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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戡乱(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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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从上面的记述中已经看到,对嫪毐的谋反,秦王是有防范的。
我们还记得,八月十五日夜,吕不韦从赵高那里知道赵高把嫪毐告发的事情后,便立即去找秦王,并在路上碰了面。
吕不韦再次找秦王,是想到嫪毐会利用嬴政不是嬴家的根这一点做文章。又想到,万一嫪毐铤而走险,他会号召自己封地已经集中在工地上的黔首谋反,并且,大量的兵器贮藏在泾阳的库里,谋反的黔首会很容易地得到它们。
见了秦王,吕不韦自然不会把心中所想的嫪毐可能利用嬴政不是嬴家的根的事进行号召这一层讲出来。他直接向秦王讲明,应该立即把泾阳工地上的民工遣散,并且立即派人将储存在那里的兵器运走。
他讲完之后,秦王平静道:“这两件事,寡人已经派人去做……”
听了这话,吕不韦心中一惊。他绝对没有想到嬴政已经想到了这些事,而且及时果断地去做了。
只是,吕不韦还放心不下,怕嬴政虽然想到了,虽然做了起来,但是不是想得周全,是不是处理得当,于是问:“以什么理由遣散那些人?”
秦王讲了理由。
吕不韦觉得在眼前的形势下,也只好如此了。他又问:“那些兵器如何运走?”
听到这里,秦王笑了笑,道:“当初,寡人想点上一把火,一烧了之,后想怪可惜的,便决定把它们运出来——寡人命派去的人多多征集车辆,限一天之内全部把它们运光,一片箭羽也不许剩下……”
听了这话之后,吕不韦又问:“大王不改变主意,依然不打算在这里把嫪毐抓起来?”
秦王道:“要是在这里把他抓起来,还费劲干那两件事干什么呢?”
这话重新唤起吕不韦不塌实的心绪,成千上万的人喊着清除假王的口号冲向咸阳的可怕场景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这时,就听秦王问:“相国,你说,嫪毐谋反会以什么为号召呢?”
这话吕不韦听明白了,顿时,冷汗从背上浸出,顺着脊柱猛向下流,他喃喃道:“这……臣还真的……想不出……”
吕不韦讲后,秦王长时间地看着吕不韦,最后道:“前些日子寡人耳闻,宫中有些公子在闹,说本王不是嬴家的根……”
一听这话,吕不韦感到就像一个霹雳打下来,使自己的周身变得麻木了,心中顿时一片空白。
秦王接着道:“寡人以为,嫪毐会以此为号召……”
吕不韦并没有听到秦王讲的这句话,因此没有做出反应。
秦王问:“相国,你怎么啦?可听到寡人的话吗?”
吕不韦被唤醒了,他喃喃道:“臣在听着,这是可怕的……”
秦王平静道:“其实并没有什么可怕。相国想必记得,相国陪太王太后来,谈到这事,寡人曾表露忧虑之情,还讲了那样的话:‘那将是可怕的——就是说,谁胜谁负……难讲了。’后来寡人想明白了,也就不再感到可怕。相国,寡人小的时候,相国就教导寡人,要做天下的王。后来,相国为了这一目标在做各方面的准备。现在的秦国不能说比以往更弱了——它变得越来越强大了,这样,出一个谋反的嫪毐,不管他打着怎样的旗号,都不应该是可怕的。寡人想过,如果秦国连一个嫪毐都制服不了,还奢谈什么灭六国、做天下的王呢?”
眼下,吕不韦已经热泪盈眶了。
秦王边讲他边思考,他受到了鼓舞,得到了安慰。啊!孩子,你长大了!
秦王告诉吕不韦,明日,要改变日程,在这里留一天,以便在嫪毐赶回去之前,让派到泾阳的人做完他们应该做的事。
听到这里,很多细节,以及与这些事有关的举措,吕不韦觉得没有必要再问了。
实际上秦王已经做出安排,派将军蒙骜率五万精兵驻扎在了纯化,并派将军王龁率精兵五万驻于咸阳西北。
在嫪毐起事的当日,秦王下旨拘捕了曾经在华阳宫向太王太后告状,说嬴政不是嬴家人的所有公子。
秦王发出檄文,声讨叛逆,讲明嫪毐“假王”云云,纯属谋反者惯用伎俩,号召黔首各守本位,秦王自有翦贼之策。檄文还讲,跟随嫪毐的黔首,大都不明真相,只要幡然悔悟,放下兵戈,既往不咎。
嫪毐的大军闯到咸阳以北二十里的时候,王龁率军杀来。一千辆战车分几路同时向嫪毐之军发起冲击,嫪毐的大队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蒙骜率军杀来。一千辆战车分几路同时向嫪毐之军发起冲击,嫪毐的大队溃不成军。
与此同时,蒙骜率军抄了嫪毐的后路,同样用一千辆战车冲击嫪毐之军。
嫪毐率领的人马本是些乌合之众,哪里经得起身经百战的两位将军的夹击?兵接之处,横尸遍野,细细看去,多是嫪毐之兵躯,可怜经阳黔首,糊里糊涂被拉上疆场,白白送掉了性命。
万名家丁是嫪毐队伍的基干。但经过一天的拼杀,这些人死伤过半。
看来,在疆场之上嫪毐是难以取胜了,他收拾残兵,退向甘泉宫。
蒙骜料定嫪毐最后必收缩在甘泉宫,曾于通向甘泉宫的路上埋伏了一支人马。嫪毐率残兵败将到时,伏兵杀出,嫪毐之军又厮杀了一阵,最后剩下不足三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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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戡乱(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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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甘泉宫内,嫪毐留有三千人的预备队。嫪毐退入甘泉宫,准备在宫内坚守。
秦王闻报嫪毐退入甘泉宫,遂给蒙骜下旨:攻入甘泉宫,擒拿罪人嫪毐,但力保泾阳太后与秦王的两个幼弟不受伤害。
蒙骜接旨,攻入宫内,嫪毐率军负隅顽抗,双方拼杀惨烈。
经过两个时辰的拼杀,嫪毐的人差不多被杀光,剩下的已经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了。嫪毐退入内宫。
泾阳太后见嫪毐成了一个血人,先是吓了一跳,随后冲上来,双手将嫪毐抱住,要跟嫪毐讲什么。这时,嫪毐狠狠地将她甩开,举起手中的剑,向他的大儿子刺去。大儿子倒下了,随后,嫪毐挥剑将他的小儿子砍死。
泾阳太后昏倒在地。
嫪毐举剑自刎,武士冲上将嫪毐擒住。
蒙骜亲自赶回,向秦王奏报了战况。
秦王问:“华典是不是赶到了?”
