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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衣警察

_14 海岩(当代)
  “宋,宋江呗!”
  他忍住笑,没打断他。
  “孔,孔老二。”杜卫东见他未置然否,便用眼睛探询着他的反应,不放心地问:“对不对?”
  “你往下说吧。”
  “陈……陈他妈是谁呀?”杜卫东用筷子敲着脑袋,“噢!想起来了,陈伯达!嘿嘿,就是他。蒋宋孔陈嘛。哎,怎么没有林秃子呀?”他真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了,甚至还想哭,他望着一脸沾沾自喜的杜卫东,觉得很可怜,连他自己,还有许多许多他们的同辈人都非常的可怜。本来,学文化的话他只是随便说说的,没想到这一来他倒真的下了决心。第二天正赶上星期四,也就是犯人的星期天。他跑到供应站去买书,看遍了整个货架子,只有一本《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的小薄本是介绍地理知识的。便买下来。想了半天,又跑去找到比较熟的丁队长,把三张两元面值的钞票交给他,求他在外面书店里给买几本文化书籍,丁队长接过钱,笑着说:“你每月就二十五大毛的零花,买那么多书干吗?”
  “没事看看呗,”停了一下他又说:“将来总得出去啊,什么都不会,不是废了自己吗?”
  丁队长直点头,“对对,政府倒是也考虑组织你们学学文化,可现在一没教材,二没师资,再加上犯人的年龄和文化程度差别太大,所以得慢慢来,你要急的话,我就先给你出去买买看。”
  书买来了。书在他和杜卫东之间增加了许多共同语言。在杜卫东玩命地往他的小车里装土的那会儿,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们现在竟成了朋友和“同学”。
  但是他们之间也吵架,有一次几乎要闹翻了。
  事情起因在年初从四车间调来的一个惯窃犯身上。这人偷东西六亲不认在全厂是出了名的,为此已经调换了好几个车间,还加过刑。他一来,同屋的犯人没有不防备他的。不料在元旦第二天,他倒先嚷嚷起来了。
  “妈的,谁偷我东西了?手那么不干净!”
  大家都觉得新鲜,七嘴八舌地起哄。
  “你还丢东西?丢什么了?”
  “魂丢了吧?”
  “糖!过年发的糖,刚吃几块全没了,妈的,真不是东西,我缝在衣服兜里了还偷!”
  一直不吭声的杜卫东站起来,剥开一块糖,大模大样丢进嘴里,又阴阳怪气地从那气咻咻的惯窃犯身边走出门去,嘴里念念有词地哼着“趁他醉得不省人事,我就一不作,二不休……”
  周志明一看杜卫东那副神情,立刻就明白了八九成,便从铺上站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出了监室,在过道拐角没人的地方,扳过他的肩膀,压低声音问:
  “是不是你?”
  杜卫东一脸得意,笑而不答。他狠狠从杜卫东肩上甩开手,咬牙切齿地说:“你还偷东西,你说过的话,全是放屁!”
  杜卫东最初被他那张激怒的脸吓住了,愣了片刻,随即又恢复了笑容,“我不偷好人。是他先偷我的,把我的糖全偷去了,我这叫自卫。”
  “我看你们全一样,为了几块糖要脏自己的手。你不是发过誓了吗,才几天哪?还是偷,你们这帮人我算看透了,本性难移,这辈子也改不了了。”
  他简直不知用什么话来发泄由于失望而产生的恼怒。
  杜卫东却受不了了,脸色铁青,毒毒地眯起眼睛,望着他说:“我们这帮人,你动不动我们这帮人,你算什么?你不也是犯人吗?你说你没犯罪,没犯罪怎么不给你平反?连卞平甲都走了,可你还穿着这身黑衣服,你说你是好人,在这除了我承认还有谁?”
