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平淡生活

_9 海岩 (当代)
  惟独优优,对乖乖另是一番感受,不是她不喜欢这个孩子,而是这个孩子不喜欢她。
  优优的本性,对一切小孩,都是爱的。但那孩子对优优的恐惧,也仿佛与生俱来。一见到优优伸手抱他,便像在医院花园第一次见面时那样,拼命挣扎,号哭不止。这个条件反射让所有人惊讶不已,也让所有人,窃窃私语。凌信诚父母被杀的过程,恐怕早就不是秘密,甚至还传成多个版本,滥加演绎,但李文海枪杀凌母时孩子正在优优手中抱着,这一情节,各个版本都很一致。人们不难做出这样的推断:当孩子尚未发育成熟的大脑受到强烈的恐怖刺激之时,他眼中看到的,正是优优的面容。所以,优优的这张脸孔,已在孩子尚未建立分析判断能力的大脑内部,形成了一种顽固的条件反射,一看到这张脸孔便会触动恐怖神经。换句话说:优优在孩子的眼里,已是魔鬼的化身。
  优优为此非常痛苦,和某个大人是否冲突,她并不在乎。甚至在遭遇强者侵犯的时候,她也并不退缩。比如李文海和胡子,还有姜帆之流,她和他们正面对决,绝不屈服。但被一个可爱的孩子无端抵触,却让她非常难过,也非常难堪。特别是,她从今往后将命中注定,要和这个孩子,一起生活!
  对这个状况最着急的,当然还有信诚。他当然希望他的儿子,与他未来的妻子,能够和谐相处。他原来以为由于孩子还小,还没有太多记忆,因此今后完全可以把优优当做母亲,他相信优优也愿意并且也能够,承担母亲的责任。他甚至还对优优说过,实在不行他不惜卖掉公司,带着优优和孩子,离开熟悉他们的一切人,一切社会圈子,到一个谁也不知道他们底细的地方,买一处房子,重新开始他们的生活,让所有人,包括那个讨厌的姜帆,包括孩子的母亲仇慧敏,都再也找不到他们。他们将会结识很多新的朋友,会找到他们喜爱的,同时也是力所能及的工作。到那个时候,凌信诚在所有人眼里,是一个温存的丈夫和父亲,优优在所有人眼里,是一个能干的妻子和母亲,这个名叫乖乖也叫凌健安的男孩,是他们两人亲生的儿子。
  当然,这都是空想。
  对凌信诚的这个计划,优优先是激动了一阵,但很快就发觉其中的不切实际。离开所有的人,这怎么可能呢。凌信诚还算好办,他除了父母之外,只有上海一个远房的姑妈还有些来往,而优优却不可能离开她的大姐,包括她从小到大的朋友阿菊,一旦说从此永不相见,断是舍不得的。优优不像信诚,信诚反正没什么朋友,他那些大学中学的同学,也早就不再来往。再说,最不现实的一条还有,卖掉公司能像上下嘴唇一碰那么容易吗,这也太不现实了。能异想天开地想出这样的计划,只能说明凌信诚还是个小孩。
  但乖乖的哭叫和恐惧,与大人们的窃窃私语,确实是优优和信诚共同的心病。在没有找到解决的办法之前,优优只好远离那个孩子,从一上火车就是如此。信诚要和孩子玩了,就到保姆的车厢里去,优优要跟过去,最多站在门口,与孩子保持距离。到达天童湖以后也是一样,只要是大家集体活动,游湖吃饭看风景之类的活动,优优都是这样,与孩子拉开间距。
  这种近身不得的现状,让优优对孩子的感觉发生变异,她看到凌信诚越来越喜欢这个孩子,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不知是孩子天生长得白嫩可爱,还是自然而然的血缘亲情,凌信诚抱起自己的儿子,脸上总是荡漾出心满意足的笑容。他和优优在一起时,也从未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表情,从未有过这样天真慈爱的神态。优优当然看得出来,也比较得出来,以致她一看到凌信诚和孩子在一起亲密玩耍,一看到他在孩子脸上又亲又蹭,就忍不住妒火烧心。有时她会成心故意叫凌信诚过来一下,凌信诚总是拖拖拉拉,只要让他和孩子分开,哪怕只是暂时分开一两分钟,也是很不情愿的样子——过来皱眉问优优有啥事情,脸上的笑容也会顿然收去。优优心里难过极了,仿佛那孩子是一个强劲的情敌,而自己则是黄花渐老风情不再的第三者,那种无甚理性的失落感会让她突然感到愤怒,并立即将这愤怒发泄在凌信诚的身上。
  “我没啥事情,你去跟他接着玩吧。”
  优优说完这句,扭身就走,弄得凌信诚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清优优突然板脸是为了什么。
  时间长了以后,渐渐的,优优嘴上不说,但在心里,非常讨厌这个孩子。
  渐渐的,优优对她与凌信诚的关系,也隐隐有些后悔,至少对他们的未来,心中甚感茫然。
  但是,如上所说,她已无路可退。她的大姐是花了凌信诚的金钱才住进的医院,不仅打针吃药做各种治疗,都有公司的支票垫底,而且,大姐在医院里的一日三餐,日常花销,也都是往公司的支票上填的。还不包括请护理员的钱呢。护理员是公司让大姐请的,大姐请的不是别人,就是阿菊。德子被关在牢里,阿菊没有工作,一个人在旅馆住着,衣食无着。大姐就把这个差事给了阿菊,既是她帮大姐,也是大姐帮她。她这样每月可以从信诚公司的支票上领到六百元钱,还能退掉旅馆那间每月一百八十元租金的房子,和大姐住在一起,因为大姐在朝阳医院住了一个单间。
/* 65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14)
  还有她的姐夫,也不用再倒手机挣那点辛苦钱了。凌信诚和优优离京之前,去朝阳医院看了一次优优大姐,谈了他和优优的事情,像履行一个求婚仪式般地,征求大姐的同意。当时姐夫也在,大姐便机不可失地向她未来的妹夫,提了一个条件。虽然是用了请求的口吻——希望信诚能帮优优姐夫解决一份工作,但这请求在求亲时提出,就成了条件。凌信诚问钱志富都会做些什么,钱志富便把他卖菜开火锅店的经历吹嘘一遍。说吹嘘是因为他把那个菜摊说成了经营果菜批发,把那五张桌子的火锅店说成了火锅城,他把他的失败归结为大姐生病——是大姐的病拖累了火锅城扩张连锁计划的进程。
  凌信诚说,那这样吧,我们公司是生产经营药品的企业,恐怕没有适合你的工作,我可以出点钱算是投资给你,你再去开个火锅城好了。姐夫笑逐颜开,说那当然更好。双方一拍即合,就这样谈定。
  姐夫如愿以偿,大姐也非常高兴。优优当然也很高兴。姐夫终于有了着落,而且他一旦财路顺畅,对大姐和优优就都能有些笑模样了。
  大姐和姐夫高兴就高兴去了,可优优高兴之后心里却沉得要命,因为她能感觉到自己身上已不堪重负。特别是当她发觉凌信诚的儿子对她的排斥难以更改的时候,心里的压力就更加不易承受。
  他们在天童湖休养期间,优优给我打过几次电话,在电话中没事闲聊。她向我描绘了天童湖的宁静和美景,以及他们在湖心小岛的那座别墅里日复一日的奢华生活。那别墅是浙东一个私企老板巨资兴建的度假乐园,专为行贿各种关系而用,这一段恰巧空着,李秘书通过关系(当然也要花钱),就把它租下来了。
