中,他们用护套保护着子弹袋不让被流弹打轰了,从墙眼里、窗户扇里、墙头上一边吐着烟圈一边拿威似的抠动枪机,幸灾乐祸地看着冲过来的民主联军战士一个个倒在街心处。
  疯了的关山林在两次攻击均失利的情况下也拿了土匪们一把。他叫通讯参谋调来一辆坦克、两门山炮,向院内轰击。头一炮把院子里的一排酱缸炸得粉碎,酱霉和酱蛆糊了附近的炮头们一脸,硝火浓烈的空气中立刻充满了大豆尸体的香味。第二发炮弹落在院子西胡同的鸡架上,崩死一窝鸡崽子,糊上了鸡屎的羽毛满天飞,落下来沾在炮头们身上,让这些英雄好汉们全都变成了奇形怪状小丑式的土著野人。第三发炮弹在院子东侧马圈里的罗花木上爆炸,面目可憎的马头飞起来砸在一个惊慌失措的炮头身上,把那个炮头从正房一直砸到了西厢房的炕头上。第四发炮弹是坦克打出来的,那炮是平射的,炮弹直截了当飞进大门,在影墙上开花,将影墙两侧和东西胡同里藏身的炮头们炸了个血肉模糊。院子里燃起了大火,火高数文,窗户纸全都震裂了,炮头们这才发现自己的一身本事,那些百步穿杨、十步装枪、两腿填弹、枪打过头鸟全都是狗屁,在坦克炮和山炮火药的巨大的威力下,他们半生练下的技艺和胆略连一粒小小的灰尘也不是。他们无计可施,无路可逃,他们像握着柴禾棍一样地握着他们心爱的长短枪,站在那里,望天长叹。
  关山林站在炮群后面,双手叉腰,指着那栋十字街心正在冲天烈火中坍塌的院子吼道:打!打它狗日的!
  那栋青砖黑瓦的大烟馆在关山林的吼声中连同它昔日说不尽的风流史一块儿消失了,那些英雄半世造孽半世的炮头连同他们的刀枪战马一块儿像一群火中虱子一样消失了。 
    3 远藤熏一老师
  乌云在那段日子里非常愉快地学习和生活着。
  在药科专门学校里,乌云被分在第三班。班上的学员五花八样,有中学毕业后考进来的,有地方政府送来的,也有和乌云一样从部队进来的,甚至还有两个教堂里来的修女。这所学校很有些历史,早年是一个德国传教士开办的,校址在奉天,庚子赔款后政府拨银将学校扩大了,附设了一家医院,日本人占领东三省后,学校被迁到牡丹江,学校的老师除了少数几个留下来的德国人和白俄,大部分是日本侨民,后来共产党又接收了这所学校,老师没变,课程没变,只是学校的归属变了。
  乌云学的是药剂,开了好几门课,有药理学、药物学、药剂学、解剖学、外科学、内科学,还有拉丁文。功课很多,每天都有好几堂课。讲课的老师大多是外国人,不过他们都在中国生活过多年,都是中国通,中国话说起来很麻溜,听起来一点儿不犯难。乌云只读过三年书,文化程度不高,但她天性聪慧,灵气过人,一边抽空补习文化,一边跟学校的课,很快的,她就跟上了班里的进度。说来也怪,那些生涩枯燥的药理学、药物学和古里古怪的拉丁文到了乌云这里全成了生动可爱的小生命,和乌云交上了朋友,乌云完全被它们迷住了,她整天沉醉在课堂上和书本中,成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好学生。实际上,乌云确实是好学生,在班上,她的学习成绩一直是最好的,每一门功课的老师都十分欣赏她,除此之外,她还是班上的文娱骨干。乌云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她一开口,连百灵鸟都会羞得把头埋到翅膀底下,她唱的蒙古牧歌,甜美中带着一丝野性,辽远而豁畅,让人陶醉。她还会唱二人转,边唱边舞,一方手帕丢得滴溜溜地飞,舞姿活泼俏皮、玲珑可爱,班上和学校里搞活动,乌云的牧歌和二人转是保留节目,每场必上,而且场场都要获得满场的掌声。有一次,省里欢送土改工作队下乡,搞了一场大型汇演,药科学校拿出了这两个节目,省委书记张闻天在台下看过乌云的演出,转过身来对身边的秘书说,这个小丫头是哪儿的?跳的不错嘛,我看嗓子也不比鲁艺的演员差,去了解了解,把她弄到省里来。秘书当场找到学校校长,秘书说,刚才你们学校唱蒙古曲子的那位同学叫什么名字?我们张省长说了,要调她去省里工作。校长为难地说,这件事,恐怕不行呀,那位同学叫乌云,她是军区独立旅的战士,调动的事我们做不了主。秘书回去向张闻天汇报。张闻天那个时候正兼着军区政治委员的职务,一听说乌云是军区独立旅的人,笑道,是关老虎的兵呀,一家人嘛,这么说就行了。
  乌云在学校里开始有了朋友。和她最要好的两个都是她一个班的,一个叫白淑芬,是省直机关的,比乌云大两岁,人泼辣直率,胖胖的,爱吃零食。那个时候实行供给制,没有薪水,白淑芬馋糖葫芦和脆枣吃,把一点儿菜金全换了零嘴吃了。几个好朋友在一起谈理想,白淑芬就说,她最大的理想就是到奉天城里去美美地吃一顿各种美味小吃。乌云笑她,说,你都这么胖了,还吃,你也不怕吃成肥婆,将来说不到婆家呀。白淑芬认真地说,我爷爷瘦,我爸也瘦,翻身了,解放了,你叫我还长这么瘦,那还干什么共产主义呀。乌云听她这么为自己狡辩,也不和她争,只是捂着嘴笑。乌云的另一个好朋友叫德米,德米也是部队上送来学习的,她是蒙古骑兵师的卫生员。德米也是蒙族人,但她的父亲是,母亲不是,母亲是一位贵族白俄女子。德米出生于蒙古腾格达家族,她的父亲是腾格达家族的一位王爷,早年被送到英国读书,后来回到上海,在上海加入了共产党,以后奉命回到家乡组建蒙古骑兵部队。德米的父母亲是在英国认识并结婚的,生下了德米,把她带回了中国。德米的母亲在颠沛流离中染上了肺痨,当时没条件医治,死了,父亲便一直把德米带在身边。德米长得很漂亮,高高的个子,白皮肤,蓝眼睛,会弹六弦琴,唱俄罗斯民歌。德米很郁忧,不爱说话,常常在晚上一个人唱一首名叫《你好,妈妈》的俄罗斯民歌。
  你好,妈妈!
  我又梦见了你的歌声。
  你好,妈妈!
  你的温情似溪水明静。
  世界灿烂辉煌不是由于阳光,
  大地到处沐浴着你的善良。
  你耗费了你的精力,
  汇入我的生命。
  你衰老了,
  你的年华化为我的年龄。
  不说你有多大年纪,
  在我眼里你永远年轻。
  世界上好人真不少,
  诚挚的人真不少,
  但仍然是我的妈妈最好。
  你好,妈妈!妈妈!德米在唱这首歌的时候,漂亮的蓝眼睛里总是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伤,乌云觉得这个时候德米是最美的,她很喜欢德米,她觉得像德米这样父母亲都出生于显赫家族,自己却一点儿小姐的架子也没有,真是难得的很。
  乌云、白淑芬、德米,三个人好似一个人,学习生活都在一块儿,朝夕相处,互相关心和砥砺。那时学校里有党团组织,乌云和德米都不是党团员,只有白淑芬是党员,还是学校新民主主义青年团的副书记。白淑芬对两个好朋友自然十分关心,经常以组织的名义找乌云和德米谈话,介绍她们读一些政治书籍,带着她们参加一些政治活动。乌云学习上进步很快,又能积极参加各种社会活动,那年八月份的时候,她就在白淑芬的介绍下,光荣地加入了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入团那天,乌云高兴极了,当她站在团旗和马恩列斯毛朱像前举起右手宣誓时,她激动得泪水都流了出来。宣完誓,第一次过组织生活,大家七嘴八舌,都说乌云到学校里来后进步很快,能虚心学习,能团结同学,能积极参加各种政治活动,阶级觉悟高,是非分明,旗帜坚定,但是也提出一些意见,比如在自己学习进步的同时,也要帮助别的同学一道进步,在思想上还要向高标准看齐等等。乌云一边听一边认真地点头,一字不漏地把它们都记在本子上,她在心里默默发誓,一定要在今后的学习和工作中坚持自己的优点,改正自己的缺点,不辜负组织和同志们的希望,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
  乌云自从加入了新民主主义青年团之后,学习上更加刻苦,思想上更加从严要求自己,和同学们的团结也更加密切。在政治上,她差不多就是团书记白淑芬的一个得力的小助手,她甚至还协助白淑芬去给班上那两个修女做思想工作,要她们积极向党组织靠拢,把那两个修女紧张得一个劲儿地在胸口上划十字。德米不以为然地说,人家信的是西教,人家也是有信仰的,你们何苦去逼她们?白淑芬说,德米,你这是什么立场?你可不要替帝国主义反动派说话哟!德米说,什么帝国主义反动派?宗教是没有阶级,没有国界,没有贫富区分的。白淑芬说,这还得了!不讲阶级,不讲贫富,那成了什么主义?我还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主义呢?乌云不想朋友之间吵起来,但她也觉得德米这么说太混淆了,阶级和贫富是明显存在的,怎么能够视而不见呢?乌云就真挚地对德米说,德米,我爷爷,我爹,他们都信佛,他们信了一辈子,可是仍然穷,别说家里穷得没有自己的一分地、一头牲口,连吃饱都是困难的事,菩萨并没有救他们,可见这种信仰根本没有用,它们只能欺骗和麻痹老百姓。德米,咱们是好朋友,但是好朋友也要讲立场,讲原则,你说是不是?德米并没有被说服,从小到大,她走过的地方,看过的事,经历过的遭遇太多,她觉得这个世界不是简单到只有是非二字便能说明白的,但是她看了看乌云那一双明亮无染的大眼睛,它们在那么真切地看着自己,她还是犹豫着轻轻地点了点头。
  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和乌云的感情生活有关。
  学校教药理学的老师是一名日本人,名字叫远藤熏一。远藤熏一是一位相貌英俊而又严谨的年轻老师,他和他的妹妹远藤理智两人都在药剂学校供职,远藤熏一做教师,远藤理智做教职工的生活服务员。远藤熏一平素不爱和别的教职工来往,总是独往独来,对学生十分严厉。讲课的时候,他从来不坐下,也不随意走动,挺胸收腹微扬下颔站在讲台上,目光深邃地盯着自己的学生。远藤熏一是位十分出色的药理学老师,他毕业于日本的早稻田大学,又在法国留过学,他讲起课来深入浅出,旁引博征,很受学生欢迎,可就是脸上从来没有笑容,这一点儿,和他那位活泼爱笑的妹妹简直判若两人。乌云对这位英俊而又严谨的远藤老师有着两种戒备心理,一是恨,二是怕。乌云的二哥被日本人抓过劳工,一直在煤矿作苦力,受了不少罪,乌云的爸爸还挨过日本讨伐队的打,差一点儿连命都丢了,对日本人,乌云有着深刻的民族仇恨,这种仇恨无一例外要迁怒到远藤身上。乌云对远藤老师更多的是怕。远藤是个刻板的教书人,他对学生要求极严格,不允许学生出错,学生要出了错,他会板着脸大声地训斥,而且是当着全班人的面,一点儿情面也不讲,急了的时候,他甚至还操着日本话骂学生两句,全班学生除了白淑芬,没有不怕他的。白淑芬对日本人没有好看法,她觉得远藤太过分了,有时候就故意和他做对,远藤这时候就用他那双很深邃的眼睛盯着洋洋得意的白淑芬,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一名未来的医务工作者,面前只有一个敌人,那就是疾病,你要是个有志气的人,就应该去和疾病赌一把气!远藤这么说,其实他不但对别人严格,对自己也是严格的。有一次远藤在批改作业时,把乌云的一道有关催眠药和抗惊厥药的药理区分题判了错,乌云不服,拿着作业本和讲课笔记去找他,他听罢乌云的分辩后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乌云的作业,并翻阅了书籍,当下什么也没讲,第二天上药理课时,远藤走进教室,放下讲义本,直接朝乌云的桌位走来,当着全班人的面大声说,乌云君,昨天那道催眠药和抗惊厥药的药理区分题,你做对了,我判错了,这是我的失职,我向乌云君表示深深的歉意,并请乌云君接受我的检讨!说完,远藤在众目睽睽之下深深地给乌云鞠了一个躬。乌云始料不及,愣在座位上,脸蛋儿红红的,她没有料到远藤老师会承认自己的错误,更没有想到远藤老师会向自己道歉,尤其没有想到远藤老师会当着全班人的面纠正自己的错误并向自己表示歉意,这完全超越了她十八年来所有的经历和经验,她面对远藤老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远藤走回讲台,打开讲义,开始讲课之后,乌云仍然在那里发呆。
  乌云从心里承认远藤是一位好老师,他教给她很多知识,她的药理学是全班甚至全校最棒的,这当然是和他严格的教导分不开的,实际上,她发现这位药理学老师对自己有一种特殊的好感,他对所有成绩优秀的学生毫不掩饰地加以赞赏,而赞赏最多的则是乌云,他总是在乌云的课堂作业本上写一些诸如乌云君,好样的!乌云君,加油!乌云君,纠正水电解质和酸碱平衡药物理论是你的弱点,要多记几遍,要努力呵!等等之类鼓励的话,这些话总是让乌云感到心里热乎乎的,充满了上进的信心和劲头,乌云暗自发誓决不辜负远藤老师对自己的鼓励,一定要学得棒棒的。不过远藤老师很少和自己的学生乌云说话,除了表扬和批评,别的话他从来不说。乌云觉得这个老师很难接近。
  有一件事使乌云对这位刻板严谨的远藤老师有了新的看法。那是一个黄昏,乌云从江边洗衣服回来,她端着装着湿衣服的脸盆路过学校教职工宿舍时,看见了远藤老师。在宿舍外面的长廊上,远藤老师正在给他的妹妹理智梳头,理智的头发很长,她老是顽皮地晃动着身子,让笨拙的哥哥手忙脚乱地弄乱了已经梳整齐的头发。远藤一点儿也不生气,脸上带着平时从来也不曾有过的微笑,他的微笑很迷人,他的目光中充满了爱怜。温柔和宽厚。兄妹俩一边梳着头,一边轻声哼着一支日本民歌。晚霞如辉煌的轻纱,斜披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他们所表现出来的一切情绪都是那么的放松和自由,让人体味到温馨如兰的人情味,那种场面,竟让乌云不由自主地在那里呆呆地站了很久。
  后来乌云有过一次和远藤老师单独谈话的机会。那是一次学期测验的前一天,乌云吃过晚饭后到江边背功课。夏天的时候,牡丹江显出热烈的样子,江水被晚霞镀上了一层迷人的瑰丽的色彩,许多鸟儿从水面掠过,留下一道道银箭似的爪痕,鸟儿飞过之后,便有肥腴的鱼儿从水中探出头来,窥视一下鸟儿扇动着的羽翅,待鸟儿重新飞回来的时候,鱼儿便又潜入水中。乌云坐在江堤边背拉丁文,正背得专心,远藤熏一远远地走了过来。远藤是吃过晚饭后出来散步的,看见乌云,便站下了。乌云连忙站起来,向老师问好。远藤说,乌云君在背功课呀,乌云君真用功。乌云脸红了,说,我怕考不好,抽空背背拉丁文。远藤说,乌云君不要客气,坐下吧。乌云坐下了,远藤也坐下了,两个人看着波光闪烁的松花江水,慢慢地说着话。也许是没有其他的人,也许是傍晚的江边环境优美让人放松,两个人说话都很随意。乌云也没有平日的拘谨和戒备,问了几个功课方面的问题,话题就自然转到其它方面去了。乌云说,远藤老师的妹妹真可爱。远藤笑道,乌云君也是这么看的吗?乌云君不是在说客气话吧?乌云说,我说的是真话,远藤老师的妹妹真的很可爱。远藤说,乌云君这么说,我真是很高兴,理智她确实是个好女孩,我要把乌云君的话告诉理智,她一定会高兴地跳起来的,谢谢乌云君了。远藤说完,非常认真地给乌云鞠了一躬。乌云觉得远藤老师这个样子真是太客气了,就说,远藤老师怎么这么客气,就算我说了远藤老师的妹妹可爱,也没有必要这么客气吧?远藤说,为什么呢?乌云说,你是老师,我是学生呀。远藤说,老师和学生,难道不是平等的吗?老师只是教授学生知识,不过,老师和学生,他们都同样需要对方的尊重和热爱,我这样说,乌云君是赞同的吧?乌云有些感动,一感动,她那双大大的眼睛就熠熠闪光,十分动人,嘴唇和脸蛋也变得红润可爱,像熟透了的樱桃和石榴。远藤看着她,说,乌云君也是很可爱的。远藤说这话时,语气十分真诚,深邃的目光盯着乌云的脸一眨不眨。乌云有些猝不及防,说,远藤老师不要开我的玩笑,我有什么可爱的。远藤安静地说,是吗,乌云君怎么认为我是开玩笑呢?我说的可都是真话呀,乌云君长得很漂亮,青春漾溢,像三月的樱花一样,而且,乌云君的性格也好,好像总也没看见乌云君生气吧?成绩也是拔尖的,真不简单!我不是奉承乌云君,我说的,也是真话呢!乌云听着这话,心里又高兴又温暖,远藤说的那么真切,不容她再去反驳他,竟红着脸接受了。远藤又说,听说乌云君歌唱得很好,是这样的吗?可惜我没能亲耳听到,我想,这种传闻一定不会有假吧?乌云听远藤这么说,就想起那天傍晚她从江边洗衣服回去,看见远藤给妹妹理智梳头,兄妹俩轻轻唱着的那首日本民歌。乌云说,远藤老师没听过我唱歌,我倒是听过远藤老师唱歌呢。远藤吃了一惊,说,是吗?怎么会有这种事呢?我可是从来不唱歌的呀!乌云就把那天的事说出来。远藤说,原来是这样,乌云君是偷听的呀!不过,这首歌倒是我喜欢的,乌云君要是想听,我就唱给乌云君听。乌云鼓掌道,想听,当然想听!乌云说了这话,方知失口,不由脸又红了,吐了吐舌头。远藤一点儿也不生气,看了看乌云,笑眯眯地就唱起了那首日本民歌:
  随你去,
  我跟随你去,
  这事早已定在当初,
  我们从现在开始一起去旅行,
  踏上征途。
  只要你能约我同去,
  就不怕那千辛万苦,
  我们借助星座地图邀游整个宇宙,
  寻找幸福。
  随你去,
  我跟随你去,
  立即起程决不后悔。
  是你这样告诉我信任就是爱,
  令人羡慕。
  我手捧一束蔷薇花,
  穿一身结婚礼服,
  我们眼里闪烁着灿烂的星光,
  银花火树。
  来吧,
  乘坐流星,
  横跨浩浩银河,
  漫漫云海路,
  来到星星的世界,
  身边洒满珍珠。
  穿过天马星座,
  绕过山羊星座,
  途经螃蟹星座,
  现在和你这狮子星座一起跳舞。
  远藤的嗓子不算太好,但是他盘着腿,挺着胸,目视前方的江面,唱得十分投入。唱完,他告诉乌云,这首歌的名字叫《少女星座》。乌云自始至终都坐在那里认真地听远藤唱,她被那首歌中的词感动了,她觉得歌中的那些话说得太动人了,有生以来,乌云第一次感到有一只温柔的手在轻轻地、不易觉察地拨弄着她少女尚未启蒙的情怀。远藤的歌唱完后很久很久,乌云都没能从沉浸中苏醒过来。  
4 花杂票子
  刁翎战役之后,北满土匪主力大部被歼灭,独立旅奉命留下一个营的兵力外加骑兵连配合嫩江军区部队继续追剿流寇谢文东等人,其余部队回合江整修。
  刚回到驻地,张如屏就打电话过来说,老虎,你怎么回事儿?你也不去看看人家乌云?你把人家姑娘撂在那里,一撂就是大半年,这算什么?关山林说,怎么不看,我当然要看。我正收拾着呐。我正在洗澡,我着了一身虱子,我身上的泥有一寸厚了。我总不能就这样去吧?张如屏在电话里笑道,刮刮你的胡子,重点是你的胡子,别让人家姑娘以为是来了劫匪。关山林说,我就是劫匪,我不是劫匪又是什么?两人又说笑一阵,各自放下电话。