  他浑身哆嗦起来,“你,你浑!”他掉头走开了。
  他恨杜卫东,他从未做过有损于他的事,即便是骂他也是怒其不争,可杜卫东却如此刺伤他。他想,他们这种人大概是习惯这样翻脸不认人的。
  杜卫东却好像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第二天便又嘻嘻哈哈地凑过来跟他要书看,他别过脸不去理他,一连几天不同他过话,直到后来听说杜卫东早已把偷到的糖交到干部那里去了,他的气才平息下来。
  “难道只有我有自尊心吗?”他心里想,“他说了我最反感的话,可我那天说的也是他现在最忌讳、最不爱听的话呀!我毕竟还是一个犯人,现在就连干部都不说刺激犯人的话了,墙壁上‘立即取缔、予以制裁’这类的标语也换了;衣帽上的劳改字样和号码也拿下来了;跟干部说话可以‘平起平坐’了,连光头也不剃了;一切带有歧视、羞辱和刺激性的规矩都取消了。犯人也是人,自尊心也应该受到培养和保护,没有自尊心的人才真是无可救药呢。”
  他反省了自己的粗暴,终于又和杜卫东言归于好,这场风波就算平息了。
  他把书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一本,恰好是那本最早买的《伟大的祖国万紫千红》,翻了翻,几乎每页上都有杜卫东用笔画出的道道和压折的痕迹,原来还觉得这是他一种不知道爱惜东西的坏习惯,现在却从中感受到他读书的认真来。
  门外又响起了拉长了声音的哨子,该集合出操了,他把书又放回枕下。
  初春的清晨,乍暖还寒。院子里,青虚虚的一片雾气中响起了节奏齐整的扑扑的脚步声。在队列的左侧,一个值班队长操着山东腔高喊着“一二一”的口令,偶或还夹杂着不知是谁的一两下咳嗽声。一阵凉风飘过,拨开淡淡的雾幔,他不期然又望见了远远的西墙根,那一排红砖砌就的车库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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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9)
  昨天中午,杜卫东已经把行李打点就绪了,也一一向同车间的犯人们道了别,却唯独没有向他表示什么,直到屋子里的人都到操场上看球赛去了,才把他叫出来,一直领到那栋车库房的后面。
  “非上这儿来干吗?有什么事吗?”他见杜卫东眼神有点儿激动,便故意轻描淡写地问。
  杜卫东的脸上又开始泛红了,“我,”他迟疑着说,“我回南州,要我帮忙办什么事吗?”
  “我没什么要办的。”
  两个人沉默在惜别的心情中,好一会儿,杜卫东又说:“我要走了。”
  他点了一下头,伸出手去,“也许还会再见面的,……”
  杜卫东握着他的手,没容他说完,一大颗泪珠已经滚落下来,他竭力想憋住不哭,脸孔扭得十分难看。
  “我忘不了你,你是个好人。”他一下子抱住他,哽咽起来。
  他一向不习惯拥抱这种表达感情的方式,可现在却完全被杜卫东的激动感染了,也情不自禁地伸出胳膊搂住他的背。
  “你哭什么,出去是好事,别哭了,待会儿让人看见。”
  杜卫东抹去眼泪,发誓般地说:“从今后我就是个清清白白的人,干干净净的人,我说了就能做到,我一定要让你看见!”
  这回是轮到他去拥抱杜卫东了,他心里真高兴啊!
  杜卫东走了,去奔他新的前程,而他还留在这里,重复着每天千篇一律的生活。
  下了早操,吃了早饭,休息了一会儿,又整队去车间上班,在他刚刚钻进一辆解放牌卡车底下准备卸闸箱的时候,一个值班队长在卡车边上蹲了下来。
  “周志明,出来一下。”
  他钻出来,莫名其妙地跟着那个队长往车间外面走去,到门口,队长才站下对他说:“你到车间办公室去一趟,市局马局长要找你谈话。”说着,又笑笑问:“你认识马局长?”
  车间办公室就在车间的右壁,刚刚油漆一新的门虚掩着,他在外面喊了一声:“报告。”
  里边有声音:“进来吧。”
  屋子里,马局长独自坐在桌子前面看材料,看见他进来便说:“坐吧坐吧。”刚刚刮过胡子的脸显得精神十分爽朗。
  “怎么样?听队里反映你最近工作不错,还很爱学习,是吗?”马局长脸上的皱纹微微展开,态度比上次温和亲切得多。
  他笑了一下,没说话。但他注意到,马局长用了“工作不错”这样的字眼儿,而没有用那个惯常的说法——“改造不错”。
  老头儿换了话题,指了指桌上那沓材料说:“砖厂发生的那些事,场里现在已经调查结束了。田保善捆伤同室犯人,已构成故意伤害罪;抗震救灾期间又犯有策动集体越狱未遂罪,现在准备交送人民检察院依法处理,砖厂的有关干部也做了严肃处分,有的撤销了领导职务。你在砖厂期间受到的一些不公正对待,我们也了解了,对于你在这几个事件中的立功表现,场里也准备报请人民法院予以减刑,你有什么想法吗?”