  这样的生活对优优来说,想必开了眼界,但从她的言语之间,我能听出她内心或有的苦闷委曲,和隐隐流露的孤独寂寞。与爱人相偕优游名山秀水,还会寂寞吗?在自己从未见识过的物质天堂中尽情享受,还会寂寞吗?优优的寂寞令人费解。除非,我想,她还在念着周月。
  优优的心理压力,凌信诚毫无察觉。他因为有了优优相伴,每日心情如沐春风,又因为找到了初为人父的感觉,人也变得开朗慈祥,虽然依旧说话不多,但笑容却明显多了。爱情的滋润与天伦之乐同时作用,连他一向苍白的脸色,也前所未有地红润起来。
  不知是不是由于神清气爽的缘故,凌信诚对仇慧敏的事情,也办得非常认真。有时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催问去法院和检察院活动的情况。优优从旁听着,能听出事情办得并不顺利,案子的前景并不乐观。她从凌信诚频繁打出去和什么人不断打进来的那些电话中,陆续知道案子已被公安机关移送到检察机关,又由检察机关移送到了人民法院,人民法院已经开庭审理,不日就要宣判……那其中大概也有姜帆打来的电话,优优隔了卧室厚厚的墙壁,都能听见凌信诚和他的解释与争吵。
  在他们快要结束这段悠闲假期的时候,案子的结局终于传过来了。仇慧敏被法院一审判定犯有交通肇事逃逸罪,判处有期徒刑一年,不予缓刑。
  随后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凌信诚父母被杀案的判决结果,李文海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德子被判处十五年有期徒刑,送监收押。两人全都放弃上诉,因此这个案子就此了结。
  仇慧敏也放弃了上诉。
  这些消息都没有给凌信诚带来快乐,他又像以前一样心事重重。法院对李文海和德子的判决让他又想起了死不瞑目的父母,他那天晚上蜷在优优的怀里,轻声地啼哭。优优没有劝他,她只是把他搂在怀里温柔地抚摩,像在安抚一个无助的孤儿。而优优那时最担心的则是姜帆,她不知道姜帆这种人在他的要求没被满足之后,会用什么恶毒的方式进行报复。姜帆的要求非常明确,他要仇慧敏被判缓刑,结果法院判了实刑。也许现在仇慧敏正从看守所被押往服刑的监狱,也许姜帆正赶去为她送行,也许他们正用眼神互相勾通,共同圈定了他们未来的仇人。
  坏心情使凌信诚对任何事的兴趣都在迅猛地减退,包括他子承父业后信诚公司的经营前途。他再一次和优优谈起卖掉公司然后隐居的想法,优优这才意识到他已经把此话当真。
  如果公司真的能够卖掉,优优当然一百个赞成,因为她担心医药公司的暗账回扣,早晚会像足球黑哨那样,被记者捅将出去,最终掉进司法惩罚的恶浪旋涡。何况信诚公司行贿之事,已被有关部门盯上,优优没有去为公安卧底,未准别人不去。所以当她发觉凌信诚要卖公司的说法并非戏言或一时的气话,也就变消极为积极,极力怂恿,力劝信诚放弃医药这行生意,改行去做别的。哪怕什么都不做,也比父母留下的这份家业,在自己手里败落要强。
  她当然不是贬低信诚的能力,也没有透露公安机关对公司的注意,她的论据仅限于信诚的身体,他的身体状况,显然不能支撑他投身于日益激烈的商业竞争。如果把公司全部交给父亲那些旧部,而自己从此不闻不问,那还不如现在就把公司送给他们。
  于是在他们从浙江回到北京之后,凌信诚便找来律师商谈出让公司之事。律师又找来资产评估公司,对信诚药业的资产进行全面评估。根据律师的建议,评估明面上的理由是凌信诚要以信诚的资产,帮朋友的公司做贷款抵押,以免引起公司高层的猜疑。尽管有此说词,但一向不问公务的这位凌家公子,突然请来评估公司翻箱倒柜地核查资产,还是在公司内部引起轩然大波。公司的总经理和财务总监还专门跑到凌信诚的住处,言辞激烈,力陈替人乱行担保之弊,劝他为公司的资产安全着想,收回成命。但凌信诚有凌信诚的退敌之计,那就是一味地沉默寡言,以柔克刚,最后也只是表示去和朋友商量商量,别无多言。问他是什么朋友,哪家公司,也不肯透露。总经理和财务总监也没办法,以为这位少东性格如此,连点男子汉的痛快劲都没有,三脚踹不出一个屁来,只好摇头而退。他们不晓得凌信诚不肯说出那家公司的原因,是那公司实际上子虚乌有。
/* 66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15)
  资产评估的结果很不得了,除了计算账面资产,还要计算无形资产和品牌价值,还要计算房产和地价的升值,信诚公司本身的品牌和其主力产品西林霉素的市场认知度,都估了可观的数目。凌荣志发家致富二十年,站着房子躺着土地,一一细数也不算少。评估报告出来以后,先密封了送给凌信诚本人过目,凌信诚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公司的资产竟有七亿人民币,减除负债,净资产也高达四亿之多。
  律师事务所也终于找来了一家有意收购的客户,是一家做药的中外合资企业,名叫辉德瑞斯制药有限公司,这家公司历史悠久,实力雄厚,光是辉德瑞斯这四个大字,在制药界已是如雷贯耳。但对方以大欺小,收购的条件过于苛刻,第一条就是仅按账面资产的价格谈判,评估出来的资产概不算数。而对方提出的收购价,竟然只有区区几千万元,这个数目同样让凌信诚大跌眼镜。
  谈判虽由律师代为操作,而且一直秘密进行,但医药行业互相勾结渗透,没有不透风的墙,凌信诚出卖公司这件事情,很快就沸沸扬扬传播开来。凌信诚从李秘书吞吞吐吐的口气当中,知道公司上上下下都已炸窝,很多业务骨干都在打算另谋出路,管理层更是人人自危,公司的业务基本停摆,这两天下面的工人也开始找碴儿闹事,工会组织也在连夜开会……凌信诚这才迫不得已,把公司几位主要负责人都叫到家里,正式公布了他要退出信诚公司的决定。
  那时候凌信诚和优优住在亚运村附近一套顶层的复式公寓,那是凌家在搬到瑞华别墅之前住的房子。在他们去天童湖休假的时候,这套房子做了全面的修整,凌信诚宣布引退的会议,就在这间公寓的客厅召开。那一阵公司每次来人,优优都要自动回避,也说不上是什么心理做怪,总之她现在最怕见的,就是信诚公司的那些同事。她过去在公司里位置那么低,现在摇身一变成了老板的未婚妻,她控制不了自己的自卑心,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应对那些熟悉的面孔,和那些面孔突然换上的谗媚的笑容。
  凌信诚向公司的头头们宣布退出的时候优优照例躲到了楼上,她知道楼下的会议对每个人来说,都非同寻常,为此她情不自禁地站在楼梯半腰向下张望,那张望其实仅仅是一种倾听。她听到凌信诚细弱的声音,断断续续,在简单省略地讲述了他的身体状况,以及对经商的无趣和无能之后,便说出了他的决定。在他说出决定后楼下陷入一片寂静,这寂静让优优心悬在喉,这时,她突然听到身后发出一声巨响,那一瞬她狂跳的心几乎从口中蹦出!
