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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牢大狱

_19 海岩 (当代)
  刘川看得出来,分监区的头头对板报的制作水准,超乎寻常的重视,冯瑞龙还专门到其他分监区去探过虚实。据说其他分监区的板报至少在制作的精致程度上,与三分监区的相比,尚无出其右者。刘川和陈佑成都挺高兴的,就等着抱金娃娃拿头奖了,可就在中午吃饭前那么一点工夫,刘川稍一转眼,已经制作完成的板报就不知让谁给划了一道口子。刘川这回真的忍不住了,在筒道里就大声叫开了:“这是谁弄的,有本事站出来,老在背后捅刀子算什么呀!”值筒队长庞建东马上喝止了刘川:“刘川你嚷什么!你冲谁嚷啊!”庞建东走到板报面前,看见了那道口子,看见了刘川满脸通红身子打抖的样子,他没再训斥,但命令刘川:“你先回号!”刘川忍了半天,才说了声:“是。”
  刘川坐在监号的小板凳上,看着梁栋在监号里进进出出,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刘川恨得牙根痒痒,真想上去给他一个耳光,先出了气再说,哪怕春节回不去了,哪怕得分的头把交椅不坐了,甚至,哪怕进集训队,哪怕这一年的表现全部前功尽弃,也要先出了这口气再说!陈佑成也气得脸歪歪的,他惹不起梁栋,便来撮刘川的火,蹭在刘川身边说:“这下白辛苦了,呆会儿就评比了,这还抬得出去吗,咱们弃权算了。刘川我这可是吃你的挂落,我又不跟他争春节探亲,我招谁惹谁了。”
  庞建东这时出现在监号门口,让刘川出去。他带刘川走向筒道端头,向那个破损的板报走去。刘川看到,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来了,站在板报面前,不知是在欣赏板报的设计制作,还是在审视那一道划破的硬伤。见刘川过来,他转过头冲刘川笑了一笑。
  他说:“刘川。”
  刘川说:“到。”
  老钟说:“这板报是你搞的?”
  刘川说:“报头是陈佑成画的,字是我写的。”
  老钟说:“怎么弄破了,呆会儿就评比了,你们就这么抬出去呀。”
  老钟的语言是批评的,口气是商量的,表情是调侃的,刘川当时一腔怒火,也分不清钟大究竟是什么意思,就忍不住用全监筒都听得见的高腔大嗓,激动地嚷道:“我建议分监区应该好好查一查,到底是谁在捣乱!我认为这是故意破坏,是拿集体的荣誉泄……”
  老钟打断刘川:“要是查不出来呢,我看这事很可能查不出来,问谁谁不承认,那怎么办?”
  刘川的火气卡了壳似的,答不出来。
  老钟的声音始终平和着,继续说:“能不能再抓紧重做一下?”见刘川板着脸不情愿的样子,他又将他:“要不我怎么说你这个性,就是不好,你受了委屈的时候,受了冒犯的时候,能不能不怒?能不能先想一想,用什么方法先把问题给解决了!”
  刘川低着头,仍未回答。
  老钟淡淡地笑笑,说:“时间也许还来得及,赶快重做一遍,能做成什么样做成什么样,怎么样?”
  老钟把这事说得如此平常,并没把它当做一起严重的事件,并没让人严厉追查。而且,他再次说到了刘川的个性。刘川也只好冷静下来。他冷静后想想这事也确实难查,查出来又能怎么样呢?就算查出是梁栋划破的,他也不会承认自己故意成心。不小心划破了一张板报,又有多大的过错?所以钟大只是拿这事来说刘川的个性,而不说别的。刘川想,也许钟大还是要让他明白,人在生活中碰到的很多纠纷,哪怕是很小的纠纷,是非很清楚的纠纷,常常就是解决不了,最后只能自己消化,只能自己忍了。只有忍了,才可能把局面朝好的方向转化。刘川也问自己:你能忍吗?能让胸口上压的这块石头落到地上去吗?能让这件窝火憋气的事情,心一宽就让它过去吗?
  刘川还未得出结论,钟大已经转身走了,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再问刘川:
  “刘川,我以前跟你说过,与人相处有三大法宝,你还记不记得?”
  刘川说:“记得。”
  老钟说:“你说给我听听。”
  刘川说:“是。与人相处的三大法宝是,真诚、规矩、谦恭。”
  老钟还是平平静静地说:“不错,你还记得。”他笑了一下:“说明你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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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四)
  刘川那天没吃午饭,他用比平常写日记还要快的速度,把原来花了四个晚上写出来的那些文字,用了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全部重新写在草草新裱出来的纸板上。陈佑成叨叨咕咕地发着牢骚,手忙脚乱地把他画的那些报头报尾的图案,剪下来粘贴在新的板报上。他们几乎来不及校对一下就把墨迹未干的板报抬到一分监区去了。今年板报的评比用巡回展出的方式进行,第一个巡展的地点,是一分监区的筒道。
  不算病犯分监区和反省中队集训中队等等,全监狱一共九个分监区,每个分监区出一块板报,取前三名为冠亚季军,四至六名授优秀奖。三分监区的这块板报,未获名次,也未能获奖。但三分监区后来还是给刘川和陈佑成各加了十分,表彰他们“全力拼搏”的意志,和“永不言败”的精神。
  
  板报送出去就不能再改了,这是公平竞争的既定规则。三分监区的板报落得空手而归的下场,主要问题就出在制作不精上,原来的优势变成了劣势,虽然队长们也说了重在参与之类的下台阶的话,刘川心里还是有些气恼。第二天他去阳光超市收款时,差点又像以前一样,给好几个犯人都找错了银两,幸亏小珂恰巧在超市对账,及时提醒,才让刘川避免了不该发生的差错。
  小珂批评了刘川:“你是不是又有什么思想问题了,怎么心神不定的?”
  刘川说:“没有啊,没有。”
  小珂说:“没有怎么心不在焉的?”
  刘川低头没有说话。
  小珂也不逼他,只说:“注意点啊。”
  刘川说:“是。”
  那天超市关门时,小珂听押送刘川回分监区的民警说起,才知道这一天对刘川十分重要。这一天是三分监区对春节回家的犯人进行民主评议的日子。今年的评议采取背靠背的方式,所有获得分监区提名的候评人一律回避,除了刘川到阳光超市劳动之外,其他候评人也都被分监区安排到花房参加劳动去了。
  小珂故作随意地,问那位民警:“评的结果怎么样啊,刘川得分高吗?”
  三分监区的那位队长答道:“我出来的时候,各班刚开完会,情况正汇总呢。”稍顿,那位队长不知为什么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吓了小珂一跳。
  “你肯定不希望刘川春节回家吧。”
  小珂愣了半天,没琢磨出味道:“为什么?”