蒙骜奏道:“生擒嫪毐之前,华典已经到达,捉到嫪毐后,已照华典所携王旨,将嫪毐交给了华典。”
秦王听后沉了一下,向蒙骜解释道:“嫪毐罪大恶极,本当车裂之,想他早先做了些好事,便给他留下个全尸,命华典立即将那贼子乱箭射杀,一刻也不要叫这一孽种活在世上!射杀后,不要拔去箭镞,要它们永远插在他的身上!并命华典立即把嫪毐的尸首和他被杀的党羽尸首一起,埋到远远的地方去,免得把甘泉宫熏臭……”
时过不久,华典回朝复命。
秦王向华典:“射杀嫪毐你在场吗?”
华典:“臣在场。”
秦王:“他讲了什么吗?”
华典:“他仰天长叹,并未讲什么话……”
秦王:“接着就施刑了?”
华典:“是。”
秦王:“嫪毐收尸你在场?”
华典:“臣在。”
秦王:“是按寡人的旨意,将他的全尸与他被杀的党羽尸首一起,埋掉了?”
华典:“是,大王请放心……”
此时,王龁向秦王奏报,笞陨保鱼梢驯簧埽嗜绾未χ?
秦王道:“放逐蜀地。”
这不久,秦宫响起高昂的喊叫声:
“宣吕不韦上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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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后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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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成了一个多余的人,而且,他自己判定,事情还远不止此。
我们记得,八月十五夜,吕不韦听了太王太后的话找到赵高,了解到秦王如饥似渴读《韩非子》并决心效法韩非主张的情况。
当日夜发生了一连串的事变。
在来骊山之前,吕不韦曾耳闻嬴政读了《韩非子》,吕不韦想知道韩非到底有些什么样的主张,便把《韩非子》带来了。十五日诸事发生之后,吕不韦便关起门来读《韩非子》。
在编撰《吕氏春秋》时,他曾接触韩非的某些文章,当时,他对韩非的感觉是,这是另类论者,就像公孙龙、邹衍之徒一样,标新立异而已。
读后他发现,自己原来的认定是大错而特错了。这个韩非,实际上是总结了历史上历朝历代君王掌握权柄之得失,系统地提出了一套统治之术。韩非的一套很投合有大志君王的口味,非常适应他们加强统治的需要。这吕不韦想到,像嬴政,这样一个孩子,这样一个作为强盛秦国的年轻的王,接触到韩非,出现那样的精神状态,思想发生那样的变化,就完全不足为奇了。是他吕不韦从嬴政幼小时就教育孩子作一个有作为的王的,他教育嬴政,不但作秦国的王,而且作天下的王。现在,嬴政接受韩非,就是要作好秦国的王,然后作天下的王。
联想嬴政接受韩非之后的表现,吕不韦看到,嬴政的所作所为无可指责,而且,平心而论,说孩子深谋远虑、举措有当并不为过。像嫪毐之事,嬴政表示出来的沉着、冷静、胆略,统统是值得赞扬的。
如何思考和应对嫪毐可能打“嬴政不是嬴家的根”这张牌是问题的关键。吕不韦承认,当想到这一层时,他自己曾一时乱了方寸,而嬴政却表现了过人的胆略。吕不韦不会忘记前一天的夜里他与嬴政关于嫪毐可能以“嬴政不是嬴家的根”为号召的那段对话。当时,他自己失魂失魄,嬴政则镇静自若。他承认,这件事情上,嬴政强过了他。
他当时就有一种感觉,觉得嬴政能够出色地处理嫪毐之变。他觉得,嬴政成熟了。
吕不韦想明白了。
嬴政成熟了,事态的演变使自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眼下处理嫪毐之变是如此,往后,将是事事如此。
问题是,这能够接受吗?
