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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太阳

_2 邓一光 (当代)
  关山林活过来了乌云也就活过来了,而且活得有了主张。医院的医生后来发现这位年轻貌美的女兵原来也是一位同行,学的是药理,护理做得也不错。她把医院派来的护理员赶走了,坚持自己亲自照顾关山林,从换药打针到喂水喂饭,她都一个人干。白天她整天都待在关山林身边,陪他说话,给他唱歌。她的歌唱得好极了,她唱歌的时候窗外的鸟儿都不会叫了,支着脖颈歪着头在那里听,听迷醉了就一只只往树下掉。走廊里医生护士全都把脚步放得轻轻的,生怕碰着了她的歌声。关山林困了乏了的时候,她就住了口,任他睡,自己则守着床头,手里做些杂活,不停地看他,目光中充满了温柔和疼惜。到晚上的时候她也不离开病房,就在病床前的地上铺一床军用呢毯,夜里就睡在那里,只要关山林有一点儿动响,她眨眼就爬了起来。医院知道这样熬着不易,医院也是有护理员的,伤员又是解放军送来的重要人物,隔三差五就有人来探望,走时还要反复留下要紧的话。医院就提出仍由院方来护理伤员,邵越也三番五次要替换乌云,乌云就是不干,任谁说也是白说。乌云又是个好性子,见了谁都是一脸的笑,见了医生喊大夫,见了护理员喊大姐,连医院的勤杂工她都客客气气地说话。医院的人就感叹,说,这哪里是官太太,分明是菩萨下凡。
  乌云当然是不再哭了,看着关山林一天天好起来,一张脸总是笑眯眯的,像日头下的牡丹一样,开得灿烂无比。有一天趁着没有人的时候,她就坐在床头,偷偷笑着抚弄关山林下颔的绷带。关山林说,你乐什么?乌云先不说,后来就趴在关山林身上,一脸认真地说,知不知道,我是重新捡回一个你呢。乌云这么说,其实不知道自己已是消瘦了,憔悴了,圆圆的脸蛋尖了下颔。关山林自然看得出来,说,乌云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你看你都瘦多了。乌云喜滋滋地说,我瘦不打紧,只要你快点儿好起来。关山林说,我这也不打紧,又不是头一回挂彩,只要死不了,照样带兵打仗。乌云本来想说她已让他吓死了,日后再别提挂彩的话,但话到了嘴边却变了。乌云叹口气,说,现在什么也别想,先养伤,等伤养利索了,你再去带你的兵打你的仗。关山林说,要还挂彩呢?乌云脸白了,但仍然硬撑着,半天才说,任什么都行,只要人活着,我就知足了。
  关山林的伤势恢复得很快。邵越洋洋得意地对医生吹牛说,我们首长不是一般人,我们首长只要死不了,活起来比谁都旺盛,我们首长呀,他是属马的,经折腾!医生说,难怪,给他做手术时,看他一身的伤,整个人像是打烂了又重新缝合起来似的。邵越坐在那里,跷着二郎腿说,这回你们开眼界了吧。
  关山林身上的重伤有四处,腹部、肋部、肘关节和颞颥处,因为手术做得干净,愈合得很快,到冬天的时候,伤口处就长出了新肉,全部结了痴。关山林的伤还没好彻底就开始吵着要出院,可是组织上不批准,组织上要他把伤彻底养好了再说。冬月间,九师奉命南下,去打平津,九师离开沈阳南下入关的时候吴晋水来医院探望关山林。关山林说,老吴你帮我向组织上说说。吴晋水说,我说有什么用,为你挂彩的事,我在组织面前头都抬不起来,司令员前几天见了我还带搭不理的。关山林说,你就说说,你现在帮我担待点,等日后你挂彩了,我也替你担待。吴晋水说,老关你狗日的咒我呢。关山林说,你到底说还是不说?吴晋水摇摇头说,不说。关山林就发火道,我知道你狗日的心眼,你是想把我甩了,没我这个师长,你一个人在九师当王爷图痛快!吴晋水也不恼,膘了坐在一旁替关山林烤棉裤的乌云一眼,笑眯眯地说,我当然是一个人,我怎么不是一个人,你这倒是两个人呢,你两个人在这小屋里一关,要多亲热有多亲热,一辈子的热烙话任捡着说,你这是什么样的神仙日子,我若是去替你说了,你还能做这样的神仙?我不说,你不谢我,反倒恩将仇报,你自己说说你有良心没有?关山林见没有希望,气得不理吴晋水,躺到床上蒙头不再说话。
  那个时候东北全境解放,部队已接到指示,秘密入关,完成对平津地区的包围。关山林人不在部队,没有消息来源,但毕竟是领兵打仗的人,凭着对局势的分析和军人的直感,也知道又有一场大仗在酝酿之中了。有一天关山林趁乌云去洗衣服的时候,偷偷溜出去散步,在院长办公室里看到有几份沈阳出的报纸,其中一份刊登了一篇题为《中国军事形势的重大变化》的新华社评论员文章。关山林没读过书,是参加革命之后才扫的盲,识字不多,报纸却是磕磕巴巴读得通的。那篇文章里有一段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段话说,根据人民解放军的优势力量,原来预计的战争进程会大为缩短,原来预计从1946年起,大约需要五年时间,现在看来,只需要从现时起,再有一年时间,就可能将国民党政府从根本上打倒。关山林读完那篇文章后背上流下一汪热汗。这篇文章无疑证实了他的判断。现在已经是1948年的年末,如果以一年计,在今后的不长时间里,解放军必定会在全国各个战场连续发动大的进攻战,仗是会越打越大了。关山林在院长室里闷闷不乐地坐了很久,等回到病房时,乌云已急得满世界找了他好一会儿了。乌云一见他就问他去了哪儿,也不说一声,也不叫人陪着,害得人到处找。关山林像是没听见,上床拉过被子蒙头就睡。到晚上吃饭的时候,关山林吃着吃着突然把筷子甩了,说,不行,我一定得回部队去!没有我,这仗他们打不成!乌云很奇怪,问,打什么仗?没有你怎么了?关山林看她一眼,说,你别问,这事你不懂。关山林也没胃口吃饭了,披上一件棉大衣就出去了。乌云见状,连忙也搁下碗,跟着他往外走,一边走一边问,你去哪儿?你去哪儿?
  关山林开始策划回部队的事。
  关山林这人是犟牛的性子,一旦拿定主意,上天的事他也做得出来。乌云见他的架势,知道他要做什么,就说,你伤还没全好,你别给组织上找犯难的事。关山林拿眼瞪着她,说,什么找犯难的事?我一个带兵打仗的,我回部队是正经事,你少给我掺和!又说,我告诉你,你嫁给我做老婆,那是组织上要我帮助你进步的,你要有革命觉悟,要把革命进行到底。你支持我,你就是革命的老婆,你要拉我的后腿,你就不是革命的老婆,你就不革命了!乌云还是头一回看见关山林冲她发脾气,关山林说的又全是道理,当下再不敢说什么,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关山林把他的计划一步步地做到底。
  关山林的头一步是找院长,连说好话带摆架子地要出院。院长给关山林做了检查,伤口确实是愈合了,只是这种火器伤,即便好了也需要有个调养过程,否则弄不好就有复发甚至伤口绽裂的可能。院长说得修养一个时期。关山林说养就到部队上养去,在你这儿我是病号,在部队上我是首长,我那光景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省得在你这儿,一个丫头片子都敢折腾我。院长吓了一跳,说,长官,你这话重了,你是解放军,敝院虽说不归贵军领导,医务人员职业道德还是有的,怎么会出现折腾你的事呢?关山林一本正经地说,你们那些护士给我扎针,尽往疼处扎。院长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不免好笑,想解放军这么大个官,一发炮弹把人都炸得没有形了,人抬来时一只脚已经迈入了阎罗殿,手术做了七八次,血流了一大盆,硬是哼都没有哼一声,却怕打针。心里这么想脸上却不能笑出来,只说,你要走,回贵部去,也行,只是你们的上级有交待,说一定得把你彻底治疗好,没有他们的认可,我不能放你走,我放你走吃罪不起。
  关山林做到了这一步就完成了他最先的预谋,接下来就是对付组织上。关山林原来想假借院方同意出院的话来说服组织上,但是局势发展很快,他所在的纵队已经离开沈阳入关了,此刻正在围困北平,联系是决不可能的。东野总部倒是留有后方办事机构在沈阳,于是关山林就去找总部,人家说,这事我们管不了,要么医院直接送你回部队,医院不同意你就得待在那里,擅自离开医院就和逃兵的性质一样。关山林说,医院同意了。对方洞悉一切地一笑,说,那你还找我们干什么?你不用找了嘛。关山林被揭穿了,脸上挂不住,发火道,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你才参加革命几天就摆资格!你是坐在这里,要是在我的部队里,我早一枪毙了你!
  关山林没有讨到通行证,气呼呼地回来了。但关山林不罢休,罢休就不是关山林了。关山林有另外的办法。他把邵越招到房间里,神秘兮兮地关上门,落了锁,然后要邵越坐,然后又十分亲热地和邵越拉家常话,拉得八杆子打不着边。邵越后来发觉不对,就说,师长你别兜圈子了,你有什么话就说,你这样不白不黑的闹得我提心吊胆,心里没有着落。关山林就嘿嘿地抠着光脑袋笑。关山林说,小邵你去帮我找医院。你去找医院,就说组织上要你把我接回部队上去。邵越说,这怎么行,这不成了撒谎吗?关山林说,这怎么是撒谎?这要分情况,情况不一样,就不能一概而论。再说,有的谎还是可以撒的嘛。邵越说,那不行,你这说法没道理,我从没听说过有的谎不能撒,有的谎能撒。我不撒谎。关山林朝邵越移近了些,觐着脸说,小邵我平时待你怎么样?我平时待你不错吧!三打临江那会儿,你说你想打仗,我不是也让你去了吗!你想打仗我就让你去,我不也撒了谎吗!邵越说,那是那,这是这,不是一回事。关山林虎了脸,说,你别那这的,你就说你去不去吧?邵越坚定地说,我是党员,党员要坚持原则性,不去!关山林霍地站起来,把大衣一摔,说,你原则个屁!你知道什么是原则?部队眼看要打大仗了,我一个当师长的,在这里好吃好喝地养肉,我这叫什么原则?!关山林发着火,看邵越还在那里坐着,就说,你给我站起来!邵越刷地站了起来。关山林上去一脚就把椅子踢倒了。邵越委屈得眼圈都红了,说,你,你这是耍军阀作风,你不是师长!关山林在屋内大步转了一圈,然后站定在邵越面前,盯着他,咬牙切齿地说,好,好,你说的,我不是师长,那你给我走,从现在起。我不要你了,我换人!关山林说罢,摔门就出去了,留下邵越一个人在屋里落泪珠子。邵越落了一会儿泪珠子,把脸擦干了,就去找关山林。关山林已在那里乒乒乓乓地收拾东西,那副架势是有没有谁批准他都立刻要走人。邵越斜身站着,嘟着嘴说,首长,我去说。关山林头也不抬地说,你说什么?邵越说,我说组织上要我把你接回部队上去。关山林哼了一声,说,你爱说不说,你说我走,不说我也走!邵越说,我说。关山林停下来,转过身来看邵越一眼,脸上立刻就有了笑,走过去扶住邵越的肩,亲热地说,小邵你这就对了,你这就对了嘛!你这样做就是好同志、好兄弟,你就理解了我的意思,我看你是很理解人的嘛。邵越本来就很委屈,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关山林说,小邵你别哭,你哭什么?你说了就对了嘛,你对了还哭什么?邵越一边哭一边抽搭道,那你还是不是师长,你说你是不是师长?关山林说,怎么不是师长?我怎么不是师长?我不是师长,我还能是什么?邵越说,那你还要不要我?关山林听后呵呵地笑着说,我怎么不要你?我当然要你,谁说我不要你了?我说了吗?这不是扯淡嘛!
  关山林完成了他逃兵的所有计划,拿到了医院开出的出院通知单,当然还有一大包生肌和消炎的药。没有人阻止得了他,实际上没有人能够阻止他。医院是地方老百姓,管不了他;总部的那些年轻的政工干部太嫩,他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乌云是革命同志,是老婆,应该支持他;邵越倒是和他一样犯犟,但他不怕,他有办法对付,他不还是他的师长吗!关山林就这么一意孤行地完成了他的逃兵计划,从从容容地做好了返回部队的准备工作,剩下的事就是和乌云分手了。乌云当然是不能跟他一起走的,乌云有自己的部队,乌云的任务一开始只是在他临死前见他一面,到后来只是照料他养伤,现在他没有死,他的伤用不着再养了,他要返回自己的部队了,乌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
  再度的分别使乌云很难过。那两天她怅惘且忧郁,也不说话,也不唱歌,只是时刻地守着心情舒畅的关山林,拿一双湿润的黑眼睛一刻不歇地罩住他。关山林当然也是不情愿乌云离开自己的,说话两人认识三年了,结婚也有一年多了,但两个人见面的次数,连婚前带婚后,满打满算也就五六次。不管乌云怎么想,为这事关山林就有些烦躁。要是乌云不出现,要是关山林不和乌云结婚,这种烦躁也许就不会时刻地袭了来,就会来得迟一些,淡一些,就不会成为现在的这种样子和滋味。关山林是真心地喜欢和看重乌云的,他说不出什么是爱,他对乌云也从来没有说到过这个字和这种感受,他只是觉得她对他很重要,简直太重要了。但是对关山林来说,这种感情不是最重要的。他是军人,对于军人来说,最重要的是战争,是勇气、力量、谋略、胆识、决断、武器、兵力、搏击和胜利!没有什么比这些更让一个职业军人倾心和自豪的了。在荣誉感的光环之下,儿女情长实在是太柔弱太渺小太微不足道的。有的时候,它甚至有些让人感到自己的琐碎和卑小。关山林作为一个军人和一个男人处在两难之中,而这两种身份都让他得到了荣誉和自信,他是不会放弃任何一种身份的。因此关山林就用一种坚定的口气告诉乌云,她先回到她所在的急救队去,等他回了部队,他会设法把她调到身边,即使师里不行,纵队总是没问题的。乌云听了点头。对于他的安排她不会说什么,她不会认为那有什么不对,甚至不会有自己的意见,她只会点头,小鸟依人般温柔地点头。
  分别的头一天晚上,关山林和乌云睡到了一起。
  在此之前,虽然他们一直住在一个病房里,但并不睡在一张床上,乌云始终睡在地板上,他们只不过是一个伤员和一个护士。这一个晚上他们很自然地住到了一起。关山林在拉熄电灯之后抱住了乌云。关山林说,我们明天就要分手了。乌云有些伤感地说,你要是一直就这么伤着就好了,我现在真想,你要是一直伤着,我就可以一直待在你身边,我们就用不着分别了。关山林拿胡茬在乌云娇嫩细腻的脸蛋上蹭着,说,有机会的,这样的事有机会的。乌云慌乱中用手捂住关山林的嘴,说,不!我不要这样的机会!不要这样的机会!要这样,我宁愿一辈子不见着你!关山林不说话,一双大手在乌云光洁结实的身子上施展着他积蓄长久的力量。乌云的身体在轻微地发着抖,她把自己深深地埋进关山林宽厚的胸怀里。她感到了他令人眩目的热情和摧毁性的威力。关山林说,乌云!乌云把冰凉的嘴贴在关山林的耳边,轻轻说,你要想怎么,你就怎么好了,任你怎么都行。关山林听了,纵身而起,挥师而上,整个大地在他强悍的摇撼之中地震般地晃动起来。乌云躺在那里,在摇荡之中她心疼地伸出一双圆润的玉臂去阻止他。乌云在黑暗中喘息着说,别,你别太使劲,你的伤还没全好。你要想得厉害,就让我来……
  那个时候外面开始飘起了雪花。1948年的冬天出奇地暖和,也许战争的灼热使飘落下来的雪花在还没有接近地面之前就融化掉了。入冬以后东北境内只断断续续下过几场小雪,这是1948年的头一场大雪。铜板大的雪片无声地舞动着落下来,不一会儿就将大地严严实实地掩盖住了。雪光如萤,整个世界圣洁得没有丝毫污染,除了满天飞舞着的雪花,除了黑暗中那一对水乳交融的壮士娇女,整个东北都在沉睡着。
  关山林第二天一大早就带着邵越走了。当他们头也不回地踩着积雪嘎吱嘎吱地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站在窗前目送他们离去的乌云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她想忍,但没有忍住,然后她跑到外面,扶着一株高大的松树惊天动地地呕吐起来。她吐得畅快淋漓,吐得地倾天翻,好长一段时间后她才上住了。乌云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来,把嘴角边的污物细心地抹干净。有几片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绒绒地像是睡着了的花。乌云想起两个月前大凌河边的那个晚上,那个如梦如幻的不眠之夜,脸上隐隐地浮现出两朵醉人的红晕。她就那么站在那里,站在洁白的积雪和无声飞舞着的雪花之中,手心里捏着一方手绢,安静得如同一个冰心玉洁晶莹剔透的人儿。
第二部中原(1949—1950)
1  路阳出生
  1949年元旦那一天,关山林伤愈归队,十四天之后,他就率领九师参加了平津战役,协同另外的二十一个师对天津守敌发动了进攻。在二十九个小时的激战中,浑身注满了新的活力的关山林像一只出林的猎豹,带着九师猛打猛冲,如入无人之境。他的新换的军装再度被硝烟和烈焰熏得驳斑满目,缕缕如残旗。他的新生的胡茬再度被战火烧灼得焦黄卷曲,扎撒得如荆棘。他兴奋异常,不断地蹿出他的指挥部,下令他的部队向敌方的阵地冲锋再冲锋。邵越此番如同一块黏糕,如同一袭锁金甲衣,半步不离地黏着护着他的师长。关山林浑然不觉。关山林所能看见所能听到的只有对手的阵地和悦耳动听的枪炮声。关山林在枪炮声中手舞足蹈,如醉如狂,心旷神怡,五脏通泰。他像一个得了游戏机会的顽童,又像一个踏入火阵的战争之神,目光炯炯地在前线跳来跳去,不断地大声喊着,打呀!打他狗日的!他的那股子炽烈的热情和痴迷的疯狂劲儿迅速地感染了他的所有士兵,一时间,九师的冲锋队伍杀声震天,狂飓四卷,攻入天津市内的一万五千余名九师的士兵全都变成了狂热的关山林。这种演变在第二天达到了极点。第二天清晨,九师率先打到天津城防的核心阵地指挥机关——天津警备司令部。在沈阳铁西区伤亡惨重后重新得到补充的十一团奉命发起进攻。下午十时许,十一团攻入天津警备司令部内,天津防区的总指挥陈长捷和八十六军军长刘云翰被该团生俘。随后,守卫城北的敌主力一五一师在坚守了十几个小时后举旗投降。至此,天津战役宣告结束。
  天津战役结束,部队转而挺进北平城下,旋即北平城门洞开,华北剿总傅作义通电起义。
  元月31日,解放军进入北平城,北平和平解放,部队在平津一带稍做休整。此时东北野战军改称第四野战军,关山林和吴晋水的建制归顺肖劲光十二兵团。
  2月,部队开始南下,3月过黄河,进入豫南鄂北,兵逼大武汉。关山林此刻整日忙着带领部队行军打仗,他为新的猎物而兴奋不已,他像一头嗜血的猎豹紧张而快乐地翕动着他宽大的鼻翼,捕捉着再度搏击的机会。他投入得全神贯注,以至完全忘记了他曾经对乌云做过的许诺,在鄂北山区那些淫雨连绵的日子里,他差不多已经完全忘记了乌云。
  4月,部队作为中路军的一支沿平汉路东侧向武汉前进。
  5月,部队在几乎没有遭到抵抗的情况下渡过长江。5月16日,关山林的那双几十天没有洗过的大脚踏上了汉口一马平川的柏油马路。
  就在关山林昂着首站立在大汉口的柏油马路上,用一种胜利者矜持的目光审视江汉关钟楼的时候,乌云却挺着大肚子在后方的一所战地医院里洗着一大堆污血的绷带和被单。乌云困难地跪在鸭群嬉戏的小河边,吃力地搓揉着那些几乎看不出本色的杂布头,把一遍遍污黑的血水拧进河水中。由于肚子腆得太厉害,她不可能蹲着或者坐着,只能采用跪着的姿势,这样就使得她更加地吃力。她的手和脚都浮肿了,显得臃肿不堪,并且皮肤容易破裂。长期的洗涤工作使那些皮肤倍受磨砺,手上的皮肤磨破之后就露出嫩红的肉来,一浸入生水中就疼痛难忍。因为工作的劳累和缺乏营养,她的脸失去了原来的红润,显得纸似的苍白,在五月的阳光下,就像一个透明的人儿一般。
  乌云怀孕已经八个月了,在此之间,她一直盼望着关山林派人来接她,就像他许诺的那样,接她到他的身边去。他需要她,需要她的关心和照料,需要她的温柔和体贴,需要她督促他刮胡子、洗脚、换衬衣,需要她来提醒他有一个妻子,而且他的妻子时时刻刻都在挂记着他。现在她更需要他了。当乌云最初证实了自己已经怀孕的时候,她被一阵惊慌和害怕的情绪挟住了,她没有做好必要的心理准备。仅仅是在两个月前,在大凌河边,她才真正完成了一个女儿向一个妻子的过渡,一个女人的过渡,而现在她却要承受另一个生命的侵入。乌云自然已经不是原来的乌云了,那个不懂事,单纯快乐的乌云自从成为一个军人的妻子之后就消失了。新生的是一个迅速成熟,有了心事,知道牵挂的乌云了。乌云不再那么爱唱爱跳,做女孩子时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没有了,她变得沉默寡言。尤其是在她牵挂着关山林的时候,在她知道她肚子里已经新添了一个小生命的时候,人们几乎听不到她说话。乌云只知道整天地干活,拼命地干活。她没有说出自己怀孕的事,直到有一天她在背一个受伤的战士撤下阵地时晕倒在地上,人们才知道了她怀孕的事。她五个月之后开始出怀,并且迅速地挺起了她的大肚子。她当然不能再上战场,组织上将她安排到一个后方医院,做一些勤杂的活,这算是最好的照顾了。乌云对组织上的照顾感激不尽,她知道自己现在已经在给组织上添麻烦了,心里忐忑不安,使她愈发地少话,同时也愈发地拼命干活。乌云负责洗晒全院使用过后的纱布、绷带和被单,这是一件十分埋汰和笨重的活,但是乌云很喜欢。乌云喜欢的当然不是那些充满血腥味的脏布,乌云的喜欢是因为她可以一个人躲到河边去洗那些东西。河边很安静,除了河里游弋着的麻鸭和小鱼,河畔灌木林中跳来跳去的小鸟,再没有别的什么生命来打搅她。乌云有时候洗累了就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安静地看小河里的水无声地流淌。如果这个时候肚子里的孩子拿脚踢蹬她,她就会惊喜地拿手去按住他(她),脸上露出恬静的笑。乌云这个时候就有一种慈爱和宽厚的感情在心里滋生出来,像小河里的涟漪一样,一圈一圈地荡漾开去。乌云其实想得更多的是关山林,她极想知道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干着什么,是不是在打仗,他的伤是不是完全愈合了,有没有复发?乌云每天想的都是这些事,自然也想不出什么结果来。这么温习功课似的把这些念头梳理一遍,乌云又从石头上起来,腆着大肚子,用手小心地护着,在河边跪下来,再去洗那些脏布头。河水从不知晓的远处流来,在她那双渗着血水的浮肿的手边划了个弧,然后又朝远方流走了,总有流来的,总有流走的,却总是流淌不尽。
  关山林想起乌云的时候是盛夏季节,部队那时在鄂南集结休整。部队几个月来连续打仗奔袭,一气从河北跑到河南,又从河南跑到湖北,其间翻涉了多少高山大河,零零碎碎打了不少仗,又和小诸葛白崇禧的几十万军队兜了那么久的圈子,实在是困顿了,疲乏了,野战军总部那时也需要考虑怎么寻找战机的问题,所以部队就得到了休整待命的指示。这一休整就休整了一个月。那天关山林去下面部队检查训练回到师部,觉得渴得厉害,也是闲得有些发躁了,就叫靳忠人去弄一只鸡,弄些酒,又要邵越去把政委叫来,两个人饮酒说话。吴晋水来时酒已斟上了,僻啪地在大海碗里冒着气泡,关山林嫌天气热,早已脱了个赤膊。两个人先不说话,桌前坐下,先各饮一大碗,重又斟满碗,这才把陶钵里的炒豌豆一个人抓一把往嘴里丢。
  关山林就在那个时候突然想到了乌云。关山林嘴里含着几粒豌豆,眼珠子陡然直了,呆呆地愣在那里。吴晋水先还一边动手撕着鸡皮子,一边说着部队里的事情。吴晋水吃鸡不吃别的部分,只吃鸡皮子。吴晋水一边说话一边吃鸡皮子,突然发觉身边的那个人没了动静,一看才知道是在发呆。吴晋水做政委做出了门道,又和关山林朝夕共处这些日子,知道关山林这人心里从不放事,天大的难事到了他那里也存不下,从没见他有过皱眉头的时候,真正是个油锤一敲一冒火花的铁打钢铸汉子,吴晋水就猜测他是在想老婆了。吴晋水把酒碗端起来,说老关喝酒。关山林就和吴晋水磕了酒碗,两人吱啦一声各饮一大口。吴晋水放下酒碗,说,天热得很了,不挪窝都整天一身臭汗。关山林直着眼珠子六神无主地说,你一个南蛮子,油锅里泡出来的,怎么也说热的话。吴晋水说,都是向长的,怎么就不知道热?好比你有一张嘴,我有一张嘴,都是要吃的,你长一个属,我长一个尿,都是要屙尿的嘛。关山林笑笑,说,老吴你邪了,什么时候听你说过这种话。吴晋水说,咦?你这是什么话?怎么这种话,你们说得,我就说不得,未必做政治工作的人,都活该吃素呀?关山林说,你这个人,你吃什么素?你怎么吃素啦?你老婆一直跟在咱们后面,我们到哪儿,屁股没坐热她就到了,抢人似的,你前两天不是还去了汉口吗?你夜里没回来,你说你吃什么素?吴晋水笑道,我去汉口那是开会,你又不是不知道,搂草打兔子的事,你总不能说我是犯自由主义吧?吴晋水这么说,知道话已经说到节骨眼上了,就又呷了一口酒,放下酒碗说,老关,为什么不把你老婆也弄到身边来呢?弄到身边,有个照应,大家都好嘛。关山林听了有一阵不做声,用蒲扇狠狠地扇,过一会儿才说,我怎么不想弄来,头年回夹时就有了这个主意,谁知回来就打起来了,打完一抬腿又过了黄河,一抬腿又过了长江,蹿出上千里地,别说离得太远够不着边,忙也忙昏了头,完全忘了那码子事。也罢,看这形势,若是打得上仗,解放全中国也远不到哪儿去了,等那一天,我头一桩事就是告假去沈阳,把老婆接了来。吴晋水听关山林说得有些凄惶,心里就拿定主意,这事他得管,说什么也得把师长的老婆弄来。
  当下自是不说什么,过后吴晋水就开始行动。那段日子部队休整待命,有时间操办这件事。吴晋水先是要政治部主任去汉口办事时把师长老婆的行踪打听清楚。政治部主任到了武汉就找先遣兵团的人,通过军用台和沈阳方面联系,费了几道周折,弄清楚乌云现在是在一家战地医院里。政治部主任回来以后就把情况向吴晋水汇报了。吴晋水又写了一封信,要通讯员送去军部自己一个搞后勤的老乡那里,信上把关山林的情况说了,乌云的情况也说了,要老乡帮忙把乌云调到他那里来。老乡爽快得很,当下就叫通讯员带了张纸条回来,纸条上只四个字:把人弄来。吴晋水看过纸条便会心地一笑。事情办到这一步,万事只欠东风了。吴晋水便去找东风。吴晋水把事情全告诉关山林了。关山林先是一阵激动,后来又为难,因为部队已接到命令,向湖南开拔,要打白崇禧了。吴晋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傻,小乌弄来又不是要她去打仗,军后勤多大的摊子安不下她,要她跟着你去风餐露宿地拼命?关山林想想也对,自然就同意下来。剩下的就是派谁去接乌云的问题。乌云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来部队。那个时候关山林不知道乌云怀孕的事,知道了就不会是那个样子了,可是不知道。接乌云的最好人选是邵越,但是马上要打仗了,邵越是不能去的,想来想去,就决定还是靳忠人去。当下把靳忠人找来交待清楚,又去供需处领了一笔盘缠,说走就走,第二天人就上路了。
  靳忠人一路风尘,十天之后赶到乌云所在的那所野战医院,其间少不了费了一些周折。靳忠人的出现让乌云好一阵惊喜。乌云看着靳忠人半天说不出话,喉间哽噎如涩。更加吃惊的却是靳忠人。靳忠人是被一个快出院的伤员领到河边去的。那个大腹便便,面色憔悴,手脚浮肿,衣着不整,手里拎着一床水淋淋满是血污的床单的女人听见有人叫便回过头来。靳忠人一下子竟没认出乌云,好半天他都不相信那个女人就是她。乌云呆呆地愣在那里,手中的湿床单弄湿了她的衣服。还是靳忠人跑过去,把跪在河边的乌云用力扶了起来。靳忠人一向憨讷少话,他不明白乌云怎么会弄成这样,怎么会落得这样潦倒,虽然他目光回避着乌云的大肚子,但情况仍忍不住要搞清楚。其实又有什么要搞清楚的,人家那个样子,人家一个大肚子挺在那里,还有什么不清楚?靳忠人虽说不善言辞,闷闷的,但想着乌云从前那个光彩夺人的小葱样,再看看眼见这个地覆天翻的乌云,心里便涌起一股酸楚。乌云不知道靳忠人怎么想的,却对靳忠人的突然出现惊喜万分,像万般危急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拽住靳忠人,倒把靳忠人吓了一大跳。乌云那种失态是有道理的。乌云那时怀孕已足月,说话间就要临盆了,要说人在医院里,生个孩子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医院是野战医院,管的是伤兵不是产妇,不要说野战医院自己就整天忙得手脚朝天,就是孩子生下来,谁又能照料乌云呢?再说乌云这是头胎,没有经验,不知应该如何应付,心里慌得很,正是没主张的时候,谁知天上就掉下来一个靳忠人。靳忠人将乌云搀扶到河边的石头上坐下,乌云和靳忠人就守着河边那一大堆脏被单说话。乌云说的不是自己,而是关山林。乌云向靳忠人急切地打听关山林的情况。乌云把关山林从头发到脚趾都问了个遍,知道关山林确实没出什么问题,人好好的,这才松了口气。接乌云走的事,是靳忠人说出来的。乌云听了以后,一时说不出话,轻轻撩了撩滑落到额前的一绺散发,眼圈竟有些发红。乌云就把自己的情况说给靳忠人听了。靳忠人来之前并不知道乌云怀孕的事,连人都是找了几个地方一处一处问到的,这时就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把乌云怎么办。乌云却铁定了心要走,立刻走,到关山林身边去。乌云要把孩子生在他的身边,那样她才有一种真正的安全感。靳忠人的任务本来就是接乌云的,虽然情况有些变化,但乌云既然已做了决定,他也不再多话,当下两个人就回到医院做准备。靳忠人拿着介绍信去找组织,乌云收拾自己的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无非几件换洗衣物,几本书而已。乌云出门时流了头,换了衣服,收拾得精神多了。临出门时突然说了一句,小靳,你说他要是见了我这个样子,他会怎么想?靳忠人当然知道乌云说的那个他是谁。靳忠人愣着。靳忠人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两个人都是归心似箭,一刻也不愿耽搁,当天就离开了野战医院,先搭一辆送伤员的车,在路上颠簸了一夜,中途又转了一道车,第二天早上到了平汉线上的一个重镇。靳忠人先把乌云安置在火车站旁边的一家大车店里,自己跑去打听车次。乌云实在是累极了,怀里抱着包袱,歪在那里就睡着了。一觉睡醒靳忠人才回来,抱着一包烧饼,还有一个西瓜。靳忠人告诉乌云,下午就有一趟车往汉口去,说着就拿烧饼给乌云吃。乌云也确实饿急了,抓过烧饼就啃,一口气吃下四个,把靳忠人看得目瞪口呆。两人吃过烧饼又开了西瓜。西瓜有些生,但两个人都不是娇贵的人,依然香香甜甜地把一个西瓜吃得瓜皮泛白才罢休。东西吃罢,已是中午,靳忠人就去把帐结了,拎着包袱,带着乌云去车站等车。
  乌云那时就觉得肚子有些隐隐作疼。她先是有些发慌,不知道是不是要临盆了,但想到一会儿上了车,只需一个晚上,明天天一亮就可以到汉口,便有了些宽慰,有了些希望,自己就暗暗忍着。
  两个人到了车站,等了一阵,火车果然来了。上车下车的人很多,扛包的拎箱的,站台上一片混乱。靳忠人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紧拽着乌云往车上挤。乌云只知道拿手护着肚子,什么力气也用不上。好容易挤上了车,靳忠人把乌云安置在一个位置上,顾不得擦一把汗,就去办票。等靳忠人办好票回到车厢,却看不见乌云的人,他沿着车厢找了一圈,男女老少各色人都不少,只是见不着乌云。靳忠人这下急了,跳下火车,满站台寻人,终于在一堆棉花包边找到了垂头丧气抱着包袱坐在那里的乌云。原来乌云坐在车上的时候,车长从那里过,车长一看乌云的肚子,看出她是个孕妇,且是瓜熟蒂落的样子了,就问乌云。乌云不知道掩饰,据实说来。车长是过来人,掐指一算,知道这女人是要生了,车长就不要乌云乘这趟车,怕的是把孩子生在车上。车是一开动就停不得的,找人接生已经是个问题了,若是有个好歹,谁又来负这个责任?车长不知道乌云是解放军,当下就把乌云往车下赶。乌云腆着个大肚子,拖累得连说话的念头都没有了,自然是被乖乖地赶下了火车。靳忠人听了乌云的诉说,很生气,火车眼见要开了,也顾不上许多,拉了乌云重往车上走。谁知车长是个有心的,料定大肚子女人会乘着混乱再度上车,先就在登车处等着了,见了乌云来就伸手拦住。靳忠人说,你让她上车,我们要去汉口。车长说,你们去汉口可以,你们去哪里都行,可你们不能上我的车。靳忠人说,票我已经办了,又不赖你的。车长说,不是票,是人。靳忠人说,人你怕什么,我们是解放军,我们又不做坏事。车长说,解放军我知道,你的衣服我认出来了,我也有个兄弟在当解放军,还是班长,但是你们还是不能上车,你们要是把孩子给我生在车上,我怎么办?靳忠人说,我们不会生,我们保证不生。车长咧嘴一笑,说,生孩子的事,你当是什么,你保证不了。车长虽然笑,却把车门堵得死死的,一副毫不通融的样子。乌云护着肚子站在一边,只觉着愧得脸红,开不得口。靳忠人口笨,不善言辞,碍着对方是老百性,有纪律保护,发作不得,眼见火车鸣了笛,绿衣红帽的站长提一盏信号灯往车头车尾摇,火车就要启动了,没时间废话,他拽了乌云的手就往车尾跑,跑到最末一节车厢时,人家车门已经关了,靳忠人就去拉下车窗,先把包袱丢了进去,再把乌云扛起来,二话不说就往车窗里塞,先塞进了乌云,自己再爬了进去。车长在那一头看得一清二楚,想要追上来时,人早已爬进车厢了,车长就急了,返身上车,找了两名年轻力壮的乘务员,直奔最后一节车厢而来,一来就拽起乌云要往下抬。靳忠人上前阻拦,无奈两个乘务员力气大,又有车长在一旁相帮,哪里拦得住!这时火车已在徐徐滑动,乌云已被人抬到了门口,靳忠人一时急了,顺手就把腰间的匣于枪拔了出来,高高地举起,冲车长和乘务员吼道,你们找死!你们把她放下来!否则我毙了你们!车长和乘务员哪里见过这种阵势,脸都吓白了,连忙松开乌云。车长拿手去拦,说,解放军同志你别开枪,有话好商量。靳忠人红着眼说,你们让坐车就商量,不让坐车,你们就和我这枪商量!车长连连说,让坐!让坐!尽管坐好了!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退到车厢门口,算计着子弹打不上了,转头就溜了。两个乘务员自然也是比着谁的腿长,也跟着溜了。等车长和乘务员离开后,靳忠人收了枪,抹一把额头上的汗,帮乌云找地方坐下来。车上人很多,大多是部队上的。也有地方上的干部、商人、学生。有几个当兵的知道了乌云也是军人,很同情,就挤出一个位置来让乌云坐,靳忠人千感激万感激,自己已是没位子了,只能站着。他见四周的人都朝他和他腰间的枪投来各种各样的目光,脸就红了,一时觉得背上汗淋淋地难受。
  乌云在卡车上敞着风颠簸了一昼夜,本来已经累坏了,又受了一场折腾和惊吓,一旦坐定,松出一口气,肚子又开始疼起来。起先她还忍着,后来疼得厉害了,额上就有汗珠子往外渗,脸也变得蜡黄。旁边一个解放军发现了,就说,同志,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靳忠人站在一边打着盹,听了这话连忙睁开眼扭过头来看,一看就吓了一跳。靳忠人说,乌云同志你怎么了?你怎么了?乌云说不出话,却疼得叫了出来。她双手护住肚子,人也开始往下滑。靳忠人吓得连忙把她抱住,旁边的几个解放军也七手八脚的帮忙,把人扶起来。几个先前坐着的解放军干脆起来,把位子都让给乌云,让她在那上面靠着。靳忠人说,乌云同志你说话,你说话呀?旁边的解放军说,她是疼,她怎么说得出话?你快去给她弄一杯水来!靳忠人连忙跑去找乘务员弄水,这回没有多费口舌,人家立刻就给了。靳忠人端着水杯回来,一路洒了半杯,送到乌云嘴边,乌云却不喝,只是闭着眼睛呻吟。靳忠人不知乌云出了什么问题,急得直跺脚。旁边有一个地方干部,看模样是过来人,这时就说,她不是口干,她是动了胎气,要生了。靳忠人听了,立刻目瞪口呆,额头一片冰凉。靳忠人此番北上,任务是要把乌云接回部队,这任务分明担着首长的干系,如今首长的老婆,眼睁睁就要在他面前生产了,就算不说干系的话,他长这么大,既没见过生孩子,也不知道孩子怎么生法,让他拿一个眼见着要临盆的乌云怎么办?靳忠人急,急得汗如泉涌。靳忠人这么一急,反倒把一个木讷口笨的人急出了一句惊世骇俗的话来。靳忠人拨开众人,在乌云面前蹲下,咽了一口干唾沫,说,乌云同志,我知道你是要生了。你要生,当然可以,我这个做叔叔的,也是急着要看这孩子一眼呢。可是你生,你不能在这车上生,车上生的孩子不见天不着地,日后你让他怎么长?你耐着,挺着,把他带到汉口去,你在那里把他生下来!孩子是你的,也是咱部队上的,是咱部队上的种,咱首长在等他,咱部队上千千万万叔叔伯伯在等他,等他去,要欢迎他呢!就冲着这个,你现在不能生,你得耐着,挺着,抗着,你就忍一忍,你把他带着,你把他,把这个孩子,生到咱们队伍上,生到首长身边,好不好?!靳忠人说完,自己都被自己这话感动得红了眼圈。乌云半靠在那里,听见了靳忠人的话,她闭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乌云伸出一只手去够椅背,她是想要撑起身子来。靳忠人连忙去扶她。乌云撑起来,先是把疼痛咬在碎米似的牙齿间,不呻吟了,接下来就把眼睛睁开来。大家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大家看见乌云的眼睛骤然一亮,脸上浮现出一种明白,一种决心。她把身子挪直了,用力夹紧双腿,然后把上身蜷下去,用头和膝盖做成一个坚定的城堡,紧紧地护住她的肚子,再也不动,再也不声响。人们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人们突然就明白了——这个女人是在用这种奇怪但却坚决的姿势挺着,她是要护住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她真的听信了靳忠人的话,要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执拗地带到汉口去生!人们一下子就被她的这种近似于无望的举动所感动了,人们的眼睛全都潮湿了。靳忠人则让可笑的眼泪流了下来。靳忠人在哐当摇晃的火车上像个木头人似的站着,再也开不得口。他就那么一直站到汉口。
  火车经过了一个漫长的夜晚,第二天太阳升起来的时候停在汉口江岸站上。靳忠人几乎是半抱半挟地把乌云弄下车,直奔车站边上的一家私家郎中的诊所而去。那是一家牙医,门口吊着一个用纸糊的灯笼做成的巨大的牙齿。
  几分钟之后,乌云在这家牙医的诊所里生下了她的孩子。
  孩子是个男孩。 
  2 兵败青树坪
  乌云在汉口江岸车站旁的一家简陋的私人牙医诊所里生下孩子的时候,关山林正带着部队行进在湖南永丰、界岭一带的崇山峻岭之中。
  在此之前,经过休整后的九师奉命接替疲惫不堪的兵团先遣师,与躲在湖南、广西一带的白崇禧桂系主力周旋,打了几仗,所获不大。邵阳兵变之后,九师追击叛军,曾在黄土岭地区追上了敌人的一个团。当时天正在下雨,侦察兵和前卫部队报上来的情报都有失准确,只说是一股零星逃兵,因为部队强行军一整天,战斗力下降,关山林没有引起重视,只指示一个营会进行战术性包围,师主力则安营扎寨准备过夜。谁知被包围的是敌军一三八师的一个整团,到了后半夜,雨越下越大,该团开始突围,只个把小时,该团就轻松地撕开包围圈,大摇大摆而去,等关山林接到报告赶去时,看到的只是一片乱糟糟的脚印,阵地上留下几十具尸体,其中有一半是我方的。
  关山林那一气非同小可。
  也就是这一气,导致关山林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一周后,九师追踪一支流窜之敌来到永丰地区,在永丰打了一仗,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使占领了永丰。关山林求战心切,命令各部在永丰不做停留,朝青树坪方向攻击前进。次日,九师近抵青树坪,当即遭到界岭守敌桂系七军的顽强阻止。枪声一响,关山林激动得连头发茬子都竖立起来了。天津攻坚战后,部队一路南下,过黄河、渡长江、进汉口、下鄂南湘北,一直没有碰到一个像样的对手,半年多不痛不痒的战事,关山林早就手痒了。一周前在黄土岭本来咬住了敌人的一个整团,却因情报不准和自己的掉以轻心而失误战机,让敌人跑掉了,作为一个军人,关山林倍感奇耻大辱。现在突然遇到这样一个对手,哪里还肯放过!军部这时传来兵团的命令,命令九师不得盲目前进,关山林从袁正芳手中接过那份电报看了看就丢在一边了。他现在已经把所有来自他之外的命令都置之度外了。他用一种近似于平淡的口气指示袁正芳:下令部队咬住敌人不放,在青树坪与敌军决一雌雄!吴晋水有些担心地说,老关,兵团的命令很明确呀,我们是不是再考虑一下?关山林不屑地道,兵团根本不知道我这里的战局,谈什么盲目不盲目!他们的话只当是没听见,要问起来,就说接到命令时我们已经收不住手了。关山林说罢便伏身于地图,再不与人交谈。
  关山林的错误自然有刚愎自用、求战心切的成分在内,但更多的原因是他完全不了解解放战争的总体局势。如果说战争是一盘棋的话,他只不过是这一盘棋中的一枚小小棋子,战争的总体局势并不操纵在他的手中,而是战争双方的主帅手上。关山林根本不知道,就在他打算与对方决一死战的时候,作为战争主帅的另一方,白崇禧也打算吃掉他这个孤军深入的共军师。半年来,白崇禧空拥几十万大军,被解放军从长江以北撵到江南,又从武汉撵到湖南贵州的大山里,撵得苦不堪言,窝囊之极。白崇禧英雄一生,谋略一世,这也算是平生头一回的大耻辱了。此番九师孤军深入,与他的主力七军相遇,算是撞到他的枪口上来了。白崇禧谋略过人,算计是精到的——青树坪在湘贵线上,进可经两湘威逼长沙,退可至宝庆做壁上观,再不然,就退到怀化,这仗打赢了,给对手林彪算是个不大不小的教训,同时亦可对战局起到扭转作用;如果打输了,退路是留在那里的,即使贵州也无立锥之地,南下回广西老家总可以吧!所以,白崇禧在关山林下达战斗命令的同时,也向自己的副官口述了他的战斗命令:明日晨,令七军一七一师、一七二师、二三六师全部向青树坪反击,一七一从正面攻击,一七二、二三六从两侧迂回,电告广州派一中队空军来助战,必欲将林匪的这个师全部吃掉!与此同时,在武汉的四野司令部作战室里,四野司令员林彪和参谋长肖克正在等待来自青树坪方面的消息。他们很清楚,白崇禧在那里的是一个主力军,而附近地区没有我方的其他兵力布置,双方兵力悬殊过大,这一仗若是打开了,九师必输无疑。林彪站在地图前眯眼凝思,等待着参谋人员送来的战况报告。肖克急得直搓手,说,明知骨头太硬,为什么不知进退?如果七军今天行动,可就撤不下来了。林彪开口道,不能等白崇禧的冲锋号了,立刻命令九师撤出战斗,退回永丰一线集结待命,令一四五师马上出发前去接应;四十一军四十五军各派一个师朝永丰方向运动!过了一会儿又说,搞什么名堂,九师为什么对我们的电示置之不理?这个师的师长是谁?我怎么一时想不起这个笨蛋了!肖克看了看林彪,没有说什么,立刻进入通讯室吩咐发电报。肖克知道一向沉得住气的司令员今天为什么会这么烦躁,宜沙战役中部队出现了不少失误,但那只是放虎归山,如今可不同了,是老虎下山咬人。白崇禧的部队能打仗,与四野接触后,顶多被拔下几根胡须,要是九师被吃掉了,不单单是一场局部的败仗,连四野的英名也将被抽污掉了呢!
