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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_10 海岩 (当代)
  我看看那女人伤心哭泣的模样,再看看那一男一女两位着装的警察,心里大致明白了眼前的情况——那两位民警显然是两位狱警,押解着正在服刑的仇慧敏前来探望她刚刚转危为安的儿子。而床边的另一位便装男子,我猜想那八成便是姜帆。
  床上的乖乖,脸上已经恢复了血色,神态也显得比较自然。对他亲生母亲的几颗泪珠,似乎觉得好玩,用白白胖胖的小手,好奇地一一触摸。那动作在母亲眼里,犹如替她擦去眼泪,让那位身陷囹圄与世隔绝的女人,越发泪如泉涌。这时,凌家的保姆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只保温罐,打开盖子,先给姜帆去看,姜帆用手试试罐口的温度,然后递给孩子的母亲。母亲用匙盛了罐里的汤水,先在自己的唇边碰碰,确认不烫,才一匙一匙地,喂给自己的儿子。
  我不知道乖乖喝的那罐汤汁究竟是什么补品,但猜想那必是姜帆做好带过来的。同时我猜那必定是些甜味的东西,因为乖乖吃得十分用心。连手上一只显然也是刚刚由姜帆替他母亲带来的布袋老虎,也顾不得摆弄玩耍。
  这场面让我感慨万端,心想这女人在枯燥冷寂的牢狱之中,怎能不念自己的乖乖儿子?她的这个儿子,从怀胎十月,到阵痛分娩,一粥一粟,养至周年,竟然为了金钱,为了三百万巨款,而一朝割舍,让人不免对她此时的眼泪,和那一匙一匙送出的亲子之爱,不知该给几分同情,几分责备。不知她是咎由自取,还是被逼无奈。
  细看仇慧敏的模样,大约二十多岁年龄,五官脸盘虽不及优优青春朝气,但眉目神态,也还比较秀丽。在她施予母爱享受天伦的时候,姜帆把凌家保姆叫到一边,面目严厉,声音低徊,嘀嘀咕咕地问着什么。保姆忽而摇头忽而摆手,不断地解释。我抬腕看表,心里纳闷,不知凌信诚与优优,何故一直未到。
  其实在我已经到达医院的时候,信诚与优优尚未离开家门,或者说,他们是在出门之际,被两位不速而来的警察,拦在了屋里。警察向他们出示了证件,客气地表示有点事情需要占用他们一点时间。
  于是二位差人被请进客厅落座,他们坐下后看看还站着的信诚和优优,便露出淡淡的微笑,反客为主地招呼他们一起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对他们要谈的事情,从表情上看,信诚和优优都有些意外。
  警察说:“我们来,是为了你们那个小孩的事。那孩子叫乖乖对吧?”
  凌信诚说:“对。”
  “你是孩子的父亲?”警察先问信诚。
  “对。”信诚说,“我们做过DNA的。”
  警察又转向优优:“你不是孩子的母亲,对吧?”
  优优点头。
  凌信诚有点紧张,迫不及待地反问警察:“孩子又出什么事了?”
  两位警察对视一眼,其中一位半笑不笑地问道:“出什么事你们不是早就知道。”
  凌信诚语塞片刻,似乎一时未能明了警察的意思,他愣了一会儿再问:“中毒那事?”
  警察说: “中毒?中什么毒呀?”
  警察的表情凌信诚看得出来,那是明知故问。但他还是照实答道:“那几天他不知吃了什么,呕吐、发烧,不过现在已经没事了。”
  警察问: “吃了什么?”
  凌信诚说: “医生说孩子血液里乙二醇的含量过高,乙二醇是什么东西我们也搞不大懂,医生说具体原因还没有查清。”
  警察说: “唔,我们就是为这事来的,因为孩子中的这个毒,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乙二醇吧,确实比较少见。所以我们想了解了解到底怎么回事。”
  从警察进屋优优就一声不吭,始终由凌信诚与他们对话交谈。凌信诚说: “乙二醇也是我们听化验的医生私下里说的,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
  警察说: “孩子中毒时你在吗?”
  凌信诚说: “不在。我和几个人在贵宾楼饭店吃饭,是她给我打的电话,我直接赶到医院去的。开始我还以为孩子只是一般闹闹肚子,没想到问题那么严重。”
  这时警察再次把目光移向优优:“孩子发病的时候都谁在家?”
  优优一直在听,冷不防突然被问,一时有些措手不及:“啊?呃——保姆在,呃,我也在。”
  “谁最先发现孩子有中毒症状的?”
  “……是我吧。”
  “你当时和孩子在一起吗?”
  “没有。孩子在楼下,我在楼上,我正好下楼想去厨房一趟,听到孩子在哭,哭得声音和往常不太一样,我就喊保姆。可保姆没在。我就站在孩子的门口往里看,可屋里没人。孩子自己躺在床上哼哼。我就想孩子可能是病了,可我又不敢进去……”
  “你为什么不敢进去?”
  警察打断优优,表示疑问。优优犹豫了一下,说:“孩子有点怕我,见我就闹。所以……所以我也有点怕他。”
  “孩子为什么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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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4)
  警察似乎跑了题,别有兴味地穷追不舍。优优十分尴尬,求救似的去看信诚。信诚一下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好笼统地解释:“我那小孩不是她生的,所以,可能不太认她,有点见生。”
  警察继续执著于这个话题,还是盯问优优:“你觉得,孩子为什么不认你呢?”
  优优对警察执意纠缠这个话题似乎有些反感,这是一个最令她难堪和不快的话题,但她还是忍着,她说:“小孩子的想法,我哪儿知道。”
  “是不是你打过他,或者平时对他较凶?”
