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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相国

_4 王跃文 (当代)
谦吉跟着妈妈在这儿玩耍,不等翠屏答话,他倒先说了:“我跟爹到京城去!”
淑贤恼儿子,道:“你也不要娘了!”她虽是逗儿子玩的,可这话说来心里也有几分不舒服。
翠屏早又红了脸,低头说:“我想在家跟着少奶奶。”
淑贤望着翠屏,忍不住抿嘴而笑,道:“你就别在我面前假模假样了。知道大顺要去,你成天没了魂似的。”
翠屏要哭的样子,说:“少奶奶,您这么说,就冤枉死我了!”
这时,突然传来琴声,淑贤手脚慌乱起来,不小心扎着了手。原来是陈廷敬在屋里抚琴。翠屏忙捉住少奶奶伤着的手,说:“少奶奶您放心不下,您就同老太太说,跟着去京城嘛!”
淑贤笑笑,叹道:“爹娘都这把年纪了,我怎么走得开!”
淑贤不再说话,边缝衣服,边听着琴声。过会儿,琴声没了,淑贤就怔怔的望着池塘出神。池塘里莲花开了,几只蜻蜓在上头且飞且止。谦吉在池塘边追着蜻蜓,淑贤嘱儿子别乱跑,可别掉进塘里去了。
翠屏猛地抬头,看见陈廷敬过来了,忙站了起来,说:“大少爷,您坐,我去倒杯茶。”
翠屏说罢就走开了,陈廷敬道:“淑贤,衣服都够了,你歇着吧。”
淑贤却是答非所问,道:“我想让翠屏也跟您去京城,好有个照顾。”
陈廷敬答话也是牛头不对马嘴,说:“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我想这是老天的安排吧!”
淑贤低头说:“哪里啊,我打心眼儿里感谢人家哪!爹娘都说人家是我们恩人,我哪能做个忘恩负义的人?”
陈廷敬道:“要不,我同爹娘说,带你去京城。”
淑贤摇头半日,说:“我为月媛的事生过气,已是不贤;再跟您去京城,放下老父老母不管,又是不孝了。我不去!”
谦吉不晓事,总在旁边胡闹,吵着要娘带他跟爹到京城去。翠屏知道大少爷同少奶奶有话要说,故意磨蹭半日才送了茶来,老远就碰得花园的树枝啪啪响。陈廷敬同淑贤就不说话了,相对默坐。淑贤心里沉沉的,见翠屏这会儿才来,说道:“倒杯茶去了这么久,是去街上买茶叶去了,还是去井里挑水了?我就知道你没心思了,明天就跟大顺到京城去!”
翠屏叫淑贤这么说了几句,眼泪倒黄豆似的滚了出来。这时陈廷统跑了过来,说:“哥,张汧先生家里送信来了。”陈廷敬看了信,原来张汧母亲病了,暂时走不了。
时序已是深秋,陈廷敬在中道庄口辞别爹娘,就要去京城了。先已在家词里拜过祖宗了,这会儿才要上车,陈廷敬又跪下来再次拜过爹娘。陈家几十口人都来相送,又围了上百邻家,有过来道别的,也有只是看热闹的。老太爷再三嘱咐:“廷敬,身处官场,谨慎为要。该说的话,爹都说过了。你今后不管做到多大的官,且莫忘了上报圣恩,下抚黎民,不枉读了圣贤书!”
陈廷敬道:“孩儿谨记父亲教诲!”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六章(3)
老夫人道:“敬儿,家里有淑贤,你就放心吧。”
陈廷敬知道夫人快生了,自然也是放心不下,便道:“淑贤,爹娘就全靠你了,你也要照顾自己的身子。”
淑贤点点头,道:“天气一日天凉了,小心加衣服。谦吉,到娘这里来,爹要走了。”
原来谦吉一直抱着他爹的腿不放,眼泪汪汪的。陈廷敬躬身抱起儿子,笑道:“谦吉不哭,爹会从京城里给你带好吃的回来。你在家好好读书,长大了也去京城。”
丫鬟上前抱了谦吉下来,谦吉哇地哭了起来,只吵着不让爹走。谦吉这么一哭,家里几个大人也哭了起来。老夫人只道少爷进京城做官去哩,好好的哭什么呢?自己说着,却是眼泪直淌。翠屏也是要随着去的,她心里欢喜,只顾瞅着大顺抿着嘴儿笑。这会儿大家都哭了,她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回进京用的是两架骡车,陈敬同翠屏同车,车由大顺赶着。行李专用一车,另外随了个家丁黑子赶车。大顺在车上不时地回头,翠屏脸上绯红,只是拿眼睛白他。陈廷敬没在意两个小孩子,只顾在车上看书。
一日到了太原,陈廷敬去巡抚衙门拜访了抚台大人吴道一。如今陈廷敬已不是往日的阶下囚,吴道一甚是客气,在衙内设宴款待,还封了三百两程仪送上。陈廷敬在太原盘桓了几日,拜访了几位旧知。又想那傅山实在是个人物,便瞒着人独自去了五峰观。怎料傅山先生云游去了,心里甚是遗憾,怅然而归。
13
陈廷敬路上跑得飞快,只二十来日就到京城了。正入城时,忽听人声喧哗。撩开车帘望去,但见十数辆囚车迎面而来。原来正是秋决之期,囚车上押的竟是李振邺、吴云鹏等问斩的人。十几个刽子手身着红衣,鸡血涂面,持刀走在后头。陈廷敬心头不由得紧了,心想进城就碰着这等晦气事。
骡车径直去了李家。门外人还没下车,门里却是月媛在同爹说话。月媛见墙角老梅树正含着苞,便说:“爹,梅花又要开了。”
老太爷道:“梅花又要开了,廷敬他就该回来了。日子可过得真快呀!”
