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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牢大狱

_18 海岩 (当代)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二)
  钟天水拉上庞建东,那一阵一有空就往孙鹏家跑。
  他们去了孙鹏自己的家,也去了他父母的家,把孙鹏在狱中装病的情况,如实相告,算是动之以情吧——孙鹏冒着伤残甚至死亡的危险装病,还不是为了回家养活老婆孩子,还不是怕老婆跟人跑了,孩子没人管了。说得孙鹏老婆哭得像个泪人似的。老钟和小庞第二次去的时候,还带了一监区干警给孙鹏捐的五百多块钱,钱不多,是个意思。意思就是:希望他老婆也为孙鹏想想,也为孩子想想,熬几年苦日子,等孙鹏刑释出来,一家人幸福团聚多好。老钟他们去找孙鹏父母时,孙鹏的老爹开始还一个劲儿地骂孙鹏:这小子不是我儿子!不是我儿子!后来听老钟谈了半天,也不吭声了,也陪着老伴掉了眼泪。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啊,这么多天屎尿缠身,身上都烂了,得受多大罪呀,还不就是为了孩子吗——孩子也是你们的后代,你们哪能不心疼啊!老钟说:咱们都是中国人,中国人对血缘的感情,心里是抹不掉的,孙鹏是你们生你们养的,他的孩子也是你们孙家的种,你们能不心疼?
  老钟和小庞还去了孙鹏老婆的单位,孙鹏的老婆在一家邮政公司工作。他老婆很内向,丈夫被抓以后,更觉得在单位里抬不起头了,所以很少与人交流。领导和班组的伙伴都知道她家生活不富裕,但困难到什么程度,并不详知。老钟和小庞去了一说,才知道已经到了过不下去的程度了。这公司是国有企业,这些年效益又不错,再加上老钟小庞说得动情,说得孙鹏老婆单位的领导当即决定,以后定期给孙鹏老婆一些补助。后来孙鹏的父母也终于答应,把孩子接到他们那儿养着,周六周日再让媳妇接回去住。老钟又说服孙鹏的老婆主动找公婆说了两句软话,把以前的恩怨是非化解了得了,不都是为了孩子吗,一家人有什么说不开的!
  这样几面一说,这事基本解决了。孙鹏老婆明确表了态,不和孙鹏离婚了。老钟又分头动员孙鹏的老婆、父母,甚至动员了孙鹏老婆单位的工会,分别给孙鹏写信,让他安心改造,争取减刑,早点出来,与亲人团聚。
  信都发过来了,为了得到这几封信,老钟和庞建东往城里跑了四五趟,腿都跑细了。那时孙鹏已经从禁闭中队转到了严管队,正在接受集训。看了这几封信后,一见老钟就声泪俱下地跪地磕头,称老钟是他救命恩人再生父母,说他这辈子只要还有一口气没断,就说什么也要报答老钟。老钟说我都这么大岁数了,等你这辈子快断气的时候,我早就烧成灰了。你要报现在就报,怎么报你心里知道。
  
  刘川也想报答老钟。
  是老钟让他从心死如灰变得心有不甘,从强硬暴躁走向安静柔软。强硬易折啊!他从老钟的眼神话语当中,明白自己做人做得非常失败。做人也是有方法的,那方法又是何其讲究啊,需要好好去学。
  刘川决定先从具体小事入手,他从病犯监区一回来,就把三分监区水房和厕所的卫生,差不多全都包了。他让自己养成习惯,只要看见地上有脏东西,必定弯腰捡起来;只要路过暖壶,必定拿起来晃晃,发现空了,马上去打水。他们班的李京喜欢用热水烫脚,用水最多,可自己又不打水,每天收了工回到班上,刘川刚把水打回来,大家还没来得及喝,就让他用掉大半。刘川一向挺烦李京的,要在过去,早不伺候他了,可现在刘川不当是伺候李京,权当是修炼自己,马上再打一壶,心里的不高兴也都忍着,不挂在脸上。时间久了,他努力让自己心里也别再不高兴了,既然你是自觉自愿做好事,打开水给大家用,你管人家用多少呢,你管人家是喝了还是洗脚呢。
  做这些好事并不挣分,因为没有规定为大家做一件好事能加几分,但刘川还是每天坚持。刘川另有挣分的途径,而且他挣分的途径越来越多。因为听说明年考下一门大学单科的加分要从三百分降到二百分,所以刘川计划今年无论如何也要考下法律专业的三门单科,一门法理基础,一门大学语文,一门外语,一共能挣九百分呢。挣这九百分对刘川来说,很不容易,至少要比在社会上读大学难得多了。在外面正常上大学有老师授课辅导,而在监狱里自学,每门课的重点在哪儿,全得自己琢磨。考试的面又特宽,平时边边角角不注意看的,考试的时候准栽在上头。刘川拉了一个学习资料的清单,在给奶奶打亲情电话时,让奶奶托王律师或者别的熟人帮忙为他到书店或图书馆去找。他知道奶奶这时候已经住进了养老院,但不知道她已经找不到任何帮忙的人,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奶奶活了七十岁,这回才算透彻体会。曾几何时,她作为万和公司太后级的人物,身边有多少人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如今万和大树既倒,猢狲亦散,老太太一个人呆在那个简陋的养老院里,无亲无友,无子无孙,刘川父亲的那些旧部,包括王律师在内,没有一个人过来看过她的。
  除了老钟和景科长来看过她,惟一常常去看她的,就是小珂。
  于是奶奶只有托小珂帮忙。刘川那些书,那些辅导材料,全都是小珂利用休息时间上书店买,上图书馆借,上老师家要,无论刮风下雨,一点一点弄来的。又一次一次亲自送给三分监区刘川的管号队长庞建东,还得说是刘川的奶奶托人找的,只是让她带来让转交给刘川。和刘川一起报考法律专业的那些服刑人员,谁手上的辅导材料也没刘川齐全。庞建东为这事还发自内心地感慨过祖孙情深:老太太腿脚不好能找这么多书来也不容易,刘川更得刻苦学习了,考不下来真是对不起他奶奶一片舐犊之心。
  刘川的学习成绩当然也关乎庞建东的成绩,庞建东主管的犯人挣分越高,他在分监区的工作成绩也就越大。
  刘川第一个学年需要的资料,主要是法学基础和大学语文,至于其他人认为最难的外语,则是刘川的长项,他原来在公安大学就是学外语的,所以外语这三百分手拿把掐。那一阵一监区还开了一个外语培训班,分了英语和日语两个班,让刘川当了英语班的老师。当老师也是有加分的。除了做学生和当老师挣分外,那一年的秋天,监狱局发了通知,要在第二年的春天举办迎新春促改造服刑人员运动会,刘川报名参加了南天的篮球队,还报了一个跳绳的单项。天监又把队列比赛项目分配给了一监区,刘川在公大参加过两个月军训,还曾经作为北京公安方队的一员接受过中央领导的检阅,所以一监区又把队列比赛教练的任务给了刘川。刘川累死了,但干得很开心,这些项目一旦获得前三的成绩,就都有加分了。如果得了冠军,可以得到二百分呢,那是很大的分值啊,几乎和考下一门大学单科差不多了。不仅如此,那种被人重视受人瞩目的感觉已经久违,那感觉让刘川充实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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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三)
  天监篮球队的成员都是在以前各监区篮球赛上崭露头角的选手。刘川以前从没参加过监区间的篮球比赛,但在天监篮球队的组队选拔赛上,刘川的个人技术和战术意识都非常抢眼,连庞建东和小珂这些昔日的朋友,都没料到一向不吭不哈缩在后面的刘川,在篮球场上竟能如此叱咤风云。
  选拔赛后,天监篮球队为自己定下了坐三争二望一的目标。考虑到两个主力都出在一监区,就定了一监区三分监区的冯瑞龙担任球队的领队兼教练。冯瑞龙年轻时是北京劳改局篮球队的组织后卫,当年也活泛着哪,只是现在廉颇老矣,但还老而弥坚,在组队大会上做动员时,冯瑞龙对实现比赛目标信心十足。当然,也要提醒大家看到难度,他说,要是孙鹏也能参加就好了。孙鹏原来在北京中学生代表队里打过前锋,体力好,防守好,防守有时比进攻还要重要。
  孙鹏那时虽然已经从集训队回到三分监区了,但由于结束集训六个月后才能取得计分许可证,而这次运动会按局里的规定,没有计分许可证的犯人无资格代表所在监狱参加比赛。按照运动会组委会的“外卡”规定,孙鹏若想在没有计分许可证的情况下参加比赛,除非他有重大立功表现。可立功这种事情,就算孙鹏有那个决心有那个胆量也有那个能力,可哪有那么巧偏偏就能碰上那个机会!
