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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_4 海岩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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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7)
  优优能在十天之内就被提升为公司的会计,只能说明这家公司规模不大,也不那么正经正规。这家公司就开在国际展览中心的旁边,专门承做各种展览的场地布置。公司一共三间小房,也算前店后厂。十来平米的门脸房算是门市部,后面一间房是制作间兼仓库,再后面还有一间设计室兼办公室,就是这家公司的完整规模。优优就住在设计室兼办公室里,制作间兼仓库里还住着几个外地来的小工。这公司连她连小工连设计师连老板在内一共六个人,原来的会计只是兼职,每月在这里拿一千五,负责做一本能逃税的账。因为公司里的业务太简单,这种账优优也能做,所以拿一千五的就换成了拿七百的。而且,优优除了记账做账当会计,还兼做秘书、勤务和推销,每天每晚要干的活儿可杂呢,干得辛苦异常。
  老板答应,如果优优干得好,工资还能涨到八百甚至一千呢,老板还许诺,如果优优能推销来“项目”,还能给她提成呢。因为公司是下发薪,所以提成和工资全一样,都要等月底才结清。优优于是盘算着,以后她每月最多只花五百块,剩下的钱全都攒下来,全都寄到家里去,去给大姐生小孩。
  优优没想到北京的工作居然很好找,而且还专业对口呢。但她同样也没想到,工作虽然很好找,挣钱可是不容易。虽然国际展览中心的展会一个接着一个地举办,门口总是人来车往道路拥塞,可他们的门市部却一天到晚冷冷清清无人光顾。优优跟着老板整天站在展览中心的前后门口拉生意,还到一些公司去拉生意,但跑了十几天才跑到一单小活计,也就是给展板刷刷漆。本来那展板是不需要刷漆的,但因为那家参展公司管这事的恰好是优优在公安医院认识的人,所以人家就照顾了这点小生意。
  那管事的叫姜帆,就是给优优买过诺基亚8850的那个人。
  优优记得姜帆在一家医药公司里当头头,这个展会也恰好是个医药展。优优的老板不知从哪里搞了一份参展商的展位单,便按单子上的公司一家一家挨门串。这天恰巧找到这家信诚药业公司里,正好碰上这个叫姜帆的人。那时信诚公司一个看门的正往外轰他们,姜帆恰巧从电梯里面走出来,是他先看见优优的,而且还能立即叫出优优的名字。
  “优优,是你吗,你是来找我吗?”
  优优则是想了片刻才认出他。她说:“啊,不是……啊,是!我们就是来找你的,我想起来了,你不是在什么医药公司当经理吗?”
  姜帆指指脚下说:“我就在这家公司呀,我不是给过你名片吗。”
  优优说:“你们公司也参加国展那里的展览会吗?你们需要展台布置吗?”
  姜帆说:“你现在不在医院了吗,你现在……”
  优优连忙把自己的老板往前推:“我现在在一家展览公司工作呢,这是我们总经理……”
  如此这般,姜帆就给他们发了刷漆这样一单活儿,营业额不到一千二,利润却有六百多。
  老板大大表扬了优优,不过又说,这单活是咱们俩人一起拉来的,而且价格又主要是我谈的,所以这次你就别再提成啦,反正提也提不了太多,你说行吗?
  优优说:行。
  老板又问优优过去在医院都做什么,优优说:我男朋友那阵生了病,我在医院照顾他。老板问优优在医院还认识什么人,还有没有做医药这行的。优优说:认识的人倒不少,但都没留电话号。老板说:笨!
  姜帆因为发了这单活儿,所以又约优优去吃饭。优优没有周月了,一个人在北京很寂寞,也想有几个好朋友,所以也就没推辞。那一晚他们聊得挺好的,姜帆问优优有没有男朋友,优优说有啊,就是医院里的那一个。姜帆问:那你出来跟我吃饭他知道吗?优优说:不知道,他回老家了。姜帆问:他老家在哪儿啊?优优结巴了一下,含混地说:咳,远着呢。姜帆说:吃完饭你没事吧,要不要到我家里去坐坐?优优说不去了,明天还得早起呢,起晚了老板要骂的。姜帆笑:你这么漂亮老板还要骂,你那老板还是男人吗!优优说:我又不是靠脸吃饭的。再说我真的漂亮吗?姜帆说:当然了,我再多看一眼就该流鼻血了。优优听了哈哈笑,姜帆也跟着哈哈笑,笑完一本正经地问:想不想换个好工作?优优毕竟和姜帆不太熟,不免要面子地说:不用了不用了。
  说完不用优优就后悔了,姜帆的公司她看见了,那是很漂亮的一座小洋楼,虽然只有五六层,但还装了电梯呢。这顿饭吃完一周后,优优就更加后悔了。一周后终于到了发工资的那一天,老板却突然宣布公司有个大投资,手头最近有点紧,工资缓发一个月,下个月和提成一块发。优优听得两眼直发蓝,她手上只剩下三百多,这三百多必须再维持一个月,所以优优那一个月可真是苦,除了最简单最简单的饭,什么钱都不敢花。她不由不想起姜帆来,她要是去了姜帆那种大公司,挣多挣少且不论,至少不会拖欠吧。