  他觉得喉咙发堵,一大堆想说的话无法启口,慢慢低下头去,却又分明地感觉到马局长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直射,仿佛要将他洞穿似的。
  “有话说出来嘛。其实,你心里说什么我都知道,你在说:‘我本来就没有罪,要减什么刑啊,对不对?’怎么不说话?不说就是默认了。”
  他仍旧低着头,沉默地等待着即将临头的严厉的批判、申斥和一大套关于认罪服判的教育,不料那老头儿却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竟意外地用温和得近于慈祥的声音凑近他说:
  “既然你认为自己没有罪,为什么不申诉呢?粉碎‘四人帮’都这么久了,你应该向原审法院提出申诉,要求复查嘛。”
  他吃惊地抬起眼睛,惶惑地望着那张苍老的脸。他感觉到自己心尖的抖动,好一会儿,一句久压在胸中的话才送上舌尖:
  “我相信党,相信组织。原来我已经什么都不相信了,粉碎‘四人帮’以后,我明白了我们党是一个多么好的党,我完全相信她。这些年那么多冤假错案,要平反也总得一件一件地来。凡是真正看到希望的人,他就一定会有耐心。我想,我等着吧。”
  老头儿默默听他说完,不住深深地点头,这种同情的表示引起他心中一阵激动,尽管他知道这一同情在形式上并不是“官方的”,但他在自己的感觉上却真心地认为这是代表了组织,代表了党的。他的眼圈红了。
  “你最近身体怎么样,胃病好了吗?”
  “身体挺好,胃没事儿。”他无从晓得这位局长怎么会知道他的胃。
  “身体要搞好,将来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他用力点点头,泪珠几乎要掉下来。他觉得局长是用了一种同志间交谈的亲切口吻在和他说话。
  “你的那位女朋友,就是去年来看你的那个姑娘,给你写信吗?”
  “以前写过,可我一直没回。最近她有好久没来信了。”
  “应该回信嘛,那姑娘是很爱你的。”
  “……”
  马局长站起来给自己的茶杯倒上开水,又问他:“啊,你渴不渴,要喝水吗?”
  “不,早上刚喝了粥。”
  “那你干活儿去吧。”局长看了一下手表,又说:“以后有时间我还要找你谈,我很想听听一个犯人对我们劳改方针政策的感受,就算你是个犯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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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10)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像个小学生似的朝局长鞠了一躬,转身要走,突然又被叫住了。
  “你——”老头儿轻声说,“你还是写一份申诉材料吧,交给厂里的干部,他们会给你转的。”
  他点点头,“好吧,我写。”
  立秋已经五天,太阳只有在正午时分还保持着一点儿伏旱季节的余威,到了下午三点来钟,东南方便飘来一丝细细的凉风,将那短命的燥热拂散而去。
  公共汽车经过神农街的时候,周志明把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期冀着能在短瞬的一晃间,从那熟悉的胡同口望见她,但他看到的,却全然是一片陌生的景象,昔日的神农街口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了。副食店、回民餐馆和夹在它们中间的细长桶似的小理发铺子全部荡然无存,连神农街头条整个胡同一起,统统被囊括进一个尘土飞扬的工地里,在这些老旧店铺和狭曲井巷的基址上,赫然升起一座预制浇铸式高楼的骨架,一层稀疏的脚手架围锁着它庞大的身躯。在它的俯瞰下,原来宽阔的街口似乎变得拥挤不堪了。
  他茫然若失地望着,车子转过了街口,才扭回头来,心里有点儿酸,不知为什么,在连日来兴奋和激动的心绪中,悄悄爬上了一丝怅惘。
  “他们搬到哪儿去了?”
  他在幸福路下了车。本来是想好了在神农街下车先到肖萌家去的,现在只好改变计划了。站在路口发了一阵儿愣,便过街朝北走去,他决定先去机关报了到,然后再回他那个早已没有人的家去。
  手提包沉甸甸的,里面本来只有几件随身衣服和肥皂、牙膏之类的零碎杂物,再就是那几本书。两年多的牢狱生活,每月靠两块五毛钱的零花,当然攒不起什么家当来,过冬的棉服他也没有带,一律留在农场里了。包里压着沉的,是他早上上火车前,丁队长硬塞进来的那些又大又青的苹果。今天一大早,机修厂的教导员和厂长就把他接到自己家里,烙大饼,炒鸡蛋,还特地开了一瓶久存的汾酒,大大地款待了一通,然后又叫了辆后开门吉普车,让丁队长一直把他送到了自新河火车站。
  在只有一排简陋砖房的车站站台上,候车的人寥寥落落。丁队长拉着他的手,说:“我早就想到今天了。”
  他说:“丁队长,到现在了,我还从来没谢过您哪,您没少照顾我。”
