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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

_3 海岩 (当代)
  周月摇头。
  优优有点恨他。恨铁不成钢那种。
  周月也很抱歉似的,躺在床上仰面去看屋顶,天花板上一无所有,只有一片雪白。
  优优在他的床边坐下,她和他近在咫尺,呼吸相闻。她说:“那你还记得过去有个女孩总是给你写信吗?她写了很多很多信,她在那些信里,告诉你她的生活,她的心情,和她碰到的每件有趣的事情。可你呢,你连一封信也没有回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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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19)
  周月把脸侧了过来,也许他觉得优优的样子像是在讲一个美丽的童话。但他还是配合地反问:“她,那个女孩,为什么总是给我写信?”
  “因为……因为她喜欢你呀。”
  “她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因为你帅呀,因为你打拳打得好,因为你曾经特别和善地对她笑。所以她的魂就被你勾走啦。”
  周月笑了,笑容和当年一样和善,而且,还有几分腼腆。他说:“是吗,那他为什么不给她回信呢?”
  优优也笑了:“不是他,是你,是你不给人家回信。”
  “为什么?我为什么不给人家回信?”
  “因为你要打拳呀。也可能,因为你看不上她;也可能,你并不知道她是谁。你们本来有一次约会,但你没去。”
  “她漂亮吗?”
  “还行吧。”
  “比你还漂亮吗?”
  “比我?这怎么比。我漂亮吗?”
  “你?当然漂亮。她呢?”
  “呃……我们俩,差不多吧。”
  “那我为什么没去?”
  优优盯着他,眼睛里同样充满了笑意的疑问:“对呀,你为什么没去?”
  像这样你问我答,我答你问的车轱辘话,他们每天都要说很多遍的,从早上说到晚上。自打周月能自由下床以后,优优就不方便睡在病房里了。她搬到了医院的地下室里,那里有两间专门给陪住保姆们预备的房间,每月交五十元住宿费,就可以有个铺位啦。是地铺,铺位的大小也没一定的,人多就睡挤些,人少就睡宽些,每天有多少人挤进来,都没一定的。
  每天晚上,优优就和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小保姆像沙丁鱼罐头似的睡在同一条地铺上,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每天都充满了粗声大嗓和吴哝软语的吵闹。但优优从不参与那些唧唧喳喳的争论,她对那些唧唧喳喳的内容漠不关心。在这些小保姆中,大概只有她是一个地道的城里人。另外,她比她们都漂亮,她比她们学历高,所以,她不愿和她们说话,不愿与她们同乐。她和她们睡在一起,心里却觉得自己和她们原本不是一路。她们来到北京,来到医院这种连气味都很难闻的地方,都是为了挣钱。而她不是。她是为了爱才住在这里。尽管,她在这里也挣一份工资,但这不是她的目的,就算分文不取,她也会来的。
  从保姆们的议论中她知道,在医院服侍那些吃喝拉撒都不能自理的病人,服侍那些目光浑浊奄奄一息的病人,比起给人家带孩子、帮人家收拾屋子买菜做饭这类家政服务来,地位是不如的。在医院干的,都是“脏活儿”,只是挣钱比较多些,所以来这里干的比做家庭保姆的那些人,通常家境更差。但这于优优来说,则是不相干的。特别是在医院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干长了,优优更觉得,如果仅仅为了钱,她完全有机会找到更体面更实惠的事情做。
  比如,常常有些来探望病人的人和优优搭讪,问长问短。有个男的还想请优优去他家里做保姆呢,许诺这里开什么价,他那里只高不低的。甚至还有个开公司的小老板让优优去他的公司做秘书,出手也很大方,但优优都没答应。钱算什么,她来北京,来医院,目的就是为周月,只要周月还需要她,她就一无所求啦。
  还有一些人,干脆说白了,是想和优优“交朋友”。给优优留地址、留电话,约优优出去逛街吃饭看电影。还有,送东西给优优。有送吃的,有送穿的,还有送戴的。戴的就是耳环项链之类。虽然吃穿戴都没送最值钱的那一类,但优优也一样都没要,虽然她也馋嘴,也爱美,但那时她心里有周月,对其他一切都无所谓。
  惟独有一次,有个叫姜帆的年轻人,要送优优一只诺基亚,而且已经装了卡,让优优有点动心啦。她想要是能经常给大组打电话该多好,那一阵她可想大姐呢。她甚至还有点想念平时没什么感情的姐夫和他那间火锅店,那火锅店也不知是否又重新开张了。但她只是用那只亮晶晶的手机和大姐通了个话,问了声平安就物归原主了。
  那个叫姜帆的问:“怎么了?这是专门送你的,这样式你不喜欢吗?”