田妈笑道:“老爷,家里可有个人总嫌日子过得慢!”
老太爷听了,望着月媛,慈祥而笑。
月媛红了脸,嗔怪田妈,道:“田妈老是笑话我!您老不照样天天念着廷敬哥哥!”
这时,响起了敲门声。田妈跑去开了门,喜得大声喊了起来:“老爷,小姐,快看看谁回来了!”月媛顿时愣住了,忙低头看看自己衣服,又想跑回去照照镜子,脚却像钉在地上似的动不了。
陈廷敬却已转过萧墙,笑吟吟地进来了,喊道:“爹,月媛妹妹,我回来了!”
田妈笑道:“真是菩萨保佑,爷儿俩才说到廷敬廷敬的,就到家了!”
大桂说:“读书人说,这叫说曹操曹操到!”
陈廷敬向田妈跟大桂道了辛苦,便叫大顺、翠屏、黑子过来见过老爷。大顺跟翠屏是要留在京城的,黑子玩几天就回山西去。大顺同黑子只知站那里嘿嘿地憨笑,翠屏到底女儿家嘴巧些,恭恭敬敬行了礼,道:“翠屏见过老爷!翠屏年纪小不晓事,老爷以后有事只管喊翠屏。”又转脸望了月媛,道:“您肯定就是月媛小姐了!难怪了,大少爷在家里老说起您!”
月媛顿时红了脸,道:“我有什么好说的!”
陈廷敬见老太爷气色还好,便说:“爹,您身子养好了,我就放心了!我在家就担心您的病!”
老太爷道:“多亏了月媛和田妈!”
陈廷敬望了月媛,说:“月媛妹妹,你瘦了。”
月媛低着头说:“您黑了!”
田妈笑了起来,说:“一个瘦了,一个黑了,怎么我都没有看出呀!”
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田妈又说:“大家光顾着高兴,又不知道搬行李,又不知道进屋去坐。”
大桂便领了大顺跟黑子搬行李,老太爷同陈廷敬进屋说话去。月媛同翠屏仍是站在外头说话,两人年纪差不多大,也没主仆之分。田妈进屋倒了茶水,也出来帮着拿行李。
老太爷问了陈廷敬家里大人,又问路上是否还顺畅,路上都拜见了什么人。陈廷敬一一回了,又说道:“进城就碰着十几辆囚车,押的正是李振邺他们,怕是有些晦气。”
老太爷却道:“我是不信这个的,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陈廷敬其实也是不信的,只是见着李振邺他们杀头,就想起自己那番生死之难,不由得败了心情。
闲话会儿,老太爷突然叹道:“廷敬,卫大人只怕有麻烦了。”
陈廷敬听着吓了一大跳,问道:“什么麻烦?”
老太爷道:“还不是得罪人了?”
原来这回问了斩的有和硕庄亲王博果铎的儿子哈格图,事情就麻烦了。那哈格图在兵部当差,才叫皇上封了贝勒,庄亲王很是疼爱。哈格图春闱之际居间穿针引线,同李振邺沆瀣一气,诈了不少钱财。皇上这回是铁了心,不管他皇亲国戚三公九卿,只要罪证坐实了,问斩的问斩,充发的充发。庄亲王原是世代勋旧,他自己又素有战功,平日通不把别人放在眼里。索尼、鳌拜等众多臣工早看他不顺眼,正好要煞煞他的威风,便拿他儿子开刀了。庄亲王在皇上前面自是不敢乱来,也不敢明着对索尼等臣工怎么样,可他心里那口恶气却总是要出的。近日慢慢的传出话来,非得问了卫向书的罪。
陈廷敬很是担心,问道:“爹,您是听卫大人自己说的吗?”
老太爷说:“卫大人到家多次,都说到这事。春闱之后,皇上又叫卫大人同索尼、鳌拜一道审李振邺的案子,他便染上了干系。巧的是今年山西中式的人又多,便有人硬说卫大人自己得了好处。”
陈廷敬道:“就只看皇上的了。”
老太爷说:“官场上风云变幻莫测,天知道结果又会怎么呢?”
