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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在时间之下

_3 方方 (当代)
  这正是汉口进入闷热的季节。太阳每天火辣辣地当顶照着。大舞台场地阔大,可坐千人。演出前,便有大学生先作抗日演讲。演讲完方开始演戏。但凡余天啸压轴登台,未曾开腔,底下便掌声雷动。余天啸头天唱的是他的拿手戏《李陵碑》。他的声音大气磅礴,雄浑苍劲,字重腔硬,铿锵有力。在如此氛围中,更是激起群情激荡。
  命七郎去大营搬兵未到,
  不由得年迈人心似火烧,
  我杨家保宋室南征北剿,
  到如今只落得兵败瓦销。
  余天啸一句一腔,一字一味。唱完此四旬,他情不自禁泪流满面。仿佛这一刻,他正身临其中。台下顿时掌声轰天。戏迷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热烈地喝彩,大声地呼喊,叫好的声音震耳欲聋。水上灯被观众的狂热惊呆。她想,这才是真正的大师啊,一个戏子能演到干爹这地步,这辈子就太值当了。
  最后的谢幕是全体演员上场。谢幕时石上泉和林上花站出来领唱了一段新戏词。
  亡了国没有家,
  看你在哪地找饭吃。
  男女老少齐心努力要收复失地,
  不论那切菜刀剃头刀削脚刀裁纸刀镰
  刀,
  拿在手中可以杀敌。
  纵然一枪打死了,
  你是牺牲为国的。
  杀他一个该他的命抵,
  杀他两个连本带利,
  杀得日寇杂种叫爹喊娘磕头作揖,
  爱国同胞们,随我喊口号大家要站起,
  若不喊口号、不站起,算不了爱国的!
  台下观众又一次全都站起。林上花上前跨了一步,她挥臂呼喊口号,观众跟着喊,巨大的声浪几欲掀翻屋顶。水上灯第一次知道,原来演戏并非一个人的事。它居然可以将千千万万人们的心情呼唤出来,将它变成无穷的力量。
  回去的路上,余天啸不时咳嗽。天太热了,戏服一套,灯光一开,舞台有如蒸笼。纵是架了两台电扇,依然里外湿透。这一热一湿又一吹,原本哮喘并未完全康复的余天啸似乎又将复发。水上灯慌了,说干爹,如果身子不行,就辞演吧。反正也没收一分钱。余天啸说,这是什么话?这跟钱不钱没得关系。这三天,不管怎么我都是要坚持下来的。水上灯便不再多说。
  第二天余天啸演的是另一拿手戏《四进士》。依然是获得满堂喝彩。在汉口,早就有评论说,只有余天啸能将宋士杰演活。在戏迷们疯一样鼓掌和狂喊中,余天啸却因演戏时用情深下力猛,以致心力交瘁。
  半夜里余天啸的哮喘发得厉害。水上灯并不知情,她次日大清早赶到余家问安。不料正遇医生前去看诊。医生说,不能再演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消耗,万一出事,没法子交待。水上灯没进门便转至黄小合处,明说了余天啸的情况。黄小合有些为难,说只剩了一天,能不能坚持?要不问问余老板?
  水上灯再进余天啸家时,医生已经离开。水上灯说,那……今晚唱得成唱不成呢?余天啸说,唱不成也得唱。半数戏迷是冲我来的,我不去他们会失望。做戏子的,只要挂了牌,卖了票,除非睡在床上起不来,但凡能起来,就得登台。就算剩下一口气,也得在台上吐完它。更何况这是为了抗日。水上灯说,可是、可是……余天啸说,你不要跟我可是可是的。你只需要跟我记住,戏在人唱,道在人为。人家说我们戏子吃的是下九流的饭,但我们自己要当我们吃的是上九流的饭。有戏德的戏子,才不会让人瞧不起。水上灯默然。良久方说,干爹说的是。
  北平沦陷的信息便在晚上传了过来。当晚的戏在《哭祖庙》的乐曲中开场。终场却是余天啸绝唱的《兴汉图》。水上灯生恐余天啸有事,一直在他身边侍候。待他上场,听他开腔,水上灯知他已是在耗全身的精力。
  孤纵然登九五依卿相劝,
  你来看鬓发白能坐几年;
  哭一声孤的二弟王……
  只哭得孤泪似血点点成斑。
  纵是疾病缠身,他依然倾尽全力,唱得声泪俱下,悲恸满堂。水上灯捏着拳头,仿佛想要替余天啸出力,一曲唱至一半,手心里已然是汗水淋淋了。
  余天啸硬是凭着一股豪气撑了下来,总算快结束了。水上灯松下一口气,准备迎接余天啸下台。她准备好湿毛巾和茶水,静站在戏台一侧等待。
  全场安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针的声音。人人都屏息地听着余天啸。
  愿只愿普天下安然自在,
  愿只愿各国内进宝前来,
  愿只愿文武忠臣心不改。
  愿只愿众黎民降福禳灾。
  众卿等银安殿齐把宴摆,
  灭东吴报弟仇方解愁——
  不料,唱着最后一句的余天啸还剩一个“怀”字没能吐出,突然浑身一振,然后扑通一声倒在台上。
  全场观众都“哦——”的一声站了起来。一片杂乱的“余大师”!“余老板!”喊声在剧场每个角落响起。水上灯惊恐万状,她扔下茶杯,立即冲上台。却见余天啸面色苍白,浑身冒汗,人已昏厥。戏台幕后冲上来好几人,有人高喊,快,拿湿毛巾!又有人叫,叫车来,赶紧送医院。
  在一片惊呼大叫中,余天啸被抬到台下。林上花立即上台,对观众说道,因为天热,余老板有点中暑,现已送往医院。请大家不要担心。
  余天啸一直没有醒来,三天后,他在协和医院病逝。噩耗传出的那天,汉口下着雨。所有的人都以目瞪口呆的表情承受着这个消息。水上灯三天没有离开医院,她衣不解带,日夜不眠,眼睁睁地看着余天啸咽下最后一口气。那一刻,水上灯痛彻心肺,当场便晕倒在余天啸的床边。
  出殡那天,雨依然下着。为余天啸送行的人站满了街路。水上灯亦站在披麻戴孝的队列里。她没有打伞,浑身上下透湿着。她脑子一刻不停地旋转,无法休息。曾经在那个寒冷的夜晚,余天啸从马车上走下,对杨小棍说,这个小姑娘伢跟我是有缘人,我想跟她车上谈一下。她一脚踏上马车,从那时候起,她的命运便彻底改变。而现在,这个救她的恩
人,却因为她上门请求他带头参加抗日演出而丧失生命。一想到这个,水上灯的心就仿佛被万箭洞穿。她想,我就是凶手。是我害死了我的恩人。他救了我,我却害死了他啊!   
  第十三章 走啊,离开汉口吧   
  一
  好长一段时间,水上灯都觉得自己不可能再下得了床。伤心和自责令她大病一场。张晋生带了好几个医生去为她看病,医生却都说,没什么,她只是心病。心病只须时间去治。
  医生说得不错。秋天到来的时候,水上灯心里的痛感渐渐平复。她走出屋门,来到江边,看着一地落叶,看着江水东去,心想,这世上有些事是没有办法的。
  演戏的旺季开始了。庆胜班的班主找到水上灯。说庆胜班自从万老板和玫瑰红离开后,一直有些接不上气来,我指望你能帮我一把。包银没问题,我按玫瑰红当年的数来给。水上灯说,只比她高一块就行。
  水上灯复出的第一天,演了《宇宙锋》。演完她坐在镜前卸妆时,想起小时候,她透过这个门缝偷看玫瑰红卸妆的情景。在那里听到了慧如与吉宝的风流。很多不幸,便是由那时开始。卸妆过半,水上灯不禁扭头去看门缝。令她惊异的是,门口真的有人。水上灯说,谁呀?一个少年捧了一束花进来,说有位先生请我送花给姐姐。水上灯想,这必是张晋生了。
  此后一连几天,都有人送花到后台给水上灯。水上灯忍不住问张晋生。张晋生说,我没送花呀。你天天演戏,我若天天送花,岂不送死我了?
  次日,少年再次捧花进来时,水上灯拉着他问,弟弟,是哪位先生送的花呀?少年说,就是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位。只要姐姐演戏,他都来看。看完了,最后一个才走。水上灯越发奇怪,便在这天戏演完后,在幕后张望,果然看到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纵是人去台空,他仍然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水上灯忍不住下台朝他走去。竟是陈仁厚。
  陈仁厚叫了声水滴,声音有些哽咽。水上灯心里亦不知缘故地上下翻腾。她呆了半天,方说,怎么会是你?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仁厚说,我只想看到你。有些事我没办法忘记。水上灯说,我很感谢你,但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来往。陈仁厚说,大水的时候,和你一起在乐园楼上抱头痛哭的人不姓水,他姓陈。一席话,令水上灯泪水涟涟。
  陈仁厚告诉水上灯,他已经来汉口汉正街谦祥益绸布店当学徒。水上灯脸上便露出几分惊喜。陈仁厚看到了这份惊喜,他想,原来水滴是很愿意我在汉口的。
  水上灯一直不明白陈仁厚原本寄居在水家,后来怎么又回到乡下呢?以致他们失去联系。陈仁厚沉吟片刻方说,因为我把学费弄丢了,舅妈很生气,就把我赶回到乡下。水上灯说,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怎么会弄丢学费呢?害得我后来怎么都找不到你。陈仁厚笑笑,没作回答。
  陈仁厚又送了两天的花。张晋生获悉后,知其是水上灯的少年朋友,心有不悦,却又不好多说。水上灯说起陈仁厚时,眼睛放着亮,脸上满是憧憬。张晋生说,你爱上了他?水上灯说,他是水家的人,我跟他做朋友已经到顶了。
  深秋的一天,水上灯没戏,出门逛街。行至中山公园门口,见有学生在演讲,便也踱过去听。却不料看到陈仁厚也站在一个木箱上演讲,秋阳照耀着陈仁厚,因为激愤,他的脸通红通红。他的拳头一直在挥舞,像铁匠打铁一样,有力量亦有节奏。水上灯的内心被他的激情点着。她不禁随着人们一起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水上灯没上前与之说话。但是,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再看到他。她每天出门,但凡有抗日演讲,她便伫足。虽然此后再也没有见到陈仁厚落着阳光的身影,她却依然静静地把她遇到的每一次演讲听完。
  战乱的日子,骚动和紧张中又有一份压抑的平静。找水上灯搭班的人很多。走到街上,不时有人认出她来。人们对着她欣喜而高声地呼喊:水上灯,放光明。
  但是,水上灯却并没有因此而快乐。小时候,她想将来一定要成为一个有钱人。她以为有了钱就会幸福快乐,但现在她拿着丰厚的包银,她曾经想象过的幸福和快乐却并未出现。
  张晋生经常会带着点小礼物过来找她,拉她出去吃饭或是宵夜。坐在他的小车上,四处兜风,看着街上的苦力辛苦地劳作。有时,水上灯也觉得自己应该有满足感才是。然而一下车这种满足如泄了气的皮球,倏然不见。她的忧郁深深。张晋生说,没关系,你因为干爹去世,心情还没恢复过来。让时间和我一起,慢慢地为你疗伤。
  张晋生跟着长官到江西视察去了。有一天,水上灯有点闷。便去乐园的雍和厅看杂耍。水上灯拐到茶房,独眼老伯为水上灯泡了杯茶,咳咳了好几声,方说,这茶叶原本是给余老板准备的。水上灯说,老伯,你晓得我第一次见我干爹是在哪里吗?独眼老伯说,怎么不晓得?他背你来我这里,还给了你几块糖果。水上灯说,是呀,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就崇拜我干爹。所以我去学戏。独眼老伯说,余老板都晓得。上回在这里演出,他还说,他跟你是有缘人。水上灯说,可是,如果我不去劝他出来为抗日演戏,他也不会走得这么早。独眼老伯说,他这个人,只要听说了为抗日公演,怎么都会挑头出来唱。如果你不找他,他定会生你的气。他这笔账要算在日本人头上。
  两人正说着,突然满城警报震天响。乐园立即炸锅似的混乱。水上灯刚出茶房门,见有两个记者匆忙去乘电梯,要看飞机炸的是哪里。水上灯领着他们从塔楼出到平台。这时候便看到空中十几架日本飞机在盘旋。地面的高射炮轰隆隆地发射着炮弹。每一颗炮弹都像一朵花,雪白雪白的,在云层绽开。可是,所有的炮弹都没有触碰到飞机。飞机开始朝下面扔炸弹了。一个记者说,是在矫口方向。水上灯急道,怎么一架飞机也打不着。
  突然之间,一群中国飞机蓦然冒出在日本轰炸机上。没等水上灯反应过来,便看见它们朝日本飞机开了火。双方在空中捉对开火,一团火球掉下去,又一团火球往下掉。已然分不清掉下来的火球是日本飞机还是中国飞机。躲藏在防空洞里的人都跑了出来。几乎所有人都仰头观看着。
  水上灯心里有一种痛快感,余天啸去世这些天,她第一次觉得身心爽快。行至家门口,见到惊慌失措的张晋生。张晋生上前一把抱住她,眼含热泪说,谢谢老天爷,还好你没事。水上灯说,你不是在江西吗?张晋生说,我刚回来。听到日本飞机来轰炸,就连忙来找你。见不到你人,我都快疯了。水上灯说,没关系。我一点都不怕。张晋生大声叫道,可是我怕!我一直在想,没有你我怎么活呵。
  水上灯的心仿佛被咚地撞了一下。她想,原来我在这个人心目中这么重要。水上灯不禁将头靠在张晋生的肩头。   
  二
  春天已经踏入了汉口,乍暖还寒,天气却依然有些冷冷嗖嗖。然而汉口的人气却被抗日烈焰烘烤得热气腾腾。
  警报随时地拉响,人们由初始的惊慌失措,到后来的满不在乎。台儿庄胜利的消息风一样传遍了每一个角落。武汉三镇进行了几十万人的盛大火炬游行。汉戏公会成立了宣传队,几百汉剧艺人都参加了,大家化着装,扯着大旗,随队前行。队伍里有文天
祥,有岳飞,有穆桂英,有梁红玉。但凡百姓心目中的英雄人物,全都在化装队伍里。在人们的呼喊下,宣传队停下脚步,拉开场子,当街演戏。水上灯穿着梁红玉的服饰,走到哪里,都被推在前面。无数人近距离的惊呼和鼓掌,令她格外兴奋。晚上的剧场更是热闹。每次演出,都有人跳上戏台宣传抗日。起先剧院的老板有些老大不高兴,但是演员们全都站在演讲者一边,老板无奈,便也由了他们。水上灯卸下妆,一定要把演讲听完才肯离开。她知道自己虽然认得字,却从没读过书。人世的许多道理,自己想不明白,书里却能讲得明白。每次她站在台侧听那些演讲,都觉得自己又学到新的东西。张晋生一等半天,便不耐烦。说这些空头口号,喊喊算了,你怎么能一听再听呢?水上灯说,这是唤醒民众的声音。喊醒一个,就多一份抗日力量。张晋生说,我知道。可是你已经被唤醒,就不用睁开眼睛继续听人喊吧?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吗?水上灯赌气道,你若不想等,就回去好了。我也不一定非要去宵夜。张晋生连忙说,我等,我等。我陪你睁大眼听人叫醒,好不好?
  一天,水上灯被召到新世界戏院开会。是三厅艺术处的文化人组织的。对于三厅,水上灯听讲过,却从未见过那些文人。林上花告诉她,现在武汉是大后方,全国著名的文化人都来到了汉口。中国有名的大诗人大画家大音乐家大戏剧家,集合在这里跟大家一起宣传抗日。然后林上花指给她看,哪一个人是郭沫若,哪一个人是田汉,哪一个人是冼星海。又说我们在街上唱的歌,就是冼星海谱的曲。水上灯说,我顶佩服文人了。他们写字画画,真是了得。那才叫真本事。林上花说,他们觉得我们会唱戏也是本事。郭厅长是大诗人,有天还跟我说,他很爱听汉剧。水上灯兴奋道,真的?他真的这么说?