  优优说:“喜欢呀。”
  姜帆又把手机塞过来:“喜欢你就拿着吧,这是8850,最新的,买一个至少四千多呢。”
  优优还是把手机推回去,她的回答也尽可能不伤人家的面子,她说道:“我这一阵子也出不去,一时也用不上这东西,等用得着了再找你吧。”
  姜帆只好尴尬地笑笑说:“那,也行吧。”
  优优没有收下这只手持电话,但她收了姜帆的电话号码。姜帆是一家药业公司的人事经理,到医院是来办事情的。优优在公安医院碰上他好几次呢,见了面就客客气气地说一会儿话。
  那一阵,优优过得既幸福又单纯,虽然她从小到大没离开过家,没伺候过人;虽然她每天早起晚睡很辛苦,但她从来没这么快乐过。她的心情全在周月身上了,爱一个人的感觉原来竟是这样好!你为他哭,为他笑,为他操心,为他牵肠挂肚,那感觉真的好。
  那时她最操心的还是周月的病情,还是如何能让周月回到过去认出自己。优优经过仔细回想,她和医生对周月的所有诱导,唯有一次让他瞬间回归,那就是拳击。这说明在周月过去的生活之中,只有拳击才最能触动他的身心,他过去也许把拳击看得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生命,当然更高于爱情。虽然最浪漫最纯洁的爱情往往缘于年轻,但现在,年轻人更看重的,又往往是事业和成就,而不在乎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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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0)
  猜想到拳击在周月心中的地位,优优内心并不忌妒,她甚至还有几分高兴,因为当初周月的观瀑亭失约,几年中对她的篇篇情书未有片纸回鸿,似乎一下子都有了令人安慰的解释。优优进而忽发奇想。她在一个黄昏上街给周月买擦脸油时,特意往仙泉给大姐打了一个电话。她从她大姐那里,要到了仙泉体校拳击馆的电话号码。
  然后,她就拨了这个号码,接通后一问,果然是拳击馆。她记得周月的那位教练好像是叫洪什么的,她就说我找洪教练。优优知道,这个钟点正是拳击队训练的时间,所以洪教练肯定会在。
  她守在插卡电话旁边,等待的时间显得很慢,她总担心那张电话卡里的钱一旦用光,电话就会立即中断。好在断电之前洪教练来了。优优与洪教练此前仅有一面之缘,交往也不过三五句话,但洪教练那威严的嗓音刚一出现,优优马上听了出来。
  “您是洪教练吗?我是优优。您可能不记得我了,我就是三个月前您和周月在路上帮过的那个人,您还记得吗,后来我还去体校找过您呢……”
  洪教练起初有些沉默,也许他一下子想不起谁是优优。虽然隔着长途电话,虽然隔着万水千山,但优优还是被这沉默弄得狼狈不堪。她硬着头皮继续自我介绍:“那天晚上是您送我出来的,您还答应我以后见到周月替我说声谢谢呢,您还记……”
  “啊,”洪教练终于想起了,“啊,我记得。我知道你了,你还是想找周月吗?他最近还是没回来。”
  优优被洪教练记起来,这让她心里轻松了,虽然洪教练看不见,但从声音中也听得出她已经笑起来:“啊,谢谢您洪教练,我已经见到周月了,我现在也在北京呢。洪教练,周月现在受伤了……不是那个伤,他前段参加公安局的一次任务,让一个坏人打伤头了,他的大脑出了问题,过去的事全都忘了。但他还记得打拳的事,还做得出打拳的动作呢。所以我想能帮他的只有您,只有您能帮他想起过去的事。医生说这种病是因为记忆系统紊乱了,可能一辈子治不好,但也可能,也可能突然被什么东西激一下,激一下说不定就全好了。所以或许拳击能帮助他,也许只有您能帮助他……”
  洪教练打断了她的话:“周月现在在北京吗?我能为他做什么?”
  优优也说不出洪教练到底能做什么。但她希望他能理解到:“周月从小没父母,也没有兄弟和姐妹,您就是他最亲的人……”
  洪教练是在优优打完电话的第三天来到北京的。他在第三天的早上出现在周月的病房里,那时优优刚刚把周月吃完的粥碗从床头柜上端开去,就看见了站在门口的洪教练。她兴奋地叫了一声:“洪教练!”马上又转头看周月。周月也在看洪教练,优优从他的反应上,看出他和往常有些不同的,对门口那位不速之客,似曾相识又不敢相认。他皱着眉头使劲看,看来看去叫不出教练的名。
  这天上午洪教练一直留在病房里,吃午饭时才告辞。他天南地北地与周月闲聊着,两人已经“混熟了”。虽然周月总是冲他叫叔叔,虽然周月始终没能记起他是何人,但他与洪教练聊得非常开心,彼此都是一见如故的样子,那样子一如他们的过去——既是师徒,又像父子。
  洪教练走了,优优送他下了楼,又送到医院的门口,就和三个月前洪教练送她一样。在医院门口两人如此这般商量了半天,才互相告别分手。
  下午,优优带周月到花园散步。散到一半优优突然说:周月,想不想出去逛逛?周月点头说:想啊。优优说:那跟我走!
  优优把周月带到医院的门口,周月还穿着病人的衣服,这打扮让门口的警卫直直地看他,周月也看那个警卫,脸上不禁露出几分胆怯。优优一只手拉着他的胳膊,就像拉着自己的男友,目不斜视地向外走去,理直气壮地走上大街。
  他们走上热闹的大街,上了一辆出租汽车,车子遵命朝城西开去,行至半途周月才想起开口打听:
  “喂,咱们这是上哪儿?”
  优优说:“去玩,找个地方让你散散心去。”
  “黄医生同意吗?”
  周月畏畏缩缩的模样就像个怕惹事的小孩子,可优优却不这样看,她觉得这说明周月至少还保留着运动员和警校学生的纪律性,这也让她更相信,医生的判断是没错的:周月十有八九能恢复,只是需要等机会,或者需要磨时间。
  出租车穿过拥挤的城市缓缓向西行驶,每条街衢的模样都差不太多。当太阳开始变冷并且下沉的时候,他们才艰难地挤出了红绿灯的层层封锁。这个旅程对周月似乎有些过于漫长,他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疲倦,渐渐失去了起初的兴致和那点耐性。
  “咱们究竟去哪儿?”
  他的疑问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焦灼,优优只能不停地安抚他:“快到了,就在前面不远了。”
  可前面总也不到,车子显然早已出城。前方的道路虽仍嘈杂,但看上去明显半城半乡。周月的疲乏也渐渐演变为急躁和恐慌:“咱们到底去哪儿,你到底要带我到哪儿去呀?”
