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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上面讲过,嬴政自己检讨,近来他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开始他并没有想明白,以为这种冲动是莫名的,后来想明白了,自己的冲动仅仅限于他的那个“不能容忍”。他不能容忍趋炎附势之风盛行,不能容忍阿谀奉承之风蔓延,不能容忍“一言堂”局面的继续。
接下来,他的思想感情又有了进一步的变化:想出面改变现状。
我们还记得那天廷议处理郑国渠和郑国问题的情景吧?嬴政那句“这事容寡人再想一想”,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发出的。
那句话并没有任何锋芒,但它的杀伤力却是无比巨大的。对它,任何人都不能小视。
嬴政那句话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讲出的,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但避免了与吕不韦的直接冲突。
自那以后,嬴政决定继续干下去。
糟糕的是,他接下来做出了逐客那样错误的决定。
逐客引来了《韩非子》。
读了《韩非子》,嬴政的思想发生了一个质的变化。
先前,他要改变的是“一言堂”的局面,他认为令人讨厌的趋炎附势之风、令人作呕的阿谀奉承之风,统统都是来自相国的“以势压人”。要改变现状,就需去除“一言堂”。也就是说,他的目标,是去除“一言堂”的作风。
读了《韩非子》,嬴政的思想改变了。他认为,所以有“一言堂”,是因为相国权力太大,势力太强。
问题还不止此。韩非告诉他,“人主”身旁有如此一个重臣,将危及江山社稷的安全。就是说,危害已经不仅仅是趋炎附势的问题,不仅仅是阿谀奉承的问题。
我们一定还记得嬴政读《韩非子》时的情景,一定记得他翻来覆去阅读和背诵那些句子时的情景:
“千乘之君无备,必有百乘之家在其侧,以徙其威而倾其国……晋之分也,齐之夺也,皆以群臣之太富也……”
“人主之所以身危国亡者,大臣太贵,左右太威也。所谓贵者,无法而擅行,操国柄而便私者也。所谓威者,擅权势而轻重者也……”
“明主使其群臣不游意于法之外,不为惠于法之内,动无非法……巧匠目意中绳,然必先以规矩为度……以法治国,举措而已矣。法不阿贵,绳不挠曲。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辞,勇者弗敢争。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退淫殆,止诈伪,莫如刑。刑重则不敢以贵易贱,法审则上尊而不侵;上尊而不侵则主强而守要……”
“圣人之所以为治道者三:一曰利,二曰威,三曰名,夫利者所以得民也,威者所以行令也,名者上下之所以同道也……”
“为故人行私谓之不弃,以公财分施谓之仁人,轻禄重身谓之君子,枉法曲亲谓之有行……不弃者,吏有奸也;仁人者,公财损也;君子者,民难使也;有行者,法制毁也……此……匹夫之私誉,人主之大败也……”
我们还记得,李斯第二次进宫离开后,嬴政在殿中踱步,背诵了韩非的话:“人主之所以身危国亡者,大臣太贵,左右太威也。所谓贵者,无法而擅行,操国柄而便私者也。所谓威者,擅权势而轻重者也……”当时,赵高曾是惊恐万状。连赵高都觉得像是有一把剑,剑锋的朝向是直接指向相国吕不韦的。
嬴政的这一思路并不是一下子形成的。实际上嬴政经过了反复地、长时间地思索。
如果是一般意义上的君臣关系,嬴政就可以思考动手和如何动手的问题了。
可在思考要不要动手、进而思考如何动手的问题时,嬴政思想上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障碍。
这个障碍就是,嬴政不能确定,吕不韦是不是他的生身父亲。
许多人认为,这一问题不会在嬴政心中出现。这方面的问题都应该留在邯郸。就是说,在邯郸,嬴政两岁多时吕不韦和赵女已经分开,一直到他九岁来咸阳。来咸阳后,嬴政懂事了,身边的人有限,不会有人跟他提吕不韦和赵女往日的事。
这样,许多人便认为,对嬴政来说,不存在吕不韦是不是自己的生身父亲的问题。
这许多人中包括吕不韦和赵女。
其实,大家全都错了。
这是因为,大家全都低估了嬴政的超人记忆力。
在邯郸,嬴政和赵二女、嫪毐和赵高一起在那个园子里安身的第二年,有一次,赵高对嫪毐说:“你说,我那个主儿,是不是有点傻?他就看不出孩子不像他?”
嫪毐道:“看出来又怎么样?你是不是哪里都像你的爹老子?终日疑神疑鬼,还活不活?”
说着,嫪毐向赵高努努嘴,表示让赵高住口,进而说:“今后,当着孩子的面,不要再讲这个……”
赵高还不服气,嘟囔道:“还吃奶呢……”
其实,那次谈话嬴政记下了。他并不明白嫪毐和赵高谈话的真正含义,但两个人谈话的那种语调,引起了嬴政的注意,故而他记下了那次谈话。
后来又有一次,嬴政睡觉醒来,并没有立即起身,他是脸冲里的,当时,赵二女正在跟嫪毐谈话,就听赵二女道:“刚才你没有看到,赵正睡着后那个样……”嫪毐问:“什么样?”赵二女回答道:“笑的样儿——活像他爹……”嫪毐道:“那不光是睡时,只要笑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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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往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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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嬴政也记住了。
在回咸阳的路上,吕不韦把他从车上抱起来,跟他讲:“今日,我们——你,你母亲,还有我,见了面——你让我高兴,孩子!”