  优优还未答话,凌信诚抢先解答:“没有,她对小孩从来不凶。”
  “那为什么孩子怕她。孩子嘛,只懂简单的情绪反应。是不是你不喜欢这个孩子,孩子看出来了,所以……”
  “不是的,”凌信诚再次接过警察的疑问,替优优回答,“不是的,我那小孩以前受过刺激的,可能有点条件反射。”
  “才一两岁的孩子,受过什么刺激?”
  凌信诚和优优,都沉默下来,谁也不愿启口似的,但警察疑问的目光停在他们脸上,始终不肯移去,逼得凌信诚不得不往事重提:“半年前我的父母出了事。他们被人打死的时候,这小孩在场。”停了一下,他又说了句,“她也在场。”
  这两位警察大概不知道凌家的这段痛史,怔了一下,表示歉意:“啊,对不起。”不过他们还是接着问下去,“孩子见你就闹,你也怕这孩子,那你们在一起怎么生活呢?”
  优优低头不答。
  凌信诚说:“让他们尽量少接触吧,我想,也许孩子大一点以后,慢慢会好。”
  警察边问边记,问到此处总算合上了本子。凌信诚以为他们调查完了,但其实没完。
  警察说:“能不能让我们看看孩子的房间?”
  凌信诚说:“可以。”
  于是大家起座,由凌信诚带着,去了孩子的房间。尽管屋里没人,但优优仍和平时一样,只是站在门口,不肯进去。警察们在屋里东看西看,随手表面地翻翻。没翻到什么。出来后又问:“其他房间可以看吗?”
  凌信诚看看优优,优优板着面孔,不发一言。于是凌信诚对警察说道:“小孩就住在这间房里,保姆也住这里,其他地方孩子很少去的。”他看到警察的目光顺着楼梯往二楼瞟去,又说,“楼上是我们自己住的,孩子很少上去。”
  警察看看信诚和优优,信诚和优优也看他们,彼此僵持了片刻,为首的那位警察淡淡一笑,把气氛缓和下来。
  “那好,那就不勉强了。”
  警察告辞走了,走的时候跟优优要了一张白纸,留下一个电话号码和一个人名。警察把这张写了电话和人名的纸条,绕过优优,直接给了信诚,嘱咐他有什么情况可与他们直接联系。
  警察走后,信诚和优优也随后出门,乘车前往医院。一路上两人心情沉闷,彼此并无多言。凌信诚问了句:乖乖生病的事公安局怎么知道的?不知是问优优还是问自己。这个疑问直到很久以后凌信诚才慢慢弄清,当时公安局是从两个方面得到了举报,一个方面来自爱博医院,因为孩子的症状过于蹊跷,送到医院时已陷于昏迷,经化验血尿及嘴边的呕吐物,发现其中含有大量足以致死的乙二醇毒素。说明这不是一般性食物中毒,很可能系人为投毒所致。因此值班医生事后向医院的保卫部门做了报告,保卫部即与公安机关进行了联系。
  中毒事件的另一个举报人就是姜帆。姜帆在乖乖入院的第二天上午再次来到凌信诚家,讨要凌家答应付给仇慧敏的三百万现金。以前他多次打电话找凌信诚交涉此事,但凌信诚把这类事通通推给了律师。律师表示钱只能交给仇慧敏本人,而且之前还需与仇再签一份协议。姜帆前一天带了仇慧敏的亲笔授权书来到凌家,还带来一帮朋友和一位律师前来助阵,结果与优优冲突起来,被赶出门去。第二天他再次带人来到凌家,本想大闹一场,结果凌信诚与优优双双不在,家里只有保姆一人。保姆也是刚从医院回家,来取乖乖的东西。姜帆从保姆口中,得知乖乖中毒的消息,遂到医院打听。从医院出来之后,他拉上昨天与他一同目睹孩子在优优怀中挣扎哭闹的几个“证人”,直接前往公安分局进行举报,矛头所向,直指优优。两方举报双管齐下,于是就有了警察突然造访凌家的一幕。
  其实警察在造访凌家之前,早已进行了一天的调查,访问了医院的医生和化验师,还向姜帆再次取证。在前往凌家之前,又在医院对凌家的保姆进行了询问,将孩子发病前前后后的详细过程,一一问清。最后,才去凌家,与“主要犯罪嫌疑人”优优及中毒儿童的父亲凌信诚进行接触。而这一天,通过姜帆而得知乖乖病情的监狱当局,特别批准仇慧敏前往医院,探望儿子。
  因为警察的造访,延误了凌信诚前往医院的时间,让仇慧敏与自己的儿子,多亲热了半个小时。虽然那两位狱警给母子相会的时间不会少于半天,但当优优和凌信诚一同走进那间病房的时候,母子温情的场面便立即被你死我活的冲突取代。
  首先发难的就是孩子的母亲,她情绪激愤地扑向优优,重重地一掌扇去,优优猝不及防,被其击中面部。那一掌来得非常突然,不仅凌信诚和两位狱警都吓了一跳,连我都感到格外震惊。因为我深知优优的个性,我预想到很快将有一场疯狂的打斗,在这间屋里爆发,而那位首先动手的女人,必定不是优优的对手。但我猜错了,优优站在屋子当中,一动没动,连被那重重一掌扇歪的头部,都侧向一边,一动不动。屋里所有人都在刹那间惊住,只听见仇慧敏的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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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5)
  “你这个杀人犯!你想杀我的儿子!你别做梦了!你以为你毒死我的儿子就能达到你的目的吗,你别做梦了!我不会让你的阴谋得逞的!我的儿子会看着你死!你别想再走近我儿子一步!你也不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你还想碰他,你配吗!”
  仇慧敏在大声叫骂的同时,还想继续施以拳脚,但被凌信诚及时挡住,两位狱警也上来拉她。他们一齐抱住仇慧敏前冲的身子,拉住她挥舞的臂膀,把她向后拖去。仇慧敏用足力气,还想挣扎出来扑向优优,同时哭叫的矛头又向凌信诚移去:
  “凌信诚!孩子是你儿子!是你儿子!你就让她把你儿子害死吗!你为这么个女人你连儿子都不要了吗!”