嬴政发光,必以他吕不韦的暗淡为代价吗?
他想不太明白。
除掉他这个相国,既然是接受韩非主张的产物,那就可以从韩非那里找到答案。
吕不韦再次苦读《韩非子》,要从中找到答案。
他找到了答案,韩非的意思是,一个有作为的君主,不能允许把权柄操在别人的手里。非但如此,即使一个大臣权力太重,也会对这个国君构成威胁。总而言之,一位君主,必须有绝对的权威,他必须想尽办法驾御群臣,只许大家服服帖帖地效力,不许任何人有半点超出臣子的行为。韩非列举朝有重臣、使君权旁落的大量事实,无可辩驳地讲明了不允许重臣存在的道理,是颇有说服力的。
联想到自己,位不可谓不尊,权不可谓不重,在嬴政眼里,他吕不韦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重臣,因此必在铲除之列。
这便是问题的要害。
就是说,阅读的结果,思考的结果,都使吕不韦看到了一点:吕不韦成为一个必须清除之人。
前途就是如此,未来就是如此!
现实是,对这种前途,对这种未来,不是可不可以接受的问题,不是能不能接受的问题,而是你必须面对它,必须接受它,不管你愿意与否。
啊!
吕不韦的时代结束了,嬴政的时代已经开始。
这种交替,从人的角度来讲,彼此是不能共存的,吕不韦必须挪位子,必须撒手,一切权柄必须统统交出,交给嬴政。
现实摆在那里,经过一番折腾,吕不韦接受了。
接下来,吕不韦思考下一个问题。
在八月十五夜,他第二次去找秦王,本是告诉秦王对嫪毐可能谋反应该采取哪些措施。他知道了他所想到的措施秦王都已想到并已经行动,特别是经过了嫪毐可能利用“嬴政不是嬴家的根”为号召的对话,当时,他自己失魂失魄,嬴政则镇静自若,因此他承认嬴政强过了他,随后便有了“嬴政成熟了……眼下处理嫪毐之变是如此,往后,将是事事如此”的想法。
实际上,吕不韦那样判断,只是一时被感动的结果。
清醒后,他觉得自己的这种判断未免偏颇。这一件事处理好了,那一件事处理好了,一个时间,事情都处理好了,很难就说往后的事情就可以处理好。毕竟,嬴政还是一个孩子。
说吕不韦的时代已经结束,嬴政的时代已经开始,是讲一种情势。嬴政虽然是他吕不韦的儿子,但那只是一种事实,而且是一种不能公开,因此是父子双方都不能确认的事实。另外还有一种事实,而这种事实是公开存在着的,那就是嬴政是君,他吕不韦是臣。如今,嬴政听了韩非的话,要把大权掌握在自己手里,对他吕不韦这样的重臣,要清除。作为臣子,吕不韦必须听从,别无选择。这样,今后,嬴政将掌握权柄,吕不韦需退出朝班。仅此而已,这不能就说嬴政时代胜过了吕不韦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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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后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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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前提下,即在大的情势不能扭转的情况下,吕不韦所思考的,是自己还能够做些什么。
吕不韦进秦国,举子楚,说华阳,除障碍,固国基,强国力,一切的一切,都是要实现自己灭除六国、统一天下的宏愿。如今,大愿未酬,自己却不得不退出朝班。这样,问题摆在那里:所谓嬴政时代,是继续对准既定目标、沿着吕不韦开辟的道路前进呢,还是改弦更张,走上另外一条道路?
八月十六日,吕不韦之所以整日苦读《韩非子》,其中一个目的,就是要从中寻找答案,看看韩非对此有什么见解。
还好,吕不韦发现,韩非的论述与自己原定的目标是一致的,不同的是途径。韩非是要运用加强君权、运用赏罚来实现目标,而且,吕不韦领会到,如果真的照韩非的主张办,或许能够更容易地达到目标。吕不韦进而看到,抛开赏罚之说先不去论它,就其实质来讲,自己在朝中的揽权专政的做法,是完全符合韩非的主张的,只可惜,他吕不韦是一个臣子。无论如何,他吕不韦并不是想为自己揽权,并不是要抛开君主,自己专政。揽权、专政,为的是实现自己的抱负,同时也为的是自己的儿子。他原来的设计是在嬴政小的时候,他代替嬴政行政,一步一步地向既定目标前进,等嬴政长大,他们父子一起,继续向前,直至目标,实现宿愿。一切条件决定,他跟嬴政之间的父子关系是隐秘的,不能够公开的,他吕不韦处于一个臣子的地位。先前,他从没有想到这会对他实现目标造成妨碍。尽管自己是一位臣子,但大权在握,可以自由地做他想做的事。另外,他也用不着考虑自己的所作所为嬴政会不会喜欢。只要他认定要做的,便是对嬴政有利的,因此嬴政没有理由不高兴。即使嬴政一时不高兴,他,吕不韦,作为父亲,会及时加以开导,让儿子明白事理,而且他相信自己能够做到这一点。
现在出现了新的因素,从而形成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局面:自己的作为实际上对嬴政形成了伤害,而且还构成了威胁。是啊,一切都变了,原来认为天经地义的事,现在却统统是大逆不道!