  一个月之后优优更加更加后悔了。因为快盼到结工资的五天前,老板突然不见了,外聘的那位设计师也没再来。优优和三位小工无所事事地等了三四天,才发觉情况不对头。打老板手机手机总是不开机,直到房东骂骂咧咧地过来封房子,他们才知道公司已经破了产,老板付不起房租付不起欠账一走了之了。后来房东和债主因为争抢公司里的电脑和家具打起来,有人出去报警喊来110,警察来了还以为是优优欠了钱,让优优跟他们走一趟。优优说:我在这儿干了两个月,一分工钱都没结,正好你们带我走,要不我今天晚上没地方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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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8)
  警察一听才松了手,才知道优优苦水更加多。优优不是说笑的,她那个晚上确实没地方住。她原来仅有的三百块,这一个月连吃带用全没了。有一次和老板出去跑推销,有十块钱出租车费还是她垫的。她以为这两天就该发工资了,没想到让这家天杀的公司给骗了。
  公司被封了,大家全走了。优优又一次回到马路上,手里还是那个手提包,包里还装着那件红短衫,还有她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她从公司里只抢到了一本会计书。
  她把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捻在手上一张一张地数。都是一些零散钱,一共十一块四毛五。
  天黑下来,灯燃起来。国展中心那一条街上,车水马龙地拥挤起来。家乐福超市的门口,也比白天更加热闹。优优信步走进门去,看到那些勾肩搭臂的年轻男女和带着孩子的家庭主妇,大车小篮地装着各种生熟食物和家居用品,从她眼前有说有笑地徜徉走过。那些诱人的食物让优优肚子没法不饿,她走到卖面包的那片货架前,挑了一个挺大的圆面包,上面有个小标签,写的价格是三元钱。
  优优陪那些债主打了一天仗,整整一天没吃饭,她在收账台交了钱,还没出门就吃起来。吃了一半又到卫生间里去喝冷水,喝饱吃饱后她才开始想今天晚上该到哪里睡。
  优优找了好半天,找了四家小旅店,没有一张床少于十块钱。优优手里攥着那仅剩的八块四毛五,路过一家邮局时,她真想进门把这些钱都用去给大姐打电话,她这时太想听到大姐的声音了。
  她特别想听大姐说:优优你好吗?你在干吗呢?你最近身体没病吧?大姐想你呢。要不你就回来吧。
  她会对大姐说:大姐我在逛街呢。我身体好着呢,喝自来水都没事的。我也想你呢,你吃保胎药了吗?姐夫对你还好吗?我现在先不回去啦,我想再多挣些钱。多挣些钱带回去,以后和大姐在一起,和姐夫在一起,和你们的小宝宝在一起,就再不出来啦。
  优优真想这样和大姐说会儿话,八块四毛五,够说好久呢。可惜邮局关门了。
  但优优还是在邮局旁边的一个饭馆里,找到了一部公用电话机,她没花一分钱就拨三个电话,那三个电话都是拨的一个号,拨了三遍才拨通了。
  电话那一边,是一个男人声,懒洋洋地问:“喂,谁呀?”
  优优说:“是我,我是优优。”
  二十分钟后,那个男人赶来了,开着一辆桑塔纳,把优优接到了他的家。
  在车上优优就和他说好了,她说大哥我当你是我的亲哥哥,你能像亲哥哥那样对我吗?
  男人沉默了片刻说:可以呀。
  于是,她就去了姜帆的家。
  姜帆的家有两房一厅呢,一厅很小,两房很大。一间是卧房,一间是书房。姜帆给优优在书房里搭了个折叠床,又忙着给她拿点心削水果,还开了热水器让优优洗了澡。优优洗完澡出来后,看到姜帆已经换上睡袍了,睡袍里边是光着的,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招呼优优过来喝饮料。优优站在卫生间的屋门口,想了半天没挪步。
  她想了半天最后说:“我得走了。”
  姜帆有些意外地看着她:“你去哪儿啊。”
  优优说:“我不方便在这里住。”
  姜帆说:“我那么让你讨厌吗?”
  优优说:“我有男朋友,管我挺严的,所以我不能在这里住。”
  姜帆低头想了想,那样子是有点生气了。然后,他抬头,对优优说:“你放心,让你为难的事,我不会勉强的,我又不是找不着女人了。现在的女人一把一把的,我还不要呢。你明天再走吧,反正我把床也搭好了。你明天起床帮我收起来就行了。”
  姜帆说完了,从沙发上站起来,端了自己的杯子,走进卧房去了。优优看着他关严了卧房的门,身上才慢慢松下来了,心里很不是滋味的。
  优优一夜没有合眼。睡在人家的客厅里,她整整一夜没睡着。那一夜过得快极了,天色刚刚有点亮,她就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洗了脸,又收拾好自己的手提包。等到早上七点半,听到卧室里面有响动,她才叮叮咣咣地把折叠床收好了,然后敲了敲卧室的门。
  她隔着屋门轻声说:“大哥,我走了。”
  屋里响起脚步声,接着,门开了。
  姜帆像是刚起来,头发乱乱的,还歪着,半边脸上还隐隐约约有些枕头印。他说:“走啊。”又说,“你再坐一会儿,我有话对你说。”
  优优就又坐下了,等着姜帆对她说。
  可姜帆不说话,先找烟。点上烟抽了好几口,才在沙发上坐下来,然后开口问优优:
  “你下一步打算去哪儿呀?”