  青树坪的战斗打了两天两夜了,双方都投入了全部的兵力。
  战斗打得异常激烈,一时相持不下。
  关山林是在与上面完全失去联系的情况下打这一仗的。九师的电台出了故障,报务员换了一台,频率怎么也调不好,两天两夜内没收到上面任何消息。实际上这两天两夜里天空之中自始至终游动着焦灼得几乎快吐血的电波,野司一遍遍电催兵团,兵团一遍遍电催军里,军里一遍遍电催关山林,而关山林却是个聋子,什么也不知道。后来一份兵团转野司的急电放到了军长面前,急电如下:每隔半小时,给九师重复发一电,后加上如不撤出,军法处之。给一四五发电,速去接应。军长看了电报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想他这个军长恐怕当不成了。
  关山林对此一概不知,他此刻已经打红了眼。他这时仍然陷在一种错误的判断之中,甚至不知道对方是三倍于他的一个军,且是桂系的王牌主力军,他只是一味固执地认为,他咬住的是一块肥肉,他唯一想做的就是把这块肥肉一滴油也不剩地一口吞掉,补补身子骨;就算他吃不下,也得把这块肥肉咬住,等友军赶到,再将这块肥肉分而享之。关山林就是这么想的,想得如此轻松,想得如此单纯,他甚至还为越来越激烈化的战斗感到侥幸。他认为七军逐渐增加的兵力是对手孤注一掷的决一死战,战斗越激烈,就预示着自己吹总攻冲锋号的时间越近。九师和七军在青树坪方圆几公里的几个山包上你来我往地展开了拉锯战。九师一个冲锋把七军打下去了,夺下一个山头,七军又一个冲锋把九师打下去了,夺回一个山头。一直到第二天下午,九师开始显出劣势,将兵力退缩到几个互为连环的山包上,据地抵抗七军的激烈进攻。进攻一浪高一浪,攻击一方以整营整团的兵力发起冲锋,守军则以牙还牙,宁死不后退,到第三天破晓时,这种对峙的阵地战还在继续。
  第三天的太阳和前两天的一样大,一样烈,但显示出的炽灼却与往日不同。山头的树木和小草在太阳一出来的一刹那间就枯萎了,冒出黑色的轻烟。山下有一条小河,刚才还在波光闪烁地流淌着,顷刻便消失得无踪无影,只留下河底龟裂的卵石和枯柴似的鱼干。空气中有一种令人窒息的浊闷,一只红颈蓝翅的杜鹃从那里飞过,一眨眼就被烤化了,连抽搐也没有便变作了一捧灰烬,扬扬洒洒地落到地上。
  关山林突然发现情况有些异样了。天一亮,敌方的火力骤然强了许多,半小时之内,九师的阵地上至少落下两千发炮弹,且有相当数量是重炮,关山林凭着炮弹呼啸的声音和弹着点的准确度判断出这些炮弹来自于好几个炮兵阵地,这些炮兵阵地离自己都不远。关山林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开始感觉到舌间有一股胆囊的苦涩。他叫袁正芳去看看电台是否修复好了?回答说电台没修好。关山林皱着眉头说,派两个人,骑马回永丰问问情况。派去永丰的人刚走,电台却又修好了,立刻和军部联系,这才知道他们所处的险恶之境。关山林倒抽了一口冷气,目光中立刻弥漫起一层冰冷的云雾。袁正芳着急地说,师长,撤吧!吴晋水也说,老关,情况不妙呀,人家是设了个套子让我们钻,这里打了两天两夜,该迂回的迂回了,就等着包我们的饺子了,再不撤就晚了!关山林知道自己算计错了,悔恨难当,一副钢牙咬得直落铁屑。他知道现在不是说愧的时候,跺脚道,撤!可是等他说撤的时候,天际边传来滚滚雷声,不一刻,十几架B—17轰炸机飞临阵地上空,拉屎似的扔下一串串炸弹,阵地立刻倒浆似的烂了。部队惊慌了一阵,拖下阵地设法躲避炸弹,刚把部队撤下来,雨点般的排炮又接瞳而至。天上飞机炸,地上大炮轰,侦察兵又报来消息,两翼各有两个团的兵力正朝这边压来。走是不可能了,此时走,无疑自取灭亡,只能等到天黑再伺机撤退。关山林这时反倒是冷静得很,说,打吧,今天看来只有拼了,人家盛情挽留嘛。老袁,通知部队拉上阵地,陪咱们的对手练一回!告诉各部队,与阵地共存亡!
  这无疑是四野南下后最壮烈的一仗了。十来个小时中,九师顽强顶住了天上飞机地下大炮的轰炸和来自三面的数十次进攻。七军以整营整团的兵力发起冲锋,九师前沿阵地的部队也是整排整连地打光。阵地被一批又一批炮弹掀得翻来覆去,完全看不出本来面目了。每一个被争夺的山头都变成了一片火海,阵地上尸首遍地,汽油弹将那些尸首烧得吱吱直冒黄油,烧得熟烫了,胀鼓的肚子就乒乒乓乓地轰然炸开。九师的师首长全都下到各团督战,关山林所在的十二团,是最前沿的阵地,在这里七军的攻击最猛烈,伤亡也最惨重。品字形阵地的最前沿口是121高地,十二团一营一连守在那里,打得只剩下九个人,关山林要一营营长亲自带一个连支援那里,一营长带着连队赶到时,正遇到七军发动一次新的冲锋。七军的士兵潮水般地往高地冲来,一营长当即命令部队打反击,先扔了一批手榴弹,战士们手持上了刺刀的步枪红着眼向山下的敌人压去,一直把敌人压到山脚下。中午过后,六架B--17轰炸机再次飞抵121高地上空,轮番低空轰炸,飞机飞走之后高地上的浓烟久久没有消散,紧接着又是地面炮火的猛轰,七军一下子组织了三个营的兵力朝121高地发起了进攻。下午二时左右,121高地上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肉搏战。将近一个团的七军士兵涌上了121高地,与不足两百的九师士兵厮杀作一堆,对手之间离得太近,枪炮完全失去了作用,枪声停止了,人们搂抱到一起,用刺刀,用拳头,用牙拼死搏击。七军的士兵大约是五六个对付九师的一个人,把九师的士兵压在身下,把他撕裂成碎片。九师的士兵在绝望之中,纷纷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121高地上刹时间升腾起一朵朵美丽的火光。一小时后,121高地终于失守,守军全部壮烈牺牲。关山林在团指挥所看得真切,哑着嗓子对十二团团长屈高阳说,立刻组织反击,把121高地给我夺回来!屈高阳硬噎着说,部队伤亡太大,是不是把部队退到二线来,121就不要了。关山林红了眼,说,不行!必须夺回来!121丢了,我们所有的阵地就成了一条线,到时对方想打我腰子打我屁股都由他了,必须把它夺回来!一分钟也不能等!屈高阳领命组织团预备队打反击,连团部的通讯员炊事员都组织起来了。关山林通过电话下令全师的炮火向121高地射击,射击一停,反击的队伍就呐喊着往上冲。七军占领121高地的部队尚未站稳脚跟,被一阵狂轰滥炸,又一阵泼命似的冲锋,大部消灭在121高地上,剩下不多的撤了下去。关山林在望远镜里看见自己的部队上去了,放下望远镜,啐一口牙血说,妈拉个巴子,你也知道我的厉害了!我要有你那兵力,你那火器,什么样的山头攻不下来!
  关山林这么说,九师的阵地并没有从困境中解脱出来,打了三天三夜,七军也有些躁了,冲锋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凶狠,甚至采用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同归于尽的炮灰战术。他们先组织敢死队往九师的阵地上攻,在双方士兵进行肉搏战时,炮兵阵地就瞄准人群开火,将九师和七军士兵一块炸上天,然后二梯队再冲上去占领阵地。九师的阵地就这么不断地失守。关山林从来没有打过这么艰难这么失去理智的仗,当他看到九师的战士在自己火海一片的阵地上挺着刺刀杀入冲上前来的敌群时,当他看到双方的士兵一块被啾啾飞临的炮弹炸得飞上天时,他的豹眼中同时闪耀着火光和泪光,他的嘴里和鼻孔里堵满了被炮弹掀起的黑色焦土,有一段时间他突然像是自己被击中了似的,一句话也不说,无力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阵地一处处失守,焦土上更易大旗。平时脾气温和的袁正芳从十四团阵地上打来电话,袁正芳在电话里大喊大叫,并且大骂身边的人。袁正芳说师长我的面前至少有一个师的敌人!我已经打退了敌人的三十七次进攻!伤亡太重,我快支持不住了!关山林什么也没有说,默默地放下电话。一发炮弹在附近爆炸,掀起的泥土落了他一身,他一动没动。半晌,他叫过通讯主任,口授一份命令:全师指战员,师长下团,团长下营,营长下连,连长下排,排长下班,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的战斗位置是阵地的最前沿,全师即便战至最后一个人,也要把阵地踩在脚下!关山林平静地吐出最后一个字,然后转身,一只大手朝身后的邵越伸过去。邵越知道这是最后时刻了,默默地,也不说话,将一支填满弹匣的汤姆式冲锋枪递给关山林。关山林提着冲锋枪,大步朝121高地走去。这时不断有呼啸的炮弹在他的身边爆炸,弹片擦身而过,将他的军衣切割得丝丝缕缕,他的橡胶鞋被焦灼的土地烫掉了底,只剩下一对套在脚脖子上的鞋帮,他却毫不在乎,赤着脚丫子步履坚定地向枪林弹雨的深处走去。他的巨大的头颅开始冒出青烟,他的身体开始渐渐发红,越来越红,以致于全身的军装都被迅速地烤焦,化成灰烬,一片片地掉落下来。121高地已经被打成了地狱,高地上,除了仍在互相撕咬的那些疯狂的士兵,已经没有了任何绿色和生命,因为炮弹早已将高地上的每一寸土地都炸得虚土三尺,架不住机枪。那些红了眼的士兵们就把他们同伴的尸体拖过来堆成两尺高的掩体,趴在上面拼命射击。关山林一上121高地,什么话都没说,搂着冲锋枪便开了火。他的脚下躺着一名被炸开了胸膛的小战士,他记得他是在津门攻坚战之后才入伍的,行军时还因为脚上打了泡拽过他的马尾。现在他死了,年轻的目光仍然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天空。关山林伸出一只被战火烤焦了的巴掌轻轻抚去小战士脸上的泥土,将一张包机枪子弹的油纸盖在他的脸上,然后继续射击。关山林几乎是一口气就打光了匣子里的所有子弹,他将手中空了弹匣的冲锋枪丢在地上,俯身抱起一挺机关枪继续扫射。对关山林来说,现在已经没有任何战争的技术可讲了,战略和战术此刻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现在只剩下一件事——把自己化成一块石头,钉在121高地上,即便被炸成粉末,也一尘不漏地洒在121高地上!
  太阳是在剧烈的痉挛中跌落到山下的空河谷里去的,青树坪一带,直到第二天黎明时分都是殷红一片。子夜时分,九师拼死打开一个缺口朝永丰撤退,同样伤亡惨重的七军没有追击,九师的撤退寂寞无声。一四五师在永丰接应了伤痕累累的九师。一四五师知道九师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吃饭了,立刻架起大锅,将全师半数干粮袋丢进锅里煮,煮得米香弥漫。等一四五师把做好的饭送到九师集合地时,却见全师官兵都东倒西歪地睡着了。他们躺在那里,浑身硝烟,面如烤炭,呼吸消失,心跳停止,怎么叫也叫不醒。
  全师唯一没有睡的只有师长关山林。他盘腿坐在一个生满青苔的盘碾上,腰背挺直,目视前方,一动不动地坐了半天。他那个样子,让一四五师所有的人都不敢走近他。
  实际上,关山林并没有在青树坪之战后失去他对九师的指挥权,虽然他向军里坦白承认在战斗打响之前他就收到了那份“不得盲目前进”的电报,但是不知道是军长根本就没有把这事向兵团和野司汇报,还是兵团和野司体恤打得太苦的九师,在处理意见上装了马虎,总之,关山林还是当着他的九师师长。九师后来甚至还参加了衡宝喋血战和广西围歼战,一路打遍了半个南中国。只是在这之后,九师再也没有被重用过。凡遇大战,九师一律被充做预备队,坐在后面一边晒太阳一边听前方的枪炮声。青树坪战役九师伤亡三干,动了元气,部队的情绪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缓过劲来,不安排这样的部队去啃硬骨头合情合理。关山林对这样的安排始终没有表示意见。他不说话,甚至也不发脾气。只有一次,四野在北流线打桂系七军的时候,九师再度充当看客,袁正芳气鼓鼓地说,七军磕了咱们的牙,军长又不是不知道,不让咱们打别人,七军总该让咱们报一剑之仇吧?这也欺人太甚了!关山林站在一棵荔枝树下看一队队红须蚂蚁忙上忙下的吃蚜虫。关山林听到袁正芳的话,半天,叹了口气,沉沉地说,败军之将何言勇,是我折损了九师呀!吴晋水在一旁,看了关山林一眼,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只有吴晋水明白关山林,虽然关山林从来不说什么,但是吴晋水知道他的心时时都在疼得淌血,他的耻辱浓得化解不开,他的仇恨积瘀得无处发泄。白天一言不发的他在夜晚的睡梦里却高声大骂,切齿得时常从梦里坐起来。后来吴晋水调任军政治部主任,赴任前吴晋水和关山林以酒话别,吴晋水好几次都想把话说出来,让关山林解了心里的疼痛。然而他欲言又止,能说什么呢?对关山林这样的军人,任何开脱和安慰都是一剂砒霜,能把他的荣誉感再度旧创迸发七孔淌血。吴晋水只有和关山林碰酒,两个人一碗接一碗地喝。话还是关山林先说出来的。关山林已经有些醉意了,他的眼睛盯着酒碗,不看吴晋水,说,老吴,记着九师!到了军里,别的关照不需要,只求给九师一个雪耻的机会!吴晋水也盯着酒碗,不看关山林,他知道这时的关山林会有怎样的泪眼。吴晋水的喉咙也有些颤了,他在心里仰天长叹道,伙计呀伙计,你是真痴了还是怎么的?你就看不出来,就算上面不记九师的过了,给九师一个机会,让九师捡回一个面子,如今仗打到这个份上,还有多少机会留给你呢?再今后,可就是太平天下了呀!
  1949年末,华中南五省全境解放,四野百万大军已无大仗可打了。九师此时已习惯了无所事事,很多干部战士在几个月的消闲时间里都学会了识字认数,甚至学到了一手漂亮的女红。关山林在这个时候接到了去南京五零速中学习的命令。
  关山林离开九师的时候没有留下什么话,他登上了送他到南京去的吉普车,嗓音低哑地对开车的战士说了声,走吧。他的目光始终盯着前面的道路,甚至没有转过头来向送行的师部的几位首长和他的警卫员勤务兵们招招手。 
  3 舐犊之情
  关山林是在长沙得知乌云的下落的,并且知道他已经有了一个儿子。
  关山林当下改变行程,搭了一辆军车赶往武汉。
  当关山林风尘仆仆出现在乌云面前的时候,乌云喜出望外地惊叫了一声,拿拳头堵住了自己的嘴,好半天,她才从一阵支撑不住的眩晕中平定下来。
  关山林当天并没有看到他的儿子,儿子被乌云寄托在武昌的一个纱厂工人家里,那个纱厂工人家有一个女儿是乌云的同事,乌云把孩子放在她家中,由她做家庭妇女的母亲照顾,乌云每隔十天半个月过江去看望一下。她把自己的菜金节省下一大半来,设法换成现金给同事的母亲做补贴,有时候也托熟人弄点儿奶粉和麦乳之类的食品。关山林因为不能当天见到自己的儿子而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但很快地,他就把热情转移到乌云身上。关山林呆呆地盯着乌云说,你长胖了。乌云脸红了,把自己的目光移到别处。乌云其实一点儿也不胖,她还是那么苗条,她的腰肢柔韧有力,两腿修长,生过孩子之后她的皮肤越发显得白细,富有弹性,剪成齐耳的短发乌黑油亮闪着光泽。也许是孩子的出生给了她一种召唤,一种鼓舞,她是有些丰腴了,所以关山林才说她胖了。
  乌云现在在军管会工作。乌云带着关山林到食堂去吃饭。食堂原来是间仓库,有一些陈旧的木头箱子可以让大家坐下来。乌云去窗口端来两大盆饭菜,饭是馒头,菜是粉条烩小白菜。关山林真的觉得饿了,大口吃着,把菜汁滴得到处都是。乌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关山林看,她觉得他到是瘦了,脸颊上的肉很紧,露出很明显的颧骨和下颏,只是依然显得那么结实,举手投足富有弹性和力量。而且他是那么高大魁梧,比身边所有的人都引人注目。她觉得他吃饭的那副专注劲令人着迷,他当然还是她所见过的男人中最有吸引力的。她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在那里颤抖着停留了很长时间,终于没有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他面颊上的一块丑陋的疤痕。他停下了往口里填馒头的动作,抬起头来。他咧开嘴笑了笑,说,这样更威风,是吗?她没有说话,缩回手,心里一阵酸楚,好一会儿她才说,是在哪儿落下的?他又笑了笑,认真地偏着头想了想,没有想出来。他很抱歉地看着她说,记不得了,大概是信阳那一仗,或者不是,是在阳朔。说完他又埋下头去对付饭盒里剩下的那些汤汤水水。乌云却始终没有向碗里伸一筷子,她就那么看着他,直到他心满意足地把两盒饭菜席卷一空。关山林吃完了饭把大嘴一抹,说,咱们走吧。乌云说,去哪儿?关山林把眼睛瞪得大大的。什么去哪儿?他说,当然是去看咱们的儿子!乌云头一次笑了,把嘴掩着以免他害臊。你怎么忘了,乌云说,不是说好了吗,咱们明天才能过江去。关山林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怎么一下子就给忘了呢……
  关山林第一眼就喜欢上了那个小家伙。关山林吃惊地喊道,这是我的儿子吗?他大步走过去,把那个在床上爬动的胖乎乎的男孩抱在手上,高高地举了起来,入迷地打量着他。孩子被举在空中,很兴奋,咯咯笑着手舞足蹈。关山林也乐得不得了,不停地哈哈大笑。关山林问乌云给儿子取了个什么名字?乌云告诉他叫关路阳,因为她怀他的最后那几个月她整天在太阳下面洗东西,而且差一点把他生在路途中。关山林想想说这名字不错,响亮。但关山林在这之后并不叫儿子的名字,他叫他小东西。他说小东西,你叫我,你叫我爸爸。他说小东西,你走几步路给我看,你走一二三,听我的口令走。他快乐地躺到床上,把儿子抱在身上骑着,让儿子踩着他的肚子和大鼻子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当孩子肥嘟嘟的光脚丫弄痒了他的时候,他快活得哈哈大笑,他自己那个样子就像一个孩子似的。乌云依在门边看他们父子俩疯闹(其实不是父子俩在疯闹,那孩子根本还不会疯呢,完全是他的爹在那里连叫带喊),她的脸上浮现出一抹安静的微笑。有时候她忍不住地说,唉,小心点,别弄疼了他。但更多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说。她觉得她眼前的这幅画面真是太好了。倒是纱厂女工的母亲担心了。老太太姓何,乌云叫她何妈妈。何妈妈在床前颠来颠去,不放心地连声对关山林说,你会吓着宝宝的,你会吓着宝宝的。关山林谁也不听,依然和孩子滚来滚去地疯着。关山林疯够了以后就爬了起来,他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大巴掌上,让他摇摇晃晃地站着,一只手举着在屋里走了几圈,开心得不得了。他和何妈妈的关系也处理得很融洽。他把孩子挟在胳肢窝里,靠着何妈妈坐下,问,你把小东西养得这么肥,你是拿什么喂他的?何妈妈得意得不得了,乐得嘴都合不拢了。何妈妈神秘而又严肃地小声对关山林说,你想也想不到我是么样养讶的,我给讶喂洋芋,喂苕,你说,他不苕长还能么样?老太太也很喜欢热情魁伟富有动感的关山林,在厨房做菜的时候她对乌云说,我看得出来他是个大好人,他心眼善良,一点架子也没有,他很有力气对啵?乌云心里想,他真的很有力气呢,他搂人能把人的骨头都搂碎。何妈妈后来又好奇地问,师长是个几大的官?能管几百兵吧?乌云说不是几百,是上万。何妈妈惊得目瞪口呆,过后有好长时间不自在,再看关山林时,就只拿眼角怯怯地看,话也不敢讲了。还是关山林觉出了什么蹊跷,说,何妈妈,你怎么了?怎么老躲我?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要做错了什么,你拿大巴掌煽我屁股,你尽管使劲煽。连乌云都被关山林的认真劲儿逗得喷饭,何妈妈也松弛了,不再拘谨,只是称呼时她不再随着乌云叫关山林老关,只肯叫他关同志。
  吃过饭后,关山林带乌云和孩子上街去逛,两人都换了便服。关山林把小东西抱在怀里,后来又托在肩上,小东西一路咿咿呀呀,使他精神劲十足。乌云先紧傍着关山林走,后来她就把手悄悄搀进关山林的手臂里,为此脸红心跳了好一阵,当她发现关山林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儿而是只注意他肩头的小东西时)才松了一口气,就让自己和关山林靠得更近一些。一个高大魁梧的男人,肩上扛着一个手臂舞动的婴儿,身边傍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女人,这幅景象吸引了不少路人注目。后来关山林终于明白别人看什么了。关山林站下,把胳肢窝里乌云的手臂松脱出来,说,这像什么样子?咱们两个军人,在老百姓面前影响多不好!乌云申辩说,咱们又没穿军装,有谁知道?关山林奇怪地说,穿没穿军装有什么关系,难道没穿军装,咱们就不是军人了吗?就算光屁股,咱们还是军人嘛!乌云臊着连忙看四下,埋怨道,你轻点儿!说这种话你就不怕影响不好了?关山林呵呵地笑着说,我说什么了?我说什么了?我什么也没说嘛。以后两个人不牵手了,去逛百货公司。关山林给何妈妈买了一顶帽子,一双鞋。关山林说,武汉这鬼天气,干冷干冷,老人怕冻脚呢。接下来关山林就开始给小东西大买特买,吃的穿的玩的,看见什么买什么,不管小东西用得用不上,他都买,买完以后他才后悔不迭,说是原打算把身上的盘缠留一半下来给小东西做生活补贴的,这一买,钱全花光了。乌云就安慰他,说自己有菜金,能变通着换点儿现钱出来养孩子,叫他用不着操心。这时天已晚了,他们就往回走。依然是关山林把小东西扛在肩上,走回家才发现小东西尿了他一肩,这又惹得他哈哈大笑。乌云只请了一天假,当晚得赶过江去,不能在何妈家久留。分别的时候关山林有些伤感,一次次地把小东西抱起来。小东西让他的胡茬弄疼了,哇哇大哭,关山林失魂落魄手足无措地说,你怎么还会哭?你这个样子真难看!何妈妈看出关山林的难过样来了,就从关山林手中把小东西接过去,说,你们走吧,伢一开始都这样,不碍事,你们放心,伢我会带好的。关山林和乌云就走,两个人走出纱厂附近的棚户区,回头望望,何妈妈还抱着小东西远远地朝他们招手,小东西已经不哭了,也没看他们,手里摇着关山林给买的一个拨浪鼓,聚精会神地玩着。关山林就更加伤感,说,他怎么就不看看我们呢?我们还没走远呢。乌云说,他还是个孩子呢,知道什么。关山林说,他是谁的孩子?他不是我的孩子吗?乌云就偷偷抿着嘴笑,心想,还是头一回见他这么缠绵呢。过江的时候天色已快黑尽了,船老大缓缓地摇着橹,关山林突然觉得自己忘了一件什么事,后来他才想起,今天给小东西买了东西,给何妈妈买了东西,就是没有给乌云买东西,但是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他很快就忘了这件事。
  当天晚上他们住在一起。
  头一天关山林是住旅店的。乌云和军代室的一个女同志共住一间屋,那个女同志知道两个人一年多没见面了,明天关山林就要搭船去南京,就把自己的被子抱到别处和人家挤一晚,空出屋子来。他们说了一会儿话,乌云去打来水两个人洗。武汉冬天的水浸骨头,两个人洗着忍不住发抖,然后他们上了床。床很小,是单人的,在黑暗中乌云觉得床突然变得像一只船那么大,她怕冷似的直往关山林怀里钻。两个人都纤毫不挂。乌云先是不太习惯脱光了睡,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只有几次,但自从有了沈阳那一夜后她开始喜欢这样了。他用力搂着她,确保她真的在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光滑细腻,仍然富有弹性,充满魅力。他的抚摸有些生疏了,但很快就渡过了那一关。他显得有些急躁,手忙脚乱的,弄得她一直有一种抱愧的心理。即使这样他还是出了一身的汗,在十二月的大冬天里把被子踢到了床下。后来他安静了,他们开始说话。她先说,说得很杂碎,一边轻轻抚摸着他结实的胸前的汗毛,满怀欣喜之情。他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突然说,他很壮,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东西,是吗?她开始没有回过神来,后来明白他是在说他们的儿子,她在黑暗中就立刻喜悦起来。她说,他可会吃了,我担心他会把何妈妈吃穷呢。他呵呵地笑,她也咯咯地笑,笑得丰满结实的乳房一阵乱颤。她感觉到他的一只大手又在那里了,开始渐渐地亢奋和有力起来。她明白他要什么,有些疼惜地说,累了吧?他不说话,俯向她,吐着很粗的气息。她说,你要注意身子,咱们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当然知道这一点儿,而且他很知道,他再度燃烧起来的激情就是一种证明。他把嘴放到她的耳边,有力地说,我要你再给我生个小东西,再生个儿子。
  第二天他们却吵了架。
  第二天清早关山林收拾好东西起身去南京。在去码头的时候,乌云要送他。关山林说你别去,你就留在家里。乌云说我送送你。关山林说你已经请了一天假了,别再请假。乌云说我已经给主任请了假,我说我送你去码头。关山林生气了,说,你怎么这样,你把革命工作当什么了。乌云说,我没有当什么,我只是送你,难道我送送你都不成吗?关山林坚决地说,不成!我自己能走,我要你送什么!关山林说完就提着包出了门,昂首挺胸地大踏步走了。关山林走出很远后,发现乌云还跟在后面,关山林就站下了,眉头皱得很紧,他说,怎么回事,不是不要你送吗,你还来。乌云脸色苍白,说,你是不是讨厌我。关山林说,扯淡!简直是扯淡!你们女同志怎么这么粘粘乎乎的!乌云嘴唇哆嗦着,说,你这一走,又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面,我就是送送你,我犯了什么错?关山林说,我是组织安排的,是革命工作,你到底要怎么样?乌云眼圈里已经有了泪水,声音颤抖地说,我不想跟你吵架,我们别吵架。关山林气呼呼地说,是你要吵架,不是我,你要明白这一点儿!军代室那时候正是早上上班的时候,很多人都往院子里走,都奇怪地看他们俩。关山林觉得脸都没地方搁了,他狠狠瞪了乌云一眼,转身走了。乌云站在那里没动,看着他走出院子,消失在人群中。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流淌下来。我不该惹他生气,我真该死。她想,这是我们头一次吵架呢。
  关山林在南京五零速中读了半年书。这是一所军队为高级军官办的基础文化补习学校,学校开了语文、算术、历史、地理、哲学几门课,也开了诸如战术学、参谋学、后勤学、兵器学、指挥学之类的军队课程。学员来自全军各部队,团长师长军长都有,有的还是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身上充满了硝烟味。关山林不习惯学校生活,开头一段时间老是做些奇怪的恶梦,梦多数与打仗有关,他差不多总是输给对手,有时候他喊叫着从噩梦中惊醒,猛然从床上坐起,大汗淋漓地坐在那里发呆。最令他头疼的还是那些课程,它们像蛇一样地令他尴尬和手足无措。关山林小时候没读过书,扫盲是进入部队之后的事,以后虽然在红军随营大学、抗日军政大学学习过,可是那一类学校并不以教授文化为主,它们主张给自己的学员一种思想、信仰、纪律和规范。关山林有些头疼那些文化课程,他老想躲避它们。有一次关山林心虚地冲一个教员叫嚷。那个教员是个老教员,只是过去教的是国民党的军官。老教员教的算术和语文,他在一次课堂作业中给关山林判了最低分,这使关山林十分恼火。关山林拿着作业本去找教员,他说,你以为我没读过书吗?我读书读够了,我读了两所大学呢!老教员说,两所大学,你却连分母和分子都没弄懂,有什么用?关山林被损了面子,冲那个老教员大声叫嚷道,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以为你算什么?你懂分母和分子,不是仍然叫我把你打败了吗?关山林这次喊叫的结果是受到一次严肃的批评。队里党支部书记和纪律委员找关山林谈话。书记是一个小团的参谋长,而纪律委员是一个军政委,这种搭配让关山林无话可说。书记说,关山林同志,革命虽然成功了,但是我们还要建设社会主义,我们要成为有文化的革命者,否则革命就会半途而废。纪律委员来得干脆,说,你朝人家老师耍什么脾气?人家过去是过去,现在参加了解放军,就是同志了,人家教你书,人家是比你强才当老师,你有狠气,你教一回试试!谈话进行了半点钟,结果是关山林在党员会议上做了一番痛苦的自我批评才算了事。关山林这个人吃软不吃硬,最受不得的就是激,关山林心想,我的胡子凭什么要你们来刮?我就不信,我参加革命这么多年,连这点儿觉悟还没有,未必这学文化,比攻城堡打山头还难不成!关山林发狠学习,课堂上什么也不说。整堂课都坐在那里恶狠狠地盯着黑板,样子是要把黑板上的字全吞进肚子里去。下课以后也不休息,一个人在课堂里背书演题。春天到来的时候容易犯困,关山林为了不让自己打瞌睡,就拿一支钢笔,笔尾顶着上衣的第一颗纽扣,笔尖顶着喉咙,人坐得直直地念书,若犯困了,头往下一垂、笔尖就戳着下颔,人就疼醒了。这办法果真管用,只是下颔上从此干净不了,总染着黑乎乎的墨水。关山林吃了不少苦,进步很大。有一回写作文,还是那个被他吼叫过一回的老教员判卷子,作文的题目是《如何关心你的士兵》。关山林写道:对士兵最好的关心是,一、不作战时发狠练兵,对那些偷懒的兵用力踢他们的屁股;二、作战时用好兵,当冲则冲,当撤则撤,最重要的是消灭敌人,只有消灭了敌人才能保住我自己的兵;三、教兵成为明白兵,要让他们知道,为什么打仗,为什么冲锋,为什么流血牺牲,只有让他们明白了自己的信仰,才是最重要的关心。老教员很欣赏关山林的这篇作文,用红笔在卷子上批了个很气派的“优”:字,还拿来在全班做范文讲读,说这篇作文的优点是什么什么,闹得关山林红着脸又得意又不好意思。不过关山林的算术课不行,不管怎么用功也没用,老是算错。关山林气馁地说,狗日的这些字码,我恨不得通通毙了它们!关山林的文化课一直是中不溜,时好时坏。军事文化课中偏上,主要是关山林老是在沙盘演练时突发异想,把这个课的教员弄得糊里糊涂的。教员私下里承认关山林是个天生的军人胚子,但他有时候是靠信念而不是靠技巧来指挥作战,这种军人做不了中级指挥员。教员说,如果他当不了大军事家的话,那么他只能去做一个勇敢的士兵了。如果仅仅是这样,关山林真是要被羞死了。但是关山林有一项是整个学校里无人可比的,那就是操练。五零速中是军官学校,作为职业军人操练是必修课程。关山林一上起操练课来就浑身发热,精神抖擞。单杠他能一气来十个双臂大回环,鞍马的旋子及格数三个,他能连着旋二十个不撒手,单兵动作的障碍跑规定四分钟通过五百米的十一道障碍,他只需两分半钟,大家看着他像豹子似的在沙坑上飞跃都目瞪口呆。最露脸的是兵器使用,十八般兵器关山林样样玩得娴熟,轮到实弹射击,学员们倒是个个能使枪,只是有的官当大了,枪法生疏了,打得很臭。关山林上去,用一支五发装步枪打了三组,十五发子弹打了一百三十九环,打得其他的学员个个倒抽冷气。关山林因为在军事操练课上无人能比而洋洋得意,有时说话不免显出骄傲的样子,所以老是受到批评,他自己也老在党小组会上做自我检查,弄得他灰溜溜的,于是就总盼着学业快点儿结束,结束了就立刻离开混帐王八蛋的学校,回到部队上去。
  数着日子过五零速中的生活,六月份时,学员毕业了,关山林接过毕业考试成绩单和毕业书,看也不看就塞到兜里,连忙跑回宿舍去打背包准备大步开拔。这时总参谋部在北京办了一所高级指挥员培训大学,到五零速中来挑学员。关山林知道这件事,一来他头疼读书,二来他也知道自己的考试成绩不拔尖,挑两三圈也挑不到他头上,自然不往心里去。他请了假上街去给小东西买东西,打算买点儿糖果什么的,回来就上路去武汉。谁知关山林还没出校门就被人撵上了,通知他已被总参的那所高级指挥员学校录取为第一批学员了。关山林发誓说一定搞错了,如果不是五零速中的全体学员一块儿被录取的话,那一定是文书在填表时填错了姓名。但是人家后来核实了,确实没搞错,确实是关山林而不是别人。教过他们的教员一共有十一个,除了哲学课教员外,其他十个教员都极力推荐这个名叫关山林的学员上高级指挥员学校。这事弄得关山林很沮丧。后来他似乎有点儿明白了。我不喜欢他们,老是和他们作对,给自己做下了冤家对头。关山林心想,这些狗日的知识分子,他们是在报复我呐!关山林后悔不迭,但是这已经晚了。 
第三部 河北(1950—1954)
  1 邵越
  关山林四十岁那一年终于和乌云团聚了。
  高级指挥学校毕业后分到总参谋部工作的关山林通过组织上把乌云调到了北京,乌云被安排在一家军队医院里,并且干上了她的老本行,做了一名药剂士。小东西也被从何妈妈那里接到北京,放在一所军队办的幼儿园里。幼儿园实行全托制,孩子每个星期的星期六晚上接回家,星期日下午送回幼儿园。乌云对这种安排心满意足,自己能调到关山林身边,两个人做了三年夫妻终于能够团聚在一块,儿子路阳也用不着寄放在别人家里了(儿子寄托在何妈妈家里时,每次乌云去看望儿子回到江北,都要伤心地哭一场)。乌云自己也总算回到了老本行,这种结局真是做梦也不敢想的。乌云那段时间脸上总是带着笑,有事没事就哼歌子,快乐得像只得了阳光和森林的小鸟。关山林对此也十分满意,老婆弄到身边了,是实实在在自己的老婆了,再用不着揪着心想呀盼呀的了;小东西更令他快慰无比,他老是嫌小东西在家待的时间太少,一到星期六,早上翻身起来就问乌云什么时候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星期天若是部里没公事,他要么是在床上和小东西疯闹一天,要么是将小东西往肩上一扛带他去逛大街,到下午该送小东西园幼儿园时,他总是抱着小东西不放,总要闹得最后小东西大哭一场,他才肯撒开手。那段时间是关山林和乌云最融洽的一段时间,工作也好,生活也好,日子过得从来也没有这么舒坦和开心过,夫妻生活也正常多了。关山林对乌云的身体痴迷入魔,在他心情舒畅的时候他决不会让乌云安静下来。乌云对关山林的激情和力量抱有同样的兴趣,不管他如何随意摆布她,她都心甘情愿,更多的时候,她和他的激情和感觉是同样的炽烈。四十岁的关山林正是年轻力壮雄心勃勃的时候,他对总参谋部的新的工作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一切都是新鲜的,他的全身心投入也是新鲜的,他所处的这个时代是新鲜的,连他刚刚开始的家庭生活也是新鲜的,这是多么好的日子呀!关山林对乌云说,这就是革命,这就是我们为之奋斗、为之流血流汗的结果!乌云坐在他的对面,望着他甜甜地笑,她想,他说的多么好呀!
  关山林过上安顿日子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的警卫员邵越调到身边来。他真的做到了,把邵越调到了北京。邵越那时正准备下部队去当连长,听说关山林要他去他的身边,二话没说就收拾东西。组织上对邵越说,你要考虑好,你当警卫员都七年了,你总不能一辈子都当警卫员吧。邵越奇怪地说,为什么不能呢?有什么不能呢?我当警卫员,又不是给别人当。邵越到北京的时候关山林非要自己去接他,邵越背着背包一在车门边露面的时候关山林就撞开人群奔了过去,四下的人不知出了什么事,有两个挎着枪执勤的解放军纠察还往这边跑来。关山林把邵越违背包带人抱住了,半天没容他脚着地,邵越哎唷哎唷地直喊骨头断了。关山林松开邵越,退后一步,上下打量他,呵呵笑道,你狗日的,叫你当连长你不当,要来给我当勤务兵,你有什么出息!邵越有些腼腆地笑,说,连长算什么,营长我都瞧不上眼!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关山林瞪大眼,当胸擂邵越一拳,说,好小子,原来你有野心呀!乌云也去接邵越了,乌云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两个年龄相差甚大的战友在那里旁若无人地捶打大笑,眼眶里不禁涌出了泪水。乌云想,他们的感情太深了,邵越差不多就是关山林身上的一块肉呢!