真是的,同样的事情自己做起来就是大逆不道,而由嬴政做起来则是天经地义……
但感慨之后,吕不韦还是产生了一种慰藉感:他不怀疑,嬴政会照他所做的做下去。
慰藉感之后,又有伤痛涌上心头。
人嘛,总不会不想到自己。自己会失去许多许多。权力、地位,统统不复存在了。
将要失去的,最最让吕不韦不能接受的,则是太后,也就是赵女。
为了实现自己的抱负,他很早就失去了她。但当初,他们还能够见面,尽管关系变化了,一切接触都得慎之又慎。后来两个人分离,一个在东,在邯郸,一个在西,在咸阳。几年后又重逢,进了宫,关系进一步发生变化,但毕竟可以见面。这下好,自己生死难卜,就是活下来,也会离开赵女,天各一方……
这能够承受吗?
一天没有见到太后,回咸阳的路上,他想与太后见面,把一切的一切都讲给太后。但秦王在太后的车上。
回到咸阳之后,吕不韦才有机会见到太后。
我们还记得,华阳宫吕不韦与嬴政发生冲突之后,吕不韦曾经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告诉给了太后。太后看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害怕起来。当时,对形成当前事态的缘由,事情今后会有怎样的结局,她与吕不韦一样,茫然无所知。但是,太后安慰了吕不韦,说有一点是肯定的:嬴政长大了。
现在,太后知道了一切。原来对形成事态的缘由,事情日后的发展方向,她一概茫然无所知。现在,一切都清楚了。原来,嬴政长大了,曾经对她是一种安慰,她也用以安慰了吕不韦。现在看得很清楚,嬴政是大了,但这种结果却要以牺牲吕不韦为代价。这还能够作为欣慰的理由吗?
眼下,太后能够为吕不韦做些什么呢?吕不韦又能够为太后做些什么呢?
两个人相对而视,沉默着……
两个人抱在了一起,依然是沉默着……
无疑,沉默之时,两个人都在回忆往事。
那么,此时此刻,回忆会是一种幸福吗?
或者,沉默之时,两个人都在预想未来。
那么,此时此刻,预想会给他们带来幸福吗?
实际上,两个人都在同一时刻想着同一件事,这就叫做心心相印。
他所知道的,她都知道了。她所知道的,他同样知道。
他所想到的,她都想到了。她所想到的,他同样想到。
正因为这样,他们还讲什么呢?
他们一直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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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大悟(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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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找了李斯。
吕不韦看清楚了,自己与李斯的政见是不同的,而嬴政最终信奉了李斯的主张,这意味着,李斯这颗星将在朝中冉冉上升,从某种意义上讲,斯人将决定秦国的未来。
事变已经使吕不韦摈弃了门户之见,就是说,现在,他不认为惟有自己的那一套才是治国之道了。
吕不韦找李斯,实际上是对后事的一种安排。
虽然“暂停行政”,但吕不韦依然是相国。另外,尽管李斯的势头在上升,但毕竟是靠了他吕不韦才有了今天的。还有,给吕不韦的感觉,李斯还并没发展到目中没有他这个相国的狂妄程度。因此,吕不韦完全可以把李斯召到相府来。只是,此时此刻,吕不韦不想摆什么架子,他去了李斯府上。
这是两颗巨星之间的对话。一颗星在漫漫的长夜曾经光照大地,举世仰慕,眼下却要坠落了。另一颗星,人们原不知其所处,几个月的工夫,它冉冉升起,越升越高,光彩夺目,其势头,将力压群星,成为佼佼者。
对于吕不韦的来意,李斯已经猜到七分。李斯不想把谈话变成纯事务性的,他倒想把事情摆在更高、更广、更厚的平台之上。
他问吕不韦:“相国,学生的同窗韩非的文章不知是否读过?”
我们知道,韩非子是插入吕不韦胸膛在吕不韦心脏上搅动着的一把刀,此时此刻,李斯把这把刀抓在手里,是不是打算继续搅动它?
不是这样。
李斯,还有韩非,当时被称作法家的一干人,他们的思想方法与一般人是不同的。而对于一般人来说,对这些人的思维方式是不了解的,因此也就很容易误解或者曲解他们的本意。
眼下,李斯的问话便很容易让人想到,这是对吕不韦不怀好意。
其实并不是这样。这一点,吕不韦自己心里是明白的,他没有误会李斯,不认为这是成心给他难堪,他想到,李斯是要与他讨论什么问题了。
李斯的内心里确实不是这样。刚才我们讲过了,他要设一个平台,要在更高、更广、更厚的基础之上,与吕不韦讨论一些问题。
吕不韦见李斯如此问他,便道:“拜读了。”
李斯问:“关于天,相国可发现他讲了些什么?”
这一问,使吕不韦想到,韩非很少谈到天。吕不韦道:“不知其所云……”
李斯道:“他未云,故不知其所云……学生的老师曾对我等讲,他不认为存在一个有意志的天,说到天,他道:‘天道有常,不为尧生,不为舜亡。’韩非尊师之道,讲到天,亦如此,只讲天时,不讲天意,他说:‘明君之所以立功成名者四:一曰天时,二曰人心,三曰技能,四曰势位。非天时,虽十尧不能冬生一穗……’与天意相比,他更相信人力,他认为国家的命运由人决定,而不是由天意决定,他道:‘国无常强,无常弱。奉法者强则国强,奉法者弱则国弱。’”
听到这里,吕不韦点了点头。
李斯见吕不韦如此,又换了一个题目,道:“相国可解现时自处之境吗?”