  她转回头去,整个二楼却一下变得静静无声,看不出那声巨响来自何处,她转身一步步拾级而上,渐渐看到二楼过道上的一只花架,不知何故倒在地上,一盆她最喜爱的蝴蝶兰连盆带花,全部摔得粉身碎骨,碎瓷四处散落,一地落英缤纷。
  优优满腹狐疑,继续向楼上走去,在最后几节台阶却忽然放慢脚步,因为她看到了这场“事故”的肇事者,原来是不知从哪间屋里自己爬出来的那个小孩!
  乖乖似乎也受了这声巨响的惊吓,一动不动地趴在碎瓷残花当中,一双惊惶恐惧的眼睛,直直地瞪着优优。优优惊魂稍定,想喊保姆,但又不愿让自己的喊声让楼下听见。她又怕花盆的碎瓷划伤孩子,犹豫片刻她向孩子走去。
  孩子依然一动不动,仰着恐惧的目光,看着优优沿楼梯自下而上,他的面部不由微微抖动,小嘴也已张开,但没有哭出声音。优优怀着一丝侥幸,继续走上楼梯,当她抱起孩子时她可以感觉到孩子的全身都在抽搐,她极尽温和地抱着他,刚想再说两句温和的话,还没开口就听到孩子胸腔里的一股热气,冲破痉挛不止的喉咙,以井喷似的气量,喷薄而出,紧接着优优的耳鼓被一种令人呕吐的尖叫冲撞攻击,那尖叫声比刚才花盆打碎的声音还要突然,甚至惊悚百倍!
  楼下的人也都听到了花盆倒地的声音,少时又都听到了楼梯上孩子的尖叫。那尖叫声延绵不断地持续,让每个人的神经都变得不堪一击!凌信诚最先熬不住了,离席向二楼冲去,他看见他的儿子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正在优优手里拼命挣扎,他的叫声已经完全嘶哑,只剩下阵阵干号和垂死的悸动。而优优站在一地碎瓷当中,进退无据,好像已被孩子吓傻。
  有几位与会者也跟上来了,其中有总经理和李秘书。凌信诚可能觉得他在众人面前丢了脸面,一把夺过哭号不止的儿子,同时冲优优吼叫一声:“他不让你抱你为什么非抱,你非让他哭出病来是吗!”
  这是优优第一次,看到凌信诚如此气急败坏的脸色;第一次,被他如此粗暴的训斥,而且是当着众人。这些人优优全都认识,此时全都面无表情,冷眼旁观。那些眼神一下刺中优优那根最不敢碰的神经,让她立即明白自己无论享受了多少衣食富贵,接受了多少阿谀谗媚,但在众人眼里,她仍然是个下等之人,是被摆在大理石台面上的一只花瓶,是供人看的,看腻了完全可以随手一摔!
  优优觉得自己受了屈辱,屈辱使她的自尊心反而强过百倍。她推开挤在楼梯口的那堵无动于衷的人墙,挤出一条逃路跑下楼梯。她没有顾及客厅长桌边上投来的那些诧异的目光,拉开屋门冲了出去。她冲出屋门的那一刻心里大声地叩问自己,她为什么要整天陪着这个恶魔似的小孩子!她为什么非要承受这份罪!
/* 67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16)
  她一直冲到大街上,才觉得胸口透出了气。可那孩子的尖叫声,似乎还留在耳朵里。仿佛那声音是从耳朵里面往外叫……她不知道自己该躲到哪里去,躲到哪里才听不见这声音。
  她麻木不仁地朝前走去,不知不觉走上了一条熟悉的路途。这条路激活了她心中即将磨灭的印象,让她隐隐听到了灵魂的暗示,让她鬼差神使地,走到了那座梦中的大门。
  那座门是她梦中永远的风景,那座门和梦中的样子极其相似。门口有个小屋,里边有个老头,那老头神态依然没变,依然在屋里慢慢悠悠地分着报纸。
  优优走进了那间小屋,那个老头随即抬头开口:“找谁呀?哎,你来过吧,我见过你,你上次是找谁来着?”
  “我找周月。”
  “周月?啊,我想起来了,你是周月的老乡!”
  那老头热情起来,还给优优让座,在他拨打电话为她寻找周月的时候,一辆汽车恰从门前开过。优优记得她第一次找到这里,也是有辆汽车正要出门,那辆车后来拉着她一起到公安医院去看周月……此情此景,恍然如旧,就像电影中一段黑白梦境的慢速回放。
  汽车绝尘而去,老头电话打完,他的声音唤醒了沉于幻觉的优优:
  “周月在呢,他马上出来。”
  优优彻底醒过来了,心中自问究竟来此做甚,是来寻找梦中的爱情,还是自愿请缨要当那个奸细?
  优优从浙东天童湖回到北京之后,再没给我打过电话,所以我一直认为,她与信诚一切都好,两人正沉醉于甜蜜的爱情生活。那时我正在设计小说的结尾,那结尾便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写出这样团圆美满的结尾对我来说,早就心仪已久,在此之前我的多部小说皆因结尾不让读者舒心痛快而屡遭诟病。无论《一场风花雪月的事》还是《永不瞑目》,还是《死于青春》,主人公均在缠绵相爱之后,死于非命。而《拿什么拯救你,我的爱人》和《玉观音》之类,虽然人物苟活在世,也是有情男女,天各一方。最好的结局要算《你的生命如此多情》和《便衣警察》了,但男女主人公虽然破镜重圆,心里也是各怀恩怨情仇,读者大多也能看出,那种美满似难持久。所以我一直憋着要写一部真正的团圆喜剧,以免读者对我盖棺论定。优优与信诚的故事给了我这个机会,让我能在祝福他们的同时,也写下他们的幸福供读者分享。我甚至想象万一哪位电视剧投资商被“海岩”二字冲昏头脑,冒险拍下此片,那结尾一定是优优和信诚带着他们的孩子乖乖,徜徉嬉戏于蓝天碧水的海边,而此片最后光明的结尾,就定格于他们脸上灿烂无忧的笑容。
  但在这个结尾尚未完成之前,我半夜三更接到了凌信诚的电话。他在电话里的声音非常焦急,焦急中还带了些少见的愤怒,愤怒中又包含了情不自禁的沮丧……他沮丧地告诉我优优跑了,时至深夜还未回家。他详细地说了优优离家出走的过程,自我辩解的同时又夹杂了对优优的批评。他说他没想到优优的个性如此之强,脾气如此之大,一言不和,摔门就走,这日子长了可怎么过呢。凌信诚的这个电话,再次把我对爱情能够持久的幻想,无情打破,让我深感男女之间性格冲撞,日久生厌,甚至柴米油盐,经济纠纷,这些才更加真实,更加永恒。
  凌信诚诉说完了,抱怨完了,还是希望我能帮他找到优优,劝她回来。我说优优并没打电话给我,我也不知她的下落,她会不会去医院她大姐那里了?会不会去她姐夫那里了?她姐夫不是开了一个店吗。凌信诚说这些地方他都找过,也打电话问过,他们都说没有见到优优。
  于是我一边答应他明天尽量去找,一边站在优优的立场,做些缓解矛盾的工作。我说据我观察,优优对你有很深的感情,但你也要为她想想,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守着一个一见她就发神经的孩子,她究竟有多少耐性,究竟能承受多长时间,总不能对她要求过高。另外,你们两人相处,你是强势,她是弱势,她经济上要依赖于你,你又是男的,她在你面前唯一剩下的,唯一敏感的,只有自尊。她因为自尊受伤而离家出走,你应当理解,应当宽容。我的劝说让凌信诚在电话里沉默下来,没再为自己辩解理论,在结束通话前他向我表示,优优回家以后,他可以向她赔理道歉。