  凌信诚也嘶声大喊:“你发疯了吗!你怎么血口喷人!你发疯了吗!”
  我从来没有听见过凌信诚如此声嘶力竭地喊叫,我甚至担心他脆弱的心脏能否承受这样的喊叫。狱警的声音也冲撞进我的被各种喊叫灌满的耳鼓,对仇慧敏的冲动进行制止和警告。
  “仇慧敏,你冷静一点,不要再叫了。这是医院,你再这样我们要带你回去了。”
  这时,传来孩子的哭声,不见号啕,却很委屈。仇慧敏这才不再挣扎,转身回去抱起床上的儿子,她跟着她的儿子,一起伤心痛哭。
  整个房间里似乎只有我,呆呆地没有出声,没有参加进那搅成一团的叫喊和哀恸。我呆呆地看着这个让人百感交集的场面,看着脸色铁青、咬牙不语的优优,不知自己此时此刻,该上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当然,还有一个人和我同样沉默,就是那位始终面带冷笑的姜帆。
  仇慧敏哭了一会儿,趁众人刚刚松懈,突然抱着她的儿子,想要夺门而出,幸被两位狱警拦住。凌信诚追上来叫道:“你把孩子放下!”并且上来争夺那个孩子。孩子在父母争夺的手中,无助地哭着,说不清那哭声是在求助其父,还是难舍亲母。
  在这个混乱的争夺之中,保姆也冲上去了,显然她是要助凌信诚的一臂之力。医生和护士也闻声推门进来,一通的规劝、批评、制止;警察也对仇慧敏加重了威胁的语气,仇慧敏不得不松手放了孩子,孩子终被父亲夺到手里。仇慧敏失了孩子,只有哀声痛哭,望着被众人隔开的孩子,边哭边叫着孩子原来的小名:
  “强强!强强!妈妈爱你!”
  在这场混乱的争夺当中,只有我看到优优黯然离去。我只身追出那间病房,在病房外的走廊里追上优优。我问她要去哪里,优优没有回答,她只是停下来看我一眼,喃喃说道:
  “他们把我当做恶魔,不光那个孩子,他们每一个人,都把我当做恶魔!”
  她说完,继续沿着这条走廊,独自走去。这条漫长的走廊过于空旷,也过于安静,安静得与刚才那间吵闹的病房,形成强烈对比。仿佛我们刚刚穿越时光隧道,进入一种未来的幻境,一扇扇等距而列的宽大的窗子,透进等距而列的宽大的阳光,阳光把走廊一尘不染的地面,铺成等距而列的宽大的方块。优优踩着那些方块缓缓走去,飘忽的身影在我的视觉中一明一暗,渐渐模糊……
  那天晚上优优没有返回凌信诚那套华丽的公寓,从她走出爱博医院的大门之后,她就决定不再回到那里。
  她去了她大姐住处。她大姐的住处也就是酒仙桥那间挤满了逃学孩子的志富网吧。
  优优在志富网吧只住了一夜。她没跟大姐说明她缘何不回凌家。大姐问她是不是又和凌信诚吵架了,到底为什么吵架?优优无论大姐怎样刨根问底,就是一言不发。
  大姐说:“凌信诚是不是对你不好?他过去不是很喜欢你吗,是不是现在对你腻了?男人一般都是这样!”
  优优说:“没有。”又说,“不是他腻了,是我腻了。”
  “你腻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
  大姐认真了,拉着优优,仔细看她表情,仿佛她表情上写着答案。优优皱着眉头把脸躲开:“你看什么呀。”她说。
  那天晚上优优和大姐睡在一起,就睡在那间网吧的后屋。大姐拉着她的双手满脸忧虑地念叨,她说优优你千万不能任性啊,现在你姐夫这间网吧,还有我的病,全都要靠信诚,咱们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你就算为了你大姐,为了你姐夫,你就忍忍吧。
  优优蜷在大姐的怀里,大姐怀里有一股子中药的味道。她没有说话,也睡不着觉。
  大姐又说到了姐夫,说到了这间惨淡经营的网吧,说着说着掉眼泪了。大姐说姐夫很不容易,网吧的生意不好他回来总发脾气。这一段时间他搞了搞促销,对小学生进来也不管了,生意才渐渐好些。可生意一好挣钱一多他又寻欢作乐去找小姐,这事还是网吧的一个伙计悄悄告诉大姐的,可大姐觉得还不如不告诉她呢。她连着几天睡不好觉,不知道是该大闹一场索性说破,还是忍气吞声佯做不知。大姐说这些话时优优始终似听未听双目发直,她在想她自己的心事。那一夜大姐连睡着之后都长吁短叹,姐妹俩同床异梦谁也没有畅言。
  第二天晚上优优没再睡在这里,因为这一天的中午突然来了一帮缉查,缉查们不由分说便将网吧的电脑全部没收拉走,同时宣布网吧已被查封,在缉查们到来之前优优正百无聊赖上网乱看,还登陆“聊聊”听一帮网虫用口音各异的脏话互相对骂。她一直默默地听到中午,几次想参加进去大骂一通,用从这里学到的各种污言秽语逢人便破口大骂,可郁闷的心情让她始终张不开口。直到大姐喊她吃饭她才最后抢骂了几句,她冲着话筒喊道:“你们都是浑蛋!都是浑蛋,你们没一个好人,都是浑蛋!”只为发泄,没有目标,自己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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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6)
  她的骂声刚落,缉查们便破门而入,接下来优优便亲历亲见了网吧被封的那个乱哄哄的场面,她看到缉查们轰走了正在上网的那些年轻的孩子,然后把电脑一个个粗暴地拔线抬走。大姐从后面闻声出来,看到整个家当被一扫而空,看到姐夫脸色晦暗站在门口,她一下支撑不住自己虚弱的身体,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网吧被封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姐夫没把经营证照办全,但背后的原因听说是有很多家长举报,说志富网吧是毒害青少年的一个据点。