  乌云对关山林和邵越的出现又惊又喜,惊的是几月不见,旅首长竟会亲自来看望她,喜的是邵越一见面就告诉她部队刚打了大胜仗。乌云拉着邵越的手又蹦又跳,高兴极了。关山林和邵越到牡丹江市里住的是旅店,关山林没有亲自去学校,坐在旅店里,叫邵越去把乌云从学校叫出来。乌云也没问他们来做什么,找学校请假,学校纪律很严,一般是不让学员请假的,知道乌云部队的首长来看望她,才准了半天假。乌云见了关山林,还是觉得局促,不管怎么说,他是旅里的最高首长,再说,他一直板着一张脸,腰板挺直地坐在那里,拉长了声音问了她一些关于学校里的事情,硬绷绷的,问过之后就再没有话了,让人感到紧张万分。倒是和邵越有说的,邵越告诉乌云部队最近都到了什么地方,打了一些什么仗,消灭了多少土匪,缴了多少枪,说得眉飞色舞,唾沫直飞,乌云听得津津有味。乌云也告诉邵越一些学校里的新鲜事,怎么学习,课余有些什么活动,同学中有些什么趣闻,老师又怎么样,同样把邵越听得大眼瞪小眼,新鲜极了。两个年轻人又说又笑,抢着打断对方的话头,说自己知道的新鲜事,你一句我一句,倒把关山林一个人冷落在一旁。关山林有些犯困,坐在那里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又接不上什么话。邵越看见了,心里清楚自己的任务,不能喧宾夺主,就收住话头,说,旅长,你在路上不是说,到了牡丹江,要请我和乌云好好吃上一顿吗?你看天已晌午了,咱们该吃饭了吧?邵越这么一说,关山林来劲了,立刻说,行!我说了请你们吃饭,我说话算话,你们说吃什么,你们点!邵越闹着要吃驴肉饺子,乌云抢着说要吃小点心,东北传统小吃不老少,像什么酥脆咸香的缸炉椒盐饼、皮薄馅嫩的三鲜烙盒、蜜甜筋糯的糖皮果子,这类小吃平时乌云看着眼馋,就是捞不到嘴里,这回有首长请客,拿邵越的话说,叫打首长的土豪,正好美美地享受一顿。三个人说着就出了旅店,沿着街走,找了一家挂着八珍林呵漆面朱红牌子的酒楼,进去坐了。跑堂的见来了主顾,立刻过来让座抹桌酌茶,招呼客人点了菜,唱着名号进去烧锅了。乌云见一下子点了四五个菜,吓了一跳,说,小邵,要了那么多菜,得花不少钱吧?咱有那么多钱吗?邵越得意地说,乌云你放心,这次来,我把咱首长的家当全带出来了,别说这桌菜,就是躺在牡丹江市里吃三天,咱也不赊帐。说罢,从随身背着的牛皮包里抓出一把花花绿绿的钞票来给乌云看。乌云笑道,瞧美气你的。一会儿菜上来了,三个人就着一大箩白面煎饼敞开怀可劲地吃。关山林和邵越都抢着给乌云拈菜。关山林说,小鸟你吃菜,你多吃菜。乌云说,我吃着呐,我都没停下来,这菜真好吃。关山林说,好吃你就多吃,多吃你才能长胖。你长胖了才能有劲,才能有力气打仗。邵越说,旅长,你说错了。关山林说,说错了么?我怎么说错了?邵越说,乌云是学习,乌云不是打仗。关山林说,谁说她不是学习了?我说了她不是学习么?她学习是为什么?她学习就是为了有本事打仗,要不是为了打仗,她学个什么劲?你看是不是这个理儿?你看我这样说,错了没有?邵越说,你这样说当然就对了,你这样说是躲猫猫呢。关山林说,这怎么是躲猫猫,这是迂回,迂回你都没弄懂,你白跟了我三年。关山林说完,就眨着豹子眼大笑。乌云被感染了,也跟着笑,笑得差点儿叉了气,那一笑,就把她和关山林之间的戒备和隔阂消除了不少。乌云想,原来首长不光会板脸,也会笑呀。三个人说着吃着,风卷残云地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饼也吃光了,吃得三个人直喊肚子撑得慌。吃过,邵越叫来跑堂的算帐,邵越掏出一把钞票数给跑堂的。跑堂的说,老总,边区票我们不收,你给换换。邵越就另换一把。跑堂的说,华北金元券我们也不收,您老再给换换。邵越就再换,这回是蒙古币,老大一把,跑堂的看着直摇头,说,老总,咱们也别费周折了,您哪,有白的黄的就掏出来,要没有,黑的也行,除了这三样,别的我们一概不收,不是我们一家这样,您出门打听打听,兵荒马乱的,中央军已打到松花江对岸了,谁还敢收那些花杂票子呀!邵越抠着头,为难地道,掌柜的,咱银元黄金烟土一样也没有,咱只有这一大堆花杂票子,要不,都给你成不成?跑堂的把头摇得拨郎鼓似的,说,不成,老总你若这样,你就是放我老百姓的血了。邵越窘得不得了。乌云也窘,吃了人家那么一大桌菜,吃也吃好了,喝也喝足了,到头却付不起饭钱,乌云就小声埋怨邵越道,小邵你也真是,你也不事先问问这些花杂票子能花不能花,还说躺着吃三天也不赊帐,现在好了,让人以为咱们吃混。关山林先坐在一边等着邵越付帐走人,这时就说,你这是什么话?谁说咱们吃混?咱们民主联军的人,咱们能吃天,能吃地,能吃老百姓的混?咱们不能嘛!说着,就转头去问跑堂的:该你们多少钱?跑堂的先前就一直在注意他,看他穿着日本的黄呢军大衣,知道他铁定是个当官的,又见他剑眉豹眼,虎口狮鼻,胡子刮得青碴碴的,举手投足之间总让人隐隐嗅到一股没洗净的血腥味,心里先就有些怵,赔着笑脸说,长官,不敢说该,照说呢,您老三位能来小店吃饭,是瞧得起,给了面子,不敢找您老讨赏,只是小店本钱小,生意难做,实在赔不起呀!关山林说,你这人好嘴碎,问你该多少钱,你照直说就行了,怎么全是废话?跑堂的连忙笑道,长官骂的好,小的就是嘴碎,小的再不说废话了——按说呢,五个菜,三荤两素,一箩饼,两壶茶水,该收长官的两块三毛,咱给长官的添了气,这零头就舍了,您老给两块就中。关山林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块镀金怀表、往饭桌上一搁,说,你看这个值不值?跑堂的也不拿表,斜着眼看了看,说,这是瑞士货,二十块也添不进来呢。邵越急了,说,旅长,这可是司令员送你的,你还指望它打仗呢!跑堂的一听关山林是旅长,脸都白了,说,旅长爷您快把宝贝收好,您这是扬威呢,我就是饿死,也不敢讹您老的宝贝呀!说着就从桌上拿起表来往关山林手里塞。关山林接了表,捉住跑堂的手,大巴掌一拍,愣又给他塞了回去,也不说话,拽着邵越和乌云就往饭馆外面走。跑堂的追出来,三个人走得快,哪里还追得上,早没影了。关山林出了饭馆就大步往前走,邵越和乌云得小跑才能跟上,一气走出两条街,关山林还不住地往后看,问,追来没有?追来没有?邵越喘着气说,舍了烂豆,换了键牛,谁还会追?你以为都像你呀?做了赔本买卖还像亏了多大心似的!关山林听说没有追,这才放慢脚步,抹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子,嘿嘿笑道,你别说,我还真觉得亏心,幸亏我有块表,要没那东西,我就寻思着先把你押在饭馆里,让你替人家做两天苦力抵饭钱。邵越大叫,你要这么说,你就一点儿首长的样子都没有了!哪有首长把自己警卫员卖劳力的?我是替你心疼表,你倒寻思着算计我,你对你的牲口也没这样呀!关山林见邵越这么当街一嚷,街上的人都转过头来看他们,连忙拉了拉邵越的袖子,说,你小声点儿不行?你让人家看咱们西洋景呀?邵越还在生气,说,谁叫你想坏主意,你想坏主意,我连嚷也不能嚷呀?牲口急了还叫呢!关山林说,那我不想坏主意了还不成吗?我就想了,不是还没把你押出去吗?两个人争着,乌云就在一旁捂着嘴偷偷乐。乌云觉得,这两个人真逗,哪里像首长和警卫的样儿,到像是一对进城卖了柴禾争着做主买糖瓜还是打老酒的父子俩。这么乐着想着,三个人沿着大街又往前走了好长一段。乌云心境好,就说,旅长,你到市里来一趟也不容易,我也请了半天假,干脆,我就陪你和小邵逛逛吧。关山林说,逛哪儿?这溜直的大街上满街是人,走悠了不得劲,走急了又撞人。乌云说,去戏园子听戏吧?那里面人多是多,不走动,也撞不上。关山林摆手说,我不听戏,一张脸涂得红黑花杂的,像活鬼,叽哩哇啦扯着嗓子吼,半个字儿也听不懂,不去不去。乌云说,那我陪你和小邵逛公园去怎么样?关山林说,公园?公园有什么逛头,不就是花呀树呀的,假模假样的,哪有甸子里那些草花实在,要看我不会上甸子里看去?我看它?乌云听关山林这么一说,脸上的笑容就有些呆涩,心里想,陪你逛戏园子你不爱,陪你逛街你不爱,陪你逛公园你又不爱,你当大首长的,原来就这么难侍候。关山林也看出乌云的为难了,心里想,人家女同志是一份好心,人家这也是阶级感情,这么一想,就有些过意不去,连忙说,我看这样吧,你和小邵一块儿去公园,你们年轻人,喜个花呀草的,喜个风景儿,你们去公园不冤枉,我回去睡觉,这两个月打仗打乏了,把我困得够呛,我就乘这个空补补。邵越说,那怎么行,那成什么了?乌云心里没谱儿,说,我看这样也行,首长回旅店睡觉,小邵咱们俩去逛公园,两头都就着好,我看没什么不行的。邵越还想争辩,关山林一旁已急得发火道,这是我的主意,有什么不行的?我现在命令你们,邵越乌云,你们两个听令,立刻跑步去公园,不到天黑,不许回旅店吵我!谁要吵了我,我拿马鞭子抽他的屁股!邵越见旅长动了真格,不敢再犯犟,一旁乌云过来拉了他,两个人高高兴兴奔公园而去。关山林送走了他们,这才心满意足地寻道回到旅店,开了门,脱了鞋,拉开被子,蒙头大睡起来。
  邵越果然到点灯时分才回到旅社。邵越回来之前,先把乌云送到了学校,乌云只请了半天假,点灯之前必须回校。邵越玩得满头大汗,一回旅社就抱着茶壶大口灌凉白开。关山林被闹腾醒了,披着大衣迷迷糊糊坐起来,说,回了?邵越说,回了。关山林说,她呢?邵越说,哪个她?关山林说,还有哪个她?你狗日的少装糊涂!小心我踢你!邵越笑道,我送她回学校了,学校只给了半天假,点灯以前必须回学校报到。关山林有些遗憾,说,怎么就回去了?怎么就给了半天假?邵越也不理,忙着找东西擦汗。关山林摸摸索索起来,坐在床头,拿眼睛不住地睃邵越,看邵越没搭理,又咳了几声,邵越还是不理,关山林急了,骂道,你小于混球!平日你一张嘴快的针都缝不住,怎么今天到成哑巴了?邵越就笑道,你是首长,你让人说人才敢说,你要不让说,谁还敢找骂呀?关山林说,我就骂了,你能说我军阀作风不成?你要再给我拿爪,我还骂!邵越知道不能再逗他了,就坐下来,也不擦汗,从头到尾把怎么在公园里玩的,玩了些什么,两个人都说了些什么,一样不落地详细说来。关山林听得很认真,听完,还不解气地追问道,就这?邵越说就这。关山林说,这就完了?邵越说,不完了还能怎么?关山林说,你小子没藏着掖着什么吧?邵越说,我哪敢呀!你要真觉着不过瘾,我就给你现编点儿什么吧。关山林一瞪豹子眼说,你敢!我不歇了你!邵越连忙躲开,到一边去擦背,擦完穿好衣服。关山林睡了半天,觉得肚里饥了,就打发邵越去弄点儿吃的。邵越有了中午在饭馆那一出,不敢再冒次,出门去找旅店的掌柜说好话,好歹用一把蒙古币和金元券换了两张大饼,邵越又顺手牵羊,在后院灶房里偷了一把大葱,把大饼和葱拿回房间,找掌柜的讨了点开水,两个人一口大饼一口开水,美美地对付了一顿,然后躺下熄灯继续睡觉。
  乌云请了半天假,不好再请假,关山林留在牡丹江市里也没有多大意思了,这样他和邵越俩第二天就启程回到合江驻地。金可一见关山林就问,老关,怎么样,这回打上了吧?关山林装糊涂道,什么怎么样?打上什么了?金可说,还能有什么?攻城呗,打阻击呗,目标明确,战略战术咱可是早就订好了的,未必你打错了目标不成?关山林说,谁说我不明确?谁说我打错目标了?我明确得很,我半点儿也错不了。金可说,那不就结了,那你倒是说说,这回打上了没有?关山林脱了大衣,卸下身上的枪带,一边找水来洗一脸的灰尘,说,你当搞对象和打仗一样容易呀?就是打仗,也得分个段来打吧。金可狐疑地盯着他的脸看,说,老关,你不用转移目标,我看,这回是凶多吉少,八成你别是被人家小鸟冷落了吧?关山林正往脸上撩着水,一听这话急了,也不顾脸上脖子上全是水,大声嚷嚷道,谁冷落了?我被谁冷落了?我能被冷落吗?我刚才是不稀得告诉你,怕你听了眼馋,我实话告诉你,我和乌云,我们不但吃了饭,我们还在一起逛了大街,逛了公园,一直逛到天黑,我们亲热得跟什么似的,你倒是说说,有这种冷落法吗?你有本事,你照这个样子冷落一回我看看!金可听关山林说得这么威风,有些不相信,心想,就凭你,人家乌云怎么能够像你说的那么热闹,心里这么想着,一眼看见邵越躲在门外偷偷地乐,就叫道,邵越你进来。邵越听政委叫,连忙止住笑,进屋了。金可说,邵越你给我说老实话,这回你跟旅长去牡丹江,小乌对旅长怎么样?邵越绷着脸,立正道,报告政委,这事我不知道!金可说,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你们没见着小乌?邵越说,报告政委,见是见着了,但是我只见着一面,过后旅长就把小乌拉走了,直到天黑才回来,我光在旅店睡大觉了,所以不知道!关山林先是一头汗,听着邵越这么说,才舒了口气,洋洋得意地对金可说,怎么样,我自己说了没用,人家群众说了该有用吧?你听听群众是怎么说的,打一大早出门,到天黑才回,就我和小乌俩人,不用我细说,你自会知道这仗打上没有,打成了什么光景儿,不是我说,我关山林从来不吹牛!金可这回信了,说,好你个老关,人家乌云才十八岁,你把人家往公园一带就是老半天,你也不怕作孽呀。关山林说,我怕什么?我什么也不怕,我早估摸着该这么打一回了!接着又说,邵越你站着犯什么傻?你不会去帮靳忠人遛遛马去?邵越听了,一缩头,连忙跑出屋去。到了晚上,邵越给关山林打水烫脚的时候,关山林想起什么,说,你今天,嗯,这个,在政委面前办的那件事,你是办对了,办得好。不过我警告你,这事只此一回,要是我发现你在我面前也玩这一手,我可对你不客气!邵越把擦脚毛巾递给关山林,不服气地说,要是下次还遇到这种事,我还玩不玩这一手?关山林瞪邵越一眼,说,你当还有下一次呀?你别做梦了,下一次,你给我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我一个人去!
  关山林话虽这么说,但事情要办起来,却并不那么可人心。下一次果然是一个人去的,但去的人不是关山林,而是邵越。
  1946年下半年,东北的战局变化莫测,四平战役使国共两军大伤元气,杜聿明占领长春、永吉之后,为了实行南攻北守、先南后北的战略,调集八个师约十万兵力围剿民主联军南满三纵和四纵,与此同时,东北局书记、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兼政治委员林彪也在北满组织大部队围剿土匪,国共两军都期望自己的地盘上局势稳定。到下半年,北满共产党的根据地越来越稳定,而南满的国统区却被民主联军的部队骚扰得天无宁日。关山林独立旅所在的合江军区担负着北满剿匪的主要任务,关山林带着部队整日钻老林,涉荒原,卧冰雪,撵得残匪连喘气的机会也没有。入冬以后,剿匪的战斗进入关键阶段,在民主联军的大部队围剿下,土匪已陷入绝境,穷途末路,粮源断了,只能靠杀马充饥,盐也吃不上,人人浮肿,走不动路。11月20日,独立旅八团二营五连副连长李玉清率十几名战士经过一个月的追踪,终于在勃利县牡丹江边马弓架山的土地庙里活捉了匪首谢文东。12月12日,东北先遣第一军司令李华堂又在刁翎西北山为独立旅八团一营一连生擒。时过半月,八团二营又在四道河子活捉了匪中将副指挥车礼衍,击毙匪参谋长潘景阳,以后又俘获伪中将军长孙荣久,缴获步马枪千余支,短枪百余支,转盘枪五支,自动枪四支,轻重机枪四十二挺,掷弹筒九个,平射炮一门,迫击炮四门。东北民主联军合江军区司令部和政治部发出布告:合江境内土匪,大股谢李孙张。老谢黑子被擒,活捉李匪华堂。打散了郎亚斌,歼灭了吴长江。本军对于残匪,决予继续扫荡。务求彻底肃清,不留一匪一枪。如果残匪投诚,绝对不咎既往。不打不骂不杀,遣送回家为良。没有地分给地,生活定予保障。倘若执迷不悟,难逃本军铁风。特此剀切告谕,勿再自误彷徨。布告是政治部主任张如屏起草的,关山林拿着布告看了半天,对金可说,好!写得好!老张不愧是秀才,这词儿用得就是好,听着念着上口,每句字都一样,不多不少正好六个,也够他编的了!金可说,他也就是编顺口溜,你叫他来带兵打仗试试?关山林听了这话心里受用,嘴上却说,话不能这么说,不能小看老张的墨水,他这一个字,顶得上一门大炮的威力,要真试,他可比我这没文化的大兵强多了!
  关山林忙着带兵剿匪,心里也没忘记在牡丹江读书的乌云,有时候带部队打牡丹江市旁边路过,就打发邵越去看看乌云。入冬以后,又叫邵越给乌云送去了一件裘皮大衣和一双。大衣是从老毛子那边弄过来的,上好的水龙皮,领子是银狐皮做的,脸一贴上就发烫,[革兀][革拉]是上等牛皮做的,做这[革兀][革拉]很有讲究,材料得从活牛身上扒下来,取皮时,先把牛的四蹄皮从脚跟割开,再把牛头从嘴割破,一直卷到脖子,然后一拧,狠狠掐住,用铁丝拴在桩子上,再用木棒狠击牛的屁股,牛负疼往前猛地一蹿,整张皮就从头到尾被褪了下来,牛皮冒着热气,皮不充血,平整,厚薄均匀适度,这样整张的牛皮,去掉四肢、脖子和肚皮上的部位,剩下的才用来做[革兀][革拉],这种鞋帮底相连,不分左右脚,穿时得光着脚穿,要不就觉着烧脚。乌云正愁冬天没御寒的,邵越给送去大衣和[革兀][革拉],乐得她什么似的,当下就穿上[革兀][革拉]和大衣,在屋里来回走了几步,说,暖和,真暖和。她又问,你怎么知道我正需要御冬的衣物?邵越说,你是独立旅的人,供给关系在旅里,除了咱们旅谁还能给你置办过冬衣服?乌云说,那,这大衣,这[革兀][革拉],都是上好皮货,放在以前,地主老财家要置办也得狠狠心,凭什么就给了我,我也就是独立旅的战士呀。邵越不敢说这是旅长专门为照顾她弄来的,怕她有负担,不要,便扯了个谎说,咱们不是打下了刁翎和勃利吗,咱们缴了不老少皮货,人人有份儿,也就是随便给你拿了一件,你要不爱要,你脱下来我带回去,给靳长子捂马。乌云听他这么说,连忙说,谁说不要了?要是人人有份儿,我当然要,我这两天冻得都不敢起夜呢!乌云高高兴兴把皮大衣和[革兀][革拉]拿回班里去,惹得班上的人争着摸那毛色。白淑芬瞪大眼说,荷,水龙皮呢!乌云你这回威风了,看夜里捂着烘不死你。德米,你也是部队上的,老看着人家乌云部队上送东西来,你们部队连人影子也见不着一个,你们那是什么部队,连起码的阶级友爱也没有。德米淡淡地笑了笑,也不说话,低头看她的书。白淑芬见德米不搭话,知道那是德米的脾气,也不计较,转回头来小声对乌云说,乌云,我看每次来的这个小邵,对你那么好,那么亲热,别是对你有什么意思吧?乌云不醒事地怔怔看着白淑芬,说,什么意思?你是指的什么呀?白淑芬拿指头戳乌云的额角,说,你这丫头装什么迷糊,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当然是看上你了呗!乌云闹了个大红脸,说,白淑芬你胡嚼什么,人家是一个部队的战友,根本没那回事儿!白淑芬说,战友怎么了,战友就不能处对象了?要都这样,咱们革命队伍不就后继无人了?乌云已羞得不行,说,白淑芬你越说越没样子了,你再这样说,我可就不理你了。白淑芬说,我也是为你好,我是看着小邵那人不错。乌云说,人家当然不错,人家可是旅长的警卫员,担着干系呢,要没点儿觉悟,没点儿本事,能让他当旅长的警卫员?白淑芬笑道,看,看,还说没什么事呢,我还没说什么,自己倒夸上了,俏妹妹夸情哥哥,这可是不打自招!乌云愣了一下,知道是中了白淑芬的套子,让她拿着了,一时再找不出话来抵挡,扑上去就挠白淑芬的嘴,白淑芬抵挡着,两个人闹成一团。
  邵越来过学校好几次,每来一次,都要带些东西来,有时还带点儿瓜籽糖枣什么的给乌云,照例说是打了胜仗人人有份儿。乌云习惯了,也不追问,只是吃的用的,都拿回班上去共产,大家一块儿享受。乐得大家都说,乌云你介绍咱们也去独立旅当兵吧,这兵当得,有吃有用,怎么也不冤枉。
  乌云离开独立旅好几个月了,心里也着实惦记着旅里,虽说她到独立旅当兵没几天,可打心里,她早已把独立旅当成了自己的家,把旅里的干部战士当成了自己的兄长、只要邵越一来,她就缠着打听旅里的事,邵越就眉飞色舞地说给她听,说旅里最近在什么地方,打了什么仗,歼灭了多少土匪,缴了多少枪支马匹,说谁谁捉了多少土匪,谁谁在马上打瞌睡,行军时摔了下来,把脸摔肿了,谁谁没护好枪,冻了枪栓,逢了遭遇战一时没拉开枪栓,让土匪的子弹咬了腚。说得最多的,当然还是旅长关山林,说他怎么指挥打仗,怎么身先士卒,怎么三天三夜不睡觉,带着部队在深山老林里追剿土匪。邵越一说到旅长就来情绪,眼珠子也亮了,耳轮子也红了,连比带划,唾沫星子直飞,把乌云听得张口结舌入了迷。乌云就想,咱们旅长可是个英雄呢!把这个想法说给邵越听,邵越不以为然地说,瞧你这话说的,咱们旅长他当然是个英雄,他能不是英雄吗?咱们旅长红军时候就当连长,爬雪山,过草地,没少吃苦,没少打仗。抗战时我在冀西跟他那会儿,有一次吃了日本鬼子的包围,他腿上挨了一枪,腰眼里也中了一枚手榴弹弹片,就那样,他还撑着用刺刀拼倒了四个小鬼子,让你说说,不是英雄,谁能做成这样?乌云听得热血在周身里蹿,缠着邵越要他多讲些旅长的故事给她听。邵越也不拒绝,把他知道的择一些血腥味浓的,绘声绘色讲给乌云听,让乌云听得心惊胆战又欲罢不能。等回到班里,乌云就把那些故事学说给班上的同学听,听得那两个修女连忙划着十字走开。班上的同学们都说,乌云你有这么一个勇敢的旅长,可真福气。乌云嘴上不说,心里自然有许多的得意,想自己因为有了一个勇敢的旅长,比班上别的同学,怎么也多了一份荣誉呢!
  邵越回到旅里,每次关山林都要他细细地汇报乌云的情况,政治上如何,生活上如何,学习上如何,点点滴滴都要说仔细了。邵越说油了,有时候就不免不耐烦,说,每次都这么汇报,也不嫌罗咳,干脆,下回你自己去得了,省得我来来去去过嘴,牲口贩子似的。关山林一瞪豹子眼说,你说什么?谁是牲口?你是说乌云?你是说乌云是牲口?你小子好大胆子!邵越说,我说乌云是牲口了?我说了?我没说嘛,是你自己说出来的,你不能胡赖人,首长也得有个首长的样子,首长要赖人就不像首长了。我的意思是说,你完全可以自己去看看乌云;省得我在中间夹着,有什么话你们也说不上。关山林知道邵越也是替自己着想,坐在那里不吭声,再吭声时,眼也直了,声音也颤了,铜打铁铸的汉子,生平头一回让自己的警卫员看到了眼里的雾气。关山林低沉着嗓子说,小邵,你这话,算是说中我了。你当我是什么?你当我就不想去看看小鸟?我当然想,王八犊子养的才不想!我不光想,我还做了梦,我梦里都和小乌在公园里逛着你别说,那假模假样的花呀草呀景呀,摆在那个场合还真让人舒坦。我怎么不想,可现在部队正打仗,我怎么离得开!哪有部队在老林子里躲死奔生打着仗,当旅长的却在牡丹江和对象逛着公园!你让人家怎么说我?我关山林参加革命快二十年了,还从没让人指着脊梁骨说过小话!我就是再想,也得挺着熬着!我得拿出一个共产党旅长的样子来给人看看!