  第二天我是通过阿菊找到优优的。阿菊已经不在医院陪护优优的大姐,因为优优大姐已经出院,住到优优姐夫开的店里去了。优优姐夫拿了凌信诚给的二十万元投资,本来雄心勃勃,要重演志富火锅尚未实现的神话,但自从他倒了几次手机,间或还做了几次“倒卖人口”的“脏活儿”——为一个在北京开酒吧的仙泉老乡从仙泉招了几名坐台小姐,赚了几笔“不赚白不赚”的小钱之后,已经彻底蜕变成一个典型的“机会主义分子”了。我对优优说到“机会主义”这个词时优优居然没有听懂,这是老词,已经多年不用,源自毛泽东在井冈山打游击时期的著作。毛主席说:机会主义就是这里有利就到这里去,那里有利就到那里去,无一定原则,无一定方向。我对优优说,你的姐夫就是这样的“机会主义”分子。他看到北京的网吧生意很火,便立即放弃了他的火锅理想,在酒仙桥那边开了一家网吧,做起了少年儿童的生意。那网吧也起名叫志富网吧,刚刚营业,生意挺火。钱志富就住在网吧后面的一间平房里,优优大姐出院后也住在那里。凌信诚还把公司里一辆八成新的奥拓汽车,让姐夫开着,又单给了大姐三万块钱,让大姐把个家安得像模像样。
/* 68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17)
  大姐出了院,阿菊却没失业。优优本来想再求凌信诚也帮阿菊找份工作的,但阿菊自己有本事,在医院就地取材找了个挺美的差事。这差事并不是留在医院,而是到一家装修公司去当秘书。装修公司的老板是个工头出身的江苏人,那一阵割阑尾住在大姐隔壁,和阿菊互相对眼交了朋友,没出三天便亲口许愿,并且一出院就说话算话地将阿菊带走。
  我先在那间“志富网吧”里找到了优优的大姐,从她那里得到了阿菊的电话。我就在那间网吧里和阿菊通了电话,阿菊没听我说完就打断我说:“对,她是在我这里,你要不要和她说话?”
  于是我和优优就说上话了,不是在电话里,而是见了面。见面的地点就在阿菊住的地方,离“志富网吧”很近很近,就在大山子附近的一幢居民楼里,两房一厅的一个单元,家具灯具都是新的。阿菊新交的那位开装修公司的男朋友名叫老六,平时业务很忙,时常不能回家,他不回家时阿菊就一个人住在这里,她那个公司秘书的头衔只是虚设。
  看来阿菊对她的新生活感到相当满意,我赶到阿菊家时优优刚刚睡醒,正在卫生间里匆匆洗漱,阿菊便带我看了她的这套房子,不无自豪地一一细数这房子的种种好处:三气齐全,全新家具,连空调都是新的,还是松下原装的机子……一直数到她的老六。对老六阿菊也挺得意,说老六对她很好,真心实意想要娶她,只是现在公司里业务太忙,顾不上这等家庭俗事,再加上德子倒霉不久,她马上披红挂彩也显得有些不义。总之就先这么过着,看看再说,反正总比优优强吧。见我略露疑惑,她看看卫生间那边,悄声解释:“凌信诚漂亮是漂亮,可那方面的事特别不行,优优陪着他不就像陪个木头似的,有钱又有啥用!像我这位,尽管年龄大了一点,可大一点就知道心疼人啊。不像凌信诚,自己还是个孩子呢,动不动就发个小脾气。他儿子跟他一样凶,见着优优就乱叫唤,你说优优苦不苦,他凌家大的小的谁不痛快了都敢冲她吼几声,所以优优压抑啊!我昨天晚上带她出去上上网,有个声讯网站可以上去骂人的,反正大家互相骂,什么话难听骂什么。什么口音的骂人话全都有,哎呀,可逗呢。优优开始还不好意思骂,后来看我骂,也就跟着骂开了。骂完了心里也就痛快了。”
  我不知道网络还有这样的功能,深感世上真是无奇不有。我问:“这是什么网站,还有专门骂人的网站?”
  阿菊说:“有啊,那网站就叫‘聊聊’,也叫‘九聊’,你一上去就能骂的。”
  我问:“都骂些什么?”
  阿菊说:“什么都骂,什么王八蛋、操你妈……昨天有个小姑娘,北京口音,听声音还是学生呢,骂得太花了,男人都脸红的话她都不打结巴。什么操你妈操你妈操你妈三百六十度,难度一百八,哎呀可花呢。优优开始张不开口,我就替她起了一个网名,叫‘操你们全体’,把网上的人都骂了,所以大家一下子集中火力全骂我们,优优也就跟我一块骂了。现在心里压抑的人多了,所以有这么个‘聊聊’挺好。心里烦的时候,就上‘聊聊’骂一通去,出完了气也就平衡了,然后回家回单位回学校该干吗干吗。”
  这时优优从卫生间里洗完出来,阿菊便把话头收拢住了,从沙发上站起来说:“你们聊吧,我出去买点菜去,回来给你们做饭吃。”
  阿菊走了,优优才冲我抱歉地说道:“昨天一夜没睡,今天起得晚了。”又问,“是信诚叫你来的?”
  我说:“对呀。”
  优优顾自低头沉默,我也没有急于发言。仔细端详优优一眼,感觉这女孩长得确实动人,只是因为一夜未眠或者心情压抑,才在眼圈底下,留下些疲倦和伤感的痕迹。少顷优优抬头看我,目中隐隐含怨,脸上却笑了一下,出乎我的意料,她竟首先开口。
  “昨天,我去找了周月。”
  话的内容也让我意外。我愣了半天才说:“噢,是吗?”
  “我和信诚吵了架,突然有点想他了,所以我就去找了他。其实平时早就不怎么想他了。想也没有用,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俩早就算完了。”停了一下,优优看我,又是自嘲地一笑,“其实我和周月从来就没有开始过。”
  我也笑了一下,作为呼应。然后我问:“那干吗又去找他?”
  优优移开目光,不想与我对视,她说:“谁知道呢,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有点想他。”
  “你去找他,”我问,“说些什么?”
  优优似乎想了一会儿,开口却有些答非所问:“我看他比前一阵子瘦了,就问他怎么瘦了。他说忙,说这一段特别辛苦。我说你不是在这里实习的吗,实习也是这么辛苦?他说,都一样的,实习和实战其实一样。我说对了,去年你刚来实习的时候,不就是参加什么任务受的伤吗。他说你怎么知道的,又说噢,我想起来了,后来我们处请你当的陪护。我说你还不错,还记得我是陪护。他说,是他们告诉我的。我说,他们还告诉你什么,关于我?他说,说你工作挺负责的。我说,还有呢?他说,没了。我说,没了?他说,没了。”
  我静静地看着优优,听着她喃喃自语的叙述。话到此处她停了下来,似乎和刚才的结尾一样,没了。于是我插话进去,问道:“你见周月,就为了问他这些?”