  “谢我什么,这地方本来就不该你来。好嘛,我们也算有缘相识了一场,你是个好小伙子。跟你说,要不是你们处里来函要你回去,我原来还打算请你留在我们这儿工作呢。咳,其实这地方怎么留得住你呢?还有,那位姑娘大概也等得苦了,回去吧,以后别忘了我们。”
  一只又粗又硬的大手握住他,微微地,却又是充满感情地晃了一下,万端感触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恨这块地方,在这儿他尝够了屈辱和痛苦;他也爱这地方,这儿磨炼和升华了他的性格和意志,教会了他许多谋生的本领和知识。他觉得自己现在是一个能够结结实实地站在大地上的男子汉,从脚到心都是那么有根底,那么强有力!想想看,他原来是个多么胆小懦弱的毛孩子,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而现在,他已经从旧的躯壳中蜕出身来,成了另一个人了。他学会了推小车、修汽车、生炉子、砌炉子,学会了种菜、种水稻、喂猪和打草垫子。他的呼吸似乎都粗壮起来了!他已经敢于在田保善他们企图越狱亡命的关头,横着一把铁锹拦住他们的去路,并不逊于古代张翼德立马桥头,一杆丈八蛇矛,吓退十万曹兵的英雄气概。看得出来,田保善、郑三炮他们当时是真的怕他了,从骨头里怕他了。他后来一想起那个场面,就憋不住要从心底荡漾出一种无可形容的惬意和兴奋来。
  他和丁队长久久相视着,两年多的精神压抑和肉体痛苦在心灵上创下的痕迹,似乎在离别之际淡远了些,一种留恋的心情油然而生。他知道今后也许再也不会回到这条几乎将他淹没的自新河了。这块混合了恨和爱的土地毕竟系结着他难以忘却的一段人生,这些在艰难中给他温暖和帮助的干部们,也许就此一别,不会再见了。他不能不感到一点儿难过。在列车开动的一刹那,他的心像顿点儿一样猛地顿住了,他看见丁队长随着车子走了几步,听见那亲热的声音:“再见了,小伙子!”便怎么也憋不住两颗滚烫的泪珠从面颊上扑落下来。
  “嘿!提包儿的那位,走人行横道去!”对面马路上一个交通民警的喊声把他吓了一跳,他连忙向人行横道靠了靠。“瞧车!不要命啦,你快上人行道!”
  交通民警的喊声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大城市的一切都已经生疏了。比起自新河农场空旷寂寥的田野,死气沉沉的苇塘,惨白肃杀的高墙,和残破老旧的监房来说,这里的气氛、画面、色彩、音响和情调是多么不同,对比是多么强烈。他像一个头一回进城的老乡似的,连横穿马路都有点儿进退无措了。虽然不到两年半的离别,但是,国家发生了根本变化,个人经历了坎坷磨难,劫后余生,重又走在这宽阔繁华的街市上,仿佛是阔别了多年。那门面华丽的商店;衣着入时的姑娘;那新立在街口的彩色的广告牌和被喧嚣的噪音、工厂的废气污染了的大城市的空气,无不使他感到几分恍若隔世的新鲜和惊奇。
  从幸福路到他们机关那条原本弯曲曲的马路已经展宽取直,在新分出来的快慢车道的间隔处栽着干挺叶茂的白杨,绿油油的阔叶在微风细拂下婆娑絮语,柏油路上铺满被树叶筛得晶莹细碎的阳光。他信步朝前走着,并不急于赶到处里报到,他对于现在能有权支配自己的时间怀着一种特殊的兴奋和满足,细细地饱览着沿街的景物;搜寻着旧时的记忆;呼吸着自由天地的气息,以一种享受的心情在这条幽静得让人心醉的林荫路上,漫步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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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11)
  三十分钟后,他来到了机关的灰楼。
  楼道里的墙壁是刚刚粉刷的,显得光线明亮,一直存在脑子里的旧印象也因此更遥远了些。也凑巧,在楼梯上碰到的第一个熟人就是小陆,看上去,他比过去更加发福了。
  “小陆,你这家伙,把我忘了吧?”他高兴地向愣在楼梯上的小陆伸出手去。
  “是你?”小陆看清了他,惊喜地用白细多肉的手掌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刚到?怎么不来个信儿,我好去接你呀。快来,大伙都在。”小陆一把抢过他的手提包,拽着他往三楼跑去,边跑边亮开嗓门喊起来。
  “小周回来啦,周志明回来啦!”
  足有一个小时,他被人们包围起来,问长问短。他兴奋得满脸通红,应接不暇,直到段兴玉带着处长来到办公室后,人们才三三两两地散去。
  不知是由于面容的老态还是由于体态的臃肿,纪真比两年多以前增加了不少派头,硬领的的确良白上衣纤尘不染,花白了的头发梳得根根笔直,很有风度地向后背着,鬓角也修饰得很整齐。他握了握志明的手,眉宇间挂出很有分寸的微笑。
  “回来啦?坐吧坐吧。”
  第一句话,周志明便感到一种疏远的客气。
  纪真在大陈的座位上坐下来,笑着说:“咳呀,为了你的问题,我可是倒了霉了,让‘四人帮’整得好厉害。他们要是上了台,我们这些老家伙非要人头落地哟!”