5 血战四平
  1947年,东北的局势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三下江南、四保临江战役过后,杜聿明已无力再向北满的民主联军主力进犯,甚至在民主联军第三次南下之时,杜聿明本人的车队在路上还一度被民主联军的先头部队截住,双方激烈交火,杜聿明见势不妙,命令自己的座车冒着枪林弹雨冲出了包围,才侥幸逃得一条生路,而随行的大卡车则全部被民主联军截下了。四保临江、三下江南战役结束后,东北形势骤变,国共双方,攻守之势易手,东北民主联军在全国的共产党军队中,率先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
  关山林的独立旅参加了三下江南的战役。部队整天都处在远距离奔袭——打仗,打仗——远距离奔袭之中,非常疲劳,不过部队的士气非常高,大家一边急行军,一边唱顺口溜:国民党兵力少,南北满来回跑,南满砍掉他的头,北满斩断他的腰,让他来回跑几趟,一筐豆子筛完了。部队就唱着这首顺口溜,参加了姜家屯全歼八十八师全部和八十七师一部的战斗。
  五月份,关山林奉命带着整编后的独立旅加入东北民主联军一纵建制,关山林任八团团长。关山林本来想借这个机会去牡丹江市看看乌云,可是部队行色匆匆,加上有许多补给方面的事要做,他一时走不开,这个念头也只好埋在心里。
  关山林是六月初带着整编过后的八团赶到四平城外围的。在此之前,一纵主力和六纵、五纵已将国民党七十一军陈明仁部团团围困在四平城内达二十三天之久,并相继拿下四平周围城镇,扫清了外围据点。东北民主联军总司令林彪专程从双城赶到四平城下,亲自指挥攻城,意欲报去年四平失守之仇。
  关山林的八团被指定为主攻团之一。
  总攻日期定在6月24日下午二时,结果从早上开始时,天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关山林和金可带着八团的人蹲在壕沟里,没有雨具,被淋得落汤鸡似的。金可顶着雨摸到关山林身旁,说,老关,这样不是办法,这么大的雨,枪和弹药都得淋湿了,到总攻的时候,屁也放不响了。关山林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对邵越说,去,告诉参谋长,叫他打电话问问前指,到底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开打?我们也不能老这么洗着澡呀。邵越人还没走,团参谋长已派了通讯排长来报告,说是总部指示,因炮兵阵地被雨水浸泡,炮座松软塌陷,必须重新加固,攻城时间延迟,什么时候打再通知。关山林生气地说,搞什么名堂!没放一枪,倒让人在雨地里泡了半天澡!于是命令部队撤出战壕,先找地方躲雨。下午四五点钟的时候,天放晴了,部队正在弄饭吃,突然命令下来,立即进入阵地,二十点准时发起总攻。部队二话没说,丢下饭碗立刻往壕沟里跑,有的战士机灵,顺手抄了一把米饭团巴团巴窝在怀里,等到了壕沟里,再掏出来慢慢啃。关山林看战士们确实可怜,就叫后勤组织炊事员,把米饭都捏成饭团,挨着壕沟送到班排连,让战士们抓紧时间填点儿东西。关山林说,谁知道待会儿炮一响,人上去还能不能回来,怎么说,也得让人吃上这最后一顿。
  炮群是晚上八点钟准时响起来的,几百门大炮一起发射,暗淡的天空中突然被成百上千条醒目的弹道拉出一袭明亮的天罩,大地在震聋发聩的炮声中剧烈地颤抖着,遥遥望去,四平城完全被炮弹爆炸的云烟和火光淹没了。关山林和金可张着大嘴,以免被群炮巨大的轰鸣震聋了耳朵。关山林拉着金可的手大声说,老金,我先上去了!你在后面,可别拉我的后腿!接关山林的命令,八团攻击时,排长下尖刀班,连长下尖刀排,营长下尖刀连,他当团长的就该下到尖刀营,政委和参谋长则在后面掌握全团的进展。金可捏着关山林的手说,老关,你也别蹿得太快了,也得照顾一下我这老寒腿,别让我跟不上趟。两个人说着,不觉都有些像再不能见面似的异样情绪。
  八点四十分,炮群开始延伸射击。关山林掐着钟点跃上壕沟,一扬手臂大声吼道,吹冲锋号!司号员挣着脖子吹响了冲锋号,一气吹了十八遍,愣是把气管吹炸了,等号音一停,人直直地就瞪着眼珠子倒了下去。部队潮水似地往城里涌,所经之处,城墙和堡垒全被炮火摧毁了,鹿岩和梅花桩也都飞扬到一边,丈余深的护城河被炸平了,虚土足有两尺厚,人踩上去直打晃。关山林跟着尖刀营,顺着被轰开了的城墙冲进四平城,一直跑出了几百公尺,才遇到了第一道阻击的弹林。
  激烈的巷战实际上是从15日凌晨开始的,一开始,就是整整的十天。陈明仁守军据守住了市区里的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屋,凭利死守,死不交枪。陈明仁不愧为国民党名将,抗战时,他就指挥部队进行过闻名中外的淞沪战役,让日本人吃尽了苦头,而眼下,他以两万守军对付民主联军的十几万兵力,同样打算演出一出壮烈的守城之战。与此同时,郑洞国率五十三军,孙立人率新一军南北两箭直指四平城,企图解除四平之围,同时与民主联军主力决战于四平城下。四平城战火犹酣,到处是枪炮声,到处是白刃肉搏的场面。尸体堆满了街巷,血浆在烈日下缓缓流动,然后凝固,整个四平城像是铺了一层红色的地毯,战斗之惨烈惊神泣鬼。陈明仁的七十一军每一名士兵都接到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的命令,他们不可能逃出四平城一步,也不打算逃出四平城一步,他们甚至没有打算活着离开四平城,就连七十一军军长陈明仁本人也电告杜聿明,铁心以身殉国,壮志成仁。
  关山林率八四尖刀营从城西攻入市区,自此陷入拉锯似的激战之中,战斗打得相当残酷,每一条街道,每一栋房屋,都要付出相当的代价才能夺下来。尖刀营在十五日当天就伤亡过半,开始不断的补充建制,到第七天部队打到市中区铁路线时,全团伤亡已超过五百人,关山林那个时候已不顾一切地下到了尖刀连,亲自指挥部队一寸一寸地向前靠近。关山林光着头,敞着怀,汗如蒸锅,目似喷火,手里提着一支打烫了的卡宾枪,指着前方出现的任何障碍声嘶力竭地喊道,打掉它!关山林嗓子干哑,嘴唇皲裂,浑身上下都被鲜血染透了。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又不断地被邵越扑过来按倒。关山林对邵越拳打脚踢,吼道,你狗日的不往前冲,你抱着我干属!邵越已经负了伤,下颔被一块炮弹片崩去了一大块皮子,脸上糊满了血,就这他仍然寸步不离开关山林,闭着嘴护犊子似的一次又一次用身体去挡关山林,挡飞向关山林的子弹炮弹。
  四平城铁路线以西已全部被民主联军占领,陈明仁军部的核心阵地也被突破,七十一军守军伤亡过半,陈明仁的胞弟陈明信也做了民主联军的俘虏,陈明仁率残部退守路东地区,以死据守。八团终于跨过了铁路线,开始向市中心水塔的敌军发起进攻。在三次进攻均被打回来后,衣衫褴褛浑身鲜血的通讯排长把电话塞到了关山林手中,民主联军参谋长刘亚楼在电话里大声训质关山林,扬言八团若再拿不下水塔,他就毙了关山林!关山林说不出话来,甩手将话筒丢在地上,眼珠子往外渗着血,气喘咻咻,抬头盯着不断向外吐着火舌的高大水塔浑身发抖。八团那个时候已将最后的预备队投入了战斗,再没有兵力可补充了。金可抽出手枪说,老关,你喘口气,我来吧。关山林说,咱们分过工,我打前,你打后。金可说,连文艺兵炊事兵都上来了,哪里还有什么后?关山林说,狗日的火力太猛,烫手!金可说,先拿炮轰他!于是调八二平射炮和六0 迫击炮来,对准水塔猛轰一阵。水塔是大理石和青麻石砌成的,难轰,水塔下又有地下室,炮一响,守军就往地下室里钻,躲过了炮轰再钻出来从枪眼里往外开火。关山林看这架势不起多大作用,就说,这样不行,得派掷弹手抵近了打.把狗日的火力压制住,部队同时发起冲锋!金可说,我看行,你指挥,我带冲锋队上,这回非打下他不可!关山林看政委也是强缠上要打这一仗,便说,也行,我先让掷弹手爬到水塔下面打上一气,你看我把火力压制住了你再冲锋,动作要快,只要贴进了水塔,狗日的就拿你没辙了!大家分头准备了一阵子,金可带着冲锋队,都爬在铁道后面,关山林让五六名掷弹手准备好,先叫平射炮和六0炮照着水塔猛轰一阵,掷弹手乘着炮火爆炸的间隙猫着腰顺街道两边的墙角穿过过街天桥抵近了水塔,然后趴在地下,用掷弹筒一人朝着水塔的火力点打了两发掷弹头。水塔上一片火光,大理石和青麻石的粉尘四下飞扬,罩住了炎炎烈日。金可看着水塔上的火力被压制下去了,就带着冲锋队一跃而起,朝水塔冲去。谁也没有注意过街天桥上有什么异样,等邵越看出那里有什么不对劲,拉着关山林着急地喊,团长,天桥上有埋伏时,局势已无法挽回了。埋伏在过街天桥上的是两个大麻袋,每只麻袋都有一条绳子牵着水塔,麻袋和绳子先前都是静静的不动声色,在硝烟和火光中阴险地守候着在那里,耐心地计算着它们的猎物,它们像死去了的动物尸首似的,没有引起任何人的猜测和怀疑,这就使它们的威胁发挥到了极致。当金可政委带着冲锋队的战士冲过铁路,冲过大街,从过街天桥下穿过的时候,联系着麻袋的绳索被水塔里的守军拉动了,两只麻袋同时开了口,从桥上下雨似地倾倒下上好的黄豆,那些滚圆的豆子立刻铺满了街道,冲锋的战士踩在上面,站不住,一个个都猝不及防地摔了下去,手中的武器摔得老远,水塔在这个时候像突然醒过酒来的妖怪,睁大了眼睛,黑洞洞的窗口同时吐出重机枪、轻机枪、冲锋枪的火舌,子弹的火网将黄豆和黄豆上面的冲锋者打得乱跳,街道上立刻像开了屠宰场,躺满尸体,淌满鲜血。关山林一腔热血从脑门上直蹿而出,冲着冲锋的人大声喊道,回来!快撤回来!冲锋的人听见小喇叭命令撤退的声音纷纷往回撤,但他们越是急,越是不能保持住平衡,爬起来,又滑倒在地,爬起来,又滑倒在地,四平城突然变成了一座站立不住的浮岛,那些贸然撞入的水手一个个都像晕了船似的在上面跌爬滚翻,而水塔则以不变应万变的阴险和冷静嘲笑着用死亡接待了他们。关山林目瞪口呆,光着的脑袋上坚硬的头发冒着火苗,浑身冷汗如雨,他为这种从未见识过的卑鄙无耻的战术怒火中烧,愤恼欲绝,同时又无计可施。他看见好几个战士被子弹击中了,在街道中心抓着黄豆痛苦地爬动。他看见政委金可坐在黄豆上面,似乎无法相信地摇着头。一串重机枪子弹飞来,将金可的胸膛打得稀烂,金可差不多是被拦腰切成了两半,在他倒下去的时候,他还把手中的加拿大手枪指向水塔,似乎在最后时刻,他还想弄清站立不住的浮岛之谜……
  黄昏时分,伤亡过半的八团奉命撤出战斗,他们在夕阳惨淡的余辉中抬着战友们流淌着鲜血和耷拉着肢体的担架缓缓离开铁路线,从城西出城,十天以前,他们就是从这里高举着战旗呐喊着冲进城来的。灼烤的夏风中,城外的血腥味比市区中的血腥味淡了许多,也纯了许多,也许是这个原因,八团的干部战士突然之间一下子都蹲在地上,大哭起来。
  二十四小时之后,攻城的枪声骤然停止下来,所有的部队同时接到撤离战斗的命令,一夜之间,十几万民主联军的战士撤出已被打得支离破碎的四平城,井然有序地消失在夜幕之中。撤退的命令是民主联军总司令林彪亲自发出的。郑洞国和孙立人的两路援军已与担任打援的部队接上了火,而四平城还有一半在陈明仁手中,林彪担心拿不下四平,使全军陷于被动局面。其实,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郑洞国和孙立人此刻最担心的不是救不出陈明仁,解不了四平之围,而是担心林彪最擅长的围城打援战术,所以五十三军和新一军的行动非常谨慎,非常缓慢,几乎是走一步看三步,民主联军完全有足够的时间和兵力给四平守军以最后一击。而四平的守军确实也顶不住了,连陈明仁本人也已将一支二号勃郎宁手枪顶上了子弹,装在衣兜里,准备随时以身殉国。他完全没有想到攻城的部队会在突然间自动退去,还他一条生路。自然就更没有想到,半个月之后,他将携夫人一同飞往南京,接受蒋介石的亲自授勋,成为暗然失色的黄埔将领中的一颗希望之星。
  民主联军的撤退从容不迫,没有受到任何威胁。
6媒妁
  1947年秋季攻势结束后,东北民主联军经政治委员罗荣桓将军的提议改称为东北人民解放军,部队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开始了休整和大规模的诉苦复仇教育。
  关山林和乌云的婚事在这个时候被提了出来。
  八团在四平战役中打得很苦,损失惨重,二营基本上是打光了,一营和三营也各有伤亡,部队需要大量整补。1947年东北人民解放军的实力已今非昔比,部队在兵力和装备方面的补充已得到相当保障,兵力的来源主要是地方部队和解放兵,部队在兵源补齐之后,开始了长达一个多月的诉苦复仇教育运动。关山林这时心里就估摸着,认识乌云也有一年多了,也该结婚了。当时部队正驻在林口,离合江省军区很近,关山林就骑着马去找张如屏。
  张如屏刚从下面检查土改工作情况回来,一看见关山林很高兴,立刻叫手下的勤务员去弄点儿酒来,也没有现成的菜,炒了点儿黄豆,两个人围着炭火边喝边唠。关山林见不得黄豆,一见黄豆就要呕吐。关山林凶神恶煞地站起来说,你把黄豆弄走,我恶心!张如屏很奇怪,说,你怎么会恶心,往日喝酒没黄豆,牲口饲料用你还抓一把呢。关山林站在那里不说话,浑身发着抖,脸色铁青得难看极了,半晌克制下来,就把四平战役自己吃的亏说给张如屏听,说到政委金可牺牲的场面时,喉咙里已有了哽噎。张如屏听了,唏嘘不已,他知道关山林和金可是老战友,抗战八年几乎在一起,感情上撕裂不开,金可的死对他说什么也是一次沉重的伤害。张如屏立即让人把黄豆撤了,两人索性光喝酒。几杯酒下肚,关山林热了,脱去大衣,脱去[革兀][革拉],把[革兀][革拉]鞋散开放在炭火边烤着,一双赤脚臭哄哄地搁在火盆上,搓着脖子上的汗泥说,老张,我来找你,是想和你商量一下,你看我那事怎么整?张如屏说,你的什么事?什么怎么整?关山林不高兴了,说,还有什么事,当然是我和乌云的事。张如屏说,你和乌云怎么了?关山林说,我们也该结婚了吧。张如屏笑道,怎么,急了?关山林说,急不急的,我们也处了一年多对象了,也该结婚了。张如屏说,你们哪里是处了一年多对象,你们只能说是认识了一年多。关山林说,你不用拿话堵我,话是你说的,你当时说乌云还小,事情得一步步办。现在乌云二十了,不小了。张如屏说,怎么是二十,是十九嘛。关山林说,十九进二十,吃着二十的饭,不是二十是什么?张如屏说,那你是怎么打算的?关山林说,部队正在休整,我瞅着这是个机会,再过些日子,冬季攻势又要开始了,要再往后拖,拖到明年解冰后,那就更闲不下来了。东北的情况你是知道的,这仗如今只会越打越大,四平战役我就看出来了,几个纵队,十几万人一起上,到了还是没打下来,老金咱们同志快十年了,我是亲眼看着他被打烂的,他坐在那里,屁股厂垫着黄豆,连叫也没叫出一声来。我琢磨着,说不定哪一仗,我也就这么光荣了,我倒不是怕光荣,革命这么些年,也算老党员了,这点儿道理还能不明白?不过我和老金不能比,他是有老婆的人,壮烈得不亏,我长这么大,可是连女同志的手都没挨过一下,所以,我想早点儿和乌云结婚。张如屏听出关山林话里的伤感,抬头看看他,看出他眼睛里的潮气,自己也不由得动了情,说,老关,你的心思,我是能够理解的。好,这事我来办,你放心,我就是再怎么,也一定让你把老婆讨上!关山林听张如屏这么说,感动得不得了,说,老张,谢谢你!一边说一边伸出手去,两个战友的两双大手,隔着通红的炭火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关山林惦记着部队,当天就赶回林口驻地去了。张如屏说办就办,当即派人去牡丹江,把乌云从学校接回军区。乌云不知道是什么事,被人带到政治部张主任的屋里。张如屏看乌云,人胖了,脸上红彤彤的,一双大眼睛要多精神有多精神,齐耳短发掖在帽子里,穿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浑身漾溢着一股青春活泼的朝气,比一年前又漂亮了许多。乌云一见张如屏就挺着胸脯给张如屏敬了个礼,说,张主任,战士乌云奉命前来报到!张如屏笑呵呵地走上去握着乌云的手说,咱们的女学生回来了。好呵,这很好。小乌你不要拘谨,小乌你坐。乌云就坐下。张如屏也在乌云对面坐下,让勤务兵给乌云端来一杯开水,又找出一些松籽来,抓一把在乌云手里,让乌云嗑。张如屏先随随便便问了一些乌云在学校里的情况,乌云认真地做了回答,然后张如屏就把话题转到正事上。
  张如屏说,小乌,我今天把你接回来,是想和你谈谈你的个人大事。
  乌云一时没有明白张如屏说的个人大事是指的什么,压根儿也没往那上面想,觉得有些唐突,又不便问,只是用一双明媚的眼睛看着首长,听他往下说。
  张如屏说,原来呢,考虑到你刚来部队,年纪又小,个人的事情不便立刻处理,所以就往后拖了拖。现在嘛,组织上考虑,你的年纪也合适了,时机也成熟了,这件事,也可以考虑了,我就代表组织上找你谈谈心,商量商量。看怎么把你们的个人大事解决了。
  张如屏这么一说,乌云才明白,对方说的个人大事是怎么一回事,脸立刻就红了,一直红到脖根下。对于这事,她一点儿思想准备也没有,也有些犯糊涂,想自己从来也没有想过自己的终身大事,就算组织上关心,自己的年纪也合适了,也得有一个目标吧?个人的事不是指自己一个人,而是两个人,得有两个人,这事才算有个眉目,那么,那个人又是谁呢?
  这么想着,张如屏又说话了。
  张如屏觉得有意思,笑着说,怎么样,小乌,你也谈谈吧,谈谈你是怎么考虑的,你放开谈,不要有顾虑,组织上考虑这事,主要还是从工作上出发,当然,生活上也是需要考虑的,组织上会考虑各方面的情况,总之是要把这件事办好。
  乌云嗫嚅道,首长,我,我没有什么考虑,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张如屏说,怎么没有考虑呢?怎么没想过呢?不能吧?这么大的事,当然是要考虑的,你们接触也有一年多了,他又去牡丹江市看过你,你们就没谈过这方面的事?
  乌云想,原来首长说的是邵越呀。她一下子恍然大悟。乌云这么一明白,不知为什么,脑子里突然闪过远藤熏一的影子,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就会想起自己的药理学老师。实际上,这几个月里,远藤老师越来越表现出对乌云的好感,而且,他经常在散步时碰到在江边背课的乌云,两个人坐在江边十分轻松地说一会儿话。六月份学校因战局不稳准备撤出牡丹江,在收拾搬迁的时候,乌云和远藤熏一在一块儿捆教学设备,不知怎么的,两个人的手碰到了一起,两个人都愣住了,有些发窘,后来远藤熏一怔怔地冒出一句话,说,不知将来乌云君会喜欢上哪一个人,那个男人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呵!乌云当时很慌乱,没有接远藤老师的话茬,事情也就这么过去了。以后远藤老师也没再提什么,倒是乌云感到有些隐隐的遗憾,想着当时自己为什么就那么没用,为什么就不把话头接下来,又有些期待的心情,觉得远藤老师一定会再来找自己,可是这样期待下去,远藤老师就是没来找,找也是找了,就是谈话的内容和乌云想的不一样。乌云有一回夜里做梦,梦见自己和远藤老师在一起,远藤说自己是乌云的哥哥,乌云心里很难过,想流泪。乌云梦醒之后发了好长时间的怔。这件事,两个好朋友也看出来了,白淑芬对乌云说,你发没发觉,远藤熏一对你有点儿意思呢。乌云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偏偏装傻,说,你说的是什么呀?白淑芬说,你少装傻,你精灵豆一个,还能不知道这个?乌云说,我就是不知道嘛。白淑芬说,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要真不知道我就告诉你,他是看上你了!乌云红着脸说,别瞎说!瞎说烂舌头!白淑芬说,什么烂舌头,你以为我支持你呀,我才不支持呢!远藤熏一是日本人,小日本欺负咱们这么多年,欠下咱们多少民族血债!如今他打败了,他还不甘心,还想变着法子来占咱们的便宜,他是怎么想的!德米在一旁说,你这是什么话,日本侵略咱们,那是日本军国主义和政府干的,和老百姓没关系,日本的老百姓也是受苦受难的,怎么能混为一谈呢?乌云你别听她的。白淑芬说,好哇,德米你这是什么思想,我看你这种觉悟十分危险,你可是解放军的战士,怎么能帮着小日本打咱们姑娘的主意?乌云见她们俩越说越没有谱,又气又急地捂住耳朵,说,你们俩别争了,这都是哪儿跟哪儿呀!别人心里根本就没想过这事!乌云这么说,其实也真没太多的想法,学校里学习很紧张,容不得她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考虑这种事,她是抱着听其自然的态度来对待这件事的。现在这件事终于被提出来了,可不是远藤老师,而是小邵。部队首长根本不知道远藤这个人,所以首长不会提到远藤,不知为什么,乌云心里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乌云说,首长,我确实没考虑过,他去牡丹江,主要是给我送东西,我们没有谈过这件事。
  张如屏呵呵地笑,说,你看你,小鸟你看你,你还想对组织上打埋伏,怎么主要是送东西?送东西,那是次要的,不是主要的。主要的,他早就给组织上汇报了,你们不是在一起吃过饭,逛过街,还一起逛过公园吗?你想想,在一起干了那么多事,哪能不谈谈个人问题嘛,不谈个人问题,那你们谈什么?
  乌云低头着,捏着衣角,害羞极了,心里想,这个小邵,也真是,怎么可以对组织上瞎说呢?就算在一起吃过饭,逛过街,逛过公园,也不能说什么都谈过了呀,何况,就有什么事,这种事也向组织汇报,也太那个了吧。
  乌云说,首长,我们是在一起吃过饭,逛过街,也逛过公园,但我们在一块儿只谈部队上的事,真的没谈过别的什么。
  张如屏说,真这样呀?真这样那不能怪你,应该怪他,都一年多了,他都干了些什么?庄稼也收两茬了,还老嫌地荒着,自己不把握嘛,怪得了谁?
  张如屏摸着下颔想了想,说,这么说,这件事,你们俩人谁也没把窗户纸捅破?
  乌云臊得慌,咬着嘴唇摇摇头。
  张如屏说,你看这事弄的,不是被动了吗?
  乌云盯着自己的鞋尖小声说,首长,不被动,一点儿也不被动,我还小,现在还不想考虑这种事。
  张如屏说,你岁数是不算太大,可他年纪不小了呀,人家在他这个年纪上,娃都抱上好几个了。
  乌云有些犯糊涂,抬起头来看张如屏,说,首长,他不才二十出头吗?难道部队上也兴这个年纪就抱几个娃的?
  张如屏盯着乌云,好半天才说,你说谁呀?
  乌云发觉不对,也盯着张如屏说,首长说的是谁呀?
  张如屏说,还能是谁?当然是你们关旅长了!难道还能有别的人?
  乌云脸上腾地涌起红晕,脱口道,我还以为首长说的是小邵呢。
  张如屏一愣,说,怎么会是小邵?小邵他菜瓜才刚起蒂,早着呢,你怎么会想到他?这事怎么会弄成这样?
  这一下,两个人才明白事情全给弄扭了,两人说的不是一回事。张如屏便从头问起,这才弄清楚,原来关山林和乌云之间根本就没有提到任何关于这方面的事,别说没提到过这方面的事,甚至连马路和公园也没逛过,逛过的是邵越,和关山林没关系,关山林和乌云差不多连话都没说上几句,从头到尾,关山林只是一厢情愿,人家姑娘还蒙在鼓里呢。把事情弄清楚了,张如屏哭笑不得,心里想,老关呀老关,你这都是怎么搞的,自己老大的年纪,人家姑娘一年多了还是局外人,就算这样,就算这事没捅破,你也不能瞎吹牛吧,说什么上馆子呀,逛公园呀,说得挺邪乎的,弄得大家都信了,害得自己差点儿没做个乱点鸳鸯谱的乔太守。
  而乌云这个时候想,怎么会是这样?怎么会是自己和关旅长的事?自己被部队招来当兵也只一年多时间,也没说是和关旅长处对象呀?谁也没有告诉过自己呀?再往回一想,自己到部队上,怎么见的旅长,怎么安排的,怎么去的学校读书,首长又怎么去牡丹江看自己,这么一想,就全明白过来了。乌云明白过来了,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不是个滋味。对于关山林,乌云是非常敬佩的,不管怎么样,人家是大首长,当过红军,爬过雪山,走过草地,打过仗,负过伤,人家是大英雄,是战士们心目中崇拜的偶像,要论贡献和地位,是乌云可望而不可及的。但是,说到处对象,说到结婚成家,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乌云就算是从乡下出来的女孩子,就算是一名刚参军不久的女战士,对个人问题就算没有细细地琢磨,也不是没有一丁点儿考虑的。关山林三十五六岁了,年纪怎么说也是一大把了,又不太爱收拾,看着胡子乱糟糟的,皮肤又黑又粗,人显着老气,要放在别处,这是有经历、老成,若放在对象上来考虑,怎么也让人不能接受,两个人站在一起,倒像是父女俩一样,叫人怎么说?这是其一。其二,过去没人对自己提起过个人的终身大事,自己也不曾有时间精力来考虑,现在既然提起了,乌云就不可能不想到对自己心思的人,怎么就不是远藤老师?怎么就不是小邵?怎么就偏偏是关旅长?如果是远藤老师,乌云也许都不用考虑就会一口答应下来。如果是小邵,乌云也许考虑一下就会答应下来。而组织上对自己提出的那个人,却是自己没有丝毫念头,没有丝毫精神准备的。乌云一时被堵在那里,怎么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理不清个子丑寅卯来。
  乌云心里想什么,张如屏不知道,但张如屏却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张如屏坐正了,摆出一副从头开始的架势,说,小乌,过去咱们没把情况弄清楚,现在咱们弄清楚了。弄清楚了就好,弄清楚了,咱们就可以把它解决了。你说说,你对关旅长——现在是关团长,有什么意见没有?
  乌云坐在那里不说话,低着头搅着手指头。
  张如屏看她那个样子,不说也知道事情来得突然,人家女同志没有精神准备。照说,也应该让她认真地想一想,张如屏是个
  文化人,又长期做政治思想工作,不是那种不通情达理的人,可是事情被提出来,也没时间让人捉虱子似的平心静气了,部队说
  动就得动,哪有什么时间让人反复琢磨呢!
  张如屏说.小乌同志,我知道你没有心理准备,这事乍一提出来,一时有些琢磨不过来,也许还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嘛,这事也没有太多好想的,关团长的情况是很清楚的,他十六岁参加赤卫队,十八岁参加红军,这些年来,他觉悟高,立场坚定,对敌人狠,对同志亲,打仗勇敢,大大小小立过十几次战功,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是我们党的骨干,是党信得过的好同志。组织上之所以考虑你和他的事,也是对你的情况做过了解,认为你们的条件相当,认为你们是合适的。结了婚,成了家,一方面,你可以帮助组织上照顾好关团长,让他能安安心心打仗,解放全中国;另一方面,你也可以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好传统。你们夫妻俩比翼双飞,共同进步,这是一件大好事,是组织上对你的信任。你看,这样说,咱们就把一切事都说清楚了吧?现在就差你的一句话了。
  张如屏看乌云,等着乌云表态,可乌云不说话,仍然低着头搅手指。
  张如屏说,乌云同志,你表个态,表个态这事就成了,你不要不好意思,我刚才说了,这是好事,既然是好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呢?
  乌云没动静,头越来越往下低。
  张如屏有些急了,说,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说话,组织上就不好办了。你不能让组织上不好办,不能让组织上为难。我们刚才已经把情况说清楚了,我们简单一点儿,这件事,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你同意,就说同意,你不同意,就说不同意。
  张如屏说完,就等乌云表态。他又等了好长一段时间。他开始觉得这事有些棘手了,不那么好办了。他在想,看来问题不那么简单呢。他想自己应该还说点儿什么,也许得考虑改变方案了。他正打算开口,乌云低着头说了一句什么,他没听清。
  张如屏问,你说什么?
  乌云抬起头来说,首长,我同意。
  乌云说完这话,眼眶里噙着的两颗泪珠儿扑籁籁地落了下来。
  张如屏一拍巴掌高兴地说,你同意好嘛,你同意就好了嘛,你同意,事情就简单了嘛。小乌你不要哭,小乌你哭什么呢?这是件大喜事,应该高兴,怎么你倒哭起来了?