这一问题越发敏感了——这不就是拿刀子直插吕不韦的心脏吗?
吕不韦听后心中顿时激动起来,但很快就平静下来,道:“愿先生不吝赐教……”
李斯道:“韩非有‘二柄’之说,道:‘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为刑、德?曰:杀戮之为刑,庆赏之为德……今人主非使赏罚之威利出于己也,听其臣而行其赏罚,则一国之人皆畏其臣而易其君,此人主失刑德之患也……人主者,以刑、德制臣也,今君人者释其刑、德而使臣用之,则君反制于臣矣。’另有‘除重臣’之议,道:‘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相国处于重臣之位,握二柄,故其身危矣!”
李斯讲的这些,吕不韦早已经想到,但他不认为韩非讲的有道理,至少道理讲得甚有偏颇:如何不分青红皂白,就讲‘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我吕不韦倒是亲而不危君身,贵而不易君位,道理很简单,嬴政他是我的儿子!这层意思一直憋在心里,无处可表,正想找个地方讲一讲,此时此刻,似乎正好找到一个可以辩白之人,于是道:“韩非所云是荒谬的——至少甚为偏颇:臣有忠奸之分,如何一律讲‘爱臣太亲,必危其身;人臣太贵,必易主位’?"
听到这里,李斯笑了笑,道:“相国,学生以为,相国所以不解现时自处之境的原因,是过分地强调了细节……”
这话把吕不韦说愣了:强调细节?什么意思?我强调了什么细节,而且还是“过分地”?
李斯没有再讲什么,而是等待着,似乎在成心让吕不韦自己思考下去。
吕不韦则看着李斯,等他做进一步的解释。这样,双方一时出现了沉默。
沉默了相当时间,最终由吕不韦打破沉默:“先生所讲的意思,不韦实在不明白……”
李斯道:“相国操秦国二柄之所为,意在使秦国强大,完成帝业,此所谓忠。先王在,付国政于相国,先王没,秦王年少,亦付国政于相国。往日,此天经地义。然而,就在此时,来了一个李斯,给秦王带来《韩非子》,秦王读罢信之、感之、用之。大王信‘二柄’之说、‘除重臣’之议,相国臣亲位重,首当其冲,这就是大道——其余皆成细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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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大悟(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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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似乎明白了,补充了一句:“不管忠奸与否……”
李斯接着补充了一句:“不管亲疏与否……”
谁都明白,李斯的话含有潜台词。
吕不韦明白李斯要讲什么。
这样,彼此再一次沉默。只是,这一次与上次不同,这次是:吕不韦在思考,李斯成心给吕不韦充足的思考时间。
李斯从吕不韦面部表情看出,一上来,吕不韦的内心是很不平静的,不多时,这种情况发生了变化,最后,终于平静了下来。这时,就见吕不韦道:“先生所言有理——多蒙先生赐教……”
李斯见吕不韦如此,心里也感到豁亮起来。他明白吕不韦的来意,为使吕不韦放心,他随后讲了这样的话:“相国,大王对韩非,此初学也——世人皆如此,实不明韩非之学而信之、感之、用之,或驳之、骂之、唾之。比如世人言韩非主法,又主罚,道其残酷不仁,视之如洪水猛兽。此误也。譬如法,韩非与我等都如此看:用之为去之。我等认为,不法,不罚,而死人众,用法,用刑,而死人少。此所谓‘火形严,故人鲜灼;水形弱,故人多溺'。我等治国不止用法,且有一整套的治理办法。韩非道:‘明主之治国也,适其时事以致财物,论其税赋以均贫富,厚其爵禄以尽贤能,重其刑罚以禁奸邪,使民以力得富,以事致贵,以过受罪,以功置赏而不望慈惠之赐,此帝王之政也。’可见,刑罚只是治国的一种办法而已。此望相国明察……”
吕不韦从李斯那里走出来时,感到精神上很是轻松,原因是,他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想明白了。嬴政要通过“除重臣”,来收回“二柄”,这是“大道”,其余的,忠奸、亲疏,统统都是细节。往日自己绕在细节之中,故不能自拔。现在明白了。
另外,经李斯这一讲,有关今后国家治理的问题,他也不必担心了。
临走时,李斯送给吕不韦两句话:木铎以声自毁,膏烛以明自铄。
吕不韦也一直体味着两句话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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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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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大殿,又像在华阳宫,吕不韦单独与秦王在一起。吕不韦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秦王了,他端详着秦王,看看他哪里变了样,看看他是不是又长高了。
秦王也端详着吕不韦。
吕不韦忽然觉得有话要与秦王讲。秦王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侧过身来。
吕不韦道:“惟有一事使臣放心不下……”
秦王站得很直,道:“相国请讲……”
吕不韦道:“秦国的百姓负有使命,要与陛下连年征战,故而,统一天下之后,一定要善待他们……”