  
  刘川以前看过孙鹏打球,知道他在大前锋的位置上比较胜任,而天监篮球队的缺口恰恰就是这个位置。刘川在冯瑞龙面前替孙鹏求过情的,但监狱局既有规定在先,冯瑞龙也只能表示无奈。他对刘川说,你求我还不如去求孙鹏呢,让他咬牙立一功,有立功表现我马上给监区打报告申请让他参赛。我跟你们一样,说是坐三争二望一,其实不想拿冠军那是假的。
  刘川问:让他立什么功啊,哪儿有机会?
  冯瑞龙也说不出哪儿有机会,机会都是自己找的,机会要都摆在明面上那也没他的份了。炸碉堡堵枪眼拦惊马跳冰窟窿这种事,我到哪儿给他找去!
  冯瑞龙的这番话,让刘川那一阵除了出工干活回号背书外,净琢磨如何让孙鹏立功了。他对孙鹏的好感,起自于孙鹏从集训队回来那时,十天禁闭加三个月集训,再加以前他坚持了将近两个月的屎尿缠身,前前后后这半年折腾,差不多耗尽了他的全部狠劲。人人都发现孙鹏蔫多了,也听话多了。再说,钟大冯队和庞建东为他老婆离婚双亲反目孩子没人养的事腿都跑细了,三分监区一共十七名干警除了四个休假的有十三个为他孩子捐了钱,他要再不听话也实在有点不是人了。
  那一阵三分监区接的活儿突然多起来,特别是监狱接了一批铁艺围槛的制作任务,原来是一分监区承担的,人手不够,一监区就从三分监区抽了四班和八班,每天支援铁艺车间帮忙干活。
  到了铁艺车间,刘川看得出来,孙鹏干活是最卖力的。要不怎么说他是大前锋的角色呢。大前锋本来就是苦力,得在篮下和圈顶和三秒线周边,凭力气和对手生拼死扛。孙鹏无论打球还是打人还是打工,都肯下狠劲,连装病都比别人更狠。四班的犯人当中,班长梁栋和刘川脑子最好,技术学得最快,力气用得最巧,孙鹏技术不行,但不惜力,这三个人每天得分最高。技术又不行干活又偷懒的,是李京和陈佑成,这两个人得分最低。剩下的其他人居中,分数不好不坏。
  刘川已经很长时间保持着高得分,低扣分的状态了。逢有几次差点扣分的岔子,也都是有惊无险,化险为夷。到铁艺车间干活的初期也平安无事,但到第三周的周末,因为一只小麻雀,刘川竟惹了一个大麻烦,夺取当月得分冠军的计划,看来只能前功尽弃。
  那是偶然飞进铁艺车间的一只麻雀,正好飞进刘川和孙鹏工作的小屋,在地上蹦蹦跳跳好像飞不起来似的,见刘川和孙鹏过来,翅膀扑扑棱棱煞是惊恐。人在大墙关得久了,对这类活物总是格外好奇怜惜,何况这小家伙近在咫尺,不能不引起他们的兴趣。先是刘川扑它,后来孙鹏也上来帮忙,好容易扑到之后,发现它的一只翅膀果然断了。刘川拿在手里爱抚,看那麻雀与他目光相对,好像真的有所交流。它在他手上瑟瑟发抖,一对圆圆的眼睛可怜地眨着,眨得刘川心酸得不行。见左右无人,刘川对孙鹏说:“它飞不动了,咱们把它养起来吧。”孙鹏犹豫地说:“让养吗?”刘川说:“咱们悄悄养,就养在这儿。”刘川目光巡睃,正好看到旁边的墙角,堆着一堆砂纸盒子,刘川就把麻雀放进一只空着的纸盒里,还在纸盒的前后,各挖了一个通气的小孔,然后把它放在那堆或空或实的纸盒下面,伪装坚壁起来。然后,他拍拍手直起身子,看看孙鹏,孙鹏在小屋门口替他望风,两人同时松了口气,眼神之间,虽然都是七上八下,但也显然达成了一项攻守同盟。
  把一个秘密藏在心里,是一件非常刺激的事情。每个早上,每个中午,刘川都要在吃饭的时候,悄悄留下一点馒头渣和米饭粒,有时还有一点菜叶,在出工时带到车间。从监号到车间是不搜身的,所以他的“偷食”行为,一直无人察觉。从车间回监号才会过安全门,偶尔也会抽查式地搜身,但刘川已经喂完了麻雀,两袖清风,不怕查的。他给这只受伤的小鸟起了一个名字,大号“刘翔”,刘是跟了他的姓氏,就像他的兄弟,单字名翔,寓自由翱翔之意,尽管刘翔已经断翅难飞。
  有了刘翔的那几天里,刘川夜里睡觉都牵挂万分。他看不出刘翔是男是女,如果它是男的,那它就是自己的化身,如果它是女的,那它就是季文竹的化身。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刘川都把满心的爱意,投注到这个孤独地藏身在车间角落的小生命上,那几天连法律函授的辅导资料也都看得心不在焉。他甚至有一刻突然怀疑自己是否“玩物丧志”,但更多的时间他相信自己——那个小生命依附于他,因他的照顾和爱怜而活在人世,对他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他希望有一天它能养好翅膀,抖擞精神重返蓝天,带着他的向往,他的寄托,他的问候,去看望他的奶奶,然后,直冲高天,向季文竹所在的地方,振翅飞去。
  可惜事与愿违,虽然刘川悉心尽力,水饭均衡,但刘翔的伤势不但未见好转,而且精神也日渐委靡。而且,这个秘密终于在收养刘翔的四天之后,东窗事发。
  这一天上午,刘川正在干活,一分监区的一个队长和刘川的班长梁栋一起走进小屋,进来之后二话没说,就直奔墙角翻查纸盒。刘川站在一边,知道事情走了风声,他的身体有些发抖,但并无半点恐惧,他发抖是因为他的心不可控制地疼痛起来,他为刘翔可想而知的命运而痛苦难忍。
  刘翔很快被翻出来了,一分监区的那位队长打开盒子往里看了一眼,然后砰的一声放在工作台上,严肃地盯着刘川孙鹏,刘川和孙鹏全都停了手中的活计,垂手站在各自的原位。
  队长问:“这是谁藏的,啊?”
  无人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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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狱中表现越来越好(四)
  孙鹏从一开始就告诉刘川,一旦队长发现,只要你拒不承认,谁也没有证据算在你的头上。但刘川听到一分监区的队长紧接着威胁了一句:是不是要把你们三分监区的队长请来你们才说呀!他不知怎么一冲动就站出来了。
  “报告队长,是我养的。”
  他没用“藏”字,他用了“养”字。他是为了他的刘翔,这个他在精神上已经认为兄弟的小小生命,而站出来勇敢地自首的,他愿意为它承担一切责任。
  队长不多嗦,指指那个盒子,对刘川说了一句:“拿着这个,跟我走。”
  刘川两手端着盒子,走出小屋,穿过整个车间,在众目睽睽之下,跟在队长身后,向设在车间门口的办公室走去。他从盒子半开的缝隙中看到刘翔,看到它半躺在盒内,羽毛偶尔起,脖子里发出咕咕的呻吟。刘川一路上并没思考自己即将面临何种处罚,他只是在心里与刘翔默默告别。
  进了车间办公室,队长先指指桌子,示意刘川把盒子放在桌上,又指指墙根,刘川便走到墙根,双手抱头,面壁蹲下,听着队长给他所属的三分监区打电话。十分钟后,庞建东来了。来了以后,让刘川转过身来,问他情况——怎么养的,养多久了,还有谁知道,等等。刘川一一照实回答,惟一没有照实的,是没有供出孙鹏,他把这事一人承当下来。尽管他屈身蹲在地上,但回答审问的神态,并无半点惊慌,平静中甚至潜伏着一腔悲壮。
  正说着,监区长钟天水走了进来,庞建东和一分监区的队长都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汇报了桌上那只纸盒的由来。钟天水扒着盒子朝里看了看,出乎刘川意料地,竟然伸手进去,把刘翔从盒里拿出,托至眼前细看。看罢,他问刘川:“好养吗?”刘川发怔:“啊?”又说:“好养。”其实并不好养,但刘川毫不犹豫地说了句:“好养。”
  钟天水又把刘翔放进盒子,又问刘川:“你怎么想的,怎么想起养这玩意儿来了?”
  刘川还蹲在墙边,但双手已经不抱头了,而是扶着自己的脚面,他仰脸面向钟大,说:“它受伤了,飞到车间里,飞不动了,挺可怜的,所以我就养了。白天给它点水,给它点吃的,就是想让它活着。”
  钟天水点点头,再次看看盒子里的刘翔,自己叨咕了一句:“这还活得了吗?”又看看墙边的刘川,想了想,说:“这事,你怎么不跟队长请示一下呀,这儿毕竟是监狱,你毕竟是服刑人员,什么事不能那么随便。虽然罪犯改造行为规范里没有明文禁止养鸟,但也不能张三今天养鸟李四明天养蛐蛐,那不全乱套了吗,啊?”