  “刘川在这儿收账都干熟了,春节一走,这儿还得换人,这不麻烦吗。”
  小珂松了口气,从心里往外地笑笑,说:“我愿意他回家,他有个奶奶,挺想他的,他春节要是能回去看看,挺好。再说,春节我也回家休息,超市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谁值班谁负责,关我屁事,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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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一)
  刘川回到分监区时,梁栋和其他三位被提名的犯人已经回来了。开饭前,冯瑞龙把刘川叫到办公室谈话,刘川明白,评议的票数肯定是出来了。
  冯瑞龙开门见山,一上来就把评议的结果告诉了刘川。那结果的戏剧性出人意料,在五个被提名的犯人当中,七班的孙志勇居然拔得头筹。孙志勇去年得分虽然只列全分监区第六位,但在中青报、法制报等知名媒体举办的“爱心一日”征文活动中,他的投稿《伟大的工程》获得了二等奖,在全监狱的犯人中引起哄动。任何一个犯人但凡有出类拔萃的成绩被社会公认,都会给全体犯人带来强烈的心理安慰,至少会使他们认为这对改善犯人这一特殊群体的社会形象有些好处。再加上孙志勇平时在犯人中人缘特好,所以这次评议得分最高。六班的钱铭和四班的梁栋得分相等,并列第二,刘川与他们相差三票,屈居第四,最后垫底的是三班的樊超,劣势明显,比刘川还差了六十多票。
  说完情况,冯瑞龙又把一张空白的评议表交给刘川,说:咱们全分监区就差你一个人没投票了,你虽然也是候选人,但参加民主评议的权利与大家一样。这是差额评选,五个候选人当中,你只能选两个人,也可以只选一个。可以选别人,也可以选自己,也可以谁也不选,不选就是弃权。
  刘川拿了那张只有半页纸大小的评选表,想了三秒钟,先投了一票给孙志勇。又想了一下,把第二票,也是整个三分监区的最后一票,投给了梁栋。
  冯瑞龙,还有屋里的另一位队长,拿过他这张评选表,颇费思量地看了一会儿,看不懂似的。你怎么不投自己一票啊?冯瑞龙问。刘川那时候心已经凉透了,不明白自己积分全监区第一,为什么得分只列第四。他没精打采地说道:我差三票呢,投也白投。冯瑞龙沉吟一下,又问:你原来不是怀疑你们班梁栋破坏你做的板报吗,怎么又投他了?刘川愣了一下,遮掩道:没有啊,谁说我怀疑梁栋了?冯瑞龙说:这不是你跟陈佑成说的吗?刘川气得脸上发红,脱口说:是陈佑成跟我说的。冯瑞龙并不纠缠到底是谁跟谁说的,问道:他说的你信吗?刘川低了头,冯瑞龙又问了一句,刘川才说:信。冯瑞龙问:你根据什么信?刘川说:他不就是想回家吗,他多傻呀,其实他不这么折腾票也比我高。冯瑞龙问:那你干吗还投他一票?你是想成全他,还是因为他是你们四班的?刘川说:他妈不是得癌症了吗,听说很难治好了,他是孝子,今年要是能回去,可能就是和他妈过的最后一个春节了。我觉得一个人要是有孝心,就不算坏到家了吧。
  刘川的话让冯瑞龙沉默下来,也让屋里的另一个队长沉默下来,他们沉默地收起这最后一张评选表格,然后让刘川回号。刘川走到队长办公室门口,冯瑞龙又把他叫住了。
  冯瑞龙说:刘川,你记着,以后碰到任何事,只要没有充分的证据,就别轻信任何猜疑,懂吗?
  刘川说:是。
  
  在后来队长们和刘川的多次谈话中,刘川慢慢知道了他在这次评议中,究竟得分得在了哪里,失分失在了何处。
  得分的理由还是已知的那些事情,在评议的讨论中,投票给刘川的人认为:该犯在担任卫生员期间,不怕脏不怕累,尽心尽职;在全局运动会上奋勇拼搏,为天河监狱赢得了荣誉;该犯劳动好,折页子糊纸袋创造的日产记录,至今无人能及;该犯还担任英语教师,担任工间操领操员,都能认真完成任务;该犯还能积极向政府提出合理化建议,响应政府狱务公开的号召;该犯执行罪犯一日生活用语较好,别的犯人让理发员理发,理完抬屁股就走,但该犯每次理完都说谢谢……
  失分的理由也没什么新鲜,不投刘川票的犯人认为,该犯入监两年多一直不写认罪悔罪书,偏偏在这次评选前夕突然写了,目的不纯,有投机嫌疑;该犯有好几次在集合时不能做到“快、静、齐”;该犯养的鱼、养的花都死了,说明该犯不能认真负责,缺乏爱心……
  
  一周后,周三,晚上,三分监区的犯人看完电视,分监区长冯瑞龙走到列队而坐的犯人前,宣布了经监狱领导批准的三分监区春节回家探亲的犯人名单。这两个幸福的犯人,一个是七班的孙志勇,另一个是四班的梁栋。
  两个获准过年回家的犯人当然都很激动,分监区长冯瑞龙和两个犯人的责任民警也都分别找他们进行了离监探亲的谈话教育,要求他们在探亲期间,承担起义务宣传员、形象展示员和社会调查员的三员责任。一是要宣传监狱在服刑人员中开展的“新世纪、做新人”活动和“迎奥运促改造”的竞赛热潮;二是要自觉展示经过改造的服刑人员的正面形象——路遇老幼,能够扶携;路遇求助,能伸援手;路遇不平,能挺身而出;三是要把奥运前北京的新变化、新风貌做一番体验调查,把心得感受带回来,让全分监区的服刑人员学习共享。另外,最重要的,是一定要遵纪守法,按时返监。
  孙志勇和梁栋虽然都是知识分子,但这会儿全都按捺不住地喜形于色,他们都在大墙内服刑多年,这将是他们这么些年来第一次走出这座深牢大狱,第一次看到墙外的风光,看到自己的亲朋好友。他们一再表示决心,一定不辜负分监区领导的希望和嘱托,一定要把这次探亲之路,变成改造思想重塑灵魂之旅,变机遇为动力,为今后的改造进一步夯实基础。
  谈完话后,冯瑞龙让孙志勇先回监号,让梁栋留下。
  冯瑞龙问梁栋:“你们班的刘川这次没能离监探亲,有什么情绪没有?”