  其实网吧谁不这样,都是孩子的天堂,家长的地狱。
  大姐姐夫遭此飞来横祸,按理优优应该留下安慰陪伴,但优优还是决定暂时离开。她对大姐说她心里很乱,很想一个人独自待着。
  其实优优离开大姐后并没独自待着,她也没有一个可以让她独自待着的地方。她还是去了阿菊那里。阿菊的男朋友老六一直出门在外,阿菊那一阵正过得寂寞万分,所以乐得优优过来陪她,让她以自己的丰富心得开导优优。开导优优对阿菊来说几乎成了一种炫耀——她与那位小老板尽管总是牛郎织女,但毕竟互相忠贞,而且时聚时散也不失为保持长久的一种方式。像优优和信诚那样整天缠在一起,中间再加上个神经兮兮的孩子,能不烦吗。优优已经第二次离家出走,便是证明。
  但阿菊也隐隐看得出来,优优这一次出来,与上次大有不同,上次优优还怀着一腔积怨,急于向人倾诉。而这一次,优优却异常沉默,关于她与信诚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纠葛,一句不愿多说。阿菊问她准备住几天回去,她也始终默默不语,到夜里上床的时候才突然冒出一句,她说阿菊,我不想在北京待了,我想到南方找工作去。
  阿菊不知她是真有此意,还是一时心烦胡言乱语。但这句话无论如何难以置信:“去南方?找工作?你和信诚说了吗?”
  优优说:“干吗要和他说,我和他又没什么关系。我想我也不小了,总该找份工作,总要自食其力。”
  阿菊笑笑。
  她想,优优也不过就是说说,说说而已。
  她想,也许今天晚上,也许明天清晨,凌信诚就会过来,就和上次一样,抱着优优亲一通嘴,然后用他那辆乌黑锃亮的大奔,把优优接回家去。
  但是,不知为什么那天晚上大奔没来。
  第二天也没来。
  阿菊当然不知道那几天都发生了什么。优优也不知道,但她肯定有些预感。事实上后来事情进展的速度之快显然超出了优优的想象,她没想到在她从医院走掉的当天傍晚,凌信诚家突然来了大批警察,他们向凌信诚出示了正规的搜查证件,然后详细地搜查了上午被凌信诚拒绝查看的所有地方。他们甚至搜查了优优和凌信诚共同居住的卧室,并且从一间与屋外走廊相通的储物间里,搜到了一桶还剩了一半的丰田汽车防冻液。
  警察们在贴于防冻液桶外的产品性能书上,看到了下面一段说明,这段说明用中英两种文字书写,大约均由日文转译,所以标点语法欠缺准确,好在含意大体明白,叙述也算简洁:
  丰田防锈防冻液/耐久冷却液是一种含有主要成份乙二醇的新一代高性能发动机冷却液。具有卓越的防锈效果适合于丰田任何车种的发动机冷却系统而设计的。在寒冷的气候里有卓越的防冻效果(可在-37℃防冻)以及抑制过热的功能。
  在这篇说明的底部,丰田汽车公司用粗大的黑体字写着:“警告:本品含有对人体有害物质,不可饮用。若误食时,应立即请医师作适当处置。必须放置在幼童不容易拿到的地方妥善保管。”
  警察们带走了这桶丰田汽车防冻液。
  第二天一早,警察给凌信诚打来电话,让他到公安分局来有事要谈。凌信诚嘱咐保姆看好孩子,因为司机还未过来,他便自己开车去了分局。
  到了分局后和他谈话的,除了前一天上午去他家的那两位民警之外,还有一位是他父母遇害时曾找过他的姓吴的队长。吴队长态度非常和善,语言却较直接,等凌信诚刚一落座,便率先开口发问:
  “你女朋友昨天是不是一直没有回来,她去哪儿了你知道吗?”
  凌信诚说:“不知道,估计不是在她大姐那里,就是在她朋友那里,她以前也跑出去过。”
  “昨天你们从医院分开以后,她给你打过电话没有?”
  “没有。”凌信诚看看警察的神情,有些放心不下,他问,“怎么了,她出什么事了吗?”
  吴队长没有回答他的担忧,但他拿出一份检测报告给凌信诚过目。凌信诚也顾不上详细去看,他急着追问:“我女朋友出什么事了?”
  那位姓吴的队长答道:“根据我们化验,你儿子的病是乙二醇中毒,而毒源我们初步认定就是昨天在你家卧室储物间里找到的那桶丰田汽车防冻液。”
  凌信诚目光惊呆半晌,喉头蠕动半晌,才万分不解地说出话来:“可那桶防冻液是放在二楼的,我儿子是在一楼,而且他那天根本没去二楼……”
  另一位年轻些的警察把凌信诚的迷惑不解一语道破:“我们初步断定,这是一起人为投毒的案件,你的女朋友丁优,不能排除作案嫌疑。”
  “优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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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7)
  凌信诚惊得几乎不能言语:“这不可能,优优虽然脾气大些,但人很善良,而且她是喜欢小孩的,而且她……”
  凌信诚被吴队长再次打断:“她喜欢你的小孩吗?”
  凌信诚哑然无语,但他对于优优要毒杀他的乖乖,无论如何不肯相信:“我那小孩是有些怪的,我还背着优优去问过心理医生。医生说孩子小时候受了惊吓,可能会有一些神经反应一时纠正不了,慢慢长大,配合一些心理治疗就会好的。我把这些道理都跟优优说了,她都知道。而且我们俩人关系很好,她也知道我喜欢乖乖,她不可能下这种毒手!你们这样怀疑她,你们又有什么根据?”
