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天使在作战 朱晓军

朱晓军(当代)
天使在作战 朱晓军
当医疗腐败的雪球从高山上滚下,越来越大,呼啸着砸向病人时,一位女医生挺身而出。她一次次勇敢地向有关部门举报。为了取证,她让自己柔弱的身体遭受一次次戕害。9年来,她一次次陷入极度被动的境地,两次被迫离开挚爱的医疗岗位,至今享受着“工人编制,农民待遇”,没有经济收入和养老保险、医疗保险等“四金”。
“医疗器械企业制假,医院用假,医生为病人进行假治疗,这已成为一种潜规则。在医疗系统中,这个过程几乎就是各方牟取利益的流程图。”她说。她知道自己的对手是一个强大的利益联盟——有钱的造假厂商、有权力的官人、有名望的专家,还有那些谋财害命的医务人员。
有人说她打的是一个人的战争,有人说她就是中国的“唐?吉诃德”,也有人说她是啄木鸟,在啄害虫。她家的保姆却说:“陈医生是在拿石头砸天。”几乎没有几个人相信她会赢得这场战争,可是她却顽强地坚守阵地,对医疗腐败的死穴,发起一次次猛烈的进攻……
2006年3月,人民的总理温家宝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他最觉得痛心的问题是“还没能够把人民最关心的医疗、上学、住房、安全等各方面问题解决得更好。”
住房、教育和医疗,这是中国百姓最关注的三大焦点。
住房关系着人们生活的质量,教育关系着人们未来的生存状态,医疗关系着人们的生命和健康。
人,在医院降生,回到医院辞世。医院是生命的始点,也是终点。
佛家认为,人生有四苦———生老病死。这“四苦”都需要医生帮忙解弭。医生在病人的眼里是神圣的,西方将医生誉为白衣天使,东方则将医生视为菩萨。
俗话说,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在生命的苦旅上,医院是驿站,谁都免不了要跟医生“亲密地接触”。张洁在《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中写道,母亲在开刀手术前,拉着医生的手说:“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亲人了。”在病人的眼里,医生是最亲的亲人。他托付给医生的是生命。生命是一切的平台,失去了生命,权力、金钱、爱情、事业、未来,还有家人的幸福都要归零。因此,不论什么人站在医生的面前都要虔诚、敬服和信赖。不想信赖也要信赖,你别无选择。生命都交人家去打理了,再掖点藏点还有什么意思?
亲人,是需要双方承认才能确定的。不论希波克拉底誓言、《赫尔辛基宣言》,还是中国唐代著名医学家孙思邈都认为,对医生而言,病人的健康高于一切。医生要对得起病人的那份信赖。孙思邈在《大医精诚》中说,医生首先要有慈悲同情之心,决心解救百姓疾苦。若有人求医,不要看他的贵贱贫富,老少美丑,恩怨亲疏,同胞老外,智商高低,都像对待自己的亲人一样;也不能瞻前顾后,先考虑自己的利弊和生命。
“这些医生究竟是上帝派来的天使,还是撒旦派来的魔鬼?”
在20世纪末,几千年来的信赖动摇了,从没有过的疑惑出现了。病人将医生一分为二,一类是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另一类是劫财害命的“白衣魔鬼”。在“白衣魔鬼”的眼里,疾病就是他的钱口袋和来钱道儿。他们要跟疾病狼狈为奸,密切勾搭。落在他们手里,小病会搞得你倾家荡产,大病让你家破人亡,健全的让你缺少“部件”,残缺的让你支离破碎……
老百姓愤愤地说,“十个劫道的,不如一个卖药的。”卖药的并不可怕,只要捏紧钱包死活不撒手,他就干没辙。最可怕的是医生,他说你有病,你没勇气否认;他要你服这药,你不能买那药。有时,你明知那种药药价虚高,医生会得到回扣,还得咬牙买。破财免灾,这是中国人的思维逻辑。可是,“白衣魔鬼”的逻辑却是破财招灾。他们将谋财害命的游戏已玩到了极致。俗话说:“倒霉上卦摊。”那是自找挨骗。如今是倒霉上医院,那是无奈,有病拽着,不去不成,明知被宰,也要拎着钱袋子自己送上门儿。
Who(谁)?“白衣天使”还是“白衣魔鬼”?当病人在医生的对面坐下,心里难免要打鼓。
有的医生委屈地说,医生倒霉就倒在媒体上了。其实绝大多数医生是好的,败类只是少数。也有医生很客观地说,现有的医疗体制就这样,我们不宰病人,医院就要宰我们,不仅让我们拿不到工资和奖金,甚至要“炒”我们。谁不想当孙思邈、希波克拉底、白求恩,可那样在医院混得下去吗?
天使和魔鬼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就像李逵容不得李鬼。
这是一场残酷的战争,你死我活、惊心动魄的较量。
正义终归要战胜邪恶,世界不可能划归魔鬼,中国的医疗界也不可能让“百年魔怪舞蹁跹”。可是,人们要记住天使在战争中付出的代价!
为什么要把光量子说成激光?医院怎么可以骗病人?从医28年,陈晓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困惑,这么迷茫,这么痛苦。
1997年7月24日,这本来是个寻常的日子。寻常的日子就像从树上飘落溪流的树叶,打个漩儿就冲走了。可是,这片树叶却滞留在陈晓兰的心里,漂不走了。
早晨6点,她就上班了。上海市虹口区广中地段医院的办公区内还沉浸在梦境。理疗科位于办公区,距院长和书记的办公室仅几步之遥。她打开门,来苏儿味扑面而来,理疗器械和理疗床像一群乖孩子似的迎接着她。她将它们一一看过后,换上白大褂。在所有的衣服中,她最喜欢穿的就是这白大褂,几十年来怎么都穿不够。女儿说过,妈妈穿白大褂最好看,最像医生。
医生不是演员,不是演出来的,是做出来的。为做好医生,她坚持提前一小时上班,拖后一小时下班。在给病人治病前,医生需要一个心理缓台,来净化心绪。不是所有病人都能在工作时间出来的,晚下班一小时,一些病人就可以在下班后来看病了。
“陈医生,×科的医生非让我扎激光针不可,我不扎他就不给我开药。”开诊后,一位老病人上来对陈晓兰说,“光扎一针激光针就要40元,再加上药费就得100多元。激光针扎上后不仅很痛,还浑身颤抖……”病人信赖她,看病时遇到问题都会找她商量。
“激光针,什么激光针,我怎么不知道?”陈晓兰疑惑地问。这时,理疗床躺满了病人,她脱不开身,只好让护士到注射室取一份说明书来看看。
陈晓兰将说明书读了一遍,没发现什么问题。据说明书介绍,这种疗法能够降低血黏度,增加血氧饱和度,适用于治疗脑血栓、脑动脉硬化等症,是一种先进的医疗器械。
“那激光针一扎,人就抖起来。”旁边的两位病人说道。
一个病人抖,两个病人抖,怎么病人都抖呢?是输液反应,还是器械的问题?这是性命攸关的事情。她给病人处置好,下楼去了注射室。
狭小的注射室弥漫着浓重的臭氧味儿,输液的病人一个挨一个地挤坐着。陈晓兰说,她想看一下“激光针”。手忙脚乱的护士抬手指了指:“这就是。”她走过去,弯下腰,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像月饼盒似的器械,那上面有“光量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几个字,与之配套的是“石英玻璃输液器”。在输液前,先对药液进行充氧,然后让含氧的药液流经治疗仪,经激光照射后输入病人的静脉。
蓦然,她见那盒子上印有“ZWG-B2型”一行字。一年前,在晋升医师职称时,她申报内科、外科或者儿科医师,可是医院却非让她申报医技类医师。申报医技类医师是要考医用物理学的,这对1968年中学毕业,没有学过物理的陈晓兰来说是不可能通过的。她知道,自己得罪了院长,院长在刁难她。她想去找区卫生局讨个公道。“如果你有本事就考出来,没本事就别丢人现眼。怎么那么没骨气,像是跟人家讨饶似的,”爸爸生气地说,“真不像是我的女儿!”说完,爸爸妈妈就不再搭理她了。她只好硬着头皮申报考了医技类医师。参加辅导班学习时,她每次都早早去,坐在第一排。老师在上面画,她在下面画。可是,老师讲的是什么,画的是什么,她都不明白。好在课后爸爸给她辅导,妈妈托人帮忙找一位大学的副校长给她补习。结果,有许多读过医用物理学的医生都没考及格,她却考了86分。
陈晓兰直起身子,当着病人的面对护士说:“这哪里是激光?回家查查字典吧。”说完,转身回理疗科了。
金钱的能量往往是无法估量的,它可以把冷僻变成火热,也可以让火热变成冰冷。如果你是医生,只要在处方上写“激光针”三个字就可以赚钱,在“激光针”的后边写1就可以拿到7元钱,如果写7,就可以将49元畅畅快快地收入囊中,你会怎么样?会不会感觉天上掉下一只钱口袋?对,那些汲汲于捞钱的医生可能就是这种感觉,他们拼命地向病人推荐“激光针”,甚至逼病人就范。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够撬动地球。”钞票改变了医生的支点,“激光针”在广中地段医院流行起来,在狭小的注射室外病人排着长队等候扎“激光针”。
“你昨天是不是讲了一句影响医院经济效益的话?”第二天早晨一上班,院长悻然过来问罪。
“没有呀!”陈晓兰莫名其妙地看着院长。
“你是不是讲过光量子不是激光?”