这时,吕不韦发现秦王脸上似乎出现不悦之色,吕不韦没有管它,继续道:“首先,要让他们有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
这时秦王打断了吕不韦,道:“此言差矣——君靠势而动。势者犹舆也。臣,君之马也,民,君之轮也。舆动靠马良、轮利。今告寡人,民将休息。休息,轮停也。轮停而马动,寡人之舆,不知其可。韩非子曰:‘势者君之舆也,威者君之策也,臣者君之马也,民者君之轮也。势固则舆安,威定则策劲,臣顺则马良,人和则轮利。’故知此言大谬也,不合于道……”
吕不韦听罢瞠目结舌,忽然醒来,原来是一梦——吕不韦身在府中榻上。
回想着梦境,吕不韦不由得浸出一身冷汗。
就在这时,人报:“大王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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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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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不韦接旨。
原来是秦王宣吕不韦进宫。
吕不韦知道,此次被宣进宫,凶多吉少。他梳洗了,换上一身崭新的朝服,出府登车进宫。
圣人教诲,王召当剑及履及,往日,他一直是这样做的。这一次,他决定不再照此行事。他想到,或许,这是最后一次进宫了。他与太后已经多日不见。这次,他必须去那里一趟。
太后似乎在等他,见到他后,立即扑了上来。
吕不韦把太后紧紧地抱在怀里,那样子表明,他保护着她,绝对不能让她受到一丁点的伤害,无论是肉体上的,还是精神上的。
一个时间,吕不韦确实是这样想的。
他这是在欺骗自己吗?眼下,他做得到这一点吗?肉体上太后是不会有任何问题的。可,精神上的伤害可以免吗?现实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吕不韦身处险境,不是被杀就是放逐。生离死别。作为一个女人,一个一生钟情的女人,面对着生离死别,心灵上的创伤是能够免的吗?日后,青灯自怜,那日子,不以泪水相送,是可以过的吗?
吕不韦并不是欺骗自己,如此,表现了一钟责任,是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应该有的气概。实际上做不到了,但至少,他是想做的。
如此,他们静静地呆了片刻,吕不韦和太后分开了。
太后向宫女们做出手势,宫女们明白太后的意思,随后,一组乐女出现在宫中,她们坐定,乐起。
这是吕不韦所熟悉的乐曲。
太后随着乐曲起舞——《凤翅击霞》。
舞蹈开始了。再次出现这样的意境:东方朝霞万朵,一只凤翩然出于霞光之中,她展开双翅,在晨曦中翱翔。随后,乐声时时发出尖声,旋律变得急促、跌宕。舞者随着这旋律时时收缩双袖,然后甩出去,让人想象到,那只凤在频频用她的翅膀击打着彩霞。随后,一阵悠扬的长笛声响起,使人想象到,一轮旭日正在冉冉升起。
吕不韦回想起第一次欣赏赵女舞《风翅击霞》时的情景。他记得,当时,他被感动了,而且激动得流出了眼泪。
现在,他坐在那里欣赏着,努力地做出心境平静、面容平和的样子,让太后看到,像是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就在太后快舞完的时候,秦王传旨的太监到了。他没有立刻进宫,而是静静地站在宫门处,等候太后舞完。
太后舞毕,宫女凑近太后,把大王旨到的消息悄悄告诉了太后。
其实,吕不韦已经发现了那个太监。见宫女向太后耳语,知道是大王旨到。
吕不韦站起来,与太后同时,彼此走近,彼此对视,然后再次拥抱在一起。
这样,两个人相聚应该是时间越长越好。但眼下不可能了。
片刻,他们分开,彼此对视了一阵,并各自把手伸向怀中,握住了珍存于怀中的玉佩。
最后,吕不韦转身离去。
这时,太后的眼泪如泉涌般流了出来。
吕不韦本想去看一眼太王太后。在秦宫,除太后外,太王太后是惟一一位令吕不韦敬重的女性。
实际上,眼下不可能了。出宫后,他向华阳宫的方向站定,默默地站了片刻,祝福这位贤德的女人平安、快乐、长寿。
随后,吕不韦跟定那位传旨太监到了大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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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罢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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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和文武百官都等在那里。
吕不韦进殿后依然站到了原来的位子——直到现在,他依然是相国。
李斯已经被任命为廷尉,就站在吕不韦的身旁。
秦王坐在正面的丹墀之上没有动。整个大殿鸦雀无声。
片刻,秦王道:“廷尉李斯向相国问话……”
李斯与吕不韦并排而立,并没有向吕不韦这边转身,他道:“问相国:嫪毐进宫,封他为少府中郎将,可是相国所荐吗?”
吕不韦回答:“是。”
李斯又问:“封他为长信侯,可是相国所荐吗?”
吕不韦回答:“不是。”
李斯又问:“赐他泾阳封地,可是相国所荐吗?”
吕不韦回答:“是。”
李斯又问:“他入宫为太监,相国可知吗?”
吕不韦愣了一下,回道:“知道。”
李斯又问:“在泾阳储存兵器,可是相国的主意吗?”
吕不韦回答:“是。”
李斯又问:“嫪毐谋反,相国事先知道吗?”