嬴政当时已经九岁。他听后感到很惊奇,吕公为什么说“我们”呢?说我们,为什么把他跟母亲和自己放在一起呢?
嬴政又把这话与在邯郸赵高、嫪毐和赵二女的那些话联系在一起,放在了心底。
嬴政不忘赵二女和嫪毐关于笑的谈话,来咸阳后,他便暗暗观察父亲的笑相。他注意到,自己与父亲的笑相根本没有相同之处。他却发现,自己笑的时候与吕不韦笑的时候倒非常相像。
这样,他便给自己提出了问题:难道自己并不是父亲的亲生,而是吕不韦的儿子?
还有一件事让嬴政记起了“邯郸谈话”,那就是回咸阳的路上吕不韦关于嬴政不再叫嬴正而叫嬴政的话。听了吕不韦那话,嬴政摸不着头脑,他以为自己已经改了名字,实际上,回咸阳相当一段时间内,人们依然管他叫嬴正。可后来,真的改名嬴政了。为什么名字先由吕公提起呢?为此,他曾问过母亲。他没有得到令人信服的答案。
进宫后,吕不韦和赵女是很注意的,两个人接触时,都小心翼翼。然而,二人既是这样的关系,有时免不了有些亲昵的表现,尤其是子楚去世之后。嬴政渐渐长大,心中是带着疑问注意观察着的。观察的结果并没有解除怀疑,相反,倒使自己的怀疑增加了。
前几天,他听说不少人聚在华阳宫吵吵嚷嚷,让太王太后给轰了出去。嬴政问赵高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赵高支支吾吾,躲躲闪闪,嬴政疑心大增,但没有再讲什么。过了一顿饭时节,嬴政叫过赵高,说他要查一件什么事,让赵高到太王太后那边去找《公孙龙》。秦王还告诉赵高,去后告诉太王太后,请太王太后找到后派人送过来,因为这边有事等赵高处理,不好在那边等待。赵高去了。
三个聪明人碰在了一起。
秦王这一切做得都很自然,开始赵高并没有多想,但随后他把去太王太后那边要《公孙龙》的事与刚刚秦王问华阳宫发生的事联系在了一起。他动起了脑筋。原来,赵高和太王太后宫中的太监华典要好,事情又关系到秦王,华典便把那天众公子说嬴政不是嬴家种,大闹华阳宫的事告诉了赵高。华典曾问赵高,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赵高遵守以往自己的誓言,没有向华典讲明真相,而是对华典讲,这些人是捕风捉影。这事使赵高心中很是害怕。往日,他会把这事告诉给嫪毐,如今两个人生分了,话不能再讲给嫪毐听。现在,话无处可说,无人可讲,感到十分孤单。他只好把这事埋在了心里。他想道,秦王不让他在华阳宫等,而是叫太王太后派人把简送来,极有可能是秦王见从赵高这里问不出话来,便要从来人的嘴里掏出点什么。想到这里,赵高意识到,应该把刚刚秦王问诸公子进华阳宫的事奏报给太王太后,实际上是给太王太后提个醒。到华阳宫后,他这样做了,讲了秦王要简的意思后,说秦王询问,那一天众公子来华阳宫有什么事。太王太后问赵高是怎样回答的。赵高说,他告诉秦王,听说是几个公子不满泾阳太后为儿子讨封的事找了太王太后。太王太后又问:“他问的是一次呢,还是……”赵高立即回道:“也问了第二次,臣回答说,或许还是为了那件事……”太后听后想了一下,便让赵高返回了。随后,太王太后让华典带着《公孙龙》去了秦王那里。华典有备而来,秦王没有从华典口中掏出什么话来。
嬴政不好不相信太王太后那边的话,但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因此,思想上的悬案并没有剪除,一直把这事与“邯郸谈话”联系在一起。
现在,大殿上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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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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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要跟嬴政谈一谈。正在犹豫之际,嬴政却有话了,嬴政道:“相国,泾阳太后为寡人的两个弟弟请封的事,寡人回绝了她……”
这时的吕不韦,意识上,站在自己面前的,并不是秦王,而是自己的儿子。秦王所说“回绝了她”,吕不韦已经知道,对嬴政的处理,他有自己的看法,这也是他准备向儿子谈的话题之一。于是,听后他道:“这臣知道了,回绝的理由臣也已经晓得。只是,臣以为,这事可回绝,也可从她。这是一。二,既然回绝了,就应该让她待在宫里……”
嬴政听后问:“相国以为寡人举措有失?”
吕不韦意识上依然把眼前的嬴政看成自己的儿子,道:“说可以回绝,是说,两个小小的孩子就给个什么君,什么侯,未免轻忽;说可以从她,是说求得和谐,免生怨怒。说既不从她,就应该让她待在宫里,是说,他们如生怨怒,可以有所约束。大王放他们离开咸阳,一个去了甘泉宫,一个去了封地,就给了他们天地,可以让他们无拘无束发泄怨怒……”
嬴政听后立即道:“对此寡人有一辩……”
吕不韦心中一震,但他思想上依然没有转过弯来,依旧把眼前的秦王看成自己的儿子,道:“讲……”
这可真是一个父亲对一个不听话的儿子讲话的口气。
这种口气连嬴政都觉得吃惊了。他稍稍停了一下,道:“从她是树兵,却她而生怨,两者相比,寡人宁取后者。放他们去甘泉宫,去封地,是寡人不负人——他们得不到封赏,离开咸阳,自在些,寡人便从了他们。至于在那里无拘无束发泄怨怒,那由他们,只是他们只能以怨怒为限。寡人有秦国,为不负人,可以送上半壁河山,可有人如若掠取——虽动毫发,必不容也!”