  这天的会议由田汉主持。田汉说,每一个民众都是一颗子弹,所有的民众联合起来,一致抗敌时,敌人就会完蛋。说完,他号召大家每人为前线战士写一封慰问信,为抗敌将士做一个棉背心。他说,名角如果参与,那更好。比方说,我在前线打日本,天黑了,肚子饿了,身上冷,人也没劲了。就这时候,我突然收到梅兰芳寄来的一封信,他在信里鼓励我保家卫国,让我多打日本人。这时我会怎么样?我面前就像有明灯照亮,肚子也饱了,身上也暖和了。本来我身上的力气只能杀死一个小日本,这时候,我能杀死十个。
  这番话,一下子让会场活跃起来。大家纷然笑着,石上泉说,这么说,如果我写了信,那九个日本人就是我杀死的了?林上花笑道,你又没那么大的名,你写了,也就多杀三个吧。石上泉将身上自己穿的羊毛背心脱了下来,几个大步走到台上,他将背心递给田汉,说,这是我姐姐为我织的,但我想她肯定愿意让前线的战士穿上它。田汉说,说得好!不过,街上已经设立了许多献金台,大家的钱和物品都可以直接献到那里。会场便有人喊,田处长就代为收下吧。徐江莲此时也走到台上,她摘下金耳环,双手捧到田汉面前。说这是我结婚时,我母亲送给我的。母亲虽然已经去世,但她一定会支持我拿出这对耳环用于抗日。
  台下的掌声顿时冲天而起。女演员纷纷上台,摘下自己佩戴的首饰,交给田汉。一瞬间,田汉的双手都捧不下这些物件。他大声道,请拿一个托盘上来。一个工作人员便颠颠地上台,手上捧着一只汤碗。说没有托盘,汤碗行不行?田汉说,行!行!这些都是我们将要送给前线的排骨汤。说得台下又是一片笑声。
  水上灯那天戴着一条金项链和一枚宝石金戒指。这是水上灯生日时,张晋生所送。她正犹豫着,见林上花也上了台捐银手镯,水上灯终于跳上了台,她将项链和戒指一并摘下,交给田汉,然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百元钱。说这虽然是我很珍贵的东西,但眼下没有什么比抗日救国更重要。我们的国家才是我最珍爱的。
  田汉说,我知道你是水上灯。你刚才的话,说得太好了。我们的国家才是我最珍爱的。说罢他从自己衣袋里摸出钱来,说我身上只有这一百二十块钱。今天大家的爱国心令我十分感动,我要向你们学习。说罢他将这笔钱也放进了那只硕大的汤碗。然后又说,今天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必将载入史册。历史永远会记得在场的各位。
  掌声和口号声又一次响彻云天。水上灯热泪盈眶。原本以为自己总是孤零零的一个人,夜夜做梦都以一颗孤单之心。这一刻,她突然觉得有无数的人与她紧紧相连。
  晚上,张晋生约了水上灯去大光明看电影。在电影院里,拉她手时,发现蜊没戴戒指。看完电影送她回家,拥别时,又发现她脖子上的项链也没有了。张晋生便有些心堵。
  水上灯说,有件事我要求你帮忙。我想给前线战士写一封慰问信。张晋生说,你不是识得字吗?水上灯说,可我一点也不会写文章。张晋生说,这有什么写头?水上灯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如果前线战士看了我的信,他们可能会更有杀敌的勇气。张晋生说,这些话都是没上过前线的人说的。真正上了前线,拚的是子弹刺刀,这些信有屁用。水上灯生气道,抗日救国,人人有责,我们没办法去拚,可是我们可以告诉那些拚的人,我们都关心他们支持他们。张晋生说,飞机扔炸弹的时候,机关枪扫射的时候,你们的关心和支持能救命吗?水上灯说,你写还是不写?张晋生说,我没空。战事这么紧张,我忙得要命,明天我还要跟长官到张公堤、戴家山布防,哪有心情跟你们舞文弄墨。说罢便上了小车。
  小车呜呜了几下,只几秒便消失在黑夜中。站在屋门口,水上灯气得发抖,她万没料到张晋生会说如此这般的话。而且临上车前,连头都没有回一下。
  第二天一大早,水上灯跑去找陈仁厚。
  谦祥益绸布店在汉正街。店内很静,三尺高的柜台被抹得铮亮。四周摆着一圈红木圈椅。店堂迎面挂着大匾“一言堂”,两侧用红纸写着“货真价实,童叟无欺”。
  水上灯一进门,便有伙计笑脸相迎,老板见这么大个名角居然屈尊来到他的店子,觉得真有着天大的面子,笑容立即堆得满脸。陈仁厚见水上灯竞亲自来店里找他,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水上灯说,老板,我有事要求陈仁厚,你能不能把他借给我一下。老板笑道,当然可以,借回家当女婿都行。说得水上灯脸刷一下红了。陈仁厚忙说,老板别乱讲。水上灯小姐是名角,开不得这玩笑的。老板说,掌嘴掌嘴。仁厚跟我说过,你们小时候就认识,所以我才开开心。水上灯说,我想请仁厚帮我给前线战士写一封信。老板便说,为了抗日呀,我更要支持。仁厚我今天放你半天假,你要好好替水上灯小姐写这封信。
  陈仁厚带了水上灯去他的房间。这是倚着库房边的一间小屋子。小到只能放一张床和一张小桌。陈仁厚坐在桌前展开纸笔,为她写信。水上灯环视四周。在他的床头,贴着一张报纸。水上灯觉得眼熟,便走近看。陈仁厚扔下笔冲过去,伸手拦住她的视线。水上灯伸手拨开他。然后她看清了报纸,那里登着她站在台上为抗日献金的照片。陈仁厚说,前两天买的报纸,觉得你这张照片照得很好,而且又是为了抗日,所以就贴在这里。水滴,你知道…一水上灯转过身,打断他的话,低声说,赶紧写信吧。
陈仁厚写完信,将它装在一个信封里。递给水上灯时说,往后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说,因为这不单是帮你,也是我应该做的事。临走前,水上灯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的水上灯正站在乐园的顶楼眺望着长江,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扬起来。水上灯说,这个送给你吧。表达我对你的感谢。陈仁厚说,水滴,我会一辈子让它贴着我的心。
  天快黑时,水上灯回来了。见张晋生坐在她的门口,便说,你坐在这里做什么?张晋生说,我想来帮你写信呀。水上灯说,不用了,我已经找人写好了。张晋生说,你找的谁?水上灯说,陈仁厚呀。张晋生心里便五味翻腾。
  吃饭时,张晋生说,为了他,你不戴我送给你的项链和戒指?水上灯看了看自己的手,明白了他的意思,忙说,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那天三厅组织开会,我就把项链和戒指捐出去了。张晋生大吃一惊,说你就把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这么扔掉了?水上灯说,不是扔掉,是捐出去抗日了。张晋生说,这跟扔掉有什么差别?我真不明白。你们当戏子的怎么就那么崇拜文人,他们神经兮兮地说几句话,你们都跟疯了似的。水上灯说,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领导我们宣传抗日不对吗?张晋生说,不是不对,是没用。抗日靠什么?靠的是我们这些拿枪的人。敌人最后是由我们一颗子弹一颗子弹打死的,而不是让他们喊口号喊死,也不是你们唱戏的唱死。水上灯说,田处长说了,每一个民众都是一颗子弹,所有的民众联合起来,一致抗敌时,敌人就会完蛋。张晋生说,仗打起来,该怎么打就怎么打。有没有你们参与都无所谓。前线的人,最希望家里的女人孩子安宁幸福,并不想要他们都跟着后面起哄。水上灯说,我跟你说不通。张晋生说,我只想告诉你,打日本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因为不懂,反而会惹事。
  两个人又不欢而散。夜里水上灯想,其实自己对这个人也谈不上爱,只是习惯他的照顾,习惯他时时记挂自己。倘若现在他们相处并不愉快,想法又那么不同,她还有必要跟他在一起吗?但是,如果跟他明确分手,有事的时候,又有谁来保护她呢?而陈仁厚,他为什么跟水家有那样千丝万缕的关系呢?
  夜半时分,她心里难过,竟忍不住独自流泪。天亮了许久,水上灯都没有起床。当她恹恹地爬起来,穿好衣服,准备去排戏时,门被人剧烈地敲响。
  水上灯打开门,看到的竟是张晋生。张晋生没说话,只是从衣袋里掏出两只首饰盒,他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条项链。这是比捐出去的那条更精致的项链,他替水上灯戴在脖子上。然后又打开另一个盒子,里面有一只戒指。同样也是比以前那只戒指更漂亮的一只。张晋生说,原先的那些,你捐了是对的,但我喜欢看你戴它们。所以,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就去金店买了这个。你不要再把它们捐掉可以吗?如果你还想捐东西表达心意,就请捐钱好不好?这些钱我来给你。你去做你想做的所有事情,只是,不要冷淡我,好不好?昨天那样,我很痛苦。
  水上灯便有些感动。她望着张晋生,手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张晋生便伸手将她抱住。这个拥抱让水上灯忽然有着无比的温暖。她记忆中几乎没有人抱过她。她情不自禁顺从地偎在他的怀间。张晋生欣喜万分,不禁开始吻她。他们交往了大半年,张晋生还是第一次放胆亲吻水上灯。
  只是这一触,水上灯心里有个人影倏然闪过,有如被烫着,她陡然闪开。然后说,不,我们不可以这样。张晋生说,为什么?我希望你是我的人。水上灯说,我还没有红透,我不可以有男人。张晋生说,我们可以不让别人知道。水上灯冷然一笑,说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在我没有红够之前,你最好不要打我的主意。张晋生无奈,说那你让我等你红透好了。   
  三
  局势似乎越来越紧张。保卫大武汉的喊声,天天都在街头响起。汉戏公会组织了十个演出队,在武汉三镇和周边城镇走乡串镇地宣传抗日。水上灯亦加入了演出队。
  天已开始热了。这天水上灯,还有林上花以及其他八个姐妹,组成十姊妹演唱团,她们身着旗袍,胸配红花,人人手持一只小竹箩,竹箩里放着水果糖。她们站在永乐戏院门前,围成半圆,开始演唱。
  同志们,别忘了,
  我们第一是中华民族的儿女,
  第二是戏剧界同行。
  抗战使我们打成一片。
  抗战使我们欢聚一堂
  我们要教人必先自教,
  要强国必先自强。
  剧运的兴衰,关系到祖国的兴亡。
  我们要把舞台当着炮台,
  要把剧场当着战场。
  让每一句话成为杀敌子弹,
  让每一个听众举起救亡的刀枪。
  对汉奸走狗,
  我们打击!打击!打击!
  对民族的战士,
  我们赞扬!赞扬!赞扬!
  鼓起前进的勇气,
  消灭妥协的心肠。
  同志们!大家团结起来呀!
  永久为光明而舞蹈,
  永久为自由而歌唱。
  歌唱,歌唱,永久为自由而歌唱!
  她们的歌婉转而有力量,路过的行人,先是诧异,不禁伫足围观。再定睛看时,发现站在这里唱歌的十个女子,居然都是汉戏名角。
  唱完一曲,林上花便上前道,各位父老乡亲,我们今天特意来街头卖唱。希望我们的歌声不仅能唤醒各位抗日的热忱,也希望我们的歌声能换来各位的一片心意。这个心意就是各位听了我们的歌,请支付听歌的钱。我们希望这十个小箩能装进多多的钱,这些钱,用来为前线将士买衣服买粮食买营养。
  说完,十个姐妹背靠背地站在了一个圈,先鞠了一躬,然后向观众伸出手中的小箩。如有人放钱进去,她们便赠还一粒糖果。
  或是被她们的行为感动,或是为了争相观看名角,人们纷纷解囊。人竟是越围越多。一会儿,居然有些推搡。林上花突然发现有几个人故意从中肇事。她低声对大家说,要小心,好像有坏人在捣蛋。
  人群中骚动更大。一个黑脸男人身后跟了一帮人,起哄着。观众中有人大声制止,黑脸男人反手一拳打过去,瞬间将那个制止者的脸打得红肿。黑脸男人道,女戏子本来就应该共和。汉口男人个个都睡得,为什么我们就摸不得?跟我们上床去,就可以尽最大力了,而且我们捐的钱也会多得多。
  十姊妹怀着愤怒,只是唱歌,不与还嘴。一曲又唱完了,但却因为这帮人的闹事,没有人敢过来捐钱。十个姐妹愤然与这伙流氓吵起来。水上灯的旗袍都被撕扯破了。突然一群刷标语的青年路过这里,有人高声喊叫着,绝不让流氓欺负我们的抗日姐妹。水上灯听出来了,这是陈仁厚的声音。她的心腾了一下。
  好几分钟后,方听到警察赶来的口哨。警察逮住几个闹事者,然后对林上花说,太危险了,以后你们宣传抗日一定要跟男的一起出来。
  虽然一场大惊,但把落在地上的银角子和钞票收捡起来,大家依然很高兴。十只小竹箩,竞装了好几百块钱。陈仁厚倚在墙角,当她们清点完钱,兴奋地抱在一起庆祝时,陈仁厚也笑了起来。水上灯犹疑片刻,还是朝他走了过去。水上灯说,你怎么没在
店里?陈仁厚说,我参加了劳工抗日小组,我们隔几天就要出来演讲刷标语。今天正好碰上了。水上灯突然发现他的下巴有伤,不由惊叫,你受伤了?陈仁厚说,没有呀。他一摸下巴,手上有血。水上灯在他摊开手掌时,发现他手上的伤似乎更重,又叫道,你手上也有伤。陈仁厚说,奇怪,我怎么都没发觉。水上灯嗔怪道,这么大个人,受了伤都不知道?
  水上灯把陈仁厚带到自己家。她找来纱布和药水,替他包扎。水上灯的脸离着陈仁厚很近,他闻到她发际的清香,他抬着任由水上灯包扎的手不禁颤抖。水上灯说,不要动。陈仁厚说,它停不下来。水上灯说,为什么?陈仁厚说,因为心动得厉害。
  水上灯知他话意,便没作声。陈仁厚说,水滴,你知不知道,你已经占据了我整个的心。水上灯说,那你最好把她扔出去。陈仁厚说,怎么可能?永远也不可能。这些年来,我活这么大,只有你,和我一起哭过痛过。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刻我都铭刻在心。水上灯没说话。陈仁厚说,水滴,我知道我不配,你要不想听,当我没说。如果……如果当初我没离开汉口,我继续读书,或许我已经上了大学,那样的话,我不会给那个副官一点机会。
  水上灯说,你乱说什么呀!说完,突然有一种痛苦从她心里漫向全身。这痛苦来自何处,她说不出来。她只觉得痛。爱也痛,不爱也痛。
  水上灯离开陈仁厚,她站到窗口,望着长江,仿佛用了很大的劲才说出口。水上灯说,有一点,我一直跟你说得很清楚。我不想跟水家的人有任何瓜葛。我对他们的仇恨比天高比海深。陈仁厚说,我知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只是,你也不能因为当年的仇恨而怀恨在心一辈子。那样的话,你怎么能生活得轻松呢?你最好转移一下,把仇恨放到日本人身上去。水上灯说,对于我来说,他们跟日本人一样,都是我的敌人。陈仁厚说,大表哥一直想让我转告你,所有的事他先前都不知道。他希望我能向你转达他的歉意,而且他想要对你补偿。水上灯说,他能把我爸爸补偿回来吗?如果不能,就别说这种话。陈仁厚轻叹了一口气。
  陈仁厚走的时候,天突然下起了雨。他苦笑一下,说只有老天爷知道我的心事,它在替我落泪。水上灯默默地望着他出门,听着他下楼,慢慢地,他的脚步声消失。水上灯伤感地想,我又能怎么样呢?   