  张如屏不说还好,一说,乌云眼泪刷刷地就直往下淌,再也止不住,她索性就坐在那里,低着头,搅着手指头,呜呜地放声大哭起来。  
7大雪中的小木屋
  张如屏当天留乌云下来吃了一顿饭,然后派人送她回到牡丹江。在吃饭的时候,张如屏和乌云商量了结婚的事,其实说是商量,一切还是由张如屏代表组织上决定下来的。张如屏说,咱们也别拖,部队上的事,说忙就忙起来了,也没有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考虑,结婚的日期就定在五天之后,地点就在军区,仪式由军区政治部张罗。你和老关来人就行,先把家成了,缺什么,以后慢慢再考虑。乌云哭过一场,心里舒坦多了,只是没胃口,菜没怎么吃,饭只吃了一小碗。至于结婚的事,既然组织上已经决定了,什么时间结怎么结都是一样。在整个吃饭的过程中,乌云都没有说话,只是最后上车之前,她对张如屏提了一个小小的请求,结婚那天,部队不要用车去学校接,也不要告诉学校,她自己回来。张如屏不同意,说怎么能让你自己回来呢?这像什么话?乌云坚持不让去接。张如屏着乌云态度很坚决,这才勉强同意了。他是没明白,乌云之所以不让车去接,是不想让学校里和同学们知道了这件事。乌云不想让人知道她要结婚了,乌云抹不开那个脸。
  乌云回到学校,先悄悄一个人找学校里请了假,只说部队里五天后有事,没说别的。对关系最好的白淑芬和德米,乌云也只字没提她要结婚的事。那几天,乌云总是走神,上课也发呆,吃饭也发呆,像是掉了魂似的。再就是一见到远藤老师,就没来由地一阵心跳,老是忍不住要多看他几眼。乌云的这些反常表现,别人没觉察出来,德米觉察出来了。有一次两个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德米问,乌云,你这两天老是心神不定,你没出什么事吧?乌云吓一跳,说,我出了什么事?我怎么心神不定了?德米说,还说呢,你看你这样子,就像给人捉住了似的。乌云强作笑脸道,你才给人捉住了呢,我没做亏心事,我怕谁来捉?德米说,乌云,你平日总是快活得很,老远都能听到你的笑声,这两天,你老是发愣,也不笑,也不唱歌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乌云说,真的没什么事,我不骗你,骗你是小狗!德米用她那双蓝眼睛看着乌云,良久,才轻轻地说,其实,谁心里没点儿事,你不说,我也不打听。不过,乌云你记着,你要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的,你就对我说,别忘了,咱们是好朋友。乌云感激地走过去,抓住了德米的手,点了点头。
  五天的时间很快过去了。
  第五天早上,乌云早早地就起来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衬衣,换了一套干净合身的军装,洗了脸,刷了牙,仔细地梳过了头,照了照小镜子,看见自己在镜子里的模样干净又整齐,这才收拾好东西,也没惊动任何人,就蹑手蹑脚出了门。乌云走过学校教职工宿舍的时候,不知怎么就站住了脚。她朝远藤老师住的那两间房子看去,她看见远藤老师房间里亮着灯,有人走来走去,还有洗脸刷牙的声音,然后是理智和她哥哥说什么话的声音。远藤大概说了一句什么有趣的话,惹得理智咯咯地笑。乌云的心好一阵跳,她埋下头,快步地从屋前走过。
  婚礼是在军区的礼堂里举行的,证婚人是省委书记张闻天和军区新任司令员贺晋年,主婚人是张如屏。关山林一大早就骑着马带着邵越和靳忠人赶到军区。关山林那天着意修饰了一番,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下巴修整得像是一块刚出泥的青萝卜,换了一身只下过一水的新军装,绑腿也是新的,皮带上的手枪擦拭过,着意吊出半尺长的红绸布来,显得威武精神。张如屏笑道,老关,你今天是新郎倌,你又是带枪又是带兵,搞得像抢人似的。关山林呵呵笑道,你算说着了,我今天就是抢人来的,我寻思着,要是今天你老张不让我把婚结了。我就真动手抢!张如屏看他猴急的样子,乐着说,你急什么,就是人来了,你也不能立时把人关到洞房里去呀。我们操劳了这么久,酒还没喝呢。等我们喝了酒才轮到你的事。今天你做好准备,我还打算组织人闹洞房呢。关山林说,老张你行行好,你把事情弄简单点儿。张如屏悠悠地说,这件事嘛,待会儿我和大家研究研究,简单也好,复杂也好,就不干你的事了。
  等到天擦黑,乌云到了。乌云是搭一辆顺路的大车来的。经过一路的风,脸儿红扑扑的,越发显出水色来了。和关山林一见面,两个人都很拘束,感到不好意思。大家就笑,说关团长和小乌你们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们革命已成功了一半,再过一会儿你们就该共同进步了,多好的事呀。张如屏把大家止住,说,收起来收起来,首长都在礼堂等着呢,咱们先办仪式,有什么话待会儿让你们说个够。
  仪式不复杂,先是首长讲话,张闻天和贺晋年都发了言,无非是做革命伴侣,共同杀敌,共同进步。张闻天还代表省委送给乌云一个笔记本。然后是新郎新娘讲话,介绍恋爱经过。恋爱没有经过,虽说两人认识了一年多时间,组织上认定的时间比这还要早一些,但毕竟不曾真正有过什么经过,若有,也只是关山林一个人的事,与乌云无关。主婚人张如屏见机行事,把这一着省了。往下是新郎新娘发言。新郎发言也很简单,关山林平时也能说几句,可到这个时候就不行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傻笑。在大家的追逼下,只说了一句感谢党,感谢组织的关怀就完了。倒是乌云显得比关山林从容大方,虽然害羞,仍然涨红着脸说,我是一个不懂事的苦孩子,是共产党把我一家人从苦水里救出来,是部队接受了我,让我参了军,成了一名光荣的革命战士。如今组织上要我和首长结婚,我感谢组织上的关怀,一定不辜负组织上的希望,好好服侍首长,努力向首长学习,争取成为一名合格的革命战士。大家都笑,说,小乌真会说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就是不该一口一个首长,夫妻之间,哪里有什么首长,今天这个场合,应该叫爱人才对。说得乌云一张俊俏的脸臊得像红布,坐下去就低着头再不做声了。接下来的仪式是新郎新娘敬礼。先向马恩列斯毛朱的照片敬礼,再向到场的首长和战友们敬礼,再是新郎新娘对敬。关山林平时大大咧咧,从来不听喝,今天很老实,叫敬都敬了。仪式到这里本来就结束了,剩下的事就是大家在一起吃一顿饭。但是吃饭只安排了首长和相关人员吃,其他的人就不干,说还要加一个节目,让新郎新娘两个人一起咬山楂果。大家闹哄哄地把山楂果用一根线拴住,吊在中间,让两人一起咬、乌云很大方,叫咬就咬,关山林却说什么也不干,涨红了脸,差一点儿就急了,到了还是没咬成。还是乌云晓事,一个人把那枚山楂果咬进嘴里了,解了关山林的围。
  吃饭就在军区小灶安排的。张如屏特意叫加了几个菜,准备了不少酒。张如屏给关山林说,果子你不咬就算了,酒你得喝,凡是参加吃饭的,你和小乌都得敬到,你们这事组织上从上到下都操了不少心,可以说是一场大战役了,你要不敬到,你就太不讲阶级感情了。喝酒关山林不怕,果然就一个一个敬,而且一人一律敬两杯,喝得豪爽利索。乌云不会喝酒,但关山林敬酒,她不能不跟着敬,酒是确实喝不下,有心让关山林帮着喝,拿眼神关照了他好几次,但他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当着人,又不好说出口,情急之中,只好借着喝酒的时候,故意往身上洒,把胸前的一朵大红花,浇得水洗似的。张如屏眼明,说,小乌,小乌你怎么十冬腊月的出汗呀?瞧把衣服汗湿成这样。这话把乌云臊得不得了。
  一顿饭吃了两个钟头,吃得大家都一头大汗,玩笑也开了不少。后来大家要乌云唱一首歌,乌云不推辞,大大方方唱了一支蒙古族歌曲,大家都鼓掌,说小乌唱得好,胜过奉天的张秀云。关山林没听乌云唱歌,在乌云唱歌的时候,他把张如屏拉到一边,说,老张,咱们同志多年,咱们也不说什么客套话,有件事你给帮帮忙,今天晚上,你别搞什么闹洞房了好不好?张如屏笑眯眯地看着关山林,说,你想怎么着吧?你说个理由出来,你若有理由说服了我,那就成,若没有理由,洞房就还得同。关山林装了一肚子酒,脸如关公,气也粗了,说话嗓子也直了。他说,老张,我关山林放牛娃出身,打小受苦,长大了参加革命,打了半辈子仗,死也死过几回,从来就没曾想过这一辈子还能讨上老婆。如今老婆让我讨上了,这一辈子也算圆满了,我这次回来结婚,是把部队撂在那里的。结完婚就得往回赶,赶回去,还不知会怎么样。老金的事你是知道的,他是当着我的面给生生打烂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和老金一样壮烈了,死我不怕,我就想今天这个百年之好的日子里能有个团圆,所以,你就让我和乌云今晚有个囫囵的日子吧!关山林说得动了情,眼珠子都红了。张如屏听得也动情,一边听,一边就把一张微笑的脸肃穆下来。听完,看了关山林半天,说,老关,你的心情我理解,好吧,就依你,今晚咱们不闹洞房了,我让人在屋外给你布个哨。你和乌云,就安安心心地好你们的吧!关山林感激不尽地说,老张,这我就向你敬礼了!我也没什么能感谢你的,待我回了部队,多杀几个敌人来报答你吧!想了想又说,还有一件事,我的警卫和马夫,他们跟着我也不易,吃了不少苦,今天是我的大喜日子,你给弄几样菜,弄一瓶酒,也让他俩醉一场,就说我关山林谢他们了!张如屏说,老关你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就算把我的马杀了,也给他们添两个菜!张如屏说完就去布置,让人把邵越和靳忠人招待好;又去通知人,今晚该干什么干什么,闹洞房的计划撤销了。大家听说洞房不闹了,都很遗憾,特别是那些年轻点儿的干部,都准备了一些精彩的乐子,说不让闹了,都遗憾得很。张如屏叹口气,说,省着吧,要真想闹,以后找一个在后方待着的人闹,闹三天三夜也行,老关他们在前面打仗的,就饶了他们吧。大家听张如屏这么说,都理解了,一个个过来和关山林握手告别,都散了。
  这中间只出了一件事,就是乌云的哥哥巴托尔。在独立旅整编成八团的时候,巴托尔的骑兵连留在了合江军区,划归军区警卫团编制下,没有跟着关山林走。对妹妹乌云和关山林的婚事,巴托尔是始终不知道的,只是乌云和关山林结婚的当天,张如屏才通知了他,并和他商量,是否把他父母从伊兰接来,参加关山林和乌云的结婚仪式。巴托尔听说乌云要嫁给关山林,大吃一惊。巴托尔在关山林手下干了两年多骑兵连长,对关山林打仗方面的能耐是佩服的,但是他不喜欢关山林。关山林火爆脾气,粗野,爱骂人,而且关山林没有多少文化,又不像旅里别的几个首长那么爱学习。别的首长一空下来就找书来看,看《矛盾论》、《实践论》、《反杜林论》,最不济,也看一些《七侠五义》之类的话本。关山林不看,有空宁愿下部队汗流浃背地帮着战士下操,也不肯看书。关山林一看书就打瞌睡,但他不说他爱犯困,而是说,老子红军随营大学、抗日军政大学都念出来了,老子双料大学生,还识个什么破字!巴托尔听说妹妹要嫁给关山林,心情很复杂,但乌云和关山林的婚事是组织上安排的,他再有意见也是白搭。妹妹结婚是终身大事,巴托尔不来不好,他来了,但他坚决反对把自己的父母接来。这样,张如屏也不好坚持,这种事,不能靠组织上的行政命令来解决。巴托尔作为乌云的亲属参加了婚礼,在婚礼仪式上,他自始自终板着脸坐在那里,要他说话他也不说。吃饭的时候,他坚决不留下来,只把妹妹乌云拉到一边,嘱咐妹妹自己多保重,成了家,做了人家的老婆,不似在家做姑娘时,一切都不可再任性。巴托尔叮嘱完,然后红着眼圈骑上马走了,乌云和张如屏怎么留也没能留住。
  饭局散了,首长忙,和关山林、乌云握了手,说今后你们两人要团结起来,共同进步,然后上车走了。其他的人,也都打着酒嗝离去了。张如屏把关山林和乌云两人领到新房里。
  新房是专门布置出来的一间小木屋,张如屏特意叫战士把新房打扫得干干净净的,把炕烧得暖暖的。外面下着大雪,一进屋暖得就穿不住大衣。屋里布置得很简单,除了一张炕,另外有两张凳子,一个马扎子。炕上有两床新棉絮,窗户上贴了一对喜字窗花。马扎上放着一个簸箕,里面装着花生、红枣、榛子、冻梨,是用来待客的。张如屏抱歉地对关山林说,老关,事情来得太急,本想好好给你们布置一下,弄得体面一点儿,大家再热闹热闹,现在也只能这样了,你得担待点儿。关山林感激地说,老张你别这么说,我和乌云的事全靠你周旋,你算我们的半个月老,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再说这屋子够阔气的了,想想我那些现在还躺在林口雪窝子里的战士,想想老金,我这已是共产主义天堂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不说别的,这辈子能在这样的新房里躺一夜,赶明天壮烈了都值!张如屏说,老关你快打住,我知道你大喜之日,心情激动,但是也不能放马由缰地胡说,你给我好好过你的新婚之夜,好好地多住些日子,咱们那么苦的日子都熬过来了,咱们眼见已熬到共产主义的门口了,还不争取好好活它一把呀!行了,良宵夜短,这里没我的事了,我也该知点儿趣,早早走。张如屏说罢,又转身笑眯眯地对一旁的乌云说,小乌,我今天可是看在老关的面子上,替你打了掩护,明天你和老关得回请我。菜我准备,酒钱你们掏,明天你就是喝醉,也得敬我三杯。乌云拘谨地说,首长,那我明天说什么也敬你。张如屏说,别说首长,照今天这场子,我该叫你弟媳妇,三天之内,爱叫你叫我哥,不爱叫你叫我大名,咱们过了三天再照规矩办。好了好了,我得走了,再说下去,这夜又短去一分,遭人骂。张如屏笑嘻嘻地说着出了门。一会儿又推开门探进脑袋来说,老关,门口我已给放了个岗,下命令天王老子也不许来打搅你们,你们就放心歇着吧,啊?然后收回脑袋,把门带死,咔嚓咔嚓踩着院子里的积雪走了。
  张如屏走了,屋里就剩下关山林和乌云俩人。一时间,两个人都没话说,呆呆地站在那里。屋里有一股淡淡的木头和新棉絮的味道,很好闻。炕烧得烫烫的,两人刚进屋时就脱了大衣,这时关山林仍然觉得身上发烧。他看乌云,乌云有些紧张又有些拘谨地站在那里。因为结婚穿了一套新军装,军装很合身,衬托出她好看的腰身。她的脸蛋红红的,因为喝了点儿酒,眸子里明亮如星,比往常更多了一份俊俏妩媚。屋里很静,两人呼吸声可闻。关山林知道今夜这个沉默得由自己来打破,用力搓了搓大巴掌,就开口道,咱们坐下说话吧。关山林说着,自己先在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乌云先是犹豫了一下,也在另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两人隔着有好几尺。关山林看乌云,乌云把脸转到一边,看地上。关山林忙收回视线,没来由的,头上渗出了汗珠子。
  关山林说,屋里真热。
  乌云低着头,没答话。
  关山林说,老张他把炕烘得太热了。
  乌云瞄了一眼静静的土炕,目光停留在那两床印着鸳鸯鸟儿的新棉被上,立刻红了脸,收回视线,头埋得更深。
  关山林说,首长和同志们太热心了,我都出汗了。
  乌云抿着嘴偷偷笑了一下,但她很快又住了那笑。
  关山林说,你的衣裳都让酒给染了。
  乌云低头看自己衣襟,衣襟上别着的大红花被酒浸脱了色,在胸口上洇了一大片。她连忙用手去护住胸口。但她发现那个动作太幼稚,连忙把手拿开,脸上红得像熟透了的山楂果。
  关山林说,把衣裳脱掉,换换吧,捂一身酒味。
  乌云低头说,待会儿,待会儿再说吧。
  乌云这么一说,关山林就没话说了。两个人又沉默了,听屋外有哨兵在雪地里来回走动的声音,听炕洞里柴火僻啪燃烧的声音,听马灯里火星子爆裂的声音……
  又坐了一会儿,关山林说,你累不?
  乌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关山林说,咱们,咱们歇着吧,天不早了。
  乌云坐在那里,一动没动。
  关山林见乌云没动,不知她是什么意思,硬着头皮又坐了一会儿,就站起来,往炕边走去。走到炕边,坐下,脱鞋,脱衣服,拉过新棉被,准备上炕。正在这时,乌云突然叫道,别忙!关山林一愣,不知她叫什么,转过脸来看她。乌云从凳子上站起来,朝这边走,但不是朝炕边走,而是走出屋去。关山林不知她干什么,坐在炕边。过了一会儿,乌云进来了,手里端着一盆热水,走到炕边,把水盆放下,不看人,轻声说,洗脚吧,哪有不洗脚就歇下的。关山林有些发呆。从十几岁当兵打仗起,脚是洗过,但那都是行军走路走乏了,烫烫脚,解个乏,若不是这个,没有谁洗脚,平时歇下,身子一歪就睡,哪里还有洗脚的习惯!如今乌云叫他洗脚,让他突然感到一种温暖的关心和照料,也有了一种陌生的约束。乌云见他待在那里,就走上来,把他的脚从炕上拿下来,放进热水盆里,然后蹲下,手放进水中,轻轻替他洗起来。她的动作很轻,有一缕柔软的头发滑落到她光洁的额前,使她显得那么温顺动人。关山林一瞬间心中涌起一股强大的暖流,眼圈红了,他猛地俯下身去,从水中捉起乌云的一双手,激动地说,我来!我自己来!乌云说,你累了,你歇着,我来吧,这事本来就该我做。关山林用力晃着乌云的手,说,不,这事不该你做!咱们是革命同志,咱们不兴老百姓那一套,不兴谁侍候谁!乌云说,那怎么行,那,你娶我干什么?关山林急了,说,我娶你,我是和你过日子!我不是要你给我做丫鬟!我关山林放牛的苦孩子出身,我能有今天,我能娶上你这么个俊媳妇,我该满足了!我再使唤你,我不成了地主老财了?关山林把乌云的手紧紧拽在怀里,他的脸膛上满是红光,他的豹子眼异常明亮,他的额头上往下淌着汗,他呼吸急促地说,乌云,我打小起当兵打仗,在枪子中钻了二十年,打当兵那日起,我就把脑袋拴在腰袋上了,看着身边的同志一个个倒下,我也没少挨枪子儿,这一辈子,我就没想过能娶上媳妇,能有成家这么一天!掏心窝里的话说,我喜欢你,一见你的面,我就喜欢上你了!我感激组织上对我的关心,感谢组织上替我做媒娶了你,现如今我只想着两件事,一件是从今往后好好带兵打仗,报答革命,把命豁上也在所不辞!一件是这辈子好好待你,只要不叫枪子儿撵上,就做一辈子你的丈夫!乌云先前被关山林捉住手,心里一阵慌乱,后来听关山林说了那么一番话,一下子就被感动了。想着关山林虽说年纪比自己大,资格比自己老,是英雄,是首长,但也和自己一样,是穷苦出生,要论根子,两人原是一个蔓上结的瓜。听他说得激动,自己也受了感染,后来又听关山林说到死的话,乌云急了,抽出一只手,上去就捂着了关山林的嘴,说,别说这个!快别说这个!今天什么日子,怎么能说这个!关山林说,这就是一个比方,我是要你明白我!乌云轻轻地说,我明白,我都明白,你放心,我心里明白,组织上要我嫁给你,是组织上对我的信任,也是我的福气,打今儿往后,我会努力向你学习,也会好好替组织上照顾你的。关山林听乌云这么说,激动得什么似的,满腹话要说,却不知该怎么说,一用劲,就把乌云搂了过去。乌云挣扎着,说,别忙,我还没洗,等我收拾一下,身上埋汰呢!
  那天夜里雪很大,屋外的哨兵抗不住,躲到马厩里避雪去了。鹅毛大雪无声地飘舞下来,将小木屋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那天夜里关山林将滚烫的土炕变成了他另外的一个战场,一个他陌生的新鲜的战场。他像一个初上战场的新兵,不懂得地势,不掌握战情,不明白战况,不会使唤武器,跌跌撞撞地在一片白皑皑的雪地上摸爬滚打。他头脑发热,兴奋无比,一点儿也不懂得这仗该怎么打。但他矫健、英勇、强悍、无所畏惧,有使不完的热情和力气。在最初的战役结束之后,他有些上路了,有些老兵的经验和套路了,他为那战场的诱人之处所迷恋,他为自己势不可挡的精力所鼓舞,他开始学着做一个初级指挥员,开始学着分析战情,了解战况,侦察地形,然后组织部队发起一次又一次的冲锋。他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精神高度兴奋。他看到他的进攻越来越有效果了,它们差不多全都直接击中了对手的要害之处。这是一种全新的战争体验,它和他所经历过的那些战争不同,有着完全迥异但却其乐无穷的魅力。他越来越感到自信,他觉得他天生就是个军人,是个英勇无敌的战士,他再也不必在战争面前手足无措了,再也不必拘泥了,再也不会无所建树了。对于一名职业军人来说,这似乎是天生的,仅仅一夜之间,他就由一名新兵成长为一位能主宰整个战争局面的优秀指挥官。
  乌云始终温顺地躺在那里,直到关山林把战争演到极致,直到关山林尽兴地结束战斗,翻身酣然入梦,她都一动不动。后来乌云悄悄地移开关山林搭在她身上的胳膊和腿,悄悄地爬起来,穿上了衬衣。她在炕沿上坐了一会儿,听着身边的关山林发出香甜的心满意足的梦酣声,然后起身走到窗前,站在那里朝外看。屋外大雪纷纷,雪花在空中飞舞着,在黑夜中发出幽蓝色的光泽,落到地上的积雪之中,就像消失了一样无踪无迹。乌云着迷地站在窗前,看着那些轻盈的雪花在窗外飘舞翻飞。她发现,雪花只有在无所着落的空中才是有生命的。乌云想,这一切都像是一场梦一样,一年多以前自己还是个年少无知的穷人家闺女,虽说家无隔夜粮,世道又乱,但自己是家里最小的,在父母兄长中使气撒娇的快乐还是有的;几天之前自己还是个无忧无虑的女战士、女学生,虽说军龄和学龄时间都不长,但自己聪明好学,无论什么事都做得让人夸奖。可仅仅是一天之中,自己就完成了人生的一件最重要的大事,做了人家的妻子。这里面有许多的不能接受,许多的不情愿,许多的委屈,许多的遗憾,全让这漫天的大雪给掩盖了,说不出,也不会再让人知道了。从此以后,自己做闺女,做一个无忧无虑的女学生的日子就结束了,再也不复存在了。从此之后,自己就有了一个新的责任,做妻子的责任,要去扮演一个自己陌生的角色了。她还来不及适应这一点儿,还来不及整理好自己的心绪,还说不上从容。但是,乌云毕竟是从穷苦人家出来的女孩,她知道自己早晚是要做人家媳妇的,她明白自己作为一个女人要去做的事,要去尽的义务。她现在站在那里,站在新房的窗前,看着窗外飘飘洒洒的大雪,安静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如今已经不是一个女孩子了,我如今已经是做了人家妻子的人了,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好好的,让丈夫满意,让组织上满意。乌云这么想着,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立了多久,然后她才悄悄地走回去,在炕上躺下。她躺在那里,在黑暗之中瞪着眼睛看着屋梁,听哨兵在屋外的雪地里跺着脚,听马匹在马厩里懒散地翻动夜草,听关山林在身边响亮而又心情舒畅地打着响酣。远处,有第一声鸡鸣传来。乌云明白,她的新婚之夜已经过去了。她轻轻地拉过被角,蒙在脸上,两串泪水,无声地顺着耳侧滚落下来,迅速地洇褥进崭新的棉被里去。
  关山林和乌云在合江军区又待了一日。这一日,关山林的一些老战友听说关山林结婚了,在家的,都骑上马,坐上车,找个理由赶来了。有的是认识乌云的,免不了要开个玩笑,说个笑话;有的不认识乌云,一见新娘的面,先是一阵愣,然后酸溜溜地把关山林拉到一边小声说,你狗日的,弄这么个年轻俊气的女同志做老婆,知道的是老婆,不知道的还当是闺女,你也不怕伤天害理!关山林心里明白那话是嫉妒了,愈发是要摆谱,哈哈笑着,大声嚷嚷着要乌云给人倒水拿花生。但水和花生不能最终解决问题,大家都是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的战友,水和花生哪里显得出深厚的阶级感情?到后来,都闹着要喝喜酒。关山林也爽快,让邵越取了早已备好的票子,拉上张如屏,一行人去了镇上的饭馆,好菜好酒闹了一大桌。都是割头不换的战友,大家都为关山林高兴,话没少说,酒没少喝,结结实实闹了一大通。关山林心里高兴,别人找理由和他喝,他没理由也找人家喝,见乌云不能喝,凡敬乌云的酒,他都一概代了,喝得豪爽酣畅。乌云在一边,看着关山林那么猛地喝酒,心里过意不去,就拉拉他的衣襟,小声说,你也别喝得太猛,你也吃点儿菜。大家就起哄,说,你们才做了一日夫妻,你们一个护犊子,一个犊子护,你们就只讲夫妻恩爱,不讲同志感情了,你们还让我们活不活了?关山林呵呵笑着,说,好好,就算乌云这话不该说,就算这话打击了你们的阶级感情,我认罚,我代乌云喝一碗。说罢,不用人劝,自己倒上一大碗酒,端起来,一扬脖咕咕地就灌下去了。大家说,你代乌云的,那你自己的呢?关山林大义凛然地说,罢,罢,我知道你们,我今日就当是一场恶仗,宁可战死,也不失了半世英名气节!说罢又倒上一碗酒,乌云一旁没拉住,让他一气就灌了个底朝天。大家说,美人也是他的,英雄也是他的,气死人!于是又喝酒,一直喝得个个眼直腿软才罢休。
  那场酒喝得关山林回头就醉了,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乌云送走了别人,把关山林架回新房里,弄热水来给他擦洗,给他脱了衣服让他上炕躺下,又去找来一碗老醋给他灌了让他解酒,然后把弄污秽的衣服装在盆里,拿到井边去洗了,架到火盆上烤着,一直守着烤干,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自己枕头下压着。等收拾完这一切,天已黑了。乌云也不觉肚饥,看关山林睡得沉沉的,胳膊腿大伸着,被子撂到一边,乌云走过去给他盖被子,先前替他脱衣服时没留意,这时才发现关山林的身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伤疤,有的凹陷下去,像被剜掉了一块肉,有的生着鲜嫩的肉瘤,数一数,竟有一二十处。乌云愣在那里,心里慢慢就涌起一股痛惜的感觉,一种壮烈的感觉,一种撕裂的感觉。那个壮实的身体是陌生的,但是昨天晚上他们毕竟有过了肌肤之亲,毕竟实实在在地接触过了,她的体内已经留下了他的烙印。此刻,看着那伤痕累累的身体,乌云心里有一种疼痛,那种疼痛化冰似的,一缕缕慢慢沁渗开来,就好像那些伤疤是长在自己光洁如玉的身体上似的。乌云眼里有些潮润,愣了片刻,轻轻拉过被子,为关山林盖好,然后在炕洞里添上几块拌子,把火拨旺,再回到炕头,守着关山林,等他夜里起来闹水喝。
  乌云就那么合衣坐在炕头,一直坐了一宿。
  第二天,关山林和乌云就打算回队了。一方面是关山林惦记着在林口休整的部队,金可阵亡之后,上面一时还没派新政委到团里,自己一走两天,几千口人马全靠参谋长和副团长张罗,心里放不下。二来乌云也惦记着学校,反正婚也结了,组织上交待的任务也算完成了,乌云不想为这事耽搁太多的学习。两人这么一商量,就决定当日分手各自归队。
  张如屏知道后赶来送行。张如屏见乌云仿佛比往日里更水灵了些,眼珠子也愈发亮了黑了,脸蛋儿也愈发有了光泽,像是涂了一层薄薄的胭脂,显得妩媚动人。他就开玩笑说,小乌,你看我当初是怎么对你说的,你看我当初没骗你吧,我说老关是老革命,你跟上他,你进步一准不小,我这话没说错吧?乌云不知道张如屏说的是什么,扬着脸蛋拿眼睛看张如屏。张如屏说,你看你跟他只在一个炕上睡了两宿,你人都精神多了,再往后,还不进步得什么似的?乌云这才明白张如屏说的是什么,一张脸立时红得活像山植果。邵越先前没有机会,这时也凑过来,小声对乌云说,我是该叫你首长夫人呢,叫你嫂子呢,还是叫你乌云同志?乌云红着脸打了邵越一掌,白他一眼,说,去,别在这儿使乱。邵越躲到一边,冲她嘻嘻笑着说,哎,哎,你才进步了两天,就闹起军阀作风来了,你要这样,我往后可不敢再往学校给你送东西了。乌云知道邵越是和自己开玩笑,并不当真。说起来,自己参军以后,不管是在过去的独立旅还是现今的八团,战友中最熟识的,还要算是邵越。自己结婚,他和靳忠人,一个警卫一个马夫,硬被赶到一边,糖也没捞着吃,酒也没捞着喝,也是太委屈了。这么一想,就走过去,拉住邵越,把一大包红枣糖梨之类的食物塞到他手中,说,小邵,我刚才是和你闹着玩的,咱们是战友,咱们不兴生分,过去你管我叫小鸟,今后你仍管我叫小乌。这些东西你带着,留一些你和小靳吃,剩下的带回去给别的同志们。你们都辛苦了,受累了,酒没闹上,就拿零嘴顶吧,日后有机会,我再给大家补上。她又说,小邵,本来照顾首长的事该我来做,但组织要我学习,我一时不能跟着去,你就替我多担待点儿,让你受累了。首长性子急,打起仗来什么也不顾,你替我看着点儿他,别让他……别让他往枪子密的地方冲。我在这里,就先拜托你了。邵越本来是和乌云闹着玩,没承想引出乌云这一番话来。想到乌云到部队里一年多,一直是快快活活、无忧无虑、心里什么也不装的,如今刚一结婚,就像一下子成熟了,心里装事了,知道替首长负担了。邵越这么一想,一下子就严肃了,心里也有了一丝怆然的沉重感。邵越轻轻地点了点头,说,你放心,我会好好照顾首长的。有我在他身边跟着,我保证有一百个枪子也用我身子抵着,半个也落不到首长身上。乌云急得跺脚道,你胡说什么,我挂记着他,我能不挂记着你?你不也是我的好同志,好兄弟?我不要谁替谁挡着,我不要枪子落到谁身上,我要你们都好好的,谁也别出事,我要你保证,下次我见着你们,你们还是你们,一根汗毛也别少了我的!邵越愣在那里,眼圈红了,好半天才用力点了点头,说,小乌你的心眼儿真好!