嬴政最后这两句话出口令吕不韦一震,他问自己:儿子的这种厉害劲儿是哪里来的?但对此他来不及多想,随后道:“说是树兵,未免偏颇……”
这分明是在教训自己的儿子,而不是在跟一位王讲话。秦王又是一震,道:“愿听教训……”
这话出口,吕不韦似有所悟,立即改变了口气,缓缓道:“大王须知,周朝衰落、灭亡,分封的原因十分清楚,可夏亡,殷亡,却并不是由于有了分封……”
秦王驳他道:“有了一个周朝还不够吗?”
吕不韦变得清醒了些,依然用缓缓的口气道:“大王,从另一个角度看,周朝衰落、灭亡,原因也并不只是分封……”
秦王道:“可没有分封,就没有春秋,也就更没有战国了……”
吕不韦这时已经开始觉得,今天嬴政的情绪大大不同于昔日,而且,与前一段联系起来看,嬴政的“不驯服”是越发地变本加厉了。
最初,在大殿上,嬴政只讲了一句“这事容寡人再想一想”,内含着对抗的成分,但话语本身并没有表露对抗的意思。在出征前阅兵时,嬴政讲了两句话,已经开始了对抗。现在,则是一连串的对抗。
这促使吕不韦思考。
回来的路上,他的内心就惴惴不安,但,他依然有一种幻想,幻想儿子是一时冲动,有了不同寻常的举动,碰了钉子,经过思考,会“回心转意”。现在看,自己是大错而特错了。
可这到底是因为什么?
吕不韦没有再接嬴政的话茬,自己思索着。
这时,秦王和吕不韦已经出了大殿,到了殿前院内,赵高在后面跟着。
几个扫地的远远见秦王和吕不韦走来,早早地回避了。可其中一个没有动地方,一直到秦王和吕不韦走近,他依然低着头扫他的地。
秦王和吕不韦并没注意到那人。而等那人一抬头看见是秦王时,便显得手足无措,一下子跪在了地上。
这下倒引起了秦王和吕不韦的注意。
在跪下去的那一刹那,那人的脸在秦王眼前闪了一下。
那人低着头跪着。
秦王对那人道:“抬起头来!”
那人一动不动。秦王又大声重复了一句:“抬起头来!”
这时,退到远处的几个扫地的也跪下来,大声道:“启禀大王,他是个聋哑人,名叫哑扫……”
秦王听了这话,俯下身去。赵高走上来,伸出手去,板着那哑扫的头,使那人仰起了脸来。
啊!不光身躯高矮、胖瘦,就是长相、眉眼儿,也完全像吕不韦——只是黑了些,苍老了些。
吕不韦也注意到了,便和秦王一起笑了起来。
二人转回,赵高跟随。
秦王道:“该去请太王太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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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风波(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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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王太后曾有话,大殿上庆典完后,要来看看那些鼎。
秦王和吕不韦陪太王太后来到了大殿。太后、泾阳太后也来了。嫪毐、赵高在一旁伺候。
太王太后很是兴奋,九尊大鼎一一看过,惊叹道:“诸侯们觊觎这些宝贝已经有些年头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便转向秦王,问:“政儿,我考考你,这鼎有什么来历?”
秦王道:“回太王太后:虞夏之时,国力强盛,四方的诸侯都来朝贡,虞夏便用进贡之金铸鼎九口,象征九州之形。这就是这些鼎的来历了。”
对孙子的回答太王太后很是满意,她兴致不减,又问:“那么,你可晓得楚王问鼎是怎么一回事吗?”
秦王道:“回太王太后:楚庄王称霸,觊觎周鼎,他兵过洛阳,周定王派王孙满劳师,庄王向王孙满问鼎小大轻重。这就是楚王问鼎的事了。”
太王太后问:“王孙满是怎么回答的呢?”
秦王道:“王孙满对曰:在德不在鼎……说夏桀乱德,鼎迁于殷。殷纣暴虐,鼎迁于周。借此,王孙满对楚王说:德之休明,虽小必重;荒暴昏乱,虽大必轻。”
太王太后道:“是啊,这王孙满对得好,不是一个等闲之辈……”
秦王道:“太王太后,方才,这里庆典中出了点乱子……正好和这鼎有关……”
太王太后遂问:“嗬!出了什么事?”
秦王道:“一看到这些鼎,说到灭了周,博士馆博士、齐人淳于越便当场大哭起来,问他,他说为周灭而悲哀……”
太王太后道:“出这种人不足怪的。”
秦王道:“他质问相国,灭周卜过没有……”
太王太后道:“这就未免迂腐了……”
秦王道:“相国说未卜。他问:天命允否?相国说:天命必允。那淳于越说:未卜先知,闻所未闻……”
太王太后道:“腐儒一个!”