  四
  日本人的步伐离汉口越来越近。夜深人静时,仿佛能听到他们咚咚的行进声。汉口的街巷夜夜都发出恐惧的悸颤。
  肖府里一片混乱。为了逃跑,装箱都装了几天。汽车来来回回折腾了整整一夜,以将家中细软装上轮船带到后方。肖锦富说,汉口沦陷,必定会像南京那样,被日本人屠城。不跑,留在这里便是死路。但是玫瑰红却坚决不走。玫瑰红说,汉口是我的福地,我在这里死不了。逃到外面,有鸦片抽吗?有马桶用吗?没有的话,我就不走。说罢想,当年我为了留汉口,连自己的所爱万江亭都放弃了,现在,还能有比他更重要的东西让我离开汉口吗?
  肖锦富见说不动她,便对张晋生说,这个女人我也烦了,她既然想留在这里找死,就让她死好了。你先留在汉口,替我看着点她,一是不准她跟别的男人混,二是如果她被日本人看上,你就替我把她毙掉。交待完自己便坐了轮船溯水而去。
  张晋生虽则是满口答应,心里却冷得如冰。于是便准备好便装,将自己几年收攒下的细软收拾好,准备随时逃回老家。他想,长官的命是命,我的命也是命。日本人真打过来,难道我就不能脱掉这身军皮,走我的人?
  肖锦富走的当晚,玫瑰红便派张晋生找来水上灯。玫瑰红说,水滴,带我去江亭的墓地吧。
  水上灯心动了动,便去买了些纸钱和香烛,带着玫瑰红去到万国公墓。万江亭的墓前清理得干干净净。碑前有一个花瓶,瓶中一枝鲜花还没完全落败。水上灯吃了一惊,说好像经常有人来给万叔扫墓。玫瑰红说,是戏迷。定是魏典之他们。江亭就是他们的命。
  玫瑰红上香烧纸,嘴上道,江亭,对不起。到现在我才来看你。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没有用。上次我没跟你离开汉口,这次日本人来了,我还是不打算离开汉口。上次是我贪恋汉口的富贵和风光,不想走,可这一次,我不肯离开,是我不想离你太远。你去后,许多日子我都在想,如果那次我跟你走了,我们两个会是什么样的生活呢?是不是已经有了孩子?你说过,如果我们有孩子,男孩就叫万小江,女孩就叫万小红……说着玫瑰红哭了起来。水上灯亦在一边哭着,她说,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思?万叔就算听见了,会高兴吗?玫瑰红说,你少多嘴!
  水上灯从万国公墓回家,一路心内哀伤。她想,没有万江亭,其实也不会有她的今天,说不定她就去哪个大户人家帮佣去了。
  进家门,尚未坐下来喝口水,林上花便匆匆跑来。两人赶到汉戏公会。黄小合说,汉口危在旦夕。为了保护艺人,三厅领导通知我们的十个演出队全部撤离到后方。水上灯怔了下,说什么时候走?黄小合说,后天出发。你分在我这一队。我们是第一队。每个队都签发了军用护照,并补助了二百元钱的旅费。水上灯说,我们要去哪里?黄小合说,我们一队准备走沙市经宜昌,一路宣传抗日,然后进川到重庆。水上灯说,非得走吗?黄小合说,我们汉剧艺人几乎全部都同意撤离。我们的口号就是,绝不为敌人演戏!你是抗日的积极分子,又是名角,你更应该带头。水上灯说,那好。我听公会的安排。我要随大家一起去后方,继续宣传抗日。
  次日,张晋生闻讯而至,万般的不情愿。水上灯说,我们有整整一队人。张晋生说,你们是戏子。你们没经历过这些。见到敌人或遭遇炸弹,你们随时散伙。假如你遇敌跑散了,你失群迷路了,你让我不发疯么?而且这一路,会有多么辛苦,你让我又怎么舍得?你这一走,谁知道还能不能见上面呢?
  水上灯心一软,便犹豫了。她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黄老师。张晋生说,水儿,不要走。你在演出队没有一个亲人,大难临头,不会有人顾你的。水上灯说,可是我在哪都没有亲人呀!张晋生说,你有。我就是你的亲人。日本人真打过来,我带你回我老家,我来照顾你。战乱时候,亲人要死守在一起。不然,就算活着,恐怕也会永失对方。昨晚上你也看到玫瑰红是怎样伤心的了。我不敢放你走。我怕以后找不到你。我不想做一辈子的伤心人。不管是守是撤,我们都要在一起。说着张晋生声泪俱下,甚至单腿屈膝跪了下来。
  水上灯从来没有这样被人看重过,她不觉看呆了眼,心里的感动便压倒了一切。她当即便说,我答应你。我不走。
  夏日的早晨,江边泊满着各式各样撤离的船只。水上灯赶到时,黄小合说,水上灯,你为什么没有行李?
  水上灯愧疚万分,说黄老师,我决定留在汉口。黄小合沉吟片刻,方说,去留是你的自由。不过,我既当过你老师,我就可以教训你一句话:无论如何,就是死,也不能为日本人演戏。水上灯说,这个你放心。我会牢牢记住。林上花双泪长流。水上灯说,如再相见,我要永远跟你一起搭戏。
  离别总是泪眼,岸上和船上,全都挥泪如雨。看
着伙伴们在船舷招手,轮船徐徐地离开江岸,水上灯在挥手之间,心里突然觉得空得厉害。她所有的同行、伙伴、搭档、朋友全都走了,只剩下她孤零零地留在繁华的汉口。蓦然她想,张晋生说他就是我的亲人,可是我除了这个亲人外,还有什么呢?
  一个熟悉的声音对着离开的轮船大声叫喊。水上灯侧耳听去,竟发现喊者是陈仁厚。陈仁厚对着轮船叫喊着她的名字。水上灯忙挤过人群,大声叫道,陈仁厚,我在这里。陈仁厚转身见水上灯,大吃一惊,说我在店里听一个客人说汉剧名角今天全都要离开汉口,特意跟老板请了假,过来送你。可是,可是……你怎么不走呢?难道你不明白,汉口沦陷后,这里会很危险吗?水上灯淡淡一笑,说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想离开汉口。我姨在这里,我要照顾她。陈仁厚说,这不是理由。别人或许会信,我是不会信的。水上灯说,信不信由你了。
  陈仁厚半天没说话,突然间,他盯着水上灯说,是不是为了那个男人?水上灯没作声。陈仁厚说,他就那么好?值得你这样付出?水上灯说,你不懂。陈仁厚说,我是不懂你,但是我知道你肯定错了。你应该跟大家一起走,那是你的集体。那是去后方。而他,就算是军人,可是日寇来了,他保护不了你。他只是一个人。水上灯说,是我不想离开汉口。陈仁厚说,你不用骗我,一定是那个男人不想让你走。是不是?
  水上灯没有作声。陈仁厚见自己猜中了,便不由得生气起来,他大声说,他太自私,他去不了后方,居然也要把你留在这个危险之地。他不为你的生命着想,他只为自己的快乐着想。水上灯说,你不要说了好不好?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赶紧去搬货吧,然后就回你的乡下去。那里应该会安全一点。
  陈仁厚眼里透着深深的忧虑,然后说,水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在汉口。我要看到你安全走,我才会走。水上灯心里一阵抽搐,几乎就要哭泣出声,她说,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要这么傻呢?陈仁厚说,我早跟你说过,我就是你哥哥。我不放心把你交给他。老板说,情况如果再紧急,就关店子,让师傅和伙计都各自回家。到那个时候,我要来守着你。水上灯说,老板和师傅既然都走,你又何必留在汉口,你叫我怎么放心?陈仁厚说,你还关心我吗?水上灯说,你让我怎么说呢?陈仁厚说,我知道了。我不会打扰你的生活。但是,水滴,你只需要听我一句话: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
  水上灯看见他满是恳切的目光,心乱如麻。想了想,半天才说,我知道了。我会把你的话放在心上。
  这一天的汉口,像蔫了一样。春天的热气腾腾业已一丝不见。太阳落下时,黄昏里,满街看到的都是凄惶。   
  第十四 章汉口啊汉口   
  一
  沸腾的汉口,此一刻正经历着退潮。工厂在撤,学校在撤,医院在撤,机关在撤。从报童嘴里喊出的消息一天比一天沮丧。马当失守。湖口失守。九江失守。日本人的喘息似乎都能让汉口感觉到了。正值秋天,原本是武汉最为爽朗的季节,无论秋阳如何绚丽明亮,却只能让人觉出深深的萧瑟。这是一种落败的萧瑟。
  乐园的霓虹灯依然亮着,园内的剧场像往常一样开放。天天都有人进来打发时日,但气氛却是恹恹的。水上灯在三剧场搭班挂牌。演完后再也没人上台作抗日演讲了。余天啸家里人全都回了乡下。陈一大的杂耍班到沙市演出了。水上灯觉得自己实在无处可去时,便去看望一下玫瑰红。玫瑰红依然每天抽着鸦片。每见水上灯去,她都说,不然你也来抽几口,很舒服的。水上灯说,我才不想成为像你这样的人哩。玫瑰红说,你不觉得你跟我正是一模一样的人吗?你不像我慧姐,倒更像我。水上灯说,我谁也不像。更不像你姐,因为她根本就不是我亲妈。玫瑰红吃了一惊,说你这是什么话?水上灯说,我也不晓得。发大水那天,她亲口说的。玫瑰红说,她是被你气糊涂了吧?水上灯说,也可能。不过,她从来都没有爱过我。玫瑰红想了想,说倒也是。我怎么着都觉得慧姐跟你不太亲的样子。水上灯说,所以我跟你不是一样的人。这世上我没有亲人,连爹妈是谁都不知道。玫瑰红说,这么说来,我也根本不是你的什么姨?水上灯说,但是我妈养了我,我反正只认她,你也就还是我姨。
  晚上如果水上灯没有戏,张晋生便带她出去吃饭。有一回,张晋生把玫瑰红也请了一起去。张晋生想让玫瑰红帮忙劝说水上灯早点与他结婚。结果,在餐厅里,人们见到水上灯都热情地致意,却没人认出玫瑰红。玫瑰红一气之下,饭也没吃就自己回了家。走时恨然道,才不过一转身,这茶就凉了。水上灯说,我迟早也会是那杯凉茶,有什么好气的?
  张晋生一直在向水上灯求婚,水上灯却一直不肯答应。水上灯说,看看玫瑰红这副样子,我根本就不想结婚。你知道玫瑰红为什么跟万叔好了那么多年都不结婚吗?那是因为戏子一结婚,戏迷的兴趣就会小了一半。玫瑰红红了十年才结婚。而我呢,不过才红一年。张晋生说,那你忍心让我这样等?水上灯说,我万叔等了玫瑰红十年,你才等多久?张晋生说,等了十年,却把玫瑰红等成了别人的老婆。水上灯说,你不信我?张晋生苦笑道,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不信世道。不知道这世道给我的会是什么。
  水上灯默然,她脑子里浮出陈仁厚忧伤的面孔。陈仁厚说,水滴,你只需要听我一句话:不要相信他。他跟你不是一路人。水上灯想,你还在汉口吗?或者已经回到乡下了? 一天晚上,夜已很深。张晋生跑到水上灯住所。他凶猛地敲打着门,一进门便紧搂着水上灯,用一种哽咽的声音说,从今天起,你不能跟我分开。水上灯说,怎么了?张晋生说,上面已经决定弃守武汉。水上灯立即紧张起来,那我们怎么办?张晋生说,马上随我回老家。我们明天就走。脱掉这身皮,我就是老百姓。我老家地处偏远,藏在深山,我家在那边还算大户,当地人肯定会照顾我们。你今晚就把随身的东西收拾好。我现在去处理一些事务,明天清早我来接你。
  张晋生说罢匆匆而去。
  水上灯一夜未眠。次日起来,两眼布满血丝。包袱早已收拾好了,她静静地等着张晋生过来接她。
  但是,整整一天,张晋生都没有出现。第二天,她一早带了包袱便去张晋生的居所找他。张晋生住在法租界,水上灯想,如果找不到张晋生便住到玫瑰红那里去。结果法租界已经被栅栏围得死死,只准出不准进。
  水上灯只得返回家中,她的惶然越发加剧。到这时候,她才后悔没有跟着黄小合撤离到后方。陈仁厚说过,张晋生就算是军人,但到时候他保护不了你。不幸真被他给说中。
  夜色落了下来,整个汉口,除了四周不时响起的枪炮声,完全寂然无声。这是一份令人万分恐惧的寂静。它的背后却是焦灼不安和紧张混乱。纵是一根火柴,也能将这份焦灼和紧张燃烧起来。这样的夜晚,对于水上灯来说,除了惊恐,再无其他。
  早上起来,水上灯还是决定离开。四周都在打仗,陆路恐怕走不通,从水路向上游走,或许方便得多。水上灯立即往码头方向去。从家里走到江汉关,其实并无几步路,街上行走的人脚步都满是慌
乱。水上灯贴着墙边快步疾行,每一幢房屋每一个窗口甚至每一道墙缝,都透着惴惴不安。防空警报不时拉响,令原本紧张的人们更加惶遽。
  日本的飞机又飞临长江的上空。水上灯走了好远,才找见一小渔船,水上灯说,船家,我想雇条船到乡下去,不晓得你能不能帮我。渔夫打量了她一下,突然说,你是名角?水上灯惊喜道,你认得我?渔夫说,我看过你的戏。水上灯说,那……你能送我吗?渔夫说,就你一个人?水上灯迟疑了一下,说还有一个。渔夫说,我的船小,送不远,送过金口镇,你自己再找大船看看。水上灯高兴道,好,先到金口镇再说。两人便约定下午两点碰头。
  水上灯往回走时,突然心动,她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汉正街。看到谦祥益绸布店的招牌时,她心里热了一下。
  谦祥益的老板正在封门,见到水上灯,大惊道,你怎么还在汉口?我让店里伙计把仓库里的布匹都送到和平打包厂去了。那是英国人开的厂,日本人怕是得让三分。仁厚也在那里。水上灯说,仁厚是不是准备回乡下?老板说,我让他们个个都必须回乡下。留在汉口,万一日本人发疯屠城,丢了小命不合算。水上灯小姐,赶紧逃吧,今天城里的军队都在撤。水上灯说,老板如果见到仁厚,就请告诉他,我来找过他,让他注意安全。
  水上灯回到家,她喝下一大杯凉水,让自己镇定下来。她对自己说,就算只有我一个人,我也不能害怕。我一定要逃出去。我不能死。我连自己的爹妈都不知道是谁。我的戏还没有唱够。我还没有红透汉口。我还没有看够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好好享过福。我死了我的苦就白吃了。所以,我一定要活着。
  她将家里的剩饭菜全部吃完,又精简了一遍包袱,脱下高跟鞋,换上布鞋,然后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便赶紧出门。行到江边,却没见到小船。江边有不少军人。水上灯抓住一个士兵询问,士兵说,封江了。上午日本人有侦察机飞过来,下午多半会来轰炸。金口停了我们几艘军舰。
  几乎没隔多久,大群的日本飞机便飞了过来。爆炸声一阵阵传来。水上灯心里发紧,她心知从水路离开汉口,已是梦想。
  天色昏暗下来,街上到处是流言。水上灯此时的孤独无助,就像当年她被杨小棍押着去刘家陪夜时一样,可是又哪里会再有一个余大师前来相救呢?她想起几个月前,她和同伴们为抗战疾呼的情景。想起撤退时那沸腾的江滩。她知道她做了一个极错的选择。像她这样没有亲人的人,就应该跟她的团体在一起。在那里,她是主角。台上缺她一个,一场戏便演不下去。她的在与不在,被每一个人关注着。而现在,离开了他们,她成为这世上的一个孤家寡人。她活着或是死亡,已然无人介意。
  望着窗外,静听着长江的水。水上灯心绪混乱,她想,明天,或是后天,我要往哪里去?
