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居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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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一车队停下之后,树林里又响起两声急促的布谷鸟叫声。这声音,前面车队的车夫们听到了。随后,树林中传来格斗声和惨叫声。车夫们不动声色地听着。声音渐渐平息了。这时,原来那名做手势让大家停下来的车夫向那名在树林里撒尿的戴黑帽子的车夫和另外一名上了点年纪的车夫示意回树林里去。显然,树林里发生了抢劫案。三个车夫走到抢劫现场——也就是那名车夫下车撒尿的地方——一片狼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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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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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一天夜里,一场大雪纷纷扬扬地洒满赵国的天空。大雪在天亮时才停。雪刚停,太阳便升了起来。风是一丝都没有起。赵国大地变得美丽而安详:一片银白色,只有阳光在雪面上的跳动才给人一种动感。
邯郸以西太行山脚下是涉县地面。出县城向东约三十里的地方,是一片地面起伏不平的旷野。这片地面的中间,有一大片榆树林。树很高,林很密。一棵棵榆树的粗大的黑色树身上面,是一条条黑色的枝杈,枝杈上面压着厚厚的白雪。望去,这大片树林便是一幅优美的图画。这是豪放派画家用他那饱蘸浓墨的笔画出的,气势宏大,展示着冬的韵律。
万籁俱静。
突然,一阵急促的布谷鸟的叫声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一车队远远地走向这边。
车队走近。这是十余辆牛车,车子上面装的尽是干柴。十多辆车子大小不一,有的干柴码得齐整些,有的要散架了。看上去,大多数车夫是上了年纪的当地农夫,他们坐在车辕上昏昏欲睡。车子晃晃悠悠进了树林中的大道。
赶第一辆车的车夫倒是一个年轻人。车子进入树林、到达一处高地后,他跳下车来,冲着高地那边撒了一泡尿。在他解开裤带撒尿时,他依然是睡眼蒙眬。
那车夫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黑色皮帽子,撒完尿,他提着裤子追上自己的车子,爬上了车辕。
车队继续往前走,走出树林,车夫们立即精神了起来。
第二辆车上的车夫是一个将近三十岁的中年人,他高高的个子,头上包着一块蓝色的布,前额的上半部原是被包起来的,现在,他无意中举起右手像向后推帽子一样,向后推了推包着头的那块布。这下,前额上方眉宇之间露出了一个圆圆的红痣。随着他那右手的离开,那遮着前额的布恢复原状,那个红痣重新被遮住了。
他的手离开前额,为的是要做一个手势:让大家停下来。
赶第一辆车子的车夫,就是那个戴黑色皮帽子的小伙子,跟做手势的那名车夫跳下车,到了车队的后尾。
他们向后观察来路的动静。
在这一车队停下之后,树林里又响起两声急促的布谷鸟叫声。这声音,前面车队的车夫们听到了。随后,树林中传来格斗声和惨叫声。
车夫们不动声色地听着。
声音渐渐平息了。
这时,原来那名做手势让大家停下来的车夫向那名在树林里撒尿的戴黑帽子的车夫和另外一名上了点年纪的车夫示意回树林里去。
显然,树林里发生了抢劫案。三个车夫走到抢劫现场——也就是那名车夫下车撒尿的地方——一片狼籍。
做手势进行指挥的那名车夫在一辆篷车前停下来。车子向前倾斜着倒在那里——驾车的辕马脖子上还流着血,但已经死去。马脖子旁边有两个妇女倒在血泊里,其中一个身子朝上,胸口上吃了一刀,已经断气。另外一个身子朝下。进行指挥的车夫俯下身去,伸手将那个身子朝下的女子扳起来——还活着,但满脸鲜血,看不清模样。进行指挥的车夫向戴黑皮帽子的那名车夫招手,后者赶了过来。二人扶着那女人,让她坐在了地上。
三个车夫巡查了一番,从雪地上的痕迹看出,另外还有两辆车不见了。现场有紊乱的马蹄印。好几匹马死在了现场,看来那些马不是拉车的马。还有三个人死在了现场,这是格斗的结果。东西已经荡然无存。
他们还发现了那名撒尿的车夫那泡尿的痕迹,那尿落在雪地上,画出了一个图形:一只女人的大眼睛。
进行指挥的车夫把那名上了点年纪的车夫招到身边,讲了些什么,后者回自己的车队那边去了。进行指挥的车夫和那名戴黑帽子的车夫又回到了那个女人身边。进行指挥的车夫从篷车里找到一个倾倒着的瓦缶,晃了晃,见里面尚有一些水留下来,便递给了那名戴黑帽子的车夫,示意他帮那女子洗去脸上的血。那名戴黑帽子的车夫照办了,那女子蹲了起来,背过身去洗脸。
当那女子洗完转过脸来时,两个车夫惊呆了:好一个美貌的女子!
那名上了点年纪的车夫拿了一套套具,牵了一头牛回来了。见原来的血姑娘变成了眼前的绝代佳人,他也震惊不已。
那名戴黑帽子的车夫和那名上了点年纪的车夫七手八脚用刀割断了马的绳套,拖开了死马,将篷车架起,将牛套上,扶那女人上了车。
那名上了点年纪的车夫赶着车,另外两名车夫在车后跟着,到了自己的车队。几个车夫在那名进行指挥的车夫的指挥下,把卸下牛的那辆车上的干柴推下车,车上露出了两个箱子。
箱子被抬进了那辆篷车。
原来的车子——除去卸了牛的那辆——与那辆篷车一起上了路。
太阳落山了,那车队驶入武安。
武安是邯郸以西的一个大镇。当时,秦军和赵军正在长平对峙,赵国的军队源源不断开向长平。武安镇到处都是刚刚从各地招来的开往前线的新兵。他们有的领到了国家发的薄薄的军衣,有的还穿着百姓的衣服。士兵们大概是从农村征集来的,个个表现得呆头呆脑,但看上去精神颇为振奋,大有前线赴死的气概。
街上人多,我们跟踪着的那一车队进入镇子后,无意中放慢了前进的速度——他们大概是在边走边寻找着车马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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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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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队走到十字街头时,他们看见一少女头上插着一根草,眼泪汪汪地跪在路边。
这一场景让人看了十分感伤,而更令人感伤的,倒是人们对她的冷漠——谁也不看她一眼。刚才所说的那些新兵,镇上的居民,都对她熟视无睹,仿佛她并不存在,没有人可怜她。
我们跟踪着的那车队对此做出了反应。进行指挥的那名车夫招过戴黑帽子的那名车夫,用眼睄了一下那名少女:“过去问问,她为什么卖身?”