  梁栋想了一下,说:“情绪总归有吧,不过这次又不是政府干部单独定的名单,这次是大家评的,大家没评上他,他也不能不服。花也养死了鱼也养死了,他也该反思反思了。”
  冯瑞龙说:“哎,花死了鱼死了跟没批他探亲两码事,他这次得票其实也很高,和你和钱铭也差不太多。这次除樊超票数低点,你们几个人都差不多少。孙志勇比你和钱铭多五票,你和钱铭并列第二,刘川比你们也就少三票……”
  梁栋小心翼翼地,想更正冯瑞龙的排序:“我和钱铭好像也差了一票,不过确实很接近,我这一票,也算是险胜吧。”
  “啊,对,”冯瑞龙这才想起来似的,“没错,你原来和钱铭平票,后来刘川投了你一票。”
  梁栋没听明白似的,眼镜里的眼珠倏然不动了。或者,他是听明白了,但想不明白。或者,他也想明白了——他有个超常聪明的头脑——但,非常意外。
  
  这是刘川入狱后的第三个春节。大墙内的春节,是另一番滋味。
  比往年进步的是,三十晚上的年夜饭,加了四道凉菜和两瓶饮料,主食还是饺子。今年的饺子是三鲜馅的,管够。吃得肚歪之后看了电视里的春节联欢晚会,看到零点敲钟之后,才回号休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只有这一天可以这么晚睡。零点敲钟时,值班队长和全体犯人跟着电视里的喊声一齐倒数:“十、九、八、七、六……”刘川大声数的时候,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出,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因为他想到了奶奶和季文竹,他想到今天晚上她们也一定在看电视吧。奶奶在养老院,季文竹在江苏她父母的家里,她们一定也都坐在电视机旁,但不知是否和他一样,也在齐声数数,和他一样,一边数数一边想着她们,为她们祝福。
  “五!四!三!二!一!”
  电视里的钟声响了,大家欢呼起来。刘川没有跟着一起喊:“啊——”他只是坐在小板凳上,在队列里跟着欢呼的犯人们一起鼓掌。他想,季文竹如果真的回江苏老家去了,他这回就是被批准回家过年,也不可能见得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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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二)
  大年初一,分监区允许大家睡到上午九点钟。整个上午都是自由活动,下午组织到操场参加了全监狱的文艺演出大会,晚上是各分监区自己演节目。全监的文艺演出主要是看水平,演员好多在外面就是搞专业的,基本功并没荒废。分监区的晚会主要是图热闹,都是熟悉的面孔,表演身边熟悉的事情,因为强调寓教于乐,好多节目说教意味难免太浓。刘川参加了七班全体的小合唱《喊起一二一》,这首歌是每个犯人几乎每天都唱的队列歌曲,他们把它编排成多部重唱,多节奏重唱的全新形式,结尾还大胆地变了变调,没想到这么耳熟能详的歌曲如此老调翻新,居然赢来了不少掌声。刘川唱得很卖力气,唱得像过去在“呐喊”乐队唱摇滚时那么全情投入。这个节目他们练了很久很久,就像和尚念经念久了会真的变得虔诚一样,那些以前并不走心的歌词唱到后来,一句一字都让他发自肺腑,激动万分。
  
  —— 喊起一二一,不要把头低,迈开新生第一步,重走人生路。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努力改造重新做人走向光明,冬去春来我们脱胎换骨,亲人的期盼牢记心头。喊起一二一,不要再犹豫,一二三四!
  
  大年初二,刘川就开始上班。阳光超市初二照常开门,让各分监区组织犯人来买东西,虽然还是每次只能进入八人,但一拨一拨排得很密。这一天刘川照例负责记账,从早到晚忙得昏头涨脑,到下午四点钟打烊的时候,小珂意外地来了。超市的值班民警问她怎么没在家里过节,她说怕这几天犯人购物多,所以过来看看货也看看账,万一忙中出错还可以帮忙料理。值班民警说怪不得你们生活卫生科今年报你做先进呢,看来果真名副其实。小珂笑笑,一脸不当真的样子。
  在帮助刘川对账的时候,小珂见左右无人,突然对刘川说道:“今天我看你奶奶去了。那个养老院的好多老人都让家里人接回家过年,昨天你奶奶那个屋就剩她一个人了,大年三十她就是一个人过的。我一看这情况今天就把她给接出来了,让她在我们家过几天,我爸我妈可以陪她聊聊天,推她上街上公园走走,给她做点可口的东西吃,省得老太太一个人在养老院呆着太闷。”
  刘川一边听一边点头,眼里有泪,脸上却强作笑颜。他笑着说了感谢小珂的话,他说:“谢谢郑管教,我一定好好工作,报答郑管教……”话没说完刘川的笑容还是被哭相扭曲了,他忍不住像孩子似的压着声音哭了起来:“……我,我替我奶奶给您磕头了郑管教,您对我奶奶这么好,我这辈子都不知道怎么报答您了……”
  小珂本来说得心平气和,很事务性的口气,本来只是想让刘川放心,没想到刘川说着说着会突然抽泣落泪。她的眼圈也跟着红了,不知是因为刘川哭歪的面孔,还是因为刘川叫她时用的那个称谓,那一声声“郑管教”让小珂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是难过还是悲悯。
  小珂没有落泪,看看远处的队长和犯人,压着声音说道:“你哭什么,你奶奶和我们在一起你不愿意呀!”
  刘川低头用袖子擦了眼泪,说:“愿意。”
  “愿意你哭,”小珂说,“笨!”
  当天晚上,刘川经分监区同意,用亲情电话拨了小珂家的电话号码,和奶奶通上了电话。奶奶住进养老院后,通电话很不方便,他和奶奶只通过一次亲情电话,还是钟大去养老院看奶奶时,用自己的手机打过来的。小珂也到养老院去过几次,但她不想让监狱的人知道她去,所以没帮奶奶拨打电话。这方面她当然不如钟大方便,钟大是一监区的领导,拨过来让刘川与他奶奶通话,是改造工作的需要,也是职权范围内的事情,合理合法。她算什么,她是生活卫生科的,怎么论也管不到这段。如果大家都知道她老去看刘川的奶奶,难保不会传出闲话。
  
  初三,小珂没来。初四也没来。不知为什么,刘川坐在阳光超市的收账台上,手上虽然很忙,但心里总有一根细弦,在不停地想她。
  初五,依然是打烊的时候,小珂又来了,和负责上货的犯人谈上货的事,又过来看刘川的账。看账的时候顺便告诉刘川他奶奶这几天过得挺好,去了一趟天安门广场看灯,又去了一趟地坛庙会,她推着刘川奶奶,她妈推着她爸,四个人一起去的。不过庙会那天风大,所以没转太长时间。
  刘川听着,和初二那天相比,气色平静多了,脸上始终挂着腼腆的笑意。那种腼腆代表了内心由衷的感激,在小珂看来,超过了一切感激的言语。
  小珂说完之后,刘川突然跟了这么一句:“您这两天没来,我心里特空,一直想您还能不能来呢。”
  这话在小珂听来,几乎在表达一种爱意,听得她耳红心跳,激动不已,好在未形于色。她试探地问道:“惦记你奶奶了吧,怕在我们家吃得不好?”
  刘川还是腼腆着,说:“不是。”又说:“我是想,您要来了,我有个事想问您呢。”
  小珂说:“别您您的,说你就行,什么事问我?”