  突然间,水上灯听到有轻轻的敲门声。这声响,带着犹疑,仿佛在试探,却让水上灯突然振奋。她想一定是张晋生。一定是他来了。一定是他忙碌完后专程赶来接她。念头到此,她扑上去一般冲到门口,呼地拉开门。
  门口站着的却是陈仁厚。顿时,水上灯泪水涌满了眼眶。虽然不是张晋生,但原来世上除了张晋生之外,还有一个人记得自己。看到这个人,她蓦然有一种感动,心道这人世并没有将她抛弃。
  虽然是专程来看水上灯还在不在,结果真看到她时,陈仁厚却吃了一惊。他惊问道,你怎么还在这里?为什么还留在汉口?水上灯被泪水堵住了喉咙,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陈仁厚走进屋,四下看了看,说你那个张副官呢?水上灯半天方说,不知道在哪里。陈仁厚顿时怒了,都什么时候了,他居然不管你?水上灯说,他是军人,可能随时都会有事。陈仁厚说,既然无法顾你,为什么要强留你在汉口?水上灯说,不要说这个好不好?
  陈仁厚沉默片刻,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担心你出事。我很害怕你会出事,所以我恨他不顾你的安危。水上灯走到他的跟前,将头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在怦怦地跳动。这一下一下的弹跳,传达到她的心里,将那里的恐惧,一点一点地挤了出去。
  水上灯平静了自己。她说,你不是要到乡下去吗?怎么还没走?陈仁厚说,我跟你说过,你不走,我就不会走。水上灯急道,你想要气死我吗?陈仁厚望着她说,我倒是被那个混蛋气死了。老板告诉我,说你还在汉口,我一口气差点没憋死自己。下午我过来,你这里没人。我想可能你已经走了,晚上我再过来看看,居然你屋里亮着灯。而且你还是一个人。你知道吗?再不走该有多么危险?下午日本飞机轰炸了我们的军舰。水上灯说,我看到了。陈仁厚惊异了一下,说你在江边看轰炸?水上灯说,我本来想要坐船到金口的。陈仁厚说,幸亏没坐。日本人占领南京后,杀人如麻。如果武汉落到他们手上,难保不会这样。我们不能成为他们的刀下之鬼。尤其像你这样的漂亮女人,日本人更是不会放过。
  水上灯顿时浑身颤抖。陈仁厚坚定地说,你得跟我走。我到哪里,你到哪里。我保证你的安全。陈仁厚将发抖的水上灯搂得紧紧,用手掌上下抚着她的背,低声道,你不要怕,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这天夜里,陈仁厚就留宿在水上灯家。他们连吻都没有接过,连一次带有甜蜜爱情的拥抱都没有过,却突然地在一起过了夜。恍惚这一刻是世界末日,他们要利用这最后的时间将人生该经历的过程去经历一下。这是两个人真正的第一次。当他们手忙脚乱地将两个人的身体紧紧连在一起时,陈仁厚低声说,我这样抱着你,心里好踏实。水上灯流了泪,说你知不知道,你不是第一个进我身子的男人。可是第一个进来的人是怎么弄的我,我却一点都不知道。
  便是在这个充满着不安和紧张的夜晚,水上灯说出了当她只有十四岁时候的故事。自从她坐着余天啸的马车离开那个小镇后,这是她第一次对人讲述。她讲到她被灌醉酒,讲到她醒来时看到的一切,讲到她的逃跑和被抓回。这个话题一开头,她便无法自制。眼泪如潮,把枕头打得透湿。她总是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眼泪,可是那些痛彻心扉的往事,只要来到嘴边,眼泪便跟着它一起汹涌而至。每说出一句,便如一把利刀,深割着她的心。一刀又一刀下去,直到她述完。
  陈仁厚被她的所说震惊,他从未料到他心目中女神一样的水上灯,曾经那样惨烈地过着她的一天又一天。他以为他阻止住她卖身、送她到洪顺班是救了她,却不料依然是把她送进了虎口。他忍不住陪着她一起哭。陈仁厚说,是我害了你。都怪我把你介绍给杨小棍,下次我遇到那个家伙,我要杀了他。哭罢又说,我不会介意我是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我只希望今生今世不再有人欺负你。水上灯哭道,我们不说这个,你只要紧紧抱着我就可以了。
  这个夜晚,枪声一直在响着,仿佛四面八方都在打仗。而他们置身在战场之中。但是两个年轻的身体却完全不顾及了。他们一直做爱,不知疲倦,仿佛惟有如此,心里才觉安全。这是他们自己为自己制造的一份安宁。明天会是什么样子?将来还会不会活着?他们也不去想,只有忙碌的身体能够阻止他
们对未来的恐惧。
  第二天清早,天微亮,陈仁厚准备去买早点。他们计划,吃过早点,便离开汉口。走出房屋,正欲踏上街道,突然就看见日本人跨步巡街,而街角上已经挂上了日本的太阳旗。陈仁厚心里一阵黑暗,他逃似地回到水上灯的住所,流着泪告诉她,日本人业已占领武汉。
  这是1938年的10月26日清晨。在它的头天夜晚。汉口便已沦陷。   
  二
  陈一大因与乐园雍和厅早已签订演出契约,带着他的杂耍班如期抵达乐园。头夜进驻,睡一夜起来,懵懂间竟发现整个乐园空无一人。陈一大正欲去老板办公室询问,不料却见一队日本人开了进来。
  一个翻译高叫道,这里管事的人呢?陈一大心道,如其等死,不如主动。便立即走上前去,哈着腰说,我就是。我们听说日本皇军进汉口来了,心想皇军也定会来这里寻乐子,就专门在此恭候。这里是乐园,这是我们的杂耍班子。日本先生也一定喜欢看。翻译转述了一遍。所有在场日本军人都松下一口气,很快哈哈镜前发出笑声。陈一大想,咦,原来日本大兵的笑声跟中国人一样啊。
  翻译跟日本军官交谈几句,转向陈一大,说太君对你的态度很欣赏。他希望你来管理这里。楼下继续让人来玩乐,但楼上我们要用来作司令部。陈一大露一副受惊吓的表情,说让我来管这里?翻译说,今晚上就演杂耍给皇军看,作为慰劳。
  这时候的陈一大,只要不杀他们的人头,叫他做什么都可以。红笑人说,班主,难道我们真要演给日本人看?陈一大说,不演就是死,你有选择吗?死到临头,只能选择那个能让你鼻子出气的事。
  陈一大从这一刻起,便成了乐园的总管事。这么多年来,乐园的老板对他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年到头他都在为杂耍班子的生存而奔波。现在好了,他可让他的班子天天在雍和厅演出,月月都有丰厚的包银。陈一大想,给谁演不是个演?管他日本人还是中国人?中国人在时也没让我们活好过,既然日本人能让我活得好,我为什么不给他做事呢?陈一大这么想着,心里立即坦然。
  他带着日本人上楼去挑选他们所需要的司令部办公室。然后他也给自己挑了一间。座下皮椅随意转动着。他像以前的管事一样,双腿往桌上一跷,心里的升腾感立即强烈起来。他想原来坐在这地方的感觉真是不一样呵。原来他陈一大也会有这么一天!
  翻译过来找他,敲了敲门。陈一大觉得自己有点失态,忙站起。翻译说,你不用害怕。日本人对友好的中国人也会友好。陈一大说,我能为你们做些什么?翻译说,你只需让这里继续歌舞升平就行了。等下到我那里拿点钱。开始做事,总是要花点钱的。
  隔不几天,陈一大便跑到五福茶园。五福茶园没开门,陈一大心道里面肯定有人,便敲门。一个跑堂伙计伸头出来,见是陈一大,便开了门让他进去。
  水文身着便服,正坐在里面与人喝茶。陈一大认出那人是黑道上的贾屠夫。陈一大见水文脱了警服,有些惊异,说水少爷这是?水文说,脱掉那身黑皮了。陈一大说,日本人来了也得要警察呀?水文说,他要他的,不关我的事。我家茶园也得要个男人来管着,一个女人打理生意,天晓得往后会闹出什么动静来?我没那个胆。陈一大说,我还以为你们全家都逃走了哩。汉口的有钱人都逃得差不多了。水文说,怎么不想走?可我妈坚决不肯出门,我能甩下她老人家自己走吗?贾屠夫说,水少爷,也不用太担心。就算日本人来了,他们若欺负了你,我们兄弟照样给他一个杀字。杀了他就跑人;他能拿我们怎么样?水文说,难得贾大哥如此为我撑腰。陈一大说,你们黑白两道联手,天下哪有怕的事?水文说,从今以后,我不是白道,贾大哥也不是黑道了。
  贾屠夫站起来一拱手说,我会常来喝茶。叫翠姨别害怕,该怎么做生意就怎么做。这里有兄弟替你们罩着。水文说,那就多谢大哥了。
  贾屠夫走后,陈一大有些酸溜溜道,难不成他看上了翠姨?水文冷笑道,当是人人都跟你这般好色?贾大哥身边已经有了银娃,其他女人都不在他眼里。陈一大堆着笑说,那就好,那就好。翠姨不在?水文说,找她有事?
  陈一大便说起日本人让他管理乐园。水文冷笑道,可是有人宁可死也不去帮日本人做事的。陈一大说,说得轻巧。我班里二三十口人,这些人后面又跟着一大群。我出了这个头,他们就都能活。你以为我不晓得气节?可是我还晓得人道。三厅的郭沫若在乐园讲过好多回,我听也听熟了。日本人不人道,但我陈一大要人道。我陈一大要小命而不要这个老脸。我舍了我自己给日本人当狗,还可以换那几十上百人好好活命。你说我不这么做,该怎么做?
  一番话,说得水文一时无语。好一阵水文方说,汉奸的理由恐怕跟你都一样。陈一大说,汉奸领着日本人到处杀中国人,这个汉奸我是不做的。我只不过管着乐园,让大家在日本人的天下也能过日子。水文说,你来是跟我说这个的?陈一大说,我是拿你当朋友呀。当然,我也是想来告诉你和李翠,往后到乐园看戏全由我包。水文说,什么世道,还有心情看戏?陈一大说,水少爷,我知道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但我比你活的时间长。我跟你讲,这世道谁来当家根本由不得你我,但是自家过日子,却是由你我自定。不管汉口是日本人当家还是美国人当家,你背后都是拖着老婆孩子姆妈姨娘。你也不能让他们一天到晚垮着脸。我们盯着自己的小日子,有钱买柴米油盐酱醋茶才是个实在。明晚上我想约翠姨吃个饭。这年头,不晓得哪天就没命,能享受时就得及时享受。我这个心思你也是晓得的。这个忙,还得求水少爷你帮我一下。
  水文想,到底是个老江湖,几句话就把事情说得透了底。水文想到天黑,把心情想得沮丧万分。回到家,跟姆妈刘金荣说,陈一大一直盯着翠姨。现在有日本人撑腰了,更是要打翠姨的主意。可我又怎么对得起爸爸?刘金荣说,你让一家老少平安健康,就对得起你爸爸。既然陈一大看上了翠姨,就让翠姨替水家出个头,有什么事,让陈一大替我们扛一扛,不也很好么?茶厂关了,茶园还得开,不然家里开销哪里找钱?既要开张,家里就得有一个人,跟日本人搭上关系。这陈一大不是现成送上门的人?只是……刘金荣顿了一下,方又说,只是,为了水家的名声,这事不能声张,叫他们暗地里自己混就是。水文说,要不,干脆让翠姨改嫁给陈一大好了。刘金荣说,儿子,这事可不行。翠姨必须还是我们水家的人,她才会帮水家。让她出了水家的门,恐怕她的脚跟子不见得站在水家的地面上。到底水家逼着她把女儿扔了。水文怔了怔,说姆妈,还是你行。
  晚上,水文去找李翠。李翠刚从外面回来,说她本来准备去看看玫瑰红,可是街上到处是日本人,而法国人把租界封得死死的,根本就进不去。水文将陈一大的意思转达给了李翠。李翠一口回绝道,那可不行。我本来就只是应酬他,他现在当了汉奸,我讨厌他还来不及哩。水文板下面孔说,现在我们能得罪他吗?这里有一大家子的人,要吃饭,要过活,爸爸死后,一直是我罩着家里。现在,我罩不住了,可是现如今翠姨如果出头,就可以罩住。李翠不悦
道,我是水家的人,去跟一个汉奸鬼混,你不怕我丢你水家的脸面么?水文厉声说,保住水家老老小小、包括翠姨你的命,是比脸面更大的事。至于维护水家的面子,我感激翠姨这么想。所以,家里在六渡桥的一处房产,先给你们用。平常翠姨还是住家里,但陈一大若找翠姨时,你们可在那里会面。我保证,只要有我水文在水家,不管日后如何,我一定不会亏待翠姨。李翠伤心道,什么叫亏待,什么叫不亏待呢?让我背叛丈夫去侍候一个汉奸,又该怎么算?我的脸面在水家又往哪里放?
  水文沉默片刻说,这事的确是亏待了翠姨。但翠姨你想想,父亲去世这些年,我也是尽量在照顾翠姨。因为陈一大他看上的就是翠姨。以前我可以拒绝他,现在我不敢。不光如此,我还得让家里人好好过日子,茶园要开张,朝廷没人撑腰,什么都不好办。所以,只有让翠姨受委屈。你把陈一大侍候好,让他听你的。他跟日本司令部的人熟,这样我们家在汉口就可以活下来。至于水家,你放心,我会把道理跟大家说清楚。水家人只会拿你当恩人。李翠说,大少爷你这么说,我心里好过了一点。只不过,茶园那边,我还想打理,我做惯了,喜欢在那里待客。水文说,茶园交给我好了,翠姨只消一心一意侍候好陈一大就是对我们水家最大的帮忙。
  李翠顿了顿,万般伤感道,茶园也不要我去了?那么,这算不算水家把我扫地出门?水文说,翠姨如果这么想,那是我没说清楚。翠姨还是水家的人,这只是权宜之计。如果翠姨真的还想过来打理茶园,只要翠姨精力够得过来,照来就是。
  这一夜李翠又是彻夜未眠。她的心就如十多年前把女儿送出家门时一样,痛得厉害。而面对这痛,她除去接受,却全无他法。只是这次,她没有流泪。或许她的眼泪已经流完了。倒是菊妈,一旁不停地揩眼睛,哽咽不停,说怎么能让姨娘做这样的事呢?李翠说,在他们眼里,根本没拿我当人。
  晚上陈一大来接李翠时,李翠已经打扮停当。刘金荣隔窗望着,对李翠说,水文还讲你有一百个不情愿,我看你还满开心嘛。李翠说,你如果觉得开心,你去好了。
  一句话呛得刘金荣没法回答。李翠又说,我警告你不要再得罪我,水家现在靠我卖身去罩着,好让你们过好日子。我都这样替水家卖命了,你要再伤我,豁出去我也是什么都敢做的。刘金荣听罢这番话,竟忍下了自己的千般恼怒,没有回嘴。
  李翠昂着头走出水家院门。突然她心里有一种畅快。自进这扇门那天起,她在这里一直过着低三下四的日子。现在,她却可以伸直腰杆,扬眉吐气了。李翠想,我顶撞了,我刻薄了,我把心里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了,你们又能拿我怎么样呢?