戴黑帽子的车夫向那个女子走过去。
车队继续往前走,到了东街,终于找到一家马车店,车队进入一店中。
那名被派去的戴黑帽子的车夫赶到,向那名进行指挥的车夫回道:“说她与哥哥一起过活,哥哥逼她卖身还赌债……”
进行指挥的那名车夫说:“买下了——明日让她跟我们一起走。”
路上被救的那名女子由店家领着进入一房间。
那被派去买人的戴黑帽子的车夫这时问那进行指挥的车夫:“买来路上侍奉那主儿?”
进行指挥的那名车夫:“快去办吧,别让那孩子走掉了。”
次日,路上被救女子由镇上买下的女子搀扶着上了篷车,然后被买下的女子也上了车。
车队出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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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遇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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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邯郸廉颇将军府。当日是老将军七十诞辰,廉颇举行庆祝宴会。
这是一次具有特殊意义的宴会。赵国有头有脸的都来了,故而廉府门前车水马龙,热闹非凡,自不待说。
它的意义特殊在哪里呢?
这与当时秦、赵两国的战事有关。从上一年开始,秦军就在长平与赵军对峙。那时,赵军主帅是廉颇。廉颇知道秦军军力强大,便取坚壁不出的战术,秦军无法逾越长平,才形成了双方的对峙局面。双方对峙自然对秦军不利,因为他们远离本土,粮草有限,难以久撑。在此情况之下,秦国施反间之计,赵国中计,撤换了廉颇,任用赵括为主帅。赵王撤换廉颇的理由是不赞成廉颇坚壁不出的战术。换上赵括,就意味着改变战术。当时,赵国主政的是平原君。平原君并不同意赵王撤换廉颇,但赵王坚持。廉颇被撤,回到了邯郸,赵括已经赴长平上任。
赵国被称为“四面之国”,意思是,它处于各国的中心位置,谁都来打它。正因为如此,赵国一直成为战乱舞台的枢纽,战国出现的许多大事件它都涉及其中。正因为如此,赵国练就了钢筋铁骨,有极强的战斗力。赵国也是一个千乘大国。但是,略有战略头脑的人都会明白,不管赵国多么强大,也不应该在此时与秦国硬碰硬。就是说,大家赞成廉颇的战法,而无不认为赵括将给赵国带来灾难。
但是,国家处于战争之中,国君已经做出了抉择,在这种情况之下,人们即使有自己的看法也不会再说三道四,以免对战事造成负面的影响。
这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廉颇被撤了,而只要是长平赵国战败,赵王依然要起用并重用廉颇。
这时正值廉颇七十大寿。廉颇的寿诞宴会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举行的。这样的一种背景,廉颇的门首车水马龙也就不足为奇了。
宴会的气氛应该说是热烈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赵国宿将七十大寿嘛!但是,出席的每一个人都不会不感觉到,热烈之中,总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切成分。
酒至三巡,有司报告:“大王使者到!”
这也许是许多人想到了的。
廉颇等起身出迎使者。使者是年老的太监陈公公,与廉颇极熟的。
陈公公进府宣旨:“廉颇接旨:值老将军七十寿诞,寡人甚悦,念将军忠贞于国,功勋卓著,封信平君,食十万户!”
廉颇跪谢。起身后向使者:“给公公设案,与诸宾共饮……”
陈公公:“将军七十大寿,又得到大王的封赏,喜上加喜了,本应痛痛快快儿地喝上两尊,但所谓官身不自由啊,还急着复命,就此告辞,改日过来叨扰就是。”
廉颇:“送公公。”
陈公公:“免啦,免啦,快去照顾你的贵客好了。”
使者退后,各复原位,众宾客:“贺将军荣升!”
大家想得不错。赵王撤换廉颇,现又祝寿封赏,打一巴掌揉一揉,意味着不舍不弃。
就在这时,有司宣告相国平原君赵歇到。廉颇站起来正要出门迎接,赵歇已经进来了。众宾客起身向他致意。赵歇解释说他忙昏了头,处理一件公务,耽搁了。他为他的迟到向将军表示歉意。
廉颇对赵歇亲自前来表示了谢意。赵歇这些话自然也是说给宾客们听的。其实,众宾客不会认为赵歇在有意慢待廉颇,国家正处于战事之中,身为相国的赵歇,自然日理万机,能够抽空亲自来一趟,就很够意思了。
随后,赵歇祝贺廉颇寿诞,并献上了礼单。廉颇接过,又谢了,便请赵歇入座。赵歇道:“本当在这里坐下来与老将军高高兴兴喝上几尊,无奈公务繁多,赵歇又是个无能的,所谓笨鸟先飞,凡事都得早理早做,故而就不能了。现与老将军寿……”他说着,很有眼力劲的廉颇家人立刻把一个尊斟满,递了上来。赵歇接过,转向廉颇,把尊高高举起。廉颇也把手中的尊高高举起。二人喝了,家人接过尊,赵歇道:“就此告退……”
众宾客一直在站着,目送赵歇离去。
按说,廉颇与赵歇见了面,是应该就长平的战事讲上几句话的,如廉颇应该问一问前方的情况,赵歇也应该主动向廉颇讲一讲情况。可是没有。原因很简单,赵歇原不同意赵王换将,不同意改变打法,但赵王坚持。这是一场关乎国家命运的大战,双方都在源源不断地向战场那边输送兵员和粮草,当前,双方各自的兵力已经达到四十万。对赵国来说凶多吉少。人们似乎在无声地等待着不妙的甚至是极端惨烈的结局。在这种情况之下,赵歇也好,廉颇也好,关于战事,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能够讲些什么呢?
这一层,在座的大多数人都不会想不到,因此,当大家重新坐下继续喝酒的时候,上面我们讲的热烈的气氛之中那种难以名状的悲切成分一时变得浓重起来。
就在这时,有司报告:“阳翟吕公到!”
廉颇道了声:“请!”