“是啊。”她恍然大悟,“光量子确实不是激光,那上面不是写着‘ZWG’吗?那是‘紫外光’三个字的汉语拼音缩写。”说着,她拿出书来,跟院长解释道:“激光和紫外光,一种是受激辐射发出的光,一种是自发辐射发出的光,二者的物理性能是不一样的。”
她抬头,发现院长已气呼呼地走了。她望着院长的背影,百思不解,不明白医院为什么非要把紫外光说成激光。难道激光就等于高科技?近年来,激光在普外、心脑血管、泌尿、口腔、妇科、耳鼻喉、眼科、肛肠科都被广泛应用。将“光量子”说成激光,病人容易接受,觉得多花40元钱值得,如果说是紫外光,病人就会觉得物无所值。
可是,紫外光不是激光。医院怎么能欺骗病人,医生怎么能说谎?苦恼会让人思索,思索在不经意间就会推开意想不到的柴扉。药液经紫外光照射后会不会发生药性变化?她疑惑了。“药物可以用紫外光照射吗?”她打电话问老师和上海有名望的医生,多数医生都认为不行。
“光量子”像光阴冲不走的淤泥滞留在她的心头,堵得难受。她是一位行医严谨、恪守规范的医生,为此深受病人的欢迎,写给她的表扬信像春风中飘飘洒洒的花瓣。按医院的规定,医生上交一封表扬信奖励2元钱。她却把表扬信锁在抽屉里,拒不上交。她认为,医生就应该为病人治好病,就应该像对亲人那样来对待病人;不论医生待病人怎么好,只有不够,没有过分。医生给病人看好了病就要受到表扬,那就像赞扬裁缝“非常会做短裤”一样,让人耻笑。
陈晓兰性格内向,不善交际。每天上班后,她除上厕所之外,从来不离开诊室。可是,同事却非常喜欢在她那儿坐坐,她那儿不仅有几张舒适的理疗床,还有她这位乐于助人的医生。她心灵手巧,不仅理疗室的一些器械是她自己做的,而且同事的雨伞、拉链等东西坏了,她都会一声不吭地给修好。她淡泊名利,在医院,人们往往会为半级工资打破头,她却把两次涨工资的机会让给了别人。她从来不主动讨好领导,也不跟别人拉关系,却在医院口碑极好,每次选先进,她都全票通过。
可是,她却感到自己在医院越来越“水土不服”了。从医28年,她从来没有这么困惑过,这么迷茫过,这么痛苦过。
一位病人死了,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医生给她开的那瓶药———过期失效的药。面对这种图财害命的医疗腐败,她怎么能够保持沉默?
28年前的上海北站,知青们在跟亲人告别,月台上泪雨纷纷。爸爸、妈妈、奶奶,还有一些亲属簇拥着身高只有1.48米、梳着两只小抓鬏的陈晓兰。大家目光依依,泪水滚落。她刚满16周岁,从来没有一个人出过门。她感到很新奇,欢心雀跃,喜笑颜开,好似不是去江西安福县插队落户,而是去北京大串联。
“呜———”的一声,知青专列呼啸着驶离上海,车窗外的爸爸、妈妈还有奶奶的慈爱面容不见了,小弟跟着火车跑动的身影也像一片落叶似的刮走了。陈晓兰“哇”地咧开嘴———哭了,蹦着跳着喊着要下车了。带队的老师哄了一阵子,才把她哄住。
车厢愔愔,沉沉闷闷,知青满脸黯然。陈晓兰在厕所里,像个孩子似的跳高去摸上面的一根管子。一下,两下,三下,她摸着了,开心地笑了。她出生于上海滩家道从容的读书人家,父母都毕业于圣约翰大学,家里有50多位亲属遍及海外,其中不乏社会名流。文革前,她家不仅拥有一幢三层小楼,还有两个保姆和自己的裁缝、医生。那时,她看弄堂里的小朋友踢毽,就跑回家把奶奶的金戒指拿出去当毽踢。
有人吃饭了。吃饭也会传染,本来没什么感觉,突然看见别人吃东西就饿得抓心挠肝了。知青们纷纷从行囊里取出吃的,摆放在茶几上,摆出与这些吃的决战的架势。陈晓兰的行李很沉,可是里边没多少能吃能穿的,有的是榔头、锯子、刨子,规格不同的凿子,什么七分凿、五分凿、三分凿;有青霉素、链霉素、土霉素等药物,还有听诊器、止血钳和一个布娃娃。
她从小就想像表姨那样身穿白大褂,做一位医生。她最理想的是做外科医生。爸爸说,当外科医生要心灵手巧,不仅能缝缝补补,还要有木工、钳工的手艺。为此,她买了一些木工工具,在家里“吱嘎吱嘎”地锯木头,“乒乒乓乓”地做凳子、椅子。
陈晓兰天真地望着车窗之外,想像着自己背着药箱,行走在阡陌的田间小路。她笑了,笑得很甜……
火车终于到站了,她跳下车,就像只欢快的黄鹂跑去逮蚂蚱去了。咦,蚂蚱都是绿的,这里的却是黄的,太好玩了,逮几只拿回去给弟弟。老师终于把她喊了回来,见她小脸上蹭着红色的泥土,掏出手帕给她擦。擦着擦着,几滴泪水滴落在她的脸上,老师哭了。来接他们的贫下中农挑着青年的行李,像背孩子似的背起陈晓兰,沿着山上的羊肠小路向山村走去……
陈晓兰以为插队的地方肯定缺医少药,没想到那里不仅不缺医,居然有两位权威。一位姓廖,是华侨,在德国学成后,不远万里回来报效祖国,结果被“造反派”打成了特务,流放到乡村;另一位姓朱,曾是江西省人民医院药剂科主任,他出身不好。下乡后,陈晓兰当上了赤脚医生,师从那两位“反动学术权威”,开始了医务生涯。老师是监督改造对象,在她面前却是很严厉,要求她一招一式都要符合规范,不得有半点偏差。是啊,医生是跟生命打交道的,哪能容得半点粗心和马虎?
20年后,在上海一家大医院的手术室里,没有剪刀、止血钳、托盘的尖锐的碰撞声,无影灯也关了。在一个僻静的角落,传出手术刀在肌体上划动的声音。陈晓兰捧着一条腿,按廖老师当初教的姿势在解剖。这条腿刚刚从病人身上截下来,还没僵硬。老师让拿包扎和填单,她却用它来温习老师讲过的人体结构。表皮剖开了,肌肉剥下了,血管却怎么也剥不下来,像豆腐渣似的没有弹性和韧性,一碰就断。她执著地剥着,时间悄然而过。“这是德派!”突然,老师站在她的后面,望着她的姿势和动作惊讶地说。
廖老师教她的不仅是标准的“德派”,还有作为医生应有的医德医风。简陋的公社卫生院,一位蓬头垢面的患有肺炎的病人蜷曲在病床上。突然,病人呕吐起来,陈晓兰本能地躲开了,廖医生却迎面冲过去,将病人抱坐起来。呕吐物一股股喷射在廖医生的身上,弥漫着难闻的气味儿。病人吐完了,望着廖医生衣襟的秽物,难为情了。廖医生却安慰道,“没关系,没关系,吐了就好了。”她劝廖医生赶紧把脏衣服脱掉。廖医生却摆摆手,直到把病人安置好了才去换衣服。廖医生语重心长地对她说,当病人躺着呕吐时,要马上把他扶起来,这样当他吐完第一口后吸气时,才不至于把呕吐物吸入气管,造成窒息。否则的话,不仅病人很痛苦,医生抢救起来也很费事。不要当着病人的面就把吐脏的衣服脱下来,那会加重病人的心理负担。医生是属于病人的,要时时刻刻为病人着想。
爸爸对她说,在英语中,医生和博士是同一单词。你要经常想想,凭你的医德医术配得上这个称呼吗?做医生的,心里应该装着病人,哪能唯利是图?