  段兴玉在旁边接嘴说道:“你抓起来以后,纪处长在甘向前那里为你讲了几句公道话,在311案的调查中也顶了甘向前,结果叫他们撤了职,粉碎‘四人帮’以后才又回来主持工作的。”
  周志明感激地冲处长点点头。
  纪真接着说:“是嘛,他们要搞你的巡回批斗,我不同意;要把311案当作你通敌纵敌的案件来调查,我也不同意,净跟他们唱反调,惹恼了他们嘛。”话锋一转,说:“好嘛,你回来了就行了,好好工作,思想上不要背什么包袱,啊。”
  志明又点点头,却不尽明了他话中的含意,纪真又说:
  “你的结论你都看过了吧?是嘛,这个结论还是两分法的,还是公正的嘛。一方面,改正了过去的错判,又恢复了党籍,另一方面,也指出了你当时在处理那件事情时的错误,反对‘四人帮’是好的,但作为一个公安人员,你所使用的方法,我只是讲方法,是不太恰当的,对吧,我相信你对这个问题会有正确认识的。”
  后面这几句话,口气相当婉转,很有些语重心长的意思,但周志明的情绪却明显低沉下来,垂着头,一句话也不接。
  场面有些尴尬,纪真换了一个话题,对其他人笑着说:“咳,预审处的那些人办事真是不像话,他们的案子,硬要我们负责复查,好像小周的罪是五处判的,结果三下两下拖到现在,要不你早就能出来了。”
  他仍是垂头无语,纪真又扯了两句别的,便说有事离开了这间办公室。
  他默默然站起来,拎起手提包,说了句:“回家。”
  段兴玉看了看手表,说:“我送你下楼。”
  段兴玉送他出了楼门,又出了机关大院的门口,才站住,说:“这几天你不用着急上班,多休息休息吧,把户口、粮油关系都先办了,需要科里帮忙就来说一声。”
  他点点头,“行。”
  段兴玉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部,“结论上的小尾巴,别太放在心上,大家是有公断的。”
  他这才笑了笑,“我不在乎,没事儿。”
  还不到下班的时间,在街口公共汽车站等车的只有他一个人。手提包不再是沉甸甸的,大部分苹果已经被大家分而食之,微风吹过,远远地送来一阵很不熟悉的蛙叫似的音乐,杂带着几个年轻人轻浮的戏谑声。
  “志明,”有人在身后轻唤,循声回望,他的目光和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对视在一起。
  “严君呀!”他脸上浮出笑纹,用同样的轻声叫道。
  严君的小辫子不见了,改成了短发,一抹浓黑的大波纹荡过额角,在英气勃勃中加进了一点儿以前未曾有过的端庄和雍容。
  “我刚放出来,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我出去来着。”
  其实,周志明回来的时候,严君正在机关里。她在科里的另一间办公室听到楼梯上传来陆振羽大喊的声音,心几乎都要从嘴里跳出来了,仿佛那声音是专为喊给她听的,但她忍住了没有随着大家一起到周志明那儿去,她不愿意在乱哄哄的人群中和他寒暄而过,而一个人悄悄跑了出来,她选了这个公共汽车站来等他,给自己和他安排一个“邂逅相遇”的机会。现在,这个她在感情上所属于的人,这个给过她无数美好梦境和幻想的人,活生生的,面对面咫尺相对,他那淡淡的笑容,似乎使她多少夜晚的辗转反侧之思得到了一丝满足和宽慰。她想说些久别重逢的高兴话,话未出口,鼻子已经酸得快要忍不住了,她望着他黧黑的、瘦尖尖的脸,两年前的那身蓝制服已经洗得掉色发白,在他身上显得十分土气,卷起来的袖口露着粗糙的手和半截古铜色的胳膊,她不由低回地说道:
  “你吃苦了。”
  “还好。你这两年怎么样,挺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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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12)
  她点点头。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想起一个话题,问道:“你和她见到了吗?”
  “谁?”
  “施肖萌,她搬家了,你要找她吗?”
  “对了,我正想问你呢,你知道她搬到哪里去了?”
  “搬到太平街去了,太平街三号,就是那排‘复辟房’,你到那儿一问市委施书记家,都知道。”
  “她爸爸当市委书记了?”