所说的“吕公”进来了——服饰华丽,气宇轩昂,令人瞩目,但他的相貌让我们有似曾相识之感,而他眉宇间那颗显眼的红痣更使人相信,他就是我们前面看到的那位在牛车车队中进行指挥的车夫。
吕公径直走向廉颇:“贺老将军寿!恕我晚到了——一进邯郸擦了把脸就赶来,还是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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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遇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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廉颇:“吕公过于劳顿了。”
有司递上礼单,吕公:“老将军笑纳。”
廉颇:“又要破费……”遂吩咐设案。
廉颇向众宾客:“这是老夫的故人吕公吕不韦——有大功于赵国啊!吕公,大贾也,家累数百万之巨。几年来,粮食、布匹、车马,没少供赵国赵军。老夫敬重吕公者还不止于此,吕公雄才大略,国事、军事,老夫没少听吕公之教的……”
吕不韦忙道:“老将军过奖……”
众宾客鼓掌表示了欢迎,接着继续欢饮。吕不韦的到来,给宴会带来了新气象,这大大冲淡了方才弥漫于大堂的悲切气氛。
宴会最显赫的来宾是长安君。五年前,秦国攻打赵国,形势万分紧急,赵国求救于齐国,齐国提出条件,说“必以长安君为质兵乃出”。长安君是赵太后的小儿子。当时,赵孝成王年幼,赵太后执掌国政,她疼自己的小儿子,不忍使他远去,拒绝了齐国的条件。后来经触龙劝谏,太后还是把长安君送到了齐国。齐国出兵,打退了秦军。两年前,长安君已经从齐国返回。
前面讲了,临战换将,是赵王决定的,实际上,决定是由太后做出的。
对太后的决定,许多大臣都竭尽全力劝谏,可太后不为所动。我们知道,五年前,当她决定拒绝齐国提出的条件时,大臣们的劝谏让她心烦,她曾发话:复言长安君为质者,老妇必唾其面。大臣们没人再敢出面了,最后触龙用计劝谏成功。这次,太后越发执拗,而触龙也已无计可施了。
长安君是太后派来的。赵王派使臣前来祝寿、封爵、赐邑,实际上也是太后的主意,其用意,就是前面讲了的,打一巴掌揉一揉。
吕不韦与长安君很熟。他们是在齐国相识的。现在,长安君把吕不韦拉到自己几旁,廉颇便命人在长安君左边给吕不韦设了几案。
随后,吕不韦与长安君在亲切地谈着什么,廉颇也不断地插嘴。
其他的宾客也在交头接耳,谈论着彼此关心的事。
就在这时,场面上有一类人不甘寂寞了。
当时,各国之间有一种制度:把本国王室成员派到有关国家,作“人质”,表示信誉。这些被当作“人质”的人,大多是有政治前途的王室“公子”。这些人因此被称作“质公子”。廉颇是赵国有名的将军,多年兵权在握,是一个声望极高的人物,所以,各国在赵国的“质公子”便都出席了宴会。
当时,各国之间今天你攻我,明天我攻你,“质公子”之间的关系如何,便往往由国家之间的关系来决定。
秦国接连不断地向六国发起进攻,故被六国所憎恨。这样,秦国的“质公子”便成了其他六国攻击的目标。
眼下,秦军和赵军主力集结于长平,双方正在准备决战,举世瞩目。眼下,尽管诸位“质公子”看出种种因素形成了“不言此战”的禁忌,但长平的阴影在他们的脑子里是挥之难去的,甚至这成为促成这些人不甘寂寞站出来有所作为的一个决定性因素。
这样,秦国的“质公子”就要成为一个被攻击的靶子了。
当然,他们会把握一条线,即不越过面上“不言此战”的那条禁忌。
首先发难的,是魏国的质公子。他是暗中被推举出来的。他等了一个机会,站起来对廉颇道:“老将军,我等诸国公子被邀,不胜荣幸。众人推我与将军贺寿……”
说着他站起来,并举起了手中的尊。其他诸公子都站了起来。
可怜的秦公子也跟着站了起来,因为他并不晓得这一行动下面的一系列行动实际上是对着他的。
廉颇一看也站了起来,其余宾客自然也坐不住,纷纷站起。
魏公子敬了酒,请大家落座,然后道:“诸位公子还推举我宣我等礼单……”
无疑,这是多此一举,因为没有什么人宣布自己的礼单。可话再说回来,现实中,也没有什么人立规矩,不许这样做。
魏公子开始宣布:“敝公子金如意一双,楚公子金兽头一对,韩公子玉如意一双,齐公子雌雄剑一对,燕公子金麒麟一对,秦公子战靴一双……”
听了最后的礼品,座中发出了笑声。
秦国的“质公子”是子楚。现在,他已经意识到,这是一次有预谋的攻击。
魏公子说被推举出来宣布礼单,可事先并没有征询他子楚是否同意。这显然是子楚可用来进行回击的一个破绽。但应该用这回击吗?它会是强有力的吗?子楚思索着。
在子楚犹豫之际,楚公子熊无忌又站了起来。
六国中,最嫉恨秦国的当属楚国。楚国质公子无忌自然不肯放过攻击子楚的这个机会,他道:“敝公子有一事不解,敢问秦公子:公子此等礼物,想是邯郸估衣市上买到的,如此鱼目焉可混珠!老将军赵之良将,以示蔑视乎?”
秦子楚已经意识到,这些歹人是想借他的礼物的微薄挖苦他。现在,楚公子一语道破。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子楚应如何是好?他想讲点什么,但礼物微薄是一个难以争辩的事实,因此,觉得自己讲话没有什么底气。
就在这时,廉颇出来解了围,他道:“今日诸君赏脸过来,都是老夫的贵客,岂能分礼轻礼重?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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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遇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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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继续欢饮。
但楚公子不肯就这样便宜了子楚,他又道:“此听老将军指教,可是,敝公子另有一事不明:今天下汹汹,皆因有秦也。秦国固强,可百姓苦到了家,不恤百姓之苦,穷兵黩武,今日攻韩,明日掠楚,秦是不是不以自己的百姓苦难为限,而要天下百姓一起跟着苦才算满足?”