  他的语气几乎变成了质问,优优的安抚已经不起作用。她不得不反过来用大声的批评喝止住他:“不是跟你说快到了吗,你怎么这么没耐心,坐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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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1)
  强硬的态度果然生了效,周月先是愣一下,直挺的上身随即软下来,他没精打采地低了头,从此再也不吭声,甚至再也不往窗外看一眼,优优也不知道他是害怕了还是生气了。
  他们要去的地方就是武警体工队的拳击馆,拳击馆的地址是洪教练告诉优优的,这地方出租车的司机也没来过,绕了很多弯路又下车不断地问,才把他们带到了一个大院落。这一次光单程的车费就花去了优优一百多。
  武警部队的拳击馆比仙泉体校的要好得多。虽然已是黄昏日落时,但高窗斜阳还是能让人看出这里的气派来。已经有人奉命等候在门前,他们先把周月带到更衣室,优优则被挡在门外面。她背包里特地为周月带来的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他们也没让周月穿,而是给他换上拳击的鞋子和短裤,头上戴了防护盔,手上还套上了厚拳套,那样子真像五年之前,还是一身“红方”的打扮。
  周月一被带出更衣室就四下张望优优,他一看见优优就神魂不定:“你到哪儿去了,他们要让我去干什么?”
  周月一脸恐惧有如怕被遗弃的孩童,优优笑笑,用命令的口气悄声嘘道:“跟着他们走,待会儿告诉你。”
  周月心神不宁地跟着他们走去,边走边不住回头,从人缝中寻找优优,优优用轻松的微笑和调皮的挤眼,在他身后予以安抚。她跟着他们一起穿过一条长长暗暗的走道,一路上脚步杂沓无人出声。
  周月惶惶然地被众人簇拥,似乎察觉出气氛有些古怪不同。他也许以为他们又是带他看病,去做脑电图之类……优优猜不出当周月踏进那间又大又空的拳击馆时,在他孩子般单纯的大脑里,会曝光出何种图景的底片来。
  虽然此地不是仙泉,不是那间老旧的拳击馆,这里也听不到任何剧烈的击打和急促的呐喊,但优优仍然觉得她又回到了憧憬美好的少年,就像走进了一张温情脉脉的老照片。因为此时,她看到了同样的黄昏,同样的空旷,屋子的当中,摆着一张同样的拳击台,围绳半红,台基暗绿,在窗外一道夕阳金晖的投射之下,习习生烟。
  拳击台上,正中位置,凛然站着一条汉子,身披蓝色战袍,手戴蓝色拳套,没戴头盔,白发皓然。
  那个刹那周月的脚步突然放慢,目光迷恋。优优兴奋地看到,他的眼角,竟然滚出两颗晶莹的泪珠。她兴奋地看到,周月没经任何指点,便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自己撩开围绳,跳上了拳台。
  老教练一拳突前,一拳护胸,目光炯炯,声若炸雷,冲着凝神不动的周月,大喝一声:
  “来!”
  周月被这一声炸雷震醒了灵魂,也拉开了架势。他的架势好看极了!真正的拳击就是这样!虎虎生气,魅力逼人!
  老教练移动步伐,逼近周月,同时快速出拳,拳头击中周月的肩部,虽不重,却迅若闪电。优优听到的声音,看到的场面,连同那台上辉煌的夕阳,都让她双目湿润,恍若回到了五年之前,那个下雨的黄昏,似乎在一模一样的情境中,她第一次见到周月!
  在那个黄昏,她第一次听到和今天一样的叫喊:“动起来,快一点,动作快一点,注意保护,往两边闪,出拳!”
  在老教练的喊声中,周月真的动起来了,他的脚步真的随着老教练的跳跃而跳跃,随着老教练的移动而移动,越来越熟练,越来越迅捷。
  “出拳,出拳,进攻!”
  终于,在喊声的威逼下,周月打出一记直拳,可惜打空了,但动作很好,很像那么回事的。老教练再度逼近,用拳头不住点击周月的胸口和双肩,刺激着他的斗志。周月再次出拳,是一记右勾拳,打中了,台下的人齐声喝彩。彩声未落,周月突然变成了一只睡醒的猛狮,突然用一连串快速而眩目的组合拳,刹那间将老教练逼到了台角。
  咣!不知什么人,敲了一声锣。
  锣声让周月的动作突然停住,怔怔地不知所措。老教练从围绳上直起上身,脸上挂着满意的微笑,他上去拥抱了周月。
  “周月,好样的!你还是这么棒!”
  优优看见,周月也拥抱他的老教练,然后他哭了。
  他叫了一声:“洪教练!”
  优优听见了,这是周月受伤后第一次,叫出他过去记忆中的某个名字。随着这一声:“洪教练!”优优热泪盈眶,她难以自禁地,欢声呼喊:
  “周月!”
  洪教练松开周月,他抓着周月的双肩,大声地问着:“周月,你知道我是谁吗?你再说一遍,我是谁呀!”
  “洪教练!你是洪教练!”周月的泪珠还挂在眼角边。
  “你是谁!你知道吗?你叫什么?你告诉我!你大声告诉我!”
  周月张开了嘴,但他张了半天却说不出。优优也跟着他张开了嘴,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呼喊出来:
  “周月!你是周月!”
  周月显然被这声呼喊振动,他几乎是被带动着跟了一句:“我是周月!”
  “大声一点!你是谁?”洪教练再次高喊,“你是谁?”
  “我是周月!”
  周月终于放开了声音,他大声地答道:“我是周月!”