陈廷敬天天上翰林院去,可他见卫大人全然不像有事的样子。卫大人同陈廷敬也没别的话说,要说的总离不开读书二字。原来新科进士悉数入翰林院庶常馆,三年之后方能散馆派差。若不是皇上召对,卫大人也整日呆在翰林院里。
日子过得很平静,陈廷敬终于放下心来。他哪知道卫大人的危险并没有过去,他自己脖子上也有把刀在慢慢落下。庄亲王慢慢知道,李振邺的案子原来是叫陈廷敬说出来的。
庄亲王虽是鲁莽武夫,这回不知怎么他很沉得住气,直到大半年之后才发作起来。有日,庄亲王乘轿去了索尼家,挥着老拳擂门,门房是认这位王爷的,才说了句进去报了老爷,就叫他一掌过去,打翻在地。庄亲王直往里奔,一路破口大骂:“索尼,你这个狗东西,你给我滚出来!”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六章(4)
索额图听得有人撒野,黑脸跑了出来,见是庄亲王,马上恭敬起来:“王爷您请息怒,有话进屋说吧。”
庄亲王怒道:“有什么好说的?你阿玛杀了我的儿子,我要以命偿命!你摸摸自己的脑袋!”
索尼早迎了出来,连连拱手,道:“王爷,您老痛失爱子,我也十分伤心呀!”
庄亲王顿时老泪纵横,哭喊起来:“当年我两个儿子随老夫出征,战死沙场,现只留着哈格图这根独苗,竟叫你杀了!”
索尼道:“哈格图串通李振邺收受贿赂,可是铁证如山哪!事情要是没到皇上那里还好说,到了皇上那里我就没有办法了!”
庄亲王闹开了,就越发说起混话:“皇上都是叫你们这帮奸臣蒙蔽了!”
索额图在旁赔小心,道:“王爷,您老进屋歇歇,自己身子要紧。我阿玛您老是知道的,他是块软豆腐,皇上着他同鳌拜、卫向书一块儿查案子,他们俩的脾性您老也不是不知道。”
庄亲王道:“索尼,我可要血债血偿!卫向书自以为是包公再世,不也是个混帐东西?今年山西中了八个举人,他给陈廷敬会试、殿试都点了头名,幸得皇上还不算糊涂,不然连状元也是山西人!告诉你索尼,你只别让老夫抓住把柄,不然老夫先劈了你再说!”
索尼倒是好性子,只是拱手不迭:“王爷,您请息怒,进去喝杯茶吧!”
庄亲王吼道:“喝茶?老夫恨不能喝你的血!”庄亲王叫骂半日,拂袖走了。
索尼父子忍气吞声,恭恭敬敬送庄亲王出了门。庄亲王上轿走了老远,这边还听得见他的叫骂声。回到屋里,索额图拍桌打椅,只道恨不得杀了这老匹夫。索尼直骂儿子混帐,不是个成器的样子。
索额图气愤道:“我们就让这老东西欺负不成?”
索尼道:“说到底他儿子是皇上要杀的,又不是我杀的。他也不敢真欺到我的头上。博果铎平日最是个没脑子的人,为什么这回杀了儿子他能忍这么久?他闯到我家里只是骂了半日就走了,这又是为什么?”
索额图被他阿玛问得木头木脑,只道不知道。索尼道:“你凡事要用脑子。博果铎能忍这么久,肯定是有人劝住他了,说明他后头是有一帮人的。他骂几句就走了,为的是做个样子给我看,杀人的事仍是要我们自己来做!”
索额图问:“阿玛知道他想杀谁?”
索尼道:“你听不出来?他想杀卫向书和陈廷敬!”
索额图仍觉莫名其妙,道:“外头都已知道,李振邺的案子就是陈廷敬说出来的。博果铎想杀陈廷敬,还说得过去。可他为什么要杀卫向书呢?”
索尼道:“陈廷敬不过是个位卑人微的新科进士,只杀他不解气的。还得杀个臣工,博果铎才觉着出了这口恶气。卫向书出任了会试总裁,王公臣工们原先打了招呼的人都不作数了,后来他又同我共审科场案,正好山西今年中式的人多,又有把柄可抓。”
索额图道:“卫大人跟陈廷敬都要成冤死鬼?”
索尼摇头道:“哪有什么冤不冤的!杀人不需要理由!庄亲王他们只是想出口气,杀你,杀我,杀别人,没有区别,只看谁好下手。”
索额图道:“阿玛,您得想想办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呀!要不先奏明皇上?”
索尼望了儿子好半日,长长地叹了口气,说:“索额图呀!你阿玛我事君几十年,悟到一个道理,天底下最靠不住的就是皇上!”
索额图听了,惊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望着阿玛发愣。索尼悄声儿嘱咐儿子,说:“皇上有时候是可以借来用用,但终究还是要我们靠自己!”