  刘川低了头,说:“是。”
  钟天水又想了一下,转脸对两位队长说:“不管怎么说,这也是个活物,既然已经养上了,就让他养吧。懂得爱护生命珍惜生命,这是好事,但也要有规有矩才行。我看先让他养吧,不要养在车间里,可以带到监号去,先养在监号吧。下不为例。”转脸又对刘川说:“不过这事你没向队长汇报,不符合规定,该扣分还是得扣分。”
  对钟天水的意见,庞建东和一分监区的那位队长显然都有几分意外,刘川能看出来的。但他们这种年轻干警,在钟天水面前只有服从的资格。庞建东说了句:“行。”转脸对刘川说:“你先干活去吧,这盒子先放这儿,收工的时候想着到这儿来拿。”
  刘川没想到钟大居然如此宽宏大量,不仅饶了他,也饶了刘翔一命。他脸上绽放出感激的笑容,那笑容是从他的心底里发出来的。他蹲在地上,但扬起面庞,冲钟大,也冲庞建东和一分监区的那位队长,满心欢喜地大声答应:
  “是!”
  
  也许刘川高兴得有点忘乎所以了,以致这一个月有点祸不单行。刘翔的命运刚刚化险为夷,刘川又招上了另一桩是非。
  因为鸟飞到车间里来这件事情,一分监区的队长们后来专门过来检查了刘川他们干活的那间小屋,发现窗子果然坏了,已经关不严了,于是,就指示刘川他们自己修好。刘川和孙鹏他们花了好几天时间,在不耽误生产任务的前提下,修好了小窗。其实窗扇本身并不难修,之所以花了好几天时间,主要是因为他们用做铁艺栏杆的废料,做了一扇枝叶连藤的铁艺窗栏,还涂了白漆,替换了原来小窗上黑色的铁条。
  他们也许都忽略了,窗上的铁条,与高墙电网一样,是监狱的象征,是服刑人员活动区域的界限,服刑人员自己,绝对不可擅动。所以,当管教干部再来检查验收的时候,看到窗上铁条被拆,换上了花里胡哨的铁艺窗棂,原来威严庄重的黑色竖框,变成了轻松淡雅的白色小花……从管教干部当时的脸色上,已经不难看出这件事的严重程度。
  这件事后来确实被当成了一桩破坏监管设施的重大案件进行调查。一分监区的分监区长和好几个队长闻讯后都迅速赶到现场,将参与拆毁铁条的刘川、孙鹏、李京和陈佑成等四名罪犯铐了起来,分别押在几个房间突击审讯。李京和陈佑成当然齐声鸣冤,将责任推得干干净净,说自己只是帮忙安装,具体拆毁铁条和制作铁艺窗棂的行为都是孙鹏刘川干的,他们还以为是管教干部布置的呢,没想到是孙刘二犯蓄意破坏。这说法倒也符合事实,李京和陈佑成的确只是帮忙搭了把手,于此事的确无辜。
  在审问中孙鹏交待,制作铁艺小窗是他和刘川一起干的,当时只是觉得比铁条显得漂亮,也能起到铁栏的作用,所以就把铁条拆了。刘川关于拆换铁条的过程与初衷的供述,和孙鹏的交待差不太多,但他另外交待这次破坏行为,自己为主谋,孙鹏为胁从。
  审讯之后,事实大体清楚,虽然没有证据表明刘川孙鹏拆毁铁条有脱逃和故意破坏的动机,但这个行为本身在天监的历史上,应属绝无仅有。犯人拆毁禁锢设置,这种事无论如何不可简单地就事论事,更不可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刘川和孙鹏这一天没被允许回到自己的分监区,而是被押到狱政科的狱内侦察队的监号分别关押。当天晚上由狱政科负责狱内案件侦察的民警又再审了一遍。第二天早上,关于此案的审理报告就摆在了副监狱长强炳林的办公桌上。
  中午,这事好像有点闹大了,强炳林和监狱长邓铁山一道,突然亲临铁艺车间,来到位于铁艺车间东南角的那间小屋,实地查看了铁条被破坏的现场。在外面干活的犯人透过敞开的房门,看到两位监狱长和一监区的监区长钟天水,一分监区的分监区长马得彦、三分监区的分监区长冯瑞龙,还有最先发现铁条被毁的那位民警,一起指指划划地说着什么。显然,他们并非在简单地听取民警的汇报,而是在进行一场讨论,讨论什么呢,无人听清。
  下午,刘川和孙鹏被一起押出了禁闭监号,押到狱政科里,此后的一切情形都变得不可思议。刘川和孙鹏不仅异乎寻常地被同堂审问,审问他们的不再是狱政科的民警,而是监狱长邓铁山和副监狱长强炳林两位天监的最高当局。
  傍晚,刘川和孙鹏被责任民警庞建东接回了三分监区,回到自己的监号后和大家一样吃了晚饭,晚上也正常参加了点名。看了新闻联播后,还看了中国队与阿曼队的足球比赛,然后回号,并且像往常一样进行了睡前的自由活动,洗脸洗脚,像往常一样,按点睡觉。没人再提起这件事情,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明天清晨,太阳想必照旧升起,和往常一样,把东方照亮。
  但在那天晚上,刘翔死了。
  
  三个月后,天河监狱的监舍、车间、食堂,一切服刑人员活动的地方,这些地方的每一扇窗子,全部拆下了黑色刻板的铁条,换上了白色的铁艺窗栏。在这些白色的铁艺窗栏上,“枝叶”蜿蜒茂盛,一朵朵绽放的“小花”,生机勃勃,攀援向上,寻找着窗外的微风和阳光。枯燥森严的监牢,因此而显得活泼起来、亲切起来,显得更像一所学生的宿舍,一座士兵的营房,一处安详的社区……在大墙内被拘禁的每一个人,内心的版图上已经深深印下的那一道道黑冷的铁条,从此被这些自由伸展的“花草”代替,内心的麻木被唤起了一些知觉,内心的阴冷被盎然的春意熨帖,自由仿佛不再遥远,每双眼睛都得到了暗示和诱导,美好的生活距离自己,竟是如此可触可感,如此近切现实。
  从此以后,犯人们每天清晨醒来,第一个映入他们眼帘的,不再是漆黑森严的铁条,而是镀着金色朝阳的“花草”,每个人的每一天,都因此而拥有了一个心情愉快的开始,对于一个身陷囹圄的囚犯来说,给他们一个明朗的心情,无疑是一项善举。
  刘川在后来对这个事件的总结中全面翻供,一口咬定孙鹏才是此事的真正主谋,根据刘川的“交待”,孙鹏成为后来推广到全监狱局所属监狱的这项人性化监管措施的最初建议者,得到了监狱局的通报嘉奖。
  刘川的让功,其实别有用心,我们后来都看到了他的阴谋最终得逞。孙鹏因功获奖,因奖而获准参加了天河监狱的篮球队,在第一阵容中司职大前锋,与全队一起为即将到来的春天而加紧备战,为即将到来的胜利而欢欣鼓舞。
  孙鹏的加盟确实令天监篮球队的攻防实力和篮板高度都得到加强,全队上下,士气大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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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小珂竟如此漂亮(一)
  春天就要到了,天河监狱确定参加监狱局迎新春促改造运动会的选手,每周的训练时间从两次增加到五次,每次从两小时增加到四小时,基本上是半天学习或出工,半天集中训练。刘川除了参加篮球队的训练外,还负责三分监区的队列训练,自己还要抽空练习跳绳,这样繁重的训练,让他的体能大为长进。
  在将近四个月的备战过程中,刘川只缺席了两次训练,这两次都是因为有人过来会见。
  第一次会见他是被一个管教从球场上叫出来的,汗没擦干就穿了衣服被带到会见楼来。这一天不是亲属探视的日子,刘川没想到来看他的,竟是东照市公安局的那位景科长。
  可能因为景科长身为公安,和邓监钟大他们又都相熟,所以被优待在一个单间和刘川隔桌相谈。虽然两人脸上都堆着久别重逢的笑容,但刘川一见到这张熟悉的面孔,眼中还是立即涌满沧桑难言的心酸。
  景科长又说到了那个案子,还是那些感激不尽的话语。刘川也对他表达了谢意。在刘川伤害案判决之前,东照市局派景科长专门赶到北京,找法院领导反映了刘川对侦破单成功案的重大贡献,希望法院据此从轻处理。一审判决之后,他们又给二审法院去了一份公函,还是说明这个情况,对一审改判可能也起了一定作用。这事虽已时过境迁,但刘川还是表示领情,反过来又说了许多感谢景科长的话语。景科长又说,他这次过来,除了看看他外,还给他带来二百零一块钱,是上次他托他们给他女朋友买大卫杜夫牌打火机剩下来的,一直说还他,一直忘了还。景科长还问了他的身体,问了他奶奶的现状,还问了他们家的公司到底怎么样了,刘川一一做了回答——公司倒了,奶奶也站不起来了——说得景科长不得不点头无语,长吁短叹。景科长鼓励刘川说:钟天水监区长已经向我介绍了你的情况,说你在狱中的表现很好。去年虽然拿到记分证较晚,但总分数还是后来居上,年底总分排在了全监区第六十一位。如果仅从获得记分许可证以后统计,则可排到全监区第二。第一被同班的班长梁栋占得。因为梁栋去年一气拿下四门大本单科,还有八篇文章被《新生报》刊用,再加上班长的职务加分,所以总分还是遥遥领先。
  景科长和刘川聊了半个多小时,聊了现在又聊了从前,聊了刘川在北京美丽屋夜总会的那段好笑的经历,还聊了他们在秦水那家杂货店的几次接头。聊得刘川几乎唏嘘起来,景科长才就此打住起身告辞。告辞的时候,景科长突然问到了季文竹。
  “你那个女朋友呢,还在拍戏吗?”