可是,这几年医院一切向钱看了,“以物代药”盛行,医生开的治疗单像商场的提货单,可以在医院领到按摩仪、袜子、短裤;医院对医生采取奖金与病人的支出直接挂钩的管理政策,出现了“大处方”;医生越来越依赖于仪器,可是对仪器的性能却了解得越来越少;医生越来越缺乏诚实、认真细致和应有的责任感,让病人越来越感到没有安全感……
1996年,医院调整诊室,把理疗科从二楼调到三楼。调整,是一个很敏感的字眼,或显或隐地泄露出调整者的倾向、态度和被调整者的价值和地位的变化,甚至牵涉利益的重新分配。陈晓兰跟院长提意见,理疗科的病人多数七老八十,还有些病人患有半身不遂,走路腿脚画圈,趔趔趄趄,上楼非常不方便,这么一调,他们很可能就不做理疗了。诊室的调整是根据创收决定的,就像街头书报摊,看上去五花八门的报刊一种挨一种地摆着,无章可循,其实赚钱多的、畅销的都放在抢眼的位置;赚钱少的、不大畅销的被冷落在边上。科室的调整表明理疗科边缘化了。过去,那是黄金科室,病人多,收入高。由于陈晓兰拒绝开大处方,病人虽然没有减少,可是收入却不如其他科室了。
出乎陈晓兰意料的是,调整后理疗科的病人并没有减少,病人艰难地跟着她爬上来了,甚至本该看内科、外科等科的病,病人也要挂理疗科,还有的病人在其他科看完病,像走亲戚似的爬上来看看她。
“陈医生,我家离这儿很远,倒三趟车才到你这儿……”一位年逾古稀的老奶奶坐下来,气喘吁吁地对她说。
“您这么大年纪了,为什么不在家附近的医院看呢?”她惊异地问。
“我们那儿的医生看病很贵,我都不敢去医院哪。听说你陈医生这儿不宰病人,我就来了。”老人这话说得陈晓兰脸一阵阵发热,心里很不是滋味。不宰病人就是好医生,病人对医生的要求是多么的低啊。
她给老人看完病,开了药,老人满意地走了。
过一会儿,老人却哭着回来了:“陈医生,人家都说你不宰病人,可是你给我开的药咋这么贵呢?”
“不贵啊,心痛定片2.40元100片,每片10毫克,那是很便宜的药啊。”陈晓兰望着老人,疑惑不解地说。突然,她发现老人手里拿的不是心痛定片,而是心痛定缓释胶囊。这种药17.60元6片,每片5毫克,100片就是281.6元,那是很贵的。
她激愤地匆匆下楼,直径去药房。她让药剂员出来,把她开的处方念一遍。然后,她问药剂员,你能不能搞清片剂和缓释胶囊的区别?对方委屈地说,陈医生,你的处方量是其他医生的几倍,提成还不到他们的零头。这事儿,陈晓兰早就听说过,据说院里提成最高的医生每天只看16个病人,什么药最贵给病人开什么,每月提成几千元。陈晓兰却和他们相反,尽量给病人开便宜药,她每月的提成只有几元钱。有一个月,她拿了2.6元,同事都笑她。她比其他医生更需要钱,她是单亲母亲,要供养女儿。为多赚点儿钱,她下班后给裁缝店缝纽扣、锁扣眼,给厂家拆纱,跟别人去修空调。可是,她情愿挣那些辛苦钱,也不愿拿药品提成。病人绝大多数都不是有钱人,因为有病不得不将血汗钱拿出来治病。如果医生多拿几元的回扣,病人就得多付几十元钱的药费。当病人用那虔诚的、信赖的目光望着你,你怎么狠得下心去宰他呢?
性情耿直的陈晓兰不买账地对药剂员说:“我是医生,你没资格改我的处方。今后,我给病人开什么药,你就要给病人拿什么药。”她平日从不跟护士或药剂员摆资格,这次却不这样了。
药换了,钱退给了病人,她跟老人道了歉。老人走了。
“陈医生,我老伴去世了,死于心梗。她每天都按时服用阿斯匹林,怎么会心梗呢?”陈晓兰回到诊室,一位多日不见的老病人悲戚满面、恍惚无神地坐在她的面前。
不会吧,阿斯匹林是预防心梗的药啊,他会不会吃错药了?陈晓兰感到蹊跷,让病人把药拿给她看看。
“她什么时候开的药?”第二天,老病人把药拿来了,陈晓兰看后惊诧地问道。那是过期药,早已失去疗效。
“她死前在你们医院开的,24.80元一瓶。”老病人说。
医院怎么能给病人开过期药,怎么能坑害病人?另外,这药在药店只卖6.20元,医院怎么加价这么高?6.20元,一位病人失去了性命。院长啊,你为什么就不想一想,如果这位病人是你的父母、妻儿、兄弟,你能让他服用这种过期失效的药吗?
“陈晓兰掉进化粪池了。”消息像风似的传遍医院的角落。那是一个严冬的上午,天出奇地冷,陈晓兰给一位80多岁的老病人开完处方后,匆忙跑到另一幢楼去帮她付款。理疗科迁到3楼后,凡是年过古稀或腿脚不好的病人,陈晓兰都要帮他们去交医疗费。那天医院的下水道堵塞了,门诊的一楼粪水横溢,陈晓兰小心翼翼地踩着污水里的砖头走了出去。回来时,她一掀门帘就跨了进来,“扑通”一声掉进了门口的窨井。反应机敏的她用双手撑住了井沿,下半身没在粪水里。粪水淋漓的她爬了上来,一头钻进消毒室,脱去衣服,用冰凉刺骨的自来水冲洗身体。寒冬腊月,消毒室里没有空调,她冻得身抖牙颤。事后,院领导脸无愧色地对她说,医院赔偿你损失,你开个价吧,上不封顶。她气愤极了,这哪里是“开价”的事儿?你开的是医院哪!如果哪位年迈的病人,或者是孕妇掉下去,被夺了生命,你怎么赔?
痛苦和失望像结石一般地折磨着陈晓兰,夜晚闭上眼睛,那位流着泪的老奶奶,那瓶失效的阿斯匹林,还有候诊室里那口敞开的窨井就浮现在眼前。当医院偏离救死扶伤,把行医当成牟取私利的工具时,医院还是医院吗?她想找领导谈谈,一想医院情况领导不比她更清楚吗?她想给虹口区有关部门写封信,一想还是不行,那样不仅自己与院长的关系会恶化,还会得罪许多同事。院长平素待她不错,信任她,器重她。当年她进医院时还是院长亲自拍的板,院长领着她去领的白大褂,把她安排在了人人争着去的理疗科……
可是,作为医生她怎么可以面对医疗腐败保持沉默,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病人遭受戕害而不管?这不符合她陈晓兰做医生的原则啊。经过一番痛苦的思想斗争,她将一封检举信交给虹口区纪委。他们说她反映的问题很严重,表示查处,结果却把信转给区卫生局的领导,区卫生局的领导又转给广中地段医院的院长。从此,院长和一些同事对她的态度发生了变化。
倔强的陈晓兰又写了一封检举信,连同那瓶过期失效的阿斯匹林一起交给上海市卫生局的纠风办。她对纠风办主任说,医生吃的是蛋炒饭,病人喝的是稀粥。可是当今的一些医生却将匙子伸到病人的碗里捞米粒。他们不是因为贫穷而宰病人,而是私欲的膨胀。
“你讲得太可怕了,我汗毛都竖起来了,不至于吧?”主任说。
“那么请你到下面去看看。”陈晓兰说。
结果,还是没有查处。她失望极了,痛苦极了。她只不过是一名普通医生,不想升官,不想发财,也不想轰轰烈烈。她本来性格内向,从不抛头露面。从小到大,如果家里来了父母的客人,她就躲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直到客人走了才出来。客人一天不走,她就闷在里边一天不出来。她爱幽静,一杯香茗一本书。读累了,拉一会儿小提琴。她想洁身自好,不再操心医院里的事。不过,每次给病人开完药后,她都会叮嘱他们取完药后给她看看,以保证病人不服用过期失效的药,不被医院宰。她再也不把自己的病人介绍给其他医生,怕他们被自己的同事宰。
可是,一年后,偏偏又冒出了“光量子”,她哪里沉默得下去!如果她保持沉默了,她还是那个对病人满腔热血的陈晓兰吗?她对得起那些培养她的老师吗?