  “政法书记。小萌也上大学了,可能是法律系,不大清楚。就在南州大学。”
  连她自己事后都觉得奇怪,她居然主动和他谈起了施肖萌,究竟是何种心情所使,她也搞不清楚,反正当时只是想叫他高兴罢了。
  然而周志明对这些消息似乎却并不那么高兴,反而皱起双眉,心事重重地唔了一声便不说话了。车来了,他匆匆和她道了别,登上了汽车。
  她目送汽车倾斜着拐过街角。然后垂下眼睛,一颗锁了很久的泪珠顺势剪落下来。
  他回来了,却仿佛离她更远了。
  西沉的太阳已经被尖尖的房顶遮住,远天流霞似火,烧得天空宛如一个醉汉的脸。西夹道这会儿早就阴凉下来,细细的清风隔衫透入,使人体味到秋凉的爽适。周志明凝目望了一下熟悉的门首,除了门上像对联儿似的贴了两张崭新的计划生育宣传标语外,一无变化。好像他离开这儿的两年,不过是昨夜的一场噩梦罢了。
  门是虚掩的,他轻轻推开进去。院子里,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两手沾满肥皂泡,从一堆洗衣盆中间站了起来。
  “你找谁?”她用陌生的目光上下打量着他。
  “这是我家。”他疑惑地环顾了一下整个院落。
  “你走错门了。”那女人的语气却更加肯定。
  “没错,我在这儿住好多年了。你是新搬来的?”他友好地朝她笑着说。
  对方却警惕地板着面孔,张着两只湿淋淋的手并不让开路。
  “我就住在这间屋子。”他指着自己的家门便要往里走。
  “你是哪儿的?开什么玩笑,这屋儿是我们家新房。”
  周志明愣住了。再一看,果不其然,他家的房门上,赫然贴着一对大红的喜字,他这才慌了。
  “哎?请问王焕德同志还住在这儿吗?他儿子叫王有福,他老伴姓郑……”
  “这是不是志明呀?”西屋门帘子一掀,王焕德趿着鞋子,探出大半拉身子来。“哎哟,可不是回来了,可不是回来了,我听着声儿像你呢。”
  周志明近前两步,“王大爷,挺结实的吧?”
  “还那样,还那样。”王焕德样子没大变,嘴巴刮得溜净,小眼睛上挂着惊喜的笑,只是那个哮喘的毛病像是比以前厉害些了,说起话来嗓子眼儿里有一个吱吱的小哨儿,“前几天听片警小韩说,高等法院把你放了,果不其然,今儿就回来了。快进屋,快进屋。”
  志明被让到王家的外间屋来,坐在椅子上,问道:“郑大妈和福哥、淑萍他们都好吧?”
  “好,好,”王焕德一劲点头,吱吱地喘着说,“淑萍妈还忙乎居委会呐,淑萍前阵儿顶替我工作了,大福子,……唔,刚才大福子媳妇你不是见了吗?梅英!”他向屋里高叫了一声,“快出来,你干吗哪?”又转脸对志明说:“和大福子一单位的,今儿轮休。”
  刚才那个洗衣服的年轻女人端着个茶杯从里屋走出来,不无歉意地冲他笑笑,把茶杯放在他跟前,没等王焕德介绍就大大方方地说:“这位是志明兄弟吧?老听我爹妈和有福他们念叨你。”
  周志明谢了她的茶,他快一天没有喝水了,口中早就干涩无津,端起杯子,也顾不得烫,狠着劲儿一口气喝干,梅英又忙给续上一杯,他一连喝了三个干,冒了一头汗,王大爷递给他一把大蒲扇,他一边呼打呼打摇着,一边同公媳两个说话。
  王焕德突然想起什么,说:“你等等,我给你看样东西。”志明怎么也猜不到,王大爷从里屋抱出来的,竟是一只睡眼惺忪的大白猫。那猫身上的长毛又亮又软,一副雍容华贵的样子,他一时语塞。
  “……白白!”
  他抱着白白,白白咪呜叫了一声,叫得他心头直发颤,他忍不住要去亲亲他的白白。“我们一直替你养着呢。”王大爷说。
  傍黑时候,大福子和郑大妈几乎是前后脚回了家,小屋里自然又响起一阵惊喜的笑声。
  大福子用拳头咚咚擂着他的胸脯,嘿嘿笑着:“还行,两三年不见,你倒壮起来了,脸怎么晒这么黑,要是在街上走,我准以为你是哪个山沟里的大老农民呢!”