  当下大家都说了一些辞行的话,关山林和乌云俩人反到没捞着机会说更多的。也是人太多,众人面前,想说的该说的都不是机会。就这样大家分了手,关山林带着邵越、靳忠人骑马回林口驻地,乌云由张如屏安排派人送回牡丹江。只是乌云有话在先,送只送到市里,到了市里她就自己回学校。这样一决定,大家就此告别,分头离开了军区。
  送乌云的胶皮轱辘大车先驶出屯子,那时北满的形势好转,土匪基本上不闹腾了,路上安全,就没安排人送,大车上只坐着乌云一个人。马车缓缓驶出屯子,拐上官道,车夫惜着马,先由着马的性子小跑了一阵,胶皮轱辘碾得官道上的积雪咯吱咯吱作响。太阳很好,高高地挂在天空中,使天地间的一切都发出耀眼的光亮。官道两边高大挺拔的白杨树和烨树在微微的小北风内抖瑟着稀薄的枝叶,像是在对乌云做着恋恋不舍的告别。乌云坐在大车上,看着屯子渐渐远去。先有了一种淡淡的怆惘。她想把这种怆惘赶走,却没能成功,就在这个时候听见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乌云抬起头,扭过身子往后看,她看见屯子的方面,出现了三个黑点,那三个黑点迅速变大,成了三匹骏马,她看见头一匹马上的骑手,正是高高大大的关山林。乌云的眼睛一下子就潮湿了。关山林带着邵越和靳忠人两人本是走的另外一条道,但走了一会儿,关山林突然勒住了马,什么话也没说,调转马头就朝乌云离去的方向追,邵越和靳忠人也跟了上来,他们追上了乌云坐着的大车,三个人三匹马,在蓝天白云之下,绕着大车转了两个圈。关山林披挂整齐,在那匹枣红色的关东大马上显得威风凛凛。马绕着圈,他的目光却始终只在乌云身上,乌云将手撑在车板上,也始终绕着圈地看枣红马上的那个人。这样什么话都没说,又送出很远一程,然后三匹马离开了大车,朝另一条道上奔驰而去。马蹄扬起的雪霁在空中扬扬洒洒,好半天才落尽。
  乌云当天就赶回了学校,结婚的事,自然是嘴严,一个字也不曾向人透露。白淑芬还问过乌云回部队是做什么去了,乌云想编个谎话把事情遮掩过去,但她一向也没有说谎话的经验,吞吞吐吐半天也没能把谎话编出来,反倒闹了个大红脸。德米在一边说,白淑芬你问她做什么,部队上的事情,有多少都算是机密,你一个老百姓,你问不合适。白淑芬说,我问有什么不合适,我不是部队上的人,我总还是党员吧。德米说,党员也得讲个组织纪律性,党员更不能包打听。乌云该告诉咱们的,她自己会说,她不说的,就是亲爹亲妈也不该问。白淑芬想想,德米这话说得也对,就不再问了。乌云解了围,这才松了一口气,她向德米投去感激的一瞥,然后走开,去做自己的事。
  乌云表面看上去一切都很平静,和几天前离开学校时没有什么两样,白天上课时依然很用功,但是一到夜晚,等大家都就了寝,躺在床上,想着这两天的事情,自己稀里糊涂地就结了婚,嫁了人,好端端一个快乐的女儿身就失去了,就算这事不说给人家听,但既然自己已经是做了人家的老婆,再不是原来的自己。这事想起来,真是有些不能相信。不过,经过了这一场,乌云已经没有了先前的伤感和委屈,有的只是对自己已经托身给那个人的一些苦苦的记忆。乌云希望自己能尽可能多地想起关山林的种种事情来——他的经历,他的性格,他的脾气,他的好处和坏处,她想尽可能详细地总结一下她所了解得他,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是她的丈夫了,她这一辈子,铁定是要跟他了,她不能不了解他。乌云在整个晚上都那么睁大眼睛躺在床上想着、回忆着、遗憾的是,无论她再怎么想,她都无法搜索到她所知道的一个完整的他。她对他,实在是了解得太少了。
  半个月后,东北解放军总部下辖的东北护士学校来药科专门学校挑学员,乌云和白淑芬、德米作为优秀学生都被挑中了,转学到哈尔滨,作为东北解放军自己培养的医疗骨干继续学习。临走的时候,学校开了欢送会为乌云等十几个学生送行,乌云她们向老师和同学一一告别。别人都向远藤熏一告别,独有乌云没有找他。后来远藤熏一挤过人群来到乌云身边,把一个精美的笔记本送给乌云。远藤说,乌云君,我们认识了一年,这一年来,乌云君对我的帮助太大了,我真的很感谢乌云君,现在要分手,我真是舍不得,乌云君的前程重要,我也不能说挽留的话,我就送乌云君一个本子,衷心地祝乌云君前程远大。乌云不知所措,接过烫手的日记本,愣在那里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然后便逃进人群中,远远地避开远藤。
  十二月份,乌云和白淑芬、德米到哈尔滨的东北护士学校报了到。学校重新分了班,乌云仍然学药剂,白淑芬和德米转到了护理班。战争的局势发生了显著变化,部队急需大量战场救护人员,白淑芬和德米都被选中了。乌云看到很多人都被转到了护理班,她也向学校打了报告,要求调到护理班去,学校方面找她谈话,说她学习成绩不错,要求她仍然安心在药剂班学习,不管在什么班,都是革命工作的需要。东北护士学校和药科专门学校不同,是东北解放军总指办的,学校一切均按部队编制操作,校领导和教师也全是部队上的,领导既然这么决定了,乌云纵有一百个不愿意,也得接领导的安排执行,所以乌云仍然留在了药剂班。
  腊月时靳忠人到哈尔滨来看望乌云。靳忠人是受关山林指派来的,一来给乌云送些日常用品,二来也是告个平安。关山林那时已经升为八师副师长。关山林这人一辈子不愿给人当副职,曾经有过好几次调他到副职的岗位上,他情愿不升那一级,也死犟着不干,这次是实在犟不住了,才勉强上任,但前题是仍然带他的老八团。那个时候主力部队师一级干部大多有车了,马再用不上,靳忠人做为马夫也就失业了,他就改行当了勤务兵。靳忠人告诉乌云,部队在冬季攻势中很忙,几乎天天有仗打,不过和入冬前不一样的是,现在战略上的优势基本上在我们一方,仗打得有条有理,差不多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后勤补给也上去了,打起来不窝火。关副师长这段时间累是累一些,但情绪很好,不怎么发脾气,有时候还和下级指挥员开个把小玩笑。比如有一次他带着邵越、靳忠人几个师部的人去下面一个营检查工作,那个部队刚打了胜仗,正闹着庆功,麻痹了,关山林不直接进去,领着邵越、靳忠人悄悄去村口摸哨,把乏得靠在鸡窝边打瞌睡的哨兵绑了起来,抬到营指挥所里去了,臊得那个营的营长教导员恨不得踢那个倒霉的哨兵的屁股。乌云听得很亲切,乌云很希望听靳忠人多说些什么,但靳忠人口笨,不像邵越那么会说,乌云想问,也不知道问些什么好。后来乌云就问关山林有没有负伤,有没有生病。靳忠人说,没有,关副师长很好,就是到师里以后,一般情况下捞不着上火线,前面枪一响他就骂娘,老是摔帽子。想了想,又补充道,有一回烤火,烤着烤着睡着了,被火燎着了鞋,不过没伤着脚。乌云愣了一会儿,就说,他睡觉时不安分,爱踢腿伸胳膊,你们多留一份心,睡时让他离火远点儿。另外,你让他别摔帽子,天寒,小心冻着,他要想摔你就让他摔点儿别的。靳忠人点点头,因为想着早点赶回部队,就干巴巴地问,乌云同志还有什么事没有,没有事我就往回赶了。乌云就把靳忠人送出学校,看着瘦瘦高高的靳忠人熟练地跨上关山林那匹失了宠的枣红关东马,一磕脚得得地走了。乌云又怔怔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学校去。
  那个冬天,乌云把自个儿完全拴在学习上。在新班中她的学业仍然是最好的,即便这样,她仍然不放松自己,夜里读书做笔记直到熄灯后。学校设在一所日军留下的被服仓库里,没有暖气,一个宿舍发了一个泥炉子,煤是含硫很高的煤烟,浓浓的烟将银花纸糊裱的顶棚熏成了墨绿色。[纟卒][纟祭]的纸窗一入夜便被凛冽的北风吹得呜呜作响,像鬼叫似的。乌云做姑娘的时候像是一只倦猫,瞌睡大,老也睡不够,每天早上都要人来叫。在药剂学校的时候,白淑芬和德米两人就最喜欢看乌云早上倦倦慵慵爬起来的那副样子,那个小娇娃的模样让人怜爱不够。白淑芬常常跑上去拍着乌云梦眼迷离残红懒布的小脸蛋叫乖乖。自从结婚后,准确地说,是自从守着醉酒的关山林度过了那个不眠之夜后,乌云嗜睡的习惯没有了,每天早上都是早早地第一个起来,也不惊动别人,穿好衣服,叠好被子,洗了脸,拿上书本,轻手轻脚出了宿舍,到仓库外面的荒岗子边上坐着背书。冬天的哈尔滨,即便在早晨的时候也像一大块化解不开的冰坨子,云在天上沉凝欲堕,十天半月看不到太阳的影子。天气好的时候,满世界被疏朗冥朦的银雾罩着,大街小巷铺着清旷莹明的雪,乌云就在这雾和雪的无声呵护下安静地读书,有时候,也支着腮帮子,眼睛看着远处发一会儿愣。  
8攻打锦州
  1948年最初的那两个月的冰期里,关山林所在的部队利用战役间隙开展了大规模的新式整军运动,诉旧社会和反动派给予劳动人民的苦,查阶级、查工作、查斗志,弄清剥削阶级与被剥削阶级的关系,划清阶级界线,坚定革命斗志。部队在经过卓有成效的诉苦和三查运动后,立刻拉上了战场,开始了冬季攻势。战争局势已进入一个历史性的转折点,在整个东北,蒋军遭到东北解放军的夏季和秋季攻势的连续打击,已压缩于沈阳、营口、锦州的狭小地区内。陈诚的机动防御方针完全破产,为了维持残局,便于机动,陈诚又增编了三个军和三个师,使正规军的数量扩大到四十五个师计五十八万人,主要布置在沈阳外围和北宁路沈锦段及其两侧地区,企图一面保持东北和关内的联系,维护辽西走廊和沈阳的主力安全,一面打通沈阳至长春、吉林的铁路交通。东北解放军此时兵力已达七十三万人,其中正规军三十五万人,冬季攻势的目标,是首先对沈锦段开展进攻,迫使沈阳、锦州之敌增援,争取歼灭沈锦段上一切城市的守敌和大量援军,尔后转兵沈阳以南攻歼辽阳、鞍山、营口等地之敌,孤立沈阳。
  关山林所在的部队在冰期时节一直在辽南一带运动作战,先后参加了攻克辽阳、鞍山、营口的战役,大大小小打了二十多仗。冬季攻势结束之后,部队往东运动,在稍做休整之后,投入了攻打长春的战役,结果首攻长春不利,强攻改为长久围困。部队在长春外围,除了每日例行的政治攻势、收容守军逃兵、打空降物资的飞机之外,几乎无事可做。眼见着兄弟部队漂漂亮亮地打过来打过去,过足了瘾,而自己却只能干巴巴地守在长春外围数天上的星星,部队的情绪多少有些低落。关山林本人像屁股上长了疮,整天坐不住地在师指挥部里转来转去地骂娘,一天听不到枪响就口干舌燥,不住地往前沿阵地跑,过一下用高射机枪打大肚子运输机的瘾。
  关山林那一段时间胡子长得特别快,脸也瘦了,眼也眍了,又不爱拾掇,模样很难看。师部几个首长都知道关山林娶了个又年轻又漂亮的小女兵,就拿他开玩笑说,老关,你看你这个样子,像鬼一样,要是这个时候你媳妇冷不丁儿地来,让你一撞上,还不给吓死?关山林没好气地说,她来干什么?她来看我在这里打坐念佛呀?要真来了,不用她先吓死,我就先臊死了!
  关山林的烦躁情绪一直延续到雨季之后。九月份,辽沈战役先在北宁路山海关至唐山路打响,八师接到命令,撤出长春外围,将阵地移交给地方部队,然后迅速南下,和其他部队一起进至锦州以北新民以西地区,完成集结兵力并对锦州、义县的包围。八师的指定地点是锦州西城。部队一到指定地点就开始了坑道作业,像老鼠似的将一条条坑道挖向锦州城墙。守军调用迫击炮集群轰击作业面,企图阻止解放军的坑道战术,解放军就用重炮还击,炮弹炸得一座锦州城像筛糠似的。坑道作业仍不停下,二十来天时间,硬是把坑道挖进了锦州城,有一条坑道还挖塌了守军的一座暗堡,上面的人连人带机枪一下子垮下来,埋住了挖坑道的战士,战士从土里爬出来,吐着嘴里的泥,上去就闷头闷脑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的敌士兵一个耳光,骂道,你狗日的胆子不小,敢拿屁股墩坐爷爷!你长了几个脑袋?敌士兵弄明白什么事以后怵头怵脑地问,共军长官,我这算投诚还是算起义?战士说,我不挖你,你能下来?你这什么也不算,要算只能算俘虏!敌士兵笑嘻嘻地将机枪送上来,说,成!成!只要不挨你们的大炮,算什么都成!
  10月14日,总攻锦州的战斗开始了。上午十时,炮纵和各部队的几百门大炮同时打响,各种口径的榴弹炮、加农炮、山炮。坦克炮和迫击炮发出震聋发聩的怒吼,锦州城顿时成为一座火城。城墙、碉堡纷纷倒塌崩陷,铁丝网、梅花桩四散飞扬,丈余宽的护城壕都被轰平了。四十分钟后,炮火开始延伸,八颗眩目的照明弹飞上天空,担任主攻的三纵率先朝突破口潮水般地涌去。八师做为二梯队也冲进城去。到中午的时候,各路大军相继突入市区,开始了激烈的巷战。
  围城一个月,守军范汉杰的炮弹已消耗殆尽,实际上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战斗虽然十分激烈,但属于一边倒的局势,所以二梯队预备队全都加入了战斗。关山林在战斗打响之前就把师里打前卫的任务抢到了手上,战斗打响之后,关山林率领先头团从城西一直往城东打,先还遇到了一些顽强抵抗,到黄昏时分,范汉杰开始向城外突围,城里的敌军大股的跟着坦克装甲车仓皇逃命,小股的只能听天由命,攻入城内的解放军实际上已没有太多的阻碍,于是纷纷开始抢夺地盘、捉俘虏。关山林率领的先头团在城里冲来冲去,不断遇到自己的友军,不断地走岔了路,部队进展得太快,连电话线也来不及铺,到后来就和师部失去了联系。关山林那时也顾不得什么了,下令哪里有枪炮声部队就往哪里打,心想有枪炮声不就是有战斗吗?谁知这么想的指挥官不止关山林一个人,有好多部队的指挥员都这么想,结果有好几次,人家的部队先到一步,正在那里打着,关山林带着部队冲到了,也闹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部队刹不住脚,直接从友军部队的阵地上冲过去,杀入敌方阵地。也有自己正打得上劲时,不知打哪儿钻出一支友军的部队,呐喊着冲进了敌方指挥部,稀里糊涂就把胜利果实抢走了,闹得两下里都不高兴,闹出一些矛盾。但不管怎么样,锦州的攻坚战打得极其顺利,到第二天的黄昏时分,经过三十个小时的激战,战斗就基本结束了,东北人民解放军全歼锦州范汉杰集团十二万人,生俘范汉杰、卢浚泉以下将官四十三人。
  锦州一仗,八师做为二梯队打得不错,俘敌数千,缴枪上万,还接管了一个装甲团,这些基本上是关山林带着先头团打下来的。在一天半时间里,关山林带着先头团在锦州城里冲来冲去,像一群得了青草地的羊儿似的,痛快是痛快了,但却不解气,主要是打得太顺了,基本上没有碰到恶仗,部队所到之处,势如破竹,抵抗差不多都是象征性的,枪管没打热对方就举小白旗了,有时甚至枪都没放一下,部队刹不住脚,直接就从对方阵地上冲过去了,也不想费劲回头,只留下两个人收容俘虏,这就算是打完了一仗。还有比这更绝的,在往金鑫大楼方向去的时候,尖兵报告说金鑫大楼发现有敌人的重火力布置,大楼的窗户伸出重机枪筒,一个窗户伸出一支,足足有好几十挺,楼外的沙墙后卧着几门平射炮,旁边还停着三辆坦克,都不动声色,俨然是严阵以待的样子。关山林一听报告就兴奋了,想着总算捞着一场硬仗打了,一边领着邵越和靳忠人往前边跑,一边向先头团团长发布命令,说一营怎么样二营怎么样三营怎么样。谁知人刚跑到前面,对方蹬蹬地就奔过来一名挂着上校肩花的高个子军官。军官军容整齐,马裤呢军便服上没有一个褶子,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的,只是一头的汗。上校军官一见关山林就埋怨道,你们怎么回事儿?怎么才来?我们都等一整天了!关山林有些发愣。关山林问你是谁?上校军官也发愣,这才发现自己操之过急,少了一样必要的规矩,于是一磕马靴,啪地来了个立正,大声报告说,东北剿总某某军某某师某某团上校团长某某某率全团弟兄向贵军投诚,全团武器弹药车辆无一损坏,请贵军验收!关山林问人呢?怎么没看见人?上校团长说人都锁在地下室里,怕到处乱跑让流弹给打伤了,也怕造成误会。关山林心想这个上校当得还算有点儿心肝,知道体恤部下的性命。但毕竟没捞着打的,心里就有了些失落,想你衣服穿得那么挺括,又有那么些坦克大炮机枪放在那里,守着钢筋水泥的一栋大楼,一两千生猛壮丁,干嘛不认认真真打一仗,偏要死乞白赖地跑来投降?关山林这么一想眼光里就流露出不屑来,又有些不甘心,于是便问,你的部队伤得厉害?上校误会了,以为关山林是嫌他把部队打废了才来举白旗的,连忙申辩说自己的建制完好无损,军官士兵无一伤亡。关山林就有些不耐烦,说你既然建制都在,看你样子也不是给人提马桶提出个上校来的,为什么不鼓劲打上一仗?关山林说这就难怪范汉杰了,有这样的军队,输还不是注定的!上校这回听懂了关山林的话,一张脸立刻红得像块烤糊了的尿布。关山林也不管他,将手中的汤姆式冲锋枪关了保险,倒提了,转头吩咐先头团团长安排人受降,部队再往其它地方去找仗打。谁知人还没安排妥,不知打哪儿钻出一支友邻部队来,喊着叫着就冲进了金鑫大楼。先头的兵都光着头赤着腰,还有的头上扎着浸血的白绷带,边冲边搂火,冲锋枪打得大楼砖尘四扬,进去就威风凛凛地大叫缴枪不杀,解放军优待俘虏!大楼里的兵早就有了命令,知道仗是没有打的,都心如止水地坐在地下室里听枪响,有的已打起了瞌睡,这时见冲进一队兵来,又是放枪又是冲自己喊,明白自己做范汉杰的兵这时便做到头了,都乖乖地举起了双手,排队走出地下室到指定的地点集中。情况的变化真是快得令人目不暇接,本来范汉杰的这个团在枪声一响之后就拿定了主意要投降解放军,为此人家把武器装备一样样全部收拾停当,放在那里,兵都集中关在一起,人是急不可待地找上门来向关山林投诚的,谁知半路又杀出个程咬金。另一支解放军的部队不知打哪儿钻出来,半道上端走了煮烂在锅里的鸭子,让关山林站在那里,半天没省悟过来是怎么回事。打了一天一夜,算起来大大小小也有十好几仗,但真正的硬仗一次也没捞着,关山林本来就有点犯躁,这下他就有点儿火了。关山林大踏步朝院子走去,后面跟着一拨参谋警卫。他一只手将汤姆式举起来,枪口指着一个正站在院子当中吆喝着军官俘虏到一边集合的干部模样的青年军人,说你是谁?你们是哪支部队的?那青年军人头上缠着绷带,衣服上满是血痴,他看了看关山林,看出关山林是比自己大的军官,又见是在问自己,就稍做表示地将腿站直了,说,我们是独一师五团的,我是五团参谋长徐水清。关山林说,你独一师不是打城北吗,怎么打到这里来了?徐水清说,原先是打城北,谁知道怎么就打到这里来了,反正到哪儿都是打,现在整个锦州城都是练武场,管它打哪儿,只要有仗咱就打。关山林说,你打仗就打仗,你怎么抢我的胜利果实?徐水清说,我怎么抢你的胜利果实?这大楼是我先冲进来的,人是我从地下掩体里掏出来的,怎么到成了你的胜利果实?八团团长在一边不高兴地说,同志,这位是我们关副师长,你说话客气点儿。徐水清并不怵,说,副师长怎么了?副师长也得凭个先来后到,要凭谁官大,那好,那我们谁也别动手,都坐到城墙根下晒日头捉虱子去,这满城的俘虏,都等着林总一个人来抓去!八团团长生气了,说,你这个同志,你怎么有点儿不讲道理,横扯歪经呢!我说这里是我们的胜利果实,我能说出道理,而你就不能。我问你,你在这里吆喝了半天,你知道你俘虏的这支部队的番号吗?徐水清眨巴眨巴眼说,不知道。八团团长说,不知道我告诉你,是范汉杰三十八军的装甲团。又问,你既然受降了这支部队,这支部队最大的官儿在哪里?徐水清连忙说,这你难不住我,我刚才清点了一下,副团长就有两个。八团团长说,我给你看个更大点儿的。说着把站在身后的上校团长推了过去,说,喏,这位是这支部队最大的官儿,是你那两个副团长的头儿,人家投降仪式都办了,你还有什么话说!徐水清一看,就明白是自己闹错了。那个上校团长心里放着事,这时就上来热情地劝解道,都是贵军,都是贵军,我做谁的俘虏都行,只是请你们快点儿安排我们去俘虏营,我的人都饿着肚子呢。俗话说,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我的部队三天没开过伙了。徐水清推开上校团长,说吃饭的事你找他们去。说着就吆喝自己的部队撤出金鑫大楼,重新集合另谋战场。关山林叫住徐水清,说,这样吧,反正你们已经忙上了,不如你们在这儿忙着,我们走人。徐水清大度地扬扬手说,算了,都是自己人,胜利果实装哪个兜都是往自家扛,你们先来,你们就该先尝个鲜,我们走人!说着就带着人走了。
  15日夜,锦州战役全部结束。黄昏时分,关山林在指挥八团拿下了银行大楼之后,枪声在整个锦州城内突然停止下来,城内一片寂静。关山林带着邵越爬上银行大楼楼顶,他站在那里极目远眺。消失了枪炮声的城内四处烧着大火,大火的舞蹈使停止了枪炮声的这座城市有了另一种生动,火光像疯长的蘑菇一样四处开放着,把城市的夜晚变成了白昼。关山林站在那里,夜风强劲,揭起了他被硝烟烤糊了的衣襟,他眯着眼睛,一直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
  十月份的时候,乌云结束了在东北护士学校的学习,回到了部队上。
  学习是提前结束的。大反攻已开始了,部队对卫生人员突然加大了使用量,学校里除了几个护理班,连乌云这样的药理班学员也都提前结束了学业,分往各个作战部队。分配是统一的,像白淑芬,原来是地方上的学员,按规定毕业后应该回到地方上去,现在部队急需用人,立时三刻就发放军装参了军,把白淑芬高兴得什么似的。乌云和德米也没有分回原先的部队,而是分到东野一兵团野战总医院。分配当天,乌云和白淑芬、德米拿了命令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学校,三个人爬上一辆卡车到了哈尔滨,再从哈尔滨坐火车到靠山屯。当时长春尚在郑洞国手里,还没解放,火车往前不通了,三个人又撵着一支支前大军的队伍,坐着人家的胶皮轱辘大车到了一兵团的野战总医院。报到当天,工作分配下来,白淑芬和德米仍然继续往前走,直接到前方战地医院,乌云却被留了下来。乌云知道自己被留在了野战总医院后急了,立刻去找干部主任,问为什么三个人来,独把她留了下来。干部主任说这是工作需要。乌云说,前边打得那么激烈,前边更需要人,我要求去前方。干部主任耐心地说,前方需要人,后方也需要人,后方都是重伤员,工作担子一点儿也不轻,你就安心在这里工作吧。乌云说,这么说,你就是不想让我到前面去。干部主任急了,说,你这个小同志,你怎么刚来就对工作挑肥捡瘦呢?我还想到前线去呢,我报告打了一百次,我不是也没去成吗?我找谁闹去?乌云知道自己没了希望,怏怏地出来。白淑芬和德米见乌云眼里有了泪水,马上安慰她,说既然这样,先在这里干着,反正仗是越打越大了,战场救护人员如今成了金子,还会大量要的,说不定明天就会通知你上前线去的。当下三个好朋友就告别,白淑芬和德米背着被包继续往南走,乌云则留在了总医院。
  其实,乌云不是个喜欢枪炮的人。乌云不喜欢战争,她并不希望仗越打越大,相反地,她倒是希望这场战争能突然一天结束才好。乌云从小在兵荒马乱中长大,一家人吃尽了战乱的苦头,从心眼里,乌云恨透了打仗。打仗就让人无法过安宁日子,打仗还会死人伤人,而这一切都令她反感。但是命运这种东西就是那么奇怪,你不喜欢的东西,它反而总离你那么近,你讨厌它,它却偏偏追踪着你,让你不能摆脱。乌云憎恶战争,但是这场战争却有她的三个亲人在其中,大哥巴托尔、三哥博奇、丈夫关山林,他们全都在作战部队,整天与枪林弹雨为伍,和腥风血雨作伴,这不能不使她担心。乌云始终挂牵着自己的三个亲人,而在这三个亲人中间,乌云牵挂得最多的还是关山林。说来真是让人不可思议,巴托尔和博奇是乌云的同胞手足,乌云从小就是巴托尔和博奇宠护着的小妹,而关山林在乌云生命的前十八年里完全是一个陌生人,就算他们后来成了夫妻,彼此的了解和共同生活的经历也是非常有限的,乌云甚至都说不清关山林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人。但仅仅是因为他们有了夫妻这个名份,他们在合江的一个小木屋里共同度过了两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乌云对关山林的依恋和担忧,就多了一份比血缘更浓的感情,而且这种感情因为两人分离时间的渐长变得日益沉重和缠绵。乌云想到前线去,想到战斗中去,她的最直接目的,就是想到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两个哥哥身边去,和他们在一起。既然他们都在那里,那么她也应该在那里,无论她是否憎恶或者是害怕战争,她都应该在他们的身旁。
  乌云对战争的了解是从她来到野战总医院的第二天才真正开始的。
  乌云留在了野战总医院,分配的工作是做护理员,洗绷带、蒸煮器械、做杂活、帮老护理员照顾伤员。野战总医院送来的全都是重伤号,有的被打废了,有的子弹或弹片还留在身上没来得及取出来,送来时大多支离破碎。乌云第一次走进病房的时候完全被惊呆了,病房里躺着的那些伤员要么昏迷不醒,像一截截木头似的躺在床上,醒着的没有一个人是成形的,不是缺胳膊就是少腿。有一个小号兵被汽油弹烧得几乎成了一截焦炭,他躺在白色的床单上一声不吭,几乎让人看不出那截乌黑的焦炭曾经是一个血肉之躯。乌云愣了好半天才在小号兵的床边蹲了下来。她在他那张皲裂成大烟土色的脸上找到了两个洞。因为有太多的眼白她知道那是一双眼睛。它们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让她心里感到一阵抽搐。小号兵烧得完全没有形状的嘴巴动了动。乌云把头倾下去,她听见他微弱地说,大姐,给我说两句话吧。乌云不知说什么,她什么也说不出来,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把一只手颤颤地伸出去,想去握住小号兵的手。有一个护理兵正在给一个伤号换药,见状大吼道,别动!护理兵冲过来说,你疯啦,你想要他的命呀!看见乌云吓得脸色苍白的样子,护理兵又换了一种口气,说,他烧成这样,身上一滴精血都没有了,你一碰他就往下掉肉,他就疼,他一疼就打滚,一打滚身上的肉就往下掉,掉得只剩下一副骨头架子,明白不?你不能碰他,你就给他说几句话吧。
  这以后的两天时间里,乌云一有空就到小号兵的床前来陪他,给他说话。病房里满是焦灼的血肉味。不断有人被抬出去和被抬进来。有人不声不响,有人大声地骂人,有人死去活来地呻吟,有人在昏迷中高声喊叫着冲呀!乌云说话的声音几乎完全被淹没了,她只是在那里说着。小号兵一动不动地躺在雪白的床单上,眼白过多的一双眼睛像两个洞一样睁着。有一阵子他似乎安静地睡着了。但其实他并没有睡。他用那低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大姐,你的声音真好听。乌云听了说不出话来,就又想伸出手去摸他。但是手伸出去僵在半空有好半天落不下去,知道不能摸,一摸他就掉肉,后来把手收回来就去捡床单上一粒炭屑,捡了好半天都没捡起来。就算这样,乌云陪小号兵的时间仍然是很有限的,总医院住的全是重伤员,不是重伤员到不了这里。重伤员都需要照顾,给他们换药,替他们擦洗、翻身、喂饭、照料他们大小便,干完这些还得抓紧时间洗大堆血乎乎的绷带和床单。乌云整天忙得像什么似的,头发一天到晚都是湿漉漉的。伤号们都是战斗英雄,战斗英雄脾气都不大好,一疼一躁就骂人,逮住什么人骂什么人,逮住什么事骂什么事。也有不骂的,不但不骂,什么话都不说,整天瞪着一双眼睛盯着天花板,躺在那里一动不动,像死了似的,这反而让乌云心里更难受。乌云倒是希望他们骂,怎么骂都行。乌云就说,你说点儿什么吧,说点儿什么都行,你要愿骂人也行,你骂,你骂心里就畅快些了,你别这么憋着,憋着难受。乌云已经习惯了,她已经习惯了充满血肉味的焦糊味、支离破碎的人体和粗野的叱骂。她在病房里走来走去,身边全是被战争改变了形体和命运的生命,以及由这些生命触发出的各种各样的响动。她的充满青春活力的躯体和思维在这个环境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她像风一样无声地走动,却深深地感到无地自容。
  到第四天的时候,乌云用一床白被单把小号兵裹了起来,让人把他抬走了。小号兵死了,他直到死的时候都没动弹一下,两个眼白过多的黑洞依然那么睁着。乌云在把他裹起来的时候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了他一下。她想她这个时候可以抚摸他了。她指头触摸到的肢体已经完全没有弹性了,干涩涩地和一段真正的木炭没有什么两样。不过他没有往下掉肉,他根本就没有什么肉可以往下掉了,他的身上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肉了。乌云说什么也不让别人动小号兵,她坚持要自己亲自把小号兵抱到担架上去,她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把小号兵抱到担架上去了。
  乌云最终还是上了前线。几天以后总医院送来一位师长,是二兵团炮纵的,是被飞机炸弹炸伤的,送到医院后医生一看说腿保不住了,得锯掉。告诉师长,师长说锯吧,上半身给我留着,只要能坐,能坐我就还能指挥部队打仗。于是立刻手术。乌云被临时拉进手术室帮忙做麻醉。院长说人手不够,你学药理的你懂麻醉。其实所谓麻醉很简单,也就打一针奴夫卡因,一针杜冷丁。乌云从来没有进过手术室,没有临床经历,只知道截肢是把坏死的肢体部分拿掉,不知道锯是真锯。看着两个医生撸起衣袖,先用手术刀把腿上的脂肪和肌肉切开,使止血镊子夹住血管,再用剪子把附近的脂肪和肌肉剪去,留出工作面,接下来就用一把钳工用的钢锯,沿膝盖以上刷刷地锯起来。先一个人锯,锯得满头大汗,然后再换一个人。乌云从来没见过这个阵势,她不知道截肢就像木匠锯木头一样,也不知道原来人的骨头竟这么难锯。一握粗细的股骨,竟然锯断了三根锯片。乌云目瞪口呆地站在手术台一旁,被那个场面吓得心凉肉跳。她恶心得直想呕吐。那一刻她想到了关山林,她想到了关山林怎样在冲锋的时候把头上的帽子摔到一边,不顾一切地抱着机关枪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她想到一颗炮弹是怎样在关山林身边爆炸,把他掀到天上又落了下来,然后关山林又怎样拖着一双被炸得血肉模糊的腿在泥土中爬动。有好几次乌云都把躺在手术台上那个班牙咬得嘎嘣响的师长当做了关山林,差一点儿就扑了上去。乌云的承受力完全崩溃了,手术一结束她就去找了政委,她坐在政委面前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我要上前线!你让我上前线!