  刘川似乎犹豫了一下,说:“你能联系得上季文竹吗,她的电话又换了吗?我想跟她说句春节快乐。”
  小珂看着刘川,半天没有吭气。刘川被她的沉默弄得有点狼狈,不敢对视她的眼睛。他像做了亏心事似的,用带着明显侥幸的试探口吻,小心翼翼地继续:“你能帮我……给她打个电话吗?她……她每月都寄钱给我,我想谢谢她。我想祝她,祝她全家,春节快乐。”
  小珂缓缓开口,声音平静,语气温和,如果仅凭声音和语气,几乎听不出那是一种断然的拒绝。
  “我找不到她,她的电话早就换了。就是我找得到她,我也不能替你打这个电话,我不能破坏监狱警察‘九不准’的规定,我不能私自为你给任何人带任何口信。昨天你奶奶让我给你带点你爱吃的东西,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我跟她说了,你现在账上早就有钱了,你奶奶让你看看超市里有什么喜欢吃的,就买点吃吧。别在乎钱多钱少,过年就该有过年的样子。”
  停了一下,小珂又说:“你如果真想找季文竹,想给她带话的话,可以去请示你的责任队长。现在你的队长是庞建东吧,他要同意,会为你向上级请示,这事必须得到你们监区的批准才行。”
  刘川自知规矩,一时低头无语。
  小珂看他情绪瞬时低落下去,便加倍缓和地补了一句:“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这句问话本是安慰的意思,让刘川听成了批评教育,他马上用正规的声音,应声答道:“是!”
  这一声字正腔圆的“是”字,让小珂愣了一下,煞是无趣。值班队长带着其他几位在超市工作的犯人走过来了,问小珂:“小珂,你们对完账了吗?”小珂说:“对完了。”又对刘川说了句:“你回去吧。”刘川更加正规地答了一声:“是。”
  
  大年初六,犯人仍然放假,仍然有一拨一拨的犯人过来采买东西。春节期间超市里卖得最多的东西,就是各种各样的零食。
  吃,是中国人过节的第一要务。
  刘川什么都没买。他想省下钱来,万一明年春节他能回家探亲,就可以把钱全部取出带上,在外面给奶奶和季文竹都买点东西。他一个人在监狱过节,一个人吃些零食,即便甜在嘴里,心里却没有滋味。没滋味还不如不吃。
  春节即将过去,他权衡良久终于向庞建东提出,想给季文竹打个问候的电话。按规定亲情电话只能打给直系亲属家庭成员,不能打给男女朋友,但春节期间会不会放宽限制?所以刘川想来想去决定趁管号队长高兴的时候,试探着提出这个请求,也抱了有枣没枣打一竿子的心理。
  果然,庞建东没有立即回绝,而是反过来问他:“她过节不回老家吗,你有她家电话?”
  刘川心里高兴,鼓起勇气得寸进尺:“队长,您上次不是找过她吗,您要是还能找到她,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的手机,我可以打她的手机。”
  庞建东半天没吭声,刘川从他的沉默中感觉他有点不高兴了。果然庞建东板了脸:“刘川,你拿我当什么,当你们之间一个跑腿的?我要做了就违反‘九不准’了你知道不!”
  庞建东扭脸走了,刘川呆立于他的身后,好半天才想起说了声:“是。”
  这一天刘川心里别扭极了,他照常去超市干活,一整天脸也板着,虽然,也知道是自己没理。
  这一天,超市像往常一样,四点打烊。但在四点半钟左右,刘川却并未和其他几个在超市服务的犯人一起,被押回监区,而是被另一位民警押着,到前面的会见楼来了。
  大年初六来监狱会见他的,当然不是奶奶,更不是季文竹了,而是秦水公安局的两位刑警。这回不是上次来过的那两位同志,但他们说的事情,还是上次提到的那个案子。
  从两位秦水刑警的口中,刘川知道,范本才已经在数月之前被依法逮捕,同案被捕的,还有范本才黑社会团伙中的二十余名主从。经过数月审理,基本认定范本才团伙形成于八年之前,涉嫌秦水地区多宗绑架、勒索、伤害、非法拘禁、开赌设娼,和向政府人员进行贿赂的罪案。秦水警察这次来找刘川的目的,是要他进一步证实一些具体的人物事件,具体的过程细节,他们谈了好几个小时,弄得刘川那天晚上都没吃上晚饭。
  在春节的菜单上,那天晚上吃羊肉馅饼。对刘川来说,羊肉馅饼比三鲜饺子更值得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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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三)
  初七,春节假期的最后一天,虽然上午仍然允许大家自由活动,下棋打牌、吹牛闲聊,但下午队长便要求以班为单位,讨论这几天过节的心得。除了感谢一下政府对服刑人员的关心,谈谈这几天亲属会见和打亲情电话的感想外,讨论的重要目的,其实是收心,把这几天的轻松快乐,转化为改造的动力。中午吃饭前,回家探亲的孙志勇提前归队了。一小时后,梁栋也提前返监。梁栋毕竟是班长,回到班上时大家都讨好地上前问长问短,亲热寒暄。刘川也客客气气和他打了招呼,就出门打水去了。他打完水回到监号时,梁栋出乎意料地主动迎上前来,他从他床边的地上,拿起一只纸盒,那个纸盒是他从家里拎过来的,他用目光对刘川投以微笑,语气中透着从未有过的善意与真诚。
  “刘川,这是我专门给你带的,希望你能喜欢。”
  刘川有点不知所措,脸上也挂出相应的微笑,双手却不知该不该接。两人都尴尬了片刻,梁栋把盒子放到桌上,把盖子打开,伸进双手,从里面颤巍巍地,端出了一只陶盆,盆里挺拔着一棵翠绿的文竹。那棵文竹显然经过精心挑选,姿态苍劲,层次丰富,干挺叶秀,枝桠峥嵘,色泽也饱满得恰到好处,绝对是文竹中的上品,在一般花卉店里肯定难得一见。
  刘川满目惊叹,不知该说些什么,语迟之际,梁栋的双手从那只百宝箱似的纸盒里,变魔术般地又捧出一只带盖的塑料水杯来。在那只透明的水杯里,一条同样透明的玻璃鱼,从从容容地悬在半空,那双老成的眼睛,深情地看着刘川,仿佛前生有缘似的,至少那一刻刘川觉得,那只凝目看他的玻璃鱼,就是他的“玻璃”,是那条已经离开多日的“玻璃”,又回来了。
  还有那棵文竹,长得茂茂盛盛的,又回来了。
  玻璃又游回了墙边那只大海般的鱼缸,又游进了那簇飘逸的海草。那是它的领地,它的居所,它回去了,仿佛一切全都恢复如常,仿佛一切从来没有发生。只有那盆文竹,新桃换旧符地摆在那一排小桌上,摆在那一排花盆当中,显得绿意盎然,有几分扎眼。
  刘川像过去一样,给“玻璃”喂食,给文竹浇水。他给文竹浇水的时候,常常会忍不住恐慌——他的文竹还是过去的文竹吗,还是那个跑来看他,安慰他,每月给他寄钱让他花的文竹吗?她这样挺拔秀美,这样超凡脱俗,还能像过去那样,属于他,而且依赖他吗?