  “我也不知道,先出去找找工作看。”
  “我们公司倒有个活儿,你想干吗?”
  “想啊,什么活儿?”
  “你不是学过财会吗,我们公司的财务部,这一阵子正招人呢。”
  优优有几分意外地,半信半疑试探说:“招什么人,你觉得我去能干吗?”
  “能啊,你不是考过会计证了吗?”
  “是啊。”优优惊喜地继续问,“那一个月是多少工资啊?”
  “两千。够吗?”
  “两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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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9)
  优优完全没想到,凭她那张会计证,就能在北京挣两千!她盯着姜帆的脸色看,想看看他是不是说笑话。
  姜帆漫不经心地吹了一下香烟头,眼皮都不抬地说:“信诚药业公司每月付你八百,其余的钱我付。”
  优优愣了好半天,她觉得自己没全听懂:“财务部也归你管吗,其余的钱为什么由你付?”
  姜帆抬眼看优优,看了半天才慢慢地说:“我不管信诚的财务部,但财务部里的某些事,我需要有人能告诉我。”
  那个上午优优一直没有走,姜帆也没有去上班。他们就在姜帆的那间客厅里,一直谈到吃午饭。
  这下优优才知道,姜帆在信诚药业公司里管人事,正式的职务是人力资源部的副总监。用姜帆自己的话来说,他是玩儿人的。所以他有便利,也有权力,把优优安排进公司的财务部,或者说,是安插到财务部里去。
  他让优优去财务部,是让她设法搞到一本“小账簿”。他告诉优优,信诚公司的财务部里,藏着一本秘密账簿,是信诚公司多年以来,伤天害理的重要证据。
  在这本账簿里,记载着信诚公司向全国几十家医院发送的回扣账,记载着那些医院的头头们、药事委员会的委员们、药剂科和采购科的主任们、库房的管理员们,还有那些临床开方的医生们,从信诚公司手上收拿的“开发费”、“赞助费”、“礼品费”、“润笔费”、“劳务费”、“联谊费”等等好处费。优优原来不知道,她从小到大花的那些看病买药的钱,也许还包括她寄给大姐买保胎药的钱,百分之七八十都是被这些人拿走了,只有百分之二三十吃进自己的肚子里。信诚公司生产的药,是一种名叫西林霉素的抗生素,出厂价一支只有四元钱,可卖到病人手里就变成了三十五。而且还是直销的,要是通过代理商就更贵了。
  优优听得呆住了。她寄回家的那些钱,那些准备给大姐买药的钱,是她用一生不会再有的幸福挣来的。她用她最真诚的爱,去服侍她所爱的人,这份工钱于她是那么有意义。要不是为了大姐的病,要不是为了大姐肚子里的小宝宝,她才不会把它们花掉呢!
  更让优优吃惊的是,姜帆觊觎这份“小账簿”的目的,竟是那样不可思议。他说他要整垮他所供职的这家公司,把他们的丑恶公之于众。他说公司名为信诚,其实无信无诚,“他们太黑了,卖药的和买药的,整个就是一窝黑社会!”
  姜帆的态度慷慨激昂,优优却听得似懂未懂。以她的感觉成见,姜帆并非一个满怀正义的斗士,不知为何如此嫉恶如仇。而且,他在信诚公司的职位,已经非常不错,管人事总归是很有权力的吧。而且,从他家里的陈设上看,他的经济收入,也应该不错。
  但姜帆除了一腔义愤,其他动机并未泄露。他问优优:“你到底干还是不干?你要是害怕随时可以退出。”
  优优说:“我怕什么!”
  姜帆说:“你真的不怕?”
  优优说:“谁怕谁是王八蛋,还不行吗!”
  姜帆一笑,说:“好,那咱们就说定了。”
  优优想,管他是买药的还是卖药的,既然他们这么坑蒙人,把他们揭发出来也无妨,算是为民除害吧。再说每月两千元的收入摆在那儿,凭什么不去拿过来。至于姜帆为什么吃里扒外反了水,她可以不究不问随他去。也许他跟公司老板有了仇,也许他跟那些医生结了怨,也许他是想通过揭露黑幕出点名……也许,也许他是真的想当一名反黑英雄,真的是为正义挺身而出。
  优优想:管他呢,就算是因为这中间的什么人得罪他了,他这样报复也比杀人放火要强。
  两人谈定了这件事,姜帆就带优优去吃午饭。他们一起从姜帆住的楼区里走出来,那模样有点像并肩而战的一对战友了。其实在优优的感觉上,她与姜帆之间,并非结成了什么反黑联盟,而是达成了一项个人交易,她在他精心而设的计划之中,只是一个充做卧底的雇佣。
  在吃午饭时姜帆又如此这般地向优优交待了若干注意事项,听得优优频频点头。在吃完饭结完账等候找钱的时候,优优没有忘记提出她唯一的要求。她要求姜帆预支她一个月的报酬,也就是应当由他个人支付给优优的那部分金额。姜帆略略想了一下,很快点头答应,并且当即从钱包里点了一千二百元现钞,很大方地给了优优。优优当着他的面又点了一遍,没错,正是一千二百元整。
  出了饭馆的大门,两人随即分手,一个往东,一个往西,像两个间谍刚刚接完了头那样,马上装做互不相识,各自消失在东西贯流的人海车潮之中。
  离开姜帆以后,优优先用半天工夫找到一个便宜的旅馆,租了一间地下室住。那间屋子大约只有四五米见方,一月租金二百一十。她怀里既已揣了一千二百,用五分之一住上一月,对她已是小菜一碟。只是那屋子挨着公用厕所,那股子臭味关了门也难以挡住。她只是贪图信诚公司距此仅仅两站地远近,住在这里连上班的车费都可以节省。
  安顿好住处之后,优优从那个又臭又潮的地下室里爬上地面,急着到邮局去打长途。最先通话的当然是她大姐,接通后先问大姐药买了没有,后又说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还说了这工作每月能挣二千,公司很大也很正规。她让大姐高兴放心之后,又给阿菊打了电话,她有好久没跟阿菊联络,乍一通话分外亲热。阿菊还没找到工作,还跟德子好着。优优从仙泉跑出来屈指不到半载,天堂地狱仿佛已过了几回,可阿菊似乎还是过去的模样,还在“香港街”帮人看着摊子,一点没变,不好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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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30)
  阿菊对优优这么快就能到大公司里工作,一个月居然能挣二千薪水,着实惊讶羡慕了一番。优优听得明白,她显然也动了出来的心思。北京城在阿菊的心中,也许一下子被想成一座金矿,随便在地上刮刮,就能刮出镀金链子。优优笑着对阿菊说道:要来你就赶快来吧,来晚了工作可就不好找啦!