  几个警察对视一眼,年轻些的说:“要是证据已经充分,我们早把她抓了。”
  吴队长接着说道:“现在只是怀疑,我们之所以要把这个怀疑通报给你,不是因为你是丁优的男友,而是因为,你是孩子的父亲,你有责任保护你的孩子。我们的怀疑你可以不马上接受,但为了慎重起见,你应当采取一些措施,在我们找到证据之前,避免让丁优接触孩子。我们干公安工作这么多年,我们既然怀疑,就有我们的道理。你现在可以不信,但你作为孩子的父亲,在孩子母亲不能照管孩子的时候,你要负起全部责任,千万不能掉以轻心!”
  警察的话让信诚无法开口继续为优优辩解。其实他为优优辩解只是对自己心理上一个宽慰。他在离开分局后开车开到半途就把车子停在路边,用手持电话呼司机过来。因为他的手脚控制不住地发冷发抖,心里慌得特别难受。他不相信老天竟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对他施予惩罚,让各种闻所未闻的人间悲剧不断在他身边发生。自从父母遭遇不幸,他一度消沉至极,是优优和乖乖,成为他最亲的亲人,成为他生活中的阳光,成为支撑他忘掉悲痛,重获新生的精神支柱。如果,这两个他深深爱着的亲人真的发生了这样的残杀,他不敢想象,自己会不会也像儿子一样,从此将永远生活在一个恐怖的噩梦之中,怀疑透明的蓝天也藏着阴谋,鲜艳的花朵也涂满血迹,对他身边的每一张笑脸,都会觉得暗含杀机!
  所以,他才要那么大声地向警察疾呼:不是优优!不是优优!不是优优!他并不是为优优疾呼,而是为他自己,为了他能避开这个他不能承受的噩梦。
  但是警察回避了和他的争论,他们的告诫无懈可击。他们让他考虑一下孩子,假使一旦真有杀机,孩子本身无能为力。孩子只有靠他,他是父亲,他必须让孩子万无一失。所以他在离开公安局时不得不向警察们做出承诺,他会负起父亲的责任,在事实真相没有搞清之前,他暂时不把优优接回家住。
  按照他和警察商妥的方案,他在街边等待司机的时候,就给住在上海的一个远房姑妈打了电话。这是他在手机里惟独还存了电话号码的一个亲戚。那姑妈在他几年前和父母一起去上海玩时见过一面,知道她的丈夫死了儿女大了,生活有些寂寞。寂寞的人好不容易见了亲朋,说起话来难免有些絮烦,但凌信诚父母下葬时再见姑妈,姑妈除了与他抱头痛哭别无它言。
  凌信诚拨了上海的电话,接电话的果然就是姑妈。凌信诚说姑妈我是信诚,您还记得我吗?姑妈说信诚你是我侄子我怎么不记得呢,你在北京呢还是来上海了?信诚说姑妈我有件事想求您帮忙,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凌信诚说到儿子突然泪如雨下,哽咽得一时不知自己要说什么。
  姑妈的声音在电话那边焦急起来:“哟,小诚你怎么了?你慢慢说,不要着急,儿子怎么了?”
  凌信诚泣不成声,他不知道他想起了什么,是想起死去的爸爸妈妈,还是想起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也就死了,那时候凌家就只有乖乖一人,他那么小那么可怜那么孤苦伶仃,他说什么也要把他养大成人,才能到另一个世界去见父母。那一刻他把自己的生前身后,全都想到了,他的悲伤通过呜咽冲口而出:
  “姑妈,我,我爱我的儿子,我要把他养大,我爸爸妈妈让我把他养大……他们让我把他养大……”
  “对!”姑妈大声地鼓励,“你一定要把他养大。”但马上又不放心地试探,“现在乖乖怎么样啊,他还好吧?”
  凌信诚喘了半天气,让自己的心潮慢慢落下,他说:“姑妈,您能来北京吗,您能帮我带带乖乖吗?”
  “当然能,我现在就可以过去。”姑妈的热情让凌信诚心里备觉温暖。他说了好多感谢姑妈的话,两人说好姑妈来京的日期,快说完的时候,司机赶过来了,在外面咣咣敲着汽车的玻璃。
  凌信诚擦了眼泪,躲开司机疑惑的目光,他挂掉了电话,打开车门和司机换了座位。司机重新发动了车子,回头问他:
  “回家?”