  刘川的账上已经存了一千二百多块钱了,在过去的一年当中,他收到的寄款共有一千五百元整。包括他给季文竹买花的那三百四十五元在内,他一共花了七百多块,加上他在车间和超市干活挣的报酬,剩下的一千多块在他的刑期之内,恐怕是花不完的。他想季文竹大概是估计到这个情况,在他的存款超过一千之后,就没再给他寄钱了。一千二百元存款在三分监区,已算得上名副其实的富翁大款。
  
  大墙之内,不知有多少服刑的囚犯,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无期也好,心里都会装着一个女人。这个女人,也许是他的爱人,也许是他的母亲,也许是他的女儿……他心里尚存的温情,尚存的良知,他对人间的向往,对内心的自慰,往往都是因为这个女人。就像刘川因为季文竹,因为他的奶奶,就像孙鹏因为他的老婆,因为他的女儿一样。孙鹏,多狠的人,多狠的心肠,可他对他的老婆孩子,真的牵肠挂肚。春节过后孙鹏的处遇等级由二级宽管升为一级宽管,终于得到了与老婆团聚的资格与机会。自从分监区提前两周为他定好了日子,孙鹏就像掉了魂似的,一心只等着老婆过来鹊桥相会。那两周孙鹏对周围所有人全都慈眉善目,客气万分。这是孙鹏入监后第一次获准亲人团聚,第一次能和老婆孩子在团聚楼里共处三天。三天也不短了,他很知足。那种心情刘川能体会到的,虽然,刘川还从未有过和亲人团聚的经历。
  刘川早就是一级宽管了,早就有资格进入团聚楼住上几天,但和谁住呢。和奶奶?奶奶不能来。和季文竹?季文竹和他没有任何法律关系。退一万步说,就是政府允许他和季文竹团聚同居,季文竹一年到头山南海北的在外面拍戏,又到哪儿能找到她呢?
  刘川不能和亲人团聚,他就用几乎与孙鹏一样的兴奋与期待,关注着孙鹏即将到来的这份幸福。这幸福的七十二小时能幻化出多少亲密的想象,尤其在它们将到未到的时候,就显得更加甜美。刘川那几天没事就和孙鹏在一起闲聊,他们共同的话题,话题中最频繁出现的关键词,就是女人,孩子,还有团聚。
  孙鹏也安慰刘川:你比我强,明年春节不出意外准能批你回家探亲,在外面一住六七天,那是什么滋味!再说,你的刑期比我也短,再过两年,你就可以彻底出去了。要是今年明年再减点刑,你用不着两年,就该到刑释教育学习班去了。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在既定的团聚日期来到之前,孙鹏的老婆突然表示来不了啦,而刘川却意想不到地,在数日之后一个清晨,走出了这座深牢大狱。
  
  孙鹏的老婆在亲情电话中告诉孙鹏,他们单位的领导给了她一个学习的机会,让她上深圳技校进修半年,半年回来就有了升职的资历,因此她已经把孩子托给了她和孙鹏两方的父母,让孩子轮流到两方老人家里去住。这机会对她来说千载难逢,下周一就要随队启程。下周一本来是孙鹏老婆来监狱团聚的日子,现在看来只能放弃。
  孙鹏当然为老婆高兴,同时也为自己沮丧,他盼望已久的亲人团聚,那一阵几乎成了他的精神支柱,这三个完整的日夜,于他也同样千载难逢。但老婆要去深圳学习,事关今后的前程,前程不可耽误,孙鹏无话可说,他心里的滋味,一时难以说清。
  而刘川的突然出监,还是为了秦水老范的案子。秦水人民法院将在两周后首次开庭,公开审理范本才黑社会团伙一案。该案在秦水影响巨大,群众关心、涉及的方面比较复杂,因此成了当地的一件大事,也备受媒体瞩目。所以,经秦水公安局和检察院与北京有关方面多次联系,要求提押在北京女子监狱服刑的犯人单鹃,在北京天河监狱服刑的犯人刘川,以及在北京第二监狱服刑的犯人范小康,前往秦水,出庭作证。范小康同时作为范本才黑社会组织的骨干成员,将与范本才并案受审。根据秦水方面的要求,北京市监狱管理局决定,由全局惟一的遣送机构,天监遣送科负责押解,将单鹃、刘川和范小康押往秦水,时间也是定在下周周一,从北京启程。
  监狱局周五正式下达了执行押解行动的命令,行动的代号为“前进”。周六和周日,天监方面作了两天的准备。因为押犯太少,时间太紧,联系去秦水的火车已不太现实。所以天监决定用汽车押运。恰巧周六天监遣送科几乎全员出动,押解二百六十三名犯人沿京广线分别送往豫、湘、鄂、粤四省,大约六天才能返回。所以监狱长邓铁山便指示由一监区为主派人,承担“前进”押解任务。反正一监区钟天水冯瑞龙等干部过去都是遣送科的老人,对长途押送犯人,那是再内行不过。
  一监区经过研究,决定让冯瑞龙和庞建东参加此次任务,冯瑞龙有七年遣送工作的经验,庞建东是刘川的管号队长,而且年轻力壮。因为此次押解的犯人中还有一个女犯,所以又借调了生活卫生科的干部郑小珂。在这两男一女的三名犯人当中,刘川还是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而且仅剩两年余刑,应当比较稳定易管。途中需要稍加留意的,其实就是范小康一人。但三名押运干警,两名武警战士,外加两名司机,七名干警对付一个危险人物,力量当然足够。
  周六周日,冯瑞龙和庞建东都在忙着准备这个任务——研究路线,准备要带的东西,联系中途干警休息的地方和犯人暂押的监狱等。而刘川的周六周日则在常态下度过,除了去厨房帮了半天厨之外,大部分时间都在背书。离国际法的考试时间已经很近,好多必看的书他还没看。他对周一将要启程的“前进”行动,和单鹃范小康一样全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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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5章 在监狱里过春节(四)