  也许优优并不知道在北京找工作其实不易,一月挣两千更是偶然的泡沫,所以她在极力怂恿阿菊快点过来,要不然她一个人在北京实在太闷。
  那天晚上优优睡得特别安稳。第二天醒来自觉气爽神清。她在上午十点钟左右来到信诚药业有限公司,直奔人力资源部报考那份既定的职务。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轻的职员,举止大方地带她去见财务总监。财务总监如此这般做了一番面试,然后优优又回到人力资源部的办公室里,填了一张复杂的表格。在填表时她终于见到了姜帆,姜帆恰巧从门外进来,优优心里不觉怦怦乱跳,脸上也紧张得有些发红。姜帆则显得从容老练,目不斜视面无表情,一边大声对那位年轻职员交待着什么,一边翻着一沓文件走进了里屋。
  三天之后,优优怀着兴奋而又忐忑的心情,走进了信诚公司财务部的办公室里,并且被正正规规地,分配到一张窄小的办公桌。她知道这一天对她来说意义重大,意味着她真的跨入了正规公司的白领阶层,而且还是在国家的首都北京。这是她自考入财会学校之后就梦寐以求的理想之境,但这一刻她感受的并不完全是快乐和自豪,在快乐和自豪之外还有几分不安与沉重,几分做贼般的惊恐。对!她是因为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才得到了这份工作,她是受人派遣,有预谋地打入信诚公司内部,做间谍来的!
  间谍这个词让优优从上班的第一天起,脸上就少有笑容,她在那张小桌前坐下来的时候,显得心事重重。而且突然有一个刹那,她也没有任何理由,脑子里还是浮现出周月的面容。
  她钻心地想着,周月,他现在可还好吗?他现在,究竟在什么地方!
  财务部的办公室有宽阔向阳的三大间,而在这里办公的,却仅有阴盛阳衰八九人。好在总监是个老爷们,对优优的照顾很自觉,分配她去记原料库房的三级账,这对有三年财会中专学历的优优来说显然并不太困难。偶尔出些小差错,总监也顶多指点三两句,从没认真板过脸。
  其实优优出的那些错,大都无须指点的。因为并非错在业务程序上,而是错在心神不宁中。好在没人能从优优青春洋溢的眉眼上,看出她心中的“阴谋”来。
  她每天格外留心的,是存放在公文柜中的那一本本账。她注意到,信诚公司的三级账、二级账、总账,以及固定资产账、流动资金账、银行存贷账、保险账和职工工资福利账等,都是各有专人负责的。比如她,她分工负责三级账,其他账想看也看不到,更不要说那种秘密账了。假使姜帆提到的那本“暗账”果真有,也绝不会被人摊在桌面上。在财务部内部的会议中,在大家平时的交谈时,从来没有任何人,提到过这本所谓的“小账簿”。
  在优优“打入”财务部的第一个月份,姜帆找了优优四五次之多。开始两次是晚上下班之后,两人约个地方见面接头。姜帆问得格外详细,诸如财务部的账本都是怎么管,怎么放,有几个柜子放账本,加起来共有几本账,钥匙都在谁手里……等等,全都一一问过来。财务总监独自办公的那间屋,优优从没进去过,姜帆说,秘密很可能就在那里边,让优优务必创造机会进去看。
  后两次姜帆再找优优时,他们并没有约在外头当面谈,都是在公司某个场合上碰了面,姜帆乘周围闲人不注意,冲优优做出个打电话的手势来,然后优优下班后就打电话到他的手机上。他问的也还是这些事,问优优又有什么新发现,问她最近找到机会没……
  这件事让优优过得很劳累。好在一个月时间熬下来,除了得到那八百块钱工资外,财务总监又给加了一百五的奖励金。如果再加上她从姜帆手里拿到的钱,合计要有二千多,所以优优心里也就平衡了,感觉这份罪受得也值得。
  优优虽然是个烈性子,但进了公司自然变得小心了,所以人缘混得还不错。而且优优天性就是助人为乐的,这样的人怎能不受欢迎呢。优优上班没多久,就跟大家都混熟了。连公司的老板都知道,财务部新招了一朵花。
  那一天是老板自己推门进来的,他来找财务部的人问一个报表上的数。见到优优面孔生疏,马上猜到她是谁了。老板随意地和她聊了起来,问她什么时候进来的,问她多大岁数了,态度显得比较慈祥。老板名叫凌荣志,据说五十出头了,可样子看上去才四十不到。皮肤保养得非常之好,体态也尚未肥胖起来。
  看来老板对优优的印象挺不错的。有一次优优刚刚下班,老板的秘书匆匆跑过来了,开口就问她会不会喝酒,优优也不晓得他问这个做啥。她想起以前跟李文海喝酒,她空着肚子连干四杯没有倒下,于是胡乱点头应付:凑合吧,能喝一点。秘书说:那今晚你跟我们走。优优问:去做什么?秘书说:今天董事长在深圳大厦请客,得找人陪着客人喝酒。优优连忙往后退缩:不行不行,那还不如找个男的。秘书说:有些客户只有找你们女的陪,找个不认识的粗汉子,人家哪有心情喝。秘书又不放心地嘱咐道:你到底会不会喝?喝多了可别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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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31)