  乌云终于被批准上前线了。乌云到前线时正赶上锦州攻坚战打响。乌云跟着一支救护队冲进被炮火轰成一片火海的锦州城。这个时候,乌云已经知道关山林的八师也在攻击部队中,而且已经冲进了城。乌云甚至还救起了一位八师先头团的战士。那个战士腹部受了伤,脸色苍白地躺在一堆冒着黑烟的沙袋的后面。乌云利索地用刀挑开他的衣服,用急救包填住他的肠子,包扎好,把他扶上担架。乌云问他知道不知道关山林。战士说知道。战士说打锦州女中的时候他就是从关副师长身边冲过去的,他听见关副师长正在对他们团长吼,别踉狗日的耗!把炮调上来轰狗日的!乌云由此知道了关山林还在,关山林还活着,他甚至活得完好无损。乌云的一颗心一下子落到肚子里去了,那一刻,她的腿软得几乎站立不起来了。
  乌云在两天一夜的战斗中出了十几趟城,都是护送伤员出去的,后来用不着出城了,战地救护队把急救帐篷迁进了城,人也分开了,一个救护员带一副担架,哪里有战斗往哪里冲。原则上是先往下抬伤势重的,伤势轻的就地包扎,然后叫他在原地躺着别动,等着担架空闲了再把人抬下去。乌云领着两个老乡满世界跑,两个老乡是支前队的,都年轻,是表兄弟,跑得气喘吁吁。乌云记不清自己救下了多少伤员,发下来的几十个急救包全用光了,急救包没了,就找来一床被单,用刺刀裁成几十条,就急用。两个表兄弟在家时就参加了保安队,仗也打过一些,先看一个水灵灵的漂亮女兵来带他们俩,模样不到二十岁,心里就有些小看,暗自嘀咕这回铁定要被这位年画上人儿似的大姐拉了后腿。谁知乌云进城时跑得比他们还快,全然不惧飞来飞去的流弹,看着伤员就往前扑,经常是他们俩还在喘气,她就为伤员做好了紧急包扎。还有一次他们在一个地堡里发现了一个伤员,伤员在里面呻吟,洞口被炸塌了,熊高马大的表兄弟俩进不去,急得什么似的,后来还是娇小玲戏的乌云钻了进去,一点点儿把伤员移到洞口,再把他顶出来。这以后表兄弟俩就服了乌云,知道她不光战场救护技术好,还是个不怕死的角儿,两兄弟就时时表现出对乌云的信赖,乌云说歇一会儿就歇了会儿,乌云说走就走,三个人就像一个人似的。
  乌云到处打听八师,到处打听关山林,有人不知道,有人知道,还说看见了,说半个时辰前还在什么地方打着呐,乌云听了就带着表兄弟俩朝那个方向去,但是锦州城太大,道路四通八达,战火又让城市变成了一座辨别不清方向的迷宫,参战的部队又多,二三十万人一下子涌进了城,再加上几十万地方部队和支前队,满城都是部队,满城都是人,哪儿响枪人就往哪儿涌,战斗越是激烈的地方部队越是涌得起劲,几十万部队,乌云又到哪儿去找八师,到哪儿去找一个光着头抱着机枪往前冲的关山林?实际上乌云和关山林两人根本不可能见面。关山林的部队打的是城西,而乌云虽说是从城西入的城,但她找关山林心切,不辨方向,人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城北,两下完全是南辕北辙。乌云并不知道,仍然继续打听,而且每救下一个伤员就先问人家是哪支部队的,当然就不是八师的。乌云开始有些迷惘,不知道为什么那么多伤员,怎么就再没有一个是八师的,难道八师突然之间消失了?后来她反而有了一种释然,她自己安慰自己,没有八师的伤员更好,这正说明八师没有碰到恶仗,即便关山林急得跳脚,没有恶仗,他的安全总是多得了一分。
  锦州战役结束的那天傍晚乌云已经累坏了,在护送伤员下去的路上她好几次摔倒了,有一次她甚至摔倒在一具死尸身上。救护队的人都很累,甚至比战斗队的人更累,但是他们没有时间休息,战斗刚结束,救护伤员的任务更重,他们得抢着把那些伤员往下送。但送着送着就发现出了问题,有好些伤兵躺在那里昏迷不醒,等抬到目的地,昏迷不醒的伤兵却睁开了眼,跳下担架活蹦乱跳地跑掉了,开始他们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才清楚,原来,攻击锦州的部队经过连续多天的激战,人已累得非常疲劳,战斗一结束,许多战士什么也不顾,在尸体纵横的战场上倒头便睡,担架队上去后,一看血泊中躺着的是自己的人,一摸鼻子还有气,二话不说就往担架上搬。有的战士睡得死,抬到地方才醒来,有的迷糊着,知道有人抬,眯眼看看,阖眼再睡,等到了地方,人也睡得差不多了,自然跳下担架就开溜,气得抬担架的老乡大闹情绪,政工干部马上就给担架队的做思想工作,说战士们打了那么多天,都是几死几活了,那是累坏了,也不是故意赖咱们抬的,咱们应该理解嘛。这么一说,担架队的才不闹情绪了。
  那天晚上,乌云和表兄弟俩组成的救护小组仍然穿行在锦州城的城北一带,在坍塌的楼房和废墟之中寻找着遗漏的伤员。他们来到观音庙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乌云突然站住了,停在那里朝城西的方向看。表兄弟俩不明白乌云是看什么,但是他们已经和乌云很熟了,他们甚至已经很信赖很喜欢这位年纪轻轻的女兵了。他们见她站下,也站下,什么也不说地就站在她的身边。锦州城在那个时候燃烧得正旺,满城的大火在夜风中彼此呼应,像一条首尾相接的火龙,城市在大火中如同白昼一般。乌云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个装着绷带的包袱,腰里别着一支美制柯尔特六发装手枪,衣襟上满是发硬的血迹,大火映红了她,也映红了站在她身旁的表兄弟俩。乌云的脸蛋因为硝烟、烈火和夜风的原故显得红朴朴的,一双丹凤眼也由此熠熠生辉。她就那么站在那里朝城西看着,心里充满了一种铭心刻骨的思念。
9 大凌河之约
  关山林并不知道乌云曾经和自己同在一座战火纷飞的城市里,并且她为了寻找自己跑遍了半座锦州城。当乌云站在城北的观音庙向城西眺望的时候,他已经走下银行大楼。他找了一件血迹不多的大衣,走进一间屋子。那间屋子里堆满了TNT烈性炸药和一些黄色的铜皮雷管,他把那件肮脏的大衣往身上一裹,就在那些炸药箱中躺了下来,并且很快就睡着了,旋即发出震耳欲聋的鼻鼾声。两个小时之后他醒了,精神抖擞地走出房间,命令部队打扫战场、清点战果,并与师部取得联系。
  仅仅一天之后,一份来自纵队司令部的命令就递到了关山林手上,命令让他立刻接替九师师长的职务。九师师长杜德怀是东野在锦州战役中阵亡的最高级别指挥官,他是15日傍晚战斗行将结束的时候被一发迫击炮弹击中并当场牺牲的。关山林接到命令后立刻带着邵越和靳忠人赶到九师。九师政委吴晋水是老三五九旅的人,东北剿匪的时候就和关山林熟,两人见面也没有多的话,各人伸出一只大巴掌来,半空中一握,都透着一股子力量,那许多的关照就都在里面了。当下自然是先熟悉情况,吴晋水让警卫员把参谋长袁正芳叫来,两个人分别向关山林介绍部队的现状,无非是部队建制、武器配备、主力营以上指挥员的情况,等等,捎带也把这次战斗部队伤亡的情况介绍了一下。锦州战役九师和八师担任的任务一样,都是二梯队,最初撕裂城防时的血搏没捞上打,伤亡情况并不严重,而且战斗一结束师里就把耗员情况报告给纵队首长,只等着补充兵员了。关山林把部队的情况一了解,心里就有了底,开始还遗憾没有把自己的老底子四十八团带过来,这时就知道,九师的老底子多是出关时的老八路,论兵力和战斗力,比八师还要强一些。关山林又让参谋长陪着到下面几个团走了一圈,很快就和几个团长弄熟了,大家闹着说打了胜仗要喝酒,关山林也不推辞,立刻要人去张罗,当夜就和大家痛饮了一气。部队也有安排,支前队送来整猪整羊,上好的白面,各连各排都吵闹着包饺子,只可惜部队不让喝酒,要不吃得就更热闹了。本来部队接到的命令是赶筑工事,迎接廖耀湘兵团和侯镜如兵团的进犯,部队也确实在两天之内把锦州的外围工事恢复如初。谁知东北剿总司令卫立煌却不顾蒋介石收复锦州的命令,下令廖兵团和侯兵团立即回师退守沈阳,侯镜如怕死,急急领命西退,骁将廖耀湘不服气,辖麾下十万精兵在新立屯一带徘徊,这反而给了东野一个可乘之机。东野挟大捷之雄气,做出了围歼廖耀湘兵团的决定。关山林的九师被指示立即放弃构筑工事,北渡大凌河,向廖兵团侧翼迂回。部队出发上路一天后,一份由东北野战军司令员林彪、政治委员罗荣桓、参谋长刘亚楼签名的政治动员令送到了关山林的吉普车上。动员令上说:我军决定全力乘敌撤退中与敌决一死战,以连续作战方法力求全部歼灭敌人。此战成功,则不仅能引起全国军事形势之大变,且必能引起全国政治形势的大变,促成蒋介石迅速崩溃。我全体指战员须振奋百倍勇气与吃苦精神,参加这一光荣的大决战,不怕伤亡,不怕疲劳,不怕遭受小的挫折,虽每个连队遭受最大伤亡(每个连队打得只剩几个人也不要怕),对全国革命说来仍然是最值得的。关山林坐在吉普车里看完这份政治动员令,转头交给政委吴晋水。政委很快也看完,再交给参谋长袁正芳,说,立刻向全师指战员传达,通知部队,加速前进!
  部队以急行军的速度很快赶到大凌河边,先头营立刻开始沿河边的村庄展开,收集渡河船只,并寻找徒步渡河的最佳地点。关山林和吴晋水、袁正芳几个师首长站在大堤边上,袁正芳召集几个团长布置部队渡河的位置和渡河后集结的地点。河边视野开阔,有一股凉爽的风不断地从河面上吹来,关山林突然就在那一阵阵的河风中想起乌云来了。关山林觉得整个的心像鱼漂子似的猛地往上冲了一下,心口一阵紧抽。关山林站在那里发愣,愣了一会儿就叫邵越。邵越赶紧颠颠地小跑着过来,叫了一声首长。关山林却又没有什么话再说。邵越鬼心眼,瞟了一眼关山林呆呆的脸,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也不说,知道这个时候说也是白说,又悄悄地退到后面去。这一切都被吴晋水看在眼里。吴晋水矮个子,头大眼细,长于琢磨,一琢磨一个点子,也是个长心眼的人,喜欢开玩笑。吴晋水悄悄地把邵越拉到一边,问,师长刚刚叫你干什么?邵越说,师长什么也没说。吴晋水说,小鬼,你不要给我打游击,我就站在一边,我知道师长什么也没说,师长什么也没说就等于师长什么都说了。邵越知道这个政委和笃实的金可政委不同,这个政委是明白人,瞒不住的,就说,师长是想小乌了。吴晋水说,小乌是谁?邵越说,小乌是师长的爱人。吴晋水说,哦。吴晋水这下就全明白了。吴晋水在三五九旅的时候就听说过合江军区独立旅关山林娶了个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婆,那个时候讨老婆是件大事,讨了年轻漂亮的老婆就更是件大事了,说起来大家都喜气洋洋,当然也有妒嫉的,总之是个好话题。吴晋水这才知道原来关山林那个年轻漂亮的老婆叫小乌。吴晋水回到关山林身边,站着看了一会儿河岸上蚂蚁似的一队一队跑来跑去忙碌着的部队,说,老关,部队准备得差不多了,我看可以渡河了。关山林说,让十二团派一个营在南岸这边支撑住,十一团一个连先渡,过去后把北岸滩头阵地建起来,大部队再过。吴晋水说,后面友邻都快过来了,师部是不是也先过去?关山林点点头,说,让老袁和刘副师长殿后,咱们先过去。吴晋水说,我看这样可以。吴晋水说,小乌现在在什么地方?关山林愣了一下,又看政委。政委一张脸笑眯眯的。关山林说,你说谁?吴晋水说,还有谁,你老婆呗。关山林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仍然看河滩上忙碌的部队,说,我也不知道,要是不挪窝,她应该还在牡丹江。吴晋水说,有几百公里路呢。关山林说,可不。吴晋水说,多久没见面了?关山林说,春前分的手,说话快一年了。关山林这么一说就想起新婚之后和乌云分手时的情节,当时人太多,都恋恋不舍地说些分手的话,倒是他和乌云没捞着说,也是想说的话在人前无法开口。关山林是个粗人,但并非没有柔情,和乌云结婚是他生命中的一个绿色季节,是他人生的一个重要节日。新婚两天后他们就分了手,纵然有许多的理由,许多的性格延习,关山林仍然有一份惆怅被点燃了,仍然有一份怀想被种植下了。当他们分手之后,关山林突然勒住急奔的枣红马,沿着来时的路狂奔回去,在另一条道上追上了送乌云回牡丹江的那辆胶皮轱辘大车。在蓝天白云之下,乌云独自坐在缓缓驰动的胶皮轱辘大车上,风吹起她柔柔的青丝。关山林骑在枣红马上绕着大车转了两个圈,眼光也追随着她,一句话也没说,然后关山林就离开大车,朝着另一条道奔驰而去……这个情景深深印在关山林的脑海里,他一想起乌云就想到她独自坐在胶皮轱辘大车上的那个样子。当然他是不会给任何人说的。吴晋水听关山林说两人分别快一年了,就有些同情地说,这也太长了,这长得完全没有道理。关山林吐了一口粗气,说,妈的!吴晋水说,你老婆在哪个部门?关山林说,她念书。吴晋水说,念个什么劲儿,弄到身边来算了。关山林说,我倒是想,可整天这么东奔西跑的,一时顾不上。再说,咱们战斗部队,弄来往哪儿放?吴晋水说,哪儿不能放?卫生科,宣传队,都是革命工作,都需要人。老关我告诉你,咱们带兵打仗的人可是提着脑袋玩的,上了战场,今天你让子弹咬上了,明天老婆就不是你的了。我就是这么想的,你说我这想法有没有道理。关山林打心眼里承认吴晋水这说法有道理。但他不说是不是,只问,你老婆呢?吴晋水说,我老婆怎么了?关山林说,你老婆在哪个部门?吴晋水深谋远虑地说,我老婆在军部后勤,管民工。关山林就有些羡慕,说,你狗日的好。吴晋水得意地笑笑,说,可不是,我有计谋,有仗就打,不打了,要想要人,顺手就能摸来,省得鞭长莫及。关山林也笑,说,难怪让你狗日的做政委,你这心眼,不做政委做什么?两个人就这么又说了一会儿,看着先头连已分别乘着几只船渡过了对岸,并很快在对岸构筑起滩头阵地,先头团团长也打发人来报告,说徒步涉河的地点已选好了,问大部队是否现在过河。袁正芳走过来征求两个人的意见。吴晋水说,怎么样,老关,咱们也挪窝吧?关山林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先前的那些儿女情长的念头全部都从脑海里赶走,赶得一丝一毫也不剩,然后大声地说,走!说罢他带头大步走下河堤。
  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机巧。在关山林的九师挥师渡过大凌河的时候,乌云所在的救护队也开始向大凌河进发。他们的任务是与北上歼灭廖耀湘兵团的迂回部队保持最近距离,以便战斗一旦打响,就能立刻抢救伤号。乌云所在的救护队日夜兼程地往黑山大虎山方向急行军。救护队和九师走的虽说是一条大道,但九师做为迂回部队先行了一步,本来相差了两天的时间,他们两人根本不可能碰上,实际上,当时各个部队集结的地点不一样,就是锦州战役之后北渡大凌河追击廖兵团的部队行走的路线也不尽相同,乌云所在的急救队能和九师走一条路线,这本来就是一个巧合了。而更巧的是,九师刚刚渡过大凌河,正准备轻装开拔的时候,兵团总部一道命令下来,因为要渡河参加围歼廖兵团的部队太多,大凌河的渡口需要扩大并加以保护,九师停止前进,原地构建新的渡口,并保护所有后继部队安全渡过大凌河。关山林已经过了河,并且已经坐上了随后运过河来的吉普车,一接到兵团的命令就来火了,本来锦州战役,让他作为二梯队上,他就意见一箩筐。原以为这次先行一步,打的又是廖耀湘的十万精锐之师,总算能一泄积怨,过一把子瘾,谁知人都坐到桌面上来了,筷子都操上了,又让自己撤下席来,站在一边给人家当跑堂,那股气怎么也咽不下去,当时就在那儿骂开了。也不只关山林骂,九师的指战员都骂,骂也不敢骂下命令的人,下命令的人是兵团首长,兵团首长那是能骂的吗?骂只能骂自己的运气,骂在那里悠然淌着的大凌河,骂风和日丽的天气和附近村庄围来看热闹的那些狗。倒是吴晋水冷静,知道光骂没有用,现在是大兵团正规作战,不比过去打游击,连兵团都是东野首长棋盘上的一枚棋子,战役怎么打,部队怎么运作,那都要讲究个战略战术,讲究个合作支援,轮到自己做跑堂时,骂也是没有用的。吴晋水就劝住关山林,并要通讯员立刻把几个师首长找来,就在河滩上摊开地图布置任务,谁谁收集渡河工具,谁谁搭栈桥,谁谁担任警戒,谁谁加固码头好让大部队的辎重顺利通过。任务一布置完部队就分头行动。毕竟是支纪律严明的部队,懂得军令如山倒这条戒令,说动就立刻动起来了。一时间,大凌河两岸人喊马嘶,炸药也用上了,把河边碍着事的土堆都炸掉。除了担任警戒的那个团外,其余三个团全都就地变成了工兵,不出半天,两岸就扎扎实实搭起了好几座渡口,河面上也浮起了几座栈桥。
  就这样,关山林和乌云在大凌河河边邂逅便成了必然。
  乌云所在的急救队日夜兼程地往大凌河边赶。在同一条大道上,急行军的还有别的主力部队、地方部队、支前大队。那是一支阵容庞大的队伍,队伍踏起的尘土遮天掩日,使1948年的秋天完全不像一个秋天。急救队在这支庞大的如同滚滚向前的泥石流的队伍中就像是一粒沙子。一天之后,这粒沙子到达了大凌河南岸,那里已经集结了很多部队,大家都急着过河,都急着找渡河工具和道路,到处都在吵吵闹闹,还有的部队因为争抢船只打了起来。负责安排渡河的九师就派出战士来阻止。打架的部队说,我们得先过去,你得让我们先走,我们去晚了就捞不着打了。劝阻的战士一点儿也不同情,气呼呼地说,你捞不着打,你起码还能闻着点儿血腥味吧?我们连血腥味都闻不上,我们只能闻你们留下的马尿味,我们怨谁?打架的部队看没有通融,就打算动手抢船。劝阻的战士拉开枪栓朝天就是一梭子,说,谁敢犯抢?谁犯抢老子立刻把他撂倒在这河滩上!打架的部队一看这阵势就知道不能硬来,硬来伤和气,再说你渡过河去打仗是你领有军令,人家守在这河边安排队伍过河人家也是领有军令,于是就乖乖地待在河边,等着人来打发自己过河。
  急救队到达河边的时候,已经有十几万部队渡过河去了,河南岸至少还有十几万人马,大多是地方部队和支前的民工,还有更多的队伍正在源源不断地开来。大凌河渡口两岸的庄稼地全被过往的部队踏成了操场,附近的村庄被过往的部队弄得面目全非。南岸原来有几百丈长的一段泥土垒的堤坝,现在全被踩塌了,滞留的部队就在那段新鲜的泥土上埋锅造饭,并且留下大量的战争垃圾。急救队队长是个年轻的政工干部,他下令急救队原地待命,他自己则穿过四起的炊烟和炮车留下一地的机油到河滩边去联系船只。关山林那个时候正在河的南岸指挥部队渡河,他和吴晋水站在那里,身边围着一大群参谋警卫,参谋长袁正芳和副师长在河的北岸,两岸互相呼应。急救队队长让人把他带到关山林的面前,他向这位看上去十分瞟悍并且十分冷峻的渡口最高行政长官提出安排他们尽早渡河的请求。关山林听说是战地急救队的,不知怎么就想起了老战友金可,想起了金可坐在一地的黄豆上胸口被机枪打得稀烂的样子。他看着眼前那个显得十分疲惫和焦灼的年轻人,目光中突然有了一种温柔的东西。他转过头去对身边的一个参谋说,安排他们先过河,去几个人帮她们一把。参谋答应着去了。急救队队长没想到事情竟会如此顺利,高兴地向关山林举手行了个礼,颠颠地跑去集合队伍了。关山林朝队长跑去的那个方向瞟了一眼,他看见河边一群扛着担架的军人和一群穿着老百姓衣服的人,那里面还有几个女兵。他只瞟了那么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他不知道乌云此刻就站在那群人之中。他不再管他们了。
  女兵都是喜欢水的,看见河的时候女兵都欢呼起来。她们比男人跑得更快。她们欢笑着冲下河堤。在急救队长去找人联系过河的时候有几个女兵已冲进清冽的河水中去了。有人叫乌云,乌云也就笑着跑去了。乌云不知为什么有些激动,她把双手浸进翻着浪卷的河水里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感到了一种颤抖,她用力呼吸着河面上清新的空气,觉得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她在那里发了一会儿呆。有一个同伴用水来撩她,她打了个激灵,快乐地笑起来,也撩起水来回敬同伴,于是河边就有了一片银光四耀的水花和一片银铃似的笑声。这个时候急救队长跑了回来,要大家收拾东西上船。队长喊,别闹了,快点儿拿上东西走,人家等着我们呐!乌云连忙上岸,背上自己的背包和卡宾枪,和大家一起朝渡口跑去。等在那里的参谋已经替他们安排好了两条船,领着几个战士把急救队的人和器材分别装进两条船里,扬扬手让船老大把船撑离了岸边。两条船离了岸,慢慢地就往河中间划去。
  这个时候正是黄昏时分,太阳在西边悬得很低,仿佛受了河水的吸力,看着就要落进河里了,河面上的船和通过浮桥的部队像是都要躲开落下来的太阳似的,都急急地划着跑着。一河的船和浮桥一起晃荡着,把一河的镀金流红晃得碎成了无数片闪闪烁烁的鳞片,让一河都热闹起来了。本来关山林是看不到乌云的,那一河都是船只划子,来来往往,同一时间里上千人都在船上,到哪里去看乌云?偏偏急救队上船以后,大家心情松弛了,都知道乌云的嗓子好,有人就怂恿乌云唱一支歌。乌云也不推辞,站起来,理了理被风吹乱了的头发,亮开嗓子就唱起来了。乌云唱的是《三保江临》。乌云的嗓子云雀似的亮,穿云戳日,又有河风帮着张扬,立刻就引得满堂彩,旁边船上的战士都大鼓其掌,喊道,好!好!