陈晓兰不断地讲紫外光不是激光,“光量子”是个骗局。院领导恼羞成怒地斥责:“谁再提紫外光不是激光,谁就下岗!”
陈晓兰是一个眼睛里容不得沙子的人,“光量子”成了她一块心病。下班回家后,她跟父母讲了。学化学的母亲十分肯定地说,生理盐水充氧后会变成酸性溶液。说着,妈妈给她写出化学反应式。学土木工程的父亲说,氧微溶于水,把氧充入药液是不可能的。
夜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寐。给药液充氧?不对!氧气中不仅存有颗粒和有机微颗,还存有细菌,其中的一些细菌紫外线是无法杀除的,如枯草菌和芽孢,它们会污染血液。另外,那些无法溶解吸收的微粒会形成各种异物栓子随血流动,对器官和脏器形成威胁。用紫外光照射药液?也不对,紫外线能使葡萄糖分子的空间结构破坏,产生氧化反应。丹参、黄芪、鱼腥草、头孢拉定等药物本身就要求“避光保存”,怎么能光照呢?药品经过这一系列理化作用后,原有的药理活性会发生变化,除被激活或者灭活之外,还会有其他物质的生成。世界上没有医生会让病人把药品放进微波炉转一转,放在太阳下晒一晒,然后再服用。可是,光量子就是要把药液用紫外光照射,然后再注入病人血液的。
药物是把双刃剑,既是生命的卫士,也是生命的杀手。据世界卫生组织调查,世界上有三分之一的病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药物中毒。医生怎么可以随心所欲地给病人用药?病人找你看病的,不是花钱来送命的!
想到这,她不由打个寒噤,感到有点儿心惊胆战了。每天那么多病人接受“光量子”治疗,万一出现问题,那将危及多少病人的生命和健康?不行,必须把这事弄清楚。
周六值班,她买了两瓶盐水和丹参,从注射室借来一套“光量子”。她先将丹参注入盐水,然后给药液充氧,经“光量子”的紫外光照射后,输入一个代表人体的干净的密封药瓶里。下班时,试验做完了,凭肉眼没有发现什么变化。她把“光量子”还了回去,匆忙赶去上课了。那时,她正在读医科大专自考,每周六晚上都去上课。
周一早晨上班,陈晓兰目瞪口呆地望着那瓶经过”光量子“处理过的药液,它不仅变得混浊了,而且里边还悬浮着絮状物。如果把这种药液输入人体,那将会成为栓塞,还会造成免疫系统机制紊乱,产生各种各样的免疫疾病。“光量子”不仅谋财,而且是害命!
她想,这回院长该让“光量子”停下来了吧?结果,院长还没等她把话说完就恼羞成怒地说,光量子是专家发现的,你算什么东西!
“我不算什么东西。我是医生。医生要为生命和健康负责!”陈晓兰气愤地说。
最可怕的就是法官失去了良心,医生丧失了医德。金钱可以是一笔财富,也可以成为万恶之源。它不仅能改变一个人的地位,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智力和是非观念。院长连“ZWG”是紫外光都拒绝承认,怎么会承认“光量子”对病人有害?退一万步说,就是对病人有伤害,她院长大人又有何责任?“光量子”是厂家生产的,又不是从她家厨房搬来的。出了问题,倒霉的是病人,医院顶多被罚点钱。
中国对造假的行为太宽容了,宽容到了近乎纵容!赚一百万,罚三五千,这还能算是罚款吗?而且罚的不是责任人,而是单位。倘若医院故意使用假冒伪劣医疗器械,不仅要对院长本人进行罚款,而且视后果轻重追究其刑事责任,那么院长不仅要对陈晓兰感恩戴德,甚至早已被吓得屁滚尿流了。
院长的态度像把钝刃戳在陈晓兰的心上。下班后,她把那瓶药水拿回了家。爸爸看后,拍案而起:“病人的血管不是下水道,把这种东西输进去后,让它怎么出来?”妈妈取出试纸,测试一下絮状物的PH值,果然呈弱酸性。他们都是理想主义者,具有同一种基因———疾恶如仇。
“光量子”说明书说,这种“治疗理论”是上海医科大学陆应石教授发明的。一位医学教授怎么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
“我已经给上医的一位同学打电话了,她说上医没有叫‘陆应石’的教授。”一天,妈妈对陈晓兰说。
“妈妈,您的同学都年近古稀了,可能对本校的年轻人不熟悉。”她不相信地说。
妈妈又打电话问一位同学的弟弟,他也说上医没有这么个人。这怎么可能呢!陈晓兰亲自跑到上海医科大学人事处去查询。工作人员把“陆应石”三个字输入电脑,结果出来了:上海医科大学根本就没有叫陆应石的教工。
造假者可谓胆识非凡,居然发明了一个陆应石教授,而且还是上海医科大学的。可能他认为在上海就不会有像陈晓兰这样的医生。这到底是对上海医生尊严和责任心的蔑视,还是对上海医生现状的一种把握?
治疗理论发明人是假的,那么“光量子”会是真的吗?如果是假的,这是一件多么恐怖的事情?仅广中地段医院,一年将有4万多人次接受“光量子”治疗;那么全上海呢,起码有百万人次;那么全国呢,将是数千万人次!这是多么触目惊心的数字,在这个数字的背后,将是震惊人寰的灾难!
陈晓兰再次跟院长汇报。院长还是置之不理。她跟同事们说,也没几人理睬,甚至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她,似乎她在那儿说谎,在嫉妒别人拿回扣。可是,用药怎么能当儿戏?这将会带来多么大的灾难?
28年前,天若泼墨,寥落疏星挣扎地眨动着眼睛。17岁的陈晓兰背着药箱深一脚浅一脚地出诊归来,在路过一个村庄时,蓦然,不远之处飘来时断时续的凄厉哭声,阴森可怖,让她毛骨悚然。为什么会这么哭呢?是家里发生不幸,还是有人生病?她循声而去。
在一间低矮的农舍,门开一道缝。昏暗的灯光似乎为逃避瘆人的哭声,从缝里挤了出来。她走进去,见狭窄的地上摆放一口新做的薄皮棺材,里面躺着一个小男孩。一位农妇趴在棺材边哭着。陈晓兰摸了摸那孩子的脉搏,没摸出来。她取出脱脂棉球,拽出棉丝放在孩子的鼻孔前。棉丝被吹动了,这孩子还没死!她急忙把他抱出来。怎么抢救呢?她有点不知所措了。突然,她想起药剂老师曾给休克病人注射过阿托品,她取出一支阿托品,用针管吸了小半支,注入小男孩的臀部。听孩子妈妈说,小孩是拉肚子死的。她冲些淡盐水,给他灌了下去,他肚子渐渐鼓了起来。她又给孩子针灸和按摩足底。四五个小时过去了,天放亮时,她已累得腰酸背疼,两手麻木。突然,一线尿液喷射在她的脸上,接着孩子排出粪便。孩子被救活了,她笑着抹去脸上的汗水和尿液。
那年,她回上海探亲时,放下行囊就跑到上海市第四人民医院。“我在乡下救活一个小孩儿。”她把抢救小男孩的过程声情并茂地讲给表姨的同事。开始时大家听得津津有味,当听她说给孩子注射了小半针阿托品时,一位医生跳起来:“你怎么给他用阿托品?你们看这个赤脚医生,她给拉肚子的孩子用阿托品!”接着,那位医生把她从二楼拽到四楼,拖到表姨的跟前。表姨听说那件事后,瞪大了眼睛:“啊?昏了头了,你?”表姨让那位医生把陈晓兰拽到药房,交给药房主任开导。
药剂科主任严肃地对她说,在20世纪50年代欧洲流行给孕妇用“反应停”。一年后,许多欧洲妇女生下了海豹胎———婴儿像海豹一样没有胳膊和腿。后来发现这是“反应停”引起的,这时欧洲已经出生了10000多个海豹胎,而且大部分存活,给这些残疾人和家庭带来了无尽的苦恼。
3年后,陈晓兰回上海探亲时,听了一场专家的讲座,当听说阿托品可以治疗中毒性痢疾时,她差点跳起来。她跑到上海第四人民医院,得意洋洋地把这事告诉了表姨。没料到,表姨却冷面地质问道:“你用的时候知道吗?你说你给孩子注射小半支阿托品,小半支是什么概念?用完后,你跟踪调查了吗,作记录了吗?他后来有没有不良反应,有没有并发症?你还想为自己平反昭雪?做梦去吧。作为医生,你怎么能够胡乱用药?”