  周六那天天气晴朗,无云无风。到了周日上午,意想不到地下了大雨。周日的下午,又发生了另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冯瑞龙不知是午饭吃得不适还是饭前淋了雨,整整一下午上吐下泻,还发了高烧。经医生检查,说是受了风寒引发了急性肠胃炎。秦水押送的准备工作尚未做完,冯瑞龙却不得不躺下来吊上了瓶子。这天钟天水有事进城去了,到晚上才回来,和他同车回来的,还有三分监区犯人孙鹏的妻子和刚刚三岁的女儿。老钟那几天一直在和孙鹏老婆的单位联系,又利用星期天休假时间亲自去了一趟,直到把这单位的领导感动坏了,终于同意孙鹏老婆可以晚去三五天的,先和丈夫团聚完了再说,反正也耽误不了一两日学习,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老钟索性就用自己的汽车,冒着大雨把孙鹏的老婆孩子一车接过来了,直接安置在了团聚楼的一间团聚房里。那时孙鹏正在分监区看新闻联播,看到一半被叫出队列,值班队长让他回监号拿上自己的洗漱用具,吓得孙鹏以为自己犯了什么事要进集训队呢,连走路的姿势都有些失常。看电视的犯人们也都猜不到他出了什么事情,要在这狂风暴雨的晚上被单独带走。但他们都注意到了,孙鹏被带走时没戴铐子,队长还帮他找了一把雨伞,应当不会是什么无妄之灾。直到走出一监区的楼门,在前往团聚楼的路上,押送民警才对他说了这个从天而降的喜讯,让孙鹏兴奋得几乎神魂离窍,分不清自己的双脚究竟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的地面游移。
  
  周一清晨五点,从时间上看,孙鹏应该还在团聚楼里搂着老婆孩子酣睡未醒,刘川就被值班民警开门叫起。自从半年前监狱局统一命令各监狱撤销犯人中的杂务之后,对包括起床睡觉这类犯人日常生活细节的管理,都一律改由民警亲历亲为。刘川懵懵懂懂从床上起来,在夜班队长的监视下独自洗脸放茅,并被命令将自己的被褥捆好,连同洗漱用具及喝水的塑料杯一起,全部打成一个行李,然后跟在庞建东身后,抱着行李走出了筒道,走出了监区,向遣送科的方向走去。
  大雨下了半宿,清晨时厚厚的云层才向西北缓缓遁去,太阳尚未露出光芒,晨曦已然微现天际。雨后的晨曦华丽无比,但刘川的心里却暗淡无光,双手抱着的行李因此而显得倍加沉重。他在庞建东押解下迈着踉跄的步子,穿过天监空无一人的中心操场,昨夜积下的雨水溅湿了他的鞋子,脚底的凉意令他心跳如鼓。从他手上的行李和直奔遣送科的走向上分析,他似乎意识到他将在太阳出来之前,被押往异地。他几次试图问问庞建东他要去哪里,但庞建东面目严肃,一脸无私。刘川终于未敢开口,因为擅自打听去向绝对不合罪犯的身份规矩。
  庞建东把他押到了遣送科的大筒道内,他在这里看到了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和生活卫生科的民警郑小珂。一见到钟大和小珂他空悬在喉的心跳一下子落回到胸口,他们的在场让他立即镇定下来,毫无缘由。
  遣送科的大筒道足可容下二百名犯人同时整装待发,此时灯光瓦亮,却空空荡荡。刘川镇定之后,目光延伸,他在大筒道东西两侧的墙角,看到各蹲着一个犯人,两个犯人的身边,也各放着一只打好的行李。刘川也被命令冲墙蹲下,在他抱着行李往墙边走的时候,眼睛下意识地左右一瞟,看清左边那个犯人竟是二监押来的范小康。右边的虽未看清眉目,但从身形体态上已可断定,那是一个女犯,毫无疑问,那个女犯应当就是单鹃。
  与单鹃和小康的不期而遇足以让刘川大致认定,他们即将踏上一个共同的旅程,这个旅程最后的终点,只能是千里之外的煤城秦水。
  二监和女监来的队长都还没走,和钟天水低声交谈着什么,又交接了一些物品。女监的民警和小珂一起,叫起单鹃,押着她进入旁边的一个房间后,留在筒道的男警察开始对刘川和小康分别进行了出监前例行的搜查。先是命他们把行李打开,把被褥床单全部抖散,警察们一寸一寸地用手摸捏一遍,然后让他们重新捆好。搜完行李轮到搜身,刘川和小康一左一右,并排站着,相隔两米,把衣服一件一件脱下来,直到一丝不挂。小康这两年监狱蹲的,肚子已开始发福,而刘川的身材却依然如故,四肢还算健壮,双肩还算宽阔,只是身板略显单薄。自入狱以来,虽然经历过多次净身搜查,但刘川依然有些害臊地用一只手挡住阴部,不像小康那样无遮无拦无羞无耻。每件衣服在检查后又扔给他们,他们又一件一件穿上。刘川一边穿衣一边听庞建东在旁边与范小康核对钱款账目和暂存物品——手机、戒指什么的。由此不难看出,范小康此去,怕是一去不复返了。而刘川除了一床被褥和洗漱用品外,其他什么都没有带走,这说明他不久还要回来。
  这时候,刘川已经把这趟远行的目的猜到十之八九,一定还是老范那个案子,不是让他们去配合公安调查,就是让他们出庭作证。他看不见旁边屋里的单鹃,不知她是否也带走了全部钱物,再也不回来了。
  搜完身,随即开饭,有民警送来了馒头和咸菜,每人还给了一碗凉开水。刘川的心情,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清晨,被这个事前没有半点征兆的出发,弄得十分低沉。他没要馒头,也没要咸菜,只要了那碗凉开水。发饭的庞建东问他:怎么啦,中午吃饭可早着呢。刘川说:不饿。
  钟天水站在一边,叫过庞建东耳语几句,让庞建东把刘川带到了遣送科的一间办公室里,老钟随后跟了进去。
  屋里没有别人,只有老钟和刘川。老钟把馒头再次递给刘川,说:“还是吃点吧,省得路上饿。”
  刘川接了馒头,没滋没味地吃着。老钟说:“这次我跟你一起走,咱们去秦水,还是范小康他们那个黑社会的案子,需要你们去法庭作证。路上你也帮我们留心盯着一点范小康,这小子大概也知道,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这次秦水法院恐怕要连他一块判呢,弄不好判个死缓比现在还重。反正他自己心里有数。路上这小子要犯什么刺,你要配合我们把他压住。”
  刘川停下咀嚼,说:“是。”
  老钟说:“你吃你的。”又说:“我们给你报的去年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已经批了。这个奖一般可以减刑八个月,减刑的报告我们也已经往法院报了,估计等你从秦水回来,也该批下来了。你这次去秦水,可能寄押在公安局看守所里,我们已经向人家介绍了,说你是我们这儿的改造积极分子,所以你在人家那儿一定要好好表现,别让人家觉得你名不副实。”
  刘川说:“是。”
  老钟一边说,刘川一边吃,很快就把那个馒头吃下去了。每次,只要是老钟跟他说点什么,他的心就会舒畅许多,透亮许多。有很久了,他特别留意到,老钟在他面前对自己的称谓,总是用“我”或“我们”,很少使用“政府”这个其他管教最常用的词汇。他明白,这无疑是老钟对他心理上的一种特殊照顾。
  吃完了早饭,再次放茅,单鹃、小康、刘川,一个一个在民警监视下替换着走进厕所。他们离开遣送科筒道的最后一道程序是戴铐。单鹃没戴,刘川和小康合戴一只手铐,刘川左手小康右手,铐子使两人不得不近在咫尺,但两人谁也不看谁,左手和右手,谁也不碰谁。根据十五年有期徒刑以上的犯人须戴脚镣押解的规定,民警又给小康带上了脚镣。镣铐全部戴好之后,三个犯人被一齐带到钟天水面前,庞建东喝令他们并排蹲下,天监、二监和女监的十来位民警,围在四周。钟天水用渗透着威严的平静语调,宣布了启程上路的命令。