秦王道:“相国也这样骂了他,并把他轰出了大殿……”
太王太后笑了起来,道:“对!轰他走!离得我们远远儿的……”
秦王道:“儿臣以为他何止迂腐,简直就是借古非今!王孙满跟楚庄王讲,成王定鼎,卜周朝三十世,七百年,天所命也。王孙满讲那话时,周朝经历了五百多年,大限未到,王孙满吓住了楚王。而可叹的是,王孙满的话,也吓住了后人——让周历经了四十三世,八百年。王孙满说,成王定鼎,卜周朝三十世,七百年,结果,周已经历经了四十三世,八百年。这使儿臣想到,实情是周朝的延续违了天命。按理说,我们灭周,是在替天行命。可这个齐人淳于越还是指责我们违了天命。由此可见,古言古训这个东西是多么地可怕!”
这时,吕不韦插进来道:“大王,依臣之见,古言古训并非一律都是坏的……”
秦王道:“相国说的是,寡人此处特指王孙满吓人的那一套,还有圣人留下来的有关忠孝节义的一套……”
吕不韦一听越发吃惊了,在太王太后面前,如何能讲这样的话?吕不韦要尽一个父亲的职责,匡正儿子的无理,于是道:“大王!忠孝节义如何可以指责?”
秦王道:“讲是要讲的,且看怎么个讲法。以寡人看来,有一些连孔圣人自己也并没有闹清楚。就拿这‘忠’来讲,孔圣人讲究的是秩序,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臣要忠君。当年周武王伐纣,伯夷、叔齐以下不得犯上为由,阻拦武王的车驾。武王不听,灭掉了商朝,域中成了周朝的天下。伯夷、叔齐为了表示贞节便不食周粟,饿死在了首阳山。结果,孔圣人对伯夷、叔齐大大赞扬了一番。可孔圣人又把武王尊崇为圣君,还竭力维护周朝的礼仪制度,申明‘郁郁乎,我从周’。这我们就糊涂了:到底哪一方是对的呢?武王作为商纣的臣子,他应该起兵讨纣吗?按照伯夷、叔齐的意思,武王是不应该的。而且伯夷、叔齐还受到了孔圣人的称赞。可与此同时,孔圣人又赞扬武王,对周朝崇拜得五体投地。我不清楚,孔夫子本人如何解释这些矛盾。我倒想把夫子请出来,让他给讲讲,如今,我们灭了周朝,人们应该像伯夷、叔齐那样,骂我们‘犯上’作乱呢,还是……”
吕不韦又要教训儿子了,道:“商纣无道,武王顺天命而伐之,孔圣人自然赞扬他……”
秦王道:“那样伯夷、叔齐就违了天命,因而应当受到谴责。可孔圣人却赞扬了他们。这就表明,孔圣人自己在打自己的嘴巴……还有——也是关于忠孝节义的,仲父,寡人讨教……”
吕不韦心中有了气,道:“臣不敢……”
秦王道:“一个老人偷了人家一只羊,他的儿子知道后向官府报告了,请问仲父?这事该如何处理?”
吕不韦道:“给这个儿子治罪——因为他伤害了自己的父亲,违背了孝道。”
秦王道:“还有一事请教仲父:一个士兵,跟国君去打仗,多次逃离疆场。最后他被抓起来,问他脱逃的原因,他说家里有一个老父亲需要他的照顾,要是不脱逃,战死,父亲就没人照顾了。请问,遇到这样的事应该如何处理?”
吕不韦道:“放掉他,褒奖他。”
秦王道:“这就是了。寡人近来读了韩非先生的一篇文章,他在文章中说:‘楚之有直躬,其父窃羊而谒之吏。令尹曰:杀之。以为直于君而曲于父,报而罪之。是以观之,夫君之直臣,父之暴子也。鲁人从君战,三战三北,仲尼问其故,对曰:吾有老父,身死莫之养也。仲尼以为孝,举而上之。以是观之,夫父之孝子,君之背臣也。故令尹诛而楚奸不上闻,仲尼赏而鲁民易降北,上下之利,若是其异也。而人主兼举匹夫之行,而求社稷之福,必不几矣。’读了这段话,对照孔圣人有关忠孝的教诲,寡人就感到两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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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风波(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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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与吕不韦的争论引起了太王太后的惊异,也引起了太后的惊异。
这是她们第一次看到这种情景。
怎么啦?今天政儿这是怎么啦?
在她们眼里,出现眼前这种争辩局面,自然是嬴政变了。
那么,她们如何看待嬴政的这种变化呢?
太王太后第一个说话了,她对嬴政道:“政儿,你应该听从相国的教诲……”
太王太后的话令嬴政听后一愣:我可是王呀,太王太后!嬴政回道:“我们讲的是治国之道……”
太王太后道:“这我明白——我也高兴,政儿,你有了自己的见解,好样的。可你要记住:在这方面你还是一个雏儿,要好好听仲父的……”
听了这话嬴政还能争辩吗?至少是当面不能了。于是,秦王道:“孩儿听太王太后教诲……”
太王太后道:“政儿,刚才你讲的不要叫某些古言古训把自己的手脚绑起来,这话很对。相国的手脚就没有被绑住——像灭周,按照王孙满的那一套,周是动不得的,可相国不是动了它?可你不能一股脑地把古言古训全给否定了——这相国讲过了。总而言之,你是一个好样的!好好干,就像相国所讲的,咱们也用不着卜,我秦国定然是传万世、经万年的。对,万年,万世,就从你这里开始!”