索额图听着仍是糊涂,瞪大了眼睛听他阿玛说下去:“皇上拿着最头疼的就是庄亲王这帮老家伙!我琢磨着皇上最后还是得给他们些脸面的。”
索额图听着,愤然道:“脸面?他们要的这个脸面,在人家身上可是脑袋!阿玛,我家也是世代功勋,怕个什么?只要我兄弟们披挂上马,振臂一呼,立马可以拥兵数万!”
索尼听了儿子的话跺脚大骂:“鲁莽!糊涂!荒唐!告诉过你,遇事得动脑子!爱新觉罗家同咱们一块儿共谋大事,为何人家成了皇家正统,咱们只能追随左右?就因爱新觉罗家不但会动刀枪,还会动脑子!”
索额图听着心里不服,嘴上却不敢再说什么。索尼想了想,又道:“别慌,我们可以把杀人的事让鳌拜来做。你去拜访鳌拜,你得这么同他说。”索尼告诉儿子如何行事,仔细嘱咐了。
索额图去了鳌拜府上,先道了安问了好,再把庄亲王如何上门叫骂,添油加醋地说了,道:“庄亲王只道先到我家里骂人,改天还要上您府上来。”
鳌拜怒骂道:“那老东西,老夫等着他来!”
索额图依着阿玛之意,先把鳌拜激怒了,再说:“鳌大人,您老不必生气。庄亲王的意思是想杀了卫向书和陈廷敬,不然他心头不解恨。”
鳌拜拍着炕沿,道:“放肆!整治科场腐败这是皇上的旨意!我同令尊大人可是奉旨办案!”
索额图道:“我阿玛是块软豆腐,脾气又好,凡事都是听您的。”
鳌拜听了这话,眼睛瞪得灯笼大,道:“怎么?得罪人了,你阿玛就想把事儿全赖在我身上?”
索额图道:“我阿玛可没有啊!都是庄亲王说的。他骂了半日,只骂我阿玛办事没主见,凡事只听鳌大人您的。饭桶,猪脑子,什么难听的话都叫他骂了。”
鳌拜望着索额图冷笑道:“你阿玛和我同朝事君多年,我知道他是个老狐狸!”
索额图道:“我阿玛只是胆儿小,不像鳌大人您,精明果敢,深受皇上器重。鳌大人,小侄专此拜访,真是为您好呀!”
鳌拜问道:“为我好?你倒是说说怎么个为我好?”
索额图说:“李振邺身后原是有人的,如今他被杀了,给他撑腰的人都没了脸面,就怂恿着庄亲王出头。庄亲王儿子被杀了,他正要那些人帮着他闹事哩!如果不杀了这两个人,庄亲王他们气就不顺,您往后的事情就不好做!”
鳌拜道:“贤侄呀,你随我扈从皇上多年,知道我的脾气。要杀几个人,在老夫这里没什么难的,编排些个事儿让皇上点头就行了。可是,他们冤哪!”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六章(5)
索额图说:“鳌大人,其实庄亲王他们只是想出口气,杀谁都一样。”
索额图说罢这话,故意眼睛怪怪地瞪着鳌拜。鳌拜听出索额图的意思,立马雷霆大怒,道:“你的意思,庄亲王他们还想杀我?”
索额图忙低头赔罪,道:“小侄怎敢这么想?我只是琢磨庄亲王他们的意思。”
鳌拜阴了脸望着索额图,瞪得他头皮都发麻了,半日才冷笑道:“捉拿李振邺是皇上亲口下的谕示。外头传闻是陈廷敬告发了李振邺,可话是怎么从陈廷敬口里出来呢?外头可有两种说法,有人说是你问出来的,有人说是明珠问出来的。贤侄,我要向庄亲王他们交差,是杀你呢?还是杀明珠呢?”
索额图听了这话心里并不害怕,却做出请罪的样子,跪了下来,说:“小侄无能,被明珠耍了。皇上着我押陈廷敬去顺天府,半路被人劫了,却让明珠神不知鬼不觉地找到了,正是明珠从陈廷敬那里问出了科场案。”
鳌拜大声喝道:“贤侄的意思是我把明珠也杀了?你回去转告令尊大人,杀几个人小事一桩,可你今日说的这些话,哪句敢摊到桌面上来!”
索额图嘴上也是不软,道:“鳌大人您是知道的,有些事情做起来真的是不会摊到桌面上来的!”
索额图甚是无趣,请了安告辞回去了。他把鳌拜的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阿玛,只道老匹夫油盐不进。索尼却是摇头而笑,道:“傻儿子,鳌拜这么容易就答应你把谁杀了?你只要把话传给他就得了,他会好生想想的!”
索额图走了没多久,鳌拜着人把明珠叫到了府上。明珠听说索额图挑唆着鳌拜杀他,又惊又恨,道:“鳌拜大人,他们索尼家可没一个真正忠心朝廷的人哪!”