/* 69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18)
  优优又笑,似乎在笑她自己,她说:“他也是这么问的。他问我还有别的事吗,他说他现在很忙,以后有空,一定找我,让我谈谈他治病时的事情,他说他挺想知道他住院的三个多月,都是什么样子。一个没有记忆的人,一个像小孩那样什么都不懂的人,会是什么样子。他说那时候的情况别人也跟他学过,但他还想听听,听听挺好玩的。”
  “你们就谈了这些?”
  “没有。后来他要走,我就告诉他,我找他不是闲聊来的,我有正事。是为了一件正事专门来的。他听了就又站下了,问什么正事,我说,是关于信诚公司的那事。周月马上就有了兴趣,他说你考虑好了吗?你了解到什么情况了吗?我说,对,我了解到了。他一听,马上让我上里边去谈。他带我进去,进到一间办公室里,让我坐下,还叫来那位王科长,他们一起来听。”
  优优说到这里,让我心下暗惊,看来她与周月密晤,并非纯为旧情,而是另有目的。我当然赞成任何公民,都应积极主动配合公安机关调查取证,甚至以国家社稷为重,大义灭亲。但优优此番忽然去见周月,忽然谈到信诚公司,却让我非常惊疑。我惊疑的不是优优来见周月的目的,而是她要举报的动机。如果仅仅因为和凌信诚发生了几句口角,如果仅仅为了讨得周月的欢心,似乎就有些令人不齿,于是我不无担忧地问道:
  “你和他们谈了什么?”
  “我告诉他们,凌信诚已经把公司卖掉了,他不懂得怎么经商办公司,也没兴趣经商办公司,行贿受贿的事他都做不来的。他爸爸在世的时候他就从来不到公司去,他爸爸不在了他也只去过一两次。他不去我也就不去了,实际上我已经不是公司的人。所以我想来和你们说一声,你们别再查他了,信诚公司马上就和他没关系了。我不是成心不帮忙,而是我已经帮不了这个忙。”
  优优找到周月对他们说的这番话,让我前后左右细想了很久,我不知道她这样说究竟为了信诚还是为了周月,还是仅仅为她自己。总之这番话表现出我未曾预料的一种智慧:表面上是替信诚说话,实际上她讲的情况对周月他们也很有价值。优优看得出来,凌信诚要出卖公司的事情公安方面并不掌握,他们脸上的表情既吃惊又有些茫然。王科长还不相信地盯着问她:“把公司卖了?卖给谁了?”优优摇头表示不知。她说公司业务方面的事情她从不打听。
  王科长咂摸了好几秒钟,眼神疑惑地看着优优:“刚才你说他不去公司你也就不去了,我怎么没太听明白。你说你已经不是信诚公司的人了,你是不是跳槽不在信诚干了?”
  这个问题是优优没想到的,也是她自己捅出来的,如果她不愿意在周月面前说出她与信诚的关系,前面就不该那样露出端倪。从这一点来评估优优的智慧,似乎又大大地不够精明。
  优优一下子脸红起来,她几乎不敢去看周月,但她能注意到周月正在看她,且听她如何做出解答。
  她说:“我,我在凌信诚家,帮……帮些忙。他有病,要人照顾。另外他家有个小孩子,一个保姆顾不过来。”
  王科长看她,周月也在看她。她看不出他们看她的眼神里,是不是把她的意思全听懂了。
  好在王科长没有继续多问,看了手表之后便做了结束的表示:“好,那今天感谢你专门过来一趟,你提供的情况我们还要核实,有需要找你协助的地方,我们还会麻烦你的。不过有个要求我们得跟你讲清,你现在去凌信诚家帮忙我们也不反对,但我们和你接触的情况,务必不要对外去讲,更不能对凌信诚本人泄露,你明白吗?”
  优优点头答应。
  我问优优:“公安调查信诚公司的事情,你肯定不会告诉凌信诚吗?凌信诚也许很快就会成为你的丈夫。”
  优优在沙发里坐正了身子,扬扬头把刚刚洗过的头发向后一甩,她的声音和她的动作同样干脆:“当然不会。我既然不会出卖信诚,那就更不会出卖周月。”
  我这才介入正题,问优优:“你昨天和信诚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吵嘴?”
  优优不语,少顷她说:“我不知道信诚是不是真的爱我。”
  我惊讶:“你怀疑他不爱你吗?”
  优优说:“他要爱我,他要真想和我一起好好生活,他就应该把那个孩子还给那个女人。那孩子怎么对待我他都看见了,可他不怨孩子总是怨我!”
  “孩子太小,他怎么怨孩子?他只能怨你,因为你是个大人!”
  “可我在他家里就像做贼似的,他们抱着孩子哪个屋子都去,孩子到哪里我就要赶快躲开,我要弄哭了他信诚就会生气。我是大人我就该过这样的生活?就该受这样的活罪?”
  我一时无言以对,我不得不承认优优的这种生活,一般女孩都很难忍受。改变这种状况的责任应在信诚,可信诚又是个不成熟的少年,他的人生经验,使他处理这种事情的能力,必定捉襟见肘。在这种无奈的现实面前,我只能尽力做好优优的工作,因为我相信凌信诚确实爱着优优,而优优之于信诚,虽然谈不上爱有多深,但相处这么久了,总会日久生情。
  于是我说:“优优,感情是一种共同的建设,彼此都要做出牺牲。信诚也为你牺牲了很多,比如,他总归牺牲了一些金钱。我并不是说他是用金钱来买你的爱情,来买你的容忍,金钱并不一定就是交易的工具,他花钱治你大姐的病,花钱给你姐夫开网吧,都是因为爱你。他当初想要给你一张卡,也是因为爱你。因为他看你受苦他就怜悯,看你无助他就心疼,他是真心实意想要帮你,他花这些钱并不需要你具体偿还什么,只是表达,或者说只是宣泄他的爱心。你是不是觉得他反正那么有钱,一掷千金是他活该?”
/* 70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19)
  优优摇头低声:“没有。”
  我说:“而你现在要牺牲的又是什么?不过是一点点耐心。那孩子总会长大,过去受到的惊吓总会慢慢淡化,慢慢消失。所以你必须要有耐心,要通过时间慢慢和孩子沟通。那孩子只要是一个正常的生命,就一定会有情感反应。只要你对他好,他一定有回报的,这既是人的生物本能,也是人的社会本能,只是需要时间。如果你真爱信诚,你真的愿意为他做出一些牺牲,你就一定会有这个耐心。你别问信诚到底爱不爱你,你应该问问自己,你到底爱不爱信诚!”