吕不韦、太后和嬴政都深思不语。
太王太后道:“瞧,今儿巧了,你们留神没有?除了我,你们都是邯郸过来的……好了,你们当像往日一样,大家抱一个团儿,尽心尽力,为了秦国,为了秦国的千秋万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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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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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就这样散了。
那日大殿上秦王讲“这事容寡人再想一想”那句话,太后一直还不晓得。逐客的事她听说了,也知道嬴政不久就收回了成命。吕不韦回来之后与嬴政的争论,她更是不知晓。太后没有思想准备,看到嬴政与吕不韦当面争辩的情景,她先是感到惊异,随后便害怕起来。
太不寻常了!一个一向不言不语、事事顺从的孩子,怎么突然变成这样,竟然与相国争辩起来,而且大有据理不让、非要压倒相国的劲头?
还有一层,在太后的心目中,吕不韦不但是相国,而且还是嬴政的父亲。看到嬴政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太后自然感到惊异,感到害怕了。
争论被太王太后制止,但看来嬴政心中并不服气。
不管嬴政服不服气,出现这一事件的本身,就足足叫人深思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太后想向吕不韦问清楚,但她一时找不到单独见到吕不韦的机会,便自己回宫去了。
从华阳宫走出来,吕不韦在等嫪毐。嫪毐与赵二女一起走出来,吕不韦拦住了嫪毐。赵二女见吕不韦叫住嫪毐,自己便离开了。
吕不韦问嫪毐道:“听说泾阳太后去了甘泉宫,你去了封地?”
嫪毐道:“是这样。”
吕不韦又问:“你们什么主意?”
嫪毐道:“太后说上了点年纪,喜欢清静。我呢,跟大王讲了,在咸阳是一个闲差,没事可做,封地那边事却很多……”
吕不韦生气了,道:“你们这样闹下去,到哪里是一站?”
嫪毐道:“相国的话我不明白……”
吕不韦道:“哼!既然封地那边事情很多,为什么你终日泡在甘泉宫?图清静,可招那么多人干什么?真不晓得你们是怎么想的……我给你讲过的,这里面有险情……”
嫪毐道:“相国,我看这没什么好怕。我也听到一些议论,指责我招人。可招人犯法吗?我跟他们说了,相国招人犯法了?相国家童逾万,我的人还不足八千呢!”
吕不韦听罢大骇。
真是不可理论!
嫪毐讲完,吕不韦挥手而去。
吕不韦想到,发生在华阳宫的争论,一定使太后感到突然,太后肯定感到不解甚至害怕。因此,有必要去河阳宫一趟。
吕不韦一般不单独去河阳宫,他与太后多利用太王太后对他们的喜欢,在华阳宫见面。现在情况非常,他必须单独去一趟。
路上,吕不韦在思考,是不是把一切情况统统告诉给太后。他想到,事情的缘由,事情的发展自己还没有想明白,而事情本身肯定不同寻常,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是不是应该把整个事情一五一十讲给太后听。
最后,他拿定主意,还是要把全部情况告诉给太后。吕不韦想到,太后不是一般的女性,实际上,她一向是他事业上的同道,历来共同承担着事业上的风险,饱尝了路途上的艰辛,现在,正是由于事情的缘由不清,事情的未来不明,而事情肯定不同寻常,所以,太后有权力知晓一切。
太后晓得了一切。她一下子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并且越发感到害怕起来。但是,对形成当前事态的缘由,事情今后会有怎样的结局,她同样茫然无所知。
不过,太后安慰了吕不韦,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嬴政长大了。
吕不韦看到,世上有一颗心与他的心跳在一起,他感到欣慰。太后讲的嬴政长大了的话,也给了他以启发。他想到,前一段,自己的思路总是囿于嬴政的变化这样一点,没有意识到,嬴政实际上是在成长。
或许,这一切变化,都是嬴政在成长的一种表现。自己应该从这样的一点出发思考一切。
想到这里,吕不韦一下子意识到,自己有许许多多的事情要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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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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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宫风波的次日,赵高奉秦王之命去华阳宫送还《公孙龙》,太王太后把赵高留下,支走了宫中的闲杂人员,问赵高:“你可注意到了昨日在这里大王与相国争执的事?”
赵高回答说注意到了。太王太后直接问赵高:“你终日守着大王,依你看,发生了什么事?”