吕不韦回答:“不知,但曾想到。”
李斯转向秦王,道:“臣问话完毕。”
秦王没有立即讲什么,大殿再次出现鸦雀无声的场面。
如此过了片刻,秦王问李斯:“照廷尉所问,相国有罪吗?”
李斯奏道:“有罪。”
秦王问:“当定何罪?”
李斯奏道:“秦律:任人而所任不善者,各以其罪罪之。嫪毐谋反当死,相国亦当死。”
李斯讲后,秦王又没有立即讲话。百官屏着呼吸,百目注视着秦王,大殿中第三次出现鸦雀无声的场面。
过了片刻,秦王缓缓道:“虽然,相国有大功于秦,寡人不忍其死,处:革除相国之职,令去封地……”
这时大家才喘出一口气来。
吕不韦站在那里没有动。李斯忙道:“吕不韦当谢大王不杀之恩。”
这话讲后,吕不韦才跪了下来,喃喃道:“谢大王不杀之恩。”
秦王向这边转过身来,眼里似乎噙着泪花,久久注视着吕不韦。吕不韦跪在那里,眼睛也注视着秦王,眼睛里同样噙着泪花。
如是过了片刻,秦王方道:“下殿去吧……”
吕不韦缓缓站起,轻声道:“臣有一事奏报……”
秦王道:“讲……”
吕不韦道:“秦国的百姓负有使命,要与陛下连年征战,故而,统一天下之后,一定要善待之……”
吕不韦看着秦王的表情,他吃惊地发现,秦王脸上出现不悦之色。吕不韦续道:“首先,要让他们有一段时间的休养生息……”
讲到这里,吕不韦的话被打断了,就听秦王道:“此言差矣——君靠势而动。势者犹舆也。臣,君之马也,民,君之轮也。舆动靠马良、轮利。今告寡人,民将休息。休息,轮停也。轮停而马动,寡人之舆,不知其可。韩非子曰:‘势者君之舆也,威者君之策也,臣者君之马也,民者君之轮也。势固则舆安,威定则策劲,臣顺则马良,人和则轮利。’故知此言大谬也,不合于道……”
吕不韦呆住了。
啊!自己是在梦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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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眺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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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宫的宫门前是一个很大的广场,广场的一侧,也就是冲着宫门的一侧是一条街,街上的店铺的门面与宫门对着。这是一条繁华的街,靠了宫中的下层太监、低等侍卫和某些宫女的消费,买卖人的生意做得十分兴隆。
太阳西下,眼看就要落山了,人们忙着准备晚饭,街上的人渐渐多起来。
在一家店铺的前面,停着一驾车。这是一驾战车,有四匹马,车上却只有一个人。这车在这里已经停了很长一段时间了。
战车当初停在这里,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关注。它停了这么长时间,人们就开始注意了。
首先来光顾的是一群孩子,有男孩子,也有女孩子。男孩子凑上来看那四匹高头大马,有的大着胆子凑近它们,给它们草吃,有的胆子更大,拿小棍子捅马的鼻子。女孩子则站得远远的,看着男孩子的勇敢行动。
这引来了大人——孩子们的家人,他们大声地训斥自己的孩子,要他们离那牲口远远儿的,免得被他们伤着。
这又引发了车旁店铺主人的不满——我们都有这种经验,商铺最讨厌自己的前方被什么东西给堵上。这辆战车堵上了两家店铺,一家是绸布店,一家是杂货铺。杂货铺的老板娘是过去关照自己的孩子中的大人的一个,她拉着孩子远离了战车,嘴里骂着“不长眼的东西”,明里是骂孩子,实际上是骂那车上的人。
这提醒了掌柜的。已经半天没人光顾了,他诅咒车子堵门影响了生意,便走出店来,站在阶上,双手掐腰,眼睛紧紧盯着车上的人,准备与他理论理论。
车上的人四十多岁,身材魁梧,穿了一身麻布的夹衣。老板看后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到过。
车上的男人是背着老板的,看那样子,那人一直在注视着秦宫那边。
老板忘记了自己出店的使命,把与这个不长眼的人理论的事丢到了一边,在努力地回忆:究竟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个人呢?
正在他绞尽脑汁冥思苦想的时候,那车上的男人突然向老板这边转了一下头。老板看到车上的男人脸部的一处特征,立即失声叫了一声:“相国!”
原来,老板看到了车上人眉宇间那颗红痣。
大臣们上朝都乘坐车子,而他们的车子都从这里经过,然后进宫。高官经过这里,自然会引起大家观察的兴趣。相国吕不韦自然是人们追逐观察的目标。无人不晓,吕不韦的眉宇间有一红痣。当初,大家不认得吕不韦,传说他眉宇间有一颗红痣,这样,那颗红痣便成了认出吕不韦的标志物。
“看见那颗红痣了吗?在车子的中间,那就是相国!”