怎么能胡乱用药?“光量子”倘若出现后遗症,将危及多少病人和他的家庭?“光量子”在广中地段医院已成为主打疗法,不论大病、小病,医生都要病人接受“光量子”治疗;“光量子”成为一种医疗的高消费,治疗费加药费平均150元/人次。
“光量子”这是一座金矿,它使得医院的收入直线上升,渐渐占到整个医院收益的65%~70%,医生的奖金如遇牛市,一个劲儿地往上蹿,连小护士的奖金都飙升为每月1200元了。这么好的东西,院长怎么会放弃,医生怎么会放弃?哪怕它是假的,可是用它赚来的钱却是地地道道的真金白银。这些钱能使医院富足,让院长、医生和护士的腰包变得鼓鼓的。病人有不良反应又怎么样?在市场经济下,做任何事都需要成本,“光量子”治疗的成本是病人付出的,医院只管弯腰捡钱就是了。出了事故怕什么?既不会有人丢官,也不会有人坐牢。
作为一个医生,必须维护生命的价值和尊严!陈晓兰不放弃,不断地宣讲紫外光不是激光,“光量子”是个骗局。这样必然要遭人骂,可是不这样,她要骂自己一辈子。人际关系陡然紧张起来,她与同事间的和谐融洽不见了,许多人对她恨之入骨。在医院的大会上,院领导恼羞成怒地讲:“谁再提紫外光不是激光,谁就下岗!”年底,医院给她的评语不再是以往的优了,而是雪意涔涔,寒气逼人:“不服从组织的统一决定,反对把光量子说成激光。”
独裁会让人忘乎所以,权力会让人变得弱智。
医院作出“关于陈晓兰同志自动离职的处理决定”,她下岗了。“光量子”却没有“下岗”。
20世纪80年代初,安静的考场,分分秒秒都似拉圆的弓,只能听到笔和试卷的轻微摩擦声和考生的清清浊浊的呼吸声。时间过半,有人满面焦炙,有人一脸平静,也有人满脸畅快。陈晓兰左手捂着嘴,右手在不停地写着。“叭”又一滴殷红的鲜血落在试卷上,像绽开一朵红梅。她掏出手帕,小心翼翼地将它拭去,接着答题。哦,她的脸挂彩了,嘴唇在流血。
陈晓兰在农村当了7年的赤脚医生之后,终于返城了。下乡的第二年,她得了风湿性心脏病,按政策可以返城,不过返城后就不能当医生。她放弃了返城的机会,让妈妈托人将她从江西转迁到生活条件较好、离家较近的安徽农村。可是,她的病情越来越重,最后还是返回到上海。她进了一家小集体企业,当了工人。接着,她完成了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件大事———结婚和生子。
生活中没有来苏味,没有病人,听诊器寂寞地守着抽屉,陈晓兰感到郁闷,心里没着没落。她的病不仅没有减轻,反而更加病病歪歪的了,一年要休半年的病假。突然听说局里要举办招贤考试,给当过教师、会计和医生的返城知青一个重返原来岗位的机会,她跑到厂部报了名。可是,她要生火烧饭,照看刚刚两岁的女儿,哪有时间复习功课。她心急如焚。在考试的那天早晨,夫妻发生了冲突,她被丈夫打了一顿。她顾不得脸面,捂着伤口进入了考场。
伤口在一跳跳地痛,血流不止,她清楚这伤势很重,需要缝合。她不能管它,这是返回医疗岗位的难得机会,如果失去了,也许今生今世就无缘了。她埋头答着,渐渐忘记了脸上的伤,忘记了挨打的委屈,卷面上的字像一个个痊愈的病人,笑脸盈盈地向她走来。铃声响了,考试结束了,她从卷面收回目光,交卷了。伤口好似醒了过来,疼痛难忍了,她急忙赶到医院,缝合4针。
成绩公布了,陈晓兰取得96.5分的优异成绩,被安置到厂里的医务室,终于返回医疗岗位。
1981年,她爬出了痛苦婚姻的僵壳。当初结婚时,父母反对;离婚时,父母还是反对。在老人的眼里,离婚是件很丢人的事,她应该“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根扁担抱着走”。可是,那不符合她的性格,她宁肯死,也不愿跟他过了。离婚后,她没有搬回娘家,领着3岁的女儿搬进老式弄堂的一间旧房子。那居室位于二楼,只有11.4平方米,没有煤气和卫生间,厨房在一楼,6平方米,4户人家共用。她自己动手,在居室搭一层阁楼,上面当卧室,下面做书房,在苦难中营造出一缕温馨。
下班了,她匆匆离开医务室,跑去接上小学的女儿。路上买点吃的,让女儿填饱肚子。
然后,她领着女儿赶到另一学校。她安顿好女儿,在教室坐下,从自己的书包掏出课本,跟一群没有学历的医务人员听老师讲课。厂里的领导本来不同意她报名参加医科的中专自考。他们认为,陈医生的医术已经很厉害了,外科、内科、妇科都能治,还读什么自考?干吗要拖家带口地跑去混那张轻飘飘的文凭?可是,对陈晓兰来说,她为的不是那张文凭,而是渴望学习,渴望提高自己的医术。最后,领导被她感动了,在她的报名申请表上盖了章。
下课了,女儿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食物,趴在课桌上睡着了。女儿那么小的年纪,上一天的学已经够累的了,晚上还要陪妈妈读书,想到这儿,陈晓兰心酸酸的。她心疼地背起女儿,左肩挎着女儿的书包,右肩背着自己的书包,迎着一盏盏昏黄的街灯向家走。为省几角钱,陈晓兰要饿着肚子背着女儿走五六站路。没办法啊,每月只有42元的薪水,她要买油盐酱醋,要支付水电柴煤的开支,要供女儿读书,自己还要学习。到家了,总算到家了,她疲惫地把女儿放到床上,给女儿脱去衣服。她真想爬上床,舒展开僵硬的四肢,可是不行,还要生火烧饭,慰藉辘辘饥肠。
经济拮据,她常常为买不起一本医学书而苦恼。在中专毕业前,她交不出那笔不菲的实习费,只好狠心卖掉奶奶的遗物———一套金首饰。她身体本来不好,加上营养不良,走路就像踩在海绵上似的飘飘悠悠的。在实习中,她昏倒在手术室里。她就是这样完成了学业。
工厂还没挺到她中专毕业就倒闭了,36岁的她下岗了。倒闭的原因除经营不善之外,还有医疗的负担过重。在改革初期,许多机构千方百计地将改革的成本划给别人,自己坐享其成果。那时,医院已有了医疗腐败的萌芽,出现了“以物代药”———药品用饭盒、暖瓶来包装,诱使不自觉的职工跑到医院大开猛开药物,然后把药倒掉,将精美的包装盒拿回家。医院的这种做法无疑使不景气的企业雪上加霜。陈晓兰对此非常痛恨,在职工报销医药费时,卡得很紧,不该做的检查坚决不让做,不该报销的绝对不签字。尽管如此,医药费还是像管涌洪水从工厂流向医院,每年的医疗费数额大得惊人。企业倒闭了,好占小便宜的职工傻了,后悔去吧。
一个冬日的傍晚,陈家灯火辉煌,高朋满座。这天是陈晓兰父亲70大寿,天南海北的亲戚纷纷赶来祝寿。夜巷深处,一叶剪影独自徘徊。夜寒袭来,剪影若冬日的柳枝瑟瑟缩缩,那是陈晓兰。两年来,她疲于奔命地四处寻找工作,耗尽了自信和勇气。医院是全民的事业单位,而她是集体的编制,进不了全民;她又是企业编制,进不去事业单位。难道只有一条路———放弃做医生吗?她不甘哪,这份职业已融入她的生命,她就是为当医生而活着,怎么可能放弃?夜深人静,席散客去,她踽踽踏入家门,含泪祝福父亲。凌晨,她房间里的灯还亮着,她饱蘸泪水给虹口区委书记写信。
那封信改变了她命运,她被破格调入上海市虹口区同心地段医院,被安置在理疗科当医生。那是医院最好的科室,工作环境舒适,不值夜班,还拥有内科、外科、儿科等科室的处方权。6年后,她随同同心地段医院合并到广中地段医院。
陈晓兰啊,你已经46岁了,倘若为“光量子”下岗了,你该怎么办?你为何就不能变通一下,别那么较真,同事们给病人开“光量子”,你不好也开吗?别跟钱过不去,一针赚9元(后来回扣调至9元),一个月下来轻轻松松入账三四千元,何必下班回家守灯熬油地一边读书一边拆纱,搞得满屋灰土飞扬,让妈妈家的保姆都不高兴。你要想洁身自好,也可以呀,只要对医疗腐败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装聋作哑,就可以求得生活的安稳平静。下班后,你可以继续给人家缝纽扣,拆纱,写稿子,赚干净钱。你跟“光量子”过不去,就等于跟院长过不去;跟院长过不去,就等于跟自己过不去。你的饭碗掌握在院长的手里。
可是,医生是跟生命打交道的,是为病人而活着的,看病人受戕害怎么能不管?