  “对,”刘川说,“还拍戏呢。”
  “她……”景科长不知如何相问似的,“还好吧,她跟你还有联系吗?”
  “有,”刘川说,“她还专门来看过我呢。”
  景科长欣慰地点头:“那就好,说明这个女孩还是挺重感情的,那就好。那你就争取早点出去,和你奶奶,和你女朋友,早点团聚。”
  刘川说:“是。”
  
  除了景科长专程看望过刘川之外,在运动会开幕的前夕,在训练最紧张的冲刺阶段,秦水市公安局的两位刑警也专程来到天河监狱,与刘川见了一面。
  这两个人刘川都不认识,他们也没有参加过单成功那个案子的配合工作。他们专程来京的目的,不是看望刘川来了,而是拿了秦水公安局的证件和有关手续,到天河监狱提讯刘川来了。
  他们提讯刘川,是为了老范。
  从他们的口中刘川猜到,老范已经被秦水市公安局立案侦查。和老范同案受到侦查调查的还有多人,他们共同涉嫌的罪名,大概是黑社会团伙犯罪。刘川早就想到老范在秦水的所作所为,早晚一天要触礁撞雷,拿钱买通几个小官,然后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欺行霸市,总归长不了的。两位秦水刑警向刘川了解的问题,除了刘川知道的诸如械斗、伤害和勒索行为外,还包括非法垄断煤窑的承包开采、高利放贷、开设赌局、逼良为娼等刘川并不详知的罪行。刘川就自己了解的情况,向两位刑警做了陈述,其中包括他们特别问到的范本才团伙在隆城OK夜总会与隆城老大的人发生械斗的过程。根据秦水两位办案人员掌握的情况,刘川是那场械斗的参加者,也是那场械斗中范本才团伙的绝对主力。
  提讯之后的那两天,刘川不得不牺牲休息时间和宝贵的训练时间,为秦水公安局的办案人员赶写证明材料,还要向三分监区及天监狱政科的干警说明他和范本才的关系并极力为自己辩解,幸亏钟天水和邓监狱长后来都为他做了证明,否则这事他差点脱不了干系。虽然那两位刑警对狱政科说的情况没错,他是参加了隆城OK夜总会的那场械斗并且伤了人,但这件事无论如何,怎么也不该算做他“企图隐瞒”的“重大余罪”。
  他把材料按时交上去了,其实秦水那两位办案人员并不急于离开北京,他们还要去北京第二监狱提讯押在那里的范小康,还要提讯押在女子监狱的单鹃,进一步搜集材料,核实案情。
  刘川交完材料的第二天,也是全局服刑人员运动会开幕的时间。
  
  运动会开幕这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一早,天河监狱代表队提前起床,单独洗漱放茅,统一换上了印有“天监”两个大字的运动服,集中吃了早饭。早饭是烙大饼夹鸡蛋,每人还给了一大碗加糖的牛奶。监狱生活卫生科经请示领导决定:在运动会期间,运动员每天的伙食标准由三元提高到五元,每天保证每人两个鸡蛋,早上还有豆浆或牛奶,以保证营养的充分。
  代表队乘坐两辆大型囚车,前往开幕式举办的地点。刘川在遣送科当民警时,多次乘坐这种每辆可载五十余人的囚车执行押解任务。现在,他又一次坐上了这种囚车,这是他从天监辞职以后,第一次重新乘坐这种车子。
  车子开出了监狱大门,和刘川以前参加的押解任务相同的是,囚车的前后,都有武警的警车弹压。和平时的押解不同的是,这次与犯人隔着铁槛坐在囚车前端的,不再是遣送科的干警,而是担任各运动队教练领队的各监区的干警。在警车的后面,还有一串小轿车和依维柯,载着前去参加开幕式的监狱领导和各监区各科室不当班的干警。这支车队浩浩荡荡,沿京开高速公路匀速前进,向着开幕式的所在地,北京良乡监狱开去。
  良乡监狱的操场上,锣鼓阵阵、彩旗飘飘,主席台上方,红色的大幅会标又宽又长。那天,司法部监狱局,北京市司法局,北京市监狱局和北京市体委,都来了许多要员。参加运动会的十支代表队在鼓乐和口号声中依序入场。天监队的旗手选了人高马大的孙鹏,孙鹏那几步路走得不太好看,但劲头却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刘川就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端着双肩高擎大旗,一颠一颠地迈着大步,刘川老是忍不住想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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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小珂竟如此漂亮(二)
  开幕式热烈而又隆重。入场式结束后,监狱局的一位副局长宣布运动会开幕。接下来由组委会致词,运动员教练员和裁判员代表相继发言或宣誓,最后是庄严的升国旗仪式。开幕后的第一个节目是女监六十名女犯的杨式太极拳表演。第二个节目是延庆监狱的四十九名老年犯表演的第八套广播体操。第三个节目是未成年犯管教所的一百七十五名少年表演的团体操。刘川不知道这些女人、老人和孩子究竟练了多久,动作竟是惊人的整齐划一,一招一式,都跟专业的一样,看得台上台下,掌声雷动,叹为观止。
  少年团体操作为开幕式的压轴节目,曲终人散后就轮到队列比赛的运动员呐喊登场了。队列比赛也是整个运动会的第一个竞赛项目,也是每个监狱都志在必得的集体亮相。天监是第三个出场的,由刘川负责喊口令,这期待已久的时刻令刘川的喊声激动,连腔调都不免有些嘶哑走形。但三分监区的这帮人这么多天日晒雨淋,总算没白辛苦,步调齐得无可挑剔,口号喊得气势如虹。从主席台和观众席传来的掌声中他们自信势压前队,结果果然出师告捷,勇夺季军,为天监拿下了第一块宝贵的铜牌。
  成绩公布的时候大家还有些垂头丧气,因为毕竟不是金牌,但看到监狱长监区长和分监区长们都过来祝贺鼓励,也就都高兴起来。比赛得了第三名,每个参赛的队员都有一百分的加分,无论对集体还是对个人,都算有了起码的收获。而且他们和获得冠军的清河监狱代表队相比,还是能看出一定的差距。人家挑的参赛队员,高矮胖瘦极其一致,出场后方阵一站,感观上就先胜一筹;行进过程中又加了队列歌曲《走向光明》,也就是服刑人员人人会唱的那首“喊起一二一”,都在得分上占了很大便宜,当然,他们走得也说得过去。
  上午,还进行了田径比赛、趣味比赛和拔河比赛。各个项目的比赛在操场的各个角落,同时进行。趣味比赛包括运球跑、踢毽子、跳绳什么的,吸引了最多的观赏目光。刘川参加的是跳绳比赛,每人比赛的时间为两分钟,以跳跃的次数和花式的难度取决名次。刘川发挥得不够理想,按冯瑞龙赛后的分析,刘川败就败在了心里紧张。开始阶段还好,跳着跳着就跳乱了,就再也找不着状态和节奏了。连裁判都对冯瑞龙表示,如果刘川第二分钟能像头一分钟那样出色,冠军非他莫属。冯瑞龙自始至终在现场观战,刘川最终仅仅名列第六,怪不得裁判。
  
  刘川也不怪裁判,冯队长说得没错,他在跳到一半的时候心忽然乱了,因为他在观战的人群当中,忽然看到了单鹃!
  单鹃不知是来比赛的还是来观摩的,她站在跳绳比赛场地的一侧,挤在一群女犯中间,定定地看他。也许是单鹃那说不清凶狠还是哀怨还是顾恋的目光,让刘川的心理节奏顿时全乱。
  两分钟,他跳完了,裁判打分,后面的选手上场,场面有点混杂。冯瑞龙过来在他耳边不停地评价总结外加安慰,但刘川听得心不在焉,他的眼睛禁不住飘来飘去,想在人群中找到单鹃,但,单鹃似乎已经走了,身影淹没在人头攒动的场外。
  刘川仔细回想了刚才的印象,单鹃面孔的细部在他快速的跳跃中,一上一下地有些模糊。他模模糊糊地感觉单鹃变了,变得白了,好像比过去也稍稍胖了一点,剪了很短的头发,更像假小子了,但眉眼还是那么耐看。好多男犯人不看跳绳,净看她了。她和其他女犯挤在一起,一样老实,一样规矩,看上去和她们毫无二致。也许她真的变了,真的变成了一个温和善良的女人。只是她看刘川的那副怨怼的眼神,还能让刘川一下忆起当年!