  凌信诚说:“回家。”
  凌信诚在回家的路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他希望我能去他家一趟,说有件事想和我商量。
  我从凌信诚的口气中听出昨天凌家围绕孩子而发生的那些事情,肯定有了新的进展,于是马上答应,随即出门,赶到凌家。到凌家后被凌信诚避开保姆,带到楼上,在楼上灯光昏暗的起居室里,他向我通报了公安机关对优优的怀疑。他说他心里很乱,让我帮他分析分析,给他出出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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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8)
  我和凌信诚一样,对公安的怀疑,感到格外震惊。四面环顾这间与楼梯、卧室和储物间步步相连的起居室,顿感危机四伏。在惊魂稍定之后,我和信诚将优优的历史与现在,个性与经历,掰开揉碎,细细分析,感觉为区区一点不快而下手毒杀儿童,非优优所能为也。在我的演绎推理之下,信诚似也相信,优优因与孩子怄气,故而杀人取命的说法,过于离奇,不合情理。但当信诚完全相信优优无辜之后,我又提出一个悖论——世上很多祸端,都起于一时之念,一念之差。所谓人心隔肚皮,表象掩盖本质的例证,俯拾皆是。现实的世界要比理论的世界和理想的世界,丰富百倍,难以认知,以致很多不合逻辑违反常规悖离愿望的事情,屡屡发生。从这一点看,不要说优优杀人,就是优优大姐那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忽然一朝动刀杀人,亦未可知。何况优优年仅二十,性格思想,均未定型,其性格的激烈直白,也是易于突变和走向极端的一个心理支点。总之一切难说,应以现在的证据和未来的事实为重,因此不妨慢下最后结论,少做空泛分析。既然公安都说证据不足,那我们作为优优最亲密的朋友,更不能宁信其有,将她看死;而既然公安又有怀疑,我们也不宜只信其无,不加防范。
  对我的这番左右逢源的分析,信诚先是频频点头,后又一脸沉重。他的理智分明同意我的论断,感情却又过于软弱,软弱得对现实世界的真实之重,真实人生的复杂之重,确实有点承受不起。
  有了这样周全的分析,下一步应取的对策,也就自然有了。我建议信诚在外面租套公寓,给优优单住。孩子在这边由信诚姑妈和保姆带着,量无大碍。信诚则两边轮流住住走走,兼顾孩子和优优两方面的感情,先这样维持一时,待孩子长大一点再说。
  对这样的安排,信诚表示同意,表示今天下午就带李秘书出去找房。并再次委托我找到优优,做些说服劝导工作。
  于是我就在信诚的家里,立即给阿菊拨了电话,家里没有人接,手机也不在服务区。又拨优优大姐那里的电话,也是无人接听。和优优有关的人全都联系不上,让我和信诚更加狐疑,忧心忡忡。
  第二天中午我亲自前往酒仙桥地区,找到了那间志富网吧,发现果然出了意外,网吧不知何时已经关门。我在门上敲了半天,才有人出来把门打开。开门的正是优优的大姐,优优大姐是见过我的,便把我让进门去。我看到网吧里除了横七竖八的桌椅板凳,电脑屏幕已不见一个,我惊问何故,优优大姐遂将工商查封的事情说了,并说查封时优优也在,查封后她去了阿菊那里,刚才忽又回来,说过两天要去南方看看,让她姐夫开车带她,不知去哪里办什么事情,刚走不到半个小时。
  优优大姐说这话时,我并未意识到由于这半个小时与优优失之交臂,对后来事态的发展,究竟意味着什么。我还在那间被抄得七零八乱的电脑屋里,陪优优的大姐闲聊了一会儿,关心一下网吧被封后他们下步的生活打算,同时问问优优昨天走前的思想情绪。在彼此你来我往的对话之中,我发现优优大姐不仅依然体质虚弱,而且头脑口齿明显迟钝。也许是由于命运屡遭打击而精神委靡,并非外人同情几句所能振奋,所以我草草坐坐,聊不多时便站起身来,向优优大姐要了钱志富的手机号码,便告辞出门。
  走出被查封的志富网吧,我站在街边,打通了钱志富的电话,先通报自己姓甚名谁,后打听优优是否就在一侧。钱志富先是有些支吾,后又勉强承认优优在侧。少时优优终于接了电话,正如她大姐描述的一样,情绪异常低落沉闷。我问她现在正在哪里,她说正在车上。我问她现在要去哪里,她说要到铁路售票处去。我问她要去南方干吗,她说也许找份工作,也许换换心情,反正她离了谁也不会饿死。我说凌信诚委托我和你谈谈,谈过之后你再买票不迟。她说不想谈了,也许她和信诚,彼此并不合适,与其勉强凑合,不如好说好散。我说对呀,既要好说好散,好散之前总要好好说一说嘛。优优沉默良久,说好吧,我待会儿去哪儿,我打电话给你。
  那天我等了很久也没有等到优优的电话,回家吃完晚饭又看完新闻联播,电话还是没来。我关了电视,坐在灯下,打开电脑,看着那部不知该如何收尾的小说发呆。呆了半晌,找出阿菊家的电话号码,拨了阿菊的电话。
  阿菊在家,让我多少有些意外的是,优优也在,而且她接了我的电话。我问她下午不是说好给我打电话吗,为什么没打?优优说没心情打。我说信诚委托我找你谈谈,你总要让我完成任务,你对信诚有什么话要说,我也可以替你转达。你今天没心情可以明天,明天我们见面谈谈。你们的关系怎么发展你们自己决定,我只是负责互相转达。优优想了想,说:好吧,我已经买了明天的车票,你愿意到车站送送我吗?见了面我们就谈一会儿吧。
  我有些意外:“明天你就要走?去哪里?”
  “仙泉。”优优说,“我想回仙泉看看。”
  我茫然不知自己的心情,心里却分明叹了一声,但我用顺应附和的口气,表示了某种赞同:“也好,你出来快两年了吧,回去看看也好。明天我来送你,你是几点的火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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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29)
  优优说了她的车次,我们约了见面的地点。放下电话我想了很久,不知仙泉还有什么能够召唤优优,是她那些早不来往的同学老师,还是她家那间业已典让的老房老屋?还是仙泉体校,那幢象征初恋的拳击馆,和那里传出的呐喊声?
  我若有所思地打开电视,电视里正在播放一台晚会,我的视线停滞于光芒刺眼的电视屏幕,心绪却不知在哪里游移。这时电话铃自己响了,来电话的当然不是优优,听筒中传来的是信诚的声音,那声音显得异常疲惫。信诚告诉我他现在正在爱博医院,乖乖下午又发病了,已经送到这里进行抢救。他问我是否找到了优优,我说没有。凌信诚说:听保姆说优优下午回过一趟家的,说是来取东西,待了不到二十分钟就又走了。她后来给你打过电话没有?