“光量子”的不良后果出现了,一些接受过10次“光量子”治疗的病人出现了重度感染,用一般的抗菌素无效,只有用“新型”的三线抗菌素。一位叫施洪兴的病人因咽痛咳嗽而接受“光量子”加先锋6号治疗,第一天不仅出现了输液反应,而且牙龈和鼻腔出血。由于医院不予退款,他选择了继续接受“光量子”治疗,10来分钟后,再次出现牙龈和鼻腔流血。连续治疗两天,病人出现了血尿和昏迷。送进海军411医院抢救,人救过来了,病情转为慢性尿毒症。他能够活下来还算幸运,在陈晓兰调查的23位接受过“光量子”治疗的病人中,有9位死于肾功能衰竭和肺栓塞。
陈晓兰将“光量子”事件举报到上海医药管理局。举报材料递上去了,烦恼和麻烦接踵而至。院方先是通知她理疗科取消,接着雇人把理疗科的门撬开,将所有的理疗器械和陈晓兰的私人物品搬走。然后,院方让她去某二甲医院进修。她在院方的眼里已是眼中钉、肉中刺,害群之马。她把学习上的那股刻苦劲头用在调查医疗腐败上了,她溜进电脑室,破译了医院药品的虚高;她在医院除了工作就是搜集证据。有她在医院,什么猫腻能遮掩住?没有猫腻,哪有暴利?那么,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离开医院。
“请你告诉我,让我去进修什么?是让他们跟我进修,还是我跟他们进修?如果是让我跟他们进修,你最好去打听一下,他们的业务水平是否比我高?”陈晓兰理直气壮地对领导说道。
院方黔驴技穷了,给陈晓兰找个进修的地方还真不容易。最后,院方决定让她回家“全脱产自学”,工资和奖金照发。让医生离开临床,这是惩罚。她哭着回到家,把医院的决定跟父母说了。爸爸没说话,去书店买回一本《孙子兵法》。爸爸说,你的唯一目的不就是让“光量子”停下来,不再坑害病人吗?那么,你可以同意在家脱产自学,利用这段时间去跟有关部门反映问题。最后她听从了爸爸的劝说。
对于老病人来说,陈晓兰的理疗科就是一个温馨的家园,在那里不仅可以疗治肌体的病痛,还可以得到心灵慰藉。理疗科突然变成一间冷冷落落、空空荡荡的屋子,亲人般的陈医生也不见了,病人们愤怒了。他们不能没有理疗科,更不能没有陈医生!几十位病人坐在医院里不走,他们坚持:“陈医生不在,我们就不看病。”
医院会在意他们看不看病吗?他们大多数是中老年病人,是边缘化的消费者,他们不吃医院里虚高的药品,也不做“光量子”治疗。可是,几十号病人待在医院不走,他们不像候诊室的凳子一声不吱,他们有头脑,有嘴巴,要说话,要讲述陈医生多么多么的好,要宣传“光量子”是如何的骗人,这会影响医院收入的。医院里有人提议拨打110,让警察把他们带走。一位在某检察院当检察长的病人说:“你们拨吧,不过请你们告诉110,最少要来3辆警车,少了坐不下。”医院束手无策了。
一位病人给有关部门写了一封信,其他病人争相签名。信中写道:“陈晓兰医生医德高尚,她急病人所急,想病人所想,所有经过她治疗的病人都会异口同声地称赞她:‘当今社会像这样的医生确实难找!’她(对病人)态度好,医术高,技术上精益求精,对病人提出的问题从来都是耐心解答。我们唯一要求就是:保证陈晓兰医生仍旧能以她的精湛医术为我们广大的患者服务。”在那封信的天头、地脚、两侧白边签下了68位病人的姓名、住址和电话号码。这哪里是密密麻麻的签名啊,这是病人们对陈晓兰的肯定、信任和厚爱。现今的医生,有几人能享受到这样的厚爱?
上海化工研究院的退休职工应先生也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讲述了自己的所见所闻:“从八十多岁的老人到七八岁的小孩,都一致认为她(陈晓兰)是一位罕见的好医生。每天来她理疗室的病人有50多人次,甚至经常高达80多人次。由于她的医术高明,有的病人远在仁济医院也专程赶来找她看病。有的小孩脚跌伤了,流着血,按理应该去看伤科或外科,但也来找陈医生。可见她对病人的吸引力……陈医生不怕脏,不怕臭。有的病人呕吐,不仅吐一地,还吐在她身上,她一把一把揩洗干净。她对老人特别照顾,经常帮助他们下楼去付款和配药……她经常(为病人)选用药价便宜、疗效好的几元钱的药,代替那些几十元药价的昂贵药,来减轻病人的经济负担。她对来理疗的各种病人经常讲吃药用药的学问、理疗的知识,病人不仅受益匪浅,而且如同到家里一样温暖。陈医生把温暖带给病人,病人把心交给了陈医生……尤其可贵的是她疾恶如仇,对那些只要赚钱不讲医德的同仁同事,不讲情面,毫不护短,有力揭露。因此,她得罪了一些人,所以有些人伺机打击报复……对这样的好医生,尊敬的领导请给予大大的表扬,并准许陈医生留下来,(让她继续)为我们这一大批病人治病,赐准为祈,谢谢!再谢谢!!”
还有的病人在信中愤怒地写道:“目前,医院借改革之名,把价格低、疗效好的科室解散,让我们这些患者去光顾那些昂贵的治疗手段,这简直是与改革的宗旨背道而驰……”
陈晓兰听说后赶过去,劝他们回去。病人一见到她就像久别的亲人,一拥而上,这个拉着她的手,那个抚着她的背,满眼的亲情与泪花。病人非常信赖她,对她的话就像医嘱一样听从。临别,她对病人依依不舍,一一叮嘱,如何继续治疗,服什么药,多食哪些食物,要注意什么,还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告诉了他们,让他们有事就给她打电话。离开了病人,她的心一下子变得空空落落,泪水潸然而下。此时,她只有默默地为他们祈祷,祝他们健康。
经调查,“光量子”的真实情况浮出水面,它是上海市某三甲医院的实业有限公司盗用河南的“光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的生产许可证号非法生产的,配套用的“一次性石英玻璃输液器”也是非法生产的。1998年6月,河南省药监局在来函中明确指出:“在(使用“光子氧透射液体治疗仪”)治疗的过程中,不得擅自加入任何药物输入人体”,“该产品的使用说明书中若有加入药物输入人体的内容,可按伪劣产品予以查处”。6月,上海医药管理局责令广中地段医院停止使用“光量子”,并罚款一万余元。这家医院使用“光量子”长达23个月,已赚得数百万元真金白银。失得相比,九牛一毛。这哪里称得上罚款,只不过是跟用假者讨点儿小费而已!
医疗腐败那是一张庞大的密实的网,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卫生局到医院,从院长到医生护士,从厂商到销售、到设备科主任,有多少人像贪婪的蜘蛛蜷伏在网上?陈晓兰这样做,无异于划破了网,阻了他们的财路,他们怎会不对她恨之入骨?于是,院方一边通知陈晓兰中止自学,回医院上班;一边背地组织3名职工和1名家属充当打手,想将她打昏后送进精神病院。幸亏四人中有一位有正义感的人怕陈晓兰吃亏,悄悄地告诉了她。怀疑陈晓兰精神有问题的又何止是医院,甚至区卫生局的一位局长(后来其因涉嫌经济犯罪而被捕)在跟她谈话时,特意安排精神病院的一位副院长对她进行诊查。
在他们的眼里,陈晓兰确实有病,她百读不厌的书竟是《医学伦理学》,不仅仅是看,而且按照书上说的去做;她掉进窨井后,医院的赔偿她不要,反而写检举信。院里的医生们为躲避献血服用阿托品,使得心动过速,体检不合格,她明明患有心脏病,反而主动去献血;医院为献血者提供的出租车她不坐,却带着女儿骑自行车去血站;医院给献血者一周假,她第二天就上班了。别人利用“光量子”捞钱,她却不顾一切地去反对。别人没把选择区人大代表当回事,她看得很神圣,在投票前特意烫了头,穿得漂漂亮亮。她拒绝投组织者推荐的人物,而是认真地读一遍候选人的介绍,将票庄重地投进选举箱。离开时,有人告诉她,中午医院招待大家一顿饭,她却说:“选举是我的权利和义务,吃饭是你们的事情。”转身走了。他们认为,在这个世道,哪有不为自己着想、哪有不想捞钱的人;哪还有“毫不为己,专门为人”的白求恩?陈晓兰有病,确实有病,而且病得不轻。
时代变了,过去私心过重被唾弃;如今没有私心或私心太少被认为是不正常。这到底是陈晓兰不正常,还是社会的不正常呢?