  优优沉默下来,没有马上回应,思想良久,才道出几句自言自语的心声:“我知道,我欠了信诚,我必须回报,必须偿还。所以我就要受苦。我知道那孩子就是我命中注定要经受的一个考验。”
  我愣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理解和接应优优的这段心灵独白,对这段独白我未做评论,我似乎更适合继续我的说教:
  “很多人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却惟独牺牲不了自己的孩子。爱护自己的孩子,也是基本的人性!优优你虽然从小就没了父母,但如果今后你有了自己的孩子你就会知道,父母对儿女的关爱,是最天性的、最无私的。所以你应该理解信诚。”
  这些话虽然都是简单道理,确实属于说教一类,但优优还是一声不响地听了。而她那张心事重重的面孔,却透露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是心悦诚服地接受,还是另外有所保留……
  我在阿菊家当着优优的面给凌信诚打了电话,告诉他我已找到优优,告诉他优优现在已经回心转意,愿意回家。半小时后凌信诚开车赶过来了,他在阿菊的客厅里拥抱了优优。优优虽然略显被动,但也用双臂攀上信诚的肩背,向他敞开了自己的怀抱。我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这一对金童玉女重归于好,看着凌信诚满脸微笑,和优优手拉手地走出门去,不由不衷心地发出感叹,感叹人间的感情总要经过磨砺波折,风平浪静难显坚固本色;感叹这世上确实存在着如此动人的青春年华,存在着爱意无限的美丽人生!
  优优跟着信诚回家以后,以后很久,一直没再发生这类离家出走的事件。这期间我和优优通过几次电话,知道信诚这一阵没再冲她发火,也知道他们现在的生活,总的来说还算平静。
  优优说通过这次吵架,她感觉信诚对她比过去更好。因为优优愤然一走,他才知道自己离不开优优。从阿菊家回来的那天晚上,信诚就再次要跟优优上床云雨,这是他们自火车上的“初试”之后,第二次肌肤之亲。这个次数,于他们这种狂热的年龄,已属非常节制,但优优还是特别害怕,她说这次凌信诚似乎喘得特别厉害,她在下面几乎度秒如年。优优在电话里对我说道:海大哥你可要为我做个证明,一旦信诚为这事毁了,你可要证明不是我让他干的,是他非要干的,我是拗不过他。不然信诚一旦出事,外面的人非说我是狐狸精不可。
  我一面答应优优,一面又想,你们俩床上干的事情,让我怎么证明?
  好在凌信诚并没因此出事,而且那一段他似乎心情不错。他的公司已经成功脱手,虽然七个亿的评估资产最后只卖了七八千万,但现在生意那么难做,能把七八千万现金拿在手上,真是强于拿着一大堆光操心不赚钱的公司工厂。虽然凌家在制药界的一世辉煌就此终结,但凌信诚拿了钱轻松引退,总比他体力不济经验不足兴趣不大最终让父辈家业一点点败坏了强。
  凌信诚拿了这笔钱准备干些什么优优也说不大清。她只知这一阵总有不少大大小小的公司和形形色色的人等,蜂拥上来与信诚套瓷,不过每次谈判都有信诚的律师参加,信诚多数时间只是听着,照例一言不发。
  优优那一阵主要是跟凌家的司机学习开车,同时也在琢磨出去找个工作,那工作最好是离家近不太忙早八晚五,既让优优有事可做不至于闷死,又让她一早一晚有足够的时间照顾信诚。信诚已经吃惯了优优做的饭菜,一说要到外面吃或者保姆做便是一脸痛苦。而且保姆要带孩子,也抽不出身来给信诚做饭。
  关于孩子的话题在我和优优的闲聊中总是占据了重要的位置,因为只有这个孩子,才是优优与信诚之间的最大障碍。看来我上次在阿菊客厅里的那番说教多少起了一些正面作用,优优说她这一段一直尽量忍耐,尽量避开孩子,或者一见到孩子就马上冲他远远地微笑,甜甜蜜蜜地叫他乖乖。信诚也常常有意替她拉拢孩子,常常抱着孩子一点一点让他靠近优优。甚至在孩子高兴时总问孩子要不要让优优抱抱,优优也配合地冲孩子笑着,做出要抱的动作,虽然孩子总是摇头不肯,不过从面部表情上看,他对优优的恐惧显然略有缓解,只要她不直直地冲他走来,只要她不伸手硬要抱他,只要她在屋里时旁边还有信诚和保姆,他就一般不再发出惊声尖叫或号啕大哭。
  我马上表扬优优,也为我的观点非常科学而自我表扬:“我说得没错吧,只要你对他表示友善,他也一定能慢慢改变。这就叫做真情互动,其实也是人之常情。”
  我进一步指导优优,不妨试着寻找适当方式,寻找适当机会,循序渐进地接近那个孩子,比如给他买玩具,买好吃的,做游戏逗他玩儿,他有一岁多了吧,他都爱玩什么?
/* 71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0)
  优优说这些方法她都试过,没用。她买了玩具递给孩子,孩子躲着不敢来接,只能让信诚和保姆转交给他。他从他们手上接过的玩具,恩德不会记在优优头上。优优买的那些好吃的也是一样,吃完喝完,见着优优照样紧张。优优说:真没见过这么泡不开的孩子,不知是不是随他老娘。
  但优优还在继续尝试。最近的一次尝试就在一周之前,优优出人意料地接近了那个孩子,她甚至已经把他抱在了怀里,但可惜的是,这次亲密接触非常短暂,而且最后的结局也让人意外。
  那一天凌信诚跟着律师出门谈事,时至中午也没有回来。吃过午饭后孩子睡了,保姆也乘机歪在一边打盹儿。优优饭后百无聊赖,楼上楼下信步转转,整个公寓安静极了,静得让人心中焦烦。优优路过楼下保姆的房间,看到屋门半开便随意往里探看,她看到孩子睡在床上,保姆蜷在一边,全都睡态香甜。优优站在门口凝视半晌,蹑手蹑脚走进屋子。尽管孩子已经睡熟,但她近身俯看,心中依然惴惴,生怕他突然醒来惊叫哭号。优优对那歇斯底里的惊叫哭号,已经格外心惊胆战,有好几次孩子叫得发狂的时候,优优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但此时此刻,万籁俱寂,万物无声,孩子和保姆也睡得毫无声息。优优从未如此近切俯视这个孩子。她和孩子之间,只有半尺之隔。她不能不承认这孩子确实很像信诚,那白白净净的肌肤,和信诚一样透明如水。她甚至禁不住伸出手来,好奇地摸摸孩子的脸蛋,那脸上细软的弹性,滑嫩的手感,让她心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孩子再好,不是她的。这样一张单纯可爱的面孔,竟生自那样一个工于心计的母亲。优优想象这孩子的母亲,个性一定特别执著,才使得这个孩子,血统中继承了如此不肯妥协的脾气。
  不过优优的心酸,更多的还在自己。想到自己此生,就算荣华富贵,但也许一辈子都做不了一个真正的母亲,没有真正属于自己的孩子。她和大姐一样,注定没有天伦之命,他们丁家恐怕也就到此为止,不会再有血脉传承。
  心酸之外,还有忌恨。这种忌恨女人一般都有。虽然优优得到了信诚的万千宠爱,虽然她有着更加美丽的容颜,而她从这个孩子的脸上,还是看出自己其实不如他的母亲,不如那个身陷囹圄的罪犯。