  “根据北京市监狱局命令,今天将你们押往秦水,我宣布,从现在起,进入非常时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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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突发事件(一)
  上午十一点钟,他们乘坐的囚车在河北境内一条崎岖的山路上,追上了昨夜那场瓢泼大雨。
  囚车并未减速,继续风雨兼程,连中午饭都是在车上吃的。坐在车前的民警武警吃的是带出来的面包和肉肠,还有煮熟的鸡蛋,给坐在车后的犯人也发了面包和鸡蛋,喝的水与民警一样,都是瓶装的纯净水。
  连饭后的放茅也在车上进行。在车子的行进中,庞建东和小珂一同进入铁栏隔断,由小珂举着一块布单,遮住坐在车尾的单鹃的视线,由庞建东提着一只带盖的小桶,端到男犯面前,先让刘川尿在桶内,然后再把尿桶端至小康裆下。因为坐车时间过长,庞建东发现小康戴镣的双腿有些浮肿,于是请示钟大同意后,为他摘下了脚镣。男犯放完茅,再放女犯的茅,改由庞建东举着那块布单,由小珂在车尾帮助单鹃放茅。女的在布单后面怎么放茅,刘川无法看见也无法想象,他放完茅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被命令低头,目光只能看到自己的脚尖和裤裆。
  雨越下越大,公路上几乎看不到过往车辆,偶有几辆黑黝黝的货车在公路一侧艰难蜗行,一一被这辆疾行的囚车快速超过。刘川除了偶尔抬头看看窗外灰暗的雨雾之外,一直规规矩矩地低着脑袋,耳朵里听着车前铁栏外民警们的聊天。他们在聊秦水。他们都知道秦水是座煤城,都知道秦水那地方很穷,都知道秦水旁边还有一个隆城,隆城有个小商品市场,小商品市场专卖“世界名牌”,各种牌子应有尽有,而且一律贱得让人咋舌,隆城因此而比秦水更加声名远播。
  司机和武警战士也参加了关于秦水和隆城的漫谈,老钟不由从旁笑问:你们说得这么热闹,我且问问,在座的有谁去过秦水,有谁去过隆城?没人回答,都笑笑摇头。庞建东接茬说:那地方太偏,又不是山清水秀能旅游的地方,别说咱们天监没人去过,恐怕全监狱局问问,也不会有人去过。庞建东嗓音高亢,刘川听得很清,心里隐隐有些难过,也知道庞建东说得没错,他虽然去过秦水,去过隆城,但人家说的是监狱局的干警,和他不相干的。
  但他不知为什么还是抬头向前面看了一眼,仿佛想说我去过,不料竟与小珂的飘来的目光遭遇上,他被灼了一下似的低了头。他想小珂真是个细心的女孩子,在听到无人识得秦水时,显然一下想到了他。
  刘川并不知道小珂隐秘的目光,并非头回向这边传送,在七个小时既往的行程当中,她数不清已经多少回了,故作无意地向刘川这边巡睃。
  刘川并不知道,这辆车上还有一个乘客,也在不动声色地看他,那人就是坐在他的身后,隔了三排座位的单鹃。从单鹃凝固不动的瞳仁中,看不出她在想什么。
  
  囚车西行,一路无碍。
  下午三点左右,囚车驶入阳曲山一带,在山侧一处平缓路段,民警们的说话声突然中断,车速也明显地放慢了许多。刘川悄悄抬眼,看到窗外公路一侧,已有不少车子靠边抛锚,一眼扫过,以卡车煤车居多,也有少数轿车旅行车之类,横七竖八挤在当中。雨仍然下着,可以看到公路的前方,几件蓑衣,几把雨伞,人影绰绰,来往穿梭……
  “低头!”
  庞建东向铁栏内喝了一声,三个伸颈探看的犯人,一齐把头低了。刘川在低下头的瞬间,看到囚车的车门已经打开,倒班的司机披了雨衣跑下车去,大概到前边探路去了。两位武警战士处在高度戒备的临战状态,右手的食指扣住微型冲锋枪的扳机,枪口向上,目光平扫,观察着车外的动静。庞建东则面向铁栏,监视着铁栏内鼎足而坐的三名囚犯。老钟和驾驶座上的司机,低声交谈,分析着前方的情况……
  刘川和单鹃小康一样,都低着头,就像盲人的听觉异常敏锐一样,车前的每一丝响动,都不会逃过他们的耳朵。很快他们就听到倒班司机又回到了车上,连他脚下溅进车厢踏板的雨水,都听得真真切切。那司机上车后急急地向钟大作着汇报,声音轻得近乎耳语,但至少刘川能把情况猜得八九不离,那情况就是,前方山洪暴发,山石断路,前边已经堵了一些车子,交警尚未赶来,赶来恐也无用……
  经过老钟和两位司机的短暂商量,老钟又和监狱的头头通了电话,五分钟后,车子重新开动起来,转着警灯,后转逆行,沿着这条大雨滂沱的国道,原路返回。
  刘川在囚车掉头的刹那真的以为他们要返回北京去了,心里不知为什么一阵高兴。但他很快就发觉自己估计错了。车子凭借警灯警笛在并不拥挤的国道上逆行了三分钟后,拐下主路,向山侧的一条支路开去。从老钟和司机之间只言片语的交谈中,刘川听出来他们是想从另一条公路翻越阳曲山,那条旧路司机以前走过,他们显然没有放弃在天黑前到达襄垣市的原定计划。
  刚才他们走的,虽然也是山路,但远远不及这条旧路曲折迂回。感觉上他们像是孤军独旅,朝着大山的深处开去,每个罩着雨雾的心灵,大概都有几分恐惧。如果说刚才那条新修的公路是在山的平缓地带绕山而筑,那么这条旧路才是真正的翻山越岭。好在进山之后雨突然小了,也许这正是气象学中的一种独特现象,虽然相隔不过数里,但山里的气候和平原相比,境界迥然而异。车子转过一个荒凉的山口,居然雨过天晴。透过黄土与巨石夹峙的隘口,昏暗的车窗竟然不可思议地被一抹夕阳染红。刘川不禁抬起头来,他同时听到车前铁栏外,警察们全部兴奋地欢呼起来:雨后的夕阳如此夺目,刘川焉能想象,在这样的荒山野岭,景色竟然如此神奇。
  司机兴奋地鸣响了喇叭,鸣笛声在寂静的山野中回荡不息。真如革命前辈毛泽东的不朽诗句:苍山如海,残阳如血,喇叭声咽。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
  壮丽的景色浸染了每一双疲惫的眼眸,每个人的目光都洋溢了或多或少的醉意,意想不到的事情于是在此发生。囚车刚刚在这道步换景移的隘口转过弯来,未及反应就遭遇了车祸。
  这场车祸来得猝不及防,任何人都没有丝毫预想,隘口的弯道是个视线的死角,无人预料前边的山崖已被暴雨冲坍,车子一拐过山隘立即撞上一棵随着坍崖歪倒的大树,随后便轰的一声巨响侧翻过来,拖着地又撞向一侧的崖壁。囚车熄火停住的时候,车头已经彻底瘪了进去,整个车身都明显地扭曲变形,机油和汽油不知从什么地方泄漏出来,气味刺鼻。幸而,尚未燃烧起火。在巨大而又连续的撞击响过之后,整个大山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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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6章 突发事件(二)