  郑大妈忙着同梅英支锅做饭,也不时插进来同他说话。
  “前几天,派出所管片的小韩还说你要教育释放了,没想这么快就回来了。”
  “什么叫教育释放呀,”大福子一劲撇嘴翻白眼,“这是反‘四人帮’英雄。我们冶金局有一个小伙子就是,他去年就放回来了,是他们单位敲锣打鼓放鞭炮接回来的,满处做报告不说,现在又是区人大代表,又是市团委委员,一下子就出名了。志明,将来红了可别忘了咱们。”
  周志明苦笑一下,没说话。
  米饭梅英早就蒸上了,菜也大都洗好切好了,郑大妈又是个做饭的快手,不一会儿,小屋里便飘溢着饭菜的香味。郑大妈用抹布把一张簇新的方桌子蹭得锃亮,摆上碗筷,周志明问:“怎么淑萍还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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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13)
  郑大妈叹了口气:“谁知道她呀,大概又跟男朋友一堆儿买东西去了。志明你说说,见面才几个月就寻思办事儿,哪儿有这么急茬儿的?我这儿呢,整天价在街道上给别人家做工作,晚婚呀,晚恋呀,可自个儿的女儿倒一通急着张罗,以后人家要给我一句难听的,我不也得听着呀!可不是吗,女大不由娘。”她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对他又说:“你瞧,我还差点儿忘了,有件事正想和你商量呢,虽说淑萍结婚急了点儿,可到底也不老小了,这几年又越来越瞅着老相,要结就结呗。当妈的,还不是得给她操办哪。先前我们也不知道你
要回来。你王大爷就和房管局说了一声儿,先借了你那间外屋给淑萍办事,你们家的东西都搬到里屋去了,你看呆会儿是不是叫大福子给你腾出来?”
  周志明刚才一看到门上那对红喜字,心里就明白了个大概,所以就一直坐在王家,没急着进自己的家门。现在,郑大妈虽然主动提出叫大福子给他腾出房子,但辞色上显然带着试探的意思,他也是明白的。人家布置好的新房叫人家搬出去,他断然不会如此行事,他不愿意任何人由于他的归来而发生为难和不快,所以连忙摆着手,说:
  “不用腾,不用腾,腾了,淑萍在哪儿结婚呢,我一个人总好办。”
  “那使不得,我们是看了你不在才借用的,你回来了,当然完璧归赵嘛。”王焕德说。
  梅英正往桌子上端菜,这时便插了嘴:“爸爸,您看这么着行不,让妈和我睡里屋,让志明兄弟暂时跟有福和您在这屋挤两天,让淑萍把事儿办了,咱们再想办法腾,这么久的邻居了,还不跟一家子似的。”
  大家一齐把探询的目光投向志明,本来就抱定了绝不打乱别人生活的宗旨,也不想和王大爷挤在一起住。邻居好是好,可生活习惯毕竟相去较远,况且他住进来,衣食住行,人家也会有许多不便。于是说:“我现在已经住在机关里了,那儿有宿舍,这样上班下班也方便,省得整天到晚疲于奔命的。今儿我就是来看看你们,顺便带一床被褥回去。我这房子淑萍就先住着,等有了地方再腾吧。”于是王大爷和郑大妈一个劲地说了许多感激和歉疚的话。接着便皆大欢喜地开饭。晚饭吃得很慢,郑大妈使劲往他碗里挟菜;大福子不住地提些自己感兴趣的问题,监狱里吃什么饭哪,干什么活哪,打人不打人哪,等等,王大爷更是十分高兴,喝着酒,咂着京腔插科打诨,他是校场口戏院老资格的票友,一口戏韵倒也吟哦有味,只有梅英一个人不大说话。
  吃罢饭,天色已晚。志明说要拿床被褥走,起身和王大爷他们一起到自己家的屋子来了。
  家……这屋子,这台阶,这门,这儿,眼前的一切,在他的感情中既熟悉又旷远。在跨进门槛的一刹那间,他的鼻子忽地酸了一下,万端感触系于心头,心里暗暗说了句:“啊,我回来了。”
  他家的外间屋已经被收拾得一团新气,他免不了要笑着说几句恭贺和称赞的话,而实际上却没有一点笑的心情,颇有些“半是主人半是客”的空茫。他急于想看看家里的那些东西,去寻找一点温暖的回忆。
  里屋本来就小,他家的东西虽然堆放得既科学又整齐,但仍然没能给人留出多少驻足的余地。外屋明晃晃的灯光带着喜气洋洋的调子,把里屋映得半亮,相形之下,这儿更透着一股子陈旧暗淡之气,有点悲凉。物是人非,见物思人,他一想到父亲,思绪就要颤动,爸爸,你真的走了吗?你的儿子回来了,他要你呀!他要向你诉诉委屈;他要报答你二十年含辛茹苦、一粥一粟的亲子之爱,他要得到报答你的机会啊!