  走出院子的李翠看到马车和一身西装革履的陈一大,竞也觉得不那么反感。事情就是这么奇怪。她几乎是踩着自己的尊严去迎合这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却又让她突然间找到了做人的尊严。
  李翠伸出手给陈一大,在陈一大的牵引下踏步上了马车。
  这天夜里,李翠便没有回水家大院。她带着陈一大去了六渡桥的屋子。已经十多年没有碰过男人身体的李翠,夜里有如火山爆发。这种激情中,虽有渴望,但更多的是愤恨。她一句话不说,只是天翻地覆地行动。她的举动让陈一大喜不自禁。风平浪静后,陈一大伏在她的耳边,用手抚着她的身体,温存道,我真不知道你有这么好啊。从今以后,我第一是你的狗,第二才是日本人的狗。李翠说,好啊,我就喜欢当狗的主人。   
  三
  住在江边的居民全部被轰赶出去。日本人规定,整个江边实行封锁。水上灯除了逃离,别无他法。在汉口沦陷的第二天,陈仁厚带着水上灯离开了汉口。他们一路辗转奔波,不知受了多少惊吓,在陈仁厚朋友的帮助下,他们不停地换马车,奔波数日,最终逃到了新洲乡下。
  一天,村里的老乡突如惊弓之鸟一般,正在房东菜园拔菜的水上灯,见状挡住一个狂奔的老乡,询问何故。老乡说日本兵在城北抓了七十多个村民,押到城南举水河的堤边。令他们撕下衣服,蒙住眼睛,然后日本大兵像做游戏一样,举着大刀,一边跑着一边砍人。最后砍累了,就用刺刀挑。七十多人当场全部杀死,杀完就将他们推进了举水河。附近村予的人闻讯都逃了。老乡说时,号啕大哭。说他堂兄就在那七十个人里面。
  水上灯听呆了。陈仁厚正好去城里买煤油和肥皂,路途必经城南举水河堤,水上灯不知他是否平安,急得一个人在家团团转。天擦黑时,房东一家亦举家逃离,空荡荡的房子,便只剩下水上灯一人。她慌了神,便这时,她听到了陈仁厚的声音。
  水上灯几乎是飞奔着扑过去,抱着他便大哭。陈仁厚说,我知道你担心我。我没事。今天我没有走城南。听说城里乱,我绕道回来了。只是什么东西都没有买。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我已找来了马车,你赶紧收拾一下,现在就走。
  马车夫姓古,陈仁厚说是他的朋友。水上灯说,你怎么会有这么多朋友?陈仁厚笑了笑,没有答复她。
  马车顺着田野的路一路狂奔。路上遇到一个从汉口逃出来的大户,他们坐在马车上指点着水上灯说着什么。车夫老古便搭讪,大声问他们往哪里逃。对方说,听说汉口没有屠城,家里开着店,还是要回去打理生意。水上灯惊道,回汉口去?对方说,是呀。你好面熟,可是汉剧名角水上灯?水上灯说,是。汉口怎么样?对方说,头两天一个伙计来说,日本人占领了汉口,划了难民区,只要不惹他们,还能过下去。乡下也不安宁,除了日本人,还有土匪。如果这样,不如回去。一番话,令水上灯陷入深思。她想,与其这样风里来雨里去的逃难,不如回去好了。
  远远地,几处村庄正烈焰熊熊,半边天都被烧得透亮。陈仁厚说,不知我老家怎么样,也许那里还安全。水上灯说,你说河角村?陈仁厚说,是呀。那里我熟。有许多朋友可以保护你。水上灯心里浮出祠堂里阴森的场景,浮出他们在马车上奋力吐唾沫,叫骂永远不再去这个鬼地方的场景。水上灯沉默片刻,说河角村对于我来说,是个有噩梦的地方,我不想去那里。我宁可回汉口。陈仁厚惊道,好容易从那里逃出来,怎么能回去?水上灯说,逃出来也没有活路,那就不如回去。我对汉口到底熟悉。如果实在找不到地方住,我到古德寺去。那里的尼姑会收留我。
  水上灯神情很坚定,陈仁厚知道她主意已定,便说,可我还是不敢冒这个险。我们看看情况,如果汉口安宁,再回,好不好?水滴,你听我一次?
  水上灯想了想,便默许了这个提议。
  一路的走走停停,仿佛到处都有日本人的踪迹。有时在山洼里一躲便是几日,不知世外人事。还有一天,几乎与一队日本兵相遇。他们躲在草丛里,动也不敢动。水上灯整个头都被陈仁厚紧按在怀里,日本人的车在距他们几米远的地方轰轰开过。那一次,他们真是吓着了,日本兵走后好久,他们一个个都瘫软在地,好半天才爬起身来。
  寒冬的时日,陈仁厚带着水上灯住进老古的亲戚家。陈仁厚经常外出,说是要找朋友打听好汉口的情况,才能回去。水上灯恹恹的,这样的逃亡让她
倍觉厌倦。尽管陈仁厚已经全力在支撑着,他尽可能为水上灯找到干净或是舒适的住处,但仍然无法达到基本的需求。有一天,水上灯来了月经,血水渗透夹裤,连外裤都被污染。陈仁厚却无法替她找到干净的草纸。这一天,他抱着头坐在水上灯的床边,看着水上灯日渐消瘦的面容,彻夜未眠。
  好消息终于有了一点。汉口舶确未像南京那样开全城的杀戒。日本人封锁江边,将中国人赶到难民区居住。慢慢的,也有店铺在开业,街上也陆续有了出来讨生活的人。虽然言行都必须小心翼翼,但毕竟还有活路。陈仁厚对水上灯说,天一开晴,我们就回去吧。
  春天如期抵达,大自然像往日一样,开始复苏开始吐青开始姹紫嫣红。湖泊和小河一如当年,在春风微熏中荡着清波。山还是那样的山,水还是那样的水,村庄和人,却已不复以往。逃难、躲藏、跑命,成为生活的主题。
  汉口终于又在眼前了。那熟悉的气息和声音都扑面而来。越走近它,水上灯越是兴奋。所有的危险似乎于她都不在乎了,她只要回到她的汉口。她要听那里的声音,闻那里的气息,吃那里的食物。只有在那里,她心里才会有一般厚重的踏实。那一刻,她突然就理解,为何玫瑰红宁可放弃相爱多年的万江亭也不肯离开汉口。这个地方,就是她们生长的根,是她们滋养的水。拔掉这根,泼掉这水,她们将立刻枯萎。
  街上到处都有戒严。铁丝网将难民区围得严严实实,水上灯走到难民区的栅栏前,正想询问怎么得以进去。看守难民区的警察却认出水上灯。惊喜之间,告诉水上灯说,他是她的戏迷。又说现在日本人正在号召中国人实行“复归复业”。店铺慢慢都将开张。湖南会馆对面开设了联和戏院,已经有戏班在演汉剧,只不过缺少名角。水上灯回来得正是时候,难民区的老百姓有福气听她的戏了。而他希望天天都能看到水上灯登台。说罢未加任何阻拦,便放水上灯和陈仁厚进了区内。
  进到难民区内,陈仁厚愤然说,也不知哪个戏班,这么贱,竞在日本人手下演戏。水上灯说,千万别说这个话。大家也都是找个活路。陈仁厚诧异道,你也准备为了活路在这里演戏么?水上灯说,不。我答应过黄小合老师,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你说这个话让我放心了。只是已经有人认出你了,怎么办?水上灯说,我们想办法隐居起来,让他们找不到我。
  水上灯和陈仁厚转了几处也没找到地方歇脚。谦祥益绸布店更是被人砸了门,他们突然看到汉正街上随园酒家已经开业,两人便过去坐下吃饭。
  随园酒家的老板突然间也认出了水上灯。见她面带疲惫,忙不迭地叫伙计端上饭菜。陈仁厚说,老板,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寄居两天,找到地方我们就搬走。老板忙说,这没问题。一个房间吗?陈仁厚说,两间。老板别误会,我是水上灯小姐的保镖。老板说,日本人想让店铺都开业,正拿我们作榜样,一时半刻,他们不会找我们店子的麻烦。过两天,我让我小舅子跟你们弄两份安居证来,不然,查到头上,也不好办。陈仁厚说,那就拜托老板了。
  下午,陈仁厚让水上灯在店里休息,自己则外出寻住处。走前,水上灯突然说,为什么要说是我的保镖?陈仁厚捧起她的脸,凝视片刻,方说,我不想坏了你的名节。你这么有名,大家敬你如神。我能做你的保镖,已经是我的福分了。水上灯说,我不怕。我要你跟我住一间屋。陈仁厚说,但是我怕。我怕往后有流言伤着你。我怎么样都行,但你不可以受一点委屈。你明白吗?水上灯立即泪水盈盈。她哽咽道,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陈仁厚说,知不知道?那天我们坐在乐园的塔楼上,我看你哭得肝肠都要断了,我就想,将来我一定好好爱护这个妹妹,不让她再这样流眼泪。水上灯不禁满脸是泪,她把头靠在陈仁厚的胸脯上,轻声说,你现在出去要加上一份小心。那是我的。你回来时一定要好好的。不然,我就要流泪一辈子,让你永远都不安心。陈仁厚笑了起来,他紧紧地搂着水上灯,说我知道了。我知道你的心就足够了。
  出门时,陈仁厚心里有些重。水上灯的爱情并没有带给他快乐。他很害怕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致水上灯受伤。许多事情,他都没有跟水上灯明说。在新洲他曾经进城一趟,便是与抗日小组取得联系。按上级布置,他的小组将实施一个暗杀计划。对所有帮助日本人的汉奸,格杀勿论。陈仁厚原本想把水上灯送到自己老家,以保证其安全,然后自己再参与行动。但却被水上灯拒绝了。现在他带着水上灯回到了汉口。暗杀行动入春就要进入布署阶段,各个暗杀成员都须到位。这是他的使命。他必须尽快归队。但是,对于陈仁厚来说,比使命甚至比他生命更要紧的,是他的水上灯。他要将她安顿好,令她绝对处于安全之下,才能放心去行动。他全身心地爱着这个女人,不仅如此,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知道,她在这世上吃了太多的苦,她经历了太多的不幸,他希望能在他的庇护下,她的生活变得轻松和幸福。
  抗日小组的接头地点在姑嫂树。陈仁厚一出门,便叫老古加快速度。马车一路飞奔,但他还是晚到一个多小时。他的组长魏东明是武汉大学的学生领袖,见他晚到,脸色当即挂出。盘问原因,陈仁厚无奈,只好如实复述了带着水上灯逃跑的过程。
  魏东明吃了一惊,说你指的是汉口名角水上灯?陈仁厚说,是。我们从小就认识。魏东明说,像她这样的名角,绝对不能出头为日本人演戏。陈仁厚说,当然。她已经说过了,她绝对不为日本人演戏。但是,如果日本人知道她回到汉口,而且不肯为他们演戏,你说她会面临什么?魏东明想了想,坚定地说,我们必须保护她。但是,我们也绝对不能因此而影响我们的计划。把她交给我父亲。他是个戏迷,我就是从他那里知道水上灯大名。陈仁厚说,你父亲是?魏东明说,我父亲叫魏典之。陈仁厚吃了一惊,我听水上灯说过,她对你父亲非常尊敬。魏东明说,我知道。因为他们共同敬爱着一个人,这个人就是万江亭。
  很晚了,陈仁厚才回到随园酒家,随他一道来的人是魏典之。一路上,不时遇到巡逻的日本人。所幸魏典之熟悉街巷,但凡前有可疑者,他们便绕道。几经周折,总算平安。
  魏典之见到水上灯,十分激动。搓着手,连连说,你没有事,真太好了。仁厚告诉我说你在汉口,真是惊得我一身冷汗。我不亲眼看见你平平安安,这颗心怎么放得下来?水上灯说,魏老板最是有情人。你对我万叔那样好,我就知道你是戏子贴心的戏迷。魏典之一提万江亭,眼里便含了一包泪,说快别提万老板,提了我就伤心。
  陈仁厚和魏典之都认为随园酒家不是容身之地。水上灯必须赶紧换地方。而汉口目前最安全的区域,是法租界。日本人看上去,并不准备为难那里。陈仁厚说,怎么能住到法租界里?魏典之说,我知道水上灯小姐有个朋友叫张晋生。他跟法国人关系密切,现正帮一个法国大班做丝绸生意。他一定肯帮忙。
  陈仁厚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
  水上灯说,难道只有他才行吗?魏典之说,慢慢找,当然也能找到人。但是时间不等人呀。另外,水上灯小姐就是住进法租界,也需要找有势力的人来
庇护。而且还要弄到一张居留证。张晋生在那一带呆的时间很长,就算脱了军服,但到底说话不一样。这个只有他能做到。你们不是朋友吗?
  水上灯没有回答,她望了一下陈仁厚。陈仁厚说,怎么才能找到他?魏典之说,他帮法国人后,跟我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我去托他,一定能成。我想,水上灯小姐最好明天就能住进法租界,不然,呆在这个难民区,天晓得会出什么事?如果你们觉得能行,我明天清早就去找他。
  陈仁厚心如刀绞,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夜晚,水上灯躺在床上睁大眼睛睡不着。与张晋生交往的所有细节,突然历历在目。他的甜言蜜语他的热情浪漫他的担惊受怕,想想,心里还是有几分暖意。只是,他为什么会突然消失不见,而现在又成为自由自在的商人呢?这在水上灯心里是个结。
  突然她的房间有轻轻的敲门声。她心知是陈仁厚,便爬起来,打开了门。陈仁厚一进门便将她拥在怀里,半天不说一句话。水上灯伸手抚了一下他的脸,结果沾了一手的眼泪。
  水上灯说,你真要把我交给他?陈仁厚说,我没有选择。因为他能办到的事情,我没办法办到。水上灯说,那你呢?跟我住在一起吗?陈仁厚说,你认为张晋生会帮助我吗?水上灯哭了起来,说你这个傻瓜。你就不怕我回不来了?陈仁厚亦哽咽道,我怎么会不怕?可是我更怕你受到别的伤害。我也不想看到你每天提心吊胆。水上灯说,你可以常来看我吗?陈仁厚说,我尽量来。我要把你放在心里,日日夜夜都看着你。
  窗外的月光很温和地落在大地上。无边无际的溶溶月色下,是无边无际的残酷和痛苦。
  对于水上灯和陈仁厚来说,这是两个人的又一个不眠之夜。   
  四
  魏典之约张晋生在邦可西餐厅会面时,张晋生还有点不想去。坐在典雅的小圆桌边,他拈着小钢勺轻轻搅动着咖啡,有一搭没一搭地听魏典之说话。突然间,他听到魏典之说起了水上灯,顿时惊得手上咖啡几乎泼了一桌。
  很多的夜晚,水上灯都在他的梦里。在不知她生死的日子里,他一直为自己最后的退缩悔恨不已。其实,张晋生清早便出了门。行至法租界栅栏处,恰遇督守栅栏边的一个法国人是他多年的朋友。他说,法租界现在只出不进。整个汉口,大概就只法租界是一个安全岛。张晋生说,我去带一个朋友进来,可以吗?法国朋友说,回家去吧,中国人说,大难临头各自飞,不然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张晋生心里便有些乱。返回自己屋里,小坐了一会儿,浑身不安,最后还是准备去找水上灯。结果在他开门那一刹那,他看到了他万没有料到可以看到的人。他们的出现,令他愕然。他知道,大势已定,水上灯与他之间必定将隔千山万水。他心里有无限的痛,却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随园酒家小小的房间里,张晋生见到水上灯,他百感交集,几乎想扑过去拥抱她。但水上灯脸色却是淡淡的,眼睛里甚至有怨恨。张晋生很想为自己作一番解释,水上灯却打断了他。水上灯说,张先生,听魏老板说,你能安排我住到法租界去?张晋生说,当然,当然。水上灯说,那就走吧。
  张晋生想让水上灯先住进肖府,且说肖府现在只有玫瑰红一人住在那里,应该会比较舒适。水上灯冷冷道,如果我想住进肖府,还用得着找你安排吗?玫瑰红跟你是亲戚还是跟我是亲戚?一句话撑得张晋生无法回答。
  魏典之也不赞同水上灯跟玫瑰红搅在一起。自万江亭死后,魏典之对玫瑰红满心都是厌恶。魏典之说,如果水上灯小姐住进了肖府,我想看看她都难了。张晋生想了想,便说,好吧。先到德明饭店住下,然后我去帮租房子。反正不能留在这里就是。
  水上灯这次坐的是黄包车。好久没有坐汉口的黄包车了。一脚踏上去,心里竟有些许的微澜。半个多小时后,进了法租界。只不过几个月,这里已然变得不相识起来。街上人多,嘈杂声更甚以往。张晋生说,汉口但凡有点能耐的人,几乎全都搬进了这里。酒店里已被住家包满,每幢房子都住满了人。一房东二房东三房东遍地都是。所以一两天内,恐怕还租不到屋子。水上灯说,租不到我就住酒店好了。张晋生说,这样大气派的话,也只有水上灯小姐敢说。水上灯说,不行吗?张晋生笑了笑,没回答。他想,只要能补偿你,花多少钱我都愿意。
  陈仁厚正等在魏典之的店里,听候消息。魏典之长叹着说,这世道就是这样。我亲眼看到万老板为情而死。但你跟万老板不同,万老板是自己要不到,而你是自己把心上人送给了人家。你既这么做了,还不索性洒脱一点?陈仁厚苦笑道,我又怎么洒脱得起来?