  最先爬出囚车残骸的,是小珂。
  小珂并非受伤最轻,但她可能是从这场灾难的惊慌中最先清醒的一个。她从离她最近的一扇破碎的车窗中爬出了身子,并且随后拖出了老钟。小珂虽然浑身疼痛,但没有发现具体伤在何处,她把老钟拖离冒烟的囚车时,感觉自己的四肢都还自如。但老钟却像受了内伤,他想从地上起来,但起了一下又侧身仰下去了,脸上痛得七扭八歪。
  事实上老钟确实伤得不轻,他的左臂似乎不能动了,背部看来也伤得很重,在小珂上来扶他时他还是咬牙坐起了身子,并且马上命令小珂不要管他,赶快去救别人。他自己也挣扎着站起来,跟着小珂从车窗处再爬回车子,一个一个地从车里往外拖人。他们第一个拖出来的是已经昏迷的庞建东,随后又拖出了倒班司机和两位年轻的武警,以及他们那两只完好无损的“微冲”。然后他们打开了囚车的铁栏,铁栏幸而没有彻底变形,还能拉开一条窄缝。铁栏内的三个犯人都还神智清醒,虽然范小康额头破了,刘川的肩膀也溢出了血迹,但他们的伤势,显然都比坐在车头的警察们轻。钟天水和小珂先把刘川从车厢内拉了出来,然后又拉出了单鹃,最后,才把小康拖出了车厢。
  驾车的司机卡在驾驶舱里,不锯开车头肯定无法脱身,而且,现在救出司机显然已无太大意义,因为司机已经血肉模糊,脉搏全无,拖他出来恐也无救。
  三个犯人一被拖出车厢就听到了老钟和小珂嘶哑的口令,那口令是让他们蹲向崖壁,双手抱头。钟天水让小珂快去查看庞建东等人的伤情,自己则一瘸一拐地检查了犯人们各自的手铐,有无损坏脱落,又问他们哪里有伤。单鹃和刘川惊魂未定,只是摇头,无法出声。只有小康喊了声:“报告,我有伤!”老钟仅仅发现他额头上有个不深的伤口,血已凝住。便让他站起蹲下,看他动作自如,便暂不理睬,因为这时囚车那边突然传来小珂的哭声。
  小珂的哭声断断续续,气息惶恐,夹带着一声声颤不成声的呼喊:
  “建东!建东!建东……老王!老王……”
  小珂最先呼喊的建东,其实只是昏迷,并未死亡。后来证实,在车祸发生后当即死亡的,除了驾车的司机外,还有倒班的司机和一位武警。庞建东和另一位武警伤势严重,口中仅有一息尚存,但若仔细摸索,手上还有脉搏微跳,还不到为他们痛哭的时候。钟天水让小珂止住哭声,上车去取急救箱来。其实那个小小的急救箱对于如此惨重的死伤,显然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但小珂还是听令爬进了车子,找急救包的同时还寻找了车上安装的一台呼救器,可惜那台能将呼救信号直接发回天监值班室的呼救器与车头一起,早已和撞崩的崖壁同归于尽。
  在小珂一边监视三个抱头面壁的犯人,一边为庞建东进行于事无补的包扎时,老钟再次爬到车里查看了那台撞毁的呼救器,因为他发现手机在这座山中没有一点信号显示。看来呼救器确如小珂说的那样,坏了,坏得不可修复。他从车厢里惟一找到还能使用的东西,只有几瓶已被喝了一半的纯净水和两件军用雨衣,和那块用来界隔男监女监的蓝色的布单。
  天就要黑了,刚刚露脸的太阳又被乌云遮蔽,甚至看不清太阳此时究竟挂在了山的哪个部位。钟天水决定,立即放弃囚车,放弃处理死者,立即带着伤员,押解囚犯,在黑夜降临之前,从原路下山,返回大路,这样还有可能在途中找到可以救助或帮他们向外界联络的人。
  这次押解一共配备了七名干警,两倍于被押的犯人。现在,干警三死两伤,只有钟天水和小珂两人能动。钟天水实际上也负了重伤,背部一动就疼,左手连动都不能大动。小珂虽无大伤,但她是女的,而且,他们还要设法把重伤的庞建东和另一位武警战士抬下山去。而犯人那边,有两男一女,身体健全,没有大伤。监狱的形式,除了他们手上的手铐,除了钟大固有的威严,其余均已荡然无存。钟天水当时的脑子里,不知想没想到,北京市监狱局已经保持了七年的无暴狱、无脱逃的光荣纪录,也许就在今晚终结。
  也许钟天水并没有去想这些,他也许只想着如何尽快走出险境,尽快走到有人迹出没的地方,走到有手机信号的地方,尽快和天监或当地政府取得联系。尽快抢救两个奄奄一息的伤员。
  幸亏他和小珂,各持了一支压满子弹的“微冲”,才使这场将要继续的押解不致寡不敌众。在车祸发生的半小时后,他们将已经牺牲的替班司机和武警战士的尸体,抬到崖壁一侧,用布单盖住,然后出发上路。钟天水命令小珂为刘川和范小康打开了手铐,命令刘川背起庞建东,范小康背起武警,小珂押着仍然戴铐的单鹃,开始启程。押解的队形是:小珂荷枪在前,单鹃抱着药箱和几件雨衣在后。单鹃的后面,是刘川和他背的庞建东,刘川的后面,是小康和他背着的武警,钟天水紧跟小康,以视线统摄,弹压断后。
  在“前进”行动继续前进之前,钟天水向犯人宣布了几条指令:
  一、每个人都要按规定的序位行走,队形相衔要紧,不得无故拉开距离,不得回头张望,不得左顾右盼,不得交头接耳。
  二、如果有事需要报告,先喊报告,得到允许后才能回头。
  三、当听到停下的命令时,必须立即停下,当听到蹲下的命令时,必须立即蹲下。行走和蹲下时,要尽量保持伤员的平稳。
  四、特殊时期将有特殊措施,特殊政策,有立功表现的,将会得到重大奖励,伺机脱逃或企图暴狱的,将依法严惩,必要时将毫不犹豫地使用武器。希望你们认清形势,不要抱有侥幸心理,不要以身试法,以卵击石。
  宣布完几点指令,钟天水问:“听清楚没有?”
  两男一女,三个犯人一齐答道:“是!”
  从声音上听,与平时在监狱里的回答,同样殷勤,同样服从,别无两样,令人放心。
  钟天水一向的习惯,说话都是慢吞吞的,慢得有点拖沓,有点絮烦,但这次,此时,钟天水虽然有伤在身,但所有的指令和问话,其干净利落、短促迅捷,均是前所未有,连小珂和刘川都不由为之一震。
  只是在走近刘川时,老钟的一句低声问询,语气才又恢复如前:“你没事吧?”他在问刘川的身体,刘川的肩膀和前胸的衣服,都被渗血浸湿。虽然小珂已为他们检查过伤口,但钟大出发前的再次询问,以及那低声传达的体贴,让刘川的回答充满心领神会的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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