  我刚刚说了一句没有,电话好像就被另一个人接过去了,那人先自我介绍,说他是公安局的,姓吴。他问我现在在什么地方,我说在家。他说,现在有些情况想向你了解一下,希望你能配合。你现在能到爱博医院来一下吗?我说可以。姓吴的警察说:那就谢谢您啦。
  那天晚上我十点二十从家中出来,到达爱博医院并见到吴警察时恰好十一点整。我乘坐的出租车刚一停在爱博医院的急诊楼前,早已等在这里的吴警察立即从大门里走出,拉开车门向我询问:
  “请问你是海岩吗?”
  我钻出出租车,点头承认。
  “我姓吴。咱们刚刚通过电话的,不好意思麻烦你跑一趟。”吴警察边说边在前面引路,他没把我带往急救室的方向,而是沿着另一条走廊急步前行,很快把我带进了一间宽敞的会客室中。
  一进这间屋子我不免疑惑,我看到屋里或坐或站至少有六七个人,全都不像医生护士而更像是公安局的便衣,只有一个中年男人经吴警察介绍我知道是医院夜间值班的干部,但惟独不见刚才和我通过电话的信诚。
  我问吴警察:“凌信诚呢,他不是也在医院?”
  吴警察说:“啊,刚才他心脏出了些毛病,医生们还在抢救……”
  “抢救?”我吓了一跳,“怎么赶这时候他也发病?”
  “因为,”吴警察看了一眼医院的那位干部,说道,“因为他的儿子死了。”
  我虽然不是乖乖的父亲,但乖乖死亡的消息给我的震惊之大,也许完全可比凌信诚此时的悲伤之深。当吴警察口出“死”字之后,我有半分钟时间瞠目结舌,心撞咽喉。
  医院的那位值班主任——吴警察称他杨主任的——向我做了简短解释:“孩子送来时已经处于休克状态,我们抢救了两个小时,这次仍然和上次一样,诊断为乙二醇中毒。但这次毒量比上次明显要大。在孩子心脏停跳后我们又对血液做了一次化验,孩子血液里的毒液大概还有,还有……怎么说呢,大概还有将近半汤勺吧,成年人都未必受得了,更不要说这么小的孩子。”
  吴警察见杨主任的解释告一段落,适时地插话进来:“现在我们初步确认,凌信诚的女朋友丁优涉嫌杀人,现在我们必须尽快找到丁优。据我们掌握,她在北京有个姐姐,开了一个什么网吧,丁优现在很可能藏在她姐姐那里。那个网吧在什么地方你知道吗?当然丁优也不一定就在那里,她下午去凌信诚家作案后可能就已经跑了,已经出北京了……”
  吴警官对优优的怀疑我已有预感,但他把这种怀疑说得如此果断还是让我心里咯噔一声,太阳穴也不受控制地怦怦直跳,一句话也不受控制地跳出口来:
  “她没走,她还在北京。”
  “在哪儿?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儿?”
  吴警察的问话把屋里其他警察的目光全都拉到我的身上,我木讷片刻才像回答审问似的老实交待:“知道,她在她朋友阿菊那里。”
  我说不清我这时对优优是何感觉,除了震惊和百思不解之外,还有没有同情,还有没有惋惜,还是仅仅剩下理所当然的义愤。但那天我无论怀了何种心情,还是义无反顾地带着吴警察和他的同伴,分乘两辆警车,像两只尖锐的箭矢,穿刺了昏暗的城市之夜,从爱博医院一直刺向阿菊的新家。我甚至还做了警方的一个诱饵,敲开阿菊的屋门。阿菊显然已经睡了,敲了半天才起床来问,听出我的声音之后,才衣冠不整地开灯开门,嘴里还奇怪地抱怨:“你不是约好明天去车站的吗,这么晚还过来干吗……”
  在赚开屋门的刹那,我看到客厅的大灯刚刚打开,优优已经披衣起来,手里还攥着一根灯绳。警察们随即果断地把我挤开,一鼓作气冲进屋里。我耳中听到阿菊的惊声尖叫,听到警察的大声呐喊,听到不知什么东西被什么人撞翻……但我没有听到优优的声音。和上次警察抓她时完全不同,她好像没有挣扎,没有反抗,没有质辩,没有拳打脚踢,她几乎是一声不响地,束手就擒。
  警察们把优优押出屋门时我和优优打了照面,互相注视但彼此无言。阿菊也被警察带下楼去,披头散发狼狈不堪。她在走出楼门时才惊魂略定,才想起向警察大声抗辩。
  “你们凭什么抓人!我犯了什么法啦!抓人啦,抓人啦,警察乱抓人啦!”
  阿菊的喊声在宁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但整个楼区似乎都已睡熟,这疯狂的叫喊即便有所惊扰,四邻街坊也无人理会。阿菊的声音很快便连同她的身体,一起被塞进后面的警车。而前面一辆警车早已拉着优优,鸣着警笛开上了来时的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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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30)
  警察们把阿菊优优拉到分局,对她们分别进行了审问。当夜两位民警加一位女警又带着阿菊返回家中,对阿菊的几间屋子进行了仔细搜查,大概是想搜到优优投毒的确切物证。
  警察第二天早晨又搜查了那间已被查封的“志富网吧”,还搜查了网吧后面优优大姐居住的那间平房。警察同时传讯了优优的姐夫,让他交待前一天他用汽车载着优优去凌家的情形。
  根据优优姐夫的交待,前一天的中午优优来到网吧,告诉他们她要回仙泉看看。她来这里是想向姐夫借一点路费,说好三月之内肯定偿还。姐夫说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吃饭都成问题,哪还有钱借人。优优大姐说我准备买药的钱还没买呢,你要出门就先拿去。优优说不用了,她摘下自己腕上的手表,问姐夫能否帮她押些现金。这表是劳力士的镶钻腕表,是凌信诚花八万八给优优买的。大姐见优优竟要押掉这块“信物”般的手表,硬逼优优说出她和信诚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优优只简单笼统地表示他们又吵架了,除此再无更多解释。大姐说我看信诚那人脾气很好,对你也一直不错,是不是你自己太不懂事得罪了信诚?优优则气恨地说信诚对我确实不错,可那小孩实在太狠,他肯定是他亲妈派来整治我的,他们就是想把我赶出凌家。我不用他们这样赶我,我自己走,还不行吗!