  水上灯的中饭便在德明饭店吃。张晋生为水上灯点了法国餐。头上璀璨华丽的吊灯,桌上玲珑剔透的水晶杯,身边低低的言谈说笑,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令经历了几个月逃难生涯的水上灯恍若隔世。
  水上灯只是低头吃东西。她不想跟眼前的这个人说话。她心里在想陈仁厚这时候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很难过。早上分别时,他虽然没有再流泪,甚至他拼命地掩饰自己,但他心里的痛,水上灯全部都能感到。她也痛,但她却无奈。她不想再过那种漂泊的担惊受怕的生活。她需要一份平静和安宁,而陈仁厚却没办法给她。走前她跟陈仁厚说,我也会放你在心里,日日夜夜的看你。
  三天后,张晋生为水上灯租到了房子。这是一幢别墅的楼上。楼下住着一个法国老太太。张晋生为了让水上灯生活得舒适和安全,整整跑了三天,费了不少心机。张晋生把水上灯带到这里时,颇带炫耀地说,看,这里环境又干净又安静,很适合你住。楼下的老太非常友善,我说你是明星,她高兴坏了。水上灯说,我是明星吗?张先生是不是弄错了,我是难民。张晋生说,水儿你不要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好不好?水上灯说,那你觉得我应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跟你说话?张晋生迟疑片刻,说像以前那样?水上灯说,你觉得我们可以像以前那样吗?张晋生说,看你肯不肯给我机会解释。水上灯说,如果我不肯呢?如果在这几个月中,我死了呢?比方在新洲,被砍了头,扔进举水河里。还有,路上遇到日本人,如果他们发现藏在一边的我,只需要一梭子弹,我便满身窟窿,春天就会化成那些树林的肥料。
  张晋生仿佛被打了一棍,顿时面如灰土。良久,张晋生方说,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水上灯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了睡衣。丝绸睡衣散发着清香。这是张晋生买来的。式样和花色,都让水上灯喜欢。只有张晋生,能让水上灯觉得生活舒服。在这样的舒服之中,她的虚荣得到莫大的满足。泡在浴缸里,水上灯想,你能证明什么呢?
  夜晚,起了风。水上灯走出屋,站在露台上。那里,能看到江边日本岗楼上的灯光。探照灯从长江的水面又转向城里。除了风,以及远处巡街的皮靴声,夜晚很寂静。深邃的夜空与在乡间看到的一样,但心境却全然不同。曾经无限的悲哀已被眼前的舒适消解掉一半。已经几天不知陈仁厚的消息,水上灯原以为自己会非常想念他。但现在,当她穿着丝绸睡衣站在法国老太别墅的露台上时,发现她的思念固然强烈,但却不是那么的痛苦。这感觉让她无
限伤感。她想,仁厚,对不起,虽然我爱你,但若和你在一起就必须过那种动荡漂泊以及恐怖的日子,我实在害怕。现在,能给我安全和宁静的,就只有张晋生。是你把我还给他的,你恐怕再难收回去了。   
  第十五章 醉生梦死   
  一
  住进法国老太别墅的第三天,水上灯终于决定出去走一走。走到街上,发现以前的店铺也都开了门。生活的细节似乎并没有多少改变,改变的只是生活的心境。
  水上灯突然发现这里距肖府并不算太远,她想了想,便朝那里走去。
  玫瑰红依然醉生梦死地抽着鸦片。脸色苍白得有如抹了厚粉。见到水上灯她竟有些喜出望外。连连说道,水滴呀,你还活着,太好了,你还活着。
  水上灯有些奇怪,说你怎么看到我还会高兴呢?玫瑰红说,哎呀,闷死我了,只要给我来个活的,能跟我说说话,我就不管他是哪个了。你怎么还在汉口呢?水上灯说,一言难尽。便简单说了一下自己逃亡的经历。玫瑰红听时不停地啧啧。然后说,幸亏我没走。住在这里,日本人也不敢拿我们怎么样。说罢又问,是张晋生帮你住进法租界来的?水上灯说,是呀。是魏典之帮我找的他。玫瑰红便长叹一口气,说魏典之这老家伙,以前为了江亭,使劲捧我,现在叉为了江亭恨死我了。说起来,江亭比我有福,还有这样的戏迷。水上灯说,可是有福的万叔却没活在人世。玫瑰红说,就我这个样子,跟死了又有什么差别。水上灯说,但你还是不想死。玫瑰红说,死丫头,你想我死是不是?水上灯说,这不是没事斗嘴么?玫瑰红说,往后你少跟我顶嘴,没有我,你哪有这么舒服的日子过?水上灯说,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玫瑰红便告诉水上灯,她有个朋友是法国洋行的老板。当年走私鸦片,得过肖锦富的帮助,玫瑰红让洋行老板给张晋生安排了事务。他摇身一变,成为了法国洋行的经理。玫瑰红说,归根结底,你还是沾了我的光。
  水上灯笑了笑,说你是我姨,我沾了你的光,你也显不出多大面子,我也丢不上多少丑。玫瑰红说,你就不能软着点跟我说话?往后经常到府里来,替我烧烧烟,陪我说说话就是了。水上灯笑道,你请我这么大的名角,付得起钱么?
  两人仿佛有了一种和解。
  虽然在外奔波了几个月,又突然搬进了法租界。但只要是在汉口,对于水上灯来说,就不用适应,坐下来便能习惯。张晋生送给了她一台收音机。白天她听听收音机,然后逛逛街,偶然去玫瑰红那里坐坐说一下话。隔不一两天,张晋生便来请她吃饭,陪她散步,甚至带她购物。张晋生出手阔绰。重新为水上灯添置了首饰和衣服。应酬时张晋生以女友的名义来介绍水上灯。水上灯心里有几丝冷笑,嘴上却并未反驳。这举动让张晋生欣喜若狂。
  日子就这么清冷,但却也闲散和安宁地过了下去。
  庸常的日子里最大的快乐便是办堂会唱大戏。头一回来找水上灯去唱堂会的是魏典之。水上灯在台上恍然觉得下面有一个人是陈仁厚。但下了台后,她却怎么也找不见那个人。问魏典之,魏典之说,你大概看走眼了吧?
  堂会一唱开了头,私底来请水上灯去唱堂会的人就多了。日子要过,戏也得唱,水上灯心想,就先这么着吧。日子过得清汤寡水,偶尔演一演戏,也算是加了点佐料。
  秋天又不动声色地来到了汉口。汉口的秋天,阳光总是明亮无比。一天,水上灯无聊,便又转去乐园看杂耍。独眼老伯忙不迭地给水上灯烧水泡茶,又告诉水上灯,乐园现在的总管是陈一大。他投靠了日本人。水上灯当即放弃去看杂耍。她未及出门,突然听到剧烈的爆炸。隔壁杂技剧场被人扔了炸弹,当场炸死了两个日本人。水上灯急急朝外走,乐园内庭已是乱乱哄哄,人流全都朝外涌着。外面的口哨左一声右一声地吹得让人紧张。水上灯突然在杂乱的人流中看到了陈仁厚。他的脸绷得紧紧,神情显得有几分紧张。水上灯的心剧烈地跳起,失控一样,她大叫着,仁厚!仁厚!
  陈仁厚听到叫喊,眼睛放射出光来,他从人缝中挤过,来到水上灯跟前。同样失控,他一把搂住水上灯。水上灯忽凭直觉,这炸弹与陈仁厚有关。便在他耳边低语,是你干的?陈仁厚微一点头。水上灯慌了,说你跟我来。说罢拖了陈仁厚回到茶房。
  独眼老伯见水上灯拉着陈仁厚转来,知其有事,一声不作,走到门外。水上灯说,快,你把我的衣裙穿上,围巾裹着头,这样,日本人不会多注意你。独眼老伯进来说,快走,趁现在还乱着。一会儿宪兵一来,就麻烦了。
  水上灯和陈仁厚赶紧出去,此时人群已分成了两流,一流是女人,一流是男人。几个日本人正紧紧盯着男人的队伍,水上灯和陈仁厚像两个亲密的女孩一样,勾肩搭背地,顺利出了乐园。一踏上中山马路,水上灯立即叫了黄包车,陈仁厚犹豫了一下,还是随她上了车。水上灯刚一落座,便紧紧抓住陈仁厚的手。她的心跳荡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激动成这样。水上灯几乎用哭出来的声音说,你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不来看我?
  陈仁厚凝望着她,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说,你过得还好吗?他有没有关照你?水上灯说,还好。他很关照我。陈仁厚说,只要你过得好,平平安安的,我就放心了。水上灯说,可是你的心踏实吗?一点都不在乎我会不会离开你?陈仁厚沉默半天,方说,怎么会不在乎,但是有些事情,我没有办法。我就在前面路口下车。水上灯说,我不让你走。你今天必须到我那里去认个门,不然,哪天你想来看我,找不到地方。陈仁厚说,水滴,我不能去,我怕给你带去危险。水上灯噙着泪说,我不管,我只想你去看看,还有,你要抱抱我。
  行到路口,两人下车,准备拐入小街。不料恰遇张晋生和几个朋友在对面的街边说话。看到款款而来的水上灯,张晋生正欲叫她,却发现与她同行的女伴是陈仁厚。而他的朋友们全都看出了陈仁厚的男扮女装。张晋生的脸涨得通红,仿佛是当众出了洋相,愤怒和嫉妒令他火冒三丈。
  突然间,张晋生就冲过了马路,未及水上灯开口解释,他的巴掌已经伸到了水上灯脸上。啪啪地两个耳光扇过后,一句话不说,便扬长而去。
  水上灯瞬间呆掉。张晋生居然让她当街受辱。他居然在他和她的朋友面前让她如此难堪。他有什么资格这样对她?水上灯心里突然涌出万千的恨意,这种仇恨就像当年水武辱骂她时一模一样。
  比张晋生的脸色涨得更红的是陈仁厚。张晋生的巴掌令他震惊。当他看到水上灯白皙的脸上,立现红色掌印,心痛的同时却更为愤怒。他大跨几步意欲冲向张晋生,却被水上灯一把扯住。水上灯说,你要干什么?你忘了你今天做了什么?我不需要你为我去跟他计较。
  陈仁厚几乎是怀着肝肠俱断的心情,跟在水上灯身后,进到她的房间。一进门他便将套在身上的女装狠狠甩在地上,大声道,他平常也这样对你吗?水上灯说,没有,这是第一次。大概是在吃醋。他认为我是他的女友。陈仁厚说,那么你呢?你也认为自己是他的女友吗?水上灯说,我不知道自己是他的什么人。但是我所爱的人把我托付给了他。我所
有的生活都是他在照顾。
  陈仁厚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回应水上灯的话。他转过身,站到窗边,眼泪竟夺眶而出。窗下是像以往任何时候一样的世俗生活。店门开着,推车挑担及提篮的人来来往往。陈仁厚终于使自己平静下来。自己没有能力让自己的所爱过上平静的日子。除了暂且放弃她,而让自己去痛,又能怎样?
  陈仁厚打了盆热水,寻着毛巾,为她热敷。做完这一切,低声对水上灯说,水滴,我得走了。我还有事。水上灯说,我不。我今天就是不让你走。说时声音有些呜咽。陈仁厚一时冲动,紧紧搂着她,急促道,我们离开汉口,想办法到重庆,好不好?我虽然不能让你过得这么富足,但我保证一生一世都爱你。
  离开汉口。这四个字轰的一下,在水上灯脑子里炸响。她蓦然想起玫瑰红的逃避。在那个与万江亭相约出走的夜晚,玫瑰红因为舍不得汉口,终是没有走。而她水上灯呢?难道舍得?离开了汉口,她能做什么?她的戏台呢?她的戏迷呢?她的汉戏呢?没有了这些,她又是什么?还是当那个苦到骨头里的水滴么?瞬间她就理解了当年的玫瑰红。
  水上灯推开了陈仁厚,轻轻地摇了摇头,说我不能离开汉口。陈仁厚的眼睛掠过几分失望,但很快他平静了自己。陈仁厚说,我知道。离开了汉口,水上灯就没有了光明。水上灯悲伤道,有些事,我真的没办法。仁厚,你要原谅我。她说这话时,声音有些绝望。水上灯说,我只希望你能经常来看看我。我的心永远都是你的。陈仁厚轻叹一口气,说我记得。
  两人亲吻着互道离别,嘴唇却都是冰凉的。
  很晚了,张晋生过来找水上灯。开门进屋,他仍然板着面孔。水上灯坐在床边,没有理他。张晋生在屋里来回踱着步子,半天才说出话来。他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你让我在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你知不知道,在我的心里,一直都被你占得满满的。水上灯说,既然你真爱我,为什么不问一下怎么回事?张晋生说,我亲眼都看到了,难道你还编得出什么花招来?水上灯说,好。我问你,乐园的爆炸你听到了吧?这就是陈仁厚和他的朋友一起干的。日本人在抓人,我刚好在那里。你说,这时候我要不要帮他逃过这一劫?我真要跟他走,他未娶我未嫁,又何需男扮女装?明摆着是在躲避日本人,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看。
  张晋生傻眼了。张晋生的强硬像扎了针眼的汽球,迅疾地疲软下来。他吭吭哧哧说,如果是这样,我原谅你。水上灯的脸上再次挂出了冷笑。她说,你原谅我?难道你觉得我会原谅你?
  次日早上,已经快中午了,水上灯打开门,一个东西倒下来。她吓了一跳,一看却是张晋生。张晋生揉着眼睛,说我怎么睡着了呢?水上灯说,你这是干什么?张晋生说,我一早就来了,见你没起床,不想吵你。就坐在这里等。结果把自己等睡着了。张晋生拉了水上灯朝外走,出门叫了黄包车一直坐到中山马路。下车后,走进一幢洋房。张晋生说,这是英国人当年盖的。水上灯说,到这里来做什么?张晋生说,一会儿你就知道。
  洋房的电梯很小,呼呼地朝上升了几下,到了四楼。张晋生牵着水上灯的手,出电梯,走进一个房间。房间里有华丽的水晶灯和宽大的皮沙发。一张木柜上还放着一架留声机,张晋生在留声机上放了张唱片,然后将唱针轻轻搁上,里面响起悦耳的歌声。房间另有几个门,水上灯一一看过,发现是两间卧室和一间厨房。还有一间储藏室。厕所在另一角,宽敞明亮。水上灯说,洋人可真会过日子。
  张晋生笑了笑,说往后,这里要归中国人住。水上灯不解,说什么意思?张晋生说,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水上灯愕然道,我的家?张晋生说,是。我专门为你买的。水上灯更是糊涂。张晋生说,一个英国人急着回国,很便宜售出。我原不想要的。可是,我犯了严重的错误,连续两次让你伤心,甚至我差点就失去了你,我要用行动认错。所以,我昨天半夜里找到他,买下了这套房子。从此以后,在汉口,你就有了自己安稳的房间。这个英国人已经搬到旅馆去了,我在他走之前,会办好所有契税。房主的姓名栏将会落上你的名字。是叫杨水滴,对吗?
  张晋生拉着水上灯,坐到了沙发上。他说,我一直想告诉你,我宁可抛弃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抛弃你。但是,那天我从你那里回家,半夜便接到急令,让我立即去戴家山督阵。几乎一去就开始战斗。我们有个连队甚至跟日本人进行了阵地肉搏。我是晚上沿着张公堤和利智烟厂一边打一边撤退,才逃了出来。一出来,我就脱了那张皮,冒充老百姓。我回到汉口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你,结果,你那里已经被日本人封锁,我根本无从知晓你会在哪里。
  水上灯瞪大了眼睛,她说,是这样吗?张晋生说,接到命令,我心都碎了。我跟自己说,我错了,我根本没办法保护水儿,我应该让她跟演出队一起走的。我太自私,不该留你在汉口陪我。如果你死了,凶手就是我。水儿,你现在知道,那天我再见到你的时候,我觉得你救了我。不然我会被自己的这个念头折磨而死。
  水上灯想,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原来他没有抛弃我。原来他去了战场。原来他冒着更大的危险。我怎么能怪他呢?