  从良乡监狱返回天监的路上,刘川心里一直很乱,说不清理由。往事不堪回首。他想起在篮球比赛的计划中,他们将在明天前往第二监狱参加小组比赛,范小康就在二监服刑,明天,在二监的篮球场边,会不会和今天一样冤家路窄?
  
  在天河监狱与第二监狱进行的篮球小组赛中,刘川与小康果然狭路相见。
  小康不是助威的观众,而是二监篮球队的主力阵容。小康一上场刘川才想起来了,在秦水小院那个残破的篮球架下,他和小康曾经有过几次不欢而散的较量。
  在天监篮球队里,刘川司职后卫。这种业余球队,也不分得分后卫还是组织后卫,反正谁有机会谁就任意发挥。在二监篮球队里,范小康打的是前锋的位置。开始他不防刘川,刘川上半场得了十四分,是全队,也是全场得分最高的一个。下半场,不知是二监队教练布置的还是范小康的自告奋勇,他一上场就专盯刘川,动作凶猛,不惜犯规。
  从赛前双方队员还在各自的半场练球的时候,刘川和小康就互相认出并且四目相对,从那时开始两人之间的气氛就有点紧张。开场的哨响之前,双方在中圈站位争球,小康的眼睛就死死盯着刘川,刘川也看他一眼,但很快将目光移去,回避挑衅。在站位争球时小康的肘部和胯部明显挤压刘川的位置,刘川也只好让了半步,不与之针锋相对。也许小康把这种回避躲闪视为刘川怕他,所以在下半场防守刘川时,野蛮得有点肆无忌惮。他的表情和动作在旁观者看来,也许是一种故意激怒对方的战术,可刘川心里明白,小康眼中的杀气,是他们之间的旧恨前仇,还在耿耿于怀。
  这份仇恨在下半场就越来越挂相了,小康两次因防守动作过大而被裁判警告,刘川为了避其锋芒,更多地把切入篮下改为三分远投。这天刘川顺风顺手,下半场五个远投,居然进了三个,很快就把一直胶着的比分大大拉开。他仿佛在用他的技术和运气戏弄着小康,所以最后被激怒的不是刘川反而是小康自己,连在场外为本队助威的二监犯人都看出他们的那个九号急了,裁判台上的一位裁判也不得不起身走到二监的教练身边,向他轻声做出提醒,但为时已晚,在争抢一个篮板时小康再次恶意犯规,一肘撞在刘川脸上,刘川顿时口鼻蹿血,仰面朝天,身体飞了出去,落地后还在地上擦出好远。
  天监球队的队员忽地一下都站起来了,连带队的冯瑞龙都跳了起来,甚至还控制不住地喊了一声:“嘿!”当裁判判罚的哨声尖锐地响起,冯瑞龙又赶紧回身压制自己的队员:“都坐下!”队员们个个面含愠怒,很不情愿地坐了下来。而天监场上的队员都围在刘川身边察看伤势,比赛不得不中断下来。裁判和对方的场上队长也都过来探问伤势。刘川的脸肿得厉害,显然无法再打,裁判指示天监队员将他扶出场外。
  刘川的下场并没有影响比赛的结果。天监队以七十一比五十一大胜。散场后裁判组召集两队的领队教练开了个三分钟的小会,对二监球员的球风提出了批评。回来的路上冯瑞龙隔着囚车的铁栏表扬了口鼻青肿的刘川,也表扬了全队的克制,但他没有限制队员们在车上的群情激奋。铁栏内外的队长和犯人,全都同仇敌忾地议论二监那个九号球风太差,太不像话!孙鹏甚至还骂了一句“杂种操的”,让坐在铁栏外面的冯瑞龙听见训了一顿,但事后并没给他扣分。
  包括队长们在内,没人想到,二监的这个九号,两年前因故意杀人罪被捕,被判无期徒刑,他要刺杀但并未杀死的那个人,就是刘川。
  没人想到,这个九号与刘川之间的仇怨由来已久,三言两语,难以说清。
  和天监的这场球赛之后,范小康就被二监取消了参赛资格。取消他参赛资格并非因为他对刘川动粗,而是二监狱政科在与秦水公安局的两位刑警谈过之后,认定范小康尚有余罪未吐,因此把他收到集训队去了,二监篮球队队员的身份,自然予以剥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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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小珂竟如此漂亮(三)
  五天后,监狱局迎新春促改造运动会终于胜利闭幕了。天河监狱获得了五金五银六铜的好成绩。奖牌虽然大都取自田径项目和趣味项目,但真正引人注目并最令天监自豪的,当然还是篮球比赛的冠军。刘川除了在篮球和队列项目上,各得一金一铜外,还得了一个最佳体育风尚奖,大概算是对他挨的那记肘击的一份补偿。按照规定,最佳体育风尚奖与单项冠军同等计算总成绩,所以刘川等于拿了两金一铜,一共为自己挣了五百分。再加上他年初又考下了法律专业的两门单科,再加上他平时的表现,他的积分一下子超过了班长梁栋,坐上了全监区罪犯记分排名榜的头把交椅。而且,在运动会后他又被抽到监狱的阳光超市工作去了,不仅每日能够多加两分,而且,又可以经常见到小珂了。小珂是犯人们在日常的改造生活中,偶尔有机会见到的惟一养眼的女性。每个远离妻子女友的男犯,都会把见到小珂当做一种享受和荣幸。
  刘川原来还因为面子而怕见小珂,现在也不能免俗了,尽管他心里还深深地爱着季文竹,但小珂在他的感觉上,一直是温暖和友爱的象征。一想到她,他的心里就会晴朗起来,就会产生被关心,被爱护的舒适感。刘川想过,自己除了季文竹外,小珂算是他最好最好的朋友,是他今后一定要好好报答的人。
  在监狱的两年生活中,刘川仅仅见过几次小珂,到阳光超市工作后,见的机会突然多了。他突然发现,小珂原来竟是如此漂亮。她穿着深蓝色的警服,带着女式的警帽,那张俊俏、朴实和干净的脸庞,几乎就是美丽、端庄和爱的化身。阳光超市对刘川的吸引,与其说是每日可以多挣两分,不如说是在小珂管理下工作的那份愉悦的心情,更加令他身心满足。
  
  刘川属马,有一次过本命年的时候,他爸手下的娄总给他算过一命。娄总精通阴阳八字,学过麻衣相术,平时说话做事,总是端着半仙的风骨。刘川当时没太当真,现在想想,他算刘川命犯凶煞的年份,正是刘川出事入狱的这年。按他的掐算,刘川从这一年往后,应当逐年好转,两年之后,凶星退避三舍,吉星去而复来,于是喜讯频仍,遇凶化吉。也许这个转运的时光终于来了,这一阵刘川确实觉得事事顺遂,拆毁铁条的事件他本来已经做好了送严管队集训的思想准备,谁料后来不仅无过,反而有功;运动会上虽然挨了小康一肘,但因此让他再捞一金,如此锦上添花,很好很好,让小康自己生气去吧,气死他活该。还有那只小鸟刘翔,若是放在凶星当头的年份,定成祸害,但发生在这一年中,不仅躲过了责罚,监区长居然还同意他继续收养。可见一个人的运气要是好起来了,那是拦都拦不住的。
  他的运气好到,不光是铁窗事件给每一个服刑人员带来满窗春色,而且,养鸟事件也给大家带来了吉祥福音。刘翔虽然死了,但犯人爱惜生命,爱心发现的心理却受到监狱当局的高度重视。在运动会结束之后,天河监狱决定,允许服刑人员每人在监号内养一盆鲜花,养一条小鱼。鱼和花的品种,由本人根据个人喜好自选自定,然后由监狱统一采买。为这项人性化管理的推行,各分监区还专门做了动员,并组织了讨论。养花养鱼虽然对服刑人员的心理调节,生活情调的提高,都是好事,但既然养了,就要养活,以养活养好为荣,为能。要把这项活动当成培养和检验爱心,珍惜生命的一种表达和展示。
  对监狱开展的这项活动,大多数服刑人员都挺高兴,但也有少数不高兴的,嫌太麻烦。好多犯人在社会上原本就没有这种闲情逸致,甚至没什么爱心,现在在监狱服刑,每日出工出操打扫卫生,还要考试学习,一天到晚还不够忙的呢,自己活得还没精打采呢,哪有心思伺弄这些活物,万一养不好死了,还落个不珍惜生命缺少爱心的名声,所以不感兴趣,态度消极。
  刘川不管别人,反正他挺高兴。他在鱼的采买品种单上,挑了一种名叫玻璃的鱼,因为他听陈佑成形容过这种鱼的模样特征,感觉十分合意。陈佑成在外面就一直喜欢养鱼,说起其中的知识,头头是道,如数家珍。他说玻璃是一种几乎完全透明的鱼,连骨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也恰恰是这透明二字,成为刘川选它的理由。
  在花的采买单上,列了十多种花草名目,有兰草,有仙人掌,还有迷你龟背等等。刘川跟班长梁栋表示,自己想要的花采买单上没有,问能不能在采买单之外另选一种。梁栋当即答复不能。虽说监狱让服刑人员自由选择所养的花鱼,但任何自由都有限度,具体来说,就是以采买单上列明的品种为限。刘川又直接去找了管号队长庞建东,庞建东也说:养花其实更多是一种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象征,无论什么品种,哪怕闲花野草,能养活就是有意义的。刘川想了想,还是执拗地表示:我会精心养好它的,可我很希望能养我爱养的花。庞建东皱眉,觉得刘川这人,有时还好,有时太倔,既然队长已经把养花养鱼的教育意义讲得很清楚了,他还坚持自己的不合理要求,就有点二百五了。他想训他两句,但不知怎么一张嘴却改了口,他对刘川问道:
  “你到底想养什么花呀?”