  师徒相认的场面在优优心里留下的印象肯定相当深刻,以至她后来在“平淡生活”向我描述这个场面时我也深受感染。正因为受到感染,所以那一幕人间喜剧的结尾才更让人觉出一丝悲凉的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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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2)
  那一天他们走出拳击馆时天都黑了。洪教练和几个武警拳击队员陪着周月一起更衣,优优听见他们在更衣室里大声说笑,中间还夹杂着彼此的谐谑和亲热的粗话。优优听见周月终于说到了仙泉,还说到了北京公安学院的一些事情。他还叫出了那几个武警拳击手的名字和外号,听上去他们曾经亲密无间。
  周月出来时已经穿上了一套武警的运动衫裤,他被那一大帮人前呼后拥,走出了体工大队讲究的楼门。体工大队的领导也闻讯赶来,拉着周月问长问短。优优站在人圈外面,她也想上去祝贺一声,却总也插不上嘴。她跟着他们往门外走去,跟着他们出了大门,又跟着他们下了高高的台阶,体工队的领导还给周月和洪教练安排了一辆面包车,专门送他们回城。趁他们在车子门口依依惜别的时候,优优悄悄先自上了汽车。她选了后面的一个双人座位,心想一会儿周月上来也许会主动坐在她的身边。她觉得洪教练也该看得出来,她对周月有那个意思。她相信通过这件事情,洪教练肯定会赞成周月和她相爱,甚至会当仁不让做个月老,成全他们两人的幸福美满。
  当然,优优也想到了,也许周月上车并不会马上坐过来的,毕竟碍着洪教练的师道尊严,还当着那么多武警的同伴,何况周月原本就是个正经的少年。
  车下的寒暄终于结束,周月和洪教练一前一后上了汽车,在车门轰的一声关住的同时,周月一屁股坐了靠窗的一个单座。车子开动起来了,他向外挥手,车外的人也向他们挥手,直到车子开出体工大队的院子,周月才转过身来。他的目光从优优脸上划过,移向了坐于对面的教练。
  “洪教练,这是您的女儿吗?”
  洪教练正低头点着烟,听到周月这样问,他抬头冲优优挤挤眼,然后对周月摇摇头:“我女儿?我女儿有这么漂亮吗?”
  周月再次看看优优,脸上挂着好奇的笑容:“那她是谁?好面熟啊,是我以前认识的人吗?”
  优优说到那一天的结尾,我和她正在东直门的簋街消夜。我们坐在杯盘狼藉的餐桌面前,聊起了周月康复的那个傍晚。优优很破例地喝了一杯啤酒,脸上颜色发红,眼中泪光闪闪。
  那杯酒本来是为了祝贺一件高兴的事,优优终于找到工作了。她被一家医药公司录用为记账员,每月工资八百整。据说还有其他福利和年终奖,与优优所学的专业也正对口,因此我们就约到簋街这家小餐馆,吃饭喝酒祝贺一番。
  说起周月和洪教练在面包车上的那番话,优优说当时她就意识到是怎么一回事了,她说她当时很镇定,她还冲周月笑来着。洪教练也笑来着。洪教练说周月我那女儿你不是见过吗,岁数可比她大多啦。
  面包车那时已经全速前进,天上零落地下了小雨。周月再一次歪过头来看看优优,声音却依然冲着教练:“我是几年前见过的,我还以为她变了呢。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
  洪教练在周月头上拍一下,道:“她都快三十了,再变回这样不成妖精了。”
  周月躲了一下狡辩道:“她不是出国好几年了吗,在国外待久了气质就会变,气质一变感觉也就变了呗。”
  洪教练笑笑,说:“那也不能变这么年轻啊。这是医院请来照顾你的护理员,今天专门陪你从医院过来的。”
  周月似乎疑惑着:“医院?什么医院,我生病了吗?”
  洪教练哭笑不得地说:“是啊,你大脑受伤了,过去的事情都忘记了。昨天我去医院看你你连我都不认了,你忘了吗?你说我是谁?”
  周月以为教练是在开玩笑,也笑着说:“您是洪教练呀,您又跟我讲故事……”
  但他其实也看出来,洪教练的神态是认真的,他们师徒已经多年了,彼此传情达意不难领会的,何况洪教练又说了一句:“我们现在就回医院去,回去你就知道了。”周月才终于半信半疑了。
  “我受什么伤了,伤在了哪里?”
  洪教练摆摆手:“等回到医院再告诉你,回医院让医生告诉你,让你们公安局的人告诉你。”
  周月又侧目看优优,优优正愣着听他们说话呢。周月转头再问洪教练:“她是医院的护士吗?”