  关山林在岸上并没有注意,注意到的是邵越。邵越站在关山林身旁,他先听到一阵熟悉的歌声,他就朝歌声的方向看,他一看就看到了站在船首正唱歌的乌云。邵越脱口喊道,乌云!然后撒腿就朝河滩上跑去。邵越一边跑一边扯着嗓门大叫,乌云!乌云!乌云听见岸上有人叫,就扭过脸来,那一扭就看见了朝河边奔来的邵越,并顺着邵越往后指着的手看见了河岸上站着的关山林。乌云嗓子眼里的歌声戛然断掉了,接替而来的是从心腔直蹿到那儿的一颗几乎停止了跳动的心。她的脸刷地白了,傻了似的站在船头,目光呆呆地盯着远远站在河岸上的关山林。
  邵越冲得太急,没刹住脚,直接就冲进河里了。邵越站在水中,朝着快到河中间的船喊,回来!快回来!船上的人都看到了,船上的人不明白,就问,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都看乌云。乌云却在那儿发愣,一动不动,也不说话。船老大眼见着船已靠进中流,又没人发话,自然不会往回打转,舵一挺,船头就朝中流冲去,急得邵越在那里乱蹦,蹦得水花四溅。这时乌云突然醒过来了。乌云醒过来二话没说一个猛子就扎进了河里,吓得一船人大惊失色。队长爬在船尾喊,乌云!乌云!几个女兵也爬在船边大惊失色地喊,乌云!乌云!乌云从两丈远的地方浮出水面,也不答理船上的呼喊,扬手飞快地朝南岸游去。水边的邵越见了,立刻卸下身上的枪,扑进河里,奋力朝乌云泅来。
  关山林是在邵越向河里冲去的时候看到乌云的。关山林一下于就看到了站在船头的乌云。关山林的目光突然亮如流星,呼吸也骤然加剧了,他下意识地向前冲出了一大步。但他又站住了,死死地站在那里,只是把目光丝毫不移地投向金光闪耀的大凌河。当乌云突然跃入大凌河的时候他的喉结硬噎了一下,然后他看见乌云从河水里冒出来,飞快地扬手朝这边游来,他看见邵越也扑进河里,飞快地朝乌云游去,两个人很快游到了一块儿,又一起朝河边游来。关山林在这期间一下没动,他站在那里就像一棵成熟的塔松。
  吴晋水很快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那个先站在船头唱歌后来又跃入河中的女兵,那个叫乌云的女兵就是师长新婚之夜分别后再也没有见过面的妻子。吴晋水突然觉得这个场面真是好,这个场面真是令人高兴。他本来想在关山林站住后催他继续往前走,去迎接他的妻子,去拥抱他的妻子,但他看了看关山林那张脸,就不说了。
  那个时候大凌河的南岸滞留着至少有十几万人,本来是吵吵闹闹的,突然之间全安静了,连战马都不叫了,风也不吹了,水也不流了,天地间安静得只听见胳膊划动大凌河水的声音,一双脚跌跌撞撞迈上大凌河岸的声音,然后人们屏住呼吸,看着那个美丽的女兵湿漉漉地踩出一串水花扑上岸,朝着河滩上奔去,朝着站在那里的关山林奔去。那个美丽的女兵张开双臂,她的湿发就像一片沉重而骄傲的黑色旗帜,她在十月天高云淡的大凌河边奔跑得就像一只从水中跃出的梅花鹿。她朝那个高大魁梧的军人奔去,热泪盈眶,心里不断地呼喊着他的名字。那条路太长了,它们简直太长了,它们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永远没有希望,人们甚至已经无法容忍这样的漫长了,人们已经等不及了。她似乎知道这个,她在拼命地跑,拼命地跑,她要战胜那条漫长的路,她要跑到他的身边去。她做到了,她真的跑近了他。他却没动,睁着一双豹眼看着她。她像是要扑进他的怀里似的。她心里就是这么想的,这么渴望的。但是没有,她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突然站住了,胸脯起伏着喘着气看着他。他也喘着气,他也看着她。他们就那么站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地互相看着,痴迷地看着。然后她开口说话了。大凌河南岸的十几万人都看到了那个场面,他们的目光模糊了,眼睛潮湿了,心尖颤抖了,他们都为这个场面说不出话来。但是他们谁都没有听到她对他说了一句什么,只有站在关山林身边的吴晋水听到了。吴晋水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但那是真的。她轻轻地说,首长……她似乎已不会说别的什么。她说出这话以后眼泪就刷刷地顺着那张美丽的脸蛋流淌下来了。
  吴晋水是最先从沉默中醒过神来的。吴晋水冲着站在那里张口结舌的参谋警卫们大声吼道,站在那里傻看什么?!去!都到河边帮助下力气去!都给我去!
  火红的太阳在那个当口缓缓落入河水之中,嗤啦一声,将一条大凌河染成了一条火红的绸带。
  让乌云留下过一夜的主意是吴晋水坚持决定的。吴晋水要一个参谋主任过河去,找到已经渡过河去的急救队,告诉他们乌云因为另有重要任务需要停留一夜,急救队不必等她,第二天一早,九师会用车送乌云追赶上他们的。急救队队长亲眼目睹了河岸上的那一幕,他知道了河岸上那位被人簇拥着的首长就是乌云的丈夫,也知道了乌云结婚后这还是第一次和自己的丈夫见面,二话不说就爽快地答应了。
  扭扭捏捏的反而是关山林。关山林对吴晋水说,留下干什么,面也见了,话也说了,她也该忙她的,我也该忙我的了。吴晋水说,夫妻俩,也不能光说说话,见个面,那算什么夫妻?再忙也不缺一个晚上的。关山林挠挠大脑壳说,这个,这样不好吧?吴晋水说,什么不好?你是说把人留下来不好?你又没留人家的老婆,有什么不好?关山林还想说什么,吴晋水挥手截断他,无庸商量地说,你用不着废话了,这件事属于政治思想工作,政治思想工作我说了算,这件事我做主了,就这么定!吴晋水说罢也不再理关山林,转身去布置乌云住的房间,并要人去张罗几样好菜,晚上款待从天上掉下来的乌云。邵越和靳忠人都喜坏了,跑到大老远的村里去买鸡,回来的路上邵越还顺路采了一抱野花,拿一发炮弹壳盛着,水灵灵地送进了乌云住的房间。乌云那时正在收拾关山林的皮箱子,把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往外拾掇,看见新鲜的花儿先是一喜,捧了花儿把箱子丢到一边,又拉着邵越说话。邵越高兴万分,那么长时间没见面了,该有多少话说不完,把肩上的枪往怀里一搂就盘腿上了炕,乌云也搂着花儿盘腿上了炕,两个人脸儿对着脸儿说开了。先一人抢着说一段,后来就由邵越一个人说,说的基本上是关山林的事,说首长如何指挥打仗,如何如何身先士卒冲在前面,说首长如何如何在战场发脾气,子弹和炮弹又如何如何冲着首长发脾气,尽捡着精彩险恶的段子说。邵越自己说得眉飞色舞,却把乌云说得脸色煞白,一颗心直在嗓子眼吊上吊下,等到邵越明白过来的时候,再看乌云怀里那束花,那束花早被乌云下意识地掐成一堆花泥了。邵越这才明白自己说漏了嘴,不该说这一档子事,让乌云担心了。乌云却不让邵越打住,一个劲儿地追问邵越,问首长伤过没有?邵越说没有,连毫毛都没有丢一根。乌云不信。邵越急得指天发誓,你要不信你可以检查,你要看出首长哪里少了一根毫毛,你把我秃光了,让我做一只没毛的鸭子!乌云听了便化惊为喜。两个人就这么,一直说到掌灯时分。
  吃过晚饭之后,吴晋水就把关山林往房间里赶。吴晋水说没你的事了,你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关山林不干。关山林说炮纵今晚过河,我得到河边盯着。吴晋水说炮纵有我,河边有我。关山林说那我找人加固浮桥去,今天踩了一天,浮桥虚得厉害。吴晋水说浮桥的事你别管,今晚你百事不管。关山林说,我是师长,我不管谁管?吴晋水听后生气了,说,未必我这个政治委员就是吃干饭的?我就光是个摆设?你当九师就你是能人?你也太目中无人了!告诉你说,没有你九师我照样指挥得滴溜溜转,信不信?关山林不睬吴晋水,扭头蹬蹬地走了,气得吴晋水干瞪眼,在关山林身后破口大骂道,你狗日的少给我摆这号谱!
  关山林怎么说的,吴晋水怎么骂的,乌云在房间里都听了个一清二楚。乌云那个时候正坐在炕头梳她的头发。乌云吃过晚饭后就把房间收拾了一遍,然后打来水,关上门,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乌云很长时间没有这么从从容容地洗澡了。锦州战役时她整个身子都在血水里浸了一遍,她把那些伤员和烈士背在背上搂在怀里的时候他们的鲜血浸透了她的军装,因为没有时间换衣服,锦州战役之后衬衣已经结死在身上,几乎脱不下来了,现在能够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这是一件多么好的事!乌云洗过澡之后就坐在炕上梳头。她慢慢地梳着,心里充满了平静。她听见关山林蹬蹬离去的脚步,这时她已梳好了头发,把湿淋淋的头发拢在颈后,开始院自己那身湿军装和收集来的关山林的衣服。乌云洗完衣服以后找来针线,为关山林缝补衣服。关山林的衣服平时是邵越缝的,结实倒结实,就是针脚歪歪扭扭。乌云把那些地方都拆开,再用匀称的针线密密实实地缝了一道。乌云不知道时间是怎么飞快地消失过去的,她做完这一切之后鸡已经叫头遍了。远处的大凌河边火把冲天,有轰隆隆的炮车在通过,还有人的喊叫声,战马的嘶鸣声。乌云站起身来,走过去,把灯盏里的捻子拨亮,用剪子剪掉灯花,然后又坐回炕头。她就那么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鸡鸣二遍。
  关山林是被吴晋水硬绑回来的。吴晋水后来真的发火了。吴晋水催了关山林好几次,关山林就是赖在河边不动。吴晋水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拧筋呢?我还从来没见过你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你就像个二屎!吴晋水后来干脆不再和关山林磨嘴皮子,他要自己的警卫员找来几个五大三粗的战士,硬把关山林架上了吉普车。车是邵越开的。邵越把车开得像一头发癫的骡子。关山林挣扎着说邵越你停车。邵越踩油门。关山林喊邵越你听见没有?!邵越把车灯开得大亮。关山林吼道,你再不停我毙了你!邵越那时已经把车停在房子前面了,邵越把车门拉开让关山林下来。关山林气呼呼地说,好哇,我的话你竟敢不听!邵越傻不拉叽地瞪着眼问,你的什么话?关山林说,我要你停车!邵越说,风太大,我没听清,我以为你叫我开快点儿呢。邵越说罢就溜上车,摔个盘子就把车开走了,留下关山林一个人站在那里。
  关山林在门外站了一会儿,后来推开门进了屋。关山林一进屋就把乌云搂进怀里了。乌云让他搂了一阵,觉得整个筋骨都被他挤碎了。乌云说,你胡子也不刮,扎死人了。关山林呵呵地笑。乌云推他,说,去洗脚。关山林说,洗什么脚,我刚从河里出来,脚还没干呢。乌云说,那是那,这是这。关山林往炕上坐。乌云吓唬他说,你要不洗我不让你上炕。关山林说,鸡都叫二遍了,咱们抓紧吧。关山林说着就又伸出手来拽乌云。乌云脸一下子就红了。乌云红了的脸在灯下娇态妩媚。乌云轻轻地说,你别,你要不想动,就在那儿坐着,我给你打水去。关山林真的就坐在那儿,等着乌云打了水来,唏哩哗啦地一通洗,洗得水洒了一地。乌云瞟他一眼,说,早急什么去了?关山林也不答话,赤着脚去倒水,回来的时候,乌云已经把灯吹了,人也移到炕上去了。等关山林上了炕,一把把乌云收罗过来,纳进怀里,乌云就把一张滚烫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在那上面用力地磨蹭。关山林说乌云。乌云说嗯?关山林说乌云。乌云说嗯?关山林说乌云。乌云就再不开口,仍是蹭。关山林说乌云你让我想死了!乌云还是不开口,却有两行泪水滴落在关山林的胸膛上。关山林感觉到了,她的泪水是烫人的,她的身子在他怀里压抑着轻轻发着抖,还有她紧贴着他的胸膛的嘴和喉咙里的呜咽。关山林一时间被感动了,说不出话来。他不再呼唤她,待了一会儿,他把她抱得更紧,开始在她身上用劲。乌云突然把他推开了,头也从他的胸前钻了出来。乌云说别忙。关山林不知出了什么事。乌云让他躺好,他就愣愣地躺在那里,然后觉出乌云的一双手触到了他。乌云的手停顿了一下,像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在他身体上游动起来,先是他的脸、脖颈、胸,然后是他的腹部、腿,完了又轻轻地示意他翻身,那双手又攀上了他的脊梁,那双手温温的,软软的,游动起来既温柔又缓慢,透着一股子提心吊胆,一股子豁出来的勇气,一股子必然要明白的决心。那双手一直把关山林检查了一个仔细,直到彻底地不怀疑了,这才无声地叹了一口长气,娇弱无力地瘫在一个地方,再也动弹不得了。关山林不知那是一套什么把戏,他就问。乌云沉默着,人俯下,把脸又重新移过来,钻进关山林的怀里,好半天才轻轻地说,小邵没说假话,真的是一根毫毛也不少呢。关山林一下子愣住了,这才明白,乌云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原来是一双担着牵挂的眼,是在看自己有没有新添的伤疤呢!关山林明白了这个,不由得喉头哽噎了一下。他展开结实的双臂把乌云拥进怀里,慢慢地,一点点儿地加重力量。他听见她在他的怀里发出呻吟声,但他丝毫不放弃,直到他把她整个地嵌进了自己的身体里……
  鸡叫四遍的时候,两个拥在炕上的人停止了说话。外面的天已经有了一缕朦胧胧的白,窗纸没糊严的地方已经被露水浸湿了,雾像淡淡的烟一样从那里袅袅钻进屋来。有一只狗嗅着味道从窗前跑过。稍远处的地方,游动哨耐不住寒冷,在轻声地踏脚。两个人躺在炕上沉默了一会儿,乌云说,我该起来了。关山林说,还早呐。乌云说,不早了。乌云说着重新把身子蜷着钻进了关山林厚实的胸怀里,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深深地嗅着。两个人都不说话。又过了一会儿,乌云真的挣开关山林起来了。她很快穿好衣服,用一把木梳梳了头,问关山林有没有牙粉。关山林这时也穿了衣服起来了,站在那里,呆呆地看乌云像小猫似的一捧一捧掬着盆里的清水洗脸。乌云洗了脸,把炕上收拾了一遍,把地也扫了,找出一块包袱皮,把昨晚洗了没干的湿衣服打了个包。待一切收拾停当,她就转身看关山林。关山林像个呆子似的站在那里,也看她。乌云拢了一下头发,说,那我走了。关山林说,嗯。乌云说,你把胡子刮了。关山林说,不刮又能扎谁去?乌云说,记着洗脚。关山林说,谁管我?乌云很深地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又站了一会儿,听见远处又有鸡叫了起来,乌云就说,我说别的你都可以不听,有一条我要你答应我。关山林说,你说。乌云说,还是那句老话,一根毫毛也别少了我的!乌云说这话是红着眼圈说的,关山林一时无话可接。乌云又说,那我走了。关山林说,你走吧。乌云拎起包袱走到门口。乌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许只一会儿,也许有很长时间,这个过程里关山林始终站在原地,没有走过去的意思,乌云就伸手拉开门闩,开了门,走了出去。乌云一走出去就打了个寒噤。外面下着露,很冷,但是乌云并不是因为冷才打寒噤的,乌云是被吓了一跳。乌云看见院子里的柴禾堆里蹦出一个人来,手里提着一支汤姆式冲锋枪,她好半天才看清那个人是邵越。邵越也看清弄出响动来的不是坏人,是乌云,就松了一口气,一边揉着睡眼惺忪的眼睛一边把枪挂到肩上。乌云走过去,说,小邵是你?邵越孩子似的笑了笑。乌云说,小邵你这么早就起来了?邵越说不早,我昨晚一夜都在这儿。乌云一惊,说,怎么,你昨晚就睡在柴禾堆里?邵越说,又暖和又新鲜,比火炕不差。乌云说,这又何必?邵越说,我们做警卫的,首长在哪儿人就得在哪儿,再说还有你。邵越说完又孩子气地笑。乌云一时说不出话,后来轻轻地说了一句,小邵谢谢你。吉普车就停在院子外面,邵越先上去把车子发动了,乌云就坐上去。邵越回头看看,并不走。邵越按喇叭。喇叭响了几次,屋里没有人出来。后来乌云就轻声说,小邵咱们走吧。邵越就把车慢慢开出院子,拐了个弯,开上了去河边的大道。
  吉普车开走之后关山林才从屋里出来。关山林从屋里出来以后就去了河边。关山林在河边看到了吴晋水。吴晋水一身泥水,一脸疲惫。吴晋水说,人送走了?关山林说,走了。吴晋水说,怎么连跟我都不打声招呼就走人了?还把不把我这个政委放在眼里?关山林说,我都没捞上几句说的,何况你。吴晋水眨巴眨巴眼睛,突然咕嘎一乐。关山林怀疑地盯着他,问,你笑什么?吴晋水说,你狗日的,哪辈子修的福气,画片似的女人,怎么就让你讨上了?关山林不说,目光下意识地沿着浮桥朝白雾弥漫的大凌河对岸投去。那个时候,大凌河是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晨风挟裹着露水正迅速地朝河面上涌来,连河对岸风儿吹动树林的声音和吉普车渐渐远去的声音都能听清楚。
10战神
  九师完成在大凌河渡口的任务之后,围歼廖耀湘兵团的战斗早已打响了,等九师向地方部队交待了移接手续,马不停蹄地赶到辽河边上的时候,连廖耀湘本人都已经成了解放军的俘虏。廖耀湘十万铁甲精兵,关山林一个也没捞着打,看到人家部队大把地抓俘虏,心里那个窝火,简直比猫挠还难受。那个时候辽西战场一片混乱,到处是坦克、战车、武器,到处是鼠窜的廖兵团士兵,解放军满世界地追着抓人,九师下面部队的看了心里发痒,就请示关山林,仗虽没捞着打,是不是把部队放出去,也抓几个俘虏过过瘾?袁正芳本来是答应几个团长帮忙在关山林面前说说话的,吴晋水的意思也是同意的,抓几个俘虏,缴几条枪,这样对平息部队烦躁的情绪是有好处的。但是关山林没有同意。关山林多了个心眼。关山林想,锦州打下来了,长春打下来了,廖耀湘的十万大军也被消灭了,辽西作战就基本上结束了,剩下的,就只有沈阳和营口的两大股敌人了,吃掉这两处的敌人,显然是势在必行。围歼廖耀湘之战,解放军各部队实施的是渗透穿插的战术,这样不仅使廖兵团建制大乱,解放军参战的各兵团建制也乱了,各师、团、营、连单独作战,穷追猛打,哪儿有敌人就打到哪里,围歼战结束时,各兵团已经无法集结,师、团位置极为分散杂乱,很多连营长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大部队,这对部队的整体行动势必有所影响,如果这个时候奔袭的命令下来,部队不乱成一锅粥才怪。关山林不想在关键的时候让自己的部队失去了调度,他让袁正芳通知各团,九师的人一律不许去抓俘虏,一律不许去捡枪支浮财,原地集结,等待命令。关山林伯袁正芳没弄懂,又补充道,告诉下面的部队,不要怕打不上仗,不要学那种没脾气的猫,只知道盘死耗子,谁的耐心最好,谁就可能捉到大老鼠。
  后来事实证明关山林的判断是正确的,总部进军沈阳的命令很快就下来了。总部在命令中说,全军指战员,向沈阳英勇前进!还说,各兵团和师在运动中掌握部队,调整行军时间和路线,能在运动中归还建制则好,万一不行,到了沈阳再说。总部显然知道下面部队乱成了什么样,所以才做了那个补充,同时。命令的传达形式是组织宣传队和向导队敲着锣鼓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下达的。一时间,在广阔的辽西战场上,成千上万支部队都在调整各自的方向,一齐直扑沈阳而去。那些失去了与大部队联络的部队,那些因为捉了太多俘虏捡了太多洋捞变得臃肿不堪的部队急得嗷嗷叫,宣传队和向导队也叫,说,你们还呆在那里犯什么傻?俘虏交给地方同志,民兵、民工、老百姓都行,武器弹药也交给地方同志处理,赶紧往沈阳跑吧!那些部队听了这话才醒过来,丢下俘虏武器撒腿就往沈阳方向奔。九师就没有那么狼狈。九师在整个辽西战场上是最冷静同时也是建制最整齐的一支部队,命令下来的时候九师几乎是闻声而动。部队行进在路上的时候,袁正芳不无钦佩地说,师长,怎么就被你算上了?吴晋水也说,老关,开始我还以为你是在赌气呢。关山林洋洋得意地说,要么我怎么叫关山林,别人却不叫这个名字。又说,不是算,不是赌气,我就认一个理,东北那么大个战场,千军万马都动起来了,决不会只盯着一个小小的廖耀湘,大头绝对在后面,要不叫我关山林恶恶地打一仗,那世道也就太不公平了,老天都瞎了眼!吴晋水叹道,在合江时就听说省军区的关老虎一听见打仗就犯疯,果不其然!
  九师由于建制整齐,奔袭迅速,是最早抵近沈阳的部队之一,并且立刻发起了攻击。其他相继抵达的部队还在归还调整建制的时候,九师已经突破外围的城防工事,进入市区了。
  九师突入市区的时候是10月1日拂晓,关山林让刘副师长带着十二团在全师的前面,部队呈品字型由西向北进攻。沈阳比锦州可就大多了,马路也宽敞得唬人,部队一进入市区就听见四面八方都有炒豆似的枪炮声传来,后来才弄清,原来独十师已从城东,十二纵和独一、二、三师已从城北打了进来。关山林当时不知道这些,只下令部队猛打猛冲。关山林问袁正芳,周福成的司令部在哪儿?袁正芳说,刚才抓了个俘虏,弄清楚了,周福成的东北剿总和八兵团的司令部在银行大楼。关山林问,银行大楼在什么地方?袁正芳摊开地图,指着一个红点说,在这个位置。关山林抬起头,说,告诉刘副师长,部队别恋战,别缠那些腥不拉叽的小鱼小虾,直插银行大楼!关山林说着自己就往外走,邵越和靳忠人立马跟了上去。师部先设在一所教堂里,后来又往前迁,到后来越迁越快,先头团进展太快,后面的二梯队都得接上,否则就有可能被人家一个反冲锋包了饺子。师部无法安定下来,参谋人员都在那里蹿来蹿去。关山林干脆要人把指挥部搬上吉普车,随时前移。只是通讯兵苦了,到哪儿都要忙着找电话线头,要是电话没接好,前面和后面的部队联系不上,关山林就要发火骂人。九师一路突进,所向披靡,连着敲掉了好几个敌军的工事和据点,待进入市中区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关山林一直以为打锦州的范汉杰就打得够容易了,老范稀松,完全不经一打,没想到周福成的八兵团比老范还不如。沈阳就像一只鸡蛋,外壳的城防工事还有那么点硬度,城防工事一旦敲开,里面就是一包不经碰的稀汤。市区的守军望风而降,到处是成帮结队的溃兵,要么打着白旗,要么脖子上缠着红布带,个个兴高采烈,主动打听解放军的位置要求投降,一些军官开着美式吉普车满城乱转,找解放军去他们兵营受降,还有的为了争着先受降互相打了起来。九师势如破竹,由于没有受到什么抵抗,进展太快,部队很快就分散了。先是以营连为单位各自为战,后来营连也嫌大,便以排,以班,甚至单独作战。十一团四营四连一个战士,当兵只两个多月,锦州战役时还是个听见炮弹响就往胯里埋头的,这时胆大了,一个人冲进一座兵营,兵营里整整齐齐坐着七八百周福成的兵,一看见四连那个战士端着枪冲进来就一齐高呼,解放军来啦!解放军来啦!几百人蜂拥而上,将那个战士团团围住,纷纷问,枪缴到哪儿?战士随便往东一指,很威风地说,枪都堆到那里,都码整齐!俘虏喜滋滋地往东跑,将枪码成一座小山垛,码好枪又跑回来,问,人呢?人到哪儿集合?四连那个战士就往西指,说,人去那儿!俘虏就喜滋滋地往西涌,集合了,排好队形,然后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解放军,等待发落。四连那个战士也不知道下文该怎么办了,拿那一大堆俘虏无法处理,走人吧,丢下那些俘虏怎么办呢?不走人吧,往下都该演些什么呢?不知道,就站在那里发愣。战士发愣,那些俘虏也发愣,发着发着就开始交头接耳起来。战士以为要生事,就有些紧张,枪栓拉开了。这时一个俘虏跑过来,怯生生地对他说,共军大哥,有吃的吗?我们都已经投降了,是不是该发东西给我们吃了?战士这才松一口气,抹一把额头上的汗,说,急什么,等着,等联系上就有吃的了!这是一出。像这样的情况有不少。九师在偌大的沈阳市区内如人无人之境,除了零星的抵抗以外,九师基本上就是拉着队伍在城内接受俘虏了。电话不断传到师指挥部,也有送信来的,说这里捉了一个团,那里缴了几辆坦克,有的部队抓俘虏抓得太多,人得单个儿分开才能应付局面。关山林晦气地说,妈的,这哪里是打仗,这比下河撵鸭子还简单!袁正芳怕关山林又烦躁了,连忙说,不简单呢,下面的指战员都直喊累,跑不过来呢。吴晋水说,累就累一点儿吧,捉俘虏也是一宗,只要有胜仗打,部队的情绪就好了。关山林不阴不阳地说,那是。
  到中午的时候,沈阳市大部已落入解放军的手中,周福成见部队降的降,逃的逃,剩下他一个光杆司令谁也指挥不了,无计可施,便率八兵团机关三百多人正式宣布投降。沈阳市里,只剩下青年军二0七师还在负隅顽抗。
  二0七师属嫡系,装备精良、军纪严明、训练有素,该师驻守铁西区的东大营和乔家窝棚,自攻城起,东野十二纵和独立师就开始猛攻二0七师,战斗打得相当激烈。二0七师虽然先前已在辽西失去了许万寿旅,仍凭借杀身成仁的气节和凶猛的火力网顽强抵抗了两昼夜。周福成投降之后,曾下令二0七师放下武器,二0七师对周福成的命令却置若罔闻。十二纵眼见打不动了,撤了下来,换上九师所在纵队。纵队司令员见二0七师不吃劝,气得一挥手说,坚决彻底歼灭它!说完就布置兵力。先问哪支部队现在建制最完整,能够迅速拉上去。参谋人员说,六师、九师、独四师。司令员说,都调到铁西区来!参谋人员就连忙下去布置。
  关山林没想到仗打到收手时,竟还能捞上一块硬骨头啃,精神立刻来了,马上命令袁正芳集结部队,拉到铁西区。关山林是最先赶到铁西区的,一到那里纵队首长就给布置任务,叫打东大营。关山林领了任务,带周副师长和参谋长袁正芳到前面看地形。那里是旧时的一座兵营,建筑修盖得密密匝匝,十分结实,四边有一片棚区,还有一座教堂,塔顶尖尖的,像是一座磨锐了的烟囱,二0七师一个旅外加一个坦克营就守在这里。关山林把地势看明白了,就命令部队发起攻击。十一团担任首攻,号声一响,部队迅速向前运动,没等部队通过棚户区前的那一片开阔地,二0 七师就开火反击了。果然是赫赫有名的青年军,火力之猛烈,反击之顽强,让关山林都感到吃惊。关山林在望远镜里看到十一团在密集的火力网前根本抬不起头来,都趴在地上,那座教堂上也有火力居高临下地往下扫,不少战士趴在那里就被打中了。关山林放下望远镜,摇摇头说,不成,这招不成。十一团真的没冲上去,勉强退了回来。袁正芳在电话里冲着十一团团长喊,马上组织第二次进攻!关山林回过头来说,叫他组织火力,进攻前先把那座教堂敲掉!袁正芳就冲着话筒喊,师长要你先把教堂敲掉!十一团团长自然是恨透了那座教堂,立刻组织起火力,一通猛轰,再好的上帝也不是武力的对手,可怜那座美丽的教堂,顷刻间便成了一堆废墟。第二次进攻时,十一团增加了一倍的兵力,进攻也强悍得多,恶狠狠地直扑开阔地而去,战士们一边冲锋一边猛烈射击,开阔地间火网结得泼水不漏,二0七师却像一个惯于碰硬的拳师,知道遇着了强悍的对手,反而兴奋了,竟然从棚户区里冲出一支反冲锋的队伍,双方在开阔地里短兵相接,浴血火拼,两边的士兵都像成熟的高粱秸似的成片成片倒下去,倒下去了手中的冲锋枪还在继续搂着火。相峙一阵,十一团无从得手,眼见伤亡不断增加,又退了回来。关山林在指挥所里看得一清二楚,气得把望远镜一摔,说,十一团怎么看不见火力支援?!胡至杰那狗日的,把重火力窝着下崽呀!周副师长连忙说,我去十一团吧。关山林说,告诉胡至杰,冲得再狠些,别停下来,一分钟也别让狗日的喘气!今天晚上一定要把阵地给我拿下来!拿不下来我下他的头!