  刘川说:“我想养文竹。”
  庞建东一下就不说话了。
  他没再说不同意,当然,也没说同意。他把刘川的份外要求,原原本本,不加解释,不加说明,不置可否地,报到生活卫生科去了。
  生活卫生科负责统一采买工作的郑小珂看了三分监区报来的花卉采买单,在印好的品种下面,又多了四个手写的字:文竹——刘川。她的第一个反应也是沉默,沉默之后她对送单子来的庞建东说:我们这些品种都是和花场联系好的,你干吗不让刘川在这里面选一个,他为什么非要订什么……文竹?
  庞建东脸上没好气,他没好气时的模样通常很酷——严肃着,目光冷冷,话很少,声音也瓮声瓮气,他说:不知道。
  小珂的目光,在“文竹”两个字上停留很久,这两个字让她同样面色不好。
  庞建东说:“你们要是不同意,我回去告诉他不就完了。你们就给他选个别的吧,除了文竹,我看他对别的花,什么品种就都无所谓了。”
  庞建东说完就往门外走去,小珂在他身后张了一下嘴,但没有说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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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小珂竟如此漂亮(四)
  天河监狱九个分监区近两千名犯人,近两千盆花草,数量品种陆陆续续统计齐全,拉出了一张完整的采买单子,送到花场去了。在那张单子上面,没有文竹。
  但在大批盆花送到天监之前,天监生活卫生科的办公室里,已经摆上了一盆黄山迎客松似的挺拔的文竹。这是小珂去花卉市场自掏腰包买回来的。虽然文竹在花卉市场上是最便宜最通俗最常见最不起眼的品种,但如果仔细品评,你会发现那些文竹枝桠错落,形态意境各不相同,有的挺拔苍劲,有的纤细飘逸,有的一枝独秀,有的锦簇蓬勃。文竹更像一个盆景,把松柏的大气与沉着,把翠竹的俊朗与清新写意得传神绝顶。
  小珂一边挑选,一边想,刘川不会真把这棵“巍巍青松”,想象成娇花嫩叶的季文竹了吧。
  
  监狱生活卫生科专门订做的大鱼缸也到货了,在每个监号都找到了一个安身的角落。在那些鱼缸中,形状不同颜色各异的观赏鱼游弋在“礁石海草”之间,或精灵古怪,或悠然自得,个个都是惹人怜爱的样子。刘川很喜欢他养的那条玻璃鱼,和陈佑成说的一样,果然晶莹透明,肋骨毕现。更经典的是,玻璃——刘川就这样叫它——从不像其他鱼那样争奇斗艳,那样霸道招摇,它总是一动不动地安于海草之中,冥思默想,一副大隐于市的模样,这与刘川向往的境界,很投合的。他不喜欢陈佑成养的那条“红绿灯”,总是在鱼与鱼之间到处乱窜,惟恐天下不乱的样子,一副小人形象。他也不喜欢李京养的“大神仙”,一身雍容华贵,惟恐自己不被瞩目,总爱占据鱼缸的中央,主角意识极强。班长梁栋养的那只大乌斑个性还好,不爱显摆,但颜色太厚太浊,好像涂了很多层保护膜似的,表情暧昧,若不反复凝神细辨,很难看清它的真正嘴脸。
  这个鱼缸就像一个袖珍的社会,各色人等,各行其是,彼此争斗,彼此相容。只有一点共同拥有,那就是生命的鲜活与真实。当刘川后来发现,李京、陈佑成和孙鹏他们,也都很喜欢他的“玻璃”,于是他也就喜欢上他们的“红绿灯”和“大神仙”了。鱼们毕竟共饮一水,比肩为邻,和这个监号里的人们,又是何其相像呢。大家相处久了,多少都有感情。
  大家订的花也送过来了,刘川终于如愿,养上了一盆文竹。那条玻璃鱼和那盆文竹,倾注了他的许多心思和情感,它们在他的精心护理下,长得特别茁壮,活得特别安详。
  夏天到了。刘川的积分一直排在一监区的头位。不难看出三分监区是很照顾他的,除了一直推荐他担任监区英语补习班的教师外,还让他担任了工间操的领操员。据说分监区还曾经请示过监区,想让他到一班当班长去,但由于规定犯杀人、伤害之类罪行的暴力型罪犯不能担任班长职务,所以监区没批。而且刘川已经有了一个卫生员的职务了,又当了四班第一互监小组的组长,他的职务已经不少了,每个固定的职务,每个临时的任务,都有加分的规定。再加上刘川始终保持着低扣分的水平,只进不出的状态维持了他的榜首位置。这半年来刘川只被扣了四次分,一次是出工干活时不小心把半瓶胶水碰翻在信封页子上了;一次是把四分之一个实在吃不下去的馒头悄悄扔在垃圾桶里了;一次是他和孙鹏用三十块钱的采买额度打赌,赌今年十一国庆节吃饺子限不限量。上年春节吃饺子,三分监区有部分肚子大的犯人私下里表示吃饱了但没吃够,刘川觉得今年十一菜谱上既然写了饺子,那肯定会参考八个月前的情况多包一些。而孙鹏认为吃的最终总能战胜包的。他过去在外面的饺子馆里一次就吃过两斤,在这儿一个人让吃两斤吗?他们打赌的时候班长梁栋也在,发表了三点意见,一、希望刘川赢;二、估计孙鹏赢;三、按照“罪犯改造行为规范”中“十不准”的规定,犯人之间不准进行任何形式的赌博行为,你们违反规定打赌,应予批评扣分。后来梁栋当真把这事向庞建东作了汇报,庞建东分别给予刘川和孙鹏各扣十分的处理。
  还有一次扣分,也是刘川大意了,那一次他抱着一大箱新到的货从超市门外进来,对一个正要出门的新犯人说了句:“闪开,让我过去!”违反了《罪犯一日改造生活用语》中明文禁用的语言,被一个路过的队长听见,当场扣了刘川五分。
  不过队长们对刘川的总体印象,从孙鹏伪病前就开始转变,到刘川去病犯监区照顾孙鹏之后,好到了顶点。再到运动会刘川摘金掠铜外加风尚大奖,已经基本巩固定型,所以监区分监区有什么受信任的事情,都会想到刘川。犯人们之间平时竞争的,主要就是分数。年末年初竞争的,主要就是奖项。分数等于平时的浇水施肥,奖项就是盛开的枝叶花朵。耕耘的目的,是为了收获,能不能收获减刑假释,能不能享受更高的处遇等级,有没有资格定期进入团聚楼夫妻同居,全靠年终获奖的大小高低。平时大家天天算分,年末人人天天算奖。积多少分得多大奖,得多大奖减多长刑,都有公开透明的规定,人人心里都有一本细账,一算便知。
  到十一月底时,刘川也在暗自回顾展望。他算出他在剩下的一个月里,如果不再出现大的扣分的话,将将可以得到一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称号。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展望明年,形势却不容乐观。明年没有运动会,也不一定再有给孙鹏把屎把尿这种露脸的事了,今年法律专业考下了三门单科,其中一门是不用费劲的外语,明年没有外语这个便宜,最多只能考下两门。分析这些因素,明年的积分理论上肯定少于今年。李京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让他今年主动放弃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这个奖项,屈取一项监狱嘉奖即可,这样可以把分数结余下来,留到明年再用。按照罪犯计分考核办法的规定,对得奖后剩余分数的处理是仿照了财务会计学的某些方法,可以结转下一年度延续使用。如果刘川今年只要一个监嘉,把结余的分加到明年,明年就绝对可以得到一个全监狱局改造积极分子的大奖。但如果他今年要了监狱改造积极分子这个奖项,明年大概只能得个监嘉,和今年得监嘉明年得局积极分子相比,总的获奖等级明显不同,至少影响他少减半年的刑期!