秦子楚红着脸,要回击楚公子。
廉颇再一次出来解围,向楚公子道:“公子勿复再言——秦今日取韩地,明日下楚都,非秦之强,实乃我辈无能也……公子勿复再言……公子勿复再言……”
楚公子数落、侮辱秦国的子楚的一番话,表面上守住了“不言此战”那条线,可实际上它不可能不让人联想到长平之役,故而,它不能不捅到廉颇的痛处。
廉颇止住了楚公子,自己说着说着,不觉潸然泪下。
吕不韦在邯郸有自己的宅第。从廉颇府回来,到了自己宅第的门前,吕不韦下了车。他的随从嫪毐也跟他一同下了车。我们看清楚了,这嫪毐不是别人,正是在路上那片树林里撒尿的那位车夫。眼前,如果光看他那身华丽的衣裳,人们一准再也认他不出了。
下车后,吕不韦吩咐嫪毐说:“车不要卸……”说着,见有一辆车停在门口,吕不韦正在疑惑,就见门人迎上来说:“赵公在等相公……”
赵公?哪个赵公?
门人见吕不韦越发地疑惑,便说了一句:“小的并不认识……”
吕不韦到了堂前,看清楚了,原来是他在路上搭救的那位女子的父亲。在路上吕不韦了解了那女子的身世,当日一进邯郸,吕不韦就把那位女子送回了家。由于他急着到廉府祝寿,当时,没来得及与这位赵公叙谈。
吕不韦一见,忙道:“原来是赵公,失敬失敬,让你久等了……请坐。”
吕不韦复让赵公坐了。赵公道:“小女蒙吕公搭救,又特意送到敝舍,特来致谢……”
吕不韦道:“只因有事要办,方才匆匆离去,请赵公海涵……不想又要赵公跑一趟……”
赵公:“救女之恩,没齿不忘……今携来薄礼,望吕公笑纳……”
说着递过礼单。吕不韦接了,看过,道:“路见危难,施以援手,理当做的,怎么敢收此大礼……”
赵公:“以示感激之情罢了……”
送那少女时,虽未深谈,但赵公已经向吕不韦说明了他的女儿是自太原姨母那边回邯郸,不料途中遇上了歹人。
当时,吕不韦记起,在路上出事的前一天,曾有一队马车赶过了他们的车队,共有三辆车——一辆篷车,两辆大车,另外还有四匹马,四个壮年骑着,显然他们是护卫。看到那一车队的当天的黄昏,他们赶到了一个镇上,发现那一车队停在了那里。次日,吕不韦起得早,出发时,那一车队还没有动静。
在进那片树林前,吕不韦发现后面那车队跟了上来。进入那片树林后,吕不韦觉得那里有一股凶气。于是,他想到了后面那车队:不但没有任何伪装,还有几名壮丁护卫着,如此在强盗面前招摇,必然凶多吉少。出树林后,他便命令大家停下来。后来果然出了我们所看到的那些事。
他带着大宗的货物,按说,当他证实了自己的判断之后,本可以自走自的路,免得惹来什么麻烦。但他带领嫪毐等回去查看了现场。一来,这样做,他判定并没有什么危险,因为强人得手后会立即带着所获物品离开,而不会在那里久留。二来他之所以回去,似乎还有另外一种因素:冥冥之中,后面有一种声音在召唤他。正因为如此,也才有了本书的故事。
吕不韦记得,当他出了那片树林回去看了现场时,他曾想到,强人们埋伏并不是从大路上过去的,因为当他的车队路过那里时,路上并没有任何脚印。他曾感叹强盗们的狡猾,或说感叹那些人都是行家里手。
现在,吕不韦本可把这些事情给赵公讲一讲,但他还有一个重要的计划要去实施,因此,接过赵公的礼单之后,他说:“改日一定去府上拜谢……”
赵公一听,明白吕不韦有事要做,便道:“一天劳顿,不再相扰……”便辞了出来。
吕不韦送赵公出门登车。自己回宅,穿过前堂,进入内室。出来时,换了一身衣裳,出门登车而去。
嫪毐相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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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居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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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说了声散,第一个离开廉颇府的便是秦公子子楚。
邯郸在备战。一队队兵士在街上行进着。天已经很晚了,店铺却灯火通明。布匹的供应已经告急。众多的铁匠铺中炉火正旺,人们昼夜打造的已经不是农具,而是兵器。街头巷尾,三人一伙,五人一团,大家谈论的也是战事。这些都是对着秦国的。子楚对此似乎熟视无睹。他在车上想到的,依然是廉颇府上自己受污辱的种种场景。
回到住处后,子楚觉得自己的肚子要气爆了。他的脑子里满是诸位“质公子”那一张张令人恼怒的嘴脸:轻蔑、嘲弄、咄咄逼人!
我秦国就如此好欺负吗?我子楚就如此好欺负吗?
他把气撒在了侍者身上:“你们站在这里干什么!现在就赶回去……赶回去,问他们要——五千金—一万金—十万金!”
侍者摸透了子楚的脾气,晓得主人在撒气,其中一个道:“公子消消火儿好了,赶回去——现在就赶回去!可赶回去找哪一个呢?谁会理咱们呢?”
子楚听后对那站出来讲话的侍者道:“今天晚上你是在场的!那种尴尬——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哪一个又受得了……”
侍者回道:“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谁叫咱们是后娘养的呢,也只好忍耐些了……”
就在这时,外边禀报:“吕相公求见公子……”
子楚心里不高兴,听后没好气地自言自语:“吕相公?哪个吕相公?”
侍者回道:“也许就是老将军府上见到的那个姓吕的……”
子楚一听又来了气:“不见!瞧他那神气!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
侍者见子楚如此,本是不想再说什么的,但转念一想,这样一个人主动找上门来,也许不会无缘无故,于是说了一句:“不明来意就却客不妥——说不定就是来给咱们送银子的……”
二人强笑了笑,子楚起身:“迎吕公……”
吕不韦进入前厅,道:“吕不韦特来拜见公子……”
子楚:“吕公不弃,真所谓蓬荜生辉了……”
子楚让吕不韦入座。
进门入座的工夫,吕不韦已经把大厅内的设施看了个清清楚楚。这是一个穿堂,一间两丈见方的房子,许多地方的墙皮已经脱落,吊顶有好几个窟窿,帘子破旧不堪,厅中有一条红木条几,上面摆着几个制造粗劣的玉器。有两条几,几下是一条肮脏的毯子,吕不韦眼下就坐在了几前。
大概人们很少在大厅里活动,这里连个取暖的火盆都没有。
侍者上了茶。吕不韦抿了一口,茶是劣等的。
吕不韦听了子楚那句酸溜溜的客套话,看着子楚的眼睛,认真道:“不韦此来确实是有意让公子门庭生辉的……”
子楚听后,怒色布面,立道:“吕公也要戏耍本公子吗?”