  乌云没有想到,这两个水乳相融的兄弟会在那么快的时间里就隔阂了、分手了,他们用自己相互的生命搏来的关系,居然仅仅为一件事就断裂得不可收拾。
  邵越调到关山林身边后给关山林做勤务员。关山林待邵越很好,甚至比过去更好。关山林要乌云把家里的所有权力都交出来,交给邵越掌管。那时实行供给制,一切由组织上包揽,家里的权力实际上是有职无权,空的。关山林是要邵越在这个刚组建的家庭中有一份地位和自信。
  邵越来时带来一个小包,小包沉甸甸的,第二天邵越把这个小包当众打开了,关山林和乌云都吃了一惊,他们看到一堆金馏子和金条摆在他们面前,闪闪烁烁的,分量显然不轻。邵越洋洋得意地告诉关山林,这些金子全是他的。关山林目瞪口呆,说,扯淡!我哪有这些金子,我从来就没有过金子!邵越就把金子的来历说了出来。原来,战争年代部队有时发些伙食尾子,有时发些盘缠,也有时分几个浮财,让大家买点儿香烟什么的解解馋。关山林在钱财方面是个马大哈,从来不留心,邵越都给他一一收好,那时金子便宜,又好带,用不了的,邵越就把它们换成金子,一攒攒了七年,就成了眼下这一堆飞来横财。弄明白了这些金子的来历后,关山林就揶揄邵越,说,你这个守财奴,你该当后勤部长,当勤务兵真是太亏了。可轮到讨论怎么处理这笔财产的时候,三个人发生了激烈的分歧。关山林的主张是把它们交给组织。他说,我一个共产党员,不能私藏浮财,我拿这些金子不就成了财主了吗?那时候你们都可以打倒我,我才不想让你们打倒我呢。邵越坚决不同意把金子交公。他把金子迅速裹好,坐到屁股下,很不高兴地说,这又不是咱们偷的抢的,是一点点儿从牙缝里攒下来的,打仗那会儿,最危险的时候我都没有丢了它,这会儿要我交出去,我不干!乌云觉得邵越说的在理,那些金子,在邵越眼里已经不光是钱了,关山林在南京和北京学习那一阵,邵越看着这些金子就会想起自己的老首长来,这哪里仅仅是财产的问题呢,这是阶级友爱。乌云对关山林说,再说,你不是打算回老家看看吗,咱们一点积攒也没有,你拿什么回去?关山林最后还是屈服了,他倒不是考虑回家的盘缠,他是觉得邵越刚回到自己身边,要他掌管这个家里的事,头一桩就不依他的,那以后还有什么威信?金子的事就由邵越做了主,留下了。三个人谁也没想到这包金子在日后会引起一场灾难,要是知道了,恐怕邵越头一个就会把这个祸根丢进护城河里去。
  邵越在这个家庭中的头几天是风光的。关山林在部里的事需要邵越办的不多,大单位的机关和作战部队不同,这里一切都有专人司职,连送文件打开水都有专人负责。邵越实际上不是关山林的勤务员,而是他的管家。邵越好动不好静,在机关里,没事干时老打瞌睡,求着关山林要事做时,关山林往往拿不出来,有时逼得没办法了,明明可以打电话办的事,干脆把电话晾着,写个条子,要邵越去办。回到家里的时候邵越的事就多了,那时候的家并不是现在概念的家,所谓家,只是关山林分的宿舍。乌云在自己的单位住,有规定只有军官和军官家属才能每周回家一次,这样的家,邵越才能做主管。操持关山林的日常起居是主要的,有了两间房子,也有了简单的家当,收拾照料都需要人来干,邵越乐此不疲,满腔热忱,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地忙来忙去。有的时候关山林晚上把文件带回来处理,需要安静,邵越却老是去打扰他,一会儿让关山林起身好让他拖地板,一会儿翻 箱倒柜弄得屋里惊天动地。关山林说,你不要弄了,屋里不是很干净了吗?邵越一边忙着一边说,你觉得干净吗?我怎么老是觉得不顺眼呢!邵越忙碌着,恨不得床脚都一天擦拭八遍。关山林说,打仗的时候总也没见你这么爱干净过,十天半个月也不洗脸,眼屎半寸厚,都招蚊子了,也没见你洗一洗,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邵越振振有辞道,打仗的时候没条件,现在革命成功了,有条件了,还不兴人家讲究讲究吗?关山林说,就算讲究也得有个分寸,哪有一天到晚拿这屋子出气的,你自己看看,这地板都被你磨得快穿底了。邵越突然灰心丧气地丢了抹布,一屁股坐下,说,我不这样又能干什么,没有事干,人都闲得快发霉了。关山林说,你不会干点儿别的,比方看点儿书、识点儿字、学学文化,比抹地板不强百倍!邵越神经兮兮地笑,说,我又不是不识字,我能写自己的名字,还会背小九九,文化再多了我也拿它没有用。邵越说罢把关山林甩在一边,又去抹他的地,弄得屋里水淋淋地像闹了洪灾。关山林拿他没办法,只好躲到一边,由着他折腾。关山林担心的是邵越不安心,待不惯了他会闹着走,他不想邵越离开自己,所以对邵越不但是听之任之,有时候简直就是怂恿。有一次邵越出门买东西,在街上遇到一个在空军工作的老乡,两个人越谈越近乎,就跑到小饭馆里要了一瓶二锅头,就着一盘饺子喝着。喝罢酒又去空军部队的驻地玩。到了晚上,关山林左等有等,邵越没回来,就有些急了,不知他出了什么事。那天是星期日,乌云在家里。乌云安慰关山林说,邵越那么大个人,又是个机灵鬼,出不了事。关山林说,要是遇到国民党特务呢?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乌云说,你怎么老是往坏处想呢?你就不想想他会好好的回来!关山林急坏了,豹子似的在屋里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声地说,他可别出什么事,他要是闹出什么事,我非毙了他!乌云说,你能不能安静地坐着?你这样转让人头晕。邵越是半夜里回来的,他哼着小调微醺着一个人走了二十里地,从京郊走回家。当他推开门的时候,关山林和乌云还坐在灯下守着。邵越嘻嘻笑着,说,怎么还不睡?你们聊天呐!乌云怕关山林发火,关山林却没发,问明了情况,关山林脸上的表情春夏秋冬地变幻了一阵,后来开口说,你吃饭没有,要没吃乌云给小东西买了包饼干,你拿开水泡泡吃了它。邵越打个酒嗝,说,吃了,吃了,现在还撑得慌呢,就是有点困,你们要没事,我先睡去。说罢起身回到他的房间,一会儿房间里就发出轻松的鼾声。关山林进屋给他盖好了被子,拉熄了灯,回到自己卧室里,乌云也正给小东西掖被子呢。乌云把小东西手脚掖好,脱了衣服,熄灯上床,躺到关山林身边,忍了一会儿没忍住,说,唉,你就没注意到,邵越他喝了酒呢。关山林说,我怎么会没注意他一进门我就闻到了,我总不能让他把酒吐出来吧!乌云说,那你也不能不批评他,他又是喝酒,又是深更半夜才回来,要不批评,日后他说不定还在外面过夜呢!关山林半天不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在黑暗中闷闷地说,你让他怎么办?他当了那么久的警卫员,整天精神高度紧张,现在一闲,还不用出毛病来?乌云说,你这是宠着他往自由散漫去,你这样宠他,迟早会闯出祸来的。关山林不爱听,说,算了算了,不说这事,睡觉。关山林说完就翻了个身,把背朝着乌云睡了。乌云一时睡不着,一种担忧使她睁眼直到天亮。
  乌云的担忧果然应验了。
  第二个星期日,关山林到外面开会,乌云在饭堂里洗衣服。邵越带着小东西玩。小东西渴了,要喝水,邵越就去倒了一杯开水。这时一只鸟飞来,落到窗台上,小东西指着鸟,说,要。邵越本是精灵细心的人,多一个心眼也就把祸避开了,可他却大大咧咧地把开水杯往那里一搁,蹑手蹑脚就去外面捉那只小鸟。小鸟没捉到,却听见屋里小东西一声尖叫,然后是撕心裂肺的哭声。邵越冲进屋里,见小东西坐在地上,空杯子滚在一边,那滚烫的一杯开水,全倾在小东西的脖子里了。乌云正端着一盆衣服往回走,听到小东西的那声哭喊,她毛骨耸然地丢下盆子就往家里跑,跑进屋一看,邵越正抱着小东西在身上到处翻找着消失了的开水。乌云一把从邵越手中夺过小东西,手往棉衣上一摸,摸着热手处,七手八脚解开小东西的领扣,扒开一看,那里早烫得一片鲜红了。乌云不敢怠慢,抱上小东西就往医院跑。小东西哭声不断,在医院里做处理时嗓子都哭哑了。医生用黄连水清理伤口时小东西哭得差点儿背过气去,乌云心都碎了,流着泪一遍遍对医生恳求道,请你轻点儿!请你轻点儿!邵越完全傻了,他一直站在急诊室外面,脸上毫无表情,他始终拒绝看小东西的伤口,也不看乌云的眼睛。把小东西抱回家的时候乌云已经平静了,她心里恨邵越,他怎么可以把一杯刚烧开的水放在一个两岁的孩子面前呢?但是等到她把小东西哄睡了之后她开始思考别的事了。最重要的不是小东西的伤,而是怎么向关山林交待。年近四十才得这么一个儿子,关山林对小东西的疼爱简直超过了一切,他整天都把胖乎乎的儿子扛在肩上,乐呵呵地到处走。小东西要是打了个喷嚏他都会大惊失色,而现在小东西的胸前被烫掉了鹅蛋大小的一块皮,那差不多就是一个两岁大的孩子的整个胸脯呢!如果关山林知道这是谁干的,他会在半分钟内把那个人活活撕掉的!乌云把一直躲在外屋的邵越叫进屋里,告诉他,第一,小东西被烫伤的事尽可能不让关山林知道,能瞒多久瞒多久,反正第二天就要把小东西送回幼儿园。幼儿园有医务室,一周以后,孩子的伤就会结痂的;第二,如果万一关山林知道孩子受了伤,最起码不能让他看到伤口,只说受了一丁点儿伤,不法紧,乌云还说,最最重要的是对他别说是你干的,得说是我,明白了吗?邵越听了以后点点头,出去了。关山林回家的时候小东西已经睡醒了,有些恹恹地,坐在那里玩纸叠的小船。关山林高兴地拎着他转圈,要他在自己的脖子上骑大马小东西怎么也乐不起来。关山林觉察出来了。乌云拿话搪塞,说是大约有些感冒。邵越本来一直没做声,也不该做声,这时突然就走进屋来,把小东西被烫伤的事说了出来。他干巴巴地说,我不知道他会自己去动那杯水,我以为他会等着我回来。乌云没有想到邵越会自己把事情说出来,她想拿脚去踢他,但已经来不及了。屋里的空气立刻沉闷了,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到小东西在那里咿咿呀呀自语。乌云紧张得要命,心怦怦乱跳,拿眼角偷偷瞟关山林。关山林脸色铁青,突然一下把手中的小东西丢在床上,小东西被摔得往前一跄,哇地哭了起来。乌云和邵越一愣,都同时上前去抱小东西。乌云不顾一切地冲关山林喊,你干什么?你为什么摔孩子?你拿孩子出什么气!关山林拿手指着哭得直抽的小东西,生气地说,我就摔死你!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仗没打过,苦没吃过,有什么值得人来宠你?!你就烫死了又能怎么样?你若把你邵越叔叔烫着了,你拿什么来赔我的?!乌云和邵越这才听懂了,关山林气的不是小东西被烫伤了,他气的是邵越被这件事折磨得那么可怜。乌云那一刻把小东西藏在怀里,紧紧搂着,心里直替小东西委屈。邵越却呆着,再一会儿就有两行泪水哗哗地流下来,止也止不住。
  小东西伤好得很快,半个月后就可以洗澡了。疤是留下了一块,但医生说,这是浅表层疤痕,孩子若不是痕迹性皮肤,日后不会留下什么的。乌云安慰邵越,说没有关系,哪个男孩子身上没有两块疤呢,没有疤就不是男孩子了,就算日后留下疤痕,也不致于影响吃饭干活。邵越勉强地挤出一个笑来,算是回答了乌云的安慰。自从出了这件事以后,邵越的话越来越少了,一天到晚除了不得不说什么,几乎不再开口,人也变得沉闷了,很少笑,也很少出门。倒是有两件事做得精心,一是每到星期六就抢着去幼儿园接小东西,接回来就带他玩,警卫似地跟在后面,脸上紧张兮兮的,整天不撒手,有时连关山林都很难从他手中把小东西夺过去。第二件事就是老擦拭关山林的手枪和皮鞋,没事的时候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地擦。关山林的手枪长期不用,擦擦也好,只是可怜了那双崭新的皮鞋,硬是被他擦得毛了皮子。乌云先看出了邵越的异常,悄悄对关山林说,邵越的样子不对劲呢。关山林说,有什么不对劲?我看他不是很好吗!乌云说,什么很好,你看他,眼睛都眍了。关山林不以为然地说,年轻人,到这个年龄谁没有点儿心思,说不定是想要找对象了。乌云说,我看不像。关山林说,那你看像什么?乌云说不出,只是说,是不是叫他出去玩玩?老在家里关着,活蹦乱跳的人也关病了。这个想法关山林倒是不反对,关山林就叫邵越没事时出门去逛逛,北京那么大,好玩的地方多的是,要不买东西也花不了什么钱,如果逛不出什么兴致,找他的那些老乡玩玩也行。邵越出去了,但不到一顿饭工夫又怏怏地回来了,问他,他说没什么逛头,街上人倒是很多,谁也不认识谁,反而不如过去打仗,战友就不说了,就是敌人,也是一个对头关系。关山林拿他没办法,毕竟不能把他关在门外,只好任他这样了,心里却有了些纳闷,这人原先是最爱热闹的呀,过去在东北时,部队打下了一个鸡蛋大的小集镇,他也要在裤腰带那么长的街上挺着胸腆着肚来回走几遭,怎么进了京城,反倒见不得世面了?关山林弄不懂,弄不懂也只能任他那样了。
  于是,邵越最终离开关山林,就成了一种必然。
  起因非常简单,为了一封并不太重要的公函。关山林要邵越把那份公函送到一个部门,邵越神情恍惚地,竟把公函弄丢了。到了地方才发现,回头找时已经无影无踪。关山林容得儿子烫得半死,却容不得人拿工作开玩笑,因此他大发雷霆,把邵越狠狠地克了一通,还命令他写一份思想检查。邵越站在关山林面前低着头一声不吭,脸上也看不出什么,只是有点儿绝望的蜡黄,离开的时候还规规矩矩地朝关山林敬了个礼。关山林也没理他。第二天邵越把检查交了上来,不是一份,而是两份,字都写得歪歪扭扭,但看得出来是下了工夫的。关山林看完检查,觉得认识还算深刻,只是错别字太多。再看另一份,却是一份请调报告。关山林有一阵子没有回过神来,看完了以后又看了一遍,然后把两份报告都放到一边,拿帽子把报告压住。邵越要求调回原部队去,原部队已改为一0九师,正准备赴朝作战,师里同意邵越调回去,还当他的连长。邵越在请调报告中写了这些,但没说理由。关山林想了两天,在这两天里,邵越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只是床头已方方正正摆着一个打好了的背包。两个人见了也不提这件事,像是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似的。第三天早上,关山林上班之前把邵越叫到他的房间,眼圈乌黑的他把那份报告递给邵越。邵越先没接,后来接了,看那份报告已被揉过几道,皱巴巴的,在报告的上方有一行艰涩的字:同意。关山林。邵越拿着报告呆了一会儿,然后说,谢谢首长。说完这话就低着头走出了屋。
  邵越走的头一天关山林打电话叫乌云请假回家。关山林要乌云上街买菜买酒。乌云买了血肠和烧鹅,这都是平时不容易吃到的菜。关山林还叫乌云买了臭咸蛋,这是邵越喜欢的东西。吃饭的时候,三个人围着桌子坐着,都不说话。喝酒时,其实别人也没喝,就关山林一个人喝。乌云不会喝酒,邵越不喝。拿筷子头蘸着酒在桌子上写字。菜也没怎么动。关山林一杯接一杯一唱二锅头,喝光了一瓶又去启一瓶。乌云有些害怕,没见他这么发狠地喝过,就去抢酒瓶子,哪里又抢得动,让关山林一下子就推开了。关山林终于大醉,吐得一地都是。乌云和邵越把他弄到床上躺好,盖了被子,又拿拖布把一地污物收拾了。乌云想,夫妇三年了,他这是头一回醉呢。邵越站在那里,说,嫂子,你到外屋去睡吧,我来守他。乌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邵越一直是叫自己小乌的,这还是头一次叫嫂子。乌云心里便发涩。乌云知道今天晚上应该这样,把他交给他。乌云没说什么,到外屋睡去了,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后半夜爬起来披上外衣走进里屋,见邵越还坐在那里,坐得笔直,一动不动。
  邵越第二天背着小包离开了北京,关山林没去送,是乌云去车站送的他。火车开动的时候鸟云眼圈红了,追着车喊,小邵,来信啊!邵越头一直背着这边,不看在站台上奔跑的乌云,后来他站起身来把车窗关上了。火车越来越快,风吹得人眼睛发涩。
  邵越回到部队后就随着部队去朝鲜了,从此再没有和关山林联系过,一封信都没有。几年之后志愿军凯旋归国,关山林曾托人打听过,没有打听到,因为一0九师一到朝鲜建制就被打散了,人都分到各个部队。关山林此后再没提过这事,倒是乌云放不下,直到六十年代初,她还在邵越家乡的报纸上登过寻人启事,最终也没有消息。有关邵越下落的传闻倒是有两个,一是说他在朝鲜战死了。釜山战役的时候邵越所在的那个师被包围了,打了几天几夜冲不出来,后来上级下令部队放下武器停止抵抗。邵越那时已是营长了。邵越那个营打得很惨,伤亡过半,邵越自己也负了伤。邵越接到命令后把步话机踢进了山沟里。美军上来时战士们都一脸蜡黄地坐在阵地上,好多战士都哭了。邵越突然抱起一个炸药包,拉了导火索朝敌群中扑过去。邵越大骂道,操你祖宗!我操你祖宗!全营的士兵都含着泪听到了邵越的那声叫骂,并看到了他们的营长和一群美军士兵被一团骤亮的火光托上了天空。另一种说法是邵越没有死,还活着人在河北某地看到了邵越,他拄着双拐,下半身空荡荡的,衣衫褴褛,面如呆鸡,坐在一个满是驴屎马粪的集市上卖一分五一个的红苕饼。红苕饼放了很久了,都长了毛,上面附着一层被风刮没把这两种传说告诉关山林。虽然关山林不提邵越的事,但他一直是抱着一种希望的,乌云坚决地相信这一点儿,乌云不想让关山林的希望破灭。
2同学相聚
  邵越的离去使关山林的家发生了分裂。邵越走后,关山林开始显得烦躁,日后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乌云原先以为那是因为邵越离去的原故,后来发现并不是。关山林的烦躁是因为生活得太平静。关山林在总参的工作是一种指导性工作,一种战略性工作,大机关的高贵气派和气指颐使很浓重,同时还有一种权威感和神秘感,但这与关山林喜欢和习惯了的那种方式不一样。关山林热衷于做一些带有刺激性的具体工作,他喜欢冒险。喜欢激烈,喜欢征服,喜欢把自己置身于困境与危险中。乌云有时候觉得这个阳气逼人的男人使人太紧张,他总是不满意自己,有时候他还不经意地表现出嗜血的一面。抗美援朝开始的时候关山林要求入朝作战,这个要求没有被批准,此后关山林就开始不厌其烦地找理由离开总参那栋土红色森严壁垒的办公大楼。关山林最终还是得逞了,他被调往东北的一个军事部门,虽然人依然在总参管辖之内,但离实际工作近了一步。乌云当然不愿意离自己的丈夫太远,当她无法阻止他的时候她总可以迎合他吧。乌云请调的理由十分充分,但要等待组织上的协调和联系。这一次没调成,因为等乌云把一切都联系好了的时候,关山林又不满意他在东北的那个工作了,他再度请调,要么去西藏,要么去福建,这两个地方都有可能接触战争。他被调往福建。乌云为调动工作又开始新的一轮联系,仍然是通过组织,这耗废了她相当长的时间。眼看办得差不多了,乌云都开始收拾东西了,关山林又从福建调往广州,再调往沈阳。这两次调动不是因为关山林,是组织上的安排。连续几次折腾,乌云已经绝望了,她疲惫不堪,心灰意懒。当一只四处觅食的饿豹在森林里蹿来蹿去的时候,你怎么能够接近它呢?乌云索性放弃了调往关山林身边工作的奢望。她有自己的工作,并且热爱它,她总不能因为想调到丈夫身边而荒芜了自己的职业。再说,没有什么比一天到晚翻弄地图和计算两地间的距离更让人痛苦的了。没有希望倒落得干净,落得心如止水。不管你是只什么样的豹子,你总有歇下来的一天吧。乌云就是这么想的,乌云这么想了真的就心安理得了。乌云才二十二岁,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这种精力充沛使她的热情和能力得以充分地发挥,她入了党,当上了团支部书记,业务上也得以长足地发展。北京确实是个好地方,这里远离战争,远离流血和死亡。再说不光有北京,还有个小东西呢!乌云的工作和生活,在这段时间里倒是最为充实的。
  乌云以为这种日子还会延续下去,她并不奢望那只饿豹会很快吃饱了,但人已经放弃了的东西有时候反倒会自动找上门来。有一天乌云下夜班,当她十分倦惫地回到寝室时,看见一个满脸灰尘的军人站在寝室门口,在晨曦之中那个军人不断打着哈欠。那个军人对乌云说,我们校长要我来接你。乌云有些手足无措,主要是没有思想准备。不过,新上任的河北空军干部学校校长关山林即便是突然想起她,并派人来接她去团聚,这件事总是让她激动的。在收拾东西的时候她对军人说你能不能在门口等一会儿?她把门掩上一半,自己在床上呆呆地坐了很久,她听见那个军人在门外踱来踱去的脚步声越来越拘谨,后来就停了下来。她突然发现,她是那么渴望到他的身边去,渴望他身上那股让她眩晕的气味,她把这个念头深深地埋在工作之后,只不过是害怕再一次的失望罢了。现在他想起她来了,他要她了,他要她到他的身边去,他为此专门派人来接她,她不会再有什么失望了!调动手续办得十分快捷,东西不过是两个旅行包,三岁的小东西倒是有些沉手了,告诉他立刻要去见爸爸,他就咯咯地笑,说,我要玩爸爸,我要玩爸爸。这时乌云已经是医院的业务骨干,医院不太愿意放她走,至少不太愿意马上放。但这无济于事,关山林的行动果断、快捷,具有权威性,他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他从来不会拖泥带水,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他一定要得到它,乌云的调动就是一个证实。
  乌云怀里抱着儿子关路阳登上了北去的火车,这是1952年的事。
  关山林和乌云的再次结合使这个家庭又有了一段令人回忆的时光。关山林在河北空军干部学校任校长,这个学校为中国刚成立的空军培养最早的正规飞行员。乌云调去后在学校的卫生所工作,做司药,也兼做护士。卫生所不比大医院,条件简陋,一共只有六个医生护士,所以每个人的工作都很饱和。乌云很喜欢新的工作,这里的病人都是学校的学员,他们年轻、英俊,有知识、朝气蓬勃、对人彬彬有礼,有的学员来看病拿药,进门时和出门时总要对乌云正正规规敬个礼,弄得乌云忍俊不禁。总之,和这些小伙子们相处十分愉快。关山林的工作很忙,乌云很难见到他一面。学校也是军营,所以有规定,军官和家属平时不住在一起,军官有军官宿舍,家属有家属宿舍,两头分住着,只有星期六晚上和星期天才能待在一块儿。学校里带家属的军官有几十个,但孩子不多,没有托儿所,儿子路阳跟着乌云,组织上给请了个阿姨。乌云的快乐是因为又回到了关山林身边,就算一个星期两个人只能见一面,但她已很满足了。有时候关山林在星期天里带着乌云和路阳去逛街,更多的时候他们待在家里,关山林看文件,或者拿一本教材翻到画有飞机的图片给路阳看,父子俩做一阵莫名其妙的交谈。乌云则洗衣裳,再做几样可能弄到手的小菜,三个人和和美美地吃一顿饭。乌云发现关山林这段时间情绪很好,性格开朗而豁达,脾气随和,对未来充满信心。有一次他居然瞒过岗哨把乌云带进了训练场。他拽着乌云的手像猫一般地溜过铁丝网,对哨兵的茫然无知洋洋得意,像个孩子。他指着停在训练场上的几架训练机对乌云说,瞧这些家伙!咱们打台湾,打美帝国主义,全指望它们了!他说得自豪极了。似乎一旦真的打起来,他会成为冲锋陷阵队伍中的第一名士兵似的。那段时间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也很热烈,他们都珍惜着难得的相处日子,决不肯随意放弃在一起的一朝一夕。二十四岁的乌云更加成熟丰满,并且懂得了怎样使丈夫充分地快乐起来。她不是习惯,而是迷恋赤身裸体这种方式,并且让这种方式表现得既淋漓尽致又魔力无穷。她知道他是渴望她的,每一次她都让他感到惊奇,感到痴迷,感到不可抑制。在这方面,他始终是一名勇敢得近似于莽撞的士兵,他的永无止境的力量让她迷惑不解,但她更醉心于他的执著。她总是把自己小心翼翼地纳入他结实厚重的怀里,在内心的叹息中听凭他惊心动魄地把她碾碎。偶尔会有一种困惑令她不解,她有时候真的弄不懂他究竟是谁,当他山呼海啸一般几乎把她揉成粉末的时候他完全不像一个人类,他的纯净、力量、专一和渴望撕咬完全是一个可怕又可爱的食肉动物。她已经深深陷入对他的痴迷和依恋中了,她甚至希望他就是那样的。
  好运并不仅仅是这些。对乌云来说,生活就像一眼被突然掘开了的泉水,清冽的甘甜一汪汪全从泉眼里涌出来了。乌云知道她会在这里见到分别两年的丈夫,她就是冲着这个来的。她没有想到她还会在这里见到另外一个人,一个分别了四年的朋友。
  乌云上班的头一天,她拿着调令去找卫生所所长报到,所长正坐在那里和一个医生谈话,所长严厉地批评那个医生不该对病人发火,她的背对着乌云,乌云看不见她的脸,但一刹那间她嗅到了一种熟悉的糖葫芦和榛子的甜味。白淑芬一眼就认出了乌云,两个人都惊喜地叫了出来。白淑芬越过两只凳子扑向乌云,把凳子踢得东倒西歪。那个挨批评的医生不明白出了什么事,严厉的所长怎么会突然间变得失态起来,甚至搂着那个新来的美丽的女人又蹦又跳。后来医生发现这个屋里没人再注意他的存在了,他决定还是走掉为好。白淑芬和乌云俩兴奋了好长一段时间,一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她们还咯咯笑个不停。下午有一次出诊,白淑芬回来以后坚决要乌云到她宿舍里去说一晚上的话。那一夜太短暂了,她们根本就没说够,要说的和想说的十分之一也没说完。白淑芬握着乌云的手,羡慕地看着乌云的脸,说,你还是这么漂亮,你比过去更漂亮了!白淑芬自己倒是比过去白了,只是有些多余的胖,这样就使她更像一个慈爱祥和的大姐。白淑芬告诉乌云,她也结婚了,丈夫也在空干校工作,是一个学员大队的大队长。后来乌云见到了白淑芬的丈夫,那个大队长瘦瘦的,沉默寡言,有些萎靡不振的样子。当白淑芬知道乌云的丈夫就是关校长时,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不无嫉妒地擂了乌云一拳,说,好妹妹,你是怎么把他给弄到手的?告诉你,他可是空干校的第一英雄,空干校的所有女人都眼热他呢,包括我!乌云被白淑芬的灵牙利齿逗得直乐,乐得眼泪都出来了。两人疯过一阵又坐下说悄悄话。白淑芬告诉乌云,当年她去了前线,在前线和德米分了手,打下张家口后她负责送一批伤员北返,其中一个腿部负了贯通伤的营长,这个营长整天愁眉苦脸,不爱讲话,白淑芬这人热情,就有事没事去找他说话,三说两说两人就好上了。有一天那个营长突然亲了她的嘴一下,她受了欺侮似的大哭一场,并发誓要向组织上汇报。白淑芬当然没汇报。后来两个人就结婚了,结婚后白淑芬再没有离开过河北,1951年成立空干校时他们夫妻俩一同调来,他当学员大队大队长,她有文化,打过仗,就做了卫生所所长。情况就是这样,白淑芬说。接下来她们又说到自己的丈夫和孩子。白淑芬没有孩于,至少目前还没有。谁知道出了什么问题,一个炕头都睡了三年了,一点儿动静也没有。白淑芬有些惆怅地说,这是她第一次显出她有心思。但是她很快又恢复了开朗的样子,管他呢,反正现在还年轻,日子还长,也说不定明天就能怀上。她说。乌云说起儿子路阳时怎么也压抑不住自己的喜悦,白淑芬也陪着喜悦,但有一会儿她的话变得少了。乌云没心眼,半天才悟过来,于是把话题改变了。白淑芬说大队长人不错,打仗立过好几次功,也知道体贴她,就是有一点,三脚端不出个屁来,哪像你那口子。白淑芬眼珠子闪烁着说,全校干部战士训话时,往台上一站,铁塔似的参人,说话不带使喇叭的,大嗓门一喊,震得人头皮发麻,不用听声儿,看他一眼身子都酥了。白淑芬说着还跳下床学关山林的样子。同志们——稍息!她把手叉在腰里。胸挺着,她那副认真样逗得乌云又噗嗤一笑,很自豪的。白淑芬后来问,乌云就告诉她,他们结婚已经四年多了,那时她还在药科专门学校读书,就是请假回部队那次,因为不好意思,所以瞒着没对任何人说。他人很好,直率、勇敢、心眼好、忠诚革命。也许他岁数大了一点儿,性子急了点儿,而且他们老是分离,她还没有习惯怎么照料一个比自己大十八岁的丈夫。白淑芬不以为然道,数岁大点儿怕什么,岁数大一点儿的男人知道疼媳妇,你说,他是不是很疼你?白淑芬问。那倒是。乌云想着和他在一起的时候,脸颊上不觉浮起两朵红晕。白淑芬哈哈笑道,你瞧,我说对了吧!乌云承认白淑芬说的对,而且她发现,和人说起关山林的时候她突然有了很多的话。她们还说了别的,说到了德米。对另外一个好朋友她们都表现出了怀念之情。据说德米回内蒙了,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天亮的时候她们发现她们的劲头依然十足,兴奋不减。乌云跳下床,赤着脚跑去推开窗户,让清新的空气灌进屋内。她回过头来对白淑芬说,咱们今晚再聊它一宿怎么样?白淑芬奇怪地一挑短而粗的眉毛,说,那当然,难道咱们还能干别的?
  乌云在河北空干校最初的日子快乐而又充实。
  乌云发现自己又怀孕了。这是回到关山林身边两个月之后的事。这次的妊娠反应比怀路阳时还厉害,有几次她差点儿把整个苦胆都吐出来了。关山林知道乌云怀孕的事后欣喜不已。关山林说,你别老窝在床上,你起来跑跑,你把身体养棒了,儿子才会活蹦乱跳。关山林坚持认为乌云肚子里的孩子是男孩。他问乌云想吃酸想吃辣。乌云想了想,说,都不想,没胃口。关山林不耐烦地说,给个杏你吃不吃?山植呢?酸梅呢?乌云喜欢吃果子,乌云说,吃!关山林并不是真要给乌云水果吃,这几样军营里都没处寻。关山林听后乐得一拍巴掌,说,这不,我说是儿子吧?我说中了吧?酸儿辣女嘛。我关山林生就生儿子,闺女我生不出来!乌云希望犹存地问,那果子呢?关山林说,什么果子?乌云说,杏、山楂、酸梅,什么都行。关山林说,你还真要呀?乌云说,怎么是我要,是你自己说出来的嘛。关山林说,我说过吗?我什么时候说过?他这么说,还真的把这事记下了,后来弄来一大筐地瓜往乌云面前一放,说,怎么样,够你吃到把孩子生下来了吧?乌云失望地说,这算什么果子?关山林说,果子不是果子,水分一样足,我尝过,还真有点儿酸劲呢。
  对乌云怀孕最为关心的是白淑芬。白淑芬表现出了极大的热情,告诉乌云要吃些什么调胃口,要忌些什么口,还帮乌云做小衣服。卫生所里一个老医生笑白淑芬,说,白所长,人家小乌是生过孩子的,人家有经验,你又没生过,你怎么知道养孩子的事?白淑芬白了那老医生一眼,说,去去,女同志天生就会生孩子,用得着谁来教?不像你们男同志,只会种瓜,瓜长瓜落的事一点儿不懂。乌云觉得白淑芬那话说得太露骨,拿手偷偷去拽白淑芬,白淑芬也不臊,羡慕地对乌云说,你看你多福气,大的刚三岁,肚子里又揣上一个,哪像我那个老莫,荒倒是开过不老少,种子一粒不生,让人干着急。闹得乌云一脸通红,当时只知道臊了,过后细细一想,才觉出白淑芬那话前半茬和后半茬不搭界,说的怎么不是一样的事。
  乌云怀着孩子依然当她的司药和护士,那时也不兴有什么照顾,是女人都怀孩子,也不讲什么预产期,什么时候肚子疼了,就把手中的工作交待一下,腆着肚子自己往产房里去,生下孩子再托人给丈夫捎个信,说大人孩子一并平安,孩子是男孩女孩,不惊不乍、天经地义的事。乌云虽说是校长的妻子,和别的女同志并没有两样,一切唯工作第一。好在妊娠反映很快就过去了,乌云也开始有了胃口。后勤和学员伙食标准不同,那点口粮标准不够乌云吃的,乌云每餐都是把饭碗舔得光光地能照见人影,让人看着心里过不去。卫生所一个老医生就对乌云说,你不同别人,你现在是两个人吃饭,你就不知道找关校长说说,要他给你补几斤粮食?乌云确实觉得饿得慌,有时候肚里讥得眼睛都冒金星,乌云就对关山林说了。关山林说,那怎么行,口粮标准是组织上定的,不是我定的,我一校之长,我不能为了自己的老婆犯纪律!乌云说,不是为我,是为孩子,是他要吃。关山林说,他要吃是你的事,我管不了他,我管的是空干校这一档子事!关山林这里分明是没有通融的,乌云也知道指望丈夫不行,只能自己想办法。乌云有一副玉镯子,是结婚时大哥巴托尔送给她的,她托人把那副玉镯子卖了,换了些钱,然后到学校附近的老百姓家里买了些土豆,饿了的时候就烤几个吃。这方法果然管用。土豆经饿,又催人,乌云的肚子飞快地挺了起来,才六个月就像要临盆似的。关山林吃惊地说,你是怎么养的,才一个星期不见,就发面馍馍似的挺起来了。乌云忧心忡仲地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别是个双胎吧。关山林一听喜得合不上嘴,说,双胎好,你要真给我生个双胎,我弄一条狗腿来给你发奶。老大路阳因为寄托给人带没吃上乌云的奶,为此关山林一直耿耿于怀,所以他提发奶的事。乌云没敢告诉关山林她肚子大是吃土豆吃的,她怕关山林知道了批评她。但是批评还是没逃过。批评乌云的不是校长关山林,而是所长白淑芬。白淑芬有一次找乌云谈话,板着脸对乌云说,你不能再在所里烤土豆吃了,大家都在工作,你烤土豆吃影响不好。乌云说,那我以后躲着烤还不行吗?白淑芬坚决地说,不行,躲着烤也不行,你一身土豆味,大家都能闻到,瞒得过谁?乌云本想说我饿,我真的很饿。但是最终她还是没说。白淑芬说的对,谁不是一副肉做的肠子,谁没有个渴时饥时,你一个人吃烤土豆,吃得一嘴乌黑,一边给人看病一边打土豆嗝,当然影响不好了。于是乌云就不再烤土豆吃,那些买来的土豆堆在床下,乌云只是上下班时偶尔馋馋地看它们一眼,直到有一天乌云发现它们突然都长出黄绿色的芽苞来时,它们还放在那里。
 3难产
  乌云怀孕八个月的时候,关山林出事了。
  关山林出事的时候乌云并不知道。有一天关山林的通讯员忽然来卫生所里找乌云,说首长要几件换洗衣服。乌云问要换洗衣服干什么,他星期六回家来换不就行了吗?他以往一直是这样的呀!通讯员吞吞吐吐的,一会儿说首长要去北京开会,一会儿又说首长暂时不能回家。乌云被弄得神秘兮兮的,属于组织上的事,又不好打听,只能回家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让通讯员带走了。那个星期六,关山林没有回来,乌云感到不对劲,往校长办公室打电话,接电话的人也是吞吞吐吐的,乌云就觉得事情不大妙。
  后来乌云才知道关山林出了什么事。
  关山林是被作为贪污分子隔离审查了。定性的证据是从他家里查出一包金馏子和金条。三反运动在部队开展已经半年了,空干校开始也弄出几个贪污、浪费和官僚主义的干部,比如学校有个管后勤的干部,回家探亲的时候把部队的一床新棉絮带回家去了。再比如有一个教员把废旧汽油拿回家去烤火。最严重的是一个副校长,他管教学,这人脾气急,对考核不及格的学员,他老骂人家笨得像驴,还不让人睡觉,罚人站着反省。三反运动是学校政委抓的,政委老觉得学校里的政治思想工作不如业务工作做得好,有心借这个机会抓一把,迎头赶上去,就做动员工作,深入挖掘问题,一动员一深入就出了大成果。政委先是从一个副校长的通讯员那里听到关校长家里有金子的说法的,那个通讯员是从关山林的通讯员嘴里得知的。政委找关山林的通讯员谈话,证实了这件事。政委很高兴,觉得这回能挖出个大老虎来了。政委谆谆善导,动员关山林的通讯员把那些金子交出来,并站出来揭发。通讯员先是犹豫着,但对于政委来说,一个战士的本能抵抗实在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通讯员最终屈服了,把金子抱到学校政治部,并且交了一份经过若干次辅导修改的揭发材料。关山林开始对此不以为然,他几乎忘了金子的事,他的私人财产没有几样,大多的是带有纪念性质的,这些东西在邵越离开他之后全都由新分给他的通讯员保管着。这些金子是战争年代一点儿一点儿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如果组织上认为一个军人不应该拥有它,它们完全可以充公,实际上,两年前关山林就准备把它们交出来了。关山林的这种解释当然让人不满意。有人会承认自己从仓库里拿了一只装飞机备件的木头箱子回家装衣服,但没有人会承认他贪污了一大包金子。关山林原来的部队已解散了建制,重要的当事人之一邵越又下落不明,外调无法进行,实际上提供这种外调背景就是一种抗拒交待的表现。关山林发现问题比自己想象得要严重多了,但这时他已经无法说清了。
  关山林被宣布隔离审查了,开始受到更多的攻击。关山林突然发现他像一头陷入困境中的豹子,他的四下都是陷阱和明枪暗箭,他过去得罪了太多的人,几乎所有的校级领导都与他有过矛盾,有的是工作上的,有的是性格或人格上的。学校有一个副校长,家属来校探亲时他在小灶食堂炒了四个菜,还把给飞行员吃的苹果拿了几个回去给老婆吃,关山林开大会时一点儿面子也不给地批评了副校长,并命令他把多吃多占的东西退回来,闹得那个副校长几天没脸出门。还有那个管训练的副校长,骂学员笨得像驴,关山林知道了也骂他,你连驴也不如,你知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反应慢?那些反应快的都是洋学生,反应慢的是从部队挑选来的战士,他们没文化,可他们是战斗英雄,是流过血丢过命的革命者!关山林手叉着腰怒气冲冲地朝副校长喊叫着。他还发誓说,如果他再知道有学员被罚晚上不准睡觉,他就让想出这个属办法的人也睡不成,他说到做到。关山林就这么一步步做成了自己的陷阱和祭台。他第一次发觉自己和同志的关系这么糟糕,糟糕得连他自己都吃惊。在交待问题的党委会上他怎么也说不清楚了,党委委员中有一大半人的目光充满了那种对他不利的东西。于是,他成了空军干部学校在三反运动中被挖出来的最大的老虎。
  乌云终于得知关山林被隔离审查的原因之后如棍击头,半天说不出话来。关山林连着两个星期没有回家,这已经让她心有疑虑,忐忑不安了,现在她的不安得到了证实。乌云几乎想也没想就跑到校政治部,把金子的来龙去脉讲了一遍。关于这段过于简单的故事人家早已从另一份交待材料中听到过了,自然不会引起更多兴趣。政治部的同志要乌云回卫生所去继续工作,不要乱蹿,不要乱讲话,不要扰乱三反运动大方向。现在的问题不是再发现几个小狼崽小狐狸,而是要把已经掉进陷阱里的老虎捉进笼子里去。
  知道这件事之后,白淑芬表现得相当冲动,她当时就跳了起来,红着脸说,胡扯!关校长决不会贪污的!关校长决不会是那种人!空干校的人全都是他也不会是!白淑芬激动地说乌云你得去把情况说清楚,你得去找组织上,不能让他们这么埋汰关校长!但是后来白淑芬不那么激动了,渐渐地她不怎么说话了。有的时候乌云晚上跑到她那里去哭,她还显出烦的样子,说,你老哭有什么用?看你这副娇气的样子,你哭就能把他哭干净?!白淑芬总是拿一种异样的目光盯着乌云看,到后来看得乌云心里都有些发毛了。乌云觉得白淑芬的那种目光太怪,怪得人心里没个底。
  乌云有五十天没见到关山林了,那段时间她坐立不安,思念苦涩,老是做噩梦。乌云听说被隔离审查的关山林先是暴跳如雷,继尔傲慢冷淡,到末了就沉默无言了。乌云怕关山林经受不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魁伟英雄的丈夫其实脆弱得很,和她怀里抱着的路阳差不多。乌云怕关山林挺不住,胡乱应下什么,玷污了半世英名,就写了一张纸条,托一个靠得住的人偷偷带给了关山林。关山林在与妻子隔离五十天后收到了妻子的一张纸条,尚未读眼圈就红了。关山林后来读那张条子,条子上写道:人正不怕灯影歪,有什么就说什么,没有的宁死不承认!关山林看过把条子揉了,后来又展开再看了一遍,这回没揉,而是把纸条交给了政委。政委狐疑地说,你把它交来是什么意思?关山林说,我关山林堂堂正正,正大光明,若不是睡觉闭着眼睛,一生哪里又有黑处!我就是要让你们知道,我关山林没有什么需要瞒着组织上的!政委却不那么理解,政委想这不是夫妻俩的攻守同盟又是什么?立刻要人到卫生所组织对乌云的批评和拯救工作,希望乌云能“反戈一击”,把关山林所有隐瞒的问题都交待出来。
  批评会很快上升为批判会,并且从卫生所发展到整个学校的家属参加。原因是乌云太顽固,她不但不检举交待关山林贪污金子的事实,而且一口一辩,死死地替关山林叫屈。白淑芬突然站到自己好朋友的对立面去了,积极地组织和领导每日对乌云进行的斗争会。白淑芬作为所里的领导在会上带头揭发乌云的事,那些事几乎都是乌云的私生活,甚至包括夫妻之间的隐秘。只有乌云明白白淑芬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乌云在斗争会上娥眉冷锁,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白淑芬白白胖胖的脸,显出怒气冲冲的样子。白淑芬说,乌云你盯着我看干什么?乌云说,我谁也没有盯,我想怎么就怎么。白淑芬说,乌云你必须老实交待你的问题!乌云说,我没有什么好交待的,我心里没有鬼,谁心里有鬼谁自己清楚!白淑芬大声说,你要明白,你保不住他!乌云也大声说,他是清白的,我就是要保他!白淑芬气得大叫,你们腐化堕落,贪图安逸,你们只知道迷恋自己的小日子,不知道革命!乌云也大叫,他不是阶级敌人!我不是反动分子!我就迷恋他!我就迷恋又怎么样?!乌云这时完全失去了以往那种恬静温柔的样子,像只母豹,一分一寸也不让人接近关山林,不让人说他的坏话。她那时怀孕已足月,挺着大肚子,骄傲地站在那里,脸上带着凛然不可侵犯的红晕,即傲慢又美丽。连家属们都觉得乌云这个样子也太过分了。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脸蛋长得俊点吗?不就是男人级别高点儿吗?别人就算万事比不上你,未必别人的男人都不是男人!乌云和关山林一样,犯了同样一个树敌的错误,你把自己的优秀展示给人家看,你就是在宣扬别人不如你,你到处招摇美丽的孔雀羽毛,你就是分明瞧不起麻雀和乌鸦,你就挖好了自己的陷阱,问问进山猎虎的猎人,谁不是看中了那一身斑斓华贵的虎皮呢?斗争会开始升级,家属们个个在会上和乌云争吵叫骂,她们早已忘记了乌云过去带给她们的那些好处和她们之间的友谊,她们眼里只有她的骄傲和高贵,她们发誓要把她摆的谱打下去,让环球同此凉热!斗争会越来越激烈也越来越婆婆妈妈,有一次一个不太擅长说话的家属因为乌云冷笑地看着她便冲上前去打了乌云一耳光。学校三反运动领导小组派来的干部看到这一幕觉得无聊极了,觉得再这么下去就该互相扔烂茄子了,再说他早已弄清楚了除了女人们无遮拦的嫉妒之外,上面所需要的东西这里一星半点儿也弄不到,于是他就回避了,回三反领导小组汇报去了。至于这里的事情怎么收手,何时收手,他没说,上面也没问。
  乌云那几天开始觉得肚子发坠,有时肚子里的胎儿会一阵抽搐,心惊肉跳似的。夜晚的时候她一个人默默流泪,但一到白天她的脸上干爽爽的全是骄傲。她不想让人看到她丈夫的妻子因为他的事而表现出丝毫的怯懦和可怜。她算了一下日期,算出孩子要生还得一段日子,于是她再也没有什么顾虑,开始在无休无止的斗争会上和对手大吵大叫起来。她们拿她没办法,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她们简直想象不出这个年轻美丽,平时温静得像只小猫一样的女人何以变得如此坚决,如此执著。
  有一天白淑芬突然说到一个秘密。白淑芬说你还犟什么犟,你以为关山林希待你是不是?他才不希待你呢!你知不知道组织上是怎么知道了你们攻守同盟的事的?告诉你,是关山林自己说出来的,你给他写的那张条子,他立马就交给组织上了!乌云先还在和人吵闹,听到这话就不吵闹了,她转过头来,傻了似的看着白淑芬,她站在那里,突然之间有一种来自身体内部的强烈恶心和崩溃。白淑芬洋洋得意地看见自己击中了目标。她看见乌云的脸色全变了,慢慢地蹲了下去,像一座迅速消融了的冰山。她要她站起来,要她交待问题,别像一条癞皮狗似的不说话。但是乌云站不起来,蹲在那里,她的脸色如纸一样的白,她的全身都在痉挛着。白淑芬说,你怎么啦?你怎么害怕啦?你不是嘴挺硬的吗?你干嘛不说话呀?你干嘛发抖?你心虚了是不是?你害怕了是不是?白淑芬说我看你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嘛,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过就是比别人娇气一点儿、妖气儿一点,会蒙蔽人一点儿罢了。白淑芬发泄地大声说,你给我站起来,老实点儿!有一个家属最先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头,那个家属看见蹲在那里的乌云裤裆湿溽了,然后她看见有一条小溪流似的血沿着乌云的脚脖子流了下来。那个家属说,血!血!大家很快就看见了。真的是血,殷红殷红的血,它们流淌得很快,一会儿就在乌云的脚下蓄集成了一片湖泊。大家先是一起闭了口,不说话,后来有人如梦初醒地叫道,不好啦!她是要生孩子了!