  那天晚上优优糊里糊涂地上了车,又糊里糊涂地上了桌,也和上次同样空着胃,三杯酒糊里糊涂地下了肚,居然,这回没有醉。没醉的原因可能喝的是好酒和真酒,据说好酒真酒不易醉人。
  被请的客人名叫侯局长,是东北某市卫生局的一把手。样子并显不老,说话也挺精干,酒量非常之大,酒风也很儒雅。看着优优酒上了头面,马上怜香惜玉地打住。他夸奖优优的语言也很特别:“行,你们这姑娘有股子野性儿,将来一定贼能忽悠。挺好!你叫什么,丁优?”
  凌老板在一边接话:“小丁是我们公司新招的,现在还没训练好,等再过一年半载的,侯局长到时候过来看,这野性子准就没有了。”
  侯局长听了哈哈笑:“我就喜欢小丫头有点野性子,这年头就兴这玩意儿。你没看电视里那韩国日本香港台湾的MTV吗,那漂亮丫头疯着呢。现在的男孩都琢磨整点阴柔劲儿,女孩就寻思扮个假小子,无论男的和女的,讲究都往中性走。”
  凌老板的秘书马上捧场地笑:“哎哟,想不到侯局长谈起时尚来,也是这么有研究。”
  侯局长当仁不让地接应道:“那没错!流行文化也是文化嘛,是文化就得整明白了。”
  优优忘了那天喝了多少酒,但记得那酒没醉也上了头,脸上热乎乎的很难受。她是回到小旅馆的大门口才吐的,把一肚子鱼翅鲍鱼吐了个净。后来她又奉命陪其他客户喝过酒,每次也大都就是五六杯。男人们的饭局不在乎你喝得多不多,在乎的是桌上的“花瓶”靓不靓。
  几顿老酒喝下来,优优对当“花瓶”也就习以为常了。凌志荣也是在商言商,既然开公司做生意,这种应酬就免不了。优优慢慢也学会了几句应酬的套话,也懂了些场面上的路数与机巧,只是酒量依然如故,一点没有见长。
  后两次吃饭,凌老板除了带上秘书和优优,还特地带上了自己的儿子。他的儿子名叫凌信诚,和公司用的是同一个名。也许这公司就是凌老板为儿子开办的,因为他儿子从小就有病。那种先天性的心脏病虽然只是偶尔发作,但身体已然弱不禁风,弱到这男孩连大学还没念完,就弃学回家休养。看得出凌老板对他这个独苗宝贝疼爱万般,连公司称号都用了他的名字,宴请重要客户也叫儿子尽量到场,那样子是怕这个阿斗儿子在他百年之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所以要早些向客户明确储位,建立交情。
  那位凌公子优优早有耳闻,见面才知身体果然单薄羸弱,面色也比想象的更加苍白无血,但眉目却出人意料清秀异常。和健康帅气的优优同坐一桌,正应了早先那位侯局长所言,这时代就兴阴阳倒错。丁优不仅生得英气勃勃,而且说话心直口快,而凌信诚外形柔弱如水,性格似也寡言内向。优优坐在凌信诚的对面,总在心里拿他对比周月,周月与他年岁相仿,但从内到外相差万里。看过凌信诚的这种类型,优优更觉得周月才是真正的男人,拥有男人的虎虎生气。
  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优优对这位少言寡语的少东,心里总是存有好奇。也许是因为他那张女人的面容,也许是因为他那副沉默的表情。当然,生在这样富有的家庭,凌公子尽管从不主动说话,但对同桌吃饭的主宾,还是礼貌地有问必答,就连优优也不例外。优优有一次绕着桌子给大家斟酒,绕到凌信诚的跟前,这位凌公子摆手表示不要,优优那时已带了几分醉意,坚持要给他斟满,凌公子也就随和地让她斟了。还有一次,一个客户不知凌信诚和丁优是何关系,上来就问信诚:“她是你女朋友吗?”问得凌信诚当即张皇无措。凌荣志只好接过来替儿子圆场:“不是,这是我公司里的人。我这个儿子还太小呢,我是不准他找女朋友的。”客人玩笑说道:“咳,现在的年轻一代,家长绝对管不住了。他们思想那么活跃,社会又是这么开放,绑在身边不可能了。再说,猫儿大了哪有不偷腥的。”
  那个客户是外地一家大医院的采购科长,举止谈吐没有什么文化,说出话来也比较粗俗。凌信诚虽然依旧沉默,苍白的脸孔却刹那飞红。这让优优第一次目睹他的皮肤居然也能透出好看的血色。凌老板似乎没有听出客人是在玩笑,还在一本正经地解释:“他不会的,他有心脏病的,要是在外面乱搞女人,那他是不要命了。我儿子这点我最放心。他平时很少出去,都是在家陪他妈妈,他妈妈管他比我还严。”