吕不韦见子楚如此,依然认真地说:“并无戏言……”
子楚大概看出吕不韦确实并不是讲笑话。正因为如此,他半天没有讲出话来。不是开玩笑,那讲这样的话又是何意呢?他闹不明白。想了半天,没有答案,便道:“那吕公又是何意呢?廉颇老头讲,吕公‘有大功于赵国’,而据本公子所知,吕公并无寸功于秦,吕公要让本公子光耀,难道今日日头要从西方跳出来么?”
吕不韦听后先是笑了笑,尔后道:“不韦不能让日头出自西方,却可有本领,让秦国之日照亮天下,令中华万民引领向往……”
子楚听后依然不明白吕不韦要干什么,甚至于他真的觉得吕不韦在夸口了——如此夸口,就又构成了对他的侮辱,因此心里又有点气,道:“这确是一篇动人之宣言。可眼下本公子的难题还悬着——也不用瞒着,方才在廉颇府里的情景吕公看得清清楚楚,而同样瞒不了,吕公今日进入所看到的,大概真的称得起是一间‘蓬荜’了……”
吕不韦沉了一下,然后道:“让秦国之日照亮天下,从让公子门庭生辉始……”
子楚依然摸不着头脑,道:“本公子愚顽,不明吕公深意,望吕公讲明白……”
这时,吕不韦单刀直入,道:“公子有嗣秦之望吗?”
子楚摇了摇头,道:“从不奢望。”
吕不韦:“敢问是何缘故?”
子楚垂下头来,低声道:“我兄弟一共二十二人,我既不是长子,又不是幼子,这是一。我的生身之母不为太子所幸,故而我不为王上所喜——这才被挑在此为质,这是二。为质,就越发疏远了王上和太子,这是三。有此三者,我哪里会生嗣秦之念呢?”
听子楚如此分析,吕不韦心中暗暗高兴。因为吕不韦当天是第一次看到子楚。看到子楚的尴尬,分析子楚的处境,吕不韦心里便有了一项计划。但想到子楚窝囊如此,吕不韦曾担心他的计划会不会成功。现子楚讲了三点,看来此人头脑还算得上是清醒的,对问题分析得也算得上‘头头是道’,这说明,这子楚并不是一个庸才。有此足矣。
这样,吕不韦道:“不韦不才,数月之内,必让公子嗣立,尔后,秦之日便可照亮天下,令中华万民引领向往矣!”
随后,吕不韦向子楚讲明了自己的计划。
子楚这下听明白了,因此高兴万分。最后,他对吕不韦道:“如能遂愿,必以江山之半予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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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居奇(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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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子楚那里,嫪毐被安排在靠近大厅的一间房子里休息。大厅里讲的话,嫪毐大部分听到了。对吕不韦的作为,嫪毐不以为然,回来的路上,他对吕不韦说:“相公向这个穷酸讲那么一番话,是什么意思呢?”
吕不韦听后道:“此奇货也,可居耳。”然后吩咐嫪毐:“明日你什么事也不要做了——支五百金给子楚送过去……”
一听五百金,嫪毐惊得伸出了舌头——五百金!邯郸的十条街都可以买下了。他还没来得及进一步地思考,就又听吕不韦道:“另支五百金带着去洛阳,在那里购置珍宝玩物,车载去函谷关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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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赵女(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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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吕不韦到赵公宅上回拜。
这是一个大宅院,院子里布局十分讲究,亭台楼阁显示出一种富贵的气派。
吕不韦被让入客厅。
这也是一个穿堂,宽大、明亮、文雅。这里与子楚那个客厅一个天堂,一个地下。
从布局看:大厅靠近后山门是一个顶到天花板的固定雕花屏风,屏风下面是一个高条几,高条几上,中央放着一个两尺高的陶制蝙蝠,两边各是一只玉如意。正中,就是高条几的前方,有两个矮几。左侧的山墙下有一几,几上放着一个鼎。右侧山墙下同样是一几,几上放着一把筝。
几的下面都铺有漂亮的毯子。
柱子和天花板都是油过的,尽管它们并不显新。
地板由方砖墁过,平整洁净。
大厅的前脸并没有墙,由并排的四根大柱子支撑,柱子之间是雕花的窗。这种结构在当时很是新鲜。
前脸窗上淡紫色的帘子现在被拉开了。
大厅的四个角落里,各有一个火盆,这使大厅里温暖如春。
吕不韦被让到正中的一条几前坐了,家人早就献上了茶。吕不韦抿了一口,立即与子楚的茶进行了比较:同样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吕不韦与赵公彼此寒暄了几句,吕不韦为赵公昨日送去礼物致了谢,并献上自己的理单。赵公谢过,并再次就吕不韦对女儿的搭救道了谢。这时,家人上了酒菜。吕不韦客气了句“又要叨扰”,赵公道:“小女为吕公搭救,无以为报,小女略识音律,今出奏一曲,为吕公助助酒兴,不成敬意……”
说着,便唤赵女。
赵女携路上被买下少女从屏风后面进了大厅。
一方面赵女化了妆,另一方面衣裳与受劫难后迥然不同,更重要的是,此时的赵女,精神状态与受劫难后大不一样,这样,在吕不韦的眼里,她竟变成了一个陌生人。她那张美丽的脸上,水汪汪一双大眼睛,含情脉脉,这是吕不韦熟悉的,感到不熟悉的是那张嘴:路上,那上下的唇,一直发着酱紫色,并在不断地颤动,如今,简直可以用丰润的樱桃来形容了。她的颈很长,这吕不韦早就注意到了,那时,他看到她,立即想到在鲁国鲁人常常吃的葱白。现在,这长长的颈,吕不韦看了又有了另外的感受:他想到了天鹅的颈。她修长的身子,着一身淡紫色薄薄的衣裳,显得轻盈飘逸,这一切使她犹如天仙一般。