  李京在社会上做过生意,有着良好的商人头脑,他自己今年也准备如法炮制,躲一个监表,结余一些分数,争取明年挣一个监嘉。李京的算法不错,但刘川还是有点犹豫,一来害怕到手的监改积极分子不要,明年再出什么意外,最后落个鸡飞蛋打。二来,离年底还有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俗话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反之同理,如果真的是福不是祸,恐怕一样躲不过。
  李京笑笑,附耳道来:好躲,你随便犯两个小错就行,煮熟的鸭子,照飞不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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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一)
  年关越近,就越有更多的人情不自禁地站在筒道墙上挂着的记分榜前发呆,或暗中凝眉掐指,或与同好窃窃私语,算计着自己的未来。虽然队长们大会小会都在批评躲小奖攒大奖的投机思想,但很多人依然在算自己的小账。按李京的话说,既然规则如此,利用规则为自己争取更好的成绩,是一种智慧,智慧只要不违法犯规,就是正大光明,就是合理利用,如此说来,何错之有?
  李京躲奖的方法很简单,今天起床被子叠歪一点,扣三分;明天睡觉鞋没摆齐,扣两分;后天在筒道里和人停留说话,又扣三分;大后天集合时拖拉几步,要是队长不理他,就在队列里和左右的人低声耳语,让队长不扣也得扣。实在不行就说几句文明禁语,比如:闭嘴!比如:你瞎寻摸什么呢!之类。或者背地里叫梁栋“四眼儿”,叫陈佑成“罗锅儿”,再故意让人听见。反正梁栋确实带眼镜陈佑成确实有点驼背,叫他们这些也不算骂人。骂人的话李京不说,连“傻波依”这种话都不说,说了就不光是扣分了,弄不好队长还要找谈话让写检查,动静太大,那就得不偿失了。
  刘川后来还是没按李京教的法儿办。一来觉得做人做事如果过于挖空心思,未免活得太累,令人不齿,和自己喜爱的文竹之舒展挺拔,玻璃之透明安静,也大相径庭。二来,他骨子里看不惯李京,一直敬而远之,既不树其为敌,也不近其为友。而且李京太喜欢乱吹,万一刘川哪天被子没叠出角来扣了分,他准能到处跟人吹牛,说刘川什么都听他的。刘川心想,怪不得李京在外面做生意做赔了呢,他这人表面挺能公关,可惜说话做事档次太低。档次低的人越上赶着套磁越招人烦,李京就是。李京在三分监区最能拉关系,谁横爱跟谁交,谁的“事儿大”爱听谁聊,谁刑释给谁留他家的地址电话,那些穷的叮当响的当然除外。其实旁观者清:他的大多数“关系户”都不正经答理他,但当事者迷:李京自己就没这个眼力见儿!
  
  这一年结束之际,刘川的分数还是达到了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得分线。据说分监区也按这个奖项向监区和监狱行文呈报了。每一个人这一年的成绩与过失,都有了最终的着落。一监区后来一共向监狱报了五个监狱改造积极分子的人选,其中三分监区的四班就占了两个,一个是刘川,另一个,当然就是班长梁栋。
  春节就要到了,在监狱里,春节的气氛仿佛比社会上来得更加显著,各分监区都在准备新春的板报,策划节日的布置,排练文艺节目。刘川没有参加文艺排练,其实他一直想把从大学毕业就扔掉的摇滚重新捡起来,可惜不光三分监区,就是整个一监区,整个天河监狱,也找不出一两个这方面的同好。而且摇滚对乐队的要求太高,哪怕是那种“不插电”,也要有个像样的鼓和吉他才好,摇滚听的就是气氛,就是发烧,不是随便弄个小乐队或者找个伴奏带那种卡拉OK式的玩儿法。所以,各班组织节目时刘川连名都没报,分监区现在只知道刘川篮球不错,不知道他唱歌其实也有一号。
  但刘川也没闲着,他和陈佑成一起,负责三分监区的迎春板报的制作。稿件是由分监区统一组织的,陈佑成懂美术,刘川写字好。陈佑成负责整体版面设计和绘图,刘川负责写文字。分监区要求这块板报一定要搞出水平,搞出新意,力争在全监板报评比中拔得头筹。
  春节放假七天,这七天的菜谱也早早公布出来了,除了饺子、包子、馅饼之外,还有炖排骨、红烧鸡块、西红柿炒鸡蛋、炸带鱼等等,光看这些菜名,就令人垂涎三尺。春节期间观看电视节目的内容及时间安排,全监文艺汇演的节目名单,各监区自办的游艺活动等等,全都在筒道内把告示张贴出来。而对刘川来说,这些都不是真正吸引他的节目,今年的春节,真正让他心动的,是他已经有资格争取到回家过节的名额。
  到了一月中旬,春节探亲的名额终于分配下来了,三分监区分到两个。三分监区有三个犯人达到了获得监改积极分子的分数线,还有几个犯人也因种种条件而拥有竞争的资格。从分监区干警那边不断传出话来,今年究竟哪两个服刑人员可以过年回家,一看分数,二要评选。分数就像F1汽车赛的资格审评,评选就像排位赛,监区和监狱的通权审批,才是决定最后获胜者的正式决赛。
  刘川这两年监狱呆的,早已淡泊名利,心静如水,要不然他怎么那么喜欢玻璃鱼呢。他从心眼里开始推崇那种动不如静的生活态度,推崇姜太公只愿直中取,不愿曲中求的处世哲学。但是这次,他和其他几个排位靠前的犯人一样,那些天处处小心谨慎,样样工作积极带头,生怕不凑巧碰上个芝麻大小的失误,扣分事小,在评比中授人以柄事大,划不来的。
  赶在这个关键的时候,刘川向分监区上交了一份认罪悔罪书。认罪悔罪书刘川入狱后一直没有写过,现在突然写了,在他的竞争对手眼里,不是功利投机,又是什么?
  
  认罪悔罪书是犯人在服刑改造期间,都应当写的。
  可刘川一直没写。
  钟天水提醒过他,冯瑞龙教育过他,庞建东要求过他,但谁也没有逼着他写。
  刘川入狱后,从消极到积极,从绝望到希望,从不适应到适应,其实这也是很多犯人在大墙生涯中都经历过的相同曲线。现在,他已走出了低谷,爬上了平地,攀上了山峰,成了天监的改造名人,但是,每当回顾自己的失足犯罪,心里还是有点委屈,有点自认倒霉。认罪悔罪书能这么写吗,不能!要真这么写了,肯定还得当做拒不认罪服判的靶子,一通批判,那还不如不写。
  不过刘川作为一名改造积极分子,竟然从来没有写过认罪悔罪书,这事说出去确实有点笑话,连邓铁山都为这事私下里问过钟天水:刘川还没写认罪书吗?钟天水摇头说没有。邓铁山脸色有点沉,但也只是点了点头,一句话没有再说。从邓铁山到钟天水,再到冯瑞龙和庞建东,对这事都采取了眼睁眼闭的姑息态度,庞建东开始还找刘川谈话提过要求,后来从钟天水口中知道刘川与单家母女这一段孽缘,皆是因为当初顶替了本来应由他完成的一项差事,才如梦方醒。刘川当初为了季文竹和他吵架时说的那句“代人受过”言犹在耳,现在才知所言不虚。自从知道这段内幕之后,关于刘川的认罪悔罪书一事,庞建东就再也没有提过。
  但作为刘川服刑所在监区的负责人,钟天水还是一直为认罪书这事心里不踏实。因为从法理上说,刘川无论有多少客观原因,他毕竟是犯了罪的,法院的判决毕竟是公正的和有效的。帮助刘川挖掘犯罪的主观原因,是管教人员应尽的责任。所以钟天水考虑再三,在刘川的分数达到监狱改造积极分子分数线的这一天,还是把他叫到了心理咨询室里,字斟句酌地谈了他对刘川当初犯罪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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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二)
  他说刘川别说你了,碰上了单家这对母女谁都难逃一劫,我要是碰上了他们,恐怕也一样倒霉的。但我最终肯定不会让自己折到这儿来,这就是咱们两人的差别,你承认不承认有这差别?