鳌拜点头道:“索尼这家伙我是知道的。他和我共同奉旨办案,现在得罪人了,他就委过于我,还要我出面杀人。也只怪老夫平日逞能惯了,外头看着只要是我到场的事,都是我干的。索尼遇事可以诿过,我是没处可推。看来我不做做样子,过不了这一关的。”
明珠却道:“我看大人您做样子是给庄亲王他们看,庄亲王他们可是做给皇上看的!”
鳌拜顿时对明珠刮目相看,道:“明珠呀,老夫没有看错,您果然精明过人哪!您说的这句话,老夫只敢放在心里,不敢当人说出来呀!”
明珠又道:“皇上幼年登基,长年依着那些王爷,日久成习呀!皇上亲政以后,天下人都仰望皇上成就一代英主,可有些王爷可不乐意!”
鳌拜叹道:“老夫身经百战,不知道什么叫怕字。一个贝勒杀了就杀了,怕什么?可我得顾及朝廷安宁啊!身为人臣就得替皇上着想,替大局着想。正是你说的意思,他们只是想杀几个人告诉皇上,不能让皇上想杀谁就杀谁。他们想让我杀人,把人头都点好了,卫向书,陈廷敬,还有你!”
明珠撩衣而跪,道:“鳌大人,您如有难处,请拿我开刀!只要换得君臣和睦,朝廷太平,明珠万死不辞!只是请放过陈廷敬!”
鳌拜好生奇怪,问道:“您如此护着陈廷敬,这是为何?”
明珠回道:“陈廷敬英才难得,皇上对明珠有过密嘱!”
鳌拜却道:“杀你自然就得杀陈廷敬。庄亲王他们知道是你从陈廷敬嘴里问出科场案的。”
明珠仍是跪着,脖子伸得长长的,说:“明珠的脑袋就在肩上扛着,现在即可拿下。鳌大人,陈廷敬可万万杀不得!”
鳌拜哈哈大笑,道:“明珠快快起来说话。我猜出来了,你如此死死护着陈廷敬,其实就是护着自己的脑袋。你知道自己的脑袋同陈廷敬的脑袋是连在一起的!老夫倒有个办法,只杀卫向书和陈廷敬,保您在庄亲王他们面前做个好人!”
明珠只当没听懂鳌拜的话,眼睛瞪得老大,听他慢慢讲下去。鳌拜说道:“陈廷敬回到山西同前明余孽傅山打得火热,我们可以拿这个做点文章。你呢?则放出风去,叫人相信正是陈廷敬道出科场案实情。谁都知道当时是索额图奉旨捉拿陈廷敬。”
明珠听明白了,问道:“鳌大人意思是要让外头知道,这回查出科场案立下头功的是索额图?”
鳌拜点头道:“正是这个意思!”
明珠仍是不解,问:“可是陈廷敬交结傅山跟告发科场案,这两桩事风马牛不相及呀!”
鳌拜得意而笑,道:“我们要的就是风马牛不相及。谁敢拿科场案的事治陈廷敬的罪?问卫向书的罪好办些,我已收到告发他的折子了,正好上奏皇上哩!”
第二日,鳌拜去了乾清宫密奏皇上,道:“臣接密报,陈廷敬回山西时同前明余孽傅山过从甚密!”
皇上其实早就接到吴道一的密奏了,却是故作糊涂:“是吗?朕怎么不知道这件事?真是那样的话吴道一应该密奏才是。”皇上原是对吴道一所奏将信将疑,只因去年太原秋闱案陈廷敬同山西巡抚衙门是有过节的。又想吴道一因了这桩公案如今戴罪听差,故意要找陈廷敬的麻烦也说不准。
鳌拜没料到皇上对这事不太在意,便又道:“陈廷敬天资聪慧,才识过人,皇上甚是赏识,这臣也知道。只是此人少年老成,深不可测,万一他交结前明余孽真属实情,就怕养虎为患呀!”
皇上倒是越听越起疑心,道:“鳌拜,你是朕的肱股之臣,朕最是信任。你就明说了吧,你的用意到底何在?一个刚刚进士及第的书生,犯得着你把他放在心上吗?”
鳌拜道:“我皇圣明,臣不敢欺君,只是如实上奏而已。臣这里还收到折子,正要进呈皇上,告的是卫向书身为会试总裁,忘天下之公而偏同乡之私,山西一省竟有八人中式。”
皇上这回完全明白过来了,笑道:“鳌拜,你还说不敢欺君!老实说,科场案办完了,有人找麻烦来了是吗?”
鳌拜暗自敬服皇上机敏过人,又想事情既然都挑明了,不如把来龙去脉说开算了。他原想顺了庄亲王的意,杀了卫向书几个人了事,自己往后也好行走。如今却想干脆让皇上自己出来了断,把庄亲王那伙人都收拾了,他日后做起事来更方便些。鳌拜打好了主意,便故意说道:“臣说句该死的话,庄亲王他们不是找臣的麻烦,是找皇上的麻烦!”