  主人说得这么认真,客人自然也就信了,也嘱咐凌信诚有病就要当心,就要自律,生命毕竟最可宝贵,然后顺势转了话题,和凌老板说起了北京冬天的天气。那几天沙尘暴去而复来,天上总是飘着几千吨黄沙,吸进肺里要生癌的……
  这时他们正往餐厅的包房里走,优优和凌信诚走在后头,优优便随口向凌信诚问道:“你妈真的管你很严?”凌信诚厚道地点头,答:“唔。”优优笑问:“真的不让你交女朋友?”凌信诚又点头,又答:“唔。”无论优优问他什么,凌信诚总是这样应答一声,表情虽然友善,交流却难以为继。优优试图让他活跃一些,于是表现出活跃的口气:“那你不跟你爸妈做斗争吗?”可凌信诚的回答依然简单:“没有。”优优再问:“为什么?”凌信诚再答:“我有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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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32)
  优优愣了一下,就此停住,不再多问。
  也许是因为凌信诚从出生那天开始,就一直疾病缠身,所以他并不忌讳说自己有病。也许他对女孩从没兴趣,所以他也不忌讳在女孩面前,哪怕是在优优这样漂亮的女孩面前,说自己有病。
  在信诚公司干了两个多月,优优已经跟着凌家父子,应酬了很多客户。优优确实也算见了世面,北京高档饭店的辉煌和排场,酒席宴上的奢华与铺张,都让她眼界大开,那种感受靠想象无论如何是想象不到的。她想何时见了阿菊,一定要跟她吹吹。阿菊以前在她家的“白天鹅”餐厅,和优优说起过广州的白天鹅饭店,那时的神态是多么神往。可惜那令人神往的物质天堂她俩谁都无缘见识。现在优优可以自豪地告诉阿菊:广州的白天鹅又算什么!比白天鹅更上档次的饭店她也去过,她也吃过!鱼翅鲍鱼也就这样,吃多了也会腻的。最不值的就是燕窝,三四百元一盅,吃完之后都不知吃的什么。
  她真的没想到,阿菊不知是否闻到味了,突然一天,她真的来了。
  那一天她下班后在街上花两块钱吃了一卷煎饼油条,回旅馆时天都黑了。一进门便有服务员叫她:“嘿,你是五号房吧,有人找!”
  优优顺着服务员的手指,目光往角落里瞧,角落里平时总摆着个半残的椅子,从来没人坐的。但此时那张脏兮兮的椅子上,却挤着坐了两个人,一个男的一个女的,脚下还放了两个同样大小的行李,从他们脚下的东西和脸上的疲惫来看,显然刚刚结束了一场长途跋涉。优优喜出望外地叫了一声:“哟!你们怎么来啦,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椅子上的一男一女站了起来,男的下意识地拎起了地上的两只提包,女的上来就把优优紧紧抱住。
  “优优我真想你!”
  优优也抱住了她,这是她离家出走几个月来,第一次见到家乡的朋友,禁不住双目湿润,她连声音都哽咽住了,想说的话一句也挑选不出。
  她抱着那女孩的肩头,好半天才鼻涕拖拖地发出了声音:“我也特想你们,我可想你们呢!”
  她真的想念他们!想念自小和她一起长大的这个阿菊,和阿菊的男友德子。
  阿菊和德子,不远千里,来投优优,这让优优兴奋极了。在兴奋的操纵之下,她把她两个月来攒下的钱财,一下子散得精光。
  虽说阿菊早就嚷着要来,但她来得这样突然,还是另有原因。优优后来听说是因为阿菊在“香港街”帮人经营的那个服装摊子,某日不清不白少了一箱货物,阿菊和摊主打了一架之后,还是赔了一千多块。德子也因为在金堡夜总会和一个醉酒的客人大动干戈,被经理一怒开除。德子在仙泉又没什么势力,原先他的那位文海大哥,忽然一夜人间蒸发,有人说他去深圳做了生意,有人说他杀人负案在逃……总之德子和阿菊的故事一言难尽,总之他们现在身无分文。他们买了车票到达北京,找到优优的旅馆,那时两人口袋里连零毛的钱都加起来,也不足一百块了。
  那天晚上优优出钱,帮他们在这家旅馆租下一个房间。又带他们出去吃饭。第二天晚上优优下班以后,又带他们到商店去买生活用品,什么脸盆肥皂牙膏牙刷洗衣粉之类。德子要抽烟,优优又给他买了五盒在北京非常流行的“中南海”。
  一连好几天都是优优给他们买饭,阿菊感动得不行,发誓以后她和德子找到事做,一定分文不少偿还优优。优优说:还什么,除了我大姐,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你就像我二姐呢。
  那些天阿菊和德子也都在满城跑着找工作,每天都跑得灰头土脸的。优优又笑:怎么样,你们也知道不容易了吧,当初我一个人来北京,你们都想象不出有多难!