科学可以为权力服务,可是不会随权力的意识而改变。那位精神病医院的副院长说,陈晓兰的精神没有问题,她看问题是立体的,全面的,客观的。陈晓兰有精神病之说破灭了。
1999年1月31日晚上,陈晓兰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明天,她要去医院接受“光量子”的“治疗”,让那经紫外光照后会产生絮状物的药液输入自己的静脉,随着血液流入心肺肝肾。
这有可能导致她隐性感染和栓塞、溶血、败血症、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功能障碍(DIC),甚至诱发红斑狼疮……妈妈就是红斑狼疮的患者,在陈晓兰体内可能潜在着红斑狼疮基因。她也许像那位姓施的病人由此而患上尿毒症,也许会因此而不幸地死去。父母年迈体弱,女儿正值豆蔻,他们都离不开她。她犹如面对千仞悬崖,拍天海啸,转过身便可重拾安乐。可是,她不能转过去,转过去就会看见一批批的病人前仆后继地去遭受“光量子”迫害。医生,难道你的责任只是手持听诊器为病人断病祛疾吗?天降你大任是救死扶伤,你要像战士一样去保护病人的生命与健康,不论对手是病毒、细菌,还是“白衣魔鬼”。
可是,1998年11月,她在那场较量中已失败一次了———广中地段医院作出“关于陈晓兰同志自动离职的处理决定”。她下岗了,失去了工作,离开了医院。
可是,“光量子”却没有完全“下岗”,在其他医院仍然火爆,它像外来的有害生物快速蔓延,在金钱的支撑下表现出旺盛的生命力。广中地段医院的要好同事也开始抱怨陈晓兰了:“你呀,尽胳膊肘往外拐,现在我们医院的‘光量子’停下来了,其他医院还都在用。过去,我们医院每天收入两万多元,‘光量子’一停,连6000元都不到了。”
陈晓兰不相信,骑着自行车跑遍了虹口区各个医院。她越跑腿越软,越跑头皮越麻,“光量子”果真在其他医院盛行。难道这“光量子”像《晏子春秋》中所说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在广中地段医院是假劣器械,是非法的、害人的,在其他医院就会变为合法的、有医疗价值的吗?否则,为何只查禁广中地段医院一家?陈晓兰再次去上海市医药管理局反映。她得到的答复是:人家那些医院没人举报,所以我们就不能查处。
这是什么道理?执法部门明知假冒医疗器械在那些医院泛滥,只因为没有人举报就允许它存在?如果警察看见有人抢劫杀人,是否因没有人举报就视若无睹?这到底是病人的悲哀,还是百姓的悲哀?执法官员看得下去,陈晓兰却看不下去。
“那么我来举报好了。”她说。
“你不是那些医院的职工,举报无效。”官员说。
“那么,除了医院的职工之外,谁举报有效?”她不甘地追问道。
“患者,病人是受害者。”
执法的官员啊,你明知道病人是受害者,为什么就不能保护他们?为什么非要等有资格的人来举报?在中国,有多少医生会像陈晓兰这样冒着下岗的风险去举报呢?对于病人,有谁能知道医院给自己用的医疗器械是假的,是对身体有伤害的?如果5年没有病人举报,你们就让它泛滥5年;10年没人举报,你们就让它泛滥10年?坑害的是谁?是病人,是百姓,是养活你们的人民!百姓对政府部门的最大不满不是生活的艰苦,而是他们用自己血汗养活的官员不把他们当人!
只有先当受害者,才有资格当举报者。陈晓兰只有冒险接受“光量子”的戕害。“受害”前,她找上海市药品检测所的工程师咨询,如何避免“光量子”的伤害,发生意外怎么处理。工程师们纷纷劝她不要去做这个受害者,等大家想办法来解决“光量子”的事情。可是,“光量子”每天都要戕害成百上千的病人,怎么等得了呢?
从2月1日起,陈晓兰在朋友的陪伴下,在3天内接受4次“光量子治疗”,取得了有力的证据。她到上海医药管理局举报,没有立案;到上海虹口区人民法院起诉,也没有立案。她走出那些机构的大门,心里弥漫着悲哀和凄苦,难道在这么大个上海就没有机构让病人免遭“光量子”的戕害?最后,她只好去北京,向国务院、卫生部、医药管理局、工商总局等部门反映情况。
1999年4月15日,上海市卫生局会同医疗保险局、医药管理局终于作出了在全市医院禁止使用“光量子”的决定。在上海为害长达3年之久的“光量子”终于寿终正寝。据上海市医疗保险局的一位负责人讲,上海市有1000台“光量子”,以平均每台每天治疗10人次计,那么一天至少要用掉医保费用40万元!
上海是幸运的,幸运的是出现了陈晓兰。几乎全国各地都把“光量子”列入医保项目,直到2005年卫生部下文取缔“光量子”。6年,它骗去全国百姓多少钱,有多少人被它害得家破人亡?
没过多久,又一种假冒伪劣治疗仪进入医院使用。到新医院工作不久的陈晓兰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欲罢不能啊!
2000年6月22日,陈晓兰经过长达19个月的艰难上访之后,总算迎来了一道曙光:上海市信访办、卫生局等7个厅局就她在举报过程中遭受的不公正待遇当面道歉,并奖励人民币两万元;同时决定将她调到闸北区彭浦地段医院理疗科当医生,由广中路地段医院补发她两年的工资,并补缴“四金”。
一位官员对陈晓兰说,这是上海市信访办有史以来规格最高的一次道歉。
“你们不用给我道歉,应该给那些被‘光量子’害死的人道歉,看看他们能不能爬起来原谅你们。”性情倔强的陈晓兰说道。官员尴尬了,可是官员就是官员,不论什么样的尴尬都走得出来。一位官员意味深长地对她说,陈医生,你可要珍惜这次工作机会啊。
陈晓兰的委屈涌上心头,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她怎么不珍惜机会,怎么不珍惜工作?不珍惜她那个医生职业,会顶着如磐的压力,艰难困苦地去举报“光量子”吗?她使多少病人免遭戕害,为社会和百姓减少了多少经济损失?仅上海市一天就是40万,那么10天是400万,一年就是1.46亿元!可是,有多少人这么想呢?连这位政府官员都不一定想到这一点。不过,她还是接受了他的好意。她告诫自己:反腐,那是党组织的事;打假,是政府的职责,自己别再管了。
“给你查一下血好吗?”2001年2月1日,陈晓兰身着白大褂坐在彭浦地段医院的理疗科里,对病人说。听说她又当医生了,老病人纷纷赶来就医。新医院的院长待她不错,给她配备了一位护士。
“那么你明天早晨来抽血。抽血前要12小时空腹,对,对,连水都不要喝。”见病人点头同意后,她叮嘱道。病人满意地拿着化验单走了。
“给你拍一张X光片好吗?”每当病人需要器械检查时,她就跟病人商量。当年学医时,老师教导她,看病是要花钱的,你不问病人,怎么能知道他在经济上能不能承受呢?病人惊异了,怎么还有这样的医生?在商场顾客是上帝,在医院病人却是仆人。病人在医院是没有话语权的,医生要他做10项化验,他不能做8项。尤其是在这“以疗养医”的年代,医院赚的就是检查化验拍片的钱,往往药还没配,病人几百元的血汗钱已经扔了出去。
“你哪儿不舒服呢?我给你检查一下。”她和颜悦色地对一位病人说。西医诊病要视、触、叩、听,中医要望、闻、问、切。她采取中西医结合,对病人看得认真,触得仔细,听得专注,叩得用心。绝不会像有些医生那样,没问两句就开了一沓检验单,把该医生做的检查统统交给仪器去做。
“吃梅干菜烧肉就可以降血脂。梅干菜要切得很短,肉要炖三个多小时。连续吃两周……”她对一位病人说。
“陈医生,你还是给我开点儿药吧。”病人说。
“你需要用药,我会给你开的;不需要,我就不能开。医生不能乱开药,病人也不能乱吃药。”她对用药很谨慎,能食疗的不开药,哪种药没有副作用呢?