皇上听了果然大怒,直道真是反了!鳌拜忙跪下请罪,骂自己不该惹皇上生气,只是势不得已,非如实奏来不可。皇上发完了脾气,慢慢缓和下来,问道:“说吧,他们想怎么办?”
鳌拜回道:“他们想杀了卫向书,明珠,陈廷敬。”
皇上又问:“这几个人头是谁点的?”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七章(1)
鳌拜说:“索额图说是庄亲王他们的意思!”
皇上冷笑道:“朕想这是他阿玛索尼的意思!索尼想去讨好庄亲王他们!”
鳌拜心想皇上真是神了,锱铢毫厘都瞒不过皇上那双法眼,道:“皇上圣明,臣私下里也是这么猜度的。”
皇上说:“这事朕知道了。鳌拜,前明余孽蠢蠢欲动,不得不防,但也不必弄得风声鹤唳,杯弓蛇影。你下去吧。”
鳌拜谢恩出宫,心想只等着皇上决断了。皇上亲政以来,那些个王爷们,一会儿获罪,一会儿昭雪,一会儿褫号没藉,一会儿追封复爵,威风都煞得差不多了。摄正王多尔衮功高盖世,他死后皇上都要追讨罪责,何况庄亲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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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夜里明珠宿卫乾清门,皇上召他进宫说话。明珠跪见了,皇上默视良久,只递了个折子给他,也不吭声。
明珠捧接了折子,原来是山西巡抚吴道一的密奏,上头写道:“陈廷敬回乡之日,傅山专赴陈宅密访。陈廷敬赴京过太原拜会罪臣,旋即造访阳曲五峰观会晤傅山。因傅山行事甚密,且身边尽是党羽,无法探知详情。罪臣以为,傅山恃才自傲,故作清高,密结党社,反心昭然。陈廷敬同其往来,其心叵测,不得不防。如何处置傅山,恭请圣裁!罪臣山西巡抚吴道一密奏。”
明珠读罢折子,皇上才道:“陈廷敬回山西时同傅山有所来往,你同陈廷敬打过交道,朕想让你暗中留意着。傅山在天下读书人心目中很有声望,万不得已不可动他。为保国朝江山永固,朕最需要的就是读书人。此事甚密,不可说与任何人!”
明珠回道:“臣知道如何行事。”
明珠刚才看了折子具款日期,见这密奏已是半年前的事了。为何皇上这个时候才把折子给他看?明珠心里装着这个疑惑,便猜皇上对陈廷敬有投鼠之忌。
皇上又道:“前明宗室早已断绝余脉,可有些读书人却不识时务,逆天而行。朕忧的不是他们谋反,料他们也没有能力谋反;朕忧的是他们不顺,因这关乎人心向背之大局。”
明珠奏道:“臣以为,皇上仁德广施,泽被天下,只要假以时日,自会万民归心。至于少数读书人,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皇上摇头道:“明珠呀,满人中间少有你这样的读书人,可你毕竟没有读通汉人的书哪!汉人中的读书人,标榜自己以天地之心为心,百姓也就把他们的心当作天地之心。读书人虽然不多,却一个也小视不得!”
明珠忙请罪道:“臣糊涂了,谢皇上教训!”
皇上叹道:“朕虽然不怕他们谋反,但话又说回来,大风起于青萍之末,仍需防微杜渐。傅山他们要串联,就让他们串联,不必惊动他们,暗中看着就是。一旦胆敢轻举妄动,严惩不贷!”
明珠退身出宫,却见卫向书大人早已候在外头了。心想皇上夜里很少召见臣工的,想必肯定是为着庄亲王那桩事。又想鳌拜肯定是奏过皇上了,不然皇上不会这么急着就要召见卫向书。只是不知道皇上会如何处置这桩麻烦事?明珠朝卫向书恭敬地道了个好,自个儿回乾清门去。
卫向书躬身进宫,太监引他进了西暖阁。皇上正端坐炕上,望着卫向书微笑。卫向书上前跪拜了,皇上微微点头,说道:“起来坐吧。”
太监便搬了张椅子过来,放在卫向书身边,道:“卫大人,您请坐吧。”
卫向书甚觉奇怪,惶恐地望着皇上,仍是跪着。原来皇上所谓赐坐,臣工并不是真的就能坐上椅子,而是仍然跪着,坐在自己脚后跟上。这会儿见太监真的搬来了椅子,卫向书哪敢站起来?
皇上笑道:“卫向书,你是老臣,不必拘礼,起来坐吧。”
卫向书叩头谢恩,从地上爬起来,半坐在椅子上。皇上暖语再三,再慢慢说到庄亲王胡闹的事。说话时,皇上间或儿恼怒,间或儿叹息。卫向书渐渐就听出皇上的意思了,便从椅子上下来,仍跪在地上,道:“皇上,他们想安个罪名,要臣的脑袋,很容易办到。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是臣以为,这清朝的天下要当得起一个清字!”