她走上来,向吕不韦拜罢,便让身边那名被买下的少女也拜过。
这时,赵公对吕不韦道:“吕公想得周到,买下此女在路上侍奉小女。她二人如此相识实属难得,更难得二人性情也投合,故此,老夫已收她做义女,改了名字,叫赵二女……”
吕不韦:“她好造化……”
说着,赵女走到西山墙下那张几前,赵二女帮她把筝摆好,赵女轻轻道:“小女给吕公弹一曲《鹤落孤松》,是小女自编的,编得不好,弹得也不好,请吕公顾误。”
吕不韦道:“有劳了……”
赵女调弦后,开始弹奏。这首筝曲,带有浓浓的古韵,旋律开始以怨怼为主调,随后变得舒缓,最后以欢快终结。曲子编得很好,赵女弹得也很好,吕不韦被感动了,赵女收指前,他就不由得鼓起掌来。
赵女轻轻点头谢过。
这时,赵公道:“小女也还学了点舞技,吕公赏脸,可令她一试,请吕公指教……”
吕不韦甚为高兴,道:“能再一睹令爱舞姿,吕不韦之幸也。”
赵公对赵二女道:“把她们唤出来。”
赵二女听罢点头,出厅去了。不多时,六个乐女各持乐器——筝、笙、箫、竽之类——随赵二女进了厅。家人们在靠西山墙的几旁铺了一条毯子,她们便在上面有坐有跪,排好了阵势。
这时赵女轻声道:“为吕公献《云随风舒》——这也是小女自编的,舞来请吕公指教。”
吕不韦轻轻鼓掌,道:“有劳……”
赵女向乐女们示意开始。先是一节旋律幽幽、节奏舒缓的悠扬箫声把人带到了一个神仙世界——或许就是传说中的瑶池了。随后,加进筝曲,缓和,飘逸,由轻而重,像是片片祥云由远而近,飘然而至。赵女开始起舞,让人想象到,西王母出场了。舞姿与舞曲达到了完美的统一,她那苗条的身躯像是被空中翻转、飘动着的纱质长袖所带动——她不是在跳动,而是在飞翔。不多久,笙和竽加了近来。人们似乎听到了一阵缓缓的风声。这时,赵女的舞姿也随乐声变化着。长袖开始频频展开。人们想象到,那是风吹来了。不多时,风声渐大,舞者的长袖也跟着有了变化——由舒到卷,由卷到舒,舒卷频频变化着。它让人想象到,这长袖舒卷变化的形,正是那空中的云,在风的吹拂下忽而舒、忽而卷的样,正像此舞的标题所讲:云随风舒。这是乐和舞的高潮。接下来,乐声变得平缓起来,长袖也多呈舒缓之状,最后,舒展着的长袖在风声中垂下。乐舞结束。
吕不韦完全被陶醉了。
赵女携赵二女和乐女们退出。
吕不韦对赵女出众的才华称赞了一番,赵公趁机道:“老汉唐突:若吕公不嫌,愿小女随吕公,掸尘浆衣,朝夕陪侍,小女之幸……”
吕不韦一听高兴异常,忙道:“能得令爱为伴,不韦三生有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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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赵女(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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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讲吕不韦这是喜新厌旧,他家中有妻有妾,但对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他还从来没有像对赵女这样,产生过如此强烈的爱慕之情。
这种爱慕之情产生于何时?是路上赵女洗去脸上的血污、露出那美丽的面容让他心动了?是在赵女被救后,她那文雅端庄、落落大方的举止让他喜欢了?是赵女弹那支自编的《鹤落孤松》所表现的才华,让他着迷了?是赵女跳《云随风舒》,那美丽的舞姿使他倾倒了?
是,也不是。一个人对异性的强烈爱慕,不能无缘无故,不能无始无端。但是,任何人都不可能说清楚,那种爱慕之情究竟发端于何时、何事。
可以这样讲,赵女在吕不韦眼前出现时,某一个时候,某一刹那(或许就是赵女洗净了脸、露出美丽面容之时)吕不韦怦然心动,爱慕之情油然而生,随后,这种感情越来越烈,到赵女跳那《云随风舒》时达到了一个高潮。
赵女过来了,吕不韦却要离开她,西去完成他那项已经安排好了的伟大计划。他真的难割难舍。最后,计划他跟赵女讲了。他说,天下汹汹,百姓涂炭,各国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这种局面已经持续了好几百年,现在应该是结束的时候了。论起来,现在秦国最强,它的这种强势还在发展,就是说,只有依靠秦国才能做到结束战乱这一目标。为此,要设法让子楚得到嗣立,然后借助子楚,进一步增强秦国的实力,实行妥当的国策,最后完成使命,实现天下统一,让百姓安康。
吕不韦原以为赵女对他的计划不会感到兴趣,跟她讲讲,无非是让她明白,他为此不得不暂时离开些日子。为了安慰赵女,他告诉赵女,他由于不忍离别,已经多待了一天了。
可赵女的表现实实地让吕不韦想不到:她对计划听得很是认真,而且听后感到万分兴奋,还问了不少的问题。最后,她倒劝说吕不韦无须有什么伤感,道:“这是大事,耽误不得。分离令人感伤。可没有分离之苦,哪里有重聚之甜呢!再说,分离是为了去做一项事业——大事业,值得的!”
吕不韦吃惊、感动,心里越发地敬重起赵女来:她不但是一位难以寻觅的红颜,而且还是一位事业上不可多得的知己。
吕不韦虽然感情上觉得难以割舍,但精神上受到了鼓舞,决心打足精神、慷慨上路。
吕不韦把计划讲给赵女听后,赵女曾提出,眼下赵秦之间的长平之战是不是会对计划造成影响?
吕不韦考虑过这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计划不但不会受到影响,如果战事按照一般人判定的结果结束,还会促成计划的实施。
赵女还问,真的秦国打胜了,子楚公子在这里会不会有危险?
赵女提出这样的问题,越发引起吕不韦对赵女的敬重:想得周全。他回答道:危险不是没有,但他已经做了安排,料无大事。
赵女听后,这才放下心来。
赵女问吕不韦走哪条路?吕不韦原计划出邯郸西行过太行山,向西南,直插函谷关去与嫪毐会合。赵女对此表示极为忧虑的神情,说:“这可正好路过战地啊!”