  张晋生仿佛知道水上灯的心情,一把搂过她。低声道,水儿,回来吧。回到我身边来。水上灯哽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是我错怪了你。张晋生说,都过去了。现在我们既然重逢,这是我们的运气。我一定要好好珍惜。喜欢这房子吗?水儿,你还没有告诉我哩。水上灯说,非常喜欢。这是我生平得到的最好礼物。张晋生说,跟你送给我的相比,这个微不足道。水上灯说,可是我送给了你什么呢?张晋生说,请你把你的心送给我,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贵重的了。   
  二
  水文出门办货,在街头看到了水上灯。沦陷之后,他一直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此一刻突然见蓟,居然惊喜得手足发颤。
  水上灯穿着件宽大的闲服,将小小的身躯套在里面。她手上拎着一只小坤包,一个人悠悠地走着。不时还停下来,看看橱窗里的东西。水文站在马路对面,一直看着她的身影,怅然立即满心。不知何故,水文每次见到这个女人心里都会有一份异样的感觉。水文是一个冷静理智而又相当克制的人,但是,每逢见到水上灯,他会突然觉得自己的所谓冷静理智以及克制力,都在一一丧失。
  忍不住,水文跟着水上灯往前走。水上灯走到一家餐厅门前,跟一个人打招呼。水文看清了,这个人是张晋生。水文有点讶异,他不知道张晋生跟水上灯是什么关系。
  次日,水文便托人将张晋生打探了一番。以前做警察的时候,水文跟张晋生也算有过往来。水文便专程去了张晋生的公司一趟。水文递上五福茶园的名片,约他往后去那里喝茶,然后方说正题。水文说,过几天犬子满十岁,打算办一个小小的堂会,有人告知说,水上灯实属张先生红颜知己。能否劳动张先生帮忙请她一下?这年月,日本人横行乡里,到处都是日本小调,听得人心烦。如果能够听听名角在家里唱汉剧,也算是一份安慰。
  张晋生听此一说,心下释然。立即道,你找对人
了。我们正在恋爱。水文当即心里一凉,但仍然沉着道,是吗?那真是我的运气。要结婚吗?张晋生说,眼下还没打算。这世道,哪里好结婚,是吧?水文心里仿佛松了一下,说也是。张晋生说,水先生家的庆生会有没有日本人?水文说,当然没有。张晋生说,那就更没问题。
  晚上张晋生便去找水上灯。住进新房后,水上灯一直在兴奋。想起童年睡在破房的角落里,伸手捕捉从墙缝漏进屋里的阳光,那情景仿佛历历在目。同她的父母比,她已经是在天堂了。曾经她想让自己变成一个有钱的人,但她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自己去拥有一套这样宽敞和漂亮的房子。现在,并没有费多大的气力,张晋生却给了她。她甚至会莫名其妙地想,一个女人,怎么能够这么轻易地得到?而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竟然可以这样慷慨给予?
  张晋生告诉水上灯,水家想请她去唱堂会。水上灯断然拒绝。说我跟他家有仇。张晋生说,可是我已经答应了他们。给我一个面子。你当这出戏不是为水家而是为我而唱?水上灯说,别的我都可以,就是水家不行。张晋生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讲理呢?我在你眼里算什么?
  张晋生的脸色便垮了下来。他坐在沙发上,闷着头,一句话不说。水上灯心里有些怵,觉得自己对张晋生未免太硬。想想张晋生对自己的好,想想令自己幸福不已的这套房子,水上灯决定投降。水上灯走过去,将头抵在他的肩上,低声道,我去就是了。
  说罢水上灯感觉张晋生明显松下一口气。夜晚,水上灯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一幢很大的房子里。她想出门走走,却怎么都找不到门。于是去问张晋生。张晋生却跷着腿坐在沙发上,一会儿板着面孔,一会儿又露出诡谲的笑容。什么也不说。突然间她就醒了。这时候,她觉得这梦有所意味。便想,难道我真的进了一间让我出不去的房间。
  去水家唱堂会那天,张晋生正好有生意要谈,无法陪同。便嘱水文无论水上灯如何,哪怕发脾气,都请善待之。水文自是满口答应,并且亲自登门迎接,一路小心翼翼,客气周到,但水上灯脸色依然冷冷。
  远远地看到水家的大门,童年的记忆一起奔来心间。水上灯突然间泪水盈盈。她使了很大的气力,将眼泪逼了回去。这个过程,水文一一看到,他的心便有些疼了起来。然后水文说,对不起,以前有些事,我并不知道。因我家里遭受过意外,我弟弟水武精神状态不是太好,他被家里宠坏了。当然,这都不是理由。如果能让水上灯小姐原谅我弟弟和我家人,怎么做我都愿意。水上灯说,我父亲的性命,你能还给我吗?水文一时无语。水上灯说,既然还不回来,其他的又何必多说?
  水上灯走进了水家的大门。菊妈正在院子里摆花钵,见到水上灯,大惊失色。趁空时,偷偷与水上灯说,水滴,你千万不要在太太和姨娘跟前说你认识我。免得降低了你的身份。水上灯冷冷地答道,我当然不会说,因我本来就不认识你。
  家里亲朋还是来了不少。水文说,翠姨,你得好好替我接待水上灯小姐,一点怠慢都不行。说罢又对水上灯说,我弟弟跟朋友喝酒去了,他不在家,你不必担心。水上灯说,他在家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李翠看见水上灯,立即想起那个曾经找玫瑰红借钱的女孩子。那次玫瑰红不肯借钱予她,李翠一直心有不安。现在见水上灯一派的贵气,便显得尤为高兴。李翠连忙热情道,外面吵闹,水小姐不如到我房里来休息片刻。一会儿演戏也够累的。水上灯说,我不姓水,我姓杨。
  水上灯跟在李翠身后,跨进她房间的一瞬,她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怦怦地跳得厉害。水上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心跳急促。李翠对菊妈叫道,菊妈,有贵客,泡杯好茶来。菊妈颠颠地进来,傻了一样,望着她们二人。李翠说,菊妈,这是汉戏名角水上灯。大少爷最喜欢她的戏。你拿我柜子里新送来的龙井。这个味道清香,想必水上灯小姐喜欢。菊妈慌忙地哎哎应答,赶紧取水沏茶。
  水上灯便环视房间。李翠随着她的眼光指点着。水上灯的目光落在一张男人的照片上。李翠说,这是我男人,他运气不好,死得太早了。
  那男人的目光仿佛正正地望着水上灯,令水上灯感觉有一丝温暖,又有一丝亲切。李翠走近了水上灯。临近她身边,水上灯身上散发的一股别样气息扑面而来。在这气息面前,李翠突然惶恐不安,她不禁盯着水上灯,仿佛想从她的脸上看出什么。
  菊妈端了茶进屋,见李翠的神情,手一哆嗦,几乎将茶杯落在地上。菊妈说,他姨娘,你怎么了?李翠方醒了一样,笑了笑,说水上灯小姐,你好美,我都看呆了。水上灯坐了下来,淡然一笑,说我怎么能跟有钱人家的姨娘比。李翠说,我以前也是穷孩子,吃过许多苦。是那个死鬼在一堆人里把我给相中了,不然这辈子就泡在苦水里了。菊妈说,水上灯小姐,请喝茶。看到水上灯小姐现在这样子,倒是像神了我们姨娘刚嫁来时的那个水灵。那时姨娘也就这么年轻哩。李翠说,唉,当年不能提,我现在已是个老妈子了。请问,水上灯小姐今年几岁了?菊妈赶紧说,喝茶吧。姨娘,我听说不时兴闻人年龄哩。李翠便笑说,我是晓得的,不过见水上灯小姐出落得这般漂亮,忍不住想给她说人家哩。水上灯听李翠这口气,就像是听家里的絮叨一样,脸上竟露出几丝笑意。
  正说话的时候,水文进来。见茶几上冒着热气的茶,碧绿碧绿的,又见她们说得很开心,便说,原来女人们坐在一起,会这么开心呀。李翠说,我正问水上灯小姐有没有嫁人哩。水文忙说,人家名角,为了多演戏,都不肯早早嫁人的。再说戏迷们也不肯。李翠说,也是呀,玫瑰红就是二十好几才出嫁。对了,玫瑰红还是水上灯的姨哩。水上灯说,也是也不是。李翠说,这话怎么讲?水上灯说,她是我妈的堂妹,所以算是。可是我妈死得早,她对我也不亲,所以也可以说不是。李翠说,你妈什么时候死的?水上灯说,大水那年。水上灯说时想起慧如站在水里说的话,心里一阵刺疼,她不由瞥了菊妈一眼。
  晚上,水上灯在水家堂屋里演了两出折子戏。一出《摘花戏主》,一出《穆桂英》。这个时候,能看到汉口名角的戏,观者莫不兴奋。巴掌拍得轰轰的响。完后,有戏迷请求再唱一曲。水上灯也被巴掌拍得兴起,打算答谢这些巴掌,便走上前,准备再唱一曲,不料却看到半途回来的水武。
  水上灯说,我原准备应大家之邀,再唱一曲《贵妃醉酒》,但是,我看到我的一个仇人。这个仇不是别的仇,是杀父之仇。我不想唱给这样的人听,所以要对各位说声很抱歉。
  水文一听,立即紧张起来。他也看到了刚回家的水武,便忙走到水武跟前,低声道,今天给哥一个面子,不要闹事。水武却已经发怒了,说她来我家唱戏,我还嫌臭哩。臭下河的女儿,成名角就可以张狂了?老子想要收拾她照样收拾。水文厉声道,你听到我说的话没有?你要让我没面子,我也不会让你好过。水武到底有点怕水文,便由着他推进了自己房间。
  水上灯出门时,水文出来相送。李翠追了出来,说大少爷,家里客人还多,我来送水上灯小姐吧。水文想了想,说姨娘帮我招呼一下客人,我送去就转
来。李翠只得说,好吧。
  回去还是坐的马车。马蹄嘚嘚的声音,在夜晚十分清脆。这是一段熟悉的路。儿时的水滴来来回回不知跑过多少趟。过去的事情,水上灯完全不能想。一想便心情恶劣。然而,走在这样的路上,却仿佛是走在自己的往事里。水上灯一句话也不想讲。水文便也不好说什么。他只觉得静静地坐在这个女孩的旁边,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欢喜和温暖。即便当年他恋爱时,坐在他的未婚妻身边,也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一直到水上灯的家门口,两人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水上灯下车时,也没打招呼,水文望着她的背影消失,方又坐上马车回转。
  这一夜水文辗转反侧。他脑子里不断冒出水上灯的面容。他想,怎么样才能让她对自己亲近一点呢?   
  第十六章 阴影下的人们   
  一
  天气变得炎热。张晋生的生意似乎忙了起来。他不时跟船跑芜湖南京上海。每逢他出门,水文总能立即获悉消息。这时候,他便经常在水上灯居所附近闲转,不时与水上灯来一个偶然相遇。因为这个偶然,水上灯居然也跟他去喝了一次茶。有过这次喝茶,水文似乎陷入更加疯狂的境地之中。他要得到这个女人的欲望越来越强烈。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了这个女人寝食难安,到底是真喜欢她,还是因为没能得到她。他常常连茶园都顾不上打理。
  一天黄昏,水文倚在路边的墙角,他知道张晋生去了芜湖,也知道水上灯这个时候会出来散步。他还想跟她有个偶然相遇。不料,他竟看见水上灯与陈仁厚肩并着肩从外面回来,两个且说且笑。夕阳的余光照在水上灯的脸上,她侧着脸听陈仁厚说着什么,那种表情,无疑是陷入在爱情之中的人才会有的。陈仁厚送水上灯到寓所门口,两人分手时,居然拥抱了一下。水文大吃了一惊。他想,难道水上灯跟陈仁厚恋爱?那么张晋生又扮演什么角色呢?水文心里的妒火几乎要将他燃烧起来。
  水文想了又想,让佣人山子去把陈仁厚找回来,结果山子竟找了两三天才找到。山子低声跟水文说,表少爷跟一帮地下党成立了暗杀队,准备把汉口的汉奸一个个都杀掉。水文心惊了一下,却未露声色。
  陈仁厚匆匆而回,他奇怪表哥怎么会找他。水文说,我知道你在做什么,我担心你的安全,又担心你的身体。陈仁厚便很感动。水文装作有意无意地说,前几天,小毛十岁,我们请了水上灯来家里唱堂会,你知道吗?我记得她是你小时候的朋友。陈仁厚惊喜道,真的吗?她居然没有告诉我。他一直在劝水上灯不要仇视水家,他想,原来嘴上不答应,心里却已经听进去了。
  水文作惊讶状,说哦,你最近见过她?陈仁厚便支吾了一下。水文说,我听说她是肖府张晋生的情人?陈仁厚说,在她无依无靠的时候,张晋生帮过她,但是她并不爱他。水文说,哦?那她爱的是谁?陈仁厚的脸便红了。水文说,难道她爱的人是你?陈仁厚半天才说,是。水文说,这怎么可能?陈仁厚说,我现在无法跟你说明白,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水滴爱的人就是我。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一岁。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她。水文说,那你为什么现在不把她抓到手?
  陈仁厚脸上显出几丝忧伤。他说,现在世道这样乱,水滴小时候吃了太多的苦。能有现在这样的日子,对她来说太珍贵了。所以,我不忍让她跟我在一起,我不想让她再吃任何的苦头。水文冷笑道,真是伟大的爱情呀。可是放出去了,她还回得来吗?陈仁厚坚定地说,她一定会回到我身边来。水文说,女人的贪图富贵之心,我比你了解得多。如果你真爱她,就不会让她跟别的男人搅在一起。
  陈仁厚仿佛被水文这句话击中了,整个下午都不说话。呆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碧树连天。他想,我怎么会不是真爱呢?可是我的人生不完全是我自己的。我必须做更重要的事情。这是比爱情和我自己的生命都更为重要的事情。我只能如此。表哥不懂我,但水滴是一定能懂得的。
  陈仁厚一走,水文便叫来山子,说你去给我跟踪仁厚。但凡他做的事,你都回来告我一声。几天后,山子紧紧张张去茶园找水文。山子说,我听说表少爷他们开会了。他们想要暗杀政府里一个姓张的人,说他是大汉奸。水文让山子把陈仁厚找到茶园。
  进茶园时,正见水文与陈一大相对而坐喝着茶,陈仁厚不想过去打招呼。陈仁厚径直走到李翠跟前,叫了声翠姨。李翠便将他引到内室。陈仁厚指指外面的陈一大,说翠姨,我听舅妈说,你现在跟那个汉奸在一起?李翠脸便红了,说这是你表哥的安排,说万一我们家出了麻烦有人帮着说话。
  陈仁厚便生气了,说表哥怎么能这么卑鄙,拿姨娘来做这种交易。翠姨,其实你也不情愿,是不是?李翠说,我一个女人,哪有什么情愿不情愿呢?水家对我有恩,我也应该报答才是。陈仁厚说,恩什么恩哪,听说翠姨的女儿刚满月都被当成怪物送出去了?李翠心里腾了一下,说表少爷怎么能提这个事呢?