今天,有不少的因素使老板没能把吕不韦认出来,往日见到的相国都是一身朝服,今天穿了一件粗布的夹衣,不会让人想到会是相国。往日是上朝,从此匆匆而过,今日却把车子停在这里……
一定是老板的叫声惊动了车上人。那人回头看了老板一眼,便摆动手中的缰绳,让战车启动了。
车上人确是吕不韦。
家里的人丁已经在午饭后离开了咸阳。当时,朝中文武百官中的友好,包括王龁、蒙骜、李斯等,集中在咸阳东门相送,结果,离开的队伍中并没有吕不韦。家人告诉百官,吕不韦已经先行离开了。
其实,吕不韦是最后一个出相府,然后独自一个人到了这里。
他自己讲,诸事都想明白了。但是,既然想明白了,为什么独自来到宫门前,长时间地独自呆在这里?
他被人认了出来,离开了。如果不是如此,他会在这里呆多长时间?事实是,等他的车子赶到城门那边,刚刚跨出城门时,城门已经关上了。
特别是,他日后的行动说明,说“诸事都想明白了”,那肯定是不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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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部空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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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被关了好几年,现刚刚被放出,外面的事情并不晓得,但秦王所问的问题的敏感性他是晓得的。他知道,嫪毐曾以此为题目造反。当时,秦王的讨伐檄文里讲,嫪毐的所谓“复正统、除假王”“纯属谋反者惯用伎俩”,现在,秦王问起这样的问题用意何在?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呢?赵高算不上脑子运转得飞快的那种人,面临着如此复杂的问题,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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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加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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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嬴政加冠、带剑仪式在大殿隆重举行,这说明秦王已经年满二十岁。
仆射周青臣宣读王谕:“上帝加福我秦国,大王加冠、带剑,乃万民之福。大王下旨,大赦天下,百官加爵一级,黔首加爵一等……”
众呼万岁。
丞相李斯宣布:“百官随大王天坛祭天!”
秦王谕:“丞相引领……”
李斯应道:“领旨。”
秦王戴冠、带剑,在百官的簇拥下出宫,先到天坛。
秦王上坛前,李斯向秦王道:“坛中案下摆的禾苗,就是经郑国渠水浇灌了的……”
秦王眼前立即闪出昔日的一幕:
华阳宫
吕不韦:“第二件事,是开一条渠……”
华阳太后:“开一条渠?在哪里?”
吕不韦:“在泾水、洛水之间……”
太后道:“怎么会想到这样一个主意的?”
吕不韦:“臣是韩国人,在家乡早就认识一名水工,名叫郑国,有一次聊起来,他说如果他是秦人,就在泾、洛水之间开一条渠……”
吕不韦:“……这条渠修起来,将获万年之利。”
回到现实,秦王登坛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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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诉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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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晚上,秦王独自在宫中踱步,足足有一个时辰。最后,他命太监召赵高。
赵高一直在监中,这次秦王加冠,大赦天下,赵高获释。不多时,赵高到了。他非常消瘦,看上去老了许多。
秦王与赵高见面,彼此都感慨良多。两个人同时想起他们与嫪毐、赵二女一起在邯郸的情景,再想想如今大家的状况,他们竟然都垂下泪来。
最后,秦王告诉赵高,从今以后便到宫里来,恢复中书令的职务。
赵高喜出望外,立即谢了恩,表示海可枯、石可烂,对秦王的忠心不变。
变不变,眼下就是考验。
秦王直截了当地问赵高:“寡人想知道:相国是不是寡人的生身父亲?”
赵高被关了好几年,现刚刚被放出,外面的事情并不晓得,但秦王所问的问题的敏感性他是晓得的。他知道,嫪毐曾以此为题目造反。当时,秦王的讨伐檄文里讲,嫪毐的所谓“复正统、除假王”“纯属谋反者惯用伎俩”,现在,秦王问起这样的问题用意何在?自己应该如何回答呢?
赵高算不上脑子运转得飞快的那种人,面临着如此复杂的问题,他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秦王看出了赵高的尴尬,于是道:“不必思虑过甚——寡人需要知道的是事实,你需照事实回答。”
这是对赵高的提醒,还好,赵高从正面做了理解,他甚至想到刚刚自己的誓言,如果不照事实回答,那还谈得上什么忠君呢!
“是。”赵高斩钉截铁地道。
对此,秦王已经有了精神准备,因此,平静地听了赵高的话。
“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讲?”秦王问。
赵高道:“恕臣直言……”
秦王道:“要的就是直言。”
赵高道:“太后原在相国处,后来……成为庄襄王妃。在邯郸时,嫪毐就对我讲,太后过去不久,就派泾阳太后到相国宅第把相国叫过去,见面后,两个人有这样的对话:太后道:‘子楚一连三日不出门,今日好劝歹劝才被劝出——他的人也全部被妾支了出去。命人叫相公来,是告诉相公一件大事!’
“相国道:‘卿有话快讲……’
“太后道:‘妾招相公来是告诉相公,妾身有孕已经两个月之久了……’
“这对相国来说简直是一声霹雳,他道:‘怎么……卿……怎么不早讲?’
“太后道:‘相公回来后,本想说与相公,可相公先是忙得不可开交,随后便又出了子楚索要之事,相公情绪那样,妾怎么好讲……’
“相国道:‘你做错了一件大事!’
“太后没有讲什么,相国又道:‘如果你讲了,我吕不韦说什么也是不会叫你过来的…’”
“太后又轻声道:‘正因为如此,便绝不会告知了——还是我们最后讲的那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