皇上又是长叹,道:“卫向书,这话别人说出来,朕可以要了他的脑袋。可你说出来,朕体谅你的一片忠心。说句掏心窝的话,朕也痛恨那些嚣张跋扈的王爷,可他们要么就是朕的宗亲,要么就是随先皇百战沙场的功臣,朕真是为难呀!如今日下并不太平,朕要做的事情千头万绪,万万不可自己家里先闹出变故来。”
卫向书并不愿就这么白白送死,可所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与其哀求皇上,不如把话说得慷慨些。兴许皇上也并不是真要了他的脑袋呢?便道:“皇上,为了天下太平,臣愿受百年沉冤!”
卫向书说罢,伏身在地,只听皇上怎么说去。却听皇上说道:“他们还想杀掉陈廷敬和明珠!”
卫向书低头问道:“关陈廷敬和明珠什么事?”
皇上说:“你不知道呀,正是明珠从陈廷敬嘴里问得蛛丝马迹,李振邺才东窗事发啊!”
卫向书恍然大悟,道:“难怪大比之前,陈廷敬东躲西藏,原来如此呀!臣同索尼、鳌拜审案时,只知道是皇上明察秋毫,看出了李振邺不轨,而李振邺也供认不讳,臣也就不去细想他是如何案发的。皇上,陈廷敬万万要保住!臣不赞同点陈廷敬做状元,也是为了保他平安。”
皇上道:“朕记得你当时说到天恩过重,对陈廷敬并不是好事。你今日且细细说给朕听。”
卫向书回道:“臣是想起了苏东坡兄弟的掌故。当年苏东坡兄弟双双中了进士,宋仁宗皇太后欢喜得不得了,说为子孙找到了两个当宰相的料子。苏氏兄弟的文名本来早就传遍天下,如今皇太后还这么一说,就害了苏东坡兄弟。满朝百官很多人等着做宰相哪!东坡兄弟便成了众矢之的。他两兄弟谁也没做成宰相,东坡倒是被放逐了一辈子!”
皇上听罢,喟叹道:“唉,真是祸倚福伏,世事难料呀!”
卫向书又道:“皇上,这次科考别的进士只是考了文章,陈廷敬却是又考了人品、胆识、谋略、城府,真是非同寻常!”
皇上却道:“听你这么说,朕愈发替陈廷敬惋惜了!真该点他做状元。”
卫向书拱手摇头,道:“陈廷敬才二十出头,如果真是块料子,皇上不急,可以慢慢的用他。”
皇上内心隐痛起来,下炕扶起卫向书,叫他坐到椅子上去,然后说道:“好你个慢慢用啊!都说光阴似箭,时不我待,朕倒真希望时光再快些。”
卫向书听懂了皇上的弦外之音,就是想叫岁月快点儿熬死那些昏老的王爷,好让朝廷安静些。这话是君臣俩谁也不敢说出口的,大不孝啊!
皇上慢慢踱步,围着卫向书转了几圈,道:“你是朕最信任的老臣,朕不会让他们对你如何的。你且回家暂避几年,朕自会召你回来。”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七章(2)
卫向书再次跪下,道:“谢皇上不杀之恩。臣早有田园之思,皇上准臣乞归,就不必再召臣回来了。”
皇上听出卫向书说的是气话,也并不怪罪,仍是好言相慰。
第二日,皇上召鳌拜入宫,明珠随侍在侧。见鳌拜进觐,明珠便要回避,皇上却叫他不用走开。鳌拜叩拜过了,皇上也不细说,只道:“你同索尼来参卫向书。”
鳌拜听得没头没脑,问道:“皇上,这是为何?”
皇上道:“让庄亲王他们来参卫向书,朕应允了,不真的就听凭他们摆布了?再说他们来参,非要他的命不可的!”
鳌拜这才明白皇上深意,便说:“皇上旨意臣已明白,只是索尼每到紧要处便做缩头乌龟啊!”
皇上说:“这回他想缩头朕也不让他缩!你去向他转达朕的旨意!鳌拜你是个干臣,很得朕心。索尼是个和事佬,朕也得用他。朝廷里没有你不行,没有索尼和稀泥也不行。”
鳌拜拱手谢恩,又道:“皇上御人之道,圣明之极!”说罢略作迟疑,“还有两个人怎么办?”
皇上知道鳌拜讲的是明珠和陈廷敬,便道:“那两个人够不上你去参!”
明珠暗地里全听明白了,却佯装不知。他知道鳌拜故意探测圣意,要的就是皇上那句话。心想卫向书到底成了俎上肉,真是没了天理。这时,忽见皇上面色悲戚,眼里似有泪光。
鳌拜也觉出皇上心里难过,他竟然掩面哭了起来,道:“开国维艰,皇上不得不屈意违心,隐忍用事,臣深感自己无能。若得皇上谕示,臣不怕碎尸万段,干脆去收拾他们算了!”