  大姐还苦口婆心,百般规劝——在人屋檐下,哪能不低头,任性使气固然痛快,可最后又能为你带来什么?姐夫在她们姐妹说话的时候,仔细检查了那只手表,断定不像假货,除了上面的钻粒银光闪闪,更重要的是,这是凌信诚特地给优优买的,还能有假?
  于是他开车拉上优优,去找他的一个朋友。他的朋友也是仙泉来的,在北京发财开了酒吧。姐夫以前还回仙泉替他招过坐台小姐,所以彼此有些交情。那人的酒吧开在大红门附近,姐夫便开了他那辆奥拓绕行四环,接近酒仙桥路口时,优优提出要先回家一趟,说有些衣服用品要拿,以备明天上路之用。
  于是钱志富就拉着优优,把车子开到了凌家公寓楼下。他看着优优快步上楼,二十分钟后又快步下来,下来后她手里多了一个皮箱,里边大概全是出门的行装。
  然后,他们又去了大红门那边,把那只手表押了一万块钱。优优和那位酒吧老板商量好了,押期两个月,两个月后优优不来拿表,表就归了老板。
  然后他们又到铁路售票处去,买了第二天去仙泉的一张硬卧。然后钱志富又按优优的要求,送她去了一个胡同。那时天色已晚,他看到优优走进那胡同里的一个院子,和传达室的一个老头不知在交涉什么,半天无果,落落寡欢地又走出来,上了汽车,让姐夫把她直接送回到阿菊的家里。
  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车行一路,钱志富一直在叨叨不停地规劝优优,让她千万别和信诚闹崩。他一再晓以利害,陈明利弊——不光是你,连你大姐和我全都一样,以后还靠信诚维持生活,拔他一毛而利咱终生,何乐而不为也,你就是装也要装着爱他,小不忍则乱大谋。现在网吧关了,你大姐的病还要打针吃药,要彻底治愈不知猴年马月,所以你万万不能只顾任性,回仙泉看看同学散散心,然后早点回来找信诚认错服输。
  这些既嗦又市侩的规劝公安是不要听的,钱志富说得嘴角都堆起了白沫,有用的其实只有几句,那就是他谈到昨天下午,大约两点多钟,他亲自开车拉着优优去了凌信诚的公寓,他亲眼看见优优下车上楼去了,二十分钟后又亲眼看见她匆匆下来,而且手里拿着从凌家带出的一只皮箱。
  根据对钱志富的讯问结果,可以证实,案发前犯罪嫌疑人丁优确实回过凌家,并在凌家实际逗留了大约二十分钟。
  在讯问钱志富之前,警察们还询问了凌家保姆,保姆是江苏农村来的,已在凌家工作将近十年,为人老实,忠诚可靠,与凌信诚一家早就形同亲属。保姆也证实了昨天下午大约两点多钟,优优突然回来,当时凌信诚和李秘书一起,到外面去看公寓,家里只有保姆和乖乖两人。乖乖午睡未醒,保姆正在卫生间方便,她隐约听见大门响动,仿佛有人进来,脚步似有似无,声音若远若近。等保姆仓促完事走出卫生间时,看见优优正从乖乖房间那边快步走出,与保姆迎面相遇,脸上明显不太自然。保姆在回答警察询问时非常肯定这点,她说优优看见她走出卫生间,就主动冲她笑来着,但张开了嘴却不知说什么。警察问:是想说什么又没想好说什么?保姆说:反正是张口结舌的。后来还是保姆先开口,问她啥时回来的。优优回答说她刚回来,刚进屋,随即岔开话头问保姆能否帮她找个箱子来。保姆这时听见孩子在屋里哭,于是先跑回屋里去看孩子。孩子当时的样子好像没全醒,哭声断断续续的,嗓子半哑不哑的,两只眼睛都闭着。保姆当时没发觉明显异常,上去一通拍拍哄哄,让孩子渐渐趋于平静,但她能感觉到孩子呼吸有些沉重,鼻子也好像不大通气,嘴角还残留了少量水迹。那水迹保姆记得很清楚,她当时以为是孩子睡眠中流出的口水,她还用手绢替他轻轻擦了。她再返身出门时,优优已经杳然不见。保姆跑到储藏间找到皮箱,送到楼上,看到优优正在行色匆匆地收拾东西,接了保姆手上的皮箱,即把从衣柜里取出的几件衣服,还有她日常用的零碎物品,还有从卫生间拿出来的洗漱用具及化妆品,全都塞进箱内。优优刚来凌家时从不用什么化妆品的,后来凌信诚总给她买总给她买,也就用了,而且渐渐有些上瘾——保姆这样向警察形容优优。尽管优优平时在家对她还算客气,尽管优优从不劳驾保姆伺候,从不对保姆吆三喝四,但保姆还是比较排斥优优,这一点连警察都看出来了。一个办案警察还明知故问:你们平时关系怎样?保姆回答:关系可以的,但我不喜欢这个女孩。警察又问:为什么,她得罪过你?得罪?保姆有些不忿:我在凌家十多年了,她才来了几天,她能把我怎样。我是看不惯她对孩子,所以孩子才见她就闹。另外她年纪小小,脾气却大,一不高兴就冲信诚板脸,说她一句摔门就走。我在凌家十多年了,信诚是我从小带大,十多年我对信诚从来没有大声喝斥,从来没有板过一次面孔,不信你们去问信诚。这女孩刚来几天,凭啥这样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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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二部分(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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