  洪教练也转脸看优优,似乎不知怎样定义优优的身份,斟酌了一下才慢慢说道:“她算是,算是医院请来的人,是医院专门请来照顾你的小阿姨,她是……”
  优优打断了洪教练,她听不惯“小阿姨”三个字,她知道洪教练并没贬低她,但她还是更正道:“我是自愿的,我是自愿来照顾周月的,因为周月救过我。那天晚上在仙泉,你们一起救过我,所以我要报答你们的……”
  洪教练想起这件事了,马上呼应道:“对,周月你忘了,那天咱们从体校一出来,不是碰上一个流氓吗……”
  周月也想起来了:“啊,你也是仙泉的?我说你面熟呢。”说完这话周月的神态亲热了些,但依然控制在礼貌的范围内,他冲优优点点头,说了声,“啊,那谢谢你啦。”
  洪教练笑着应和道:“你们一报还一报,互相帮助嘛。”然后他岔开话题说,“哎,你说起我那姑娘来,她刚刚生了个胖小子,这下我也可以退休了,和老伴一起到美国帮她带孩子,我这次到北京来,也是为了去使馆办签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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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3)
  周月的目光很快从优优脸上移开去,和洪教练家长里短地聊起来。先是祝贺他当外公,又从他女儿聊到他老伴,又聊到仙泉体校的许多人,那些陈年往事让他们的话题多起来,长吁短叹说不完。看上去周月的记忆真的恢复了。洪教练似乎是有意地,把周月少年时期的趣事和丑态像晾尿布似的抖出来,这些事周月大部分还记得,少部分也茫然,或者干脆摇头不认账,笑着说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洪教练,没有的事您总瞎编。他们这时都忽略了坐在面包车后排的优优了,优优故意目视车窗外,她看到灯光灿烂的街市依次匀速地向后移,和这对师徒聊到的往事很相近,让人感觉一切都是流动的,连最美好的霓虹,最壮观的楼宇,都不过是过眼的浮云,没有一样东西,能在面前停住,让你永远拥有。
  优优哭了,一个人,悄悄地哭了。眼泪在眼窝里存了片刻,溢满出来。眼里的泪水和外面的雨水使她看不清窗外的流光溢彩,一切物体都只剩下些斑斓的颜色。
  她想起医生曾经说过,失忆这种病虽然很难恢复,但也可能因一件小事的刺激而顿然痊愈。一件小事的刺激,一个场面的启发,一个物件的触动,甚至,一句无意的话语,都能使以前瞬间紊乱的神经系统,又在瞬间重整,使大脑在病前储藏的全部或大部分信息,恢复正常的检索。但她不记得医生是否说过,当正常的检索方式失而复得后,当大脑紊乱前储存的信息失而复得后,在大脑紊乱后储存的那些信息,那些记忆,会否同时得而复失?
  从周月的话中优优已能听出,这三个月来她和周月共同经历的一切,他们共同的幸福,彼此的给予,在周月病态的大脑里,在他失常的大脑里,竟然没有留下任何记载,任何痕迹。
  于是优优就哭了。
  但在回到医院之前,她很快又平静下来,优优是一个喜欢幻想的人,是一个喜欢把幻想当真的人,因此,她总是习惯于把事情往好处去想。往好处想也不是没有道理:既然周月能找到以前的记忆,那也一定能,也必然,能找到现在的记忆。何况,还有公安医院的医生呢,还有护士呢,还有那么多来医院看望他的警察和公安学院的老师同学呢。还有小梅,那个来医院次数最多的女大学生呢,她和他们,都能证明优优曾经为周月而存在,他们都能告诉周月,在他生病期间,是一个叫优优的女孩在精心地照顾着他,给他喂水喂饭,扶他上楼下楼。虽然,这对优优来说也是一份工作,一份挣钱的工作,但她的真情实意,她的无微不至,她为治好他的病操的那些心,不是可以用钱来买的。
  于是,优优盼着快点回到医院。
  他们回到了医院。
  他们回到医院时已是晚上十点。洪教练就在医院门口与周月告别,然后让面包车拉他到附近的旅馆去了。优优独自带着周月往住院楼走,进了楼又往周月住的三楼走。说优优带着他是因为周月完全不认识这里了,一路上不停地问优优:我真的住在这里吗?我住在这里多久了?优优一路上耐心地把他住院前前后后的经过都告诉他。她带他路过了磁疗室、心电图室、脑电图室……她把通向那些“室”的路口指给他,她告诉他这些地方他都来过。这些地方,都留下了她扶着他进进出出的足迹呢。
  周月半信半疑地,也半是好奇地,随着优优上了三楼,在三楼的楼梯口他们迎面碰上护士长了,护士长一见他们终于回来了,立即大惊小怪地责问优优:
  “哟,你带他上哪儿去了,怎么才回来呀,你真把我们急坏了!”
  优优原来也没想到他们这趟出去会延至此刻,但面对护士长的严厉批评她却没有半点自责,因为她预见到他们马上就会发现她带回了一个完全康复的周月,她为自己即将一鸣惊人而沾沾自喜而喜形于色。
  “我带他去看拳击馆了,他以前是个打拳的。”
  护士长见优优居然顶嘴,指责的话语随即密不透风:“你跟黄医生说了吗,你跟我们说了吗,你的胆子也太大了!你看这都几点啦!弄得医生院长现在都不敢走,人家公安处和公安学院的人也都来了,你再不带他回来我们就要报警了……来来来,你们跟我到接待室这边来,有人等他一下午了。”
  护士长板着脸,一路埋怨着批评着,领着优优和周月又往一楼走。在下楼的路上优优试图解释着:“拳击馆我也没去过,我也不知道这么远,我以为一会儿就能回来呢。”
  “回不来你也应该打个电话回来呀,再说你领他出去就不对!你再这样无组织无纪律我们可得向病人单位反映啦,到时候人家单位另外找人换你你可别不高兴……”
  优优住了嘴,因为她知道光这么解释是没用的,按道理这样带病人出去确实违了规,也因为周月不断拉着护士长,问公安学校谁来了。护士长一边批评优优一边应付周月:“谁来了待会儿你就知道了,这回你可得好好想一想,这个人你在哪儿见过的……”他们这时已经来到一楼的一间接待室,这间接待室布置得挺讲究,中间有个铺白布的长桌子,看上去又像一个会议室。优优进门时看到屋里已经坐着好些人,除了一个黄医生她认识的,还有几位公安学院的老师也面熟,还有一位是××处的人,优优见过但叫不出名。惟独当中坐着的一个中年妇女最面生,但从大家坐的位置和彼此的表情看,似乎这女人才是今晚的主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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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4)
  他们一进屋桌边的人就全都默然站起,没人开口说话,屋里鸦雀无声,每个人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周月。周月则用兴奋的目光看着他们。优优当然看出来,这些人以前也来看周月,但周月的目光是不同的。在他今天的目光里,闪动着久别重逢的激动,还有一丝羞涩的温情。
  和优优估计的完全一样,那目光的落点很快移向那位中年女人。紧接着她听到周月深情地叫了一声:“姑!”然后用惊讶的表情又问:“姑,您怎么来了?”