  但这个并非己出的孩子,这个睡熟后便一脸憨态的孩子,还是激起了优优母性的本能。她控制着自己激跳的心律,缓缓地将一只手伸进孩子的身下,将他轻轻抱起。这是优优第一次抱起乖乖,大概也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抱起一个婴孩。孩子在她的怀里,酣睡依然,这让优优满心欢喜,激动万分,那一瞬间奇妙的感觉,仿佛自己也做了母亲,仿佛这个始终视她为敌的孩子,早就和她冰释前嫌。
  在这样兴奋的心情推动之下,她居然抱着孩子离开了房间。她从光线暗淡的那间小屋,一直走到了阳光充足的客厅,为了避免惊醒孩子,她在进入客厅之前甚至脱掉了脚上的拖鞋,以免拖鞋在客厅的木地板上发出声响,破坏了这份宝贵的宁静。她在宽大的客厅里慢步徜徉,享受着正午阳光的温暖,享受着母子相亲的意象,也享受着,成功的喜悦——她终于成功地接近了这个孩子,并且让他在自己的怀里安睡。
  事情的变化就发生在此时,优优在半小时后打电话向我叙述此事的时候,还心有余恨。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倒霉,也许她命中注定,与这孩子无缘。
  事情的变化,就是有人重重地砸门。
  砸门声刚刚响起时孩子悚然一惊,连优优都恍然听出那砸门声与当初的枪声非常相近。优优在抱紧孩子的同时下意识地过去开门,孩子发现自己置身于优优怀中便紧张得全身僵硬,在优优把门打开的同时他开始本能地反抗,手脚挣扎想要从优优手中逃脱,继而歇斯底里的哭号几乎喷薄而出,那一声哭号直击优优已成惊弓之鸟的心脏,让她在一刹那间差点把那乱踢乱抓的孩子脱手扔掉。
  一秒钟之后优优自己也尖叫了一声,因为孩子的双手突然奋力攻击了她的面庞,她的脖子躲闪不及被抓出一条细细的血印,她和孩子的同声尖叫把门口的几位不速之客吓得蓦然止步。
  叫声惊醒了保姆,她头发乱蓬蓬地冲到客厅,从优优手上接过已经近于疯狂的孩子,连哄带劝地抱他迅速离开优优。优优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面色苍白,心跳过速,除了大口喘气之外已顾不得其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脖子上的刺痛和门口惊愕的来客。
  优优也搞不清过了多久才惊魂稍定,才看清门口站着的数个男人,为首的一个优优认识,其他几位则面目陌生。
  率先进屋的那个男人,就是久违的姜帆。
  先是一惊,又是一怔,姜帆的不速而来,让优优觉得今日祸不单行。
  姜帆甫一进屋,脸上就立即挂出义愤和指责:“怎么回事啊,你怎么虐待小孩啊,不是你亲生的你怎么这样啊!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
  优优为自己争辩:“我没有虐待他,他是让你们吓哭的。”优优因为争辩而忘记了质问这些人闯到这里所为何来,她因为内心极度败兴而变得声色俱厉!
  “你们出去!你们都出去!”
  姜帆凶狠地说道:“我们不是来找你的,小姐,我们要找凌信诚,麻烦你叫他出来一下。你告诉他,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我们今天是找他要账来的!”
/* 72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1)
  “他不在,你们出去!”
  优优仍然厌恶地怒目而视,弄得姜帆不由不咬牙切齿:“丁优,咱们俩的旧账还没结清,你别这么不识抬举,你赶紧把凌信诚给我叫出来,否则别怪我不给你面子。你怎么进的信诚公司你忘了吗?你拿了我的钱帮我办的事你跟凌信诚说了吗?要我替你说吗?”
  愤怒和懊丧令优优的怒火无法按捺,她恨透了姜帆,恨透了那个孩子,恨透了自己!她不顾一切地哭着大喊:“你出去,你出去!”
  和姜帆一起来的那几个男人都傻傻地愣在那里,不知姜帆和优优之间,到底有何恩怨。姜帆见优优真的红了眼睛,见优优全身打抖,见优优声泪俱下,见她顺手抄起沙发旁边的一支立灯,那立灯的电线啪的一声崩断……他大概没有料到优优也会如此暴躁,他不由不收拢了刚进来时的一脸狂傲,带了他那班同道且战且退,狼狈不堪地退至门口。
  “泼妇!年纪不大就这么没有教养,你好好等着,丁优,早晚有人会收拾你的。你别以为你傍上凌信诚就没人敢招惹你了,我告诉你北京这个地方卧虎藏龙,你叫凌信诚赶快把他欠的三百万拿出来,否则你跟他出门上街可都小心着点……”
  优优也不答话,只铁青着面孔,用那根拖了半截电线的金属灯杆,连扫带捅,一个一个地把他们都捅了出去。那些男人躲闪着灯杆,嘴里也都随着姜帆,出言不逊:这女孩什么毛病!真他妈给她脸了!算了算了,好男不和女斗……
  男人们终于都被扫地出门,优优重重地把门关上。在大门发出砰的一声巨响之后,屋里重新安静下来,静到一种反常的程度,静得优优怕得要命,静得她不敢由着自己的性子,放声大哭。
  优优憋住哭声,三步并做两步,跑上楼去。她跑进卧室,趴在床上,可以哭时却哭不出声了。她心里说不出有多么混乱,多么沮丧,多么怨毒。当她的情绪刚刚安定片刻,就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了刚才发生的事情。
  她说她不想继续待在这个家里了,虽然这个家锦衣细食,堆金砌玉,可这些表面的浮华,于她已经没有意义。这套豪宅给她的压力只有越来越大,让她感到窒息。我问她凌信诚回来没有,她说没有。我说你别胡思乱想了,等信诚回来你们好好聊聊,实在不行你可以提出单独找个地方去住,信诚想你了就来找你,想儿子了就可以回去,让他两边跑跑。等你心情调整过来了再决定是不是大家仍旧住在一起。优优想了片刻,说:那样也好。
  可隔了一会儿她再次打来电话,说信诚肯定不干的,我要提出搬出去住,他准以为我是在威胁他。上次我提过一次他还哭来着,我现在再提好不好?我一听优优说这话,知道她的气消了,便顺势规劝一番道:当然不好了,你最好还是别让信诚太为难,别逼他非在你和孩子当中选一个,他就是现在选了你,以后的效果也不好。
  优优说:“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我说:“你要太闷了可以出来,上街走走,或者去找阿菊聊聊天,你现在最需要的是赶快把心情调整好。”
  优优沉默一会儿才呼应了我:“海哥你说得对,我是该调整调整心情了,我觉得再这样我都快疯了。”
  我马上加以鼓励说:“其实没那么严重的,我相信你肯定能处理好。只要你相信自己有能力,天下没有办不成的事。”
  优优说:“唔,让我想想吧。我也想找个办法把事情处理好,我也不想就这么死受活罪地过下去。”
  挂了电话我心里依旧很茫然,琢磨优优最后的这两句话,我不知道我的苦口婆心是否见了效。是让优优做了正面理解呢,还是起了反作用。
  我隐隐感觉到,自从优优被抓被关后,她的性格似乎发生一些变化了。特别是在她与凌信诚相好后,在她进入这个成员简单关系复杂的家庭后,她的举手投足,言语神色,都明显地变化了。没有了过去的开朗热情,没有了一向的心直口快,而是变得拘谨不安,心事重重,有时甚至和凌信诚一样,变得寡言内向,甚至有时,狂躁而易怒。