  乌云的这一胎是难产。
  乌云差一点儿就死在产床上了。
  孩子的一只脚先露出来,然后是一只小胳膊,它们伸向空中的样子很奇怪,它们一遇到干冷的空气就瑟瑟发抖,并很快青紫了。为乌云接生的医生希望能改变这种致命的横位,她先打算把孩子的手和脚弄回产道里去,但这样不行。她想她该切开产口,让孩子的头部露出来。产口被切开之后孩子仍然没有出来,孩子太大了,像一个巨大的土豆。羊水一开始就流尽了,产口干涩如毫无生命的沙漠。医生一头的汗,说,小乌你使劲!你挣!你用力挣!你喊着挣!乌云喊不出来。乌云的嗓子已经嘶哑了。她在斗争会上把嗓子喊坏了。她没有力气,但她还是用劲,拼着最后的力量用劲。她知道这是她的责任,没有人能替代她。泪水从她的脸上流下来,她的头发全汗湿了,像水草一样乱。她紧紧地拽住床沿,她的手把床沿的木头都掰下来一块。医生有些乱了阵脚。医生满脸都是汗。医生说小乌求求你了。乌云躺在那里,突然对肚子里的那个孩子憎恨透了。她想尽快让他(她)离开她的身体。她想要是这样她的整个身体就被掏空了。她耳语一般地说,让我死吧。其实她并没有说出这句话来。她的干裂的嘴唇始终紧闭着,似乎横了心似地不启开。她感到她的生命在往下坠落无法阻止地迅速坠落,这之后她就失去知觉了。等她醒来的时候她发现她躺在急救室里,好几个医生护士围着她转。她迷迷糊糊感到身体里空空的,那个孩子不在了,她的身体里有另外一种东西在往外面淌,像决了堤的河水似的,猛烈地外流。她感到一种快乐,一种解脱的快乐,一种释放的快乐。她听见有人在紧张地说,得止住血!否则她会死的!她觉得这个主意不好,一点儿也不好。她才不想止住它呢。她渴望这种快乐和轻松,她想要把她的所有积怨全部释放出去。那种汩汩流淌的感觉,那种投入的倾泄,那种不顾一切的释放,它们来得多么的及时,多么的好,她简直为它们的到来而迷住了。她想告诉他们,别止住它,别拦住它,她需要它们。她无力地启开了那苍白的嘴唇,说,让我死吧……
  乌云死里逃生。产后大出血使她差一点儿就丢了命。卫生所没有血库,学校在市郊,派人到市里医院去弄血浆来回至少得两个小时。是那些学员救了她。不知消息是怎么传出去的,先是一个乌云护理过的四川籍学员走进卫生所,小伙子涨红着脸说他是O型血,他可以为乌护士输血。然后是另外几个学员,更多的学员,越来越多的学员。卫生所从来没有聚集过那么多的人,那种阵势真是蔚为壮观。每个人都争着为乌护士输血,都争先恐后地撸起袖子把胳膊伸向采血的护士。有几个家属也挤进献血的学员队伍中。她们也参加过乌云的斗争会。她们解释说主要是为了孩子,孩子要吃母亲的奶。母亲不在了孩子的奶也不在了。这和乌云没关系。实际上并不需要这么多血,这么多献血的人,一旦孩子落地后抢救就没有负担了。结果也很简单,要么产妇死,要么产妇活下来。卫生所三个医生,三个医生都上了手术台。实践证明他们全都是临危不惧的好医生,他们把乌云的性命生生地从死神手中夺了回来。
  乌云是在第二天的中午完全清醒过来的,她被告知她有了第二个儿子,儿子生下来八斤九两重,落地就睁着眼,但不哭,怎么拍打屁股也不哭。孩子是剖腹拿下来的,脐带在他脖子上缠了两道,如果再晚一点儿,不但大人,连孩子的命都保不住了。乌云腹部的那一刀很果断,但产口侧切的刀口和撕裂部分很零乱,处理起来很费了点儿工夫。卫生所条件简陋,没有预备足够的羊肠线,缝合伤口的线,有一部分只能用缝衣线替代,不过这没有太大关系,如果伤口不感染的话,它们只是在拆除时要多一点儿痛苦罢了。关于伤口的问题乌云本人一直没有关心过,她似乎对什么都不关心,她清醒之后一直没有说话,躺在那里,目光呆滞,一动不动。有人弄来了一碗红糖水煮的鸡蛋,鸡蛋放的时间有些久了,散了黄儿,他们希望她能把那碗稀世珍品趁热喝下去,但她没动它,直到凉了为止它还放在那里。
  关山林是在孩子满半月的时候被宣布解除隔离审查的。没有证据说明他贪污了那些金子。最主要的是,中共中央批准了安子文、廖鲁言关于结束三反五反运动的两个报告,这个批示适时地传达下来了。空军的一位副司令员后来说,妈拉个巴子,才几年没打仗,就这样见人疯了!连关山林这样的人都成了贪污分子,那我们的干部队伍还不全烂掉了!
  关山林走出机关大楼时胡子拉碴,豹目沉凹,脸色灰暗,步履生涩,和煦的阳光使他感到一阵眩晕。关山林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看望自己的儿子和妻子。乌云已经下地了,儿子躺在摇篮里熟睡着。关山林把儿子从摇篮中抱了起来,乌云没有阻拦他。她对那个孩子显得有些冷漠,因为动了刀,她没有奶水喂他,然而他很知足,那个身强体壮的婴儿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顽强地来到这个人世,而一旦落地后他却显出了一种怡然自得,拉汽油车的马挤的奶他喝,小米粥他也喝,来者不拒。关山林把这孩子捧在手里的时候有一阵诧异的感觉。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用一种漠然的眼光打量着他。也许我的胡子太长了,他一时不能适应。关山林这么想。他把他重新放回摇篮里,孩子并没有因此而啼哭。然后关山林转过身来看着乌云。两个人隔着一段空间。她很削瘦,孱弱不堪,头发零乱,脸色苍白。他试图在她脸上找到往日为之醉迷的光彩,但没有。她轻轻地说,你回来了?他看见她的身子在说这话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好像有什么东西坠落下来似的。
  乌云坚持给他们的第二个孩子取名叫会阳。
  会阳的到来给这个家庭带来一种无法说清的阴影,这种阴影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有散去。
  关山林解除审查后依然做他的校长,如果不算甑别期间所做的那些检查和后期的党内警告处分,他还是他,较之战争年代的那种生杀予夺,这种结局几乎就算是一个童话了。而乌云则不同了。乌云是在斗争大会上生下的会阳,她站在那里,有什么东西带着她整个地往下坠,殷红的血小溪似的顺着她的脚脖子流到地上,在那里汇成了一条河流,而她则像是一座孤独地浮在血河之上的孤岛。她在路上生下了路阳,在会上生下了会阳,一次是为了寻找她的丈夫,一次是为了保护她的丈夫,如果有什么相同的话,那就是两次她都是以生命做为赌注,获得他们的儿子的降生。关山林始终不曾提到她难产的事,她也从不提及那张纸条子的事。这是他们之间的一种默契。关山林甚至回避接触她腹部的那道伤口。伤口很长,结疤之后扭扭曲曲的,像一条行走着的蚯蚓,让人厌恶。乌云从此之后再不肯脱去衬衣睡觉,也不肯走进公共澡堂,即使在丈夫关山林面前,她也紧掩着那道伤痕。很久以后他们夫妻间又开始有了肌肤之亲,关山林的手在接触到那道伤口时火灼一般缩了回去。乌云已经很冷漠了。那种冷漠是那个孩子带来的。他的一条腿和一只胳膊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紫,因而瑟瑟发抖,它们让人体验到一种厌恶。乌云从来没有反对过关山林作为丈夫的要求,她的顺从和体贴与以往没有两样,但是再也没有迎合的燃烧了。有时候在一切都结束之后关山林会听见她在黑暗中伏到一边作呕的声音。如果能忍住的话她不会这么做的。和往日没有什么两样,她还是牵挂着他,依恋着他,关照着他,甚至这种表现更为强烈和外露。她的洁癖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养成的。她要他洗脚后上床,每隔三天换一次衬衣,经常刮胡子,她不惜为此而和他吵架。但是更多的时候关山林表现出的倔犟却是这个家庭的唯一战胜者。在关山林的内心深处,有一种情愫是一味慢性毒药,一座火山,他绝对不会任它们挥发出来,这是本能或者是一种信念,他知道那是他的克敌,一旦他失去了对它们的统治他就会被击中要害,继尔轰然倒地。作为从战场上下来的人,关山林也好,乌云也好,他门对战争的把握和对自我的控制都相当成功,以至于他们能迅速地从尸骸遍地的血泊中爬起来,踩着埋满弹片的虚土,迎着尚未被风吹尽的硝烟踉跄着向对方走去,回避着彼此的伤口将对方重新搂进怀里。又有了倾诉声、叮嘱声和笑声,因为再没有温情的隔阂同时也有了吵闹声,他们发觉其实他们更加的接近了,甚至不用思念,不用希望,不用怨恨,他们只要随意地看对方一眼,轻松地向对方伸出手去,彼此就在一起了。
  让他们心里惶恐不安的只有会阳。这个孩子像一个幽灵,扰乱这个家庭真实气氛的只有他。有一次他从摇篮里爬起来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看一壶烧得滚开的开水。还有一次他脸上露出平静的笑,然后就把哥哥路阳的一个木头娃娃丢进了火盆里。他于这种事时让他们感到了一种恐惧,一种恶毒,一种让他们自惭形秽的嘲弄。如果在正谈话时他们的谈话便会突然中止,如果在说笑时他们的笑声会戛然消失。他们尴尬地看着他,彼此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走开去找一件合适的事情来干。他们对他的冷漠其实只是一个理由,一个拒绝说出害怕真相的理由。而那个孩子,那个浑身散发着土豆气味的孩子,在他荆笼似的摇篮里,谁也不看地走来走去,嘴里念叨着一种谁也听不懂的神秘语言。更多的时候,他是躺在那里,呆呆的目光盯着什么,很长的时间都不会改变这种姿势。
第四部 湖南( 1955—1964)
  1 孩子
  1955年部队实行军衔制,关山林被授予大校军衔,一年之后他的肩章上佩上了少将的金星。这一年,关山林离开河北空干校调往总军械部工作,在北京的日子不到半年,他就被调往湖南负责组建一座大型的军事工业基地。乌云这次是跟随关山林一同调动的。政权的稳定和国内形势的发展足以保证他们不再两地分居了。干部部的一位负责人说,首先保证关山林同志的工作和生活,如果必要,乌云同志可以考虑脱去军装转业到地方。乌云对此表现出了顽强的抗争。为什么非得要我转业呢?我跟着他走好了。她气咻咻地对干部部的人说。
  南下湖南再度走京广线,这回却是家大口大。乌云这时已经生下了他们的第三个儿子京阳。她怀里抱着刚满月的京阳,警卫员一手牵着六岁的路阳,一手牵着三岁的会阳,赵秘书拎着两个箱子,他们全都跟在空着手大步走在前面的关山林,浩浩荡荡的去找七号软卧车厢。在长沙的时候他们遇到了一点儿麻烦,他们站在车站外,等着办事处的车来接他们。京阳尿了尿,要换片子。路阳要吃冰糖葫芦,赵秘书带着他去买。会阳站在那里香甜地吮着手,突然朝一个蓬头垢面的乞丐跑去,急得警卫员连忙去追。这时两个戴钢盔袖章的解放军纠察走了过来,他们看了看关山林和乌云的肩章,然后举手敬礼。关山林随便地还了个礼。但他们不走。一个纠察说,将军同志,请您把帽子戴上,把风纪扣扣好。然后他转向乌云,说,上尉同志,请不要在大街上给孩子换尿片,如果你一定要抱着这孩子,请您换上便服。乌云刹那间脸红到耳根,臊得恨不得立刻钻到地缝里去。关山林很镇定,把充当扇子的大檐帽戴好,系好风纪扣。他说,我这样行了吗?上等兵同志。上等兵说,行了。他把纠察记录本递到关山林面前,将军同志,请您在这上面写下部队的番号以及您的签名。关山林皱了皱眉头,说,非得这样吗?纠察板着稚气的娃娃脸说,必须这样。关山林指了指牵着路阳回到这里的赵秘书说,能不能让他代替我写?纠察说,不行。他没有违反军风纪,按规定必须由您亲自写。关山林写了。他的字很大,很气派,足足占了好几行。纠察验看过关山林和乌云的军官证,很满意地冲他们敬了个礼,向左转,和他的同伴一同向远处一个正在吃香蕉的士兵走去。关山林发现警卫员正在偷偷地笑。关山林说,你笑什么?警卫员立正道,首长,我没笑。关山林说,你怎么没笑?我看见你笑了,你笑了就是笑了,有什么不敢承认的?警卫员说,是,首长,我笑了。关山林说,这就对了嘛,你笑了你就承认,你承认了就对了。现在我命令你,把乌云同志怀里的孩子接过去,你抱着。警卫员茫然地看着他。他却再不理会警卫员,转身一脸严肃地对路阳和会阳说,你们俩,听着,不要大人牵,自己走,跟在赵叔叔后面,听清楚了吗?关山林说完,自己先大步朝前走去,他的身后跟着乌云,再后面是赵秘书,两个甩着手挺着胸膛的孩子,以及小心翼翼抱着婴儿的警卫员。在长沙街头,这是一支令人忍俊不禁的队伍,作为一种新鲜的景观,他们引起了路人长久的驻足观望。
  发现会阳有些不正常是在他三岁左右的时候。
  会阳的愚讷和沉默寡言引起了乌云的注意。
  会阳从来不争抢什么,对路阳的欺侮毫不反抗,没有什么事能激起他的兴奋,他总是一个人躲在一边,怯懦地看着他的哥哥路阳在屋里冲来冲去。他总是喜欢躲在某个角落里,如果你试图把他从角落里拖出来,他就会咬你的手。乌云有一次忧心忡忡地对关山林说,你有没有发现,会阳有点儿不对劲呢。关山林不明白乌云的意思。乌云就说,你看,他和别的孩子不一样,他从来就和别的孩子玩不到一块儿。关山林不以为然地说,我看没什么不正常的,他就是胆子小一点儿,新兵都这样,哪天我带他去靶场打一梭子机枪,他就正常了。关山林后来对乌云越来越重的疑心和唠叨有些烦了,他真的把会阳弄到靶场上去了。机枪一响的时候,会阳的瞳孔突然放大了,他站在那里呆呆地一动不动,然后就尖声地叫了起来,他绝望而无援的叫声把所有的人都吓坏了。做一次全面检查看来是非常必要的。乌云带会阳到医院去检查,检查的结果是,这孩子没有器质性和精神性疾病,也就是说,从生理的角度来说他没有毛病,但他反应迟钝,举止异常,表情木讷,这又不太正常。医生问乌云,你和你爱人家里有没有精神病史?乌云说,在世的没有发现有,去世了的不清楚。医生又问,你和你爱人是不是有血缘关系?乌云这次给予了否定。医生想了想,说,这就不好做出判断了,只能往后观察,这得等孩子大一点儿才行。乌云回家把医生的话告诉关山林。关山林说,扯淡!他能吃能睡的有什么病?有病能这样吗?就算人笨一点儿,念不了书,还不能当兵打仗!你别操那份闲心了,你操那份闲心是自己吓唬自己!关山林的话并没有解除乌云的忧虑,她扭过头去看会阳,会阳坐在一边玩一只铜弹壳,他把那只铜弹壳举到阳光下面呆呆地看,阳光把那只铜弹壳照得闪闪发光,但是会阳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儿高兴的样子。
  关山林对会阳的漫不经心还是刺伤了乌云。
  乌云知道关山林很忙,他手头的工作很繁重,到湖南以后关山林已经不在军官宿舍里住了,组织上分了一套住宅给他,住宅很宽敞,也没有星期六才准回家的纪律约束。但是关山林仍然很少回家,有时一个星期回家一趟,有时十天半个月回家一趟,回家也是匆匆忙忙的,多数时间是看一眼就走,留宿简直就是一种奢侈。乌云已经习惯了秘书来家问问情况这种事,但是她却不能原谅关山林对会阳的冷淡。关山林不喜欢老二这是肯定的,对老三京阳他也没有太多的热情,他只宠爱老大路阳。这是一种顽固愚昧的定势。关山林每次回家的时候都要在门口大声喊,儿子!儿子呢?其实他所说的儿子只是老大路阳一个人,而不包含老二会阳和老三京阳。要是会阳和京阳这么认为,傻乎乎的迎出去那就错了,他最多拍拍他们的脑袋,轻描淡写地说声哦,而对路阳他则不是这样。这种太分明的父爱表现深深刺伤了乌云。乌云自己对会阳也没有太深的感情,或者说,没有太深的好感,这孩子伤了她,他那向干冷的空中伸出的青紫色的手充满了死亡,他一开始就打算要她的命。但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她的儿子,是她新鲜而赤裸的骨肉,由于他的怯懦和退缩她对他更生出一份小心的呵护。有一次在路阳欺侮了他的弟弟之后,乌云严厉地警告了那个狐假虎威的小肇事者。乌云说,你再欺侮你的弟弟,我就把你的图画铅笔收起来!她把你的弟弟这四个字说得很重。有一段时间她被会阳的事弄得精疲力尽。她在基地卫生队上班,以后改成基地医院,这个时候她开始逐渐脱离她司药的本行,做一些办公室的工作,一些行政领导工作。她很忙。医院在不断扩充,人员在不断调入,她得费心地熟悉它们。难道她就没有自己热爱的工作吗?有时候她想,管它呢,也许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但是她还是没能忍住,有一次她为了关山林对待老二会阳的事情和关山林争了几句。这件事也给了关山林一个吃惊,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使一向温顺和服从的她有了一种令人讨厌的脾气,这是关山林第一次向乌云妥协。他买了一些糖果回来,他把那些糖果交给老大路阳,在与大儿子亲昵过后补充了一句:儿子,别一个人吃独食,也分给你弟弟一些。仅此而已。
  基地的筹备工作只用了短短一年,一年以后,生产开始投入运转。关山林在这段时间里更少回家了。这是另外一场战争,他喜欢这种新鲜的刺激。这是一个联合军工基地,生产枪支、大炮,甚至还生产一种新式坦克。它们当然不会被用来开荒种粮食,这就是关山林的痴迷所在。
  乌云两头忙。医院在最开始的那段时间里几乎成了一家战场救护所,不断有被炸伤炸死的干部工人被送到这里。她需要几名有经验的枪伤专家,并且需要一辆改进后的救护车,为此她费尽了脑筋。乌云不得不把老大路阳送到寄宿学校里去。这个七岁的小东西长得人高马大,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怪笑,他已经学会了在半天时间里把一件新衣服弄得千疮百孔,而且知道怎么老道地从两个弟弟手中骗过分给他们的糖果,并且毫无廉耻地把它们吃掉。令人吃惊的是他的非凡的组织能力。他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帮和他年纪相当的孩子,也有的孩子比他大一两岁,但他是头儿,他们管他叫司令。他们玩打仗的游戏,一拨当红军,一拨当白军。他们在院子里冲来冲去,把白军捉住并把俘虏的衣服扒光一个个枪毙掉。有一次他领着他的铁木尔支队从一个旧仓库里偷出一些报废的于弹,用它们来做炸药,企图将一座水塔炸掉,后来因为卫兵的警觉他们的阴谋没有得逞。还有一次他们用弹弓射击路上“敌人”的军火车,他的精确枪法使一个司机受了伤。但是事情追查下来的时候,至少有两个孩子站出来说这事是他们干的,与他们的司令没有关系。而他却站在一旁,一边吃着爆米花,一边天真烂漫地看着前来调查的保卫干事和他气急败坏的母亲。乌云拿这个魔鬼束手无策。他原来是个胖乎乎可爱的孩子,湖南的这个弥漫着瘴气的山沟使他变坏了,她只能把他送到寄宿学校去,至少在森严壁垒的学校里他没法弄到子弹和炸药。
  解决掉了路阳,乌云深深地喘了一口气,但是事情并没有结束。路阳可以送寄宿学校,会阳却不能送托儿所。先头也送了一段时间,会阳回来后越发沉默寡言,时常在睡梦中大哭不已,他从来不在清醒的时候哭,哪怕路阳狠狠地揪他的耳朵他也不哭,但是他却在睡梦中哭。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乌云这么想。但她已肯定他不能再待在托儿所里了,那些孩子对他愚讷的鄙视会要了他的命。乌云把他从托儿所里接回家来,她宁肯让他一整天躲在某个角落里,也决不能忍受其他的孩子冲着他吐唾沫。现在她必须亲自操持他的生活了。家里倒是有个勤务员,但是这个十七岁的湘潭小伙子太嫩,再说他也带不了孩子。京阳的阿姨朱妈也管不了会阳,这个山东海城来的年轻的寡妇倒是十分贴心能干,但带多病的京阳和做家务已够她忙活了,她顾不上会阳。没有谁能支持乌云。乌云有时候会在医院里突然心惊肉跳起来,她担心这个时候蜷在角落里睡熟的会阳会不会被一群老鼠咬伤,或者是一个特务分子溜进屋里去把他抱去丢进山沟里。实事上特务破坏的事件在基地已经发生过两起了,有一次卫兵在油库附近捉到一个鬼鬼祟祟的男人,后来这个男人招供他想破坏掉那个油库。还有一次基地里发现了两份反动传单,保卫处追查了两个月,最终没有查出结果。乌云整天都是提心吊胆的。她热爱自己的工作,全身心地热爱它们,她不可能一心二用。最后,她决定把会阳送回伊兰老家去。
  关山林对送会阳去伊兰的事没有反对,他对乌云说,这事你看着办吧。乌云有一刹那觉得很委屈,甚至有些愤怒。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要不把孩子送到洪湖老家去?乌云这么问关山林。这个念头当即遭到关山林的坚决否定。一年以前关山林带着乌云和老大路阳回了一趟湖北洪湖老家,这是他参加革命二十八年之后第一次回去。他的老父亲已于几年前去世了,他为父亲恭恭敬敬地盖了一座坟。他真的是衣锦还乡,荣归故里,连县长都陪同他迈进了他家的那三间茅草屋。关山林不是独生子,他的哥哥也参加了革命,一九三三年战死在淮州了,他的两个妹妹早已出嫁了。关山林在家里待了三天,他试图说服母亲跟他一起到湖南生活,可母亲却说什么也不干。母亲要守着老伴的坟,她担心有土獾什么的把坟头的小树糟踏了。关山林当然不会把会阳送回老家去的。乌云想,如果换一个,换了老大路阳,也许他就会爽快地同意了。
  这之后他们吵了一架。回家过周末的路阳把会阳推倒在地上,让他做自己的战马。乌云在路阳的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巴掌。关山林回家后路阳始终愁眉苦脸,吃饭的时候他说自己吃不下,他屁股疼。关山林追问此事,结果夫妻俩吵了一大架。在他们吵架的时候路阳躲在厨房里将一卷油汪汪的千层饼从容不迫地塞进了嘴里。
2 大尉茹科夫和少尉女翻译
  关山林是在好几次之后才记住了这个名叫范琴娜的少尉俄文翻译的。
  关山林这个人对与战争有关的东西记忆力十分惊人,比如地形地貌,他只要实地看一眼就能烂熟于胸,比自己家的炕头还明白,但是对人,尤其是女人,他的记性差得让人失望。有好几次他都客气地询问范琴娜:小鬼,叫什么名字?到军代室工作多久了?连赵秘书都替范琴娜抱屈。后来关山林终于记住了范琴娜。开组织生活会的时候年轻的党员范琴娜噙着泪水给关山林主任提出了尖刻的批评:关主任有严重的官僚主义,关主任一点儿也不关心下级,人家在军代室工作了几个月,人家不止一百次地告诉过他名字,可他过后仍然记不住。这个批评有充足的依据,关山林就是不服也不行。关山林一挑浓眉问赵秘书,哦?真有这样的事?赵秘书说,有。关山林用力抠着脑袋,说,妈的,这事做的,小赵你看我这事做的!关山林当然就记住了范琴娜。其实这个新分来的漂亮活泼的俄文翻译确实有被记住的充足理由:中山大学西语系毕业生,二十六岁,瓜籽脸,丹凤眼,会跳新疆舞,热情洋溢,充满活力。范琴娜是军代室派给苏联军事顾问团的随团翻译。军事顾问们和关山林之间的来往十分密切,这样他和范琴娜接触的机会就很多了。范琴娜一开始就被关山林的气质和风度迷住了。他站在那里并不比西伯利亚熊单薄,他的身上有一种逼人融化的感觉。他不会开玩笑,但他自有一种纯朴的机智和幽默。他哈哈大笑的时候地都被震得发麻,那些腆着小肚子的俄罗斯或者乌克兰人却只会嘎嘎地干笑。他永远都是一个中心,无论是和国内同志还是和苏联老大哥在一起。他从来都不娇揉造作。但是要给他做翻译却是十分困难的事,他说话干脆激烈,刚愎自用,不容商量;他的语言中夹杂着大量的俚语甚至是令人脸红的话;不高兴的时候他决不会顾及你的身份,用不着第三句话就可以把你顶到南墙上去贴着。作为翻译范琴娜十分为难,但她毕竟聪颖过人,她很快适应了关山林,并已知道怎样随机应有才能既不致于造成双方的误解又能让关山林满意。有一次,苏联军事顾问对生产线上的一项中国技术员的革新改造不满意,埋怨中国同志不懂技术。关山林说,你以为什么?你以为只有你们的伏特加才是烈性酒吗?告诉你老兄,中国酿酒师傅的尿都有八十度!范琴娜翻译道,苏联的伏特加是名瑶,中国的二锅头也是佳酿,有机会我请诸位尝一尝。关山林看着喜形于色的俄国佬们,心存疑惑,问范琴娜,你对他们说什么他们这么乐?范琴娜说,我告诉他们,在中国,随便找一个酿酒师傅,一泡尿就能把他们全灌晕过去。然后她又补充道,苏联同志喜欢喝酒,他们尊敬酿酒师,所以他们乐。关山林笑道,狗日的,他们馋干嘛不早说,光在那儿傻乐,他们直接说嘛。他们说了,我要人送两箱尿——呃不,送两箱好酒给他们,也省得他们干流哈喇子嘛!范琴娜事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范琴娜想,原来关主任也是哄得住的呀!范琴娜毫不掩饰她对关山林的钦佩之情。关主任是老红军,是战斗英雄,据说他身上至今还留着没取出来的子弹,这是多么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呀!她一个人的时候老爱想象他当年爬雪山过草地时的情景,想象他指挥千军万马英勇作战时的情景,偶尔也红着脸想象他满是伤痕的道劲有力的身体。保尔·柯察金当然令人敬佩,卓娅和舒拉当然令人敬佩,但他们毕竟离自己那么远,远得不真实,而她的身边不就有一个和他们同样传奇的英雄吗?她在心里暗暗地把他叫做夏伯阳。她这么称呼他,同时也把他当成那个骑兵英雄。她对他的敬慕之情日益加深,有时候一天看不到他她就会心烦意乱。她身体高挑苗条,皮肤白皙,喜欢穿一件白底小红碎花的布拉吉,这种连衣裙在她跳新疆舞的时候旋转得就像满天的星星。有一段时间她很沉默,很忧郁,有意识地回避着关山林。但没有坚持多久,接下来她索性不再压抑自己,人随心驰,不再顾忌什么。她给关山林带来的心情舒畅是明显的。关山林很喜欢这个江苏姑娘,她的流利的俄语和普通话就像唱歌一样,把那些苏联顾问们摆弄得服服贴贴。关山林知道那些老毛子的德性,在东北的时候他们就像一群发情的公猪似的满街蹿,一见到大姑娘就大叫哈拉梭!哈拉梭!他们喜欢的黑面包是一种奇妙的饲料,让他们身强体壮,精力充沛,充满激情,但是现在他们在一个来自江南水乡的中国姑娘面前却服服贴贴,他们蓝色的眼睛里充满了脉脉柔情。关山林不知道年轻的女翻译是怎么收拾这些老毛子的,但是他一向不喜欢这些趾高气昂浑身散发着雄性气味的家伙,他希望他的女部下把他们统统地干掉!关山林开始注意范琴娜了。她真的很可爱,很活泼,她在一群男性将校军官中举止从容应付自如。她军装合体、军容整洁、步子轻盈、反应敏捷。她肩章上的一杠一星比所有的将校星更加灿烂迷人。关山林为自己有这样出色的部下而骄傲。有一次关山林陪同苏联军事顾问到坦克生产厂去考察,有一群年轻的女工和知识分子围住了关山林,他们喜鹊似的叽叽喳喳叫着吵着,要求关山林给他们讲红军爬雪山过草地的故事。关山林不习惯一本正经地讲故事,如果让他站到讲台上去,那些期待的目光会把他搞得心慌意乱。他宁肯带一个连去攻打一个营据守的山头也不愿干这种让人出汗的事。他想对那些年轻的姑娘小伙们说,不,他没有空,要听说书他们完全可以去找党委书记,那也是个老革命,而且是个挺能吹的老革命。实际上他已经让脸上表现出一种坚决拒绝的意思了,但是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她的目光。年轻的女翻译站在人群外看着他,目光中有一种替她的同龄人乞求的神情,她在那里微笑着,像一个纯洁的女神。关山林突然改变了念头,他对那些孩子们说,好吧,既然这样,那么好吧,只是现在不行,现在,你们看见了,我得陪苏联同志检查完你们的工作成绩,要知道。老大哥同志有时候脾气古怪,你们现在把我弄走,他们会怀疑你们是不是把我也造成了一辆坦克车。我会来的,关山林转过头看了看站在人群外的女部下。小范同志,你陪我来怎么样?范琴娜粲然一笑,脸颊上露出一对浅浅的酒涡,她轻轻地但同时又是极快地点了点头。关山林心里顿时涌过一股快乐的暖流,他觉得自己竟然变得幽默了,轻松了,不再刻板了。是什么东西使得他年轻起来了呢?
  有一次他在家里吃饭的时候突然嗅了嗅鼻子。他让他的大鼻子变得十分紧张。他对乌云说,我怎么闻到你身上老是有一股奶味?乌云正在喂京阳吃饭。乌云听到这话觉得莫名其妙。没有哇?乌云说,老三早就断了奶,这你知道,你怎么会闻到我身上的奶味呢?关山林又闻了闻,那种感觉还是没消失。也许是别的味道,不是奶味,反正味道不对。他把筷子放下,拿起一份报纸。在展开报纸之后他说,不管什么味,都不好,一个军人,弄得像一头刚从圈里放出来的羊似的,还是当领导的,像什么话?你就不能把身上弄干净点儿?你看人家小范,人家也是女同志。乌云从儿子嘴边收回饭勺,奇怪地看了关山林一眼。她知得那个军代室的女翻译,她会说一口甜甜的软侬吴语,而且她确实收拾得很清爽,不过这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乌云纳闷地想,他着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起味道这种东西来的呢?关山林坐在那里,把报纸翻得哗哗作响,他跷着一只二郎腿,他的皮鞋擦得油光锃亮。
  说到皮鞋,军官每个人都有一双,真正的小牛皮,踢铁都不怵,如果打上点油,找一块旧布轻轻一揩,亮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来。皮鞋是正规场合军官必备的着装条件之一,人套上它紧实得立刻有了一种威严的精神,踩在柏油路上,咔咔作响,那份英武之气别提多牛气了。还有另外一个用场,就是星期六的军官舞会时穿。军人俱乐部每个星期都要为军官们组织一场舞会。基地女军官少,男军官多,这个不要紧,俱乐部主任总是有办法弄一些姑娘来的,基地里分来不少女大学生,她们青春盈然漂亮活泼,是男军官们最合适的舞伴。但是不管男军官也好女军官也好,他们一式的皮鞋都是一种风度的显示,当他们穿着他们气派漂亮的小牛皮鞋走进舞池的时候,当他们踩着昂扬的舞曲扬头展臂翩然起舞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什么才是军人的舞会了。
  乌云最开始没有参加军官俱乐部的舞会,乌云在东北时就学会了跳舞,而且是舞会中的小鸽子,但她现在却没有时间和心情飞。星期六的晚上是她最忙碌的时候,那些家务事总是挑着星期六这一天突然堆到了她的面前,多得她都没有心思去数它们。就算这些事不计在自己的帐上,大儿子路阳在这一天从寄宿学校得意洋洋地回来了,这个小魔鬼正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在一周时间里学到或想到的破坏活动全部施展出来呢。对此乌云不得不精神紧张地瞪大眼睛,随时随地跟在他屁股后面转,否则他那些伟大的创举只要干出随便的一件,就足够你一辈子后悔不迭。但是有一天,乌云还是去参加了军官俱乐部的舞会,那是关山林要她去的。关山林邀请苏联军事顾问团的顾问们参加基地的军官舞会。苏联顾问中有两个有妻子,他们非常高兴地表示将携妻子参加中国战友的舞会,以示礼节。基地最高军事长官关山林当然也得带着妻子一同参加了。乌云忧心忡忡,她真的无心跳舞,她有一套很合体的毛呢料军官便装,皮鞋也很新;可是路阳怎么办呢?她可不敢冒这么大的风险把这个小破坏分子一个人留在家里。关山林处理这一类事情十分果断,他命令勤务兵在家里看住路阳,然后他虎着脸对七岁的儿子说,你听着,要是你把家里弄乱了,我回来以后就下令打你二十军棍!如果情况比这还坏,我就关你的禁闭,叫你三天不能到外面疯去!