  好在德子在仙泉认识个金堡夜总会的老客人,在北京也开了一家夜总会,德子还真找到了他,这老板也真给面子,同意德子重操旧业去当保安。但面子是面子,规矩是规矩,一千元的抵押金还是要交的。阿菊只好又来求优优,说在夜总会里当保安,小费挣得比工资多,德子不想失掉这机会,不知道优优肯不肯借一借。
  优优这时已经拿不出一千元,可她也怕德子失掉这个好机会。想来想去没办法,但她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她想躲还来不及躲的姜帆。
  她主动给姜帆打了电话,说约他出来有事要谈。姜帆正好在王府井的翠华楼有个应酬,就约在了翠华楼旁边的街口见面。那街口有个古老的教堂,夜晚的感觉非常怀旧。优优站在那条承前启后的街口,这城市的来龙去脉似乎一目了然。看着川流不息的汽车和来来往往的过客,优优仿佛觉得,自己也是一个地道的北京人了。
  但是,和姜帆一见面她才又明白自己完全不是北京人。她既学不出姜帆那副北京人的腔调来,也没有他那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更不用说,北京人的那副精明劲,让优优明白自己差得远。
  姜帆刚刚喝了酒,所以说话说得有些冲,他说:“你不找我我还得找你呢。这两个多月你从我这儿拿了多少钱?你会数数吗?不会我教你!”
  优优说:“拿你两千四。”
  “两千四?不会吧,你这两个月才拿两千四?”
  优优说:“一共四千多,有一千六不是我的工资吗,还有一点是奖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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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33)
  “你的工资?没我你能拿工资?没我你能拿奖金?”
  优优不吭声了。
  姜帆逼了一句:“麻烦你再算算,你到底从我这儿拿了多少钱。”
  优优感到屈辱,但她在片刻低头之后,还是答道:“四千三。”
  “可你给我什么了?”姜帆冷冷地问,“我让你办的事,你办了吗?”
  “你要的东西我还没找到,我们总监那屋子我又进不去,其他人的账我也……”
  姜帆很快打断了优优的话:“你别跟我说这个,我就问你一句话,你拿我钱了没有?拿了,好,那你就别再说那么多废话了。我告诉你,这年头没有白给的钱,没有免费的午餐,你该怎么办,自己想去,我的等待是有限的。”
  优优侧过脸,不说话。她的目光盲目地滞涩在那座老教堂的立面上,那栋古堡似的老房子,被灯光装饰得很动人,既像一具明暗有致的现代雕塑,又有强烈的历史感。难怪优优那么喜欢它,难怪她把自己也想象成一个北京人!好像北京的一切,都是她的经历,都和她有关。因为北京,确实有文化,北京,确实很好看。
  姜帆当然不能从优优沉默的脸上解读她心中的北京情结,和关于北京的那些咏叹,也不知道他刚才的穷凶极恶,让优优生出多大的失落感,他只是觉得结束这场会面的时辰已到。
  他说:“我还有事呢。你还有事吗?”
  优优说:“没,没事。”
  “没事你今天找我干吗?”
  姜帆说出这话时,已经做出要走的样子来。他的那部桑塔纳,就停在教堂一侧的停车场,而且,有个BP机已经催了他好几遍。
  “我,我是想……”优优还是厚着脸皮把她的目光抬起来,“我是想再找你预支一点钱,下个月的钱能不能先给我……”
  “我一猜你找我就是为了钱。”姜帆很快再次打断她,“你说你年纪小小的,怎么花钱这么狠!”
  “我有两个老乡来北京,他们有事要急用。”
  优优万没想到的,姜帆居然把钱包掏出来,当场点出一千块,往优优的手上一拍说:“就给你一千吧,那二百算利息了。我告诉你,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付你钱了。这世上人与人,事与事,都是交易。你不把我要的东西拿来也没关系,那你就等着走人吧,你挣不上我的钱,你也就别想再挣信诚公司的钱!我告诉你,谁也不是个傻瓜蛋。”
  在最后的这句粗话前,姜帆已经转了脸,他大步走向停车场,优优虽然看不见那张脸上的表情是怎样的,但那声调已表达出明确的威胁来。
  优优看着他开走了那辆桑塔纳,还看见他在路口一边拐弯一边用手机给什么人打电话。街上突然刮起了风,风把优优手上那一沓钞票吹得响起来,风把优优的脚步也拖得沉甸甸,风还让优优能感觉出这钱的分量也格外沉……尽管那天晚上她把这钱交给德子时,阿菊高兴得上来直抱她!她看着阿菊心满意足的笑脸,看着德子一张一张地数钱,她也想笑来着,却没有笑出来。
  第二天优优刚刚上班,就接到姐夫打来的电话。这是姐夫第一次直接主动地打电话给她。姐夫在电话中告知,大姐肚里的那个孩子,已经没有了,大姐流产了。
  优优那一刻难过得差点哭了,鼻子酸了半天最后还是把眼泪忍住。从她知道大姐有了孩子的那一天起,她就一直惦记着这个小家伙,一直等着他快快生下呢。她一直猜他是个男孩,她还给他起了好些帅气的名字,那些名字都用圆珠笔写在旅馆房间的墙上。她甚至连他的鼻子眼睛都一一揣摩想象,还想象过他可以满街欢跑的时候,她带着他到天安门去玩。
  可现在,有人突然告诉她,那孩子没了,永远没了,不可挽回地没了,她一时真的很难接受,真的非常伤心。而且,她马上想到了可怜的大姐。大姐一定比她还要难过,这是她的第一个孩子,孩子没了她一定非常难过。
  姐夫接着就说到了大姐,他说大姐病得相当厉害,在仙泉看了好几家医院都未见效果,所以他打算带大姐上北京求治。中央领导都在北京居住,所以北京的医院一定是全国最好的。再说优优你不是也在北京吗,你在北京这么久了,有没有认识什么有名的医生?