  希望优优能与那个孩子和平共处,甚至日久生情,只是我的善良愿望,但仔细想想,又觉得实现起来有些渺茫。优优并不是一个成熟的智者,并无多少社会的经验,耐性也不是很好,即便拥有一些理智,但这个年龄的青年,尤其是女性,总是理智服从情感。情感上难以接受的事情,很难“克己复礼”,强求去做。而矛盾的另一方面——凌信诚自己,也是一个过于感性的男人。过于感性的人往往都是理性的弱者,很难想象他能在一场家庭危机中挺身而出,拿出办法,摆平各方。他和优优一样,几乎还是个爱幻想,凭感觉的幼稚少年。而且,比优优还多了一分脆弱。
  而且,他还是个病人。
  在我劝说优优之后,这个家庭的矛盾正如我所担忧的那样继续恶化。我不知优优到底干了什么,当天下午发生的一个事件对这种恶化产生了飞跃性的促动,在优优和我通话之后不久,凌信诚给优优打了一个电话,说他正在贵宾楼开会,晚上还有应酬,贵宾楼的空调太冷,所以他让优优给他找件外衣,他派司机来取。
  优优和信诚共同生活以后,信诚一向很少在外应酬,偶尔不回家吃饭,必定提前知会优优。优优按照信诚吩咐,找了一件相对保暖也较正规的衣服,等司机把车开到楼下,就让保姆拿了送去。保姆下楼送完衣服,又顺便和楼下另一家的保姆在电梯门口闲聊了几句,上楼进家时听到乖乖正在啼哭。她看到优优正站在乖乖房间的门口,像是刚从屋里出来,忙问乖乖怎么哭了。优优说不知他怎么哭了,她也是刚刚听到哭声,刚刚下楼,但她没有进去,怕孩子见了她哭得更凶。
/* 73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2)
  保姆进屋看到孩子把中午吃的东西,全都吐在嘴边,于是赶快替孩子清洁一番,回身看时,敞开的门口已不见优优。保姆见孩子不再啼哭,昏昏欲睡,便将被子替他盖好,自己也躺在一侧,不知不觉睡着。傍晚时突然醒来,见孩子全身抽搐,大口吸气,已哭不出声。保姆大惊失色,伸手抱起孩子,才发现孩子身上热得烫手。于是赶快跑到楼上,呼喊优优,告诉她孩子病了,恐怕要送到医院才行。优优跟着保姆下楼,这回她走进了屋子,伸头向孩子的床上探望了一眼,脸上的样子,看上去也似六神无主。
  保姆再次表示应把孩子送到医院,优优这才跑出去打了电话,她打的是司机的手机,叫他赶快回来。这时保姆已经抱着孩子跑出来了,说孩子快不行了,索性叫辆出租车吧,不能再有耽搁。保姆跑到门口时优优在后面叫她,问她要不要也一起跟去,保姆说也行也行,要不到医院怎么看病我都不会。
  于是优优跟她一起下楼,孩子由保姆抱着,优优在路边叫车。上车后保姆问司机哪个医院最近,司机说东直门医院最近,拐两个弯就到。这时优优提议还是去爱博医院,爱博是大医院,远是远点,但医疗水平较高。虽然孩子是保姆抱着,但碍于主仆关系,保姆不再坚持,就让司机驱车往爱博医院赶去。
  在路上优优给信诚打了电话,那时信诚的宴会还没结束。优优告诉信诚孩子病了,她和保姆正在赶往医院的途中。信诚问孩子生了什么病了,优优表达不清,说好像是发烧,而且呕吐过。这个电话让凌信诚有喜有忧,忧的是孩子突然发病,且病源不清;喜的是优优对孩子发病,口气上显得非常焦急和尽责,简直视如己出。凌信诚因此在放下电话之后并未立即离座,坚持到客人酒足饭饱散席分手,才让司机拉上他匆匆赶往爱博医院来了。
  从贵宾楼饭店赶到爱博医院,途中用了二十分钟。到达医院后又用了将近十分钟才在急救室外找到优优和保姆。又过了三十分钟孩子从急救室被推出来了,面目依然苍白,而且昏睡不醒。护士们将孩子直接推进观察室里,医生则问谁是家长。凌信诚说我是。医生打量信诚,似乎认为他的岁数过于稚嫩,于是疑问:“你是孩子的什么人啊?”凌信诚说:“我是他的父亲。”医生又看优优,优优样子虽然也很年轻,但与凌信诚看去比较般配,便想当然地问道:“你是母亲?”还未等优优表示什么,医生便开始加以指责:
  “你们今天晚上都没在家吧,这么小的孩子身边不能没有人。今天要是再晚到三五分钟,这个孩子肯定早没命了。”
  凌信诚怔怔地,看看优优,又看看保姆,说:“家里一直有人呀。”
  医生说:“那孩子发病以前吃了什么?”
  凌信诚又看保姆又看优优。优优不语。保姆摇头。保姆有点慌了:“没,没吃什么呀。”
  医生追问:“到底吃了什么?”
  凌信诚没等保姆回答,反过来追问医生:“孩子到底什么病?”
  医生屏了一下呼吸,然后才像吐气似的,缓缓开口宣布病情,他说:“根据我们检查,初步可以断定,你儿子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中毒?
  凌信诚再次看看保姆,保姆则看优优。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像中毒一样,目光惊呆,表情狰狞……
  我是在“中毒事件”发生四天后打电话给优优时,才知道乖乖出了事。我打电话本来是想问问优优这两天的心情怎么样,信诚的态度又如何,以及她和孩子的关系有无缓解等等情况,但我还未及开口,优优便先说了乖乖住院的事情。她说乖乖现已脱离危险,医生说今天可以出院,她过会儿就要和信诚到医院去接孩子,不知我什么时候有空,她有点问题想向我咨询。我说:那我也到医院去吧,到了医院见面再谈。
  那时我正为小说的结尾大伤脑筋。如果单从人物经历的完整性和故事的圆满性考虑,把小说收尾于信诚和优优以及他们的乖乖在海边徜徉嬉闹,定格于他们一家三口在阳光下灿烂微笑,似乎并无不可。但自从知道优优与乖乖的冲突隔膜不但未有缓解,反而愈演愈烈之后,我便迟迟不肯如此收笔,敷衍了事。可我又不太情愿按真实的事态发展,继续跟踪深入。因为按我的分析判断,在乖乖懂事之前,优优与其彻底改善关系,变得亲如母子,恐怕比较困难。按照小说的基本情绪要求和原定的出版计划,既不能以他们这种剑拔弩张互不相容的现状作为结尾,又不能先将此节按下不表,耐心等待乖乖长大成人,再续完这个故事。正在左右为难进退失据之时,我听到了“中毒事件”,顿觉头脑发蒙,对未来事态发展,亦生无数想象。见优优有事相约,便立即关闭电脑,出门打车,直奔爱博医院而来。
  到达医院后我按照优优在电话里告诉我的病房房号,很快找到了乖乖的病房,推门进去看到的景象,令我茫然不知进退。乖乖的床边,有一对陌生男女,女的抱着床上的乖乖,伤心啜泣,男的面孔严肃,默然立在一边。最奇怪的是在他们旁边,稍远的地方,还站着一男一女两位民警,正在低声交谈,见我进来,立即用目光盘问。我以为走错房间,连忙用抱歉的表情,客气相问:
  “哎哟,对不起,这是乖乖的病房吧,请问凌信诚来了吗?”
/* 74 */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3)
  男警察马上用职业性的警惕,反问一句:“请问您是……”
  “啊,我是凌信诚的朋友。他们待会儿过来接孩子出院,我是过来帮忙的,请问你们是……”
  男警察并未通报自己的身份,只用目光向床边一指,说道:“这是小孩的母亲。”
  母亲?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