赵高回答起来是用不着思考的,因为他近日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并且已经有了答案,他道:“祸水全是那个李斯引进的……”随后,赵高把廷议郑国渠、处理郑国、秦王欲下逐客令、李斯谏逐客、秦王见李斯、李斯荐《韩非子》、秦王痴迷《韩非子》等等情况一一讲了一遍。
听到秦王痴迷《韩非子》的事,太王太后思考了起来。
《韩非子》中的许多文章太王太后是读过的。经赵高这样一说,太王太后猛然想到,像嬴政这样的孩子,被韩非吸引毫不足怪。韩非的文章首先给人一种清新之感,许多论述不同凡响,读后颇受启发。太王太后承认,她自己就很喜欢韩非的文章。只是,像赵高讲的,秦王对《韩非子》的喜爱达到痴迷的程度,是太王太后想不到的。
赵高没有回避问题,把秦王如何翻来覆去诵读那些矛头指向相国的句子的事如实向太王太后奏报了,只是,他没有明言那些句子就是指向相国的。
随后,赵高讲了近日秦王和相国之间发生的几次冲突。
这使太王太后心里明白了。太王太后没有再讲什么,打发赵高回去,自己陷入深深的思索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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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骊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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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就要到了,到骊山去赏月,是原先吕不韦计划好了的。那里已经起了一些工程,进展情况如何,他要过去看一看。次日,他去了那里。
他的心里本来放不下自己和嬴政关系的事。
见了太后之后,太后的话使他受到了启发,他觉得自己的面前出现了一条新的思路,而且感到新的思路是开阔的、深邃的。他将试着按照这一思路思考问题。
这样,吕不韦精神上感到轻松了许多。
另外,吕不韦想到,大丈夫,拣得起,放得下。要好好把计划中的中秋赏月之事办好,到一个清新的世界,使自己、太王太后、太后、秦王尽情享受一番。
吕不韦在骊山呆了好几天,一直到一切都安排停当,他才回到咸阳,去请太王太后、太后和秦王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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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泉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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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日下午,太王太后的卤薄,太后的卤薄,泾阳太后的卤薄,秦王的銮驾,文武百官的车马,浩浩荡荡到了骊山。
为消除一天旅途的疲劳,安排下之后,大家都进行了温泉浴。
太王太后的温池是一座独立的建筑,四周离浴宫三十步,有一圈武士警卫,他们每隔十步一个,面向外地站着,一动不动。
太王太后这是第一次洗温泉。
赵高讲了秦王近日的情况后,本来令太王太后忧心忡忡,但想到,只管自己忧虑也没什么用处,过后再跟相国商量,看看如何解决,现在相国安排大家来赏月,用心良苦,不可辜负了相国的一番好意,便放下了那些烦心事。她边洗边对身边宫女念叨:“相国真会琢磨,找到这么一个地方……这是平生第一回……好,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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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忘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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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浴池建筑与太王太后的一模一样:一座独立的建筑,四周也一样:离浴宫三十步,有一圈武士警卫,他们每隔十步一个,面向外地站着,一动不动。
太后在洗浴。
突然,浴宫壁上现一门,门缓缓开启,门中闪出吕不韦身影。
太后惊奇万分,扑了上去:“相公!”
吕不韦:“卿!”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
浴宫中紫气缭绕,光线忽明忽暗。
龙凤佩并排地悬挂着,微风吹来,两佩碰击,发出丁冬之声,声音越来越大,透出浴宫,飘溢于骊山之间。
镜头转换:一对天鹅在水中嬉戏。
镜头转换:太后在池边的平台上作《云随风舒》之舞。
镜头转换:水中,一只天鹅在另一只天鹅身边起舞。
此时此刻,赵女心中的一切忧愁全都消失,吕不韦心中的一切忧愁也都完全消失。惟独此时,他们才得以全身心地享受到爱的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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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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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朗气清,星稀月明。
秦王、吕不韦、嫪毐、赵高陪太王太后、太后、泾阳太后赏月。
这里是骊山脚下一个开阔地,篝火和火把将大地照亮,与皓月相映成辉。场地里是一撮撮由村姑和市井艺人守候的地摊儿和把势场所,摆放着秋季刚刚收下的干鲜果品和毛豆、玉米等煮、烤的农家食物。艺人们则玩着各种杂耍儿。场内相隔不远就有一武士警卫,场外,更有一圈儿警卫着的武士。这并没有减弱整个场面洋溢着的与民同乐、盛赞丰收的气氛。这种安排也为人物的活动提供了相当自由的空间。
太王太后本性是喜欢清静的,但她也喜欢新鲜。此时此刻她被自己身边的一切强烈吸引着,兴致很高。她一向不喜欢前呼后拥,但眼下,她认为不能拒绝热闹二字,因此,在众人的簇拥下,她一会儿指点明月,发嫦娥孤独之慨,一会儿走到什么摊儿旁,伸手捏几角毛豆,或拣起一个什么水果,自己品尝,或分给身边什么人,享农家田园之乐。
大家被太王太后传染了,个个都表现了极强的兴致。到处都是愉快的神情,到处都是欢声笑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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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冲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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泾阳太后不在咸阳,但这样的场合相国不能不请她,她也不会轻易错过这种既尽享受又显显赫的场面,所以,她赶来了。
嫪毐自然不会不跟来。
太王太后跟大家一起热闹了一阵,感到有些累了,同时也考虑到,大家一直跟着她,热闹倒是热闹,但大家未免会感到拘束,于是,她自己在一处安排好了的所在坐下歇息,便把大家“哄”走了。
秦王原说要陪太王太后,也被太王太后哄走。
秦王心中有事,自己另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休息,也把赵高打发走。
赵高很难有机会自己处理自己的时间,有了这样清闲的机会,他应该是高兴的。
但是,他高兴不起来。
朝中的事情使他难以舒心。可眼下他感到不舒心的,却并不是由于这个。
在来骊山之前,赵高的一个名叫赵沛的侄子见到了他。赵沛是一名年轻的太监,原来被安排在了泾阳宫。当时,赵高和赵二女以及嫪毐关系都好,把侄子赵沛安排在泾阳宫,那是顺理成章的事。可前两天,赵沛被辞了。被辞,作为一名太监来说,是一件极不光彩的事。就这样,在辞掉赵沛之前,泾阳太后竟连一声招呼都没有打。最可恼的是,问赵沛,究竟出了什么闪失,做了什么错事,赵沛回答说,他保证,自己既没有什么闪失,也没有什么差错。
可恼!