  刘川说承认。其实我当时也知道应该依法解决,说到底还是法律观念淡薄,法律没有学好,要不我现在选学法律专业呢。停了一下,刘川又说:钟大你不就是让我写认罪悔罪书吗,您放心好了,我写。
  钟天水笑笑,说:能写当然好,可别这么写,别光这么一句法律观念淡薄就算悔罪了。你是公大的学生,你的法律观念,应当并不淡薄。你犯罪的原因,要让我说,是性格上的缺陷造成的,你得从这方面找找根源。
  刘川说:我们分监区筒道里面贴着一个标语,我看了两年多了:播种性格,收获命运。我知道我性格不好,可我犯罪光赖性格,队长又该说我避重就轻了。
  钟天水说:才不,一个人要敢说自己的性格有缺陷,那可比说自己法律观念淡薄诚恳多了。咱们今天谈也算是一次心理咨询吧,心理学上讲的性格,也叫个性,是指一个人带有一定倾向性的相对稳定的心理特点的总和,还包括对外部环境和对其他人的适应性,友善或者敌视的程度等等。当然,说深了,性格又取决于你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所以性格好坏对一个人可太重要了。像你,经不住愤怒,受不了刺激,自我控制能力在平时还可以,甚至很强,但在某个特殊时刻,又变得很弱。一受刺激对事物的认识就容易偏,行为也就一下偏了,这都属于性格意志的缺陷。你刚入狱那会儿的精神状态,我一看就知道你这种个性,这种人格,毛病太大。我就看出来你入狱前入狱后的那些倒霉事,有客观因素没错,但也有很大主观因素,你自己得分析分析。认罪悔罪的目的,是找到自己犯罪的根源,让自己完善起来。罪是个法律概念,认和悔,都是心理概念,思想概念,你犯不上那么抵触。
  刘川微微地咧嘴笑了,说:我没抵触。
  
  刘川说他没抵触,听完钟大这一席心理咨询的谈话之后,他真的没抵触了。
  于是,他就写了认罪悔罪书,写完,就交给庞建东了。
  于是,犯人当中就有人认为,刘川是为了过年回家。
  不过说心里话,刘川真的想过年回家。
  因为他惟一的亲人,他的奶奶,住进养老院了,她离不开轮椅,离不开护工,她现在没法来监狱看他。尽管他的处遇等级,早就有了和亲人团聚的权利。
  季文竹也不能看他,她不是他的亲属,除了上次被特殊批准之外,也没资格总来看他。
  可他想她们。他每天都在钻心地想念她们。他做梦都梦见了他从这座高墙电网的监狱中自由地走出,和她们一起欢度春节,一起包饺子,一起看电视,一起逛街,他左手挽着文竹,右手推着奶奶,在天安门广场上,看小孩拽着风筝奔跑如飞。这个梦境,每天每夜、每时每刻,都把他诱惑得坐卧不安。
  有一次陈佑成和他聊天,替他分析了他的形势。按陈佑成的分析,刘川在四个最有可能被批准回家探亲的犯人中间,排名最前,而紧随其后的,又非班长梁栋莫属。陈佑成说,本来应该是梁栋占优的,因为梁栋是天监多年的改造名人,去年春节就批了他回家探亲,但因为他母亲到外地他姐姐那儿看病去了,所以他主动让出了名额,今年怎么也该轮到他了。但由于刘川前些天在狱务公开评议会上给分监区提了两条意见,一条是希望把监号的日光灯瓦数换大,方便大家晚上自学;另一条是希望把储藏室的东西组织犯人定期晾晒,避免发霉变味。这是天监多年以来,第一次由犯人在会上公开给狱政当局提意见,在犯人中反响很大,多数犯人私下里认为这个做法对刘川春节回家将产生不利影响,少数干警也确实据此认为刘川冒头露刺,口气太大,说到底还是罪犯的身份没有摆对。但钟天水在监区的干警会上纠正了这个说法,认为狱务公开就是要诚意听取犯人和犯人亲属对监管工作的意见,建立监督机制,犯人的意见如果有理,就应采纳。采纳正确意见不但不会降低政府威信,反而还会取信于人,使威信增加。
  很快,这两条意见都得到了落实,犯人人心大悦,那几天各班好多犯人都在每天规定要写的日记中,感谢政府的关心爱护,刘川也成了那几天最受欢迎的人物。这事发生在春节探亲评选的前夕,对刘川击败其他对手,特别是击败当了多年班长但很少为犯人说话的梁栋,当然十分有利。因为梁栋和刘川,最后只能一人胜出。三分监区一共两个名额,不可能全让四班一家独占。
  尽管陈佑成一向是个烂嘴婆娘,但他的这番分析论证,还是让刘川非常高兴,宁信其实,不信其虚。也许是他高兴得太早了吧,喜形于色之际竟然乐极生悲,这天傍晚他从阳光超市收工回来,刚进监号就被孙鹏告之,他的那条不招灾不惹祸的玻璃鱼,突然莫名其妙地死了。
  这个噩耗让刘川一下蒙了,他看到刚刚收工回来的犯人们都围在鱼缸前,往缸里探看。也有人回过头来,同情地看看刘川。刘川挤上去往鱼缸里看,他那条心爱的“玻璃”,果然大头朝下,歪斜着陈尸鱼缸的一角,刘川只哆嗦着说了一句:“怎么回事啊这是……”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不知谁把巡筒的队长叫过来了,队长探头往鱼缸里看了一眼,说:“哟,不行了。不行就捞出来吧。不捞出来再把别的鱼也弄死了,这是谁养的?”队长问,见大家都看刘川,队长说:“刘川养的?刘川,你这是怎么养的。你瞧人家那鱼,不都挺活泛的吗,这是活物,养就得用心。”
  巡筒队长的话其实是就事论事,随口说的,但这些话让有些犯人抓住了,把这事上挂下联,联系到刘川的改造状态,甚至,联系到今年的春节探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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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谁有资格回家?(三)
  那天晚上,刘川没吃晚饭,他把“玻璃”捞出来了,从日记本上撕了一张白纸,把它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自己的枕头旁边。那天他一夜没睡,老把纸包打开,看他死去的“玻璃”,他还为“玻璃”掉了几滴眼泪。日后他说起这事的时候,我还笑他来着。他说笑什么,那时候活在他身边的,能让他当做自己的化身和亲人的,只有“玻璃”和那盆文竹。他和它们,感情可深了,要不是“玻璃”再放就该臭了,他怎么也舍不得把它埋了。
  第二天他让庞建东带着,把玻璃埋在他们一监区楼下的墙根边上了。从那个地方朝上看去,正对着三楼四班监号的那扇小窗。
  那几天祸不单行,那棵文竹不知怎么搞的也开始发黄,一天一天枯萎下去,刘川那几天也像被霜打了似的,守着花盆神魂离窍。在和陈佑成一起做板报时,陈佑成神神秘秘地和刘川咬了阵耳朵,陈佑成肯定地认为,“玻璃”绝非病故,亦非自杀,而是死于他杀,死于蓄意的谋害。在“玻璃”暴亡文竹枯萎的背后,显然潜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而且凶手肯定就在四班内部,这个凶手不是别人,就是四班的班长梁栋。
  梁栋?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陈佑成言之凿凿。虽然刘川也明知他又在搬弄是非,但“是非”不一定不是“事实”,而且陈佑成的怀疑,刘川在其他人那里也陆续得到了证实。那天中午刘川回监号吃午饭的时候还喂过“玻璃”,“玻璃”那时候还健康完好,还从水草里游出来找他来呢。下午,大家都去大教室听形势教育课了,快下课的时候班长梁栋被一个队长叫回分监区往储藏室搬东西去了,因此只有他一个人有时间回监号作案。至于作案的动机,那还用说吗,按陈佑成的分析,现在梁栋想回家过节都快疯了,因为他妈得了癌症,可能活不过今冬。梁栋四十多了还没结婚,人虽阴险,却是个孝子,对他妈好得不行,他妈也对他好得不行。李京也说他看见梁栋找庞建东和冯瑞龙谈争取春节回家的事,谈得痛哭流涕的。梁栋肯定知道,三分监区的两个名额当中,四班只能占据一席,而在他回家路上横刀立马的对手,惟有“刘大将军”!
  几天之后,文竹也死了。与玻璃同样,死因不明。
  那几天刘川的身边发生的事,一件比一件古怪,一件比一件可疑,一会儿他晾在床头的袜子不知被谁扔在地上,脏得还要重洗;一会儿他明明叠好的被子不知被谁把棱角弄瘪了,让巡筒队长一通教训;一会儿刘川负责打扫的书架上,摆好的书籍突然歪七扭八……这些事总是被班长梁栋第一个发现,第一个批评,而且队长肯定会马上知道,而且免不了扣分。刘川因此对陈佑成李京孙鹏他们的分析,渐渐深信不疑。他越来越相信玻璃和文竹的死于非命,十有八九是梁栋下的毒手。他也看出梁栋搞了那么多小动作,所追求的目的并非扣掉刘川几分,这些层出不穷的阴谋诡计,都在试图把刘川激怒,让他控制不住自己,让他找人吵架,顶撞队长,引发冲突。
  但刘川一直在忍,一直在忍。
  在对春节探亲人选进行民主评议的前一天,刘川终于忍不住了,因为这一天的下午,是全监狱统一评选板报的日子。他和陈佑成在反复设计和试验的基础上,利用了四个晚上,按照分监区认可的方案,制作了准备参赛的正式板报。刘川用黑、红、蓝三种色调和三种不同笔体书写文字,三分之二中文,三分之一英文。整整四个晚上,每个字都一笔一画,极其认真。只要有一个字稍有缺陷,就换纸全部重写。他们的心血得到了分监区好多犯人和干警的赞赏,特别是刘川用中英文对照写了三分监区各班创作的改造警句,如:有书在手,邪恶远走;如:小声说话,大气做人;又如:处世心要宽,改造身要严;又如:只为新生找方向,不为邪恶找借口……等等。还有陈佑成画的凤凰涅图案,就像是天监广场上那座雕塑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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