  优优这下才搞明白,大姐、姐夫,还有阿菊和德子,他们都以为她在北京找了多么好的工作,挣了多么多的金钱,认识了多么多的名人,撞上了多大的好运,好像只要到北京投靠于她,一切都能迎刃而解。这也怪她自己过去胡乱吹牛,碰上难事从不跟家里诉苦,既怕家里着急,也是自己炫耀。可一旦有了好事,比如找到体面的工作,挣到较高的工资,包括又跟着老板上哪家饭店吃饭去了,等等,她都要迫不及待地报告回家,家里人准以为她在北京就算不能呼风唤雨,至少也是如鱼得水了呢。
  但她还是马上回应了姐夫的要求,她说:大姐得了什么病啊?要是仙泉治不好,那就赶快来北京吧。但是,来北京又该去哪里治,治得好还是治不好,治病要花多少钱,姐夫现在还有钱吗,这些应该问的话她全没问。她那一刻只是太心疼大姐了,太想见到大姐了。
  一周之后大姐真来了,优优参加工作三个月第一回请了假,赶到车站去接他们。大姐让姐夫搀扶着走出车厢时,几乎把优优吓坏了。她没想到大姐变成这样了,这样瘦弱,这样苍白,眼眶也泛着黑圈,连声音都没有亮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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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34)
  在人流如潮的站台上,优优抱住大姐哭起来。大姐也哭起来。姐夫手提肩背大大小小好几个箱包旅行袋,像是彻底把家搬过来。
  他站在她们身边哑声问:“优优,咱们去哪里?”
  姐夫的问话让优优马上把眼泪止住了,让她意识到自己此时是主人,他们是投奔她来的,是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的。不要说没见过世面的大姐了,就是精明能干的姐夫也是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进北京。
  优优帮姐夫背了一个很重的包,搀着大姐走出了火车站。她能带他们去的地方,只有她的那间阴暗发臭的旅店。尽管她在旅店里给姐姐姐夫租下了一间略大一点的房子,但从姐夫的表情上看,还是能看出他对这个居住条件的失望和不满。
  就是这个房间,优优也只付了四天租金。
  优优甚至想,要是姐夫的电话早来一天的话,她也许就不把那一千块钱借给德子了。如果她手里还有这一千块钱,大姐治病的事总能有个安排。
  可现在,说什么也晚了。
  在我对优优后来的访谈当中,我的确发现优优有时死要脸面,她不太愿意把自己的难处向别人倾诉,自己再难也不愿拒绝别人求助。她这样大包大揽地把大姐夫妇接到北京,安顿住下后又带他们出去吃饭,再然后,再然后她该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
  和大姐团圆的这餐晚饭差不多吃光了优优钱包里最后的钱。大姐帮着她把残汤剩菜打了包,打包的时候她侧眼看姐夫,姐夫在一边低头抽香烟。
  优优开口问:“姐夫,我大姐这个病,好治不好治?”
  姐夫头也不抬地说:“好治还用到北京来?”
  优优又问:“要治得花多少钱?”
  姐夫说:“这才治了一个月,家里的存款光光的。”
  优优闷了声,无话再问了。
  姐夫把眼睛抬起来,现在轮到他问优优了:“你现在,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优优想了半天,才含混地说:“八百吧。”
  “八百?你原来不是说挣两千?”
  “两千是过去。”优优不知该怎么讲,怎么解释那两千块钱的由来,她能感觉到大姐的目光也移过来了,和姐夫一样盯着她看。她故意低头装剩菜,就像小时候做错了什么事,眼神躲来躲去的。
  姐夫说:“那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优优这才把目光正过来,看看姐夫,又看看大姐,她说:“没了。”
  “没了?”姐夫不相信地问,“你一个月挣两千,两个月挣四千,怎么会没了?你两个月花四千?你吃钱呀!”
  大姐见姐夫声气大了些,轻声慢气地调和道:“优优也很不容易,一个月挣两千肯定要送很多礼。再说她一个人在外面,点点滴滴都要钱,不比咱们在家里。再说这又快到月底了,月底谁的手里都没钱。优优,你刚才说过去挣两千,为什么现在就挣八百了?”
  “两千是因为我打两份工,现在有一份工我做不了,所以我以后只能拿八百。八百还不一定拿多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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