赵高心里的气,就由于这件事。
赵高无心玩儿了,便拣了一清静的地方自己坐下来,想这件事情。
坐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赵高正想起身去秦王那边看看,就听身边有人道:“呵,好大的架子,竟然不理人了……”
赵高已经听出,这是泾阳太后的声音。心中不高兴归不高兴,表面上还得做做样子,赵高站起身来,道:“没看到太后来这里……”
赵高已经看到,嫪毐就在太后的身旁。
如果泾阳太后就此作罢,不再讲什么,赵高虽然正想着赵沛被辞的事,心中有气,但也不会主动提起此事,这样,双方会相安无事了。然而,泾阳太后却没有住嘴,而且讲的正是赵沛被辞之事,她道:“我把你的那个侄子给辞了!”
这话一出口,我们看得很清楚,站在那里的嫪毐浑身抖动了一下。
赵高呢?
退一步,如果泾阳太后讲完这一句就罢了,不再继续讲什么,那么,赵高也会忍下,不讲什么。你是太后,对身边一个太监,说辞就辞,谁个能够讲出什么呢?
然而,泾阳太后却没有住嘴,而且讲的话实在让赵高难忍了,她道:“你一定问过他由于什么了吧?不由于什么,我只是不高兴自己身边有别人的一只耳朵……”
我们看到,这话一出口,嫪毐惊得几乎要站不住了。
赵高呢?
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道:“太后,你的话臣不明白,那赵沛是什么人的一只耳朵呢?我劝太后,什么事情都不要做绝了。太后不会不知道,赵高是这样一个人:明里来明里去。许多事情还需要摆一只耳朵在那里吗?”
我们不会不明白,赵高最后这话表达了一种什么样的意义。
对赵高这话的意义,泾阳太后自然是心知肚明的。
在一旁的嫪毐心里自然更是清楚。
泾阳太后并不是一个城府深的人,她认为在自己的两个儿子讨封的事情上赵高没有尽力,因此对赵高不满。平常,嫪毐谈起赵沛来,有时带出一句“耳朵”这样的话,但其真正含义,赵二女并不清楚。此时此刻,她跟赵高讲的那些话,是一种发泄行为。她没有想到会引出赵高这样一些话。而等赵高把那厉害的话讲出口,她一下子愣住了。
这时,嫪毐讲话了,他道:“太后是玩笑话,你就认真了——我们谁跟谁呢?至于赵沛的事,本是想做一种安排,原是要跟你讲的,来这里前,急急火火,没有来得及找你,过后咱们再一起商量……”
赵高一听,道:“太后既是玩笑话,我这里也便是儿戏语……”说着,仰面离开,补了一句:“看看大王那边有事无事是正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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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告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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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离开后,嫪毐发作了,他问泾阳太后:“你真的把赵沛给辞了?”
泾阳太后开始意识到自己闯了祸,喃喃道:“来以前辞掉的……”
嫪毐肚子简直要气爆了,质问泾阳太后:“你怎么如此轻率?为什么?图一时的痛快,是不是?再说,辞了就辞了,为什么当面对赵高讲什么耳朵?”
泾阳太后满心悔恨,再没有一句话。
嫪毐仰天长叹:“妇人的见识啊!你觉得他好欺负吗?可要知道,我们的把柄,统统攥在他的手上,他又是在嬴政身边的!咳!如此这般,还谋什么大计!屁!”
泾阳太后越发感到自己无地自容了。
嫪毐想了半天,自言道:“现在,只有如此了!”
泾阳太后不晓得嫪毐要干什么,眼下,嫪毐在气头上,她也不便问,愣了半天,见嫪毐走了,她也便跟了上去。
就在当天夜里,嫪毐来见秦王。
秦王已经许多日子没有见到嫪毐了,他问了许多事情,嫪毐一一做了回答。找了一个机会,见赵高不在秦王身边,嫪毐便对秦王道:“大王,臣有一件天大的事情禀奏……”
秦王道:“讲吧,什么事会像天那么大呢?”
嫪毐道:“赵高的姐夫在家乡犯了罪,潜逃到了咸阳,藏在了赵高的府上……”
秦王一惊:“有这等事?”
嫪毐道:“大王,臣怕得很……”
秦王思考了片刻,对嫪毐道:“要是这样,寡人也是怕的……”接着,秦王问嫪毐:“这事知道的人多吗?”
嫪毐在急剧地动着脑筋,他意识到,秦王的问话,实际意思是了解消息来源,遂道:“臣是听臣的一个心腹门人讲的,他与赵高家的一个家奴是内亲,赵高的那个家奴则亲手经办了赵高的姐夫藏匿的事……”
秦王问:“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嫪毐道:“来这里之前,臣的家臣才跟臣讲……”
秦王道:“赵高的姐夫什么时候到了赵高家府上的?”
嫪毐道:“不久前……”
秦王又思索了片刻,道:“这样吧,寡人会处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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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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嫪毐走后,秦王陷入了深思。
秦王不认为嫪毐是在诬告赵高。他在思考嫪毐的举动所表现的实际意义。
秦国法令规定,对犯罪知情不报,与罪犯同罪。赵高窝藏罪犯,嫪毐成了知情者。就是说,从自己本身利益出发,嫪毐得举报。但是,如果从他与赵高平日的关系来看,他应该为赵高隐瞒。事情嫪毐是从一个家奴那里知道的。如果嫪毐想隐瞒,他可以把那个向他报告的家奴处理掉,而处理掉一个家奴是轻而易举的事。而现在,嫪毐却举报了。
嫪毐举报对赵高意味着什么呢?