  乌云就是在这次舞会上认识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的。
  乌云被关山林逐一介绍给苏联军事顾问们。乌云着军装,所以她按规定向他们敬礼并称呼他们。上校同志。中校同志。少校同志。然后是他,大尉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同志。接下来是两位体态丰满热情洋溢的顾问太太。乌云二十八岁,长期的军队生活使她的身材保持得完美无疵,那套英国呢军便服穿在她身上十分合体,恰好地衬托出了她身体的各条曲线,她露在呢裙外的小腿光洁匀称,肌肤紧绷绷地富有弹性,肩头的一杠三星闪闪发光,更加显示出她的妩媚。她既依赖又独立地站在个头魁伟的关山林身边,微笑着,十分得体地和军事顾问的妻子们说着话。她不知道,这个时候有两双眼睛正从两个不同的角度一眨不眨地打量着她,一双是白俄罗斯青年的蓝眼睛,一双是江苏姑娘的丹凤眼。
  舞曲开始了,第一曲关山林和乌云作为舞会的主人第一对步入舞池。两位军事顾问也携着他们的夫人走入舞池。军官们接瞳而入。关山林的舞步很生硬,他对跳舞没有兴趣也没有天赋,他只是自信而武断地带着自己的舞伴随着曲子走一种刚健的步子,就是如此。乌云对此没有什么埋怨,只要他们互相搂着,只要有这悠扬欢快的手风琴,哪怕他们站着不动,她也会感到快乐的。她只是仍然有些担心,她伏在他的耳边小声地说,你说家里不会出什么事吧?万一路阳玩火呢?关山林迈动步子,眉头动也不动地说,我毙了他!乌云抬起脸来看了看关山林那副认真样,不禁噗嗤一声乐了。第二个舞曲乌云请顾问团团长巴甫洛夫上校跳。上校舞步活泼,人也很幽默。上校一边跳着舞一边对乌云说,上尉同志,你很漂亮,我并不怕关将军用他的手枪打开我的脑袋,我只担心我那位爱吃醋并且有一个拳击手父亲的妻子,要是她今天不在,我发誓我会搂着你的腰直到舞会结束的。乌云嫣然一笑,说,上校同志,你的舞跳得好极了,也许你愿意再带我跳一曲快节拍的?两曲跳下来乌云出汗了,她想休息一下,但是一个高高的青年男子站在她的面前,年轻的弹道专家奥特金大尉礼貌地对她说,我能请您跳这一曲吗?上尉同志。她抬头看他,他修长的个子,亚麻色的头发,蓝眼珠,他的鼻梁挺括有力,而嘴唇的线条却柔和得让人怦然心动,就像那条哺育着俄罗斯人的母亲河水给人的感觉。她想也没有想就把自己的手交给了他。他领着她迈入舞池,同时也迈入他们彼此接近的轨道。她生长在东北,会一点儿俄语,他的中国话很棒,这样他们交流起来就一点儿也不困难了。最初的感觉是他的舞跳得非常好,他一只手轻轻而妥贴地揽在她的腰后,另一只手牵引着她,步子飘逸而充满变幻的活力。他不是那种自负而固执的舞伴,他总是在以他牵引着她和挑着她的两只手启发她灵魂之中的舞步,而他的舞步则忠实地伴随着她,让她时时有一种温馨的鼓励。实际上她正是在他的巧妙的暗示中轻松地走向随心所欲,随后张扬开来。有一阵子他们像大多数陌生的舞伴那样彼此看着对方的耳侧右方,但很快的,他们的目光对应了。他的脸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在明亮的灯光下它们显出一种柔和的姿态。他温情脉脉,举止有修养,在与其他舞伴相遇的时候他带着她巧妙地避开而不是把她往他的怀里拽。整个舞曲中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但她似乎并不觉得累。下一支曲子是布鲁兹,还是他请她跳。他们开始说话。他说她很漂亮,她说谢谢。他说这是他头一次和一个中国姑娘跳舞,通常星期六他总是一个人待在军官宿舍里研究国际象棋。他觉得他很庆幸,他今天能来参加舞会也许是一次灵感。她觉得他的话很有趣。她说,大尉同志他阻止住了她。他说,我们最好别互相称呼军衔,考虑肩头有几颗星会扰乱我们的舞步的。她说,奥特金同志。他说,你能叫我的名字吗,这样我就能肯定你并不讨厌我了。好吧,她想了想,说,茹科夫。他们俩都被这逗笑了,他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而她的脸颊上红云冉冉。他带着她轻松地转了个花,说,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了,我是说正式告诉。这才公平。他朝她略略俯下头,她这才发现他比她高出一个半头来。舞曲结束的时候他恰好把她带到座位前,这样他们又坐在那里谈了一会儿。她知道了他在东北待过很长一段时间,整整四年。她发现他们曾在同一个时间里在同一个城市里待过。这是多么有趣的一件事啊!于是,当《蓝色多瑙河》响起的时候,没有人觉得他带着她走进舞池有什么不对的了。蓝色多瑙河,为什么是蓝色,而不是别的颜色呢?这颜色就和他眼睛的颜色一样,让人感到一种亲切和信赖。他们在旋转,整个舞厅都在旋转,这才是真正的旋律,这才是行云流水,生动和永恒。这一回他把她细心地揽在怀里,勇敢地泅入了蓝色的旋律之中。他把她漂亮地旋转着,有一刻她觉得他们已经轻盈地飞了起来,她觉得轻松极了,快乐极了,她再一次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鸽子,她不由自主地握紧了他的手。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她把目光从他的肩头移开,她看见她的丈夫正搂着军代室的那个年轻的女翻译被他们抛弃在身后。真逗,他们不是在跳快华尔兹,他们根本就没有旋转,他们只不过是在那里踏着”曲子笨拙地晃荡罢了。
  一周之后,当乌云差不多已经忘掉了那场令她快乐的舞会时,茹科夫却把电话直接打到乌云的办公室里来了。乌云心里突然有一种暖乎乎的感觉。大尉的声音富有磁性,也许是他的快乐让这一切都具有了感染力。大尉说,我当然知道怎么打听到你的电话,别忘了我是一名弹道专家,修正和准确命中目标是我的专长。大尉说,为什么非得有事呢?难道今天不是星期六吗?大尉说,不,我们今天不跳舞,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到专家公寓里来做客,你不会拒绝吧?乌云当然不会拒绝,寄宿学校有个联欢会,路阳得等到明天才能回到家里来施展他的破坏计划,朱妈会把京阳带得很好的,关山林去长沙开一个会,家里只剩下她一个人,她为什么不可以身心轻松地去做一回客人呢?至于那些脏衣眼和积攒了整整一周的家务活,星期天她还有一整天时间来对付它们。
  茹科夫开着顾问团那辆红色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来接乌云的时候,乌云已经打扮好了。茹科夫站在台阶下,像是看着一位光彩夺目的公主似的瞪大了眼睛盯着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乌云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发毛,说;怎么,我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不,茹科夫轻轻地说,没有,我只是被你的美丽震撼了,也许这一切都不真实,你只是一个梦中的女神。乌云有些发窘,她只是换了一套普通的棉布做的布拉吉,把头发随便地盘在了头上,那件杏黄色的裙子只是比较合身罢了。她不想向每一个顾问一一敬礼,如果她穿着军装就不得不这么麻烦和拘谨了。
  实际上乌云在顾问公寓里并没有见到每一位顾问,他们全都到五十里外的森林里打猎去了。对于一个职业军人来说,他们喜欢风琴的音乐,喜欢伏特加,但他们更喜欢双筒枪低闷的轰鸣声。茹科夫请乌云进了他的房间,这是一套漂亮的公寓,起居室至少有二十平方米,明亮的枝型吊灯,宽大的落地窗帘,华丽的柚木地板,盥洗室里有很大的镜子,甚至还有一个小储藏室。乌云在起居室里看到一幅油画像,像上是一位美丽而气质超众的俄罗斯女人,她淡淡的微笑令每一个人看了都会心动。乌云问,这是您的妻子吗?茹科夫正在把一支蜡烛放到烛台上,他说,不,这是我母亲,她是一位音乐家,这幅画像是她年轻时一位宫庭画家为她画的,我非常喜欢这幅画,它一直跟随着我,它能让我每一天都有一个好梦。他说,我没有妻子,我还没有结婚。
  茹科夫开始把他准备好的食品一样样拿出来:梭鱼罐头,枪牌鱼籽酱,自制的俄罗斯泡菜,肉肠,几品脱伏特加酒,两条白面包和一小包黄油,另外还有一点儿草莓酱。那些食物在烛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泽。乌云拿出她带来的酱豆干,那是她自己做的,他们是供给制,很少有可能另外再弄到食品,为此她觉得有些抱歉。茹科夫却分外高兴,他说他喜欢湖南风味的豆腐干,它们嚼起来很有韧劲,吃完后满口余香。茹科夫在一架科尼亚牌留声机上放了一张唱片,然后他们坐下来,开始品尝那些美味佳馔。乌云不喝酒,不过俄罗斯泡菜却让她大开胃口。她用一杯红茶和他干杯。说,祝您工作顺心。他盯着她,说,祝我们的友情与日月共存。他们都喝了一口,觉得心情舒畅。他什么时候不再称呼乌云您,而是关系密切地称为你的,乌云没有留意,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那么惬意,乌云没有机会去注意别的什么。留声机放出的音乐是一支古老的俄国曲子,管风琴的旋律使音乐具有一种浓烈的乡村风格,在这样典雅的音乐背景下,他们开始谈论自己的工作和对生活的看法。茹科夫告诉乌云他出身在涅瓦河畔,家中三个孩子,他是老二。他的母亲是一位出身名门的钢琴家,父亲是苏联红军的将军,斯大林格勒保卫战时他的父亲在外线指挥一个方面军和德寇作战。乌云顿时肃然起敬,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那可是整个苏维埃军人的自豪呀。他告诉她他大学毕业后在西线打了两年仗,负过伤,伤好以后进入伏龙芝军事学院深造,专攻弹道学,教授是苏联有名的兵器理论专家乌托瓦·萨斯索伦斯基。弹道学吗?那可是个有趣极了的学问,它可以使你射击的子弹和炮弹有效地命中目标,举例说,一战时德军的一种加农炮只能射出五英里,到二战时,这种炮几乎什么也没改变,只不过经过了弹道学专家的一点小小改进,它们就能把三十磅重的炮弹从二十英里外直接打到敌方的阵地上去了。乌云不懂他说的这门深奥的学问,但她觉得这非常了不起。他二十六岁,这她倒没看出来,他看上去要成熟多了,也许这和他高贵的出身以及修养有关。负伤的时候他只是一名中士,现在他是大尉,也许他很快就能被提拔成少校,对此他十分自信。当然,她对此毫不怀疑,他看去是那么的聪明、能干、博学,没有理由让这样年轻有为的优秀军官只是当一个大尉,那可太屈才了。他还向她讲述他自己的家乡,那条来往穿梭着冒着黑烟的小火轮的涅瓦河。一些双桅船停泊在码头边,桔红色的船体散发着新刷的桐油的芳香;一些长着大胡子,戴着无檐帽,叼着粗大烟斗的水手醉醺醺地从那里走过;穿着白色长裙的少女用唱歌似的声音叫卖她们的酸牛奶;沿着涅瓦河富饶美丽的河域,人们在金色的橡树林中翻晒干草,在那里点着篝火烧烤新鲜小牛肉;竖笛在六月的涅瓦河风的吹抚下就像一只欢乐的雷雨鸟从人们心口飞过,消失在暮色之中。她被他的叙述迷住了,在他一往情深的蓝眼睛里,她看到的是对故乡的忠诚和思念。他喜欢中国,在四年的时间里他到过很多的城市,他有了很多善良和友好的中国朋友,这个国家比人们知道的更美丽,而它的人民则让人尊重和敬佩。他热爱他的弹道专业,那是一个神奇的天地,也许能够理解它的人很少,但这无妨,要知道,这就是生活,你必须忠诚它,决不怀疑你在生活中的位置,这样你才有可能成为生活真正的主人。他说着,她听着。他很快地喝光了那几品脱伏特加,并殷勤地不断请她品尝腌梭鱼和醋浸胡萝卜。她的胃撑得都快爆炸了。
  那是一个愉快的夜晚,烛光和俄罗斯音乐使这个夜晚充满了一种浪漫的气氛,这种感受在乌云的生活中是绝无仅有的。然后他送她回家。他开着车,她坐在他身边,红色的莫斯科人牌轿车飞快地沿着碎石马路驶去,她不断地用手按住被风吹开的裙摆,以免露出膝盖头来。他把她送到她家的门口。在她正准备走进自己家门时他突然提出了那个绅士味颇浓的要求。他说,乌云,我可以吻吻你的手吗?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这是一个热爱中国的年轻的苏联军官,他有一个英雄父亲,他自己也是位英雄,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他的敬意呢?她把自己的手伸了过去。在黑暗之中,她感到他柔和的嘴唇在那上面停留了好一阵。
  夏天到来的时候,乌云已经被提升为医院政治部主任,并且兼医院机关党总支书记,她更加忙碌了。她不再做她的药剂士了,需要她干的事很多,但这并不妨碍她和茹科夫的见面。在周末的时候,茹科夫总能安排出一些让乌云感到意外而又新鲜的活动。参加顾问团的小型聚会,郊外的黄火晚会,森林里的逐猎,偏僻小河里的日光游。有一次他甚至把她带到枪弹试验场去,让她打了半箱改进后的子弹。两个人在清脆的枪声后跑向半身靶,看着被打得滑稽不堪的靶子哈哈大笑。在乌云无法约会的时候茹科夫便会在第二天到医院来看望她,决不会超过第三天。茹科夫在乌云的办公室里只坐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他知道她很忙,要起草很多文件,要找很多人谈话,他是一个懂得事理的人,知道怎么节制自己。乌云越来越喜欢这个比她小两岁的苏联大尉了,他给她带来了许多的快乐和充实,他的出现使她单一的生活变得生动浪漫,而这正是她缺少和渴望的。乌云已经在内心深处接纳了这个有着亚麻色头发、蓝色眼睛和线条柔和嘴唇的青年军官了,她觉得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最能表现出她的长处,丝毫没有拘泥和压抑。她不再称呼他为您,而是用你这个字,并且即便他没有那么明白地表露过,她仍然知道,她是一个美丽、成熟、充满无限魁力的女人。她完全能够从他的坦率欣赏中知道这一切。
  关山林有一段时间没有和范琴娜接触。长沙有一个会,然后是北京的会,半个月之后关山林才回到基地。当天下午,关山林和军事顾问团团长巴甫洛夫上校有一个互通情报的会晤,这个会晤本来可以由关山林的副手出面,可不知为什么,关山林突然改变计划,决定暂时不到生产线上去检查工作,而是留下来亲自和巴甫洛夫上校见面。在两位首席代表亲切的握手之前,关山林接到了那双美丽的丹凤眼投来的长长的一瞥。那个时候他们已经相当熟悉了,他已经知道了她是一个烈士的后代,父亲是一位营长,1940年百团大战时战死在华北正大路上,她的母亲是白区的一名党的负责人,被叛徒告密遭到逮捕,1947年在上海遇难。这对患难夫妻临牺牲前都不知道对方当时的情况,组织上把他们的遗孤从一位同志的家里找到,先是送往长春,然后送往苏联学习。她无亲无故但却性格开朗活泼。他对她有一种父辈的痛爱,他觉得和她在一起他变得年轻了,不再那么烦躁不安了。在人少的非正式场合,他们甚至还互相开一些有趣的玩笑。
  会晤结束以后关山林留巴浦洛夫上校吃饭,从个人感情的角度讲关山林并不喜欢这些自命不凡的老毛子,但是他是一名军人,他不得不执行上峰的指示,对老大哥同志尽可能地表示出友好和尊敬。他们吃的是湖南的烤菜。关山林和巴甫洛夫各坐一方,年轻的女翻译坐他们当中。巴甫洛夫个子矮小身体肥胖,在熏血肠和透味烤火腿端上来的时候他赞不绝口,喜形于色,不过更让他津津乐道的还是茅台酒。在将一片油浸透亮的火腿肉吞下肚子里后巴甫洛夫对关山林说了一句什么。关山林.转头看着女翻译。他发现她什么也没吃,她正看着他,她的美丽的眼睛里有一层蒙蒙的泪雾。她说,走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关山林的脸上毫无表情。这是上校的话吗?他问。不,这是我的话,她说。告诉我上校刚才说的是什么,他说。上校说,中国厨师是用什么方法把动物脂肪变成毫不相干的美味馔肴的,这简直是个奇迹,她说。他把目光转向巴甫洛夫,脸上带着一种悠久的骄傲,说,上校,除了吃的东西之外,中国人不会再变什么,我们更讲究表里如一和忠诚。范琴娜把关山林的这句话翻了过去,巴甫洛夫听罢畅怀大笑,然后又说了一句什么。关山林把目光再次转向范琴娜。她的眼睛早已在那里等着了。她说,我不知道你到哪儿去了,我到处打听你,我差一点儿就去北京找你了。她美丽的眼睛里的雾水越来越重,很快就会变成雨了。关山林粗犷的脸平静得就像一片冷峙的战场,他用平稳的声音说,告诉我上校的话。她在喉头哽噎了一下,她说,上校说,你不但是位令人钦佩的军人,还是一位天才的外交家,他说你的话很幽默——可我觉得你是个根本不顾及别人的人,你一点儿也不幽默!她在最后那句话上提高了声音,这让巴甫洛夫上校有些吃惊,他想他刚才说的是一句轻松的话,有必要把音节拔那么高吗?关山林似乎是笑了一下,他坐在那里很稳,腰背笔直,目光丝毫不游移。他说,你什么都不懂,你还是个孩子,但如果你想来第二次,在工作的时候说这种话,我就下令降你的职!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不看她,他端起茅台酒杯,冲着巴甫洛夫举了举,说,为你那狗屁的幽默干杯!
  那天晚上关山林回到家时有一种烦躁的表情。他先嫌司机把车开得太快。又没仗给你打,你开那么快干什么?他说。在敲了三次自己家的门后他似乎不耐烦等了,竟一脚把门踢开走了进去,吓得跑来开门的朱妈连忙贴着走廊的墙壁站着,害怕挡了他的道。这天是周末,他第一次破例没有问老大路阳的情况,也没有去孩子们睡的房间看看那个在梦中还在诡秘微笑着的宝贝大儿子,害得朱妈一直没敢栓门,直到半夜还坐在床边等着他进去“查铺”。乌云那天在赶写一份报告。乌云放下笔,走过去看了看掉在地上的门锁,什么也没说。她在关山林听不见的地方小声吩咐朱妈,让朱妈用凳子把门顶上,明天再请修缮队的工人师傅来换锁,然后她进了屋。她问关山林吃过饭没有。关山林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他只管在那里脱衣服。他把脱下来的衣服往旁边随便一丢,就上了床,拉过被子就睡了。这是他出差半个月后第一次回家,对乌云来说这是一份牵挂告一段落的突然欣喜,她本来有很多话要对他说的,可是那一脚把它们全踢得无踪无影了。她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发火,他可以责备她们没及时听见他的敲门声,但没有必要一定要把门踢破。她站在那儿,想她应该为他分担点什么,肯定有什么原因刺激了他。但她不知道怎么接近他。一床被子成了他固若金汤的防线,她不知道突破口在哪里。他太疲劳了,一切等明天再说吧,她这么对自己说。她从床头拿起他的衣服把它们挂到衣架上。她闻到一股浓烈的汗渍味。她能肯定他在这半个月时间里一次澡也没洗过,也许连脚都没洗过。这让有洁癖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忍受。她轻声说,起来洗个澡再睡。他在被子里闷声闷气地说,不洗。她说,我把水给你放好,干净衣服给你拿出来,你快点儿洗,几下子就完。被子里的他没动。他肯定是累坏了。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走开了。她到厨房打了半盆热水,拿着肥皂和毛巾走回来。不洗澡,脚总该洗一下吧。几乎所有的军人都喜欢烫脚,那是解除疲乏的最好方式,他为什么和别的人不一样呢?她用一只凳子把洗脚盆架好,坐到床头,揭开被子的下端。他如果真的累了,不想动,那么她就来给他洗好了,当年在合江她嫁给他的那天晚上,她不就是这么做的吗?她把他的一只脚拿起来,轻轻移到水盆边,一只手去拿肥皂。他突然用力一蹬,脚从她的手中滑落,水盆倾倒在地上。她呆在那里,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猛地揭开被子从床上坐起来,瞪着眼冲她大喊,我说过了,我不洗脚!我不洗就不洗!她吃惊地看着他,半身水淋淋的,手里还捏着一块肥皂。她说,洗一下脚又有什么?难道不好吗?他喊道,不好!非常不好!她说,为什么’!他说,我不愿意!我不愿意的事就是不愿意!你这么做,你要干什么?!你到底要干什么?!她的声音有些颤抖,说,我什么也没干,我只是想给你洗个脚。他说,我要你洗什么脚?他的脸上有一种恶毒的青苔在迅速蔓生,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在嫌弃我,你嫌我,你连门都不给我开!他气得呼呼直喘气。泪水飞快地涌上她的眼眶,她想这算什么?这有什么意思?她想他太过分了。她使劲保持着声音的不变调。她说,我不想吵架。我们别吵架。他冷笑道,谁跟你吵架?你说我跟你吵架?你把我说得也太没有觉悟了!我可不是家庭妇女!她说,你这样会闹醒孩子的,实际上你已经把他们闹醒了。他的笑简直恶毒极了,好啊,他们醒了就让他们进来吧,也许他们也会嫌弃我,这样你就更得意了,你就是这么想的对不对?他这么说。她的泪水流下来了,不可抑止地流下来了,没有什么能够阻挡它们。他知不知道他这是在干什么?他把什么东西推倒了并用他的脚在上面践踏?他是个职业军人,一个出色的有着丰富经验的职业军人,他当然懂得如何杀伤对方,在这方面他太有经验了,他生杀予夺随心所欲,他是个蛮横霸道的老手!但更多的时候,他是一个坏孩子,一个比路阳还要不可救药的坏孩子!她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的泪水越流越猛。她不愿他看到这个,她转过身来,从床上抱起一条被子,裤腿上一路滴淌着水走出屋去。她听见他在她的身后喊到,你少给我来这一套!你想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
3 较量
  基地的绝大多数生产线都是由苏联方面提供的贷款和技术图纸建成的。实际上,这是一座中国的全套苏联军工生产基地,除了生产者和使用者是中国的军工和军人外,其它的一切都弥漫着苏联人浓烈的洋葱和莫合烟草的味道。苏联军事顾问团的权力很大,所有技术资料的最关键部分都由他们自己掌握着,即使是中国方面的总工程师和生产厂长,如果被认为没有必要,照样不能接近那些绝密资料。这些一身膻味的老毛子既目空一切又自命不凡,他们大多时候是在公寓里灌着黄汤,整天醉醺醺的,一有机会就和中国的姑娘调情,如果有一段时间不安排他们到各地去参观中国同志的社会主义建设新成就,他们就会吵闹着回家休假。他们也会突然开着红色的莫斯科人牌小轿车或吉斯牌敞篷吉普车高速冲进某一个军工厂里,进大门时根本不理睬持抢卫兵的例行检查,然后他们遛腿似的胡乱走一圈,然后他们找来厂长或工程师把他们臭骂一通,然后他们扬长而去,回公寓继续灌他们的黄汤。所有这一切都是关山林无法忍受的。他们算什么?算狗屁!他们不过就是共产革命的发源地,不过就是拿了一把肮脏的钞票来,为了这个他们就有资格在中国人面前挺起他们俄罗斯的肥肚子,就因为他们是老大哥,一个小小的上校见了他这个将军竟可以不立正敬礼,甚至那个短矮肥胖的基辅小子还敢于和他.拍肩打背。关山林老觉得手痒痒,恨不得在那个猪秽红光满面的胖脸上重重地来一拳,他相信那一拳准会打得那小子吐西瓜籽的!他才不想侍候他们呢!他要不是一名军人,他肯定知道他会如何对付他们!可惜他是,而且是一名老资格的军人。这种积怨真是让人无法忍受!关山林枕戈待旦。他只能枕戈待旦。所以当例行的出厂产品验收的日子到来的那一天,关山林就像一只斜睨已久的豹子一般找到了一次反扑的机会。
  枪支验收结束以后,巴甫洛夫上校提议顾问团的人和军代室的人都各打一组,看看新式步枪更适合哪一支军队的军人使用。这句玩笑话算开得有些过分了,这多少带着一点挑衅的味道,至少也是一种不太尊重的表现,但这正中关山林下怀。关山林心里有数,军代室自己的那几个部下全都是从战场上趟过来的,差不多个个都枪口下有阴魂,既然想比试,那就比试一下好了。
  军人之间没有客套,顾问团的人先打。毕竟都是兵器专家,打得都不错。
  军代室的人接着打,轻武器是军人的看家本事,要是没几下还当什么兵?早回家搂着老婆睡觉去了。两厢结果,军代室的环数略超顾问团。
  巴甫洛夫有些遗憾,红鼻头上泛着一层毛毛细汗。巴甫洛夫认为这种新式步枪缺少操作性,对于一个真正的军人来说它简直就是一件玩具。关山林否认巴甫洛夫的认定,关山林说,这种7.62毫米的半自动步枪具有重量轻、射击精度好、机构动作可靠和外形美观的优点,是步枪狙击手在近战中消灭敌人的重要武器,该枪战斗射速为每分钟十发,在四十发,在四百米内对单个目标射击效果最佳,集中火力能够打击五百米内的低速空中目标,在八百米距离上能杀伤集团目标,弹头飞行到一千五百米处仍具杀伤威力,这样的武器,何言与玩具一般?再说,该制式步枪是仿制苏军7.62毫米CKC半自动卡宾枪生产而成,武器系统做过化学兼容性、零件互换性、寿命、高低温、裸露盐雾96h、沙尘、泥暴露、拟拍岸浪、粗野操作及精度九项试验,性能决不亚于CKC半自动卡宾枪,若说像玩具,岂不让老大哥也受了连累?巴甫洛夫有点儿窘。巴甫洛夫支吾了一阵,建议用几种真正的武器再试一次。这回兔子自己跳进套子里了,这是兔子自己找的。关山林一脸内容地微笑着,扬头示意人去试验处取武器。
  枪很快取来了,一共三支,一支是22口径的勃朗宁自动手枪,一支是12口径的雷明顿散弹枪,再一支是重家伙——一支35口径的马格南狙击步枪。所有的军官们都对这三支沉甸甸烤兰幽冷的最新式兵器发出了喜爱的啧啧声。
  这回用不着全体出马,大家提议由双方的首席代表用每支枪各打一组,这叫中苏友谊枪响为证。巴甫洛夫跃跃欲试,他请关山林先打。关山林漫不经心地看了他一眼,转身对站在身边的范琴娜说,告诉他,在这里我是主人,我说了算,让他先露一脸。范琴娜将关山林的话委婉地翻了过去。巴甫洛夫也不推辞,自信地从枪台上取过那支镀铬的勃朗宁,走向靶台,熟练地退下弹匣,朝枪口里瞄了瞄,然后装上子弹,举枪瞄准二十五码之外的胸靶,少顷枪响,弹壳飞起,掉落在几步之外。规定一组为五发,子弹打完后,巴甫洛夫将枪收回,吹了吹枪口的一缕青烟。报靶员很快报上环数,上校打了三十九环。巴甫洛夫很得意。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成绩,不是玩枪老手只配给这个数字的创造者提靴子。
  军人没有鼓掌的习惯,他们绝对不会大惊小怪,但是看得出来在场的军人全都为上校的枪法而心服了。
  现在轮到关山林了。不是正式比赛,可这时的气氛比正式较量还要紧张。在场的所有军官都屏住了呼吸,而唯一的那位少尉女翻译竟连汗都紧张得出来了。关山林大步走向靶台,把那支勃朗宁拿在手中,他不拖泥带水,没有半点儿多余的动作,几乎在举枪的同时枪声就响了,第一发子弹的弹壳还在地上滚动的时候,他已经把打完了的那支手枪放回到桌子上了。
  在等待报靶的时候巴甫洛夫对关山林说12口径的勃朗宁是一支好枪,关山林同意,但他认为一个好军人即使用套筒也能将对手打得抬不起头来。巴甫洛夫不知道套筒是什么,难道它的性能比具有一百年历史的勃郎宁这种名牌武器还要好吗?关山林一脸轻松地向他解释,套筒是中国军人早期最常用的一种兵器,它只有一条锯短的枪管和一套铁匠用榔头敲出来的击发装置,枪身则是土木匠用刀削出来的,没有瞄装器,后填手动单发,有的甚至根本没有来复线。巴甫洛夫听罢脸上露出一种尴尬的神色,他说,将军同志,您是一个懂得幽默的人,您很会说笑话。范琴娜把这句话翻给关山林听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关山林没有理会她的目光,他对巴甫洛夫说,上校同志,恐怕你没有明白我的话,我这个人从来不懂幽默,而且,我们中国军人不喜欢开玩笑。我们没有苏联的西蒙诺夫式、德国的伯格曼式、美国的伽兰德式、英国的斯普林菲尔德式这样的先进武器,但我们仍然赢得了战争。关山林这话说得太硬,而且,范琴娜从心里抵制翻译这句话。好在报靶员解了范琴娜的围。报靶员一脸涨红地跑来,报告说,关主任刚才的那一组打了四十三环。巴甫洛夫上校带头赞扬关山林的枪法,说能用手枪在胸靶上打出这个环数简直太难得了。关山林淡淡地一笑,说,不过是瞎猫逮到了死老鼠,碰上罢了。
  第二轮他们使用散弹打钢靶。巴甫洛夫精神抖擞,他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卧式射击台,然后爬下去。他持枪的姿势很漂亮,看得出来他对使用12口径的雷明顿充满了惬意和自信。五发子弹全部击中了目标,如果不是规定射速稍稍超出了时间的话,用二十八秒钟击倒一百码开外的五个钢靶简直就是一个奇迹了。巴甫洛夫从地上爬起来,很欣赏地掂了掂那支散弹枪,说了句什么。范琴娜将他的话翻译给关山林听,巴甫洛夫说的是,这是一支好枪。关山林不经意地笑了笑,接过那支枪,朝射击台走去。关山林的第一枪和第二枪相距了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十秒钟。第一枪响过之后,他似乎是爬在射击台上睡着了,那段寂静的时间让人莫名地恐慌和焦灼。有一只黄口麻雀从靶场外飞来,落在一只钢靶的上面,斜着头朝那些木桩子似的人们看,后来它发觉情况有些不对劲,一振翅膀飞走了,就在它飞起来的一刹间,关山林的枪响了。第二枪和接下来的三枪相距时间不足五秒钟,它们是连续射击的,枪响靶倒,五只钢靶全被击倒了。
  没有人鼓掌,大家都呆呆地看着一百码开外光秃秃的靶台,再看巴甫洛夫。
  巴甫洛夫脸上已经挂不住了。他二话没说,从枪械员手中拿过那支35口径的马格南狙击步枪,几步走到射击台前,卧倒,装弹,击发。马格南狙击步枪不愧是专家钟爱的名流兵器,它的瞄准模块是一流的,矫正性也强,五发子弹打出去,除了第一发在六环上,其余四发在靶子中心打出一个梅花形,鹿蹄一般的漂亮。巴甫洛夫脸色苍白地从射击台上爬起来。报靶员用小旗子冲这边报靶。六环、九环、十环、十环、十环。五发子弹打了四十五环。巴甫洛夫很粗地出了一口气,拿眼角看关山林,目光中分明有了一种胜券在握的感觉。
  关山林说,好!关山林目光炯炯,大步走到射击台前,在那个过程中他咧开嘴笑了一下。军人的不同之处就在于他们是强者,他们永远都在寻找最出色的对手,只有这个时候他们血液中的灵感因子才会充分地活跃起来,如果没有势均力敌的对抗,他们只是一座孤独的死火山。
  关山林在众目睽睽之中走向射击台,从枪械员手中接过那支35口径的马格南。关山林没有用卧姿,他丁步站立着,右手持枪,枪口朝上,枪托抵住肩窝,左手退下空弹匣,往旁边一丢,接过枪械员递过来的弹匣,咔嚓一声拍进弹仓里,换手,左手托住枪托,麻利地拉开枪机,枪口自然下垂,握枪瞄准,须臾,枪声响了。马格南的声音清脆而短促,几乎听不见尾部的哨音,枪的座力也极小,老练的使用者几乎让人看不出击发时身体的震颤。关山林以立式击发,稳如泰山,纹丝不动地打完一组,然后退下弹匣,关闭保险,将打空了的枪交给了站在一旁的枪械员。顾问团和军代室的军官们都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两百公尺外的报靶员验靶。报靶员开始报靶。九坏、十环、十环、十环。报靶员手中的小旗子犹豫了一下,不动了。报靶员发觉少了什么。大家也都发觉少了什么。少了的是一发子弹。报靶员重新验靶,他在靶纸上找,找了很长时间。军官们大气不出地在那里等待着。报靶员终于没有找出结果,他有些迷惑地在两百公尺外摇了摇头,然后他卸下那面胸靶,扛着它朝这边跑来。报告!靶上只发现了四个弹着点儿!报靶员说。大家都围拢去看。那面靶上,果然就只有四个弹洞,一个在九环上,另三个在十环上,其余地方干干净净。有一发子弹失踪了,一点儿影子也没有留下。但是很快的,先是报靶员自己看出了他的忽略,接着,所有在场的军官们都看出了其中的奥妙——靶心的三个弹洞中,有一个弹洞比其它两个显得稍大了一点儿,如果不留心,几乎看不大出来。很显然,有两发子弹共同创造了一个弹孔!人人心里都倒抽了一口气,都在心里说,好家伙!但是无论顾问团的军官还是军代室的军官,他们谁都没有指出这个共同的发现。
  关山林似乎不愿意让人过久地欣赏那面只有四个弹洞的胸靶,挥手让报靶员将它拿走。关山林呵呵笑着,说,妈的个巴子,怎么就打飞了一发呢?关山林在说完这话后非常阴险而又快意地大笑起来。巴甫洛夫却一点儿也不想笑。他想不出这有什么好笑的。他的心里充满了对关山林的敌意。这个孤陋寡闻的乡巴佬!这个一身蛮肉自以为是的中国熊!巴甫洛夫狠狠地在心中骂道。
  如果不是关山林得寸进尺,茹科夫·尼古拉耶维奇·奥特金大尉绝对不会站出来的。
  无论从军衔的角度还是从别的角度来讲,奥特金大尉都没有和关山林将军对等的机会。这个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年轻的弹道专家一直在注意着关山林。作为军人和情敌,他对他的敬意和敌视分量几乎相等,沮丧和兴奋,羡慕和嫉妒,钦佩和不服气使他一直在寻找一种机会。也许他不是他的对手,他还太年轻,但这又有多大关系呢,既然他已经深深地爱上了他那个年轻美貌的妻子,他就不可能回避一场属于男人之间的决斗。
  这个决斗的机会很快到来了。
  关山林兴致勃勃地邀请巴甫洛夫上校再试一试坦克打靶。这让顾问团的团长很为难,因为他对这一项技能并不熟练。关山林一向不会给人台阶下,他有充足的理由坚持他的邀请。这种按苏联T——54坦克模式制适的新式坦克尚处于试验阶段,它的全部技术图纸都由苏联方面提供,各种参数的验证和改进当然也得由苏联方面保证了。弹道专家茹科夫这个时候就站了出来,他说,将军同志,我希望您能给我这份荣幸。他补充道,坦克的射击系统是由我负责的,我想我是您最好的配合者。关山林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大尉,他一向不大注意他,这些技术专家们总是由他的部下负责交往的。他看上去太年轻,线条柔和的嘴唇边连几根硬胡须也没有,几乎是个毛孩子,假使不是他经常在军人俱乐部的舞会上邀请自己的老婆跳舞,他差不多完全不会留意他。但是他没有理由拒绝这位毛孩子,他是射击方面的专家。他们不是要用坦克打靶吗?一个射击专家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再说,上校同志看来已经没有兴趣使用任何兵器了,至少在这里是如此。
  关山林和茹科夫分别换上了坦克手装,两人进入一辆开进靶场的坦克里,其他的人都退到安全区外,用观察镜观察射击效果。
  这是一辆试验用坦克,坦克的动力、装甲、火气、载员各部分装置都经过了反复的试验和改进,它属于轻型坦克类别,机动性强,载员3至4人,乔巴姆装甲能抵御步兵用枪榴弹的袭击,火力有一门105毫米线膛炮和一挺35毫米高速机枪,行进中配备有30发105毫米坦克炮弹。茹科夫建议打固定靶,但是关山林不,关山林执意要打移动靶。这样就决定下来了。
  坦克以每小时四十五迈的速度在靶场里开动,在颠簸的坦克里用观察镜捕捉目标是件十分困难的事,两个人头一次都让目标从自己的炮口下滑了过去。第二次好多了。茹科夫用炮长瞄准器套住了两百码之外的目标,他喊了一声停车。驾驶员将坦克停了下来,在炮口往回收缩的一刹那茹科夫开了火。坦克震动了一下,滚烫的弹筒砸得车体咣当一响,闭封的车内涌进一股呛人的硝硫味。那发穿甲弹在目标左边几公尺处浅起一片泥土,然后爆炸了,扬起的烟尘将靶子弄得有些脏了,但并没有击中靶子。茹科夫再次填进一枚穿甲弹,这一回他稳稳当当地在靶子的下方穿了一个窟窿。
  现在轮到关山林了。关山林对年轻的射击专家的表现很满意,他甚至开始喜欢起这个身体有些单薄的大尉了,他拍着茹科夫的肩,说,小伙子,打得不错。他又说,不过你看来还没学会第一下就把对方打得爬不起来这一招,你得学会这一招,否则你会让它咬着你的手的,瞧瞧我是怎么对付它的。关山林不由分说地用宽大肩膀将茹科夫扛到一边,自己挤到炮位前,从弹架上取下一发穿甲弹,填进炮膛。茹科夫离关山林那么近,有一瞬间他几乎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味。很轻很淡的味道,但是他很熟悉,那是他所迷恋的那个女人身上的味道。茹科夫有些迷惑,他贴在车壁上,手心里捏着一把汗,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上帝呀,让他成为一个失败者吧!茹科夫的上帝这时醒了。关山林的第一发炮弹没有击中目标,炮弹呼啸着从目标上面飞过,在几丈远的地方爆炸了,飞起的泥土像冰雪似的垂直落下。关山林有些不相信地冲着瞄准器骂了一声,他转身从弹架上取下第二发穿甲弹,送进炮膛。这回他很慎重,打得好多了,但是他没有处理好坦克刹车后炮口扬缩的惯性,炮弹落在靶子前几尺处,等硝烟散去后,那家伙还傻乎乎地待在那里。关山林大怒,他几乎一脚把驾驶员的脊梁都踢断了。这是不可能的事,所有一切都在和他做对,那个蠢得像猪一样的靶子,它凭什么站在那里轻蔑的嘲讽他?!它有什么资格?!它算个什么东西?!关山林一脚踢开滚到脚边冒着青烟的弹壳,扑向弹架,从那上面抱过一发爆炸弹,他把它像填孩子似的填进了发烫的炮膛,锁上炮栓,这回他连瞄也不瞄,恶狠狠地就击发了。坦克在被履带翻起的虚土中下陷了半尺,沉闷地一震。炮弹直接落到靶子上,随着一团耀眼的火光,靶子被炸得四分五裂,飞扬开来,消失得无踪无迹。关山林的怒气并不因此而消去,他一把将发怵的驾驶员拉开,自己坐到驾驶座上,挂档,踩油门,高速朝已经消失了的目标冲去。他把操纵杆捏得吱吱作响。他的眼睛发红,死死盯着前方。他大声骂道,兔崽子!我碾了你个姥姥养的!
  那辆试验坦克就在他的大声叱骂中冒着滚滚黑烟高速朝靶子的碎片冲去,活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猛兽。
  茹科夫大尉当天晚上就去找了乌云。
  茹科夫把乌云约到了专家公寓他的房间里。
  乌云那天晚上几乎来不及收拾,她正在为京阳洗澡,小东西长了一身的湿疹,而老大路阳放暑假待在家里,他正趁着妈妈无暇顾及他的时候躲在一边把一只切断了尾巴的四脚蛇往妈妈的皮鞋里塞。乌云不知道茹科夫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得单独和她谈。她看得出来他很严肃,而大多时候他总是显得开朗和文质彬彬的。乌云在匆匆上到顾问团那辆红色莫斯科人小汽车中时只是对没来得及换一件稍微正规点儿的服装而有些不安,别的她什么也没有顾得想。
  在走进茹科夫的公寓后茹科夫立刻握住了乌云的手,乌云甚至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茹科夫清澈的蓝眼睛里充满了柔情。茹科夫说,乌云,我今天要你来,是要对你说,我爱你!从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时候,我就爱上你了!你是我见过的最美丽、最善良、最迷人的姑娘,你让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了爱情的动人力量。我想对自己说这不是爱情,它只是一种欣赏,但这不是真的,它就是爱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爱情!茹科夫真诚而激动,他的眸子因此而熠熠闪光,他把乌云的手都捏疼了。
  乌云用了好大的力量才把自己的手从茹科夫的手掌中抽了出来。她在最开始的那一刻有些慌乱,有些害怕而不知所措。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让她猝不及防。他离她那么近,她几乎能感觉到他急促的鼻息。她往后退了两步,与他拉开了距离。不,茹科夫,茹科夫同志,不要这样,她有些零乱地说,请你不要这样,这样不好。她语无伦次,言不达意,整个人感到一种头晕目眩的虚脱。而这些都没有使处于激动中的茹科夫意识到。这个在美丽的涅瓦河畔长大的年轻人太急于要表达自己了。他站在那里,像是要把自己的心掏出来似的说,乌云,你听我说,我爱你!我非常非常爱你!我要你嫁给我!我要娶你做我的妻子!他这么说,胸脯在激动地起伏,脸涨得通红,红得像一朵鸡冠花。
  乌云在一阵强烈的震颤之后终于明白了这位清秀而温情脉脉的年轻军官要干什么了。她的心里一阵激动,这反而让她平静下来。茹科夫的公寓里灯光明亮,房间的一角摆放着那幅油画像,那个美丽而气质超众的俄罗斯女人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她那高贵的微笑让人有一种温馨的感动。她把她的目光从那幅油画像上收回来。不,她说,这不可能,我不可能嫁给你,你也不可能娶我做妻子,这些都办不到。这是为什么?他问。他朝她走来,但是她的平静而圣洁的目光使他没有重新去握住她。有一段时间他几乎有些绝望了,但是很快,他战胜了这种绝望。告诉我这是为什么?他说,难道因为我比你小两岁?我可不在乎这个!乌云看着他,在明亮的灯光中他光洁的脸上有一层绒绒的汗毛,他穿了一套正式的西装,打了领带,这全是为了要向她说出这件事来,他这个样子真像是一个慎重其事的孩子。她在心里微笑了一下,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微笑。她说,茹科夫,我不是这个意思,这和年龄大小没关系,它们完全不干年龄的事。他气鼓鼓地说,那是为什么,和什么有关系呢?难道是因为我?因为你根本不在乎我?因为我根本配不上你吗?!乌云说,不。乌云心里突然有了一丝令自己颤抖的感动。她说,你是个优秀的男人,是个令人欣赏的男人,我很愿意你成为我的朋友,但是我不能嫁给你,因为我已经嫁人了,你知道,我有丈夫了。茹科夫咧开嘴笑了一下,这样他就更像一个孩子了。茹科夫说,这算什么理由,难道这也算是理由吗?我才不在乎你嫁给了谁,你有没有丈夫,你有没有丈夫和我有什么关系?我说的是我要娶你,我要你做我的妻子!
  乌云感到一阵冲动。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有人对她说这样的话,第一次有人面对面地对她说,我爱你!第一次有人向她正式求婚!活到二十八岁,她头一回领略到做一个女人应该领略到的骄傲,就算她对这个人一点儿好感也没有,她也不可能伤害他,何况这并不是真的,她对他有好感,不,不仅仅是好感,她甚至是喜欢他的,他是那么的出色,那么的英俊潇洒,那么的文质彬彬、具有高贵的气质和风度,她怎么可以伤害他呢?她想让自己说出来的话委婉一点,她想尽量提醒他的孩子气。这不是做游戏,而是生活。可是她说出来的话却并不像她自己想象那么中听。她说,你没有听明白我说的话,茹科夫,我是说,我已经嫁人了,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已经,我是说有了,这个你明白吗?茹科夫这一回明白了,他明白他所钟爱的这个女人说的她嫁人了,她有了丈夫,就是说她不会再嫁给别的人了,不会再有别的丈夫了,他根本不可能有任何希望,她就是这个意思。这是多么奇怪的事情哪,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她那么年轻,那么美丽,那么具有迷人的魅力,可她却用那么一种口吻对他说:我已经有了丈夫,我是说有了。茹科夫完全被气糊涂了。茹科夫说,你说什么?你是说你已经有了丈夫?你是说你的那个将军吗?你那个自以为是、根本不肯与人合作,整天板着脸的将军同志?他那么老,他根本不配做你的丈夫!乌云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说,请你不要用这样的口气议论我的丈夫,他才不自以为是呢,他也并不是整天板着脸,而且,他一点儿也不老,我不希望听到你这么说他!茹科夫完全不顾及乌云的脸色,或者说,他就是有意要这么做。他说,你的希望可一点儿也帮不上他的忙,这全都是事实,你知道今天在试验场发生了一些什么吗?今天,他有意拿我的上校当猴子耍,他当众出他的丑,他知道上校做为一名职业军官是看重荣誉的,可他却故意说自己打飞了一发子弹,他拿谁都看出来的事实嘲弄上校,借此打击上校的自尊,我从没见过比这更恶毒的事了!不是一个狭隘的、自负的、没有气量的小人绝对做不到这一点儿!实际上,你的丈夫他就是这样的人!
  乌云被激怒了,一刹那间血涌到她的脸上,她有一种被外人侵袭和羞辱了的感觉。她朝茹科夫冲去,大声说,你住口!她那个愤怒的样子把茹科夫吓了一大跳。茹科夫从来没有想到她的嗓子会有这么尖。茹科夫甚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乌云看着茹科夫,她的目光中透着一种坚定的拒绝和敌意,她大声地说,你凭什么这么说他?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他?你对他到底了解多少?你说他狭隘、自负、没有气量,你知不知道,他打了二十八年的仗,他的身上弹孔累累,他为新中国的建立立下了汗马功劳,为这个他把自己的全部都搭上了!他从来没有过怨言,从来都是达观豁达,信念坚定!他有过那么多战功,就算打了败仗也绝不气馁,毫不放弃,这就是你所说的狭隘、自负、没有气量吗?如果这是,那么我告诉你,我就喜欢他这一点儿!我就看上了他这一点儿!我还要告诉你,尊敬的奥特金同志,和他比起来,你连他的一个小指头都比不上!这就是我想告诉你的!我就是这么想的!你听明白了吗?!
  乌云一口气说了那么长,以至于她的脸因为充血而更加的美丽动人,她的睫毛因为极度的冲动而颤抖着,她的骄傲的胸脯起伏不停。她说完了这番话,高傲地看了站在那里手足无措的茹科夫一眼,坚定地转过身朝门口走去。在茹科夫回过神来朝她追来的时候她转过身来,对后者说,谢谢,奥特金同志,可我用不着,我有办法回到我自己的家里!