  姑?优优先是吓了一跳,但一脸惊奇随即又被一腔欢喜代替。她马上意识到周月的这一声“姑”,意味着什么,这一声“姑”是在没有任何环境暗示和氛围引导的情况下,当着医生叫出来的,这意味着大家全都亲眼看到,周月真的好了,他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记忆,变成了一个健康的人;这证明优优三个月来参与的种种努力已经见效!证明她今天下午的行动完全成功!证明她的分析判断基本正确:在周月二十年的人生当中,他内心最重的不是家庭,不是学业,不是玩耍,不是衣食住行,也不是朋友的友谊,也不是,浪漫的爱情。而是他的拳击教练,是他视若生命的拳击运动!
  周月的姑姑激动地流泪了,她肯定以为因为她的出现,周月才突然复原。其他人,包括护士长和黄医生,也都双目湿润。他们全都感动在这一幕姑侄相认、亲人团圆的场面中,感动在周月终于找回人生的欣喜中。他们看着周月的姑姑用发抖的声音叫了一声“小月”,然后抱住了她从小抚养的侄子,大家全都激动得鼓起掌来了。
  在掌声中,在大家彼此简短的议论中,特别是在黄医生用医学的词汇所做的归纳中,优优听出来,他们全都沉醉于这样的判断——因为最亲的亲人突然出现,唤醒了周月心中的童年,童年的复苏又激活了整个记忆的年轮,使周月的大脑在瞬间复原。优优也被医生的结论感动了,已无所谓众人把周月的痊愈归功于谁,她看到在掌声中每个人都上去拥抱了周月,他们逐一相认,真诚祝贺,欢呼周月从此归来,那场面看得优优热泪双流。还是××处来的那位领导,也许和周月的交情最短,相对比较平静,听说周月还没吃饭,忙着招呼大家出去找个饭馆。“我们也都没吃呢,”他对周月说,“你姑姑下午就到了,我们陪她过来等到现在,还以为你在外面出了什么事呢。走走走,一起去吃饭,今天咱们要好好祝贺祝贺,你和你姑姑有多少年没见面了?”
  大家应和着,围着周月和他的姑姑,往外走去。黄医生向××处的那人表示:“科长,我就不去了,我六点多钟吃过了。”可那科长执意拉他走:“一起去一起去,你不是已经下班了吗,咱们一起去喝一杯。让周月好好谢谢你,是你救了他,他得敬你一杯谢恩酒啊。”刘科长又拉护士长一起去,护士长说我就不去了,我吃过了,而且我还得值班呢。
  大家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了院子里,上了刘科长开来的一辆面包车,在黄医生终于被他们拉上车子后,车子开动起来了。护士长站在车外向他们挥挥手,目送车子走远了,然后才转身走回住院楼,这时她看到了站在楼门口,望着远去的车子还在发愣的优优。
  “哟,你吃了吗?那你怎么没跟他们一起去呀。”她看一下表,说,“正好,现在十点半,食堂夜宵还没撤呢,你赶快去吃点饭,然后早点休息吧。以后注意出去要请假,要和我们说一声,幸亏今天没出事,出了事你说你负得了这个责任吗?行,你快去吃饭吧,以后注意就行了,啊。”
  优优说:“噢。”
  护士长唠叨着进了楼。优优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站在静静无人的楼门口,好半天才机械地移动了一下脚。她没去食堂吃夜宵,她不饿,胸口和肚子,都被什么东西胀满了。她又想哭,可这一回不知为什么,竟然一点也哭不出来了。
  整个晚上优优都没吃饭,她在医院附近的街上静静地走了走,找个没人的街灯下,坐在路边发了会儿愣。北京的初夏比仙泉要冷,虽然雨已停住,而且今夜无风,但她还是很快被冷透了,从前胸贯穿后背,冷得透心。
  那天很晚优优才回到医院的地下室里,回到保姆的宿舍中,那间十几平米的小屋子,挤挤的住了八个人,她们都是在医院里照顾病人的“护理员”,年龄有老也有小,口音有南也有北。此时八个人全都回来了,都没睡,都在唧唧喳喳地聊着天。她们聊天的内容不外是楼上那些病人们,还有病人们的亲属们,谁好谁坏之类的,好坏不外和钱有关。优优懒得听她们聊这些,听她们聊久了会觉得这世上除了钱,就没有任何别的了。
  她们也不大理优优,因为优优不合群。她们也都怕优优,因为优优太厉害。有次有个山东小姑娘因为放东西的地盘和优优打了架,连旁观的人都能看出来,优优表面上虽秀气,胳膊上可是有蛮劲,而且,优优似乎还会几套拳。
  所以优优拉开被子躺下后,正说得热闹的女人们也都自动没了声。也许她们聊累了,也许怕优优嫌吵发脾气,大家也纷纷上了床,关灯之后很快就响起了呼噜声,这都是吃得饱也睡得香的女人们。
  只有优优一人,一夜没有合眼。
  周月的顽病好了,他可以重返“人间”,优优的辛勤耕耘,终于收获了秋天,她应该感到幸福快乐,感到称心如愿。可她幸福吗?快乐吗?称心如愿了吗?她离周月是更近了,还是更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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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5)
  清晨时候——也许是清晨吧,谁知道呢,地下室反正黑白不分,晨昏莫辨——优优睡着了。好像只迷糊了一瞬间,醒来时整个屋子只剩下她一个人。她爬起来迷迷糊糊地看手表,一看看出了一身汗。居然已是上午十点了。她脸都顾不上洗就直接往三楼周月的病房跑。每天她不到八点钟就会赶到病房的,她要照顾周月洗脸刷牙吃早饭。十点钟医生一般已经查完房,这时她通常都陪着周月去楼下花园散步了。
  一楼等电梯的人很拥挤,优优等了十秒钟就有些等不及,她顺着楼梯往上跑,她不知道周月是否还在病房里等着她,还是自己去花园散步了。她跑到病房时还以为自己上错了楼,位于走廊尽头的那间单人病房里,似乎已经变了样,小桌上放着一只外表俗气的红暖壶,还有饭盒、水杯和一篮花,没有一样东西是优优见过的,连同床上躺着的那个人。那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子,床头床尾还有一大一少两个孝子贤孙伺候着,看到优优愣头愣脑冲进来,全莫名其妙地抬了头。优优吓了一跳退出来,她退出来仰头去看房门号,房门号明明白白没有错,让优优疑心自己是不是见了鬼。这时她看见一个护士从隔壁端着药盘走出来,便慌慌张张上去问:
  “哎,周月呢,他是不是换房了?”