“你家里有什么药?”她对另一位病人说。在给病人开药之前,她总要问这么一句。如果她要病人服的药病人家里有,她就叮嘱病人每天服几次,每次服多少,什么时候服。
“陈医生,我家有一大堆药,究竟是什么药,我也说不清了。”病人比划着说。
“家远不远?那么,你回去取来让我看看好吗?”
病人把药拿来了,她一一鉴定,这种是什么药,那种又是什么药,这种药过期了,千万不要再服了。
“陈医生,我就这么些钱,你按钱给我看病好了。”一位中年人对她说。他可能被医生宰怕了,进了医院心里就没了底,见到医生就像遭遇打劫似的,先主动把自己包里的钱“洗”了出来。
“该用的药要用,不该用的再便宜我也不会给你开。”陈晓兰感到脸像被人打了似的,心里十分难过。医生怎么会把病人搞成这个样子?她给病人看了病,开了药。
“陈医生,谢谢您,谢谢!”不一会儿,那位病人又回来了,给她深深鞠一躬。他做梦也没想到没花几个钱就看了病。
“别谢了,陈医生不光对你,对所有病人都这样。”旁边的老病人说。
医生首先要把病人当亲人,他才能相信你,把他的心里话都说给你。否则,你不了解病人,怎么诊断?一天,老患者给陈晓兰领来一位年过古稀的病人,她得了一种怪病,儿女领着她跑遍了上海的各大医院,看了好多名医,都说她没有病。可是,她清清楚楚地感觉到自己有病,是心脏病,而且越来越重。儿女认为她是没事找事,折腾家人,也就不再理睬她。我明明有病,我痛苦啊,医生看不出来也就罢了,怎么儿女也不理解呢?老人孑然独坐街头,默默流泪。
陈晓兰一边给其他病人看病,一边听她跟别人闲聊。她原来是自己过,后来儿子把她接过来。她不愿意住在儿子家,又不好意思说。儿子媳妇上班后就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连个唠嗑的人也没有。陈晓兰明白了,她是心理的问题。
“您心里很难受是吗?”陈晓兰给她听听心脏,第一心音和第二心音改变不大,只是心跳略快。
“是啊,我心口难受死了。”病人说。
“哦,你心口难受是真的。你的心脏是有点儿问题。比方说,心脏是一扇门,你的门不是关不上,也不是卡紧了,而是没关好,或者说关轻了,没关严。不过,你的门没有坏,门框也没有坏,只要用一点儿药就好了。”陈晓兰和风细雨地对老人说。
“专家都讲我没病。”老人悻然地说。
“专家讲你没病,是说你的心脏没坏掉,它既没缺少一块,也没多出来一块。”
“对,你说得对,我的心脏不会缺少一块的。”老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陈晓兰给她开了一盒逍遥丸。
“陈医生,你开的药太好了,我的心脏好多了。”两天后,老人来了,感激不尽地说。
“陈医生,我的病好了。”几天后,老人又来了,红光满面地说。
在病人的眼里,陈晓兰这个医生很神奇,不管什么病她都能看好。陈晓兰说,我不是神奇,只不过注重跟病人沟通罢了。在沟通中,你就会找出他的病究竟在哪里。他认为自己有病,你否定他有病,他认为你没检查出来。这样,他心理压力更大了,新的病又出来了。有些病是不需要治疗的,只要心理疏导一下,用点儿安慰剂就行了。
第一个月,陈晓兰的门诊量只有380人次,连自己的工资都没挣出来,她感到非常难为情。可是,情况很快发生转变,她的门诊量直线上升,没几个月就突破6000人次。
8个月后,陈晓兰自己却有了心病。她发现医院新引进的鼻激光治疗仪是一种类似“光量子”的器械,病人治疗一次也收40元。骗人的医疗器械又出笼了,她心里矛盾重重,管还是不管?管的话,还会陷入矛盾漩涡,遭受打击和迫害。唉,别管了,自己已年近半百,学历不过大专在读,职称还是初级的医师,二者都不具竞争优势,下岗后能重返医疗岗位已属不易。可是,每当她的目光和病人眼中流露出的依赖相遇时,她就感到不安,心灵就遭受一次鞭挞……
不久,医院出台了新规定,要求医生多开诊疗费和检查费,限制药费,“鼻激光”在医院越来越火了。病人的有限的救命钱被这种伪劣器械吞噬掉了,疾病却没得到治疗。陈晓兰感到块垒在心,觉睡不稳,饭吃不下,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不再去管伪劣器械。她写了一份举报材料,请上海的全国人大代表李葵南带上市人代会,转交给常务副市长。
鼻激光治疗仪被取缔了,输液的“光纤针”又冒了出来。鼻激光是骗钱的,“光纤针”却是图财害命的。陈晓兰就像炒股被套上似的,欲罢不能,只好继续举报……
2002年12月31日,院方突然通知陈晓兰:她已按“工人编制”退休了。
“你们错了,我是干部编制,不是工人编制。”在办公室里,她莫名其妙地望着对方。
院方说,广中医院是集体所有制的,彭浦医院是全民所有制的,你在这里只能享受工人待遇。她就这样离开了医院,“退休”了。
“我是工人编制,农民待遇。”她自嘲地说。“四金”被“强制封存”,她既领不到退休金,也享受不到医疗保险。彭浦医院说,在她调动时,两个医院有协议,她在岗时,工资由彭浦医院发;退休后,回广中医院办理手续。有人愤愤说,他们哪里是给陈晓兰安排工作,而是布下了一个圈套。也有人说,陈晓兰是一个小人物,她没有“安分守己”,得罪了掌有生死予夺大权的群体,所以不钻进这个圈套也得钻进那个圈套。
“我不陪妈妈来,她就该遭受这样的治疗吗?如果病人和病人的家属不认识你们,就应该回家等死吗?你们这是医院还是火葬场?”她忍不住恸哭起来。
那是一个天寒地冻,雪虐风饕的冬日,医疗腐败不仅让她失去了工作,还夺去了她亲人的生命。父母离去后,留下了一个个漫长的夜晚,让她去内疚,去痛苦。如果不去检举揭发医疗腐败,而是精心照料年迈的父母,他们是不会走那么早的。可是,他们不走又会怎么样呢?会心安理得地活着吗?
“晓兰,晓兰!”呼唤声梦呓般地细微,像枚树叶被风吹送进窗棂。在妈妈去世9个月前,在家忙于整理举报“光量子”材料的陈晓兰闻声放下笔,趴在二楼的窗口向外一看,啊,是妈妈。妈妈怎么的了?腰弓成90度,苍白的脸艰难地仰着,一副痛苦的表情。
“噔噔噔”她慌忙跑下楼。看来妈妈虚弱得已爬不上20来级台阶了,要不绝对不会在楼下喊她。她把妈妈背上楼,安放在床上。妈妈长长喘口气,绵软无力地告诉她,妈妈又去医院了,医生给妈妈做了胃肠道钡餐造影透影。第一杯硫酸钡服下去后,医生说边缘模糊,看不清楚,又让妈妈吃了一杯,最后确诊了:幽门梗塞。
“妈妈,开什么玩笑,那是不可能的。”她不相信地对妈妈说。怎么会可能呢,懂点医学的人都知道,幽门梗塞是外科急诊病人,医生怎么会让妈妈回家呢?
妈妈无力跟晓兰争辩,接着说,给她看病的医生说,让她下周一去做肝功,如果肝功正常的话,就可以给她开单做胃镜了。妈妈多么渴望做胃镜,渴望把自己的病查清楚。她胃不舒服已经半年了,一次次去医院看病,那些医生连检查都不肯做,给开点儿多酶片就把她打发了。可是,那药妈妈服后毫无效果,只好再去看医生。一次,妈妈问医生,能不能换一种药,比如吗丁啉?医生却冷冷地说那种药太贵了,不属于你们公费吃的。妈妈请求做胃镜,医生又冷冷地说没必要。妈妈是享受公费医疗的,似乎公费医疗的待遇就该如此。她多次要陪妈妈去看病,可是妈妈却让她先把“光量子”的事了结,那是关系千万人生命和健康的大事。妈妈过去是中学教师,她教过的学生在那所医院工作,可是她不找他们,她不愿意也不习惯于走后门,不习惯给别人添麻烦。
尽管她不相信妈妈会是幽门梗阻,但她知道妈妈是不会说谎的。她给在那所医院工作的同学打电话,请同学帮忙了解一下妈妈的病情。很快那位同学就回话了:
“没错,是幽门梗阻。”
下一页 尾页 共3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