  她就那么走出了茹科夫的公寓,一直走到马路上。一走到马路上,她就再也忍不住,眼泪刷刷地淌了下来,但她不转过身去,也不揩拭汹涌的泪水,她不想让他看见她在流泪。
  茹科夫被拒绝在公寓门口,他甚至没有勇气追到马路上去。夜晚的风吹乱了这个年轻的苏联大尉的亚麻色头发。他看见她娇俏而又伟大的背影顺着长蛇一般的马路一点点地消失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正因为如此,我更不会爱上第二个女人了。
  在乌云到家之前,关山林已经回家了。
  这是一次破例。
  通常情况下,不是星期六,关山林是不回家过夜的,有时候他连星期六也不回家,但是今天关山林却突然想到乌云,想到家了。当司机问他去什么地方的时候,他想也没想就脱口而道,回家!司机以为他说的家就是他的办公室,平时他总是这么说的。司机把汽车拐错了方向,为此他遭到在后座闭目养神的首长一顿好克。你要干什么?你究竟想要干什么?!首长的坏脾气吓得司机好半天不敢大声出气。从基地的军代室办公大楼到家属区要经过一段简易路,汽车在长满了低矮的灌木林的路面上要颠簸半个小时,嘎什牌吉普车的灯光不时惊起灌木林中的野兔子,那些灰褐色的家伙大脑迟钝,它们只知道沿着灯光照亮的地方惊恐万状地奔跑,直到跑得气绝倒地为止,若是平时,司机小伙子会不断停下来,乐呵呵地把那些还在抽搐的野兔拎回车里,拿回去做一顿美味大菜。但是今天他却不敢,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避开那些晕倒在路面上的幸运的家伙。让你们活着,下一回老子可不会放过你们的,司机在心里酸溜溜地想。
  女翻译是在关山林处理完一天的公务,打算去食堂弄点儿吃的时候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堵住他的。她显然在那里等了很长时间了。关山林总是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的人,有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没有学会怎样从处理公文的头痛和手忙脚乱中解脱出来,赵秘书是位很能干的人,他能够把每天新到的文件筛选归纳得恰到好处,并且巧妙地附上处理意见。但这并不能减轻关山林的烦恼,关山林在部队学文化的时候一度对书本纸笔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不过这种兴趣并没有延续多久,关山林更喜欢做一些实际性的工作,比如带兵打仗之类,所以当关山林看到站在门口的范琴娜时,脸上的倦意感和迟钝感一点儿也没有消失。
  关山林问,小范,你在这儿干什么?都回家去了,你怎么不回?范琴娜站在那里看着他,目光幽深,一句话也不说。赵秘书很适时地走进另一间办公室,在那里面大声地打电话,那电话似乎是在催着他去一个地方,赵秘书果然匆匆地走了,甚至没顾得上和首长打一个招呼。关山林后来明白范琴娜真的有事找自己,他把她重新领回自己的办公室,现在他们俩人单独在一起了。关山林转过身来看范琴娜,他见她像一株小草似的站在那里,身子瑟瑟地不断颤抖,仿佛她觉得很冷。这是一种兆示。但是接下来的事情连关山林都没有想到。有一刻办公室里空气很沉闷,关山林甚至想去打开那架华生牌电扇。在他走向电扇的时候他听见她在他的身后说,我爱你。他站住了,转过身来,奇怪地看着她。他说,你说什么?她说,我爱你2他看她,她也看他,他觉得脊梁上一阵燥热。他问,你是什么意思?她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就是爱你。他说,这不可能。她问,为什么?他说,扯淡!我有老婆!她说,我知道,我没想过他说,你太年轻。她说,我比她只小两岁,我二十六了。他说,你还是个孩子,我都可以当你的父亲了。她说,我有父亲,他死了。他惊慌地说,乱弹琴!真是乱弹琴!她笑了,扑哧一声。屋里渐渐黑了,但她那张粲若艳玫的笑脸在黑暗里依然让他感到刺眼。他说,你笑什么?她说,我发现,其实你并不讨厌我。他有些窘。他说,谁说的?谁说我讨厌你?谁说我不讨厌你?这回她笑得更开心了。他有些烦躁了,他大声说,别笑!她骇怕得瞪大了眼睛,她的美丽的丹凤眼里露出惊诧。他发现他吓住她了,他把口气尽量放得委婉一些,说,你别害怕,我不是有意识要这样,我不想吓唬你,我是说,你还年轻,你什么都不懂。她委屈地说,我真的就那么小吗?在你的眼里,我真的什么都不懂吗?他辩解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指的不是你的工作,我知道你的工作很出色,我指的是别的。她穷追不舍道,别的是什么?你说,那是什么?他觉得现在他好像是一个被审问者,他倒底做错了什么?他凭什么被人逼到这个地步?他更加烦躁了,他一烦躁就有些顾不上别的了。他说,你要干什么?你究竟要干什么?她大胆地看着他,目光如水,波光潋滟。她说,我什么也不干,我只是爱你。他无力地抵抗道,我不需要这个,我有老婆了!她说,这和我爱你没有关系。他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没关系?这能没关系吗?她看出了这一点儿,她很聪明,她知道他的城堡并非像人们想的那么固若金汤,她想她该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得更明白一些。她接着说,难道我比不上她吗?难道我不比她漂亮,不比她年轻,不比她有文化吗?
  这句话可把他刺痛了。她犯了个极大的错误,她不该犯这个错误,她不该这么说她,她这么做把她以往得的所有分全都失去了。他慢慢抬起目光,脸色变得十分难看,他的目光中有一种要保护什么的凶猛的内容。她被这种目光看得突然有些发怵了。你以为你是什么?他压低声音对她说,你以为你是什么?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就算脸蛋俏一点儿,年纪轻一点儿,肚子里的墨水多一点儿,就这,你就骄傲得了不得了?就像皇帝娘娘了?就算皇帝娘娘,你也要吃要拉,和百姓没两样?就算有区别,你不也被革命的大炮轰垮了吗?你能比得上她吗?你能比得上乌云吗?他提高了声音,同时下颏也抬了起来。我的老婆,她一个苦孩子出身,她打过仗,从战场上救下过同志,成排成连地救过,为这她负过伤立过功!她受人尊敬,受人爱戴,她不但是我老婆,她还是我的阶级同志!在我的眼里,她比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漂亮!都年轻!都有文化!这个你能比吗!你有什么资格和她比?你有资格吗?嘿,别看你生得水珠儿似的,也只有这点儿你还像个女人,别的任何地方,你半点儿不如,你配吗?你还自以为什么似的,你,连她的一个小指头都够不上!
  关山林大声地说着,他的粗大的嗓门在办公室里回响着,震得四下墙壁嗡嗡颤抖。他的目光如炬,额头发亮,剃得极短的头发间冒着腾腾热气,他那个样子简直把她吓坏了。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说了什么使他这么恼怒?他为什么要这么大发雷霆?如果不是因为他的威慑,她几乎就要从那间办公室里跑开了。但是首先走掉的不是她,而是关山林。关山林怒气冲冲地说完那一番话后,恶狠狠地瞪了惊恐万状又万般委屈的她一眼,从桌上拿起他的帽子,用力往那特大的头颅上一扣,大步走出办公室,摔门走掉了。
  范琴娜站在那里,听见他重重的脚步声一点儿也不犹豫地走过走道,走下楼梯,走出大楼。好半天,整座大楼还在微微震颤着。年轻美丽的女翻译身子一软,坐到椅子上,她在心里发恨地想,这个粗鲁的蛮不讲理的老家伙,他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就因为他那一身的伤疤,他就可以这么对我大喊大叫吗?他究竟有什么权力这么做?可是,女翻译又悲哀地想到,他就是这么对待我,我还是无法忘却他,我这倒底是怎么了?我是中了什么邪?
  那天晚上,回到家中的关山林和回到家中的乌云都同时感到了强烈的需要,在上床拉熄了灯之后,他们同时向对方伸出手去,在黑暗之中紧紧拥抱到一起。他们谁也没有告诉对方什么。关于新疆舞和蓝色多瑙河,他们已经把它丢到脑后去了。两个人再度陷入一次炽烈的情爱之中。他们突然发现他们是那么的需要对方,不仅仅是一种依恋和肌肤之亲,而是骨血的、灵魂的,由此他们更加深刻地把自己拚命纳入对方的身体之中。有一段时间他们什么话也没说,什么话也不需要说,就这样已经足够了。后来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颊。她在黑暗中喃喃地对他说,我爱你!他没有说什么,两条有力的胳膊用劲地箍得她喘不过气来。她把她的脸贴上去,贴到他肌肉凸突的肩头上。她有些急不可耐,更多的醉心和痴迷。她微启芳唇,衔住了他肩上的肉,她让自己用心咬住了它,用劲,再用劲,直到她的齿舌间有了一股滚烫的血腥味。
4 渴望战争
  1958年是开始全面建设社会主义十年的第二年,这一年对关山林来说是十分重要的一年。五月份,中国共产党第八次全国代表大会第二次会议在北京举行,大会正式通过了中共中央根据毛泽东主席的倡议而提出的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的总路线及其基本点。会议号召全党和全国人民认真贯彻执行社会主义建设总路线,争取在十五年,或者在更短的时间内,在主要工业产品产量方面赶上和超过老牌资本主义的英国。中共中央主席毛泽东在会上讲了话,强调要破除迷信,解放思想,发扬敢想敢说敢做的创造精神。会后,大跃进的高潮在全国迅速掀起。同月,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举行扩大会议,讨论当前局势、国防工作和今后的建军方针,会议的一个重要议程是对建军工作中的所谓教条主义倾向进行了激烈的批判。军委扩大会的精神很快就传达下来了。
  关山林当时正热衷于基地的正规化建设和训练,他采纳了苏联军事顾问团提出的三十六条军工生产考核标准,把这些标准直接推广到生产班组;大树特树了一批生产标兵和模范,让他们戴着大红花去北京观光;他还在基地的军人和军工中实施正规化军队的训练和管理,下令基地按部队建制进行编制和训练。实际上,关山林很早就了解到军委扩大会的主要精神,但他执迷不悟,依然故我,与党委书记发生了激烈冲突,这样,当军委扩大会议精神贯彻执行下来的时候,关山林自然就受到了严肃的党内批判。
  关山林在受到批判后极为不服气,虽然按照组织原则,他在党内会上做了自我批评,并保证按照军委扩大会议的精神纠偏,但他最终还是没想通,战马还得驯呢,况且军队是国防力量!没有条条框框,那军队和拿枪的老百姓有什么区别?关山林在党内受了批判,回家就摔桌子打板凳地出气,骂道,什么鸡巴教条主义!不教不条,未必是聚众的土匪不成?连土匪也有三规六令!?乌云吓得不浅,连忙扑过去拿手捂他的嘴,说,你胡说什么?你这么说,你不怕挨处分?关山林一把推开乌云,瞪着一双豹眼,说,怕个屁!有什么怕的?大不了,老子回家种田去!老子干不了这个,未必当个人民公社的社员还不成?乌云说,你这样抵制,你这个觉悟,你连人民公社社员也不能当。关山林扭筋道,不能当就不能当,有什么了不起,你当我愿意当是怎么着?我还不想当呢!乌云知道他犯犟了,这时若和他顶下去,非顶到南天门去不可,就不再和他搭话,走到一边去干自己的事。关山林冲着乌云的背影直冷笑,笑得人心里发怵。
  8月23日,人民解放军驻福建前线部队开始向盘踞在金。门、马祖岛的蒋军进行警告性炮击。关山林在报纸上看到了这个消息,欣喜若狂。关山林想,嚷着打台湾嚷了几年了,眼见着一条丧家犬又苟延残喘了几年,这回大炮都响了,绝对是动真格的了。关山林很快写了一份请求调往福建前线的参战报告交了上去。关山林把那份请战报告写得情真意切。他在报告上写道,如果让我参战,我关山林若不把军旗插到台湾岛上,我关山林就宁肯做海峡鬼!关山林把这份报告交上去后,就天天盼着复音,同时密切注意报纸电台上有关炮击蒋军的动态,可是左等右等,既不见报告的复函,也听不见前线调兵遣将的消息,关山林坐卧不安,整天心不在焉的。乌云好生奇怪,问他,他也不说,支支吾吾一通过去了。
  一个月后,关山林到北京开会,在军械部开完会后,他去总参谋部看望红军时期的老上级王树声大将,其实看望老上级是假,探听虚实才是真。王树声拿一盘上好的胶东苹果给他,让他吃。王树声说,你从哪儿得知要打台湾的?关山林说,那还要人告诉?大炮都开火了,总攻还不得打响?王树声笑道,你呀你关山林,你打仗都打出瘾来了,打了二三十年,你还没打够呀?关山林说,老首长,你也别瞒我了,你就真话对我说,这回打还是不打?王树声说,打是一定要打的,毛主席日日夜夜都在惦记着解放台湾,那还能放过它!但不是现在,福建前线的炮击目前只是一种宣传,一种战术,老蒋老是派飞机兵舰到大陆沿海来骚扰,不打他狗日的一下他不会听话的,但是打台湾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至少我在总参谋部里,我就不知道明天就打台湾的事。关山林听了,立刻蔫了,话也没有,把两个苹果往衣兜里一揣,抬起屁股就走。王树声说,关山林你吃了饭再走,我有好酒给你喝。关山林头也不回,说,酒你留着,等有仗打了我再来喝。说着人已出了客厅。
  这一年,乌云因为工作上极度的疲劳患上了低血糖病,而且发现有偏头疼,风湿性关节炎病,她怀了四个月的第四胎也小产了。据医生说,那又是一个男孩。
  到来年的三月份,西藏地方政府和贵族集团在拉萨发动武装叛乱,人民解放军奉命进行武装镇压。关山林再次兴奋起来。可是这一次他又白兴奋了,这一次,他连写请战报告的机会都没有,西藏的那些梳了很多条挂面似小辫的家伙简直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们拿了那么多的黄金和白银去买武器,筹谋了一百个世纪,却狗屎得不堪一击,几乎在一夜之间就被人民解放军平定了。这让关山林很消沉了几天,连乌云都以为他会彻底放弃了。但是很快的,关山林又振作起来,他开始锻炼身体。他每天早晨和晚上各做一百次俯卧撑。他的肩肌仍然坚实有力,腹部结实得一点儿多余的脂肪也没有,脱光了的时候,他的胸大肌和紧绷绷的臀部让乌云感到一种温暖的诱惑,他做完俯卧撑之后就练跑步,跑两公里到三公里,有时候也练练双杠。他解释说,这样会保持他肌肉的灵活性,他总是练得大汗淋漓,一边锻炼一边旁若无人地大喊大叫,这样很快就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乌云实在不能理解他这一点儿,解放全国已经整整十年了,和平鸽都繁衍了几十代了,可这个人仍然心不死,仍然惦记着打仗。她问他为什么。他说不知道,也许他生来就该做个军人。她说他这样难道就不觉得累?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他很长时间没说话。然后他说,我只能这样,作为一名军人,四十八岁已经不是一个年轻的岁数了,我没有多少机会了。在他用一种忧郁的声调说这话时,黄昏正在消去,窗外有丁香花的芬芳飘来,而屋内的光线正在迅速暗下去。乌云在暗淡的光线中注视着关山林,她觉得他具有一种品质,一种只属于英雄的超然品质,他渴望过一种冒险的、刺激的、征服性的生活,他渴望对手和挑战,如果失去了这一点儿——正如现在这样——他就像一头被关进笼子里的豹子,无精打采,缺少创造的活力,烦躁并且孤芳自赏。他生来只配做军人,或者说,做一个英雄,他就是为此而出现的,正如一团烈火,一轮太阳,它们必定是要释放出热能和光亮来的。他的天赋是那么的好,他勇敢、坦率、不顾一切、信念专一、执著而具备了超凡的爆发力和韧性,这一切都让人感动,让人倾心。他是一个多么出色的人哪!乌云坐在那里,在黑暗完全降临的时候她就那么心驰神往地还想着,眼里噙满了泪水。
  但是这一点儿也没有阻止住他们的吵架。
  他们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深了,越来越激化了,吵架开始频繁起来。性格、工作、家庭、孩子,以及别的什么,这些都可能导致他们之间的争吵。他四十八岁,她三十岁,他们都不年轻了,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他们的工作很忙,这也是一个理由。关山林希望摆脱这个令他烦恼的家,他又开始经常不回家了。乌云想,这样也好,这样省得整天磕磕碰碰的。可是他们分开没有多久,又开始牵挂,互相惦念,一有点儿什么相关的兆示就心惊肉跳,总害伯对方受到什么伤害,这种揪心的思念在夜晚来得尤其厉害。在整个失眠的夜晚他们都在心里咒骂对方,就像两只失去了伴侣的大雁一样心里充满了哀怨,这种日子始终无法得到改变,爱意和憎恨却因为如此而愈发地加深了。
  乌云那个时候已经担任了医院的副教导员,军衔也由上尉晋升为大尉,她的工作更加繁忙了,而家里的事却并不因此而轻松。老大路阳那年十岁,上小学四年级,学习成绩不错,捣蛋的坏点子也在相应进步,而且具有相当的创造性了。有一次他谎称刚才有人送信来,爸爸生了急病。还没进家门的乌云返身就朝基地跑,路上拦了一辆开往基地的车,等蓬头垢面的乌云赶到军代室大楼的时候,关山林正打算乘车出去。关山林一看乌云的样子吃了一惊,问乌云出了什么事?乌云急切地询问他病得怎么样?关山林莫名其妙地说,扯淡!你看我这样子,我有什么病?乌云看关山林说话底气十足的样子,知道他真的没病,恍然大悟,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往家跑。等她气喘吁吁地赶到家,路阳早已将家里翻了个底朝天。一脸泥污的路阳心平气和地告诉乌云,他并没有找到爸爸的手枪,他连床底下都翻过了,可它却像只顽皮的小鸟一样躲着不肯出来。乌云间,找手枪干什么?路阳说,枪毙李建国呗,那小子偷了我们小队捡的废钢铁去给他的姐姐那个班,使我们小队从钢铁小主人的第一名落到了第二名,对这个可恶的叛徒,必须执行枪决。事后乌云心有余悸地将这事讲给关山林听,关山林听了之后哈哈大笑。乌云很不高兴,说,你笑什么,你以为你儿子真不敢开枪呀?他要找到了你的枪,他早成杀人犯了!关山林好容易止住了笑,说,对自己的同学开枪当然不是好事,但是,第一,他懂得维护自己的荣誉;第二,他爱憎分明,处理问题干脆;第三,他办事知道使用谋略,就凭这三点,将来他一定是个军事家的料!乌云觉得这父子俩都让人头疼。她简直拿他们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还有一次,乌云正在忙着,路阳在乌云面前走来走去,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乌云问他在那里干什么,他转来转去的转得她头晕。路阳说他正在苦恼地做出一个抉择。乌云不相信一个屁大点儿的孩子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抉择,但她不能对一个在眼前晃来晃去的人视而不见,就随便问了他。路阳告诉她,有一部新到的电影,片名叫《钢铁战士》,是讲战斗英雄的,他很想去看。乌云说,看你就去看,别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的,我头晕。路阳愁眉苦脸地说,我也是这么想,可是我要上学,没时间。然后路阳又一本正经地问,如果我放弃一节课的时间去看一场电影,你会拿我怎么样!乌云正忙着,而且她对路阳不断蹦出来的那些怪念头早已烦透了,她不相信他真会那么做,就说,那我就要你写一份检查----好子,你到外面玩一会儿,我正忙着。路阳果然心满意足地走开了。但没过一会儿他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一份工工整整的检查。他非常老实地坦白道,他真的想看那部电影,而且已经看了,是逃学去看的,老师要家长拿一个处理意见来。乌云气得拿起鸡毛掸子要去打他的屁股。他跳开了,尖声叫道,你说过的,你说过只写一份检查就行了。你没说要打屁股!共产党员说话算话,《钢铁战士》里就是这么说的!他的话把乌云气得半死,而他自己却逃脱了一顿皮肉之苦。
  老大路阳不省油,老三京阳也不省捻。京阳生下来就多病,长到三岁了,让人操了一千零九十五天的心。刚生下来的时候噎奶,喂了吐,吐了喂,喂一次得两个钟头。后来害黄疸,人家的孩子害个十天半月就嫌长了,他一害害了两个月。黄疸没好,又发现肚脐处理不得当,感染了,要不是乌云发现得快,说不定就染上败血症了。稍大一点儿,先是缺钙,快两岁了还不会走。后来又得了湿疹,身上起了一片片的疹子。接着是莫名其妙的习惯性腹泻,汤汤水水一天拉几次,拉得小人儿皮包骨头,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了。往下还有肺炎、百日咳、腮腺炎……乌云被拖得痛不欲生,京阳的阿姨朱妈也老觉得对不住乌云,没把孩子带好,闹着要回山东老家去。关山林对老三京阳的冷漠甚过对老二会阳的冷漠,这孩子太让人操心了。当然关山林自己是从不管家里和孩子们的事的,在家里他只是一个甩手掌柜,这一切都是乌云的。这就加剧了他们之间的矛盾。关山林常住基地不回家,稍有个风吹草动就嚷嚷要去打仗,除此之外他再不关心别的。他们已经很少交流了,甚至夫妻生活也十分稀疏了。乌云开始淡漠这种事,特别是当她知道她又怀孕了的时候,她心里生出一种对生孩子的极端的厌恶。每天从医院疲倦不堪地回到家时,她的心情都坏极了。路阳在不知哪个角落里鼓捣着他的坏点子,京阳在另一个屋里低声抽搭,朱妈在厨房里手忙脚乱地淘米做饭,整个房间里充满了一种混乱难闻的气味。乌云坐在那里,她觉得头晕眼花,是低血糖犯了,两条腿关节也隐隐作疼。窗外有一群紫翅膀的蜻蜓在那里飞来飞去,也许今晚有一场大雨呢。
 5 饥饿
  1960年春节刚过,乌云生下了他们的第四个儿子湘阳。
  乌云生下湘阳的时候,关山林正在组织一次检查,他没有去医院,乌云是在临产前一小时自己走到医院的。孩子生下来后,乌云想回到家里去坐月子,关山林叫赵秘书送话到医院,要乌云就在医院待着,别回家。关山林后来解释说这完全是为了乌云好,在医院住着吃现成的,还有人端尿盆,省却了不少麻烦。
  这一年,由于连年自然灾害,工农业生产大幅度下降,粮食、副食品供应极度紧张,政府除多次发出指示,紧急调运国库支援最困难地区外,还采取了减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压低城乡的口粮标准和食油定量,并提倡采集和制造代食品等多种应急措施。基地有规定,军官的口粮标准减为每月二十七斤,扣出五斤支援国库,另外扣出一斤来支援灾区,食用油每月一两,以后又减为半两,肉食基本上取消了。关山林为保证生产和科研任务的正常完成,下令基地警卫营组织战士到森林里去打野物。野物到是打了一些,但这些野物对两万多人的基地来说,实在是杯水车薪,而按照关山林的性格来说,如果不是这两万多人都人人有份的话,他是决不会吃一口的。乌云刚生下孩子,食量正大,别说营养品,二十一斤口粮根本不够她吃的,何况二十一斤只是个标准,大多数时间已经是瓜菜代了。乌云整天处在半饥半饱的状态中,一听见吃饭眼睛都亮了,亢奋不已,有时候饿急了就喝水,闹得一时三刻地往厕所跑,人累得不行,旁人还以为她闹肚子。大人还好办,小孩子就不行了。湘阳生下来后有五斤口粮,但这五斤口粮乌云不能动,得拿回家补贴朱妈,朱妈按组织规定每月只有十五斤口粮,干活的人,这点儿粮食只够填牙缝。湘阳没牙,吃不动粮食却要吃奶,开头两天乌云还有点儿奶,可只够湘阳半饱的,再往后乌云的奶水就没有了,大人都吃不饱,拿什么来变奶水?没奶湘阳就闹,小东西嗓门又大,哭得四邻不安。乌云没办法,拿干干的奶头让他吮,他饿猫似的,一口咬住就不放,吮得乌云五脏六肺都出来了,疼得她直流泪。乌云没办法,只好拿小米磨的面糊糊喂他,孩子饿了,逮住什么吃什么,一吃就吃个肚儿圆。乌云倒是不怕费粮食,大人怎么也能省出那一口来,只是小米面撑人,又不好消化,孩子要么拉不出来,要拉就是一大堆,一股子怪味,这样大人孩子都吃亏。乌云后来想了个办法,那时蔬菜已是稀罕之物,但乌云还是托人弄了点菜帮子来,煮了,捣成泥,把纤维部分滤出来大人吃掉,汁泥部分和小米糊糊合了,一道喂孩子,这样喂了几天,孩子的大便干结问题解决了,只是孩子通体发绿,像一只青蛙。
  孩子落地一周后,关山林赶到医院来,进门头一句话就是:孩子不缺胳膊不少腿吧?乌云拿眼剜他,说,你这人怎么不会说话?怎么就不兴说点儿吉利的?关山林把帽子摘掉往边上一天,嘿嘿笑道,我这不是吉利是什么?孩子只要不缺胳膊不少腿,日后当兵就没有问题。再者说了,咱革命者,信只信唯物,吉利什么的咱不信那个。关山林对抱在乌云怀里的儿子只看了两眼,倒是对乌云的浮肿多有忧虑。乌云浮肿已有些日子了,还有好几次忙着忙着人一晕就栽倒在地上了,这回不是妊娠反应,是饥饿加上营养不良造成的。乌云嘱咐朱妈不要把这事告诉关山林,后来关山林还是知道了。关山林知道这事后焦虑万分,回去后立刻要赵秘书通知膳食科,把他的口粮省出一部分来给乌云,而且全要细粮。乌云一看勤务员拿回来的粮食就恼火了,对勤务员说,这是首长的命,你也敢往回拿?首长过去吃多少你知道吗?他一顿能吃一斤半馒头,外带半只老南瓜,他现在肩上担子这么重,一天到晚连轴转,一月二十一斤口粮,你再往回拿,你要他死呀?勤务员本来就不愿往回拿粮食,首长的口粮不够吃他是看到了的,平时不大敢吃干的,喝稀粥,一口气能喝十碗,那个馋样儿,看得人鼻子直酸。一个将军、老红军,组织上原有照顾,他都给了身边那些生活上困难的工作人员,眼见得人眼也眍了,下颏也尖了,皮肤干巴巴的没有一点儿光泽,还整天乐呵呵的。那天闹着和技术处的那些知识分子打球,上场之前偷偷把他叫了去,叫给弄两海碗水来,放点成盐,就那么咕咚咕咚喝了,一抹嘴就上场,又跳又喊,三分线球投得嗖嗖的,下场以后人就瘫了,说,岁数大了,腿肚子直抽筋,不服不行。勤务员想,这哪里是岁数大了,分明是肚子里没有食,饿的。勤务员这么想,却不能说,还得违心地把一点儿精粮往家里拿,挨了乌云一通抢白,他倒高兴了,二话没说,扛上粮袋就往基地走。到了基地,关山林一看他扛着粮袋回来就火了,不管勤务员怎么解释也没用,非让他再扛回去。关山林说,这粮食不是一个人的命,是母子俩的命!我关山林能娶能生就能养!还说,告诉她,要再把粮食送回来,我立马倒进河里喂鱼!谁知乌云并不吃这硬,说什么也不让勤务员把粮食口袋放下。乌云说,我们母子俩饿不死,剜肉吃我们也能挺着,他一个七尺男人,他得耗多少粮?他也不属于自己,他是国家的人,革命的人!还说,你告诉他,要倒进河里喂鱼他自己倒去,只要他不怕犯错误!可怜勤务兵,扛着个粮食袋来回走了几十里路,走得脚上打了几个大水泡,累得直吐白沫子。别人还挺奇怪,这个小战士在干嘛?扛着粮食袋来来回回地跑,说倒卖粮食吧不像,说练腿劲吧也不会,未必是在寻找失主?可如今年头,粮食比命贵,谁又会把一整袋粮食随随便便丢失了呢?丢人也不至于丢粮呀!
  乌云坚决不让关山林往家里拿粮食,关山林知道乌云的性格是外柔内刚,硬要她把粮食留下是不行的,可乌云那苍白的浮肿却令他忐忑不安,他老是担心她会由此而死去,这种感觉一直在纠缠着他,让他老是犯愣。终于有一次,在外出打猎的部队再次拖回一车猎得的野物时候,他开口要了一只野兔,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倒像做贼似的,闹得一脸通红。这以后,他又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十个鸡蛋,让勤务兵送回家去,给乌云补补身子。野兔的事倒没什么,论理论情,他要吃一头野象也行。可鸡蛋的事却犯了纪律,当时党内有精神,党员干部必须坚决抵制浪费和享乐主义,执行艰苦朴素、勤俭治国的方针。部队也有明文规定,一律不得在地方集市抢购粮食、副食品和日用品,关山林因为老婆生孩子,竟花了五十块钱买了十个鸡蛋,浪费和抢购这两条都犯上了,结果关山林受了一次党内警告处分,还做了一次深刻的检查。这回关山林一点儿也没犯犟,老老实实做了检查,对组织上给予的处分也口服心服地接受了。乌云知道这件事后后悔死了,恨不得把吃进肚子里的鸡蛋全吐出来。她替关山林委屈得直落眼泪。乌云说,要知道害得你犯纪律,龙肝凤胆我也不吃!关山林倒是乐呵呵地说,蛋你也吃了,纪律我也犯了,是好是坏我都占全了,后悔又有什么用?以后咱再不买蛋吃就是了呗。再说,只要能保住你,这处分挨得再重也算值了!一句话说出来,乌云的泪水刷刷地淌成了两道小溪流。
  那年夏初,社会主义国家共产党和工人党代表在布加勒斯特举行会议,彭真率中共代表团赴会。在会议前夕,苏共代表团突然散发苏共6月21日致中共中央的通知书,对中共进行全面攻击。在会议期间,赫鲁晓夫又联盟数国代表团对中国共产党进行围攻,双方发生了激烈的争执。7月16日,苏联政府在事先没有通气的情况下,突然照会中国政府,单方决定撤走全部在华的苏联专家,撕毁几百个协定和合同,停止供应重要设备。
  基地的苏联军事顾问团是分两批撤离的,第一批是全部家属和部分工作人员,第二批是剩下的顾问。在此之前顾问团已换过一批人,团长是斯特金上校,一个卫国战争时的老战士,既坦率又豪爽,是典型的军人。巴甫洛夫上校和奥特金大尉则在一年前期满回国。女翻译范琴娜也早已调去总政,因为她的一个叔叔在总政工作,通过组织上把她调进了北京。基地在非常困难的情况下仍然举办了欢送苏联专家的宴会,后勤的膳食科不知打哪儿弄来一些鲜鱼和罐头食品,还弄了两箱茅台酒。苏联顾问们个个在宴会上酩酊大醉,他们精神恍惚,言语错乱,大厅里走来走去,和每一个中国方面的同志紧紧拥抱。送顾问团离开基地的时候,那个场面实在令人激动,本来通知只有基地负责人和军代室的人到场,可是闻讯赶来的工人和技术人员却把基地大门围住了,车队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斯特金上校热泪纵横地走下车来,他和人们握手、拥抱,他向人们恭恭敬敬地敬礼,然后他向人们抱拳行礼,戎装威严、脸色铁青的斯特金上校站在那里拱手长揖的样子从此就永远地留在了许多中国人的心间,以至很多年后,他们仍然忘记不了那幅动人的画面。
  苏联专家的撤离使基地的工作一度陷入半瘫痪状态,基地既有生产任务又有科研任务,苏联方面撤走专家的同时也停止了重要原材料的供应并且带走了关键性技术资料,基地的生产和科研犹如釜底抽薪、瓦下卸梁。关山林在办公室里破口大骂了一通老毛子,虽然在送别专家时他也曾伤感得眼眶湿润,但这并不防碍他把一些最粗俗的字眼丢在他们的后脑壳上。关山林在骂过一通之后开始运筹帷幄背水一战。他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他感到一种受人挟胁消失后的豁朗和自由。他觉得洋葱和莫合烟的撤离真他妈痛快!他认为他再一次有了对手,有了一次挑战的机会。他下令要生产部门群策群力土法上马,生产自己的零部件。他下令技术部门自力更生攻克难关,拿出自己的技术资料。关山林在下达这些战斗命令的时候觉得自己一点儿也不生气了。打就打吧,未必老子还怕你不成?他这么惬意地想着,果断而头脑清晰地布置着整个战役的战略战术,然后他把粗大的红蓝铅笔往桌上一丢,走出作战室,跳上吉普车,朝他的前沿阵地急驶而去。和过去的任何时候一样,关山林最快乐的事是在阵地的最前沿看着他计算在胸的那场战斗是如何打响的。对于那些背信弃义的家伙,你最好的办法就是对着他的屁股狠踢两脚,就是这样。在风驰电掣的吉普车上他对自己这么说。
6 痴呆
  在关山林热衷于他的踢屁股战役的时候,乌云经历了一场此生令她最痛苦最绝望的伏击战。那是一次命中的注定,命运之敌在早已设计好了的地点准确无误地伏击了她,猝不及防地解除了她的全部武装,她连还手的余地都没有,就立刻被打倒在地了。
  两个月前关山林在湖北老家的一个弟弟寄来一封信,诉说家中的困境,一家几口人眼看就要饿死了,弟弟求当大官的哥哥看在一奶同胞的份上救济他一家人的性命。乌云不想让关山林陡生烦恼,她把那封信藏了起来,把家中能够拿出来的所有钱都寄往了湖北。不久之后,另一封信又寄到家中来了,这回不是弟弟,是姐姐,出了嫁并且已经当上了婆婆的姐姐在信中反复回忆小时候摘莲蓬米给关山林吃的事。姐姐在信中写道,二毛,想当年你是多么的馋嘴呀,我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给呀给呀,你就是没有个够。乌云怀疑这封信不是关山林一天书也没读过的姐姐写的,不要说信里通篇飞扬的文采,就是莲蓬两个字,不读三年私塾是绝对写不出来的。但是有一点儿是明白的,姐姐在信中不但写了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这样的话,还写了她的丈夫也就是关山林的姐夫因为饥饿已卧床不起的话,这个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刚给弟弟寄了钱,家中已经没有钱了。但这不是理由。你不能看着一个躺在床上的饥饿者眼睁睁地死去,况且这个人是给了你一个莲蓬。又给了你一个莲蓬的那个人的丈夫。乌云仍然不想打搅关山林,她知道他此刻正为苏联专家撤走的事大伤其肝。她得自己想办法。问题是家中那个时候正处于最窘迫的境况里。老四湘阳出生后,乌云仍旧回医院上班,家中三个孩子一个阿姨带不了,组织上又给请了个阿姨,路阳平时在学校吃住,周末却要回家的。三个大人,两个半孩子,一家人就那么点儿口粮,数着粒做饭都嫌计算不过来的,哪有多余的口粮接济他人?乌云原想收罗些家当变卖了,换点儿钱寄往乡下,可这些年关山林除了吃喝,什么家当也没置办下来。家具倒是有几件,可那是公家的,自己没权变卖,这么一筹算,根本就没办法可想。乌云最后还是咬了咬牙,从家中拿出一个人的口粮,换成了粮票和现钱,把粮票和钱寄往了湖北老家,反正自己家那点儿粮食,多一口是不管饱,少一口也是不管饱。
  乌云把粮票和钱寄走的当天又接到一封信,信是自己集贤老家寄来的,乌云拿到那信封,一看地址,心里咯噔了一下。乌云心里想,爹、妈,你们饶了我吧,这次就算活剥了我,我半粒粮也不敢往外拿了呀!可是等她一看信才明白,那封信不是找她讨救济的,而是说老二会阳的事。七岁的会阳令姥爷姥姥忧心仲仲,他整天沉默寡言,行为呆钝,从早到晚都一个人待在角落里不声不响。有时候他也到外面去,到外面去他也找角落,不是鸡笼边就是粪坑边,吃饭的时间也不回来。天黑了,大人满世界找他,嗓子都喊破了,从他身边过他都不吭一声。姥爷姥姥在信中说,闺女呀,这孩子怕是落下毛病了,他爹是当大干部的,我们怕负不起责任哪,你还是把孩子接回去吧。乌云信没读完就落泪了。乌云想,我苦命的会阳呀。她一分钟也不想耽搁,要把会阳接回身边来。正好大哥巴托尔回东北探亲准备返回广东,乌云要大哥巴托尔绕道到湖南,把会阳带回湖南来。
  会阳被巴托尔带到家里的那一天,乌云一下班就往家里跑,进门顾不得和大哥寒暄,一下子就抱住蜷缩在墙角里的会阳,泪水迷离地说,会阳,叫妈妈!会阳穿了一件新布褂,袖子和下摆都很长,这就使他显得瘦小单薄。他剃了个一片瓦头,耳朵很脏,上面挂着一缕蜘蛛网。他用呆滞无神的目光充满敌意地看着乌云,一声不吭。乌云一刹那间感到了一阵钻心的疼痛,那阵疼痛从腹部传来,迅速地向全身弥漫。她突然之间想起了在干冷的空气中冻得乌紫的那只小胳膊和那条小腿,它们在她的眼前瑟瑟地颤抖着,固执地不肯消失,让乌云有一种犯罪的窒息感。乌云后来坐下来和巴托尔谈话,她一直把会阳紧紧搂在怀里,会阳居然没有反对。吃饭的时候鸟云丝毫不考虑口粮问题,煮了满满一大锅白米饭,还把家里唯一的一听肉罐头打开了,那是关山林的一个老部下从上海托人带来的,放了半年没舍得动。乌云把猪肉罐头一半拨进巴托尔碗里,剩下的一半留给会阳。乌云拿筷子头敲四岁的京阳的脑袋,说,别动那些肉,那是给你 二哥吃的。巴托尔把自己碗里的肉拨给唾水巴巴的京阳,乌云又给夹了回去。乌云说,大哥你吃,上星期我们才吃了一只鸡呢。京阳委屈地说,没吃鸡,我们没吃鸡嘛。会阳呆呆地看着要哭的京阳,突然从自己碗里拈了一块肉,隔着桌子放到弟弟碗里。京阳迅速地用手把那块肉抓起来送进嘴里。这个动作让乌云和巴托尔都笑了。只是乌云笑得很心酸。乌云希望大哥巴托尔能多住几天,等到星期六,她托人把关山林叫回来。巴托尔却执意要当天走。他急于赶回部队是一个理由,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但乌云心里清楚,他不喜欢自己的丈夫。从他给关山林当部下的时候起他就不喜欢。巴托尔走的时候拍了拍乌云的脸蛋,这个动作让乌云差一点儿流出了眼泪。小的时候巴托尔就常拍乌云的脸蛋,一边拍一边唱:小闺女,俊脸蛋儿,长大以后嫁了个官儿。现在她真的嫁了个官儿,可是他却没有机会再拍她的脸蛋了。巴托尔当了十几年骑兵,骑马把腿都骑盘了,乌云看着大哥摇摇晃晃地消失在马路尽头,这才回到屋里。
  整个晚上乌云都试图和老二会阳说上一句话,但到最后她也没成功。
  巴托尔走后会阳又躲到角落里去了,怎么叫他拉他都不出来,他甚至也不理睬弟弟京阳和湘阳,然后就倚着墙角睡着了。乌云没有把会阳送进孩子们的房间里,她给睡着了的会阳洗了,把他抱上自己的床,给他脱了衣服,她看见儿子贴身穿了一件红肚兜。那是姥姥给外孙缝的,用它来避邪的。他有多少邪需要避呢?乌云那天晚上把会阳搂在怀里睡觉,睡着了的会阳一反白天的样子,在梦中他极不安分,一会儿高声地说梦话,一会儿尖声地叫唤,好像在梦中他才是一个真正的孩子,在他的梦中有一大群五彩翅膀的蝴蝶,它们在绿草地上快乐地飞翔着,他赤着一双脚,踩着草地上的露水,伸开双臂去捕捉它们,它们飞得大高了,它们为什么要飞得那么高呢?乌云一夜没睡,不停地把伸到空中的会阳的小手捉住放回被窝,她的心一直在那个干冷的空气中瑟瑟地发着抖。
  乌云对关山林的漠然态度已经顾不得气恼了。
  几天之后关山林回来了一次,他只是路过家里,只在家里停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短得甚至连停在家门口的吉普车都没有熄火。这之前家里发生了多少事呀!一奶同胞的弟弟来要钱,给呀给呀的姐姐来要粮,集贤老家又把老二会阳送了回来,这个家真是乌烟瘴气,和战时的救难所没有什么两样了。关山林对此与其说漠不关心,不如说是不以为然。基地的事多小都是大事,家里的事多大都是小事,他就是这么想的。会阳的愚讷连外人都看出来了,关山林却固执地认为那是扯淡。他说,会阳那是在乡下待傻了,把他送到学校念两年书就开窍了。关山林甚至连抱也没抱一下自己的二儿子,就匆匆登上停在门口的吉普车走了,剩下乌云一个人来对付残局。乌云已经习惯了在这个战场上孤军奋战,她的友军只有两个乡下阿姨,她们倒是毫无怨言,但是她们没有荣誉感,守住这个阵地或失去这个阵地对她们并不是性命攸关的事,充其量换一个阵地去守罢了。
  她们不像乌云,乌云必须打赢这场战争。
  乌云终于通过基地医院的业务关系联系上了湖南精神病医院。她带着会阳来到长沙,在长沙,她被介绍给精神病医院住院部葛主任。他是一位资深的医学博士,从法国留学回来。葛博士有一位姨父也是解放军的将军,所以他对将军夫人和将军的儿子表现出了极大热情和耐心。葛博士领导着一个专家小组,他们都是一些富有临床经验的大夫。对会阳的检查和诊断一共进行了三次,每一次会阳被带进那间神秘的绿色房间时乌云都有一种心惊胆战的感觉。她觉得她是在等待一种残酷的判决。事实上她赢得这场判决的可能性十分渺小。她几乎已经绝望了。但是她不能因为害怕就逃开,她不能把自己的孩子丢弃在那间绿色的房屋里不管!
  诊断结果在第二天的下午出来了。乌云被叫到葛博士的办公室里。葛博士脸上的严肃神色使乌云根本不敢开口。她被指示先阅读一份诊断报告。当她接过那沓厚厚的报告的时候她差一点儿喊出声来:不!
  但她还是顽强地把那份报告看完了。
  报告一:心理诊断
  诊断日期:1960年8月17日、18日
  诊断程序:明尼苏达多项个性测验
  双向心理测验
  语句补全能力测验
  斯普雷学院生活测验
  班德——格式塔心理测验
  格雷后姆·肯德尔测验
  墨滴心理测验
  智力功能:
  患者的智力功能范围在下与中下之间。他的词汇
  智商是38,抽象能力智商是28,全面智商是37.4。患
  者的理论输入为3,在词汇测验中七组词汇他只能说
  出三个词,完成率为1.2%……
  整体个性:
  在个性测验中,患者表现为戒备、回避、封锁、情绪
  压抑、与外界交往反常、对其他人的感情反应迟钝。患
  者有一种内向性的敌视情绪……
  总结和结论:
  综上所述,患者关会阳,男性,8周岁。大脑器官
  无组织损伤迹象。无脑溢血迹象。无思维混乱、精神
  变态和其它精神反常症状。智力低下。属先天性智力
  低下患者。
  主任医生:庄洁(签名)
  1960年 8月 18日
  报告二:精神病学诊断
  交谈诊断:
  患者主诉困难,语言稀少且混乱,思维有明显障
  碍。感官体验在患者身上表现得不明显。患者有正常
  的记忆力,他能记忆起四岁时一头母牛生牛犊时的情
  形,患者的主诉归纳为,那头牛犊躺在血泊中挣扎着爬
  不起来,那头母牛踩了它一脚。患者有明显不规则压
  迫感……
  病理阐述:
  患者关会阳,男性,8周岁。本报告前无精神病诊
  断史及病历资料参照……
  诊断:
  无损害社会型个性痴呆症。
  主任医生:傅国屏(签名)
  1960年 8月 18日
  看完这些,乌云差一点儿就当场晕倒在葛博士的办公室里了。葛博士的办公室里有一套漂亮的苏州家俱,红木的,沙发虽然有些旧了,但一看就知道它们是通过丹麦或者是西班牙籍的海船万里迢迢运到中国来的,精神病学专家甚至还在自己的书架上摆放了一两件均州瓷器,他当然不会让乌云在这样的办公室里躺倒在地下。博士很熟练地让乌云使用了一种镇定剂。乌云清醒过来以后开始流泪。泪水很多,但她一声也没哭出来。她就那么流着泪走出博士的办公室,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一把搂住了双手抱住一个苹果呆呆坐在那里的会阳。不用专家再多说一句话,乌云已经知道那几份专业诊断报告宣布的是什么了。她的脸上泪水迷乱,她把脑袋硕大、四肢细长的会阳抱了起来,走出了房间,走出了开满了鲜花的精神病医院。她要把她的孩子带回自己的家里去。
  此后连续几个夜晚,乌云始终把会阳紧紧地搂在怀里。她不肯让他到任何地方去。她一直在流泪,泪水日夜不干。开始,会阳把乌云的怀抱当做另外一个黑暗的角落,他有些窘迫但却十分安静地蟋在里面,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一直到睡着。但很快他发觉那不是他的角落,他的角落是没有温暖没有光明的,而乌云的怀抱有。乌云一直用她那双悔恨不已的目光看着他。她几乎搂得他喘不过气来了。他再度挣开乌云的怀抱跑到一个黑暗的角落里躲了起来。乌云奔过去想重新把他拥进怀里。他尖声地大叫着,目光中透出一种敌意和恐惧,他把自己全身都埋进两个瘦弱的膝盖头之中,像一个不肯出世宁愿缩回蛋壳的小鸟,他的那副拒绝和厌恶的样子把乌云阻止住了。乌云站在那里,不敢再往前走,她知道只要她一伸出手就会碰碎他,他的脆弱的身体和灵魂就会顷刻间被风吹散,消失在她后悔不及的地方。他们就那么对峙着。她站在那里。他蟋缩在那里。也许是他从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不会再试图把他拥进她的怀抱里了,他的瞳孔开始松散,脸上的恐惧之色也渐渐消褪。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好让自己在那个黑暗的角落里蟋缩得更妥贴一些。现在,他的身体已经非常合适地贴在了他所钟爱的冰冷的墙壁上了。乌云对这幅画面永远不能忘怀,她那个时候什么也体会不到,只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那个孩子,那个孩子不喜欢她的怀抱!她的怀抱有什么东西使他感到害怕呢?他那么弱小,那么孤独,他一刻也不肯离开他的角落。乌云心口疼得发抖。她知道那种感觉来自哪里,天哪,她知道那种感觉来自哪里!