  “周月?周月出院了。”护士反而很奇怪,“你不知道吗?”
  “出院了?”优优只觉得自己的心口怦怦跳,“出院了?他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早上啊。你不知道吗?”护士难以置信地反问着,她看到优优惊呆的表情确实是真的,才不由停下脚步关心地问,“他们是不是还没付你工资呢?不要紧,你可以找他们学校要,你的钱是不是周月的学校出?”
  护士的话优优根本没听见,她的脑袋嗡嗡响,眼泪一下子涌到了眼眶外,不知道是因为委屈和失望,还是屈辱和愤怒。她那么爱的一个人,她为他投入了自己的全身心,可他居然就这么不声不响地走掉了,连一句招呼都没打,连一声再见都没说。她就像一个被无端遗弃的小孩,从温暖的家里被突然带出,抛弃在无遮无蔽的街上。可护士从她的眼泪中,看到的也许并不是这种刺骨的伤痛,而是对金钱的吝惜和贪婪。
  面对护士的关心,优优只能下意识地摇头,那位护士显然搞不清她为什么含泪摇头,为什么转身跑开。优优什么都没说就跑下楼去,跑出医院,她真的像护士教她的那样,跑到了公安学院。她在上次找到周月老师的那间办公室里,再次找到了那位姓杨的老师,杨老师显然已经知道周月出院的消息,没等她开口便先发问:
  “哎,你是丁优吧,你是从医院过来的吧?××处的人把工资给你结了吗?”
  优优没有回答,从护士到老师,人们见她满口都是工资。此时此刻,钱这东西让她如此厌恶。此时此刻,她想要的只是周月。他去哪儿了,他为什么这样行色匆匆,他为什么这样默无一语,就走得无影无踪?
  杨老师对这些作了合理的解释:“啊,周月呀,他今天一早让他姑姑接走了,接回老家去了。医生建议他继续休养一段,在医院养也行,出去养也行,所以,他就跟他姑姑回老家了。我今天上午有课,没去接他,他是自己把放在医院的东西送回来的,放下东西他就跟他姑姑走了,他们要赶中午的火车。他出院的时候你没在吗?”
  优优无话可答。
  是的,她不在,他就走了。可这又能怪谁呢,是她自己睡过了头,她起床的时候都十点了。周月和他的姑姑,当然没义务等她,他们还要把周月的衣物送回学校,还要去赶中午的火车,也许他们来不及和她告别。
  优优也说不清自己出于什么心理,一下子就原谅了周月。她甚至还替他把一切过程都向合乎情理的方向,做出合乎情理的推论。其实,她也想过,就算他们时间来得及,也是合理的,他们没必要非和她告别不可,她算什么,不过是一个保姆而已,一个临时请来帮忙的小保姆,而已。
  优优离开了学校。虽然她问了,但那位杨老师也说不清周月的老家究竟在哪座山里。杨老师再三留她在学校吃顿午饭,但优优还是走了。因为他们都以为她是来要钱的,所以她讨厌他们。她不想占他们半顿饭的便宜。
  讨厌归讨厌,后来优优还是去了××处,结清了自己的工资。给她结账的老李她也认识,曾代表领导来医院看过周月两次,老李虽然没让优优费什么口舌就把欠她的工资通通结清,但言语表情之间,只是公事公办的漠然。因为最后的这个月还不足半个月,所以按实际天数只给了优优三百元,结清之前那人还负责任地打电话问了医院,看优优是否还欠着医院的伙食费住宿费之类的钱,问完了,才把那三百元一张一张地,交给优优清点。
  那三百元,是新票子,捏起来还嘎嘎作响呢,一张一张数到优优的手心里,数得优优两只眼睛都湿了。好像她的那些爱,那些幸福,那些几乎触摸到了的幻想,全部化作了这几张半红不红的票子,数完了,也就完了。
  钱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可以把人间的一切,全都结清!