  说是那么说,仗一打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仗有自己的规律,不是想怎么就怎么的。到第二天黎明时分,十一团连续发动了十四次进攻,次次都是泼命似的猛冲猛打,笃定是要势在必夺,却仍没有拿下东大营。也不是没有战绩,半夜时分,十一团发挥打夜战的看家本领,终于攻入了棚户区,并占领了那片已被炮火夷为平地的阵地,但再往前,待到攻打兵营时,所受到的抵抗就更加顽强了。二0 七师那个旅剩下的兵力全部躲藏在密密匝匝的建筑里,每座建筑,每个窗口门洞都成了死亡的出入口,不断喷射出灼人的火舌,还有更绝的,他们把坦克营的八辆坦克开进营房里,各据一隅,然后把营房炸塌,将坦克埋起来,只露出炮口和窥视窗,炮口平直,专打集团冲锋的人群。进攻一方的重火力这时就显不出来了,炸塌的房屋自然也埋了一些人,但因为建筑密集,炮弹就算落在近处,因为隔了一堵墙,杀伤力也会被封锁在墙的另一边。十一团后来也弄了几辆坦克来加强火力掩护冲锋,但坦克在建筑群中行动呆笨,又没有遮掩,很快被对方的暗火力打废了两辆,瘫在那里冒着黑烟。对方的坦克因为掩埋在坍塌房屋中,即便挨上两炮也无伤关节,反而更加气焰嚣张。十一团不喘气地打了十多个小时,也是豁出全部家当了,伤亡十分重,有两个连是整连打光了,有的战士哭着去找连长,说他那个排的排长被坦克炮炸飞了。连长说哭个尿,排长不在了你就做排长,你领着人冲!战士说我领谁去?我们排就剩下我一个人了。还有的连队打得所剩无几,命令下来要接着再冲,剩下的几个人急红了眼,一边流着泪,一边脱光衣服,往身上密密地绑了一圈手榴弹,怀里再抱一包炸药包,点上火就冲进建筑群里,死活是一拼,反正把人打光了,你再有命令下来就不是我的事了。就这样,仗打得惊天地泣鬼神,十一团直到打得失去了进攻能力,到底没能攻入敌营。
  关山林在指挥所里,早就五内如焚了。关山林摔了帽子,亮出热气腾腾的光脑袋,衣扣一溜地拽开了,困豹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乒乒乓乓地摔打东西,把挡道的参谋推得东倒西歪。关山林遇到硬仗的兴奋早已被久攻不下的烦躁和耻辱替代了。纵队司令员三番五次打电话来。司令员说,关山林你到底能不能打下来?你要打不下来别充硬汉,你言语一声,我换人上!关山林撂下电话,哆嗦着嘴唇,脸色都变了,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信,青年军他未必就不是娘生的!他就比老子多生一个头!他就是多生一个头,我也要把他活活咬下来!关山林说,参谋长,把胡至杰撤下来,换二梯队上!吴晋水在一边说,老关,这回我上!关山林说,行!关山林说,让十二团十三团同时上,十四团做接应,你我各领一个团,从两头往里打,这回要打不下青年军,不要说九师在纵队首长面前抬不起头,我关山林头一个找块石头撞死!老袁你带十四团,你在家里守着。袁正芳说,师长还是你在家守着,我和政委上。关山林豹眼一瞪,说,你狗日的存心抢我?!袁正芳见关山林动了性子,知道争也没用,人家是一号首长,人家说了算,便闷闷地不开口。关山林又说,老袁你也闲不下,你去给我们收集点儿火焰筒和手榴弹来,越多越好。你再把十四团看住,你看我们僵住了,你就带人往上冲,踏也把狗日的二0七师踏平了!
  关山林提着一支冲锋枪赶到十二团阵地时天已大亮。十二团团长屈高阳一见关山林就匆匆迎上来,说,师长咱们怎么打?关山林说,你手上有多少重炮?屈高阳说,榴弹和加农没有,入二和六0有不少,十一团还留下三辆坦克。关山林说,炮弹呢?有多少炮弹?屈高阳说,三五百发总有。关山林说.你先让人把炮弹全打光,一发不剩!屈高阳就让团参谋长去执行。一会儿炮就响了,一发发直往敌营里飞。关山林说,组织几支重火力队,专门负责解决敌人的坦克炮,部队以连为组,每组负责一栋房子,用榴弹轰!用火焰筒烧!用炸药炸!一个点一个点地干,把东大营所有的房子都给我炸平!屈高阳听得直点头,听完之后就下去布置。
  十二团打响的时候,吴晋水领着十三团也在另一个方向打响了,一时间,整个东大营一片轰呜,一片火光。关山林亲自率领十二团步步为营,沿着军营的外围一栋房子一栋房子打,拿榴弹筒轰,用火焰喷射器烧,使炸药包炸,解决了一栋房子,再往前继续打。重火力组事先就瞄准了对方的坦克炮和平射炮位置,凭借建筑物的掩护抵近了,用集束手榴弹一顿狂轰滥炸,炸不哑炮,炮手却被震死过去了。就这样,很快就把硬胡桃似的敌营建筑群堡垒的外围砸开了。二0 七师虽是支骁勇善战的铁师,但何曾见过这种又刁钻又泼皮的死缠滥打法,眼见得阵地在一寸寸失守,连环堡似的亡命屏障被撕得千疮百孔,对方又是以连为单位各自为战,自己的坦克堡垒又多数被炸哑了,守在建筑物里分明是等着人家来连锅端了,血性的二0 七师便组织起一支敢死队来发起反冲锋,决意把进攻的部队赶出兵营。猛烈的枪炮声中,只见一大群手持冲锋枪、卡宾枪,怀里抱着机关枪的青年校尉军官从兵营的中心建筑群中冲将出来,直扑十二团进攻阵地。关山林旱防着这一手,先就准备了一支预备队,见对方要拼个鱼死网破了,急令打突破的部队撤下来,令预备队迎上去。预备队也是心狠手辣的,先把距离拉得开开的,胡乱放着散枪,诱着青年军的敢死队远离自己的支撑,又使几具火焰筒,绕到敢死队后面,尖啸似的几声响,在敢死队身后布下几条火龙,将人封锁在外面回头不得,那时才轻重火力一起开了火。青年军的敢死队打的是零散作战部队,没想到这里还埋下了一支伏兵,支持不住,欲想抽身,身后早已是一片火海,回头不能了。只见密集的弹雨之中,那些青年军官们一个个扭曲着身子倒下,也有被汽油裹住了的,伸着手臂在火阵中东跌西撞。关山林见对方炸了阵,下令部队发起冲锋,他自己则提着一支装满子弹的苏制波波斯43式冲锋枪率先冲了上去。邵越端着一支美制7.62口径MIAI卡宾枪,并不射击,只拿一双眼睛东睃西瞄,兔子似的在关山林前面蹦跳,拿身子把关山林挡住。关山林奔跑得不顺畅,老是被邵越挡了道,烦不过,就拿脚去踢邵越的屁股,说,你狗日的拦我的道干什么?!邵越被踢疼了,急了眼,回过头来冲关山林喊,你一师之长,你就知道冲在前面图痛快,你还踢人家屁股,你哪里像当师长的!关山林平时还商量得,这时根本没有商量的余地,一脚将邵越踹出老远,吼道,老子就是这样的师长!你要再敢挡老子的路,老子就照你的屁股来一枪!关山林一边说一边抠动板机。关山林当然不是对邵越,他是打那些敢死队。关山林射击的架势,就全看出是一个地道的老兵来了。若是新兵,激战时,手中要有一支快机,准是一楼到底的,一匣子连发,打的是气势,打的是壮胆,打的是痛快。关山林不,关山林打的是点射,少则两三发一个点,多则四五发一个点,不求张扬,要的是个准头。枪指处必有目标,枪响处必定倒人,而且是在奔跑中射击,凭的是手法和感觉。换匣也快,最后一发弹壳还在空中飞舞的时候,左手拇指已按住了退匣钮,空弹匣借势自动脱落,右手早已摸出新弹匣,擦着落下的空弹匣就拍进匣仓里了,就势一带枪栓,子弹就顶入枪膛了,此时空中飞舞着的那粒弹壳才落到地上。说起来有个过程,做起来却只是眨巴眼的工夫,就是射击时的那个声音,也能听出一种意思,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那是有张有弛,有节有奏,不显山不露水,不拖泥不带浆,老道、阴毒、从容、直接,那全是一种技巧,一种性格,一种气质。关山林就这样,像一头绷紧了肌腱的豹子,在火海中跳跃奔跑,怀中的冲锋枪点射不断,将一个又一个二0 七师敢死队的队员打倒在自己脚下。阵地上子弹四处横飞,关山林的裤腿衣袖不断被穿出窟窿来,冒出一缕青烟,又很快熄灭了。炮弹和手榴弹的弹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把他一脸的胡子削出一道道的槽,他却像全然不觉似的,只知道在火阵之中奔跑、跳跃、射击。他就像一块黑乎乎沉甸甸的陨石,在阵地上飞速通过,而那些擦身而来的代表着死亡的子弹,只不过是陨石四周飞舞着的美丽的星星。十二团的指挥员看见他们的师长如此矫勇,一个个血都涌上了脑门,直往前冲,二0 七师打反冲锋的三百来名敢死队员,不出一顿饭工夫都做了冤死鬼。十二团预备队冲得狠,一时刹不住脚,一下子就冲进了中心建筑群。二0七师残余之敌此刻也做困兽斗。把所有的火力都搬出来封锁前进的道路。十二团的战士也猛烈还击,双方的人都成片成片往下倒。关山林趴在一堆废墟上,大喘着粗气,他知道这便是最后时刻了,他回头嘶声裂气地冲邵越喊,叫号兵吹号!调十四团上来!邵越提着枪转身猫腰跑开去找号兵。十四团上来时,敌营中心建筑群后面也开火了,那是政委吴晋水带着十三团打上来了。关山林听得真切,一双豹眼瞪得往下滴血,使丹田之气吼道,冲锋!把狗日的锤平!吼罢,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扬着手中打烫了的波波斯式冲锋枪往前扑去。
  那颗炮弹就是那个时候在他身边炸响的。那是一发八十二毫米口径的坦克炮弹,是那种弹头里填充了高效炸药的专打步兵的爆炸弹。炮弹是从兵营中心一辆残存的坦克上发射出来的,因为是平射,炮弹飞出炮口不到一百公尺就直接命中了一栋楼房。数百块分裂的弹片充当了第一批杀手,紧接着的是强大的气浪和天雨似狂泄而下的碎砖。关山林只觉得眼前火光一冒,万朵金星使他的眼睛立刻失去了视觉。最先受到打击的是他手中提着的那支冲锋枪,枪管被飞来的弹片雨削断了,飞得老远,这使剩下捏在他手中的部分显得奇形怪状。紧接着,他整个的人都飞了起来,高高地飘在空中。在他失去知觉之前,他听见不远处传来邵越绝望至极的一声嘶喊:师——长!
  乌云是在励家窝棚受的伤。
  那是廖耀湘兵团被最后打散的地方。
  廖兵团先是企图向北退回沈阳。东野五纵和六纵已先期赶到,在姜家屯、二道河子一带摆出强大的品字形阵地,将廖兵团向沈阳退却的铁路、公路全部堵死。廖兵团欲退不得。东野各路纵队纷纷赶到,采取渗透穿插战术,楔入敌阵,战斗在廖兵团腹部各处打响,一下子就把十万大军打散了。廖兵团的官兵像遭了雪雹打击的羊群,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蹿,东边炮响就往西边跑,西边炮响又往东边跑,浪头似的忽东忽西。田野上、村庄里,到处是胡撞乱蹿的散兵,解放军战士。后方的医生、护士、炊事员、宣传员、民工,无论男女全都投入了抓俘虏的战斗,有枪的拿枪,没枪的拿棍子扁担,连棍子扁担也找不到的,就赤手空拳抓人。乌云一气抓了二三十个俘虏,抓住了押往集合地,返过头来再去抓。开始是几个人一道,男兵和女兵分了组,到后来就跑散了。乌云剩下一个人。乌云在一条小河边捉住了一个躲躲藏藏的老头,一问,老头竟是四十九军郑庭笈的高参。乌云高兴坏了,押着高参就往回走,走到一个村庄前,听见村里有人喊站住!有一个穿着廖兵团军官服装的人没头没脑的跑出来,后面有一个解放军战士在追。军官空着手,解放军战士拿着枪。军官跑得快,解放军战士眼见追不上。解放军战士远远看见乌云,就喊,截住他!那是个当官的!乌云一个机灵,就把手中的卡宾枪举起来,冲着那个奔跑着的军官尖声喊,站住!军官抬头看见了乌云,扭头就往另一个方向跑。乌云喊,不站住我开枪了!军官站住了,手往怀里掏着。乌云不知道他掏什么,心里一慌,就开了枪,子弹飞出去,远远地落在军官的脚边,军官却扬手丢了一枚瓜型手雷过来。乌云没有战斗经验,不知道那黑乎乎的家伙是什么,呆呆地站在那里。远处那个解放军战士急忙喊,快趴下!是手榴弹!乌云听了才明白,连忙趴下。手雷在这个时候已经爆炸了,把乌云重重地一掀,她就失去知觉了。
  乌云醒来的时候人已躺在急救队的病房里了。
  乌云受了伤,但不是皮肉伤。乌云没有被手雷的弹片击中,击中乌云的只是爆炸产生的巨大气浪和泥土块,据急救队长说,乌云被人送回来时,整个人就像泥猴一样,给她洗了个脸才认出她是乌云。急救队长原来是作战部队的教导员,受了伤才转到急救队来的,对打仗很熟悉。急救队长说那简直是奇迹,手雷就丢在你身边不远,周边又没有障碍物,而你却完好无损。急救队长告诉乌云,那种手雷是奥地利生产的,样子像小甜瓜,所以叫瓜雷,使用的时候保险销往外一拨,身上一磕,丢出手,七秒钟以后就爆炸,别看只拳头大小,个头不大,炸开后能产生四五十块弹片,有效杀伤面积为二十米。是不是恰巧丢向乌云的那枚手雷威力就要小些呢?当然不是,它的威力并不小,可以说威力发挥得很正常,因为乌云抓住的那个俘虏,就是四十九军郑庭笈的那个高参,他就被炸死了,炸得脑浆四溅。乌云后来觉得有点儿可惜,急救队长瞪眼道,这种险事,人家万幸还来不及,你还说什么可惜的话,你脑袋是不是有问题?急救队长本来是顺口说说的,谁知乌云就感到头真的有些隐隐地疼,像是有个什么东西被置放到脑袋里面去了。急救队里都是救护兵和抬担架的民工,医生只有一个,医生很忙,忙着在帐篷里开刀取子弹缝合伤口。医生匆匆忙忙过来给乌云检查了一下,翻翻眼皮子,敲敲脖颈,说,是轻微脑震荡,不是什么打紧的事,休息几天就好了。急救队长就吩咐乌云休息,实在休息不住,就在驻地帮助做点儿洗绷带烧水之类的轻便活儿。但乌云不干,乌云要到战场上去。乌云说,我是团员,我不能泡病号。乌云硬从床上撑起来,谁也拦不住。急救队那时接到命令赶到大黑山六纵的阻击阵地上去救伤员,乌云也带着一副担架上去了。乌云在接下来的两天时间里一连抬了三十几个伤员下来,累得天昏地转,小辫上都往下滴着汗,有两次还恶心得直想吐。乌云把这一切都遮掩住,没有让任何人知道。当然,乌云自己也不知道,这个时候她已经把将伴随终身的头疼病种植下来了。
  还有一件事乌云不知道,那就是关山林负伤的事。
  辽西战役全部结束之后,乌云所在的急救队也奔往沈阳去了。这个时候,沈阳的战役也结束了,周福成的十三万守军全部被歼,沈阳已经解放了。乌云他们是坐着一辆美式十轮卡车从西城进城的。就在他们进入市区的时候,一辆道奇车与他们的车擦边而过,那辆道奇车开得飞快,一路按着喇叭,转眼就消失了。乌云和几个女兵当时正在车上大声唱着一支歌,她们因为进入东北最大的城市而兴奋不已。乌云不知道,在刚才与她们擦身而过的那辆道奇车上,正躺着昏迷不醒的关山林。
  关山林当然也不知道这件事。关山林被人从战场上抬下来以后就一直处于昏迷状态,他的身上至少留下了十几块弹片,全身血肉模糊,腹部被炸开了,左手肘关节被炸得露出了白森森的骨头,最重的伤是左颞颥处,有一粒弹片切掉了他的半只耳朵,从他的左颞颥钻了进去。邵越把他从硝烟浓闷的血泊中抱起来的时候以为他已经死了。邵越嚎陶大哭起来。邵越尖着嗓子喊,师长!师长你把眼睛睁开!你把眼睛睁开呀!部队那个时候已经冲进了兵营的中心建筑。十二团团长吊着一支血淋淋的胳膊跑回来摸关山林的鼻息,他朝邵越吼道,你嚎个屁!他还有气!快找人来把他抬下去!
  关山林在自己的师里得到了急救并做了第一次手术。纵队司令员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问吴晋水,老关怎么样?有危险没有?吴晋水说,不知道,正在救护。司令员说,你给我把他救活,你要救不活他我就撤了你的职!吴晋水放下电话就往卫生队的帐篷里跑。医生正在把关山林身体表层的弹片往外掏,一下一下掏得铮铮作响。吴晋水问医生,他怎么样,会不会死?医生说,现在还不知道,很难说,我看十有八九保不住。吴晋水说,必须把他保住,保不住我撤你的职!医生说,他失血太多。吴晋水说,你把血止住,不让它流!医生说,我没办法,我止不住它。吴晋水吼道,没办法也得有!必须有!医生不再说什么,硬着头皮上。关山林身上的伤口太多太密,血又旺,直往外冒,堵都堵不住。医生没办法,只好把人剥光了,拿绷带将全身死死缠住,就这样,殷红的血水还在一个劲儿地往外浸,医生就又缠,一层一层的,把关山林绑得像个布袋人似的。腹部的伤口和左肘部的伤口手术整整做了三四个时辰,做完之后,医生累得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了。吴晋水让周副师长和参谋长指挥部队打扫战场,自己则一直守在帐篷里。手术做完后吴晋水问医生怎么样,人能不能救回来?医生说,得看他自己了,命大就能活回来,但是人得赶快往后方医院送,左颞颥和左肋上的两处盲管伤,必须尽快做第二次手术把它们取出来。吴晋水立刻要人找车,安排把关山林往野司总医院送。邵越自始至终一直在一边垂泪,吴晋水看了心烦,说,你现在哭有什么用?师长已经这个样子了.你早干什么去了?邵越已经悔得不想活了,再听了政委这么训他,越发抽嗒成一个泪人儿。正在把关山林小心翼翼往车上搬的时候,袁正芳喘着气跑来了,说,总部三号首长来电话问关师长的情况,说一号和二号首长都知道关师长负伤的事了,都很着急,要我们不惜一切把师长救活。三号是东野参谋长刘亚楼的代号,一号二号是司令员林彪和政治委员罗荣桓的代号。吴晋水听了袁正芳的话就把脸阴沉下来。袁正芳又说,三号要你立刻回个电话。吴晋水闷闷地说,先把老关送走再说。
  关山林被送到了后方医院,其实后方医院并不远,就在沈阳城外。但是第二次手术并没有马上做。院长亲自为关山林做了伤口的重新处理,又为他检查了颞颥和肋部的盲管伤。院长用一根金属探条往伤口里探了探,说弹片钻得太深,伤员又失血太多,在伤员没有苏醒之前,手术万万做不得。关山林在第二天醒过来了,整个人处于一种失语状态。手术抢着做了,院长是哈尔滨医科大学毕业的外科高手,做这种手术没有难处,有时窘迫了连麻药都不上就敢剖开人肚子往外掏弹头,所以手术做得从容不迫,两块黄豆大小的弹片也取了出来。但是手术后关山林又昏迷过去了,而且情况越来越糟糕,院长检查了,断定是术后综合症,又失了太多的血,恐怕是活不过来了。邵越那时候已经不知道哭,提着盒子枪就去找院长。邵越红着眼珠子说,你不能让我的首长死!他要死了我就和你玩命!院长很镇静地说,你把枪收起来,你小心走火伤人。你也看到了,从我这手术室里抬出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我有什么办法。邵越说,你拿刀来,你把我剖了,你把我这一腔子血都给我的首长!院长生气了,说,你这个小同志,你当这是什么,你当这是浇庄稼呀?你这不是胡闹吗!院长说完就匆匆地走了,手术室里还躺着好几个受伤的战士等着做手术呢。邵越看那架势,知道犯混也救不活关山林了,开着车飞快地返回师部。吴晋水听邵越说过后眼圈就红了,半天不说话,然后把政治部主任叫来,要他立刻设法找到乌云,并把人送到后方医院,让她最后见关山林一面。政治部主任为难地说,现在这个情况,到哪里去找人?吴晋水说,上天也好,下地也好,梳遍整个辽西战场和沈阳城,反正得把人给我找到!连个人都找不到,我要你这个政治部主任有屁用!吴晋水说罢就去给纵队打电话,汇报关山林的情况。撂下电话,带着邵越就匆匆赶往医院去了。
  关山林再次苏醒过来是七天以后的事。
  关山林睁开眼的时候,迷迷糊糊感到有人趴在他身上哭,等他睁开眼睛一看,就看到了乌云。关山林有好长一段时间脑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乌云见关山林苏醒过来,睁开了眼睛,一时觉得心跳都快停止了,惊呼道,他醒了!他醒了!立时就有几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过来,手脚利索地检查了一遍。虽然有严格的职业规范和一些陌生的隔膜使他们没有多说什么,但一种惊叹和感慨全然从眼里流露出来了。医生撒开后,乌云又急不可待地伏向床头,一张泪脸扑朔迷离,脸颊上还挂着两行清泪。关山林裂开干脱了皮的嘴唇,无力地问,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乌云不答话,只是哭。关山林又说,你哭什么,你别哭。乌云仍哭。关山林说,你看你,眼都肿了。乌云就哭得更厉害,全身抽搐着,只把一只手在关山林裹满绷带的脑袋上一下一下地抠。关山林没了力气,也不说了,只任乌云在那里尽情畅快地哭了个够。乌云哭够了,止住泪,又不好意思,拿手去遮掩关山林胸前被自己泪水浸透了的绷带。
  后来关山林才知道.他所躺着的地方是沈阳城里最大的一家医院,他是被人从后方医院送到这里来的。乌云是在他送到的第二天赶来的。乌云一来就哭,一直趴在关山林身上,直哭了六天六夜。医院的医生说,关山林能够活过来,当然和医院的抢救条件治疗技术有关系,但最重要的还是靠他自己,一般说来,这种术后综合症能够活下来几近奇迹。医生有些迷惑地说,这位长官身上好像有一种什么精神,他不想死,而且他做到了。关山林活过来以后乌云几乎虚脱了。乌云受到的惊骇和死亡的折磨是致命的,整整六天六夜她都在那里哭,滴水未进。有一段时间她自己都快要死去了。如果他死去,她真的有可能被他把生命带走。她流着泪冲着邵越喊,我说过的,我说过别少我一根毫毛的!你赔我赔我赔我!关山林后来醒过来了,邵越反复向乌云认错,乌云这时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人虚软得就像一缕飘在半空中的云。关山林后来恢复得很快,乌云那时就跑去向邵越认错。乌云抓住邵越的衣角说,小邵我不该吼你,小邵你别记恨我。邵越说,我怎么会记恨你,倒是你别记恨我才是,首长伤成这样,全都怪我,我是应该寸步不离的,当时怎么就离得那么远,悔都悔死了,别说你吼我,就是打我一顿也是应该的。说着眼圈就红了。乌云急得直跺脚,说,你看你说的是什么,你难道容易吗?你这样说就真是记恨我了!两个人就愣在那里,竟一时没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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