  关山林知道了老二会阳是先天性痴呆症患儿。
  这不是要钱或者要粮,这是他们的一个儿子!天垮下来了乌云能撑得住,可儿子却是乌云致命的伤痛,她一个人怎么也撑不住。乌云头一回在关山林工作的时候冲进了关山林的办公室。
  关山林紧锁着眉头听乌云断断续续地诉说。乌云在诉说儿子的诊断结果时泪流不止,因为哽噎她经常说不下去。关山林脸色难看得要命,一层吓人的铅灰色在他刚毅的脸上迅速地弥漫开来。关山林五十岁了,五十岁的关山林被告知他的一个儿子是个白痴,是个永远不会思想不会生活的白痴!一棵已经知道珍惜和回忆绿叶的大树被齐腰砍了重重的一斧子!还有什么打击比这个更重的?!关山林像一尊风化的石头一样坐在那里。
  乌云因为有了关山林在身边,不再需要掩饰软弱和支撑厄运了。乌云哽噎地说,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拿这孩子怎么办?
  关山林在长久地沉默之后长长地出了一口粗气,说,怎么办,你说怎么办?事情已然这个样子了。
  乌云说,这个样子,也得想点儿办法呀!
  关山林说,想什么办法?总不能把人毁了再造一个吧?!
  乌云说,找个好大夫,找家好医院,兴许能治。
  关山林说,你当是什么,是治脚气呀?
  乌云说,不是治脚气,也不能眼巴巴看着孩子这个样子呀
  关山林烦躁地说,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乌云一愣,说,你这是什么话?什么今日?什么当初?
  关山林说,要知道他是这个样子,当初就不该生下来!
  乌云说,是我要生的吗?是我要生的吗?不是你,我会生他吗?会吗?!
  关山林不能忍受这个。他不能忍受人指责他。你可以打击他的头颅,打击他的胸,打击他的腹部,他是强者,你完全可以冲着他的强处来,来试试他,他会喜欢这种挑战,但你不该打击他的私处!关山林气咻咻地说,住嘴!你这长头发的女人!我没有要你给我生一个傻瓜出来!
  乌云哆嗦着,脸色苍白,她无法控制自己了。八年来,她从来不曾让这句话出来。她发誓一辈子不说出这句话,它们是阴影,她宁肯让这阴影永远啃啮她自己的心。但是他逼她逼得太狠了,他凭什么这么逼她?你太蛮不讲理了!她冲到他的面前,说,是你交出了我写给你的纸条,那是我写给我丈夫的,不是写给组织上的,是你把我推到那个绝境里去的,她们斗争我,让我和孩子站在那里,而你在哪里?你呢?你为什么不负起一点点儿责任来?如果不是你的出卖,孩子他不会成今天这个样子的!绝对不会的!她声嘶力竭地喊道。
  他想也没想,扬手给了她一耳光。他是一个当兵的,他的手重极了。她的脸上立刻浮现出五个手指印。她朝他扑了过去,双手揪住了他的衣领。这让他更加恼火。他像捉小鸡一样把她捉住,把她倒挟起来,用他那蒲扇一样巨大的巴掌在她的屁股上用力抽动,一边抽一边恶狠狠地叫道,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他的力气真大。她在他的挟迫下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她只能毫无用处地去撕扯他的衣服,去揪掐他的腿。他打了她十几下,打够了,像丢一块烂抹布似的把她往地上一丢,摔门走了出去。她坐了起来,把头埋在腿里,心灰意懒地抽搭着。好几次她都抽搭得喘不出气来。她的头发散披着,被泪水和汗水零乱地贴在脸颊上,样子狼狈极了。她就那么在地上坐着,心里一遍又一遍绝望地想着,他打了我呢!他打了我呢!
  关山林和乌云的夫妻生活出现了无法弥补的阴影和裂痕。
  日子依然还那么过,两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工作是繁忙而有意义的,它们给人充实和自豪。但生活毕竟不再像原来那么纯粹如雨后的天空一样了。如果没有会阳的存在,也许一切都可以得到愈合和弥补,就像一盆被晃动过的水一样,它总是会静止下来的,只要你不去捣动它。但是有会阳,这是一个无法改正的事实。那个孩子,他在一天天地长大,但他永远是躲在他黑暗冰冷的角落里,呆滞的目光中透露出对一切的拒绝和敌意。他们不可能不看到他。即使在有了快乐的时候,只要他们的目光一接触到了他,或者一想起了他,他们哈哈大笑的声音就会戛然而止,他们的快乐就会荡然无存,他们就会被一种惭愧、自责、痛楚和犯罪感所包围住。他们会默默地对视一眼,然后默默地走开。这是一种随时随地的窒息和压迫。其实角落里的会阳从来不说话,他只是在那里整天安静地蜷缩着,他几乎连看也不看他们。有一次或者两次关山林打算把会阳送进托儿所里去。会阳是肯定不能念书了,对他对别人那都毫无意义,不过他不能总呆在他的墙角里,呆在墙角里对他对别人同样毫无意义。但是这个主意遭到了乌云激烈的反对。乌云不愿把会阳送到任何地方去,她要会阳就待在她的身边。也许他不需要她的怀抱,但他需要她的监护。他们会欺侮他的,她说。在这方面她表现出了少见的偏激。关山林不能把会阳从她身边带走,谁也不能。关山林知道这一次做不了主宰,乌云会像一只被伤害的母豹子一样拼命撕咬,这样做不会有结果的。问题还不仅仅如此。乌云对夫妻性生活已经表现出极度的冷淡了。他们仍然做爱,但她不会再有激情。关山林仍然有这方面的渴望。乌云从来没有反对他。她躺在那里,漠然地任他在那里折腾。她睁着大而忧郁的眼睛,自始至终如此。这让关山林感到不舒服,甚至感到厌恶。这反而使他有了一种更强烈的报复欲。他想征服她,他打算夺回这个高地,为此他不惜投入全部的兵力,向他可恶的对手发动轮番攻击。然而这一切都于事无补,在他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地占领了那个高地后,他发现那里竟然空无一人,除了他自己的损兵折将耗费弹药外,他什么喜悦也没有。无人给占领者喝彩,那只是一片无人的高地,其实他什么对手也没有。
  失意使关山林有时心灰意懒,有时暴戾恣睢,性格反复无常。
  关山林开始寻衅滋事。
  最先撞到他枪口下的是他最疼爱的老大路阳。这个读高小的异端分子完全不顾及家中的风起云涌,他关心的只是给这个世界创造一些惊心动魄的事件,唯有这才能使他感到快乐。第一次他带领他的青年近卫军到学校附近的村庄里去收集粮草,他们等生活老师睡着以后偷偷翻出学校的院墙,去夜袭“敌占区”,他们把农民的一片红薯地挖了个底朝天,然后把战利品送到学校门房大爷的门口,他们私下将他视为他们一位牺牲的同伴的老父亲。在夜袭途中,有一条可恶的狗叫了起来,并不知好歹地追了出来,这帮勇敢的青年近卫军小伙子们用石头把这条法西斯纳粹的走狗砸出了脑浆。第二次路阳策划了一场更大的战斗,他带着他的青年近卫军战士到公路上去伏击“敌人”的运兵车,他们把钉了铁钉的木板埋在沙土里,结果使至少三辆基地的车辆抛了锚。这次他可干得太出格了。关山林把爱子揿在地上,抽出腰间的皮带,狠狠地抽路阳的屁股,把一条结结实实的日本牛皮带都抽断了,路阳为此一个星期趴在床上不能上学。
  路阳之后的倒霉蛋是京阳。体弱多病的老三一天到晚总是哭哭啼啼的,没有一点儿像当兵的种。关山林固执地认为这全是因为孩子吃了太多的奶糕才成了这个样子的,他太享福了,他必须去吃苦。关山林开始考虑把他送到什么地方去。京阳的阿姨朱妈是个三十七八岁的山东妇女,信佛吃斋,她对关山林的处理方式抱有成见。她带了京阳几年,已经和这孩子有了感情了,这个死了丈夫的中年女人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偷偷地用自己的奶头哄京阳入睡。如果首长这么不待见这孩子,她再干下去也没有什么意思,她愿意带着京阳回到她的山东海城老家去。她有一个哥哥,有三间半房子两亩沙地,她不会让这孩子遭罪的。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了。乌云对这个决定没有表示出太多的感情色彩,对她来说,孩子带来的烦恼比快乐更多,他们捆住了她的手脚,使她更像一头奶牛而不是一个革命者。也许奶牛也可以成为革命的奶牛,但她不能,她毕竟有她引以为自豪的工作呀!何况,他们还给她带来了无法言喻的痛苦。只要老二会阳在她身边,只要这个撕裂过她的孩子在她身边,别的她都可以听之任之。她甚至还用一种讥嘲的口气对关山林说,你把京阳弄走,你干嘛不把路阳和湘阳也弄走呢?她以为这样可以难住关山林了,谁知关山林却不吃这一套,关山林从来没有被人将过军,半年以后,他把另一个孩子也送到了湖北老家,乌云怎样的揪心挂肠也没能阻止住他。这回不是老大路阳,而是一岁半的湘阳。乌云到车站去送儿子和来接儿子的关山林的外甥。当火车开走的时候乌云泪水涟涟,她突然有了一种害怕的感觉。她从来也没有像此时此刻这样意识到自己丈夫的心硬。
  1962年夏天,乌云生下了他们的第五个孩子,一个长得模样俊俏的女儿。她给她取名叫湘月。
  孩子是顺产,乌云已经体会不到生产的痛苦了,她想这和母鸡下蛋没有什么两样,咕嘟一下子就生下来了。
  按照乌云的状况,她在一天之后就可以离开医院回家了,同时把她的女儿抱回家。可是乌云却没有走出手术室,她躺在那里没动。在助产护士处理完伤口之后,她要人把外科主任叫来,她对她的同事说,给我来一刀,把我的子宫摘除了。外科主任吃了一惊,他以为他听错了。他说,你在说什么?你疯了?乌云十分平静地说,我没疯,我知道我要干什么。我只是不想再生了,我实在是生够了。谁也不敢做这个主,关山林被通知到医院来签字。关山林拿着手术单愣了好长一段时间,没人敢去打搅他,甚至不敢去看他的脸色。院长闻讯赶来把外科主任值班室的门轻轻掩上,她断定这次她肯定躲不掉一场厄运了。可是关山林很快就走出了外科主任值班室,他已经用他那支粗大的派克金笔在手术单上签上了“关山林”这三个大字。他的脸色像淬过了火的铁块那样发青,目光呆呆地,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他愣了一会儿,嗓子嘶哑地对院长说,做吧。
  手术很成功。这种摘除器官的手术对基地医院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虽然如此,医院还是派出了外科主任和一位副院长亲自主持操刀。乌云被摘除掉的子宫很健康,像一只在阳光下光滑丰满的梨子。如果让这只梨子继续长在树上,它一定会有更多的作为的。富有经验的外科主任要一位助手立刻把这只梨子处理掉,不得送进解剖室。器官实体对医院来说实在是可贵的东西,它能让很多新手走向成熟,如果你想对解剖学认真地下一番工夫的话。但是乌云的子宫除外。熟悉乌云的外科主任清楚,这个健康的子宫其实只是表面的现象,如果把它切开,就会在粗糙丑陋的子宫内壁上发现许多增生的小肿瘤,它们布满在疲惫不堪的纤维组织上,并且因为不断的刺激而迅速地长大。实际上,没有任何一个孕育并产下了五个婴儿的子宫会是真正健康的,而且其中四个是在这个子宫被切了一刀之后产下的。外科主任不想让任何人在看到了这只子宫的真实面貌后对生命产生绝望甚至是憎恶的念头。
  手术后的乌云被推进了一间安静的病房。当她从麻醉药作用下的昏睡中醒来后,她第一眼就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那是关山林。他坐在她的床边,在她昏睡的那几个小时里他一直那么拘谨地坐着,一刻也没有走开。看见她睁开了眼睛,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惊喜。他说,你醒了?她躺在那里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圣洁的苍白。他勾下他魁梧的身躯。他冲她艰难地笑了笑。他把他的手伸进了被单,摸索到了她的手。他把它们紧紧地握在自己的大手里。她的心一阵颤抖,她感到这是多么的好啊!她为他生过了五胎。她让他有了五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他从来没有一次坐在产房外等待她被推出手术室。可他现在在这里了,在她身边了。她早已经不再寄予期望了。想一想吧,五次生产,五次生命之门和死亡之门的洞开,她还期待什么呢?而现在她不再期待的时候,他却奇迹般地出现了。他是怎么知道她需要他的?是他一直就知道这个,还是他终于明白过来了?可现在这一切都不再重要了,因为他毕竟已经回到她的身边来了。她感到她的伤口在火烧火燎地痛灼起来了。麻醉药的作用已经失去了,八十毫米的刀口和两条血管的缝合不能说不算是一次大手术。但她觉得这没什么。她觉得这是最好的报答。她觉得她很幸运。她想她为此宁愿再挨上十刀!她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激动,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红晕。她感到自己再一次的动情了。他在很近的地方专心致志地看着她,因为离得太近,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他的目光中充满了关切和柔情。他轻轻地说,你感觉怎么样?你伤口疼吗?她摇了摇头。她是疼,但这没关系。他说,你用不着怜悯那个拿刀威胁你的家伙,如果他把你弄疼了,你就说出来,我会把那个倒霉蛋抓来,用力踢他的屁股。要不,也照原样在他的肚子上来一刀。她噗嗤一声乐了。他一脸严肃地看着她,说,你别笑,我说得出来做得出来,他要真让你不舒服了,我会让他知道厉害的!她笑得更开心了。她当然知道他会当真的,说不定他真的会在外科主任的肚皮上拉上一道口子,一想到这幅画面她越发觉得他鲁莽得可爱。笑牵动了伤口,她不由哎唷叫了一声。他惊慌地问,怎么啦?你怎么啦?他把她的手死死地握着,好像疼痛的不是她,而是他。他这个样子让她深深地感动了。他是那么的温存。他以为她是一个脆弱的瓷娃娃吗?她把脸别过去,朝着里面的墙壁。雪白的墙上有一只美丽的七星瓢虫在轻移莲步,不时振动一下它那一对娇艳的翅膀。她把脸转过来,对他说,对不起。他说,什么?她说,我不该瞒着你做手术,不该自做主张。他说,谁说你不该?你当然该,难道这有什么疑问吗?他说,我们已经有了五个孩子,五个小当兵的,我们总不可能永远这么生下去吧,难道你想生出一支军队来吗?他说,就算你想,我也干不动了,我已经五十岁了,我不是一个优秀的父亲呀。他顿了顿,又说,我只要你,只要你在,只要他们没有把你从我身上摘除掉,这就足够了。她十分委屈地抽搭道,可是,可是它不是我一个人的,连我的人都是你的,我有什么权利这么做呢?他听了这话,把身子往后移了半尺,一脸严肃地端详着她。她在手术台上多么勇敢呀,顽强得就像一个孤胆战士,可现在,她却完全像个孩子。他让自己完全俯上去。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搂进了怀里,轻轻地说,好了,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再不会有什么能够伤害你了,我保证,再不会有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而她则将她的整个脸全部埋进了他的怀里。她的身子在轻轻地颤抖。她想,让我死吧,让我死吧。我是多么的幸福呀!我宁愿就这么死在他的怀里!他们就这么拥抱着,长久不说话。后来她就在他的怀里安静地睡着了。墙上的那只美丽的七星瓢虫这时终于爬到了窗台边,这回它真的振翅飞了起来,溜过遮阳帘,一直飞到阳光灿烂的院子里去了。
  八天之后,乌云拆线出院了。两个星期之后,她重新走进了办公室。她竟然比生孩子之前要胖了些。子宫摘除术后她没有奶,湘月由关山林做主交给了基地一位军工家属带养。那个身体健壮的乡下妇女生下孩子一年了仍然有充足的奶水,她十分乐意为一位老革命哺养女儿。再说,她的奶水挤也挤不完,她干嘛要浪费它们呢?关山林打算每个月给那个军工家里十块钱以做补贴,可那个乡下妇女却像受了侮辱似地把钱退了回来。乡下妇女说,俺不是奶妈子,俺不卖奶,俺是为革命哺养后代哩。
  也就是乌云出院回家这一天,五十岁的关山林和三十二岁的乌云分床而睡了。
  似乎没有谁有意这么做,也没有人提到分床的事。乌云刚出院,需要安静地休息,而关山林若在家,他是一刻也安静不下来的。关山林让勤务员把路阳和会阳的床搬进阿姨的房间,把儿童室腾了出来给乌云住。情况就是这样。那天他们分别走进自己的睡房,上床以后两人都没有像往常那样很快睡着。从1947年他们结婚以来,这还是头一回在一个家里分床而眠呢。他们总觉得少了什么,睡得不踏实。直到半夜乌云仍然在床上碾转。关节有些隐隐作痛,她起来吃了一片止痛药。她想他不知睡得怎么样。他的睡像一直不好,老是踢腿伸胳膊,后半夜了,他会不会把毛巾被蹬掉呢?她放心不下,就披了件衣服走到隔壁来看。他的屋里还亮着灯,原来他也没睡,正倚在床头看一本小册子。他笑着说他得抓紧时间把这本《关于加速进行党员、干部甄别工作的通知》看完,基地有好些在拔白旗、反右倾、整风、民主革命补课运动中处分错了的同志等着平反呢。她进去以后他就把文件放下了。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他就坐在她熟悉的那张床上,他们很随意地聊了一会儿。基地的事,医院的事,更多的是孩子们。老大路阳暑期过后就进中学了,他最近倒是不太捣蛋,而是迷上苏联的军事文学书籍,他一本一本地读那些战争小说,差不多是在吃它们;老二会阳那天突然对乌云说,太阳掉进河里了。那是个美丽的黄昏。这事让乌云激动了一阵子。据说上海能治儿童痴呆症,等过一阵子有空了,就带会阳去试一试;山东海城的朱妈来信说,老三京阳越长越俊了,他很乖,听话得很,总是待在她身边,像个闺女。关山林笑骂道,朱妈倒是会带,把个儿子带成了闺女,以后是当男兵还是当女兵?湖北老家方面也有信来,说老四湘阳贼精,他知道怎么把好吃的弄到自己嘴里,他想要什么决不大吵大闹,他有自己的办法把它们弄到手,在这方面大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当然,家里需要一些补贴,否则没法养活那个贪婪的小东西。老五湘月长势良好,谁都夸这个丫头长得像妈妈,不过孩子没出月,也不能老占人家老百姓的便宜,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到哪儿都不能忘,得想办法补上这个情。他们就那么坐着聊着,一点困劲儿也没有,一直聊到鸡叫二遍。后来他们不聊了。他说,天不早了,你身上有彩,不方便,早点儿歇着吧。她说,那就歇吧。她就起身回到自己的房间,上床灭了灯,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
  从此他们就保持了这种分床的格局,两个人谁也没有再提起过合到一起来睡的事,一直到他们老了,他们再也没有睡到一张床上。
7 豹困樊笼
  关山林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他的焦灼不安、喜怒无常、暴戾乖张连他的部下都难以忍受。他仍然爱哈哈大笑,但他开怀大笑的时候你可以感到他内心深处的反复无常,他的笑声常常会突然间中止,就像一架飞快转动的风车骤然折断了扇叶那样令人心里发怵。他对部下的严厉日益加深,他总是骂他们是一群饭桶,除了能把皮鞋擦干净之外什么事也干不了。他悲哀地说一支不打仗的军队是一群世界上最没有用处的窝囊废。这就是他的观点。他仍然坚持锻炼身体,他对渐隆的小腹忧心忡忡,同时对出现在胳膊和腿上多余的脂肪部分表现出了一种敏感态度。应该说他仍然十分结实,他身材魁梧匀称、肌肉有力、行动灵活、身体的活力没有任何衰老迹象。他每天早晚各做一百次俯卧撑,然后他跑步,跑三公里或者五公里,即使下雨的天气,他也穿着雨衣坚持跑。他在双杠上做屈腿九十度能坚持十秒钟甚至更长,这得取决是在早饭前还是早饭后,如果是早饭前,他肯定能打破这个纪录。早饭是两个二两的馒头,一碗稀饭,用不着任何菜;中午有半斤米饭和一碗红烧肉就足够了;晚上是他胃口最良好的时候,如果不给他限制,他一个人能干光一大叠摊饼。当然没有人限制他,困难时候已经过去了,他的薪水足够他吃光半个湖南省产下的粮食。如果不算他那一身的伤疤和仍躺在身体里的那些金属零碎,他什么毛病也没有,结实得像一只四周岁的豹子。他的生活习惯好极了,早睡早起,不睡懒觉,不吃零食,不吸烟,不喝茶,不在白天的任何时候打饨,没有任何恶习。然而他的问题出在他的脾气上。很多时候,他总是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着一面白墙或是一张地图沉默无语,无论是三伏酷暑还是三九严寒,他赤裸的头上总冒着袅袅热气,让人感到他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令人不可思议。关山林的坏脾气不仅仅来自乌云或是他们的孩子,不,甚至它和他们根本没有关系。乌云知道这一点,她知道她和孩子们会给他增添烦恼,让他心灰意懒,但他们伤害不了他。伤害他的是另外一种东西。是战争与和平。关山林过去曾是何等的畅快过呀!他从十六岁当兵,打了几十年的仗,他的半个生命都是在枪林弹雨中打过来的,他早已习惯了那种拼搏厮杀的生存状态,以至灵魂中都无时无刻地弥漫着芳香的硝烟味。他从恐惧、憎恶、无知、无畏、洒脱直到醉心与迷恋于战场。他渴望力量与力量、智慧与智慧、生命与生命的较量,那是强者之间最高级的较量。他渴望战胜逆境与死亡,赢得战胜之神的荣誉桂冠!广阔无垠的战场上两旗招摇两军对垒,壮丽的狼烟在凄厉的军号声中冲天而起。素昧平生的双方士兵在弹尽粮绝之后疲惫不堪地厮抱到一起,如同亲密的弟兄一般在泥泞中跌扑翻腾。军中帐帷中消息接踵,谋士颦眉,主帅在清冷的山风中经历着每一分钟都有可能由胜利者沦为失败者的忍耐与煎熬。枪声稀落以后战场上寂静异常,如血的夕阳中一匹胯部挂了彩的战马在遍地的尸首中寻找它的主人。一只良久无处停落的小鸟此刻在一个尚未散尽热气的士兵的胸脯上稍作小鼓,而早生的夜风开始款款出动,吹散硝烟,评判这场战斗的失败者和胜利者……如今这一切都消失了,它们已经成为过去的美梦,只有靠着回忆,它们才会出现片刻。回忆已经成为关山林生命中的海市蜃楼,虚幻得令人不可相信。河清海偃,天下太平,关山林在三十九岁之后失去了战场,此后他又在和平年代里度过了他另外的十一年,这是他作为军人的黄金时代,是无论智慧和信念还是勇气和经验都处于最巅峰的时代。除了期冀不停地日夜磨砺他彻冷的战剑之外,他无为可作。他有些迷惑了,他不知道在战争之外他还能做些什么,打铁吗?缝衣服吗?种地或者打兔子吗?对此他丝毫不感兴趣。他是血与火创造出来的,他是战争的儿子,他只属于战争!放马南山使他痛苦不堪,刀枪入库让他心疼不已,但是作为一名职业军人他找不到敌人了,他失去了他的战场!他焦灼、烦躁、失落、寂寥、无奈、迷惘,他的脾气越来越坏,越来越令人琢磨不定。军人关山林在整整十一年中经历着一种爪稀齿钝筋骨松弛的折磨,在实在无法忍受的时候他就冲进打靶场中抱起一挺机枪狂扫一气,直到把枪管打红,直到把一整箱子弹打光,然后他将怀里的机枪丢在地上,看着子弹消失的方向深深地长长地叹一口气。他仍然每天早晨起来在大雨中奔跑,昂着头挺着胸奔跑,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支撑他那双腿顽强不屈地向前奔跑的,只是不死的信念了。
  1962年10月,一个机会再次出现在关山林面前。20日,印度军队自中印边界东西两段同时向中国发动大规模的武装进攻,在自行火炮和轮式装甲车的掩护下,大个子大胡子印度兵像一群黄羊似的往边境线中国一方冲来,不顾一切地扑进了中国边防军的工事里,与中国边防军厮杀作一团。中国军队忍无可忍,奋起反击。战况很快传达到关山林这一级,关山林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精神为之一振,一瞬间他豹目骤亮短发乍起,全身的筋骨如水溅油锅一般僻啪僻啪炸响。关山林意识到这将是他军人生活中的最后一次机会了,他要得到它,他必须得到它!关山林立即向上级部门打了请战报告,要求调他到中印边境前线去。有关部门没有打算理睬他。不是他一个递交请战书,全军上下,从参军三天的列兵到官至大将的将军都有人请战,别说那么点儿边境冲突用不着几百万军队一起上,就算用了,几百万人往那儿一踩,踩得面目全非,叫外交部日后怎么和人家划分领地去?但是耐不住关山林一天一份地向上交报告,有关部门就在电话里向关山林解释说,你的工作是后方军事工业生产,你把你的活干好了就是对前线的最大支援。关山林不服,说,光生产枪呀炮呀的不解气,看着人家打仗更憋气,让我上战场,我宁肯官降五级!有关部门哭笑不得,说,你又没犯错误,降你三级干什么?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关山林急了,火了,和人家吵架,说,我知道你们为什么不用我!你们不就是因为1949年在青树坪那一仗吗?那一仗我是失了手,我失了手你们处分我好了,该上军事法庭上军事法庭,该枪毙枪毙!你们为什么不处分我?你们不处分我,拿我流放,让我看西洋景,这比枪毙我还毒!这下有关部门可恼了,放下电话就议论,说,这个关山林,无理取闹,真是胡搅蛮缠!建国以后他就没有老实过,一会儿要打美国佬,一会儿要打台湾,一会儿要去西藏,一会儿又要去中印前线,还说搞军事工业是拿他流放,简直无纪律无原则!有关部门打算给关山林一个批评处分,让他有一个教训。后来有两件事为关山林解了围。一个是有关部门接到了关山林的妻子乌云的一封信。乌云这封信是背着关山林写的。乌云在一信中写道,1949年在青树坪老关他是打了败仗,给革命造成了不应有的损失,可是,在这之前他为革命打过多少胜仗呢!他打’过的胜仗是他失败的十倍,百倍!难道这还不能相抵他一次的失误吗?你们让老关上前线去吧!他等仗打等得很苦,他已经等了整整十一年了!这一辈子,也许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了!如果要立军令状,我愿意和老关站在一起,以我们全家的名义签名画押,他若是输了,我和我的孩子们陪他一同上军事法庭!……这位女军官和她的丈夫如出一辙,是她而不是他使有关部门深受感动。而一位熟悉关山林的上级也发了话,关山林调皮是调皮了点,请战上前线也不是什么坏事嘛,当兵的打起仗来不往前面冲那还叫什么当兵的,那不成老百姓了吗!这两个人解了关山林的围,使关山林摆脱了一次处分。但是关山林终究还是没有得到上前线的机会,直到一个多月后,他知道了中国军队已经把那些兔崽子们撵过了麦克马洪防线,并且把他们的屁股踢肿了。现在他又一次失去了机会,它像一只巨大的气球一样在他的上空晃了一下又飞走了。关山林失望极了,他想,他们有太多可以使用的人,他们不需要我,他们不承认我是最优秀的,或者,他们认为我已经老了。这一天他第一次没有练他的俯卧撑,没有在车辆稀少的公路上挺着胸膛长跑。他仍然起得很早,差不多是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来了,起来之后他就走出屋外,在院子里坐下。黎明前时分世界很安静,空中还没有小鸟飞过的痕迹,空气里有一股泥大苦涩的芬芳味,夜风在这里做着最后疲惫的散步。他坐在那里,腰杆笔直,双肘枕在腿上,目光向前,一动不动地,直到晨露溽湿了他的衣裳。乌云在早上六点钟的时候醒来了。乌云醒来的时候有一种失落感。她穿衣起床,先到关山林的房间看了看。他不在房间里。她想他也许去跑步了。但是没有,他坐在院子里,心如止水,像是一块在等待风化的石头。她轻轻地走过去,从旁边看他,她惊诧地发现他的鬓角出现了好几根白头发!他才五十二岁,他肌骨健壮、精力充沛,可他却有白头发了!她站在他的身后没有做声,她想她是走过去把那几根白头发拔下来呢,还是听凭它们的存在?有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拿不定主意。
第五部 四川(1964—1975)
  1 恩恩相报
  1964年10月16日,中国自行制造的第一颗原子弹在西北的一片荒漠中爆炸了。
  两天以后,关山林接到调令,前往西南军事工业基地工作。
  数周之后,在军火重镇重庆市的一栋欧式红色洋楼里,关山林有了一间十分阔气的办公室。那栋红楼是旧时重庆市市长杨森的公寓,隐藏在一大片郁郁葱葱的花木丛中,方圆数平方公里围上了高高的栅栏,大门的持枪士兵有两个,另有一名军官执哨,对进出的车辆人员进行严格的检查。
  乌云带着老大路阳、老二会阳和老五湘月随同丈夫一道调往重庆。乌云在重庆脱去了军装,成了一名转业军人。关山林说,组织上提倡部队干部转业支援地方,我是领导,我得带这个头,你还是转业吧。乌云不愿离开部队,不愿脱下穿了十八年的军装,但是她拗不过关山林。关山林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便把乌云转业的一切手续都办好了,干部部门甚至已经准备了乌云的去向。乌云交出了军官证,拿回了转业军人证。她哭了。关山林皱着眉头说,你这个人,你抹什么眼泪?又不是要你去死,有什么好伤心的?组织上需要,干什么不是革命!乌云擤着鼻涕红着眼圈道,要服从组织需要,那你为什么不自己转业?你转业就不是革命了?你拿我来挣表现。关山林觉得乌云太浅薄,太无知了。关山林说,笑话!你真是笑话!你这话既没水平又没常识。我能转业吗?我是军人,我这个军人和你这个军人不一样!你懂不懂?乌云很生气,这才是没有道理的话,他当然是军人,这用不着说,可她也是军人,军人就是军人,没有区别,难道过去十八年她只是一个穿着军装的老百姓吗?她这么想,但是她和他说不清楚,他有他的一套理论,他才懒得和这世界上别的理论合作呢!乌云转业后分配到五机部一六一厂工作,职务是厂职工医院党委书记。一六一厂是一家大型兵工厂,生产坦克和自行炮,工厂有一万多名职工,老工人大多是解放前的老兵工,厂里的复员转业军人占了半数。因为系统仍属军事工业,复员转业军人又多,乌云在这里仍然感受到一种浓厚的部队氛围,同志之间,上下级之间关系很融洽,所以她很快就适应了。只是她发现自己的偏头疼、低血糖、风湿性关节炎越来越严重了,同时又新添了支气管哮喘的毛病,而且子宫摘除之后,她的脾气也变得急躁了,对很多事不怎么耐烦。连关山林都觉察出来她的变化,说,你是怎么回事?你过去不是这个样子的呀?乌云当然知道过去她不是这个样子,过去她快乐活泼健康随和,过去她身上的每一个零件都完好无损,可现在呢?她才三十六岁就落下了一身的毛病,你要她怎么样?但是乌云不想和关山林说这些,一说他们准吵架,她才不想和他吵架呢。
  十五岁的老大路阳已经是个非常标致的小伙子了。他和他的父亲一样长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臀,浓眉大眼。他爱剃一个发茬很短的头,这一点儿也像他的父亲。路阳学习成绩不错,他属于那种并不特别用功但天赋很好的学生,考试总是拿双百分。他把大量的时间用在功课之外,比如读军事小说,比如航模制作,比如看电影。有两项业余爱好是他是为投入的。其中一项是体育锻炼。他一直是学校篮球队的主力队员,十五岁个头就有一百七十五公分,穿四十码的球鞋,中线球投得又快又准,令对手特别头疼。他还参加了田径队,跳高跳远的校纪录都由他保持着。他最拿手的体育项目是单杠,双手大回环他能一口气做四到五个,这个数字让体育老师都感到脸红。有一次他还试图做一个单手大回环,可是没成功,他从杠上摔了下来,跌了个鼻青脸肿。让人骄傲的是路阳从来不是个大惊小怪的懦弱孩子,对于伤呀痛呀的他一向满不在乎,要是他的手被刀子削去了一块皮,他一准不包扎,把伤口流出的血塞进口里吮干净,该干什么他照样干什么。他的另一项爱好是沙盘。那是一种军事参谋和指挥官们使用的工具。路阳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或者贿赂了军械处的那些年轻军官,他们给了他整整一套沙盘。可变式地形盘、坦克、装甲车、重炮、轻炮、轻重机枪、使用各种武器的小锡兵、碉堡、鹿等,甚至还有几架容克斯86轰炸机、B--17飞行堡垒战略轰炸机、马丁战斗机和三菱式战斗机,其兵力装备足足可以打一整场大规模的战争。路阳对这套沙盘的着迷程度让关山林都感到吃惊,他常常在星期天里一玩就是一上午。你不得不承认路阳对于军事有着相当的开赋,他能十分熟练地在沙盘地复演出二战时东线战场上的所有著名战役。关山林有一次出于好奇,要这个正在读初中三年级的小子和自己比试一下,他们把床上的东西全部掀到地下,爬到床上开始开战。关山林吃惊地发现儿子是个难以驾驭的对手,他运兵如诡,常出奇策,把自己的实力演绎得令人眼花缭乱而又让对手大伤脑筋。关山林花了两个钟头才勉强把儿子收拾掉了,此时他已损失殆尽,汗流浃背。关山林对自己的表现十分恼火,但他仍然暗自欣赏儿子的军事才能。如果儿子日后不是一名出色的指挥官,那一准是老天瞎了他妈的眼!关于这个,关山林和乌云提起过,乌云有她自己的看法。乌云说,你注意没注意,你那大儿子太自负,太自以为是,他总想当第一,要是哪天你看见他脸上有笑容,那他准是第一,即使他在一千个人中间当了第二名,他也是一副气得要命的模样。关山林不明白,说,这有什么不好?自负有什么不好?当第一有什么不好?不做第一难道还留给人家去做?你这个观点才莫名其妙呢,我就喜欢他这个性格,他这性格像我!乌云想,没错,他就是太像你了,再往后他就该是第二个关山林了,可是这样他又要不高兴了,因为他不是关山林第一,你才是关山林第一,可惜这点你永远也无法让他满足吧?