这种心情吕不韦体察到了,他当即表示改变路线,出邯郸向南,奔安阳,然后到洛阳,从洛阳去函谷关,这样,比原来的路线远了些,但完全绕开了战场,而且也避开了赵军和秦军大部分的行军路线。
赵女意识到,吕不韦改变路线,全然是为了免除自己的悬心,十分感动。
临行,赵女再次叮咛道:“相公西去成大事,望多加保重……”
吕不韦道:“那不韦就上路了……”
太阳升到东墙头的时节,赵女携赵二女送吕不韦出门上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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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扬威(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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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是齐国质公子宅第的门首。秦子楚到了这里。他的车马已经焕然一新,子楚本人的服饰也变得华美考究起来。连侍者也一身的绫罗绸缎,变得神气十足——他在大声地向门人喊话:“传进去——秦公子拜见齐公子……”
门人传了进去,不多时,齐公子出门迎接,一见不觉大吃一惊,心想:怎么,这是原来那个窝窝囊囊、抬不起头来的子楚吗?今天,他怎么啦?要干什么?齐公子心中悬着一连串的问号,把子楚让到宅中厅内。
子楚坐下来,道:“这些日子天气寒冷,未曾走动。听说公子近有采薪之忧,特来问候……”
齐公子道:“承蒙挂念——只是受了些风寒,今日感到好些了。”
子楚拿出礼单:“今日随身带来薄礼一份,请公子笑纳。”
齐公子:“又劳破费……”接过礼单,看了——子楚送来雌雄剑一对。这时,子楚的随从已经把雌雄剑递了过来,再看,那对剑较自己为廉颇祝寿时送给廉颇的那对成色高出了一筹,看罢越发觉得惊奇,心里纳闷:子楚今天这是要干什么?心里想着,嘴上道:“如此重礼,焉敢受得?”
子楚得意,道:“公子不必过谦。齐秦两国近十年间从未兵戎相见,就凭这,作为质公子,就是你我的造化了……”
齐公子道:“这话有理……今必置酒相待……”
子楚道:“只是出门多时,改日再来叨扰好了……”
这样,齐公子心里那一连串的问号一个也没有减少。他送子楚出门。子楚登车,令车夫扬鞭而去。
其实,子楚并不是像他自己讲的那样“出门多时”。齐公子这里是他拜访的第一家。下一家他选的是楚公子。
来到楚公子的宅前,子楚并没有下车。他的侍者下车后向门人高喊:“传进去——秦公子拜见楚公子……”
不多时,门人出来看了看,道:“公子有请秦公子……”
子楚的侍者听后对那门人道:“进去再回:秦公子拜见楚公子!”
门人一时没有品出味儿来,呆呆地站在那里不动。子楚的侍者见状向那门人喊:“愣着干什么?进去回呀!”
门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进院去了。
不一会儿,楚公子出来了。子楚见楚公子亲自出来迎接,这才慢腾腾地下了车。动作慢但那派头可不小。他故意并不瞧着楚公子,而是眼睛望着天,在车前站定,等楚公子讲话。
楚公子一见子楚的车马、服饰,像方才齐公子那样感到惊奇,脑子里同样出现了一连串问号。
他是主人,只好向前搭话,把子楚让进院子,进入堂中。
楚公子道:“未曾远迎,见谅见谅。公子是稀客,今日一到,真乃蓬荜生辉也……”
子楚没有理楚公子的转文,坐下,把送上来的茶端起来抿了一口,故意做出“味道还好”的表情,然后放下茶杯,正襟道:“今天造访,是特意来回答公子在廉老将军府上提出的两项未明之事的。公子说,一不明秦公子在邯郸估衣市上买的鱼目混珠一类的东西作贺礼,是不是对老将军的蔑视?今日我告诉公子,这实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常言道:礼轻情意重。廉老将军连年征战,对赵劳苦功高,送一双战靴,正是敬重之示,焉有蔑视云云?公子说二不明,今天下汹汹,皆因有秦也。秦国固强,可百姓苦到了家,不恤百姓之苦,穷兵黩武,今日攻赵,明日掠楚,秦是不是不以自己的百姓苦难为限,而要天下百姓一起跟着苦才算满足?今天我也回答公子:说天下汹汹,皆因有秦,这是颠倒了黑白。有秦,天下必安。倒是楚国闹得四方不宁。公子说秦固强,可百姓苦到了家。这话还有点道理在里面——承认秦国是个强国。这就让人想到了楚国,国既不强,又丑事不断,弄得百姓连连遭殃——随便拣两事说说吧:公子之祖平王,把儿媳妇抱在自己怀里,干下见不得人的丑事,致使群臣愤恨,国家不宁,而且祸及子孙。他死后,伍子胥借来讨伐的吴国军队,楚国抵挡不住,都城被攻破,平王本人也难得地下安卧,尸体被拖出来,挨了三百鞭子。再说怀王,公子不会忘记他吧?不自量力,与我秦国较量,结果,都城成了我郡地,王身沦为我死囚。你楚国这样一个无能之弱旅,还争强好胜,时不时地向四邻挑衅,屡战屡败,又要屡败屡战,真真可怜之极了。至于是不是不以秦百姓苦难为限,而要天下百姓一起跟着苦才算满足?天下且不去说它,就楚国这样的可怜虫,依我看来,那里的百姓倒是宁愿要一个强盛的秦国,而肯定唾弃一个孱弱的楚国!圣人道:知耻者近乎勇。廉老将军的忠勇不是没有缘故的。那天,他就曾为赵国的无能流下了泪水。圣人又道:见贤视齐焉。我们是都应该向廉老将军看齐的。可依我看来,楚公子还没有这种打算呢!告辞!”
楚公子没有任何思想准备。他也从来不认为子楚能有条有理地讲上几句像样的话。今天滔滔不绝、有条有理讲了一通,实在是令他吃惊——正因为如此,他也就没有想到自己如何回答子楚。加上子楚讲了一通之后,立即站起来离去,楚公子就越发没有可能回敬子楚了。
子楚打了一个胜仗,得意洋洋地登车而去。
事情传开了。另外,许多人亲眼见今日子楚已非往日子楚,车马富丽堂皇,服饰高雅考究,花钱犹如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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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扬威(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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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楚是怎么啦?