赵高的姐夫在家乡犯了罪,潜逃到了咸阳,藏在了赵高的府上……
罪犯犯了杀人罪,潜逃到了咸阳赵高府上,赵高把他藏了起来,这样,赵高不但犯了知情不报罪,而且犯了窝藏罪犯罪。这两项罪都是与罪犯同罪的。罪犯犯了杀人罪,杀人偿命,是死罪。赵高同罪,也是死罪。
就是说,嫪毐举报,赵高就得没命了。
按理说,嫪毐的举动是一种忠君的表现,而如果从往日他与赵高的关系看,这种忠君的行动还有大义灭亲的含义。
想到这里,秦王的脑子里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韩非的那篇《五蠹》,想到,如果这嫪毐与赵高依然保持着往日那种亲密关系的话,他真的比那个楚国令尹强上百倍了。
只可惜,嫪毐与赵高的关系已经不是原来那种关系了。
秦王并不晓得嫪毐与赵高之间具体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但从两个人平日的言谈话语之中,秦王判定,两个人中出现了芥蒂。其中有一件事秦王是知道的,那就是赵高对泾阳太后为她两个儿子讨封的事不满。也许由这件事起头,两个人变得生分了;或许两个人已经不睦,导致了赵高对这件事的不满。而从嫪毐的举动来看,两个人之间已经闹崩——要知道,嫪毐的举动是把赵高送上死路呀!
看起来,嫪毐的动机并不是忠君,他有另外的企图。
那么,嫪毐另外的企图是什么呢?
正想到这里,赵高来了。
秦王觉得,眼下的赵高,已经不是往日的赵高了——秦王一时难以做出判断,这是不是由于自己已经对赵高有了看法。秦王观察着赵高的一举一动。
赵高一直沉默着。
如此持续了一段时间,赵高开口了,他道:“大王,臣有两件事奏报:臣有一姐夫,在家乡犯罪,到了臣的宅中——来骊山前家人告诉了臣。臣知道后便想立即向大王奏报,可前一阵子见大王不得空……臣一定将他交与官府。第二件事,臣真是吓破了胆了……”
我们会想象到,此时此刻,秦王听了赵高讲这第一件事,将会如何吃惊,但他的震惊并没有表露出来。第二件事赵高已经起头,而且说“吓破了胆”,秦王暂且放下第一件,问:“什么事会如此严重——快讲……”
赵高道:“嫪毐是一个假太监……”
啊!
这真是所谓晴天霹雳!
秦王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赵高重复了一句:“嫪毐是一个假太监……”
秦王听清楚了,他一下子意识到,事情变得严重起来、复杂起来。
秦王沉默了。
如此过了片刻,秦王对赵高道:“这事在寡人处理之前,不要再跟任何人讲起……”
赵高默默地点着头。秦王大概还不放心,问:“你能够做得到吗?”
赵高回道:“臣以死相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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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关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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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吕不韦正在太王太后身边。
我们还记得,在来骊山之前,太王太后曾经就秦王与吕不韦的关系问题向赵高问了一些情况。听了赵高的一番话,太王太后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她原想把赵高讲的直接告诉给吕不韦,大家一起商量一下对策。但又想到,赵高跟吕不韦的关系很密,不如让吕不韦直接找赵高,那样,赵高或许会向吕不韦讲出更多、更重要的情况。
当天夜里,太王太后向吕不韦讲的,就是让吕不韦找赵高的事。
太王太后曾简要地向吕不韦讲了赵高讲的情况。
啊,原来如此!
尽管太王太后转述的赵高的话并不多,但吕不韦一下子抓到了事情的要害,当时给他的感觉,犹如拨云见日。他立即离开太王太后去找赵高。
赵高刚刚离开秦王,吕不韦见到他时,发现他神情恍惚,面色苍白,吕不韦以为近日忙碌,赵高跟着秦王跑前跑后,累了,因此并没有在意,遂按太王太后的提示,问了情况。
赵高把他向太王太后讲的向吕不韦讲了一遍,吕不韦又问了一些事,赵高也一一做了回答。
吕不韦表示要离开了,赵高:“相国,朝中怕是要出大事了……”
听了赵高讲的情况,吕不韦心里更加明白了,秦王所以有反常的表现,先是对自己依仗权势遍压群僚不满,随后便接受了韩非的主张,打算削掉他这个权臣。
现在,赵高讲朝中要出大事,吕不韦以为指的就是这件事,因此听后道:“不错……”
赵高一听惊道:“事情大王跟你讲了?”
吕不韦冷笑了一声道:“这他怎么会跟我讲?”随后补充道:“有你讲来还不够吗?”:
这时赵高才明白两个人的话弄拧了,道:“相国,我讲的是另外的事……”
吕不韦一惊:还有什么事可以称得上朝中将出的大事呢?于是,他问:“又是什么事?”
赵高道:“嫪毐把我告了——我也告了他……”
吕不韦还是不明白,问:“他告你什么?”
赵高道:“他告我窝藏罪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