  老大路阳像关山林,其余几个孩子却一点儿也不像。老二会阳用不着说了,先说老三京阳。全家搬往重庆之后,乌云把寄托在山东海城和湖北洪湖的两个孩子都接了回来。现在日子好过多了,用不着再把孩子丢那么远。老三京阳被接回来的时候,乌云几乎都认不出自己的儿子了。京阳躲在朱妈身后始终不肯出来,然后他就哭。哭还不是放声哭,是捂着脸小声啜泣,像女孩子那样。京阳确实像个害羞的女孩,他长得俊,细皮嫩内,眉眼清秀,说话先脸红,一受了委屈眼圈就潮了。他喜静不喜动,平常干的也全是女孩子玩家家干的事,刻剪纸呀、翻网绳呀、跳猴皮筋呀、收集歌片呀什么的,还特别喜欢小猫小狗,逮着机会就拿自己的小手绢给小动物洗脸扎辫子,他从海城回家的时候自己就扎了个冲天小辫,还穿了一身大红大绿的花褂子,那副打扮让乌云哭笑不得。乌云埋怨朱妈说,你这么打扮京阳,你都把他打扮成闺女了。朱妈不服气地说,闺女有什么不好?闺女性子温和,又知道疼人,强似那些野小子百倍。乌云后来发现京阳晚上睡觉还要摸着朱妈的奶子才能睡。她就坚决把京阳赶下了朱妈的床,让京阳自己睡一张小床。为此京阳啜泣了好几天,并且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睡不安生,老做噩梦,弄得朱妈心疼得不得了。京阳不喜欢和男孩在一起玩,而喜欢和女孩们在一起玩,因为他文静,女孩子们都很喜欢他,他拿出自己那一份糖果分给大家吃,她们都觉得和他在一起是一件十分快乐的事。乌云很快就发觉京阳的性子确实很温和,他是家中最听话的孩子,不调皮不捣蛋,极少做让大人尴尬的事情。他很有同情心,有人受了伤或者是生了病他就很难受,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如果是小动物遇到了这种情况,他同样也会悲痛欲绝。大多数时候,京阳不是引人注意的孩子,只有一次他表现得尤为强烈。那是一次看电影,乌云带孩子们到两路口的中原电影院看《白毛女》,电影一开始京阳就在那里哭,以后哭得越来越厉害,等人们在山洞里找到一头银发的喜儿时,他差不多已经哭晕过去了。还有一点,他属于那种艺术天赋很强的孩子,他的歌唱得很好,什么歌他只要听一两遍就能唱,从头到尾一个音也差不了。他喜欢自己编儿歌。小猫小猫瞄瞄,妈妈叫它娇娇;小兔小兔跳跳,妈妈冲它笑笑。乖蝴蝶,俏蝴蝶,光有翅膀没有鞋。如此等等。这让乌云惊讶不已。但是京阳最喜欢的还是讲故事。京阳给小朋友们讲故事。京阳讲故事不从老师那里学,自己编。有的故事有影子,有的故事连点儿影子都没有,纯粹是他想象的。比如有一个太阳王子和云彩公主的故事。太阳王子喜欢美丽的云彩公主,他要云彩公主做自己的妻子。云彩公主喜欢太阳王子的威武有力,但是不喜欢太阳王子的专横跋扈,他老是爱用他的金色的火箭杀伤那些可爱的小花小草。云彩公主要太阳王子改正他的缺点,但是太阳王子就是不改正。云彩公主很伤心,就躲着不见太阳王子。太阳王子到处追她,可他怎么也追不上,等他刚刚捉住了云彩公主的白纱裙子,云彩公主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太阳王子很后悔,他每天都在寻找美丽的云彩公主,从东边找到西边,再从东边找到西边,天天月月年年,始终不肯放弃。他不知道,其实他根本不用找,只要他改正了缺点,不再伤害可爱的小花小草们了,美丽的云彩公主就会自己回到他的身边……这个故事简直太美了,听得老师都流了泪,小朋友们把小手都拍红了。乌云知道这事以后,很兴奋地转诉给关山林听。关山林听了皱了皱眉头,说,这孩子,哪来这么些怪念头?什么太阳王子云彩公主的?那太阳东升西落是在追姑娘呐?那是自然规律嘛,简直胡编乱造!关山林坚持认为只有脑子有毛病的孩子才会有这么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点乌云最不爱听,一说这个乌云就想到老二会阳。乌云的心病被触动了,就反击关山林,说,这是什么毛病?这是艺术细胞你懂不懂?你要说这算毛病,那路阳呢?这孩子一天到晚琢磨那一堆飞机坦克大炮,折腾过去折腾过来,那一堆锡兵里到底能折腾出什么来?他那就不算毛病了?关山林护卫老大说,你懂什么,那是沙盘,是军事战术,那才是真正的学问!你怎么能把京阳和路阳比?京阳他连路阳的半个脚趾头也比不上!夫妻俩争论了半天,谁也不让谁,结果谁也说服不了谁。乌云对关山林的偏袒耿耿于怀。老大路阳是自己的儿子,实在也是个优秀的孩子,但总不能因为老大优秀其他的孩子就全一无是处了吧?这么想,乌云从此偏偏要对京阳爱护得要紧。看着吧,她的孩子,日后个个都要他们有出息。
  四岁的老四湘阳从洪湖老家接回来的时候,让乌云大吃了一惊。湘阳又黑又瘦,干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因为头上长了些疮,把头发全剃光了,样子像一枚破了皮的蔫土豆,只有脏兮兮的脸上那对滴溜溜的小眼睛还有点儿精神,要不是这,乌云真的还以为站在她面前的是一个小叫化子。当时乌云的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她二话没说,三下两下就把湘阳身上那件让人怀疑藏有虱子的破布褂扒拉下来丢进了垃圾箱,然后把湘阳浸在热水中足足洗涮了一个钟头。这以后湘阳有好长一段时间肠胃出毛病。他把所有能看见的食品全往嘴里塞,一直到它们溢到喉咙口为止,乌云不得不让他眼下大把大把的酵母片和表非呜片,以使他肚子里的那些东西能尽快消化。乌云开始留心控制这个小饿痨鬼的进食量但这不大有用。四岁的湘阳有一种非凡的本事,他有办法弄到他想要弄到的任何东西。有一回他摇摇晃晃地去找阿姨,他把阿姨拽到厨房,指着高处的碗橱说,老鼠,老鼠。阿姨如临大敌地把碗橱里的东西都清出来放到一边,不安地在里面寻找。碗橱里有两只蟑螂,没有老鼠。也许鬼东西跑掉了,阿姨想。不过阿姨很快就发现她上当了。湘阳正在一旁津津有味地大嚼一条上一顿吃剩下来的香肠,他看见阿姨朝他奔来的时候迅速将剩下的一大截香肠塞进嘴里,并令人难以置信地把它立即吞进了肚子里,然后在脸上浮起一层讨好的微笑。还有一回关山林的司机从外面弄到一只很肥的狗,关山林要阿姨把狗肉炖了。关山林对炖狗肉有特殊的感情。把新鲜狗肉洗干净了,砍成大块,在生水里下上料酒、生姜、干椒、小茴香、桂皮,用文火细煨,炖得骨松肉烂、汤酽汁浓,那种香味真是美不胜收。阿姨煨好了狗肉就去洗衣服,衣服洗好之后晒到院子里去,正晒着,阿姨感到一阵心惊肉跳,手中的衣服都落到草坪上去了。她发现自己有好半天没有听到那个四岁的鼓上蚤的动静了。她知道只有两种时候这个孩子才会安静下来,一种是他睡觉时,另一种是他正吃东西时。阿姨丢下湿衣服就往家中奔。在厨房门口她看到一幅令人毛骨耸然的画面——那个饿痨鬼正站在一只两尺半高的高凳上,用一把长柄汤勺在滚开的吊子里呼呼呼哧地捞狗肉。他的目光贪婪极了,唾水直接掉进吊子里。他把全身都匀向吊子,只差一点儿,他就要掉进滚开的汤汁中和那些狗肉为伍了。阿姨捂住嘴强迫自己不叫出来,轻轻移过去猛地一把将那个倒霉蛋抱下来,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喘其气,而那孩子则在为自己的功亏一篑伤心欲绝。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好些年。湘阳实际上很快就胖了起来,食量也恢复了正常状况,两个月之后他就不再比其他的孩子吃得更多了。但是这孩子有一种对东西的占有欲,他总想把尽可能多的东西弄到手。阿姨在打扫清洁的时候经常在某个角落里翻出发了霉的糕点、化成了糖稀的糖果或是干成了核的水果,那都是湘阳的杰作,他吃不了那些东西,但是只要他把它们藏起来它们就是属于他的。连托儿所的老师都向乌云反映,湘阳的衣兜里每天都是鼓鼓囊囊的,而发剩给小朋友的橘子苹果放在盆子里总是会不翼而飞。乌云臊得不行,觉得脸都没地方放了。乌云把湘阳抱起来放在床上,在他的面前蹲下来,看着那孩子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湘阳,你是妈的乖孩子,你以后要什么东西,你就对妈说,家里什么都有,你一辈子也吃不完,你用不着拿别人的东西,也用不着把东西藏起来,你要听妈的话,好吗?湘阳坐在那里,用他那双小眼睛盯着妈妈,他听完了她的话以后飞快地点了点头。但是这一点儿用也没有,他依旧把东西藏得到处都是,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能在什么地方翻腾出一些零食来,它们就像一些地雷一样让你大伤脑筋,而湘阳则对四处建立他的宝藏洞乐此不疲。乌云终于无法忍耐了,她在湘阳的屁股上狠狠地揍了几下,把他提拎到儿童室里坐下,然后把一大堆糖果点心堆到他面前,那些花花绿绿的零食差不多快要把那个可怜巴巴的小人儿埋起来了。乌云狠狠地说,吃吧,让你吃个够!让你守着它们吃!看你还能把它们怎么样!那孩子抬起一双惊恐的小眼睛看着他的母亲,脸上浮现出一种痛改前非的样子。乌云气呼呼地想,你还能怎么样呢?对于一匹饿坏了的小马驹你只能给它充足的饲料,在满满当当的马槽前它还有什么好害怕的呢?但是这回乌云又错了。乌云到厨房里吩咐阿姨买些什么菜,又到客厅里去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回到儿童室去看湘阳怎么对付那些零食。她没有看见那些东西。那些足可以开一家儿童食品店的糖果糕点竟全都不翼而飞了。四岁的湘阳仍坐在屋子当中,手里捏着一小块桃片,正在慢条斯理地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着。乌云大惊失色,继而仰天长叹,唉,她究竟做错了什么?她怎么就生下了这么一个贪得无厌手脚通天的冤家来呢?她把这事告诉了关山林,试图引起关山林的重视。关山林听了以后哈哈大笑,笑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关山林说,狗日的,这小子倒是当侦察兵的料呢!乌云对这种说法颇有反感,难道你的那些侦察兵就是一些擅长打洞匿食的鼹鼠吗?但是关山林是对的,这孩子确实在某些方面有他自己的长处。他灵光、会看大人的眼色、敏感、忍耐性强,而且,他有目标性,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并且怎么才能够做到。
  相比之下让人操心最少的是老五湘月。湘月实在是一个最知道疼怜父母的好闺女,在她两岁的时候她就知道不给大人添麻烦是一个女儿家的本份。她做得好极了。正如人们看到的那样,湘月极像母亲,美目如杏、樱桃小嘴、脸蛋儿红扑扑的、皮肤么,但是她是明白自己的。有时候你用不着说什么,用不着告诉她你的事,用不着交流,甚至用不着知道她在干什么,但是你却知道她就在你的身边,在你的生活里,你就对生命充满了信心,你就不会轻易地放弃。这就是乌云的想法。
  在重庆沙坪坝区一个依山面江的院子里,他们有了一栋不错的房子。那是一栋老式的青麻石砌成的二层楼房,过去它属于一位国民党的高级将领。房子隐藏在一大片樟树和夹竹桃之间,山墙上攀满了藤类植物。房子的前后有两个很大的院子。屋后的院子因为遮阳,长期荒芜了,在长满了青苔的石板路上落满了金币似的枯树叶。有一个废弃的水池,喷口已经长出了一丛生机勃勃的剑草,一尊欧洲风格的大理石雕像像是站累了似的倒在池子边上,是个体形丰满的美人儿。池子里有一群无人打扰的蝌蚪,到了春天的时候它们都乐意变成青蛙,但过不多久,那里又会重新出现一群蝌蚪的。前院是一大片草地,草地在一年当中的大多数时间里都是青青的,由此做了孩子们最喜欢的游乐场所。有一条小路从这里一直通向山下的公路。黄昏的时候,他们常常走出家,在草地上坐下来。山下是化龙桥,红岩村坐落在半山腰上,对岸是江北,嘉陵江从他们的脚下逶迤流过,江面上风帆点点,有时小火轮冒着黑烟突突地开来,鸣一声笛,两岸间就有很长时间的回音去去来来。孩子们在附近的草地上嬉闹,追过去又追过来。谁跌倒了,就哭,他们不理他,那哭声一会儿就止住了,换成了笑声,一切仍然继续。天黑尽的时候,山城一片灯火,他们和孩子就或静或动地与那些童话一般的灯火遥遥相望了。
  这是他们生活最安宁的一个时期。
  乌云的单位离家不太远,医院条件不错,用不着忙得昏天黑地,她有足够的时间来照料家庭。这是一个令人羡慕的大家庭,作为家庭主妇她有太多的事需要操持。家里一共有十口人,他们夫妇俩,五个孩子,一个勤务兵和两个阿姨。勤务兵叫李部,十七八岁,是河南信阳人,他负责家中的粗重活,以及家庭与外界的联系,人很腼腆,吃饭的时候总不肯上桌,躲得远远的。晚上没事了,他就拿一支笛子,坐在后院的水池边吹,吹《我是一个兵》,吹《毛主席的战士》,或者是《打靶归来》,反反复复就这几曲,有时换个新曲子,怎么吹也吹不好,还是变回来,继续吹《我是一个兵》,态度极认真。路阳读中学,京阳读小学,湘阳上托儿所,路阳和京阳读的是西南军区八一子弟学校,是寄宿学校,湘阳的托儿所也是部队的,同样是寄宿,每周只回家一次,这样过去给每个孩子请的阿姨就交回组织上了。带京阳的朱妈坚决要留下来,她在山东海城的哥哥不愿她待在家里,一定要把守寡的妹妹再嫁出去,可是朱妈对嫁人已经害怕了,她不想再和男人一起过日子,就是说她在山东老家不可能再待下去了。要么你们留下我来,要么我出家做尼姑去!朱妈坚定地对乌云说。朱妈是苦出身,是阶级同胞,我们干了几十年革命,怎么能让她去干封建迷信那一套呢?关山林对乌云说。朱妈确实是个尽心的阿姨,而且手脚麻利,又收拾得干净,所以,在考虑留谁下来照顾会阳和湘月的时候,乌云就选择了朱妈。朱妈对此感激不尽,她执意要把组织上给她的保姆费交给乌云,乌云当然不能收下,朱妈就急了,说,那你还是不把我当自家人。乌云就给她细细地解释,说,组织上安排你到我家来,那也是一份革命工作,你看老关和我都从组织那里领了一份工资,你拿到的也是一份工资,就是说,你也是革命队伍中的一名光荣的工作人员呀!朱妈听了,就高高兴兴地把钱收了起来,说,也行,那我就存起来,我拿它们也没有什么用,存起来,日后给我京阳娶媳妇时花。朱妈最疼京阳,总是说我京阳我京阳的,弄得关山林醋兮兮地背后对乌云说,朱妈那口气,好像京阳不是你生的,而是她生的。
  朱妈心地善良,但是朱妈和吴妈却搞不好,两个人总说不到一块儿去。吴妈是到重庆后新请的。吴妈不带孩子,管做饭,买菜和打扫房间的事也是她的,开始还加上洗一家人的衣服,朱妈热心快肠,帮她洗了几次,以后她就索性不洗了,让朱妈去洗。吴妈菜做得好,她做的川菜很合乌云的口味,而且她知道用东坡肘子这一类大油的菜去讨关山林的好。关山林总是在乌云面前夸吴妈,说她是他见到的最好的厨子。吴妈解放前就在一个官员家干过厨子,对官宅生涯很有经验,她深知要在这种家庭里取得信任和地位,最重要的是平衡男女主人的关系。男主人是一家之主,其重要性不可小瞧,他若说一声好,你就是躺上三天也没有人找你的碴;他若白你一眼,你就算累脱了皮也是劳而无功。女主人是家庭的内当家,别看人老说夫妻夫妻,把妻永远放在后面,其实这个说法,是指主外主内而言,主外当然是夫,主内就得靠妻了,没有一家大官的家里是丈夫管家的,他若一门心思都在家里,外面的事业如何做得大?所以,在家中,仰着头的是男人,睁着眼的是女人,女人才是家庭中的真正主人。这样说就很难了,两厢都得讨好,到底讨好谁呢?是一起讨好?是先讨好一个再讨好另一个?是讨好其中一个而放弃另一个?都是犯难的事,别说夫妻之间再亲密也是有龃龉的,就算真有人间鸳鸯这一说,你一句话也奉承不上两个人呀!这就是经验了。其实说开了也不难,比方说一件事,饮食。在一个家里,讲吃的是男人,挑剔的是女人。女人的挑剔自有众多原因,你用不着和她费口舌费心计,她说什么你听着,不还嘴,听是白听,你只管冲着男主人的胃口去,你把男主人对付好了,让他满意你,让他夸你,他的满意和夸奖对女人都是一种制约,那是告诉女人,你别给我换人,你若换了个不如的,我就没有这份满意了。女主人当然是很精的,和男人一个炕上睡了这么些年,男人要的是什么她还能不知道?食、色,性也,人之大欲,人之大欲其实就是男人之大欲,男人之大欲,又何况不是女人之大欲?你把她男人侍候好了,你就算这个家里的大功臣了,你就得到这个家庭的信任和地位了。瞧,事情就这么简单。吴妈对自己的经验很有把握,她出身城市贫民,一个大字不识,但她靠着她日积月累不断完善的经验却征服了生活,即使在那些达官贵人面前,她的经验也从没有失效过。当然她不会把这些经验授之于人,包括朱妈在内。她们本来关系不错,吴妈比朱妈大几岁,四十五六了,她们本来还是很谈得来的,湘月睡了的时候朱妈也常帮吴妈做些事,吴妈很感激,朱妈还帮她洗一家人的衣服呢。但是吴妈有点儿不高兴的是朱妈老是往厨房跑,她跑当然是帮自己做事,可吴妈不喜欢别人进厨房。吴妈把厨房看做是她神圣的领地,那是她的,在她不高兴的时候别人不应该撞进来。你不是管带孩子吗?你就该呆在你的儿童室里,要不你干脆到前院的草地上去晒太阳。连乌云都意识到了吴妈这种怪癖,所以一般情况下她都不进厨房,只在厨房前的走廊里叫,吴妈,今晚老关回来吃饭,你给加两个菜。只有朱妈不知趣,这个没心眼的小寡妇老爱往厨房跑。终于有一天,愣头愣脑撞进厨房的朱妈看见吴妈正在把几个松花蛋往自己的小布兜里装。吴妈有一个小布兜,有时候她那个给人挑水的老实丈夫来给她送东西,她就把换季的衣服装进这个小布兜让丈夫带回家去。当时两个人都愣了,吴妈后来解释说那些松花蛋太硬了,她打算拿它们去调换。她不是管买菜吗?朱妈可不相信这一套,她想起有一次她看见吴妈一边切烧腊一边把肉片往嘴里送,那次她说她是看看肉卤透了没有。两个人吵了一架,从此互为敌人。吴妈倒是满不在乎,七十二行,厨师先尝哪个厨子是饱在饭桌上的?再说,你没抓住我,你凭什么说我往家里带东西?新社会了,做佣人也不兴白受冤枉气。生气的是朱妈,朱妈把关家视为自己的家,她是这个家庭中的一分子,她得护卫这个家庭的利益,她不能容忍吃里扒外。可惜她口齿不如吴妈伶俐,吵架是吵不赢的,想把这事告诉乌云吧,又没有拿到切实证据,事关人名誉大节的事,能凭口空说吗?想得掉头发,终究还是没说,从此却把目光磨亮了,时时刻刻提高着警惕,要捉吴妈个正着。一个是胸有成竹的老鼠,一个是忠心耿耿的猫,她们就是这种关系。
  乌云不知道两个阿姨之间的龃龉。
  乌云有自己的日子。
  有一天乌云接到工厂门卫打来的电话,说有个熟人来找她,正等在厂门口。乌云当时正在主持一个党务会,她问门岗那人叫什么名字。门岗放下电话出去了,一会儿又回来,在电话里说出来一个名字。乌云听了以后半天没有做声,然后她说,你让她等着。乌云接着开会,但精力已不集中了,老是发呆。党委副书记胡祥年也是位转业军人,干过侦察兵,他看出乌云心里有事,便凑过头来对乌云说,你要有事先办去,会我来主持。乌云摆了摆手说,没事,只是一个熟人,她会等在那里的。党务会开了近两个钟头才结束,乌云抱着本子材料往办公室走,进了办公室,她把笔记本锁进抽屉里,把材料归档,接下来她又把它们都重新拿出来摊在桌上。她拿起暖瓶来给自己的杯子续水。她不喝茶,这些年她一直喝白开水。她捧起水杯来喝了一口,水温温的没滋没味。她想其实她并不渴。做完这一些事后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站起来,走出办公室。路过胡祥年的办公室时她走了进去。胡祥年在听一个委员的汇报。胡样年是个大个子,黑黑的连腮胡,红红的脸膛,块头大却一点儿也不笨重,他为人热情,爱开玩笑,一肚子的滑稽故事。乌云站在那里,有些发傻。胡样年看见了,就笑了笑,冲她挥了挥手。乌云也咧嘴笑了一下,转身走出胡祥年的办公室,下了楼,慢慢朝厂大门走去。工厂有好几个大门,厂区很宽,汽车绕着厂区开得用半个钟头,但医院离大门很近。医院离大门太近了。
  白淑芬在值班室里等了两个多钟头,等得已经十分焦急了。她比过去更胖了,脸上已经看得出有松弛的肉,烫了头,穿一件双排扣列宁装,是时下女干部的时髦打扮。乌云走进值班室的时候她从座位上站起来,两个人一时没有活。乌云对这个人充满了厌恶和仇恨,她一点儿也不想委屈自己说她不憎恨她。她们同学一场,战友一场,但她们一点儿友谊也没有了。有一个门卫走进值班室,他看她们俩都站在那里不说话,就问,乌书记,是她吗?乌云点了点头。门卫出去了。白淑芬坐下,看得出来她很羞愧,很难过,她是下了很大决心才坐下去的,她在战胜它们,她干了她不该干的事但至少她有勇气来面对它们。乌云却没有半点想迎合这位昔日的班长和所长的意思,她就那么站着。后来还是白淑芬先开了口。白淑芬说,乌云,你还好吗?乌云没有说话,有一种忍不住要抽身走开的念头。白淑芬把目光移开,看着地上的阳光,阳光在那里痉挛了一下,很快地跳了一格。白淑芬很吃力地说,我是从军转办知道你在这儿的,我想试一试,能不能找到你。乌云有些累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支持不下去了,她想她这时候离开那里一定会使自己松一口气的,她几乎已经准备转身走出门去了。但是白淑芬下面的话阻止住了她。白淑芬说,我本来不该来的,我知道我不该来,可是德米有一封信在我这里,我想我应该把它交给你。乌云脱口而出,德米?德米吗?她在哪儿?信在哪儿?白淑芬说,她在刚果,是非洲的一个国家,她爱人在那里当武官,半年前她打听到我的地址,给我写了一封信,信中夹有给你的一封信。白淑芬看出乌云是真的有些激动,她是急切地想要得到那封信。白淑芬自己也有些激动了,她从衣兜里拿出那封信,交给乌云。在交信接信的时候她们的手碰到了一起。乌云下意识地往回缩了一下,心里有一种很强烈的厌恶感。这一点儿白淑芬也感觉到了,她很窘,她很抱歉地往回退了两步。乌云拿到了那封信,她在信皮上一下子就认出了德米的笔迹。德米的字不像她人那么忧郁,女人味很浓的德米写的字却像男人,风吹似的往一边倒。乌云过去总爱和德米开玩笑,说,德米你这么歪着倒着,你想谁来扶你呀?德米说,我不拐不瘸,我要谁来扶呀?乌云说,你瞧你的字,红花无骨,娇滴滴的,不是想人来扶,又是什么?德米就还嘴说,乌云,你连婆家都没找下,你说这话臊不臊?乌云先没听懂,后来明白过来,就奔过去胳肢德米,两个人滚在床上咯咯地笑,闹得在一边咬着笔杆愁眉苦脸背拉丁文的白淑芬抢白她们说,一对疯丫头,你们还让人背书不背?那是一个多么好的年代!乌云不禁想起了那个年代,想起了东北,想起了拉丁文考试和冬天的小泥炉,在朔风呼呼的冬天她和德米一边考对方的配剂公式一边互相暖着手,她们在炕上盘着腿就像一对亲姐妹那么说着悄悄话。乌云想到这些不由红了眼圈。白淑芬看出乌云受了感染。白淑芬干巴巴地说,信我没拆,我知道我不该拆,就算找不到你我也不会拆的。乌云也不会拆,不会当着这个人的面去拆那封写给她的信。乌云把信收起来,抬起眼看着白淑芬说,还有别的事吗?白淑芬张了张嘴,样子很困难,她知道乌云希望听到她说什么。白淑芬说,没有了。乌云先走出值班室。白淑芬跟了出来。她们没有说道别的话。很明显她们不会有什么再见的。乌云还是勉强自己站在那里,看着白淑芬低着头匆匆走出工厂的大门,消失在围墙的拐角处。她才四十岁吧,怎么就变得这么臃肿了?乌云这么想着,她转过身,快步往医院走去。乌云:你好。
  路过沈阳的时候我从过去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一位同学那里知道你和班长在一个部门工作过,我真为你们高兴!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可惜我必须尽快赶到北京,我丈夫在那里等着我,我们要赶乘17日的飞机去香港,然后飞刚果,错过了这趟航班又得等半个月,那就误事了,否则我一定会去找你们的!
  1949年我从四野调回内蒙,那是我的故乡,也是你的故乡。组织上要我回去充实那里的干部队伍。我在那里认识了我现在的爱人并嫁给了他。他叫葛长林,是汉族人,1937年参加革命。瞧,我们有多少共同之处。我们都是蒙族人,爱人都是老革命,而且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一个林字——你的事是别人告诉我的。我真为你感到高兴!在学校时我就喜欢你。也许我不太善于表达,但我是把你当成我的妹妹的。你的每一次进步都令我由衷地高兴。你美丽、活泼、开朗、善良,你那么纯洁又那么质朴。我知道你日后会遇到一个好丈夫的。我真是这么想的。现在这一切都实现了,我都差点儿为你流泪了。
  老葛是1953年调到北京的。我们现在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大的叫葛八一,是个男孩,今年十岁,小的叫葛胜利,是个女孩,今年六岁,他们都很活泼,老葛是个好丈夫,他很疼我。他比我大九岁,他说他是我的八路哥哥。他总这么开玩笑。只有一点儿不好,他抽烟抽得太厉害,连周总理都批评他,说他要再不戒烟,就罚他脱军装。老葛真的吓得不轻。但这个人阳奉阴违,他当面不抽,躲到背后抽,而且变本加厉。现在他每天抽两盒牡丹,我简直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我现在已经转业了,分到外交部做干部工作。老葛这次去刚果赴任,组织上要我照顾他,协助他的工作。我刚从内蒙探亲回来。我对刚果的情况一点儿也不熟悉,听老葛说那个国家曾是古代刚果王国的一部分,十九世纪八十年代后,法国殖民主义者把它划为自己的殖民地,在刚果人民英勇斗争下,于1960年8月15日宣告独立。刚果的人民对中国人民十分友好,他们非常理解和支持中国人民的社会主义革命和社会主义建设,一年之前我们刚刚和他们建了交。但是老葛又吓唬我说,刚果人很热情,他们见了男人要拥抱,见了女人要亲吻,不管谁的老婆,他们都亲。开始我真的给吓住了,我还从来没有让别的男人亲过,我觉得这臊得慌,你想想,你的男人站在一边,他过来搂着你亲嘴,那让人脸往哪里放?老葛说那是人家的礼节,你得尊重人家。后来我才知道老葛那是开我的玩笑。他这个人,你真的拿他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乌云,你和咱们班长在一个单位工作过,我真是羡慕你们,想当初我们三个人亲如姊妹,那种日子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不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单位,所以托班长转这封信。我很想念你们,真的很想念。你能给我写信吗?我的地址是:刚果共和国布拉柴维尔中华人民共和国领使馆。来信告诉我你的情况。
  顺致革命敬礼
  德米
  1965年2月15日
  乌云那天晚上在灯下读着德米的信,她的嗓子一直哽噎着,许多往事都涌入了脑海。十八年了,她已经从一个单纯的少女变成了一个历尽沧桑的中年妇女,她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过去岁月的那一段生活,但是德米的一封信却唤醒了她。想想在学校的那段时光,那时她是一名无忧无虑的女战士,整天忙忙碌碌地学文化、学知识、尽情地唱歌。她有多久没有唱歌了呢?现在又有多少人知道她曾经是一只自由自在的百灵鸟呢?还有东北暖呼呼的土炕,白皑皑的大雪,她们一群女学生在屋檐下乐哈哈地抢冰挂吃。牡丹江在一整个冬天都像银色的大路,她们在那上面追逐的时候不断地滑倒。她怎么就记不起来这些了?有一回白淑芬病了,来例假的时候小腹疼得如刀绞,抱着肚子在床上滚来滚去,把她和德米吓坏了。她和德米眼泪巴巴地安慰白淑芬。白淑芬叫她们滚蛋,别来烦她。她和德米跑出去。聪明的德米想了一个办法,她们到街上买来了糖葫芦,她们人不敢露面,把糖葫芦伸进门里招摇,躺在床上哟唷哟唷呻唤的白淑芬一见颤悠悠的红果,从床上一蹦而起,奔过来抢那酸果子,吓得她们撒腿就跑。这些她真的就忘了吗?
  乌云那天晚上坐在灯下,德米的那封信使她不愿离开灯光桔黄色的温暖。她听见隔壁儿童室里朱妈起来给湘月把尿的声音。朱妈的口哨吹得悠悠扬扬。窗外在下雾,从嘉陵江上涌来的雾使黑色的夜呈出一种绿幽幽的沉静。乌云就那么捏着德米的信坐在那里,脑子里满是她十八岁的往事。
  几天之后白淑芬再度找到了乌云。因为有了德米的那封信,乌云已经不再有那么多的仇恨了,她把白淑芬领进自己的办公室,给白淑芬倒水。白淑芬从她手中接过茶杯的时候诚惶诚恐。她们坐下来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乌云突然说,你现在还那么喜欢吃糖葫芦吗?一句话,说得白淑芬的眼泪夺眶而出。白淑芬呜呜地说乌云我对不起你!那个时候我都做了些什么事呀!白淑芬呜呜地说这么多年了我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我多么想有机会当面向你道歉呀!乌云不想提到这件事,它让她想起那只在干冷的空气中颤抖着的小手,那乌紫的颜色时时给她带来噩梦,白淑芬要聪明一点儿的话就最好让自己忘掉这一切,至少别由她来提起,难道她还觉得不够吗?还要在她旧日的永远的伤口上洒盐吗?但是乌云还是强迫自己原谅白淑芬,为了工作,她必须这么做,这当然是最好的理由。她们除了这个之外还有更多的话题,她们可以谈东北,谈1947年或者是1948年,谈东北药科专门学校或者是东北护士学校,谈德米。这才是她们最好的话题。在这些话题中她们可以找回很多她们失落了的东西,也许她们不能缝合什么但却能彼此宽宥。乌云这个时候才想起几天前她们没有道别,但是她们还是再见了,难道这就是她们的缘份吗?她认真地打量了一下白淑芬。她当她的班长的时候热情待人,快人快语,但她现在明显有了很多压抑;她那个时候健壮、精神、整天不知疲倦,现在她显得那么萎靡不振,情绪低落;她的白白的脸上长着一些多余的肉,眼袋松弛,眉梢下塌,那是长期心绪不畅带来的后果;她坐在那里的样子拘谨极了,仿佛就是一个不知所措的小学生。乌云开始同情起她来了。她问起她的情况。她告诉她,他们调离空干校不久后,他也调离了那里,先在东北的一个军事部门工作,又调到空九军,她的丈夫在那里被授予中校军衔,负责军事训练工作,她自己仍被分配到卫生部门做党务工作。1958年北京军委扩大会议之后,她的丈夫因犯有严重的教条主义治军错误受到了严厉的批判,并受到降职降级的处分,此后他一直做一些无关紧要的工作。他本来就很内向,这件事使他的胃病越发严重了,他们不得不把他的胃切去了三分之一。1962年他试图要求组织上为他的事平反。甄别工作进行了一年,本来已经得到了平反的承诺,但他这个人性格孤僻,同志之间的关系处理得不好,在征求意见的时候他身边的人都不表态,而他过去的上级几乎没有一个喜欢他的。他气得不得了,一急之下,拿着手枪跑到干部部门威胁人说他要以自裁来证明自己的清白。他太愚蠢了,军队可不理睬他这一套,两天后处理意见下来了,责令他转业回原籍。他的原籍是重庆,他回重庆她当然也得跟着他一道走,他们毕竟是夫妻。这种情况下她不可能再留在部队,只能脱去了军装。在重庆军转办联系转业单位的时候她偶然得知乌云也在重庆,她手上有一封乌云的信,这样她就找来了。乌云听罢白淑芬的叙述后长久不做声。她没有想到白淑芬的爱人会有这么坎坷的经历。他为什么不耐心地向组织陈诉呢?他完全应该相信组织上的最后决断而不必鲁莽地使用那支手枪。她真为这位性格内向的军人感到难过。当然,她也替白淑芬难过。乌云问,你爱人在重庆还有家人吗?白淑芬擦了一把方才淌出的眼泪,说,有,他的父母都健在,还有一个妹妹,在重庆大学当老师。乌云问,你们住在哪儿?白淑芬说,目前我们俩都没有找到转业单位,没有住房,暂时住在他家里,他和他父亲睡一间房,我和他母亲、妹妹睡一间房。乌云说,那你们的孩子呢?——我是说,你们难道还没有生?白淑芬抢着说,我们有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叫余丽,已经三岁了,长得很可爱。过了一会儿,白淑芬又情绪低落地补充了一句,她不是我生的,是我们从孤儿院抱养的,我们做了检查,是我没有生育能力。乌云受了感染,她为白淑芬难过极了,一个女人,她的丈夫犯了错误,失去了前程,她本人又没有生育,还有什么比这更凄凉的呢?乌云想她真不该提这件事,也许她可以换个话题。她问,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白淑芬埋着头不说话,灰心丧气到了极点,然后她开口道,乌云,我说实话,我就是为这事来找你的,现在转业干部太多,不像前两年那么吃香,我爱人的事,组织上又不太愿意积极出面,我在军转办已经碰过十几次钉子了,有一次他们要我去消防局的水上打捞站,也许你从没听说过这样的单位,那是从长江嘉陵江里往上打捞淹死的尸体的,我都同意了,总不能老这么吊着吧?可事情到了最后人家又不要我了,说一个女同志他们不好安排,就算他们愿意让一个四十岁的女同志从江边背着尸体往坡上爬,可他们在回水沱子里打捞尸体时都是光着身子的,因为这样节省衣服,免得弄脏了,他们总不可能因为我而把衣服穿得严严实实的吧。军转办的人对我说,实在不是他们不做工作,客观条件就是这样了,他们要我自己联系单位,联系上了,他们就给办手续。乌云,我是实在没有办法了,我若是有一点儿办法也不会来找你,我知道我不该来找你,我不配,可我们毕竟同学一场,战友一场,我知道你一向待人好,你一定会帮助我的!白淑芬说着,眼泪又流下来了。乌云没有想到白淑芬的遭遇会是这样的,她真的被她说得感动了。她没有想到白淑芬会提出让她来帮助她联系单位。她帮助她调进一六一厂吗?她们又在一个单位工作吗?这个念头闪现出来的一瞬间就被她赶走了。她像是看见了蛇似的身上顿时起了鸡皮疙瘩。不,这个她不干,说什么也不干!也许她倒是可以想想别的办法,比如让自己的丈夫想想办法,他在本市军界上层工作,接触的人多,会有办法的。可是他愿意吗?他知道1952年那件事,他对那件事耿耿于怀,他见到白淑芬不把她活撕了才算怪事!这条路行不通。白淑芬看着乌云,她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可怜巴巴的神色,那是一个走投无路的人的目光。乌云受不了这个,她心绪烦乱地站起身来给白淑芬倒水。水杯是满的,白淑芬根本没动。她不需要喝水,她需要的是工作。乌云放下暖水瓶,重新回到桌后坐下,她想到了关山林,他也在1958年军委扩大会后受到过处分,和白淑芬的丈夫一样。她想到1947年她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加入中国新民主主义青年团时,白淑芬怎样涨红着脸带头拼命鼓掌,并激动地把她楼进怀里。她还想到德米:知道你和班长在一个部门工作过,我真为你们高兴!你们现在还在一起吗?乌云被自己的念头瓦解了,她像一只飞过了太远的路程突然发觉了旧日伙伴的大雁,坚强的翅膀骤然耷拉下来,笔直地往下坠落,往旧情的湖水里坠落。她显得那么的无力。桌上有一片纸被窗外吹来的风掀动了,她把那页纸按住,手在上面胡乱划着什么。她的眼睛盯着桌面,她不敢抬起头来,她知道一旦她看到她那张脸,她的勇气就会消失,她就会放弃坠落。她轻轻地说,好吧,我试试。我不敢保证,但我尽量试试。
  乌云开始为白淑芬的工作奔波,一旦介入乌云就不像她说的那样只是试一试。这就是她的性格。她才不是那种做事不负责任的人呢。乌云在一六一厂的人缘相当好,她是厂里的中层干部,和厂领导熟,和各职能部门的头头关系处得也很融洽,当然也有不少困难,但什么事又没有困难呢?干革命不就是冲着困难去的吗?事情有了些眉目。厂党委书记老黄对乌云说,乌云你推荐的同志我是相信的,就凭你这样的好同志,我能不相信吗?乌云很高兴,不光是为黄书记的信任,也是为白淑芬的好运。可是干部部门去军转办看档案,却看出了犹豫。问题还是出在白淑芬爱人的身上。白淑芬三天两头往乌云这里跑,催问工作调动的事。乌云说,你别急,这种事不像蒸馒头,一气就能蒸熟的,得紧柴慢火一步步地来。乌云这么安慰白淑芬,自己却急出了一头的汗,好像跑的不是白淑芬的事,而是她自己的事。乌云去找干部处的周处长,说,老周你是怎么回事儿?你打算磨我呀?周处长说,乌云不是我磨你,你那个战友的事,问题有些复杂。乌云说,什么复杂?不就是她丈夫受过处分吗?她丈夫受处分是她丈夫的事儿,你怎么能瞎搞连带?还讲不讲党的政策?再说,我们老关不也受过处分吗?周处长说,你不同,你们老关也不同,你们是党的优秀儿女。乌云说,老周你别拿糖稀来糊我嘴,你知道我不稀罕这个。周处长说,关键是怎么安置她?厂里中层干部超员一大批,还打算弄出一些来支援别的厂呢,你那战友转业前的军衔是少校,我要分她去总装车间搬箱子,你不又得批评我不讲党的政策了?乌云说,这个好办,这个你早该说出来,不就是没地方安排吗?我们医院工会主席老鲁刚调市里,正愁没人抓工会工作,你把她安排在医院工会好了。周处长说,行,这事我们再议一议。乌云说,老周你又来这一套,你以为我不了解你呀?你都练油了。我实话告诉你,你要不立马给我解决了,下回你犯病,我就给我的大夫说,小病给你拉一刀,大病动刀不给你使麻药,疼死你!周处长笑着告饶道,乌云乌云你饶了我,你知道我一身的毛病,除了心好其它哪儿都不好,少不了去你们医院受罪,你积点儿德,手下留情,我这就给你办,还不成吗?乌云也笑,说,你们这种人,就是要给你们点儿颜色看看,要不光磕头也磕死了!周处长十分同意乌云的这个看法,深有感慨地说,要不毛主席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力呢!
  离她们再度见面不到一个月的时候,白淑芬调进了一六一厂职工医院,成了职工医院的工会主席,为此她热泪盈眶感激不尽。在欢迎白淑芬的干部会上,白淑芬情绪激动地唱了《义勇军进行曲》,她大声地热泪盈眶地唱道,前进前进前进进!会后女工委员带白淑芬去看医院的活动室,会议室里没有别的人,胡祥年走到乌云身边,一点儿也不掩饰地告诉她,他不太喜欢这位新任的工会主席,看得出她心里有一种很深的抱怨和仇恨,即使在她唱歌的时候也可以看出来。然而乌云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这个时候她正在为昔日的同学和战友的歌声而激动呢!
2 德米来信
乌云,我亲爱的战友:
  收到你的信我是多么的高兴呀!我坐在非洲西海岸七月的阳光下读你的信,心里却沐浴着一阵阵凉爽的风,你的信写得多么好啊!有好几次我都流下了眼泪。我在想,你还是我熟悉的同志和战友,你还是我最羡慕的好妹妹,你永远是那么的出色,美丽和充满圣洁!我把这个念头急不可耐地告诉了老葛,老葛比我还要急不可耐,他要我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你的一切,要我给他找你的照片,可惜我们在东北照的那张像片我存放在北京的家中了,对此老葛非常失望。乌云,你能给我寄一张照片来吗?要你们全家合影的。当然我会考虑是不是给老葛看你的照片。我决定还是不给他看为好,要是给他看了,他一定会大惊小怪地叫道,上当了上当了!早知道你这位同学长得这么漂亮,我当初该追她才对!那我怎么办?留在这里再嫁给一位酋长?我可不愿冒这个险!(这是开玩笑的话,跟老葛这人生活久了,你没办法不学会玩笑,他总能像感冒一样地传染你。)
  从你的来信中知道了你和你全家人的情况,我真是为你们一家人感到高兴!老关他是一个多么优秀的军人!孩子们又那么有出息!这是多么好啊!只有一点儿我不明白,你是怎么生下那么一大群孩子的?这是乌云吗?是那个性情如水、活泼单纯、美丽安静得像公主、一见生人就脸红的小乌云吗?她自己就是个孩子呢!天哪,她是怎么做到这一切的?还记得在东北药科专门学校的事吗?有一次,我们俩躲在被窝里拉呱私房话,咱们脸烧心跳地说到过日后的那个人。你说你是决不嫁的,要嫁你就嫁军人,你跟着他走南闯北,横枪跃马。这一点儿你做到了。你说你们俩死活相守,至死不渝。你说的是你们俩,就你们俩,你没说有别的人。可现在你们身后却跟上了一大群活蹦乱跳的小马驹!这让我想都不敢想,我真是羡慕死你了!不光我羡慕,连老葛也羡慕。老葛说你瞧人家姓关的真福气。他说,德米你得给我再生几个,就算没有人家小乌的能耐,咱们总得再闹上一两个,咱们总不能太落后了吧?老葛他真的在跃跃欲试呢!这弄得我整天提心吊胆的。我才三十九岁,还能生,老葛他也雄心不老,宝刀仍在,我担心他真会把我的肚子再弄大!两个孩子就闹得我精疲力尽了,我可不想再生了。
  会阳怎么会这样?他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怀他的时候你吃过磺胺类药吗?还是受了什么刺激?乌云,我真的为你和这孩子难过,真的!上海的医生如果对会阳的病拿不出好的治疗办法,你就带孩子到北京去,现在全中国最好的医生都聚集在北京,我给北京的同事写封信去,要他们帮你先联系一下。老葛要我对你说,我们革命了那么多年,不能让孩子们再受罪。
  顺致革命敬礼
  战友:德米
  1965年 8月 17日乌云,好妹妹:
  接到你10月7日的来信。我刚陪老葛去南部参加了一次军方的外事活动回来。这回我可体会到了非洲的厉害了。这里的太阳简直不是太阳,而是火炉!它能直接把你烤成北京烤鸭。看看我寄给你的这张我在黑角港拍的照片,你就知道非洲人皮肤黑是完全有道理的。有好几次我都差点儿昏倒在军事表演的观礼台上了,要不是老葛悄悄对我说,想想在北京的八一和胜利,我想我就回不到布拉柴维尔来了。
  我真高兴你和咱们班长又在一个单位工作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个多么好的消息呀!你们真让人羡慕死了!为什么总是你们俩,而没有我呢?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难过,因为你们俩从来就不管我。老葛嘲笑我,说我是一只孤飞的大雁,在他身边养不住,迟早有一天会归群的,弄得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我对他的这个玩笑倒是真的动了心。乌云,你说说,我们三个人有没有可能再在一处相聚呢?我真的盼望这一天!你说会有这一天吗?
  看到了你寄来的照片,我没有想到你变化这么大。从照片看出你很疲惫,你没有笑。你的笑容呢?过去你可是最爱笑的呀!哪怕现在我一闭上眼睛也能听到你动人的笑声。你的工作就那么累吗?从照片上看得出来你有一个非常美满的家。老关的样子威风凛凛,比我想象的还要高大,老葛看了照片说,难怪他能把乌云搞到手,就冲这家伙骨子里那副自信我也得服气。那个又高大又漂亮的小伙子一定是路阳,天哪,他都超过你一个头了,乌云你从哪儿弄来这么大个儿子的?路阳旁的那个孩子大概就是会阳吧?而那个长得像个俊秀闺女的我想他就是京阳,这孩子身上有一种艺术气质,你是想让他做个音乐家呢还是做个诗人?这两种我都喜欢,但我更喜欢诗人。还记得马雅可夫斯基的那首《诗和炸弹》吗?诗就是炸弹和旗帜/可以唤起一个阶级。写得多好啊!我看我们还是决定下来,就叫京阳做个革命的诗人好了。那个灵头灵脑站在你身边的,他要不是湘阳才怪!这孩子身上没有你们俩的影子,至少我看不出来。他那 双不大的眼睛里有一种令人心里咯噔的东西,我觉得那是一种智慧,可他不是才只五岁吗?这点儿我没有把握,我有点儿迷惑。湘月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小姑娘了,她像你,她的五官和眼神全都像极了!她在你怀里依偎着的样子真是一幅美丽的图画。哈,这回我可知道你小的时候长得什么样了!
  有一件事我得快点儿告诉你,否则一会儿我会忘记了。我在外交部的同事给我回了信,他已经在北京精神病医院为会阳联系了一个好大夫,这位大夫是从德国留学回国的,很有名,他现在正在为几个中央首长的孩子治病,他答应看看会阳的病。你先和我这位同事联系一下,然后尽快把会阳带到北京去。我这位同事叫周雷,通讯地址是外交部专家局。记住,立刻给他去信,立刻!
  给你写这封信的同时我也给班长写了一封信,我托她好好照顾你。别看你现在是五个孩子的母亲,又是咱班长的领导,可我知道你,关键的时候,你还得人来照顾。我这么说你可别不高兴,我可不想袒护你的缺点,我就这么说了,谁叫你是我的妹妹呢!
  致以革命的敬礼
  德米
  1965年 10月 15日乌云,我日夜思念的战友:
  我陪老葛去了一趟开罗。寄一张我们俩在金字塔前照的像给你以作留念。老葛这次在埃及差点儿出了事,他乘的车翻到路边的山沟里了,司机当场死亡,老葛命大,只擦伤了额头和胳膊,还掉了三颗牙,是门牙。我知道这件事后差点儿晕了过去,现在想起心还怦怦跳呢。老葛还开玩笑,说司机想和路边的毛驴赌气赛跑,可他跑得太快了一点儿。他这人就是这样,一点儿也不接受教训。我可没心思和他开这种玩笑,我都快吓死了!
  周雷来信,说收到了你的信。你要快点儿把手头的工作安排一下,尽快带会阳去北京治病。
  没有接到你的信,你在干什么?
  老葛说他现在不想见到你,要见就等他镶好牙再见,他不给你留下一个难看的印象。他让我告诉你他的牙是摔掉的,不是吃糖烂掉的。(这段话是我在给你写信时他要我一定加上的,他现在就在我身边,像个特务似的走来走去,我不写上这话他不会离开。)
  致以革命的敬礼
  德米
  1966年 2月 27 日
  乌云:
  你是怎么回事?我给你写了四封信了,你为什么一封也不回?你这个样子真让我生气。我可不想听你说工作忙呀家里事情多呀孩子闹人呀什么的。你别给我说这些,说这些我不爱听。我只要你给我回信,哪怕简单一点儿也行。你就写,德米,我想念你。就这我就满足了。
  快给我写信!要不我可真生气了!
  周雷说你一直没带会阳进京。你这个不称职的母亲!我已经开始生气了!
  致以革命的敬礼
  挂念你的德米
  1966年4月7 B乌云:
  没有你的消息。
  你到底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德米
  1966年6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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