大多数人认为,这是秦国自身在质公子的待遇方面出现了变化——它开始认识到了提高质公子待遇的必要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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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西行(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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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在函谷关赶上了嫪毐。
到了函谷关,吕不韦无法再避开秦军的行军路线了,一路之上他看到,秦军的车马辎重源源不断地运往长平。
出函谷关不远,他碰见了秦昭王的车队。他打听到,为了取得长平一战的胜利,秦国把十四岁以上男子都征调入伍,发往前线去了。秦王带来的就是刚刚入伍的新兵,还有充足的粮草。
这使吕不韦感慨万分,他进一步判断,这一仗,赵国是输定了。
当时,吕不韦让开大路,在一个庄上歇了,等秦王大军开过。
又走了几日,一路之上,秦国的车辆、人员迎面而来,吕不韦不得不避让,这样,比原计划晚两日到达咸阳。
咸阳的备战气氛比邯郸更为浓烈。吕不韦不再注意这方面的事情,全力投入了他的计划的实施。
吕不韦在咸阳也有自己的宅第。只是,他在秦国的境遇与在赵国有天壤之别。自商鞅变法以来,秦国对商贾取压制的政策,商贾在秦国没有政治地位。故而,吕不韦在秦国并没有与政界、军界建立直接的关系。但商贾毕竟有钱,常言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这并不管你政策如何。吕不韦与秦国本土商贾关系密切,他凭了这些关系与秦国的政界、军界建有间接关系。
此次进咸阳,他要靠这种关系打通关节,最后见到他所要见的人。
进入咸阳的当晚,他的安排就已经有了些眉目,因此,次日的晚上,他就见到了实施计划的第一位关键人物——秦太子的爱妃华阳夫人的姐姐。
吕不韦判断,这次见面是成功的。见此人的目的是通过她见到最关键的人物——华阳夫人。他走出主人的大厅时,主人十分有把握地让他听信。
次日,华阳夫人的这位姐姐进宫见到了自己的妹妹,她向华阳夫人道:“妹妹,子楚的一个阔朋友来到了咸阳,你一定要见见这个人……”
华阳夫人先是漫不经心地说:“阔朋友?子楚要是交到一个阔朋友那是他的造化了。”随后她发挥道:“秦军三天两头地攻打赵国,可以想见,子楚这孩子在那里是怎样地难以做人。再加上他母亲一直被太子冷落,没有什么人为他说话,他的供应肯定不会充足,想起来,真是怪可怜见的。故而说,要交到一个阔朋友那是他的造化……”
姐姐一听觉得妹妹今日还有点兴致讲话,进而道:“其实,像子楚那样贤德的孩子,能够交上一些用得着的朋友也并不是什么难事……”
华阳夫人一听认了真,道:“嗬,看来姐姐是要给他讲好话了——他的这个阔朋友给了你多少好处?”
姐姐道:“人家跟你说正事,你又取笑姐姐——这个朋友是见还是不见?你就说声痛快话……”
华阳夫人问:“是他提出要见呢,还是……”
姐姐道:“是听他讲了一番大道理,我觉得妹妹应该见见他……”
华阳夫人想了一下,道:“那就见见好了……”
这样,吕不韦便得到了准信儿:当晚进宫拜见华阳夫人。
当天吃过晚饭,吕不韦便被华阳夫人的姐姐引入秦宫。
这是吕不韦第一次进入秦宫。
行至秦宫宫门,早有华阳宫一名太监等在那里,华阳夫人的姐姐和吕不韦一到,他们便被领入宫中。进秦宫正门,向前行走几十步,便是秦宫的内门。进了内门,前面就出现了宽大的宫院,宫院的最尽头,有一个牌楼,牌楼后面的高台之上就是正殿,人道金銮殿的便是。太监领着华阳夫人的姐姐和吕不韦进内门之后,正是冲那大殿方向走去。
两边离中央道路十余步,各站着一排武士,武士们各个雄赳赳、气昂昂,一直排到牌楼那边。
吕不韦他们就走在武士相对而望的中央大道上。
走了一箭之地,他们远远地看到,从大殿里走出一群人。那群人下了高高的台阶,走出牌楼。这时,大概引领的太监认出那群人中的什么人,便关照华阳夫人的姐姐和吕不韦离开中央大道,在一边站了,意思是等待那群人走过去。
那群人走了过来,他们谁也不看谁,彼此更没有交谈,个个眼睛平视着前方,大踏步地向前走。吕不韦这些人,在那些人的眼睛里似乎并不存在。
离他们十余步的时候,华阳夫人的姐姐把头凑近了吕不韦,悄悄道:“最前面那个——穿皂色朝服的那个,就是相爷。”
吕不韦注意到了,在那群人中,一个个子不高、身着黑色朝服的人独自走在前面。经华阳夫人的姐姐指点,吕不韦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禄了。吕不韦站在那里,等那伙人走过。
显然,这是那些人刚刚下朝。昭王不在,肯定是太子主持了朝政。
等那伙人过去之后,太监领他们继续向前。但到了离牌楼不远处,太监领吕不韦等拐了弯——向右,在大殿的西山墙旁进入一个门,后来又拐弯抹角,这才到达华阳宫。
华阳夫人就住在华阳宫。当时,华阳夫人是太子妃。
华阳宫宫院不大,殿堂也显得狭小,但布置得倒还庄重雅致。接待吕不韦的地方,正是华阳夫人的寝宫的前庭。这是一间东西长五丈,南北纵深三丈的殿堂。虽可说是雕梁画柱,但所雕门窗花样简朴,所画梁柱色彩凝重。殿堂中摆设不多,装饰淡雅,因此,虽殿堂不大,却显得十分宽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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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西行(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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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走到门口时,华阳夫人是面向里的,等太监禀报后,华阳夫人转过头来,吕不韦看到一个美丽的、丰韵犹盛的中年女性。
华阳夫人转身后轻声说了句:“啊,客人到了……”说着便做出手势,招吕不韦进入。
吕不韦进入之后躬身拜了下去。
华阳夫人连声道:“免了,免了。”又做出手势让他到一个几前落座,口中道:“请坐下讲话吧……”
吕不韦谢过,入座,太监递过茶来。
这时,吕不韦递上第一份礼单:“这是公子孝敬夫人的……”
华阳夫人接过,看罢不住惊叹地摇头,然后递给姐姐道:“你瞧瞧……”
吕不韦递上第二份礼单:“这是小的敬献夫人的……”
华阳夫人接过,看罢再次惊叹:“两份凑起来,半个秦宫也摆不下了……”说着又递给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