  结完了账,优优问给她钱的老李,知道周月的老家在哪儿吗?老李说不知道,周月不是我们这儿的人,他是实习的。你找他有事吗,是不是你有什么东西还在他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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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淡生活》第一部分(26)
  优优愣了好一会儿,才不得不遗憾地摇摇头。她想:要是她真有什么东西还在周月那里就好了。
  但在优优回到医院后,在她回到地下室那间宿舍收拾行李时,却发现周月还有一件东西忘在了她这里,这就是那件仙泉体校的运动衫。她看着那件半旧的红衫发了会儿呆,然后仔仔细细叠起来,藏进自己的提包里。
  她提着这只提包,走出公安医院的大门,走上夏日的街头,就像寒冬时节她刚到北京一样,提包里除了一些零碎用品,除了那件红色短衫,就只有几件从家里穿来的毛衣毛裤,这就是优优的全部行装,全部财产。
  这时的北京,每一条街上,都蒸发着头伏的酷暑。优优此时最大的心情,就是给大姐打个电话。她不是想找大姐哭诉委屈,只是想听听大姐的声音,只想听听大姐说上两句关心的话,让自己确信千里之外,她还有家。但她在一家邮局拨通电话的时候,眼里还是掉了眼泪,她告诉大姐她的工作已经结束,但她目前暂不回家,她想在北京再待一阵,看能否找到合适的工作。大姐如她所盼的那样说了好些关切的话,问她身体病没病,问她现在住在哪儿……她也问大姐病没病,家里好不好,火锅店开没开,以及诸如此类的……大姐说店还没开呢,也开不起来了。欠了一堆钱还不知怎么还,赶这时候肚里又怀了小孩子,我本想把孩子打了去,可你姐夫又不同意。优优惊喜得差点跳起来:什么,大姐你怀小宝宝了?什么时候怀上的,什么时候能生呢,好不容易怀上干吗要打了去?姐夫不同意,我也不同意!大姐在电话那头叹口气:现在不是你们同意不同意,是医生说我身体弱,得保胎,可保胎的药又贵得吓死人……优优说:贵就贵,我有钱,我马上把钱寄回去。
  放了大姐的电话,优优就在这家邮局,把钱寄回家里。这三个月零十天她一共挣了三千整,除了饭费住宿费和外出时的乘车费(特别是带周月去武警体工队那一次,光车费就花了一百多),还有一点点洗漱用品费,天热了还买了两件薄衣服……总共花了一千多。加上她从仙泉带出来的钱,手上还剩两千五。她寄了一千八百给家里,自己还剩七百元。她在邮局营业员的指点下填了寄款单,填好后心里洋溢着满足感,她从小到大都是花大姐的钱,后来也花过姐夫的钱。现在她自己可以挣钱了,这是她第一次,在经济上,为自己的亲人做贡献。
  寄完钱,她心里轻松快乐了些。于是就在这间邮局里,又打了个电话到仙泉,这回是打给仙泉体校的拳击馆,接通后说找洪教练。优优本来想,周月跟他姑姑出了院,去向何方八成会告诉洪教练。可电话那边说洪教练去北京了没回来,他住北京哪里也不清楚。优优只好怏怏地从电话亭里走出来。
  那天晚上优优花二十元住了一间小旅馆,花五块钱在旁边的饭馆里吃了一碗炸酱面。晚上睡觉前又把那件红色运动衫拿出来,摊在床上仔细看。那一夜她就把那件运动衫贴肉穿在自己身上,如此想象着与周月相拥而眠。
  那一夜优优果然做了好梦,梦中的情景非常逼真,清晨醒后优优发觉,那个梦简直就像她和周月在医院里互相为伴的纪实电影——他们一起聊天,一起散步,一起游戏,他们真的就像一对相依为命的恩爱恋人。她照顾他,也爱他;他顺从她,也依赖她。每一个清晨,每一个午后,每一个黄昏,周月都属于她。那是病中的周月,梦中的周月,她的周月。
  那梦的结尾不够理想,问题同样出在太过纪实,它毫不留情地表现出周月病好之后,突然对她漠不相识。她哭了,哭醒了,醒来后她急急地穿衣服下床出门,想赶到三楼的病房里去,一出门看到旅馆的走廊才发觉这已不是医院。天还没有全亮,四周静静无声。她靠在走廊的墙壁蹲了下来,心酸落泪回顾梦境,品尝着离开周月后第一个孤独的清晨。
  也许她和周月,永远不会重逢。优优也不知道周月什么时候能从老家,从他姑姑那里,再回到北京,不知道他会重返学校继续读书还是回到××处继续实习。还是,根本就不回来了,就在他姑姑那里,长期养病。
  她本来计划去公安学院或××处再去打听,但一直没有去成。没去成的原因既是因为她很快就找到了一份工作,那是一份需要早出晚归的劳动;也是因为,她有点灰心,缺乏自信。她给仙泉体校又打了一次电话,在电话中她知道,洪教练已经回到仙泉,但很快就又走了。这一回是去了美国,和他的老伴一起,去看他们的女儿,和刚刚出世的外孙。这个电话等于告诉优优,再也没人能向周月证明,他是怎样才在武警体工大队,度过一个重要的黄昏;再也没人能向周月描述,她在漫长的七十天里,为周月做了什么。最熟悉她和周月的人已经走了,最知晓周月康复原因和真实过程的人,已经远远的走了。
  洪教练远走美国,意味着优优和周月的故事,命中注定,该结束了。他们命中注定,要各自去过各不相同的生活,投向自己新的人生,就像两条方向不同的直线,永远不再重合。
  优优新的人生是什么呢,开始几天很茫然的,因为她把在北京找工作看得太难了。她在北京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没有任何可走的后门,她要找工作只能自己去街上转悠,转悠不到就买份报纸,看上面的招工广告。她看到一家公司要招推销员,就按照广告上的地址找去了。人家一问她的经历学历,发现她竟然学过财会,于是让她改做记账员,干了十天后又让她做了正式的会计。原来答应每月工资五百元,干了会计又答应每月给她增加二百元,还包吃住。这对优优来说,已经大喜过望,已经非常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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