  身边的人太多了,他没法让自己的身心沉浸在回忆和感念中,郑大妈和王大爷高腔大嗓地向他讲着他家那些零碎物件所摆放的位置,他不得静,只好拿了一床被褥、几件衣物,打成个行李卷,告辞了出来。
  他又回到了马路上。
  南州的夜晚,繁华,美丽。可这重获自由的第一夜,哪里是他的栖息之所呢?他原来是打算好去办公室睡沙发的,但在出了王焕德家门后才想起手中没有办公室的钥匙,一时进退不得,只好硬着头皮漫无方向地顺着大街往前走。白天兴高采烈的心情这会儿竟跑得无影无踪了,还有什么可以让他高兴的呢?下午纪处长那一席居高临下的教诲刚刚在他心里蒙上一层暗淡的阴影,严君转告他的关于施肖萌家道中兴的消息又使他产生了某种莫名其妙的顾虑和不快。他本来是可以立即去找她的,记得在自新河遭到田保善、郑三炮们痛殴后被扔进反省号的那个凄厉的深夜,他是多么疯狂地渴望着能再见她一面,就是加十年刑,就是挨枪子儿也心甘情愿。而现在,当可以自由支配双脚去奔向她的时候,他却不由得踌躇了。严君的话,似乎使施肖萌八个月没给他来信这一悬疑有了合乎情理的解释。她的父亲当了市委政法书记,自己又上了大学,家境人运,今非昔比。刚才关于房子的小插曲就说明,他还是两年多以前的他,而别人,却都随着时间而变化,而前进了。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新生活,肖萌会成为另一个肖萌,她也许在大学里相知了更为般配的男朋友,而她的家,谁知道呢,谁知道会不会还像过去那样欢迎他这个所谓“教育释放”的劳改犯呢?不不!虽然他想念她,在煎熬中等待着同她的重逢,向往着在一起互叙别情的欢乐;但是此刻,他却高度凝聚起自己的自尊心,他不想用陈旧的往事搅扰别人的快乐,不愿意看到她在自己突然出现时的尴尬,而宁愿把她在自己记忆中的美好形象就那么永久地、固定地保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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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便衣警察》第二部分(14)
  坦荡如砥的柏油马路在脚下延伸,路灯像一串串金灿灿的流星甩向天边,和路边鳞次栉比,匠气十足的霓虹灯交相辉映,显示着都市之夜的华美。在油漆得富丽堂皇的红旗剧场门前,硕大的广告牌上赫然画着一个穿着民警制服的姑娘,他不由得站下来看,显然是出自一位不大高明的手笔,女民警的眼睛画得大而无神,下面的一排黑体字写着:“中国歌剧舞剧院来南州公演大型歌剧——星光啊,星光”。他继续往前走,在剧场旁边有个冷饮店,不大的店堂里已经人满为患,可仍然有人竭力想要挤进去,路边还有几个卖西瓜和冰棍儿的棚子
,支着明晃晃的大灯泡,此起彼落的叫卖声招徕了一簇簇闲逛的人群。他心绪空茫地往前走,这久违的热闹街景并不能叫他兴奋。一手夹着行李卷,一手拎着手提包,他觉得自己活像只丧家犬一样狼狈。
  总不能在马路上走一夜吧?他犹豫了一会儿,向火车站走去。
  虽然现在不是火车班次的高峰时间,但宽敞的候车室里仍然拥挤不堪。烟草味儿、汗味儿和西瓜的腐烂味儿混杂着充满了整个大厅。他转了半天,才在一排挤着大大小小的行李包袱和男男女女的候车旅客的长椅上占住了一个可以容他横下身来的空当儿,便怀搂着手提包,头枕着行李卷躺下来。在他的旁边,坐着几个农民装束的人,旁若无人地大声说笑,嘴里喷出叫人发噎的旱烟味儿,不远的地方,几个出差的外地人围在一只大果皮箱边上,正伸着脖子吃西瓜,瓜子吐了一地。有好半天,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躺着,眼睛漫无目的地看着,脑子里一会儿乱无头绪,一会儿又是一片空白,时时又害怕有人对他横躺在椅子上,占了过多的位置而不满。又有几个班次的火车开走了,候车的人渐渐稀落下来,也许是因为太乏了,耳边的噪声慢慢遥远了,模糊了,他的眼前朦胧起来……
  睡了多久?十分钟?半小时?他突然被一阵嘈闹惊醒,迷迷糊糊听见有人在用无线电话筒大声喊话,又感到身边的人都乱哄哄地应声而起,周围全是杂沓的响动和呼叫,有人在粗暴地推他。
  “起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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