  水文进来时,李翠已经到外面应酬了,走前脸色阴暗。本来要给他沏茶,结果也没沏。陈仁厚有些不安,他想这是她心里的大痛,自己实在不该提这件伤心事。
  水文说,咦,怎么姨娘没给你沏茶。陈仁厚说,我不渴,表哥有事说完我就走,我还有事。水文说,我知道你有事。而且是大事。暗杀姓张的政府官。如果…”水文说了半截,停下了话。
  陈仁厚脸色大变,惊说道,表哥你?水文说,我怎么知道的?你也晓得,我以前是当警察的。想要知道什么事,很容易。陈仁厚说,难道你要向日本人告发?水文说,告不告当然在我,就看你怎么做。
  陈仁厚不解,说,我自小来水家,表哥一直待我不错。我对表哥一直有感恩之心。水文说,所以你也应该报答我一回。只要一回就可以。陈仁厚说,表哥请讲。水文说,离开水上灯。陈仁厚叫了起来,为什么?这跟她有什么关系?水文说,因为我喜欢她。我要不惜一切得到她。
  陈仁厚几乎是惊呆,瞬间脑袋里空白一片。水文给他倒了杯茶,说既然到了茶园,茶是一定要喝的。不光生津解暑,也能醒脑清心。
  陈仁厚咕噜咕噜地大口饮茶,水很烫,但他竟是顾不上了。水文说,好茶要细品,不能这般牛饮。陈仁厚放下茶杯说,如果我不离开呢?水文说,我只需把这个消息告诉陈一大。陈仁厚说,你不如把我直接交给日本人好了。水文说,不是没到这一步吗?你去爱你的国家,进行你的斗争,我去爱我想要的女人。我们两个并不矛盾。更何况,我也知道,你并没有把她捧在手心,而是把她暂寄在另一个男人那里。并且是她并不爱的男人。你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公平?所以,你唯一的路,就是离开她,离得越远越好,不然……水文说到这里,又顿住了。
  陈仁厚紧张地说,不然怎么样?水文说,你们的抗日小组会全军覆没。因为我已经掌握你们全部人的底细。
  陈仁厚颓然坐在椅子上。眼前的现状,让他感到自己的无力。他能怎样选择?他其实没得选择。水文走到陈仁厚面前,放下一包钱,说我觉得你最好离开汉口。如果不想走远,也不要回来。这回,你们的暗杀一定能顺利进行。说完,他便走了出去。
陈仁厚不知道自己是怎样离开的五福茶园。那包钱他也拿上装在了衣袋里。因为他们买枪正好缺钱。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水上灯的住所。结果门锁着。电梯里一个见过他的邻居说,找水小姐吗?她去十里铺唱堂会了。
  陈仁厚叫了辆马车,疯狂地朝十里铺奔。坐船过汉水时,下起了雨。雨很大,陈仁厚便借着雨水。对着江水哭了起来。
  到十里铺时,灯光亮处,便是堂会。陈仁厚犹豫片刻,还是走了进去。水上灯正在台上,她正扮着梁红玉。她英姿飒爽,每一亮相每一挪步,都让陈仁厚心痛。陈仁厚站在密集的人群中,听水上灯唱完,又看着她谢幕两次,方退了出来。
  大雨已停,气温并未有所降,反倒更加闷热。陈仁厚心里有一股悲凉。心想原本面对张晋生,自己已很是无可奈何了,而现在,这是一个更加沉重的无可奈何。他不能去跟她告辞,也不能跟她明说。他除去自我消失,已无第二条路可走。陈仁厚在心里对自己说,水滴,对不起。再见了。但也许永远无法再见。
  在这个闷热的雨后夜晚,水上灯坐着马车回家。昏黄的路灯照耀着湿漉漉的马路。她心里突有一阵失落。我在汉口做什么呢?我为什么不答应陈仁厚跟他一起离开汉口去重庆呢?
  一连好几月,陈仁厚都没有露面。也没有关于他的任何消息。张晋生越来越多的时间在外奔忙。闲极无聊时,水上灯倒是经常遇到水文。每回水文都要请她喝茶,两人坐在茶馆里,闲闲地说些话,打发着时光。还有一天,恰是晚饭时间,水文说他没吃饭,顺便请水上灯一起吃饭。寂寞无聊的水上灯便也没有拒绝。水文的声音总是很平缓温和,跟他说话时,水上灯心里竟会生出一些依赖之情。而对水家的仇恨,也因为水文的缘故,渐渐淡下。
  一天下雨,屋里潮湿。坐在窗下,看屋檐的滴水落下。对面马路的人家,窗台上种着鲜花。花儿在雨中茂盛地开着。水上灯很孤单寂寞。到了黄昏,夕阳突然出来,雨却依然不紧不慢地滴下来。雨水在阳光里散发着淡黄的色泽。水上灯想,陈仁厚,你怎么不来看我?你跑到哪里去了呢?突然之间,她有一种什么都抓不着的感觉。
  第二天一大早,雨停了。太阳出来,明晃晃地照着窗外的树叶。水上灯越发想要知道陈仁厚的行踪。便叫了黄包车,一气坐到深巷里的水家。
  水上灯正欲上前敲门,门却打开。出来的是李翠和菊妈。菊妈吃了一惊,说你你你……?水上灯没理她,直面李翠说,我是来找陈仁厚的。请问翠姨,知不知道他在哪里?李翠说,表少爷已经好久没回来了。现在在哪里,这个可能得问大少爷。菊妈,你带她进去找大少爷。今天我不陪你了,水上灯小姐,我们要赶着去莲溪寺。
  菊妈领着水上灯进院,一路走一路低声道,水滴,你最好还是少来这里。水上灯说,用你管?菊妈被呛得没话说。
  水文正在书房,见菊妈领来水上灯,几乎是吃了一大惊,然后便兴奋不已,以极大的激动喊着下人送茶倒水。以致睡得刚起床的刘金荣踢踏着鞋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刘金荣看到水上灯,脸色一垮,说你一大早来我家做什么?水上灯说,放心吧,不是来找你。刘金荣说,水文,脑子清楚点,你是有家室的人。不要被这些女妖精勾引。水文说,妈,你想到哪去了?说罢将刘金荣推出门。水上灯说,我说一句话就走。请你告诉我,陈仁厚到哪里去了?
  水文笑了笑,笑中带着几丝诡谲。水文说,你知道仁厚在做什么事吗?他是抗日小组的人,正在执行暗杀汉奸的行动。因为前不久一连串的暗杀事件,日本人最近搜查得紧,我想他已经离开汉口上前线打日本人了。水上灯说,不会吧?如果他走,一定会告诉我一声的。水文奇怪道,他做的是秘密工作,怎么会去跟你说呢?说了组织会处理他。你不是见到过他们的组织处理红喜人的吗?何况你那里还有张晋生,仁厚怎么敢冒这个险?
  水上灯一时被顶住,几乎说不出话来。水文说,像仁厚这样的人,性命都不属于自己。他们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他们那帮人,都是提着脑袋过日子,今天在这里,明天在那里,一切都听组织安排。家庭、亲人对于他们,都是拖累。水文的话说得意味深长。
  回去的路上,水上灯想,恐怕是了。自己可能正是那个拖累,所以他才会坦然地把我交给张晋生。既然如此,他走他来又何必要跟我说呢?想罢,心下便有着化解不开的怅然。   
  二
  去莲溪寺烧香也是李翠一时起念。一天,陈一大说要请几个要客,让李翠以夫人名义去作陪。李翠拗不过,就去了。结果请的是几个日本人。李翠心里便十分不爽,次日一早叫了菊妈一起,说要去莲溪寺烧香。一则去去秽气,二则到菩萨面前认个罪。告诉菩萨她不知道是跟日本人吃饭。
  一大清早,山子叫了马车,三个便一起过了江。莲溪寺在武昌蟠龙山,寺内只有尼姑。每次走进莲溪寺,只需闻得里面的气息、听到里面的木鱼,李翠便觉心内已然静下许多,这次也不例外。老尼说,心里晓得就好。心里晓得对面坐的不是人,那里就没有人。李翠顿然开朗。李翠和菊妈走出门,正欲上马车,突然不知从何处窜出三个日本人。日本人显见得是有些醉了,叫着花姑娘逼近了李翠。菊妈大叫着,山子还不救姨娘,说着便扑向日本人。山子拉了李翠一把上了车,菊妈叫道,还不快跑。马车夫这才醒了般,驾着马车一顿死跑。一直跑到晒湖边,见车后无人跟来,方停了下来。
  李翠已经瘫软在车上,直到马车停下,才晓得哭。山子说,怎么办,要不要等菊妈?李翠哭道,要等。一定要等。马车夫说,那是日本人呀。再等的话,到码头天就黑了,两位今天怕会回不去。老婆在家病着,我得赶回去给她抓药。要不我先放下两位,你们另外叫车。山子便说,姨娘,真要是放下我们,这地方我们怕也难得找到车。还是先到码头吧?李翠亦无奈,只好点点头。
  到码头时,天已微黑,最后一班渡船行将过江。山子架着已经哭得脱力的李翠,上了船。这一夜,李翠噩梦连连,不时连哭带嚎。惊得一家人无法入眠。第二天水文便让山子叫来陈一大,让陈一大把李翠接到他的住所。陈一大有小汽车,山子便和他一起乘轮渡抵武昌,一下船便见码头旁边一间屋子的墙根下围了一堆人。一个黄包车夫在跟旁人说,这个女人昨晚上就躺在这里,已经哭了一整夜。真可怜呀。
  山子忙拨开人群过去看,却见趴在地上哭泣的人是菊妈。她衣衫褴褛,浑身血迹斑斑,头脸都肿着。若不是特别熟悉,山子根本就认不出人来。山子不由大叫一声:菊妈!
  陈一大闻之亦赶紧上前。见菊妈已经奄奄一息的样子,知道这个女人一定惨遭凌辱。他脱下所穿长衫,替她遮盖。嘴里说,恐怕要赶紧送医院。菊妈一字一句道,送我回家。
  汉口这边的码头,陈一大的汽车已走,山子叫了马车回家。山子便问菊妈有没有被日本人抓住。菊妈哭道,三个日本人呀。都喝了酒,拖到路边革堆里就轮着来呀,还有行人在路上走,他们也不管。这叫我怎么活下去。我男人死后,我替他守寡一辈子。却让这种畜生糟蹋我。我怎么还有脸活呢?
山子从少年时代就在水家,得过不少菊妈的照料,眼下见她如此悲伤,便落泪。山子说,菊妈,你别这么想,能逃出命来就是运气。菊妈说,我宁愿他们把我杀了。想到痛处,便又放声哭泣,哭得晕过去。
  山子把菊妈背进院。家里女佣已辞得只剩下厨房的一个老妈子。山子便叫了老妈子过来为菊妈洗身换衣。李翠闻讯忙过来,抱着菊妈便是一场大哭。刘金荣也赶了来,也痛骂日本人。但看到厨房老妈子端水来要为菊妈洗身,脸一垮,便说,这是你干的事吗?弄脏了手,你怎么做饭。李翠忙说,我来洗。刘金荣说,你不打算打理茶园了吗?你若沾了秽气,难道想带到茶园去?那可是我水家祖传的家业。李翠也一下子呆愣住。
  刘金荣走到菊妈跟前,用手绢捂着嘴说,菊妈你不要怪我心狠,你一身秽气,我水家没这个胆留下你。李翠吓得魂飞魄散,她立即向刘金荣一跪,说太太,菊妈是为了救我,才被日本人害的。请你放过她吧,菊妈在水家做了一辈子,你叫她往哪里去呢?刘金荣说,我可管不着。我只能管我水家宅院安宁没事。万一邻居知道,个个指点我们脊背,我们家还受不起。
  正在五福茶园打理的水文,昕到李翠赶过来的求请,又获知他母亲的态度,便说这事得听他母亲的。茶园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家里的确不能再有意外。菊妈这样,虽然让人同情,但他也没有办法。水文说,水家毕竟不是慈善的地方。辞退一个佣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多给她一点钱吧。说着,从柜台上拿了一叠钱,交给李翠。
  李翠无功而返,再见菊妈,除了哭,便无话说。菊妈心里痛彻,坚决地让山子把她扶出门外。山子眼圈通红,嘴唇抖了半天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来。李翠代菊妈把她的衣物清了一清,把钱悄悄塞进去。
  过来一个黄包车,菊妈说我不晓得哪里可以住。黄包车夫说,前面小河边有个车马店,日本人来后,人都跑了,现在空着。就几个讨饭的小孩晚上在那里过夜。要不先去那里?
  黄包车一路小跑,一会儿就见到了小河。拐了几个弯,房屋渐少,菜园渐多。已是城区和郊区的交界处,于是看到了空在那里的车马店。车马店里一个大铺空着,满是灰土,山子拍了几下,让菊妈躺了上去。菊妈艰难道,山子,你去替我把水上灯找来。山子说,她怎么肯来?菊妈说,她是我表弟养大的。你跟她说我有重要事告诉她,她一定会来。山子说,可是我不晓得怎么找到她。菊妈说,去问陈一大。山子。我不见到她,死不瞑目。
  太阳几乎落了山,山子终于找到水上灯。
  水上灯记得这个人的样子。甚至记得他叫山子。童年的记忆因这张脸而浮出心头。水上灯没让他进屋,冷冷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山子说,不是我找你,是菊妈有重要的事跟你讲。菊妈说,她见不到你,死不瞑目。水上灯说,什么意思?山子没好气道,她叫三个日本人糟蹋了,快死啦。说罢转身即走。
  水上灯有些傻眼了。心里忽地冒出一阵剧烈的痛,自己的心却仿佛被别人的铁锤在猛烈击打,一下一下。节奏越来越快。她顿了几秒,追上去,大声道,她在哪里?山子说,要去就跟我走,不去就拉倒。
  水上灯叫了马车,一路小跑,渐见郊区。水上灯疑惑,说你不会是水武派来整我的吧?山子大声道,水武少爷没这个心思。你以为你有多了不起呀。水上灯冷言道,看来水家的佣人个个都不是一般的人。
  山子有些烦水上灯。这个烦乱来自他在她小时候揍过她,也几次痛打过她父亲杨二堂。他山子手上有着她家的血。进了车马店,山子说,菊妈,我得先回。晚上我给你送吃的来。菊妈说,山子谢谢你,你不用来了。
  水上灯站在床边。淡淡地说,你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天黑前,我得回家。
  菊妈哭了起来,说我晓得你恨我。可是水滴,你误会了,你不是我的女儿。我结婚几天,男人就死了。我没有儿女,你小的时候,我拿你当女儿看。那是因为你是我亲手抱到杨家去的。我见你可怜,为保你一条小命,才送你去那里。今天我要告诉你,你的爹妈是谁。
  于是,在菊妈断续的讲述中,二十年前那个春天的往事,一一展示在了水上灯面前。她出生的哭泣;她父亲的惨死;她大妈的噩梦;她母亲的跪求;她哥哥的冷漠;她母亲的选择;菊妈的谎言;大雨和雷声;故事的结束她已经到了杨家。每一个片断都刺伤着水上灯。她在这个故事中遍体鳞伤。
  水上灯几乎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对菊妈的话,她深信不疑。因她想起自己见到李翠时奇异的感觉,想起看到照片上的父亲心里竟有温暖,想起跟水文说话时,虽然有恨,却也会蓦地生出依赖之心。一直以来伤害她的人,竟是她自己的家人。而她的亲人,却全都是她最深重的仇人。
  水上灯情不自禁抱着菊妈放声大哭。小时候她最喜欢扑人这个人的怀抱,最喜欢这个人的到来,最喜欢吃这个人带来的东西,最喜欢听这个人说长道短。而现在这个人却正处于苟延残喘之中,甚至一直以来都忍受着她施予的仇恨。
  水上灯一边哭,一边说,菊妈,对不起。菊妈说,你连自己的爹娘是什么人都不晓得。所以我死之前一定要让你明白。水上灯说,为什么要说死?菊妈悲哀道,我浑身都脏透了。这世上不会容我。我活着会比死难过。水上灯说,不要!菊妈,往后你跟我一起过。我拿你当我的亲妈。水家那边我是一个人也不会认的。菊妈说,你要可怜你妈,她是没办法。水上灯说,可是在我一个月大的时候,她怎么不可怜我?菊妈,我们先不说这些。我去找马车,我们一起回家。我保证你有好日子过。菊妈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点了点头。
  水上灯跑了很远,总算找到了马车。她想,好了,以后我可以有菊妈跟我搭伴生活了。我总算也有了亲人。她是我真正的亲人。
  当马车停到了车马店门口,却只见几个乞丐般的小孩站在门口围观,水上灯拨开孩子,急忙进屋,嘴上喊着,菊妈,我来了。我们马上走。
  眼前场景却令她惊愕万分:菊妈已经吊在了车马店的梁上。水上灯眼前一黑,双腿一屈,不由跪在了她的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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