皇上叹道:“鳌拜休出此言,朕不忍再看到骨肉相残了。肃亲王豪格恃功悖妄,原来废为庶人,后念他稍有悔意仍复原爵,可他故态复萌,只好再次治罪。豪格最后死于囚所,朕想着就心有不忍。郑亲王济尔哈朗骄狂逾制,治罪之后仍是宽贷,可他照样不知改悔。英王阿济格也是被治了罪的。摄政王于清朝功勋卓著,可他死后竟叫人告发罪逆诸宗,朕怎可置之不理?如今庄亲王又是这般,朕虽是痛恨,却不想再治他的罪了。可朕又岂能听任摆布,只好折衷裁断,堵住他们的嘴再说。”
鳌拜听了皇上这番话,更是痛心不已,泪流满面。皇上自己也是难过,却劝鳌拜道:“你是身经百战的虎将,怎么也婆婆妈妈起来了?起来吧。”
鳌拜说:“臣宁愿厮杀战场,也不愿纠缠官场哪!战场上刀刀见血,痛快!臣是根直肠子,在官场里头绕不了那么多弯儿!”
明珠在旁听着,心里也是悲戚,却总觉着鳌拜那眼泪是拼着老命挤出来的。
索尼早早的起了床,今儿朝廷里头有大事。索额图也早起来了,他自己收拾好了便过去侍候阿玛。知道皇上今日要他阿玛跟鳌拜同参卫向书,心里觉着窝囊,道:“阿玛,咱们这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索尼苦笑道:“你不懂,说了你也不懂!咱们这皇上,虽说年纪轻轻,胸藏雄兵百万哪!”
索额图又道:“分明是明珠抓到了陈廷敬,才牵出了科场案,怎么外头都说是我问出来的!”
索尼又是苦笑,道:“是呀,人家可是把查清科场案的头功记在你头上,又不是诽谤你,你就有口难辩!”
索额图道:“我可不想贪这个功,这不是引得庄亲王他们痛恨我吗?”
索尼边说边穿戴整齐了,说:“单凭这一条,我就得同鳌拜一道参卫向书,这样才显得你同他们不是一伙的!”
索额图这么听着就明白了,可又想自己父子似乎让人牵着鼻子走了,气愤道:“阿玛,我们可是被人耍了呀?”
索尼仍是笑着,道:“被皇上耍了,就没有办法了。不必再说,我们进宫去吧。”
索额图骑马随在阿玛轿子后边,心想老听外头人说他阿玛最会和稀泥,该忍的时候屎打在鼻梁上都不会去擦擦。他心里真是憋屈,不知道该不该跟老爷子学着点儿。
父子俩去了乾清门候朝,早见王公臣工们站在那里了。卫向书也早到了,索尼过去拱手问候。索额图见着更是别扭,心想阿玛等会儿就要参人家,还朝人家拱手不迭,好不亲热。再看时,却见他阿玛同鳌拜、卫向书三人凑作一堆叙话,就像至交好友。
上朝时候到了,臣工们站好班,鱼贯而入,进了乾清门内。内监早已摆好龙椅御案,近侍把皇上的随身佩刀放在了御案上。不多时,皇上驾临了,臣工们齐声高赞万岁。
皇上说近日收到折子颇多,吩咐臣工们挨件儿奏来。平日原是按部循序奏事,今日鳌拜抢先独自上前跪了下来。臣工们正觉惊讶,只听鳌拜奏道:“臣鳌拜会同索尼参左都御史卫向书四宗罪,一、假称道学,实为小人;二、呼朋引类,党同伐异;三、清廉自诩,暗收贿赂;四、结交外官,居心叵测。有本在此,恭请御览!”
群臣大惊,却是鸦雀无声。太监接过折子,进呈皇上。皇上早就看过折子的,只是瞟了几眼,就放在御案上。半晌,有人跪下奏道:“卫向书清明刚正,忠诚皇上,有口皆碑!鳌拜同索尼深文周纳,构陷良臣,请皇上明鉴!”
皇上闭口不言,面色阴沉。索尼稍作犹豫,跪上前去,道:“这次臣同鳌拜、卫向书奉旨查办科场案,卫向书多次找到老臣,妄图借题发挥,罗织罪名,诬陷忠良。幸而皇上英明,目光如炬,不然必将构成冤狱!”
庄亲王上前跪奏:“卫向书貌似厚道老成,实则诡计多端。今年会试山西中式八人,天下读书人义愤难填!他同新科进士陈廷敬属山西同乡,两家早有交往,却装作素不相识。他出任会试总裁,处处暗助陈廷敬。陈廷敬乡试点了解元,会试中了会元,都是卫向书从中安排!”
皇上瞟了眼庄亲王,道:“如此说来,朕就是个文章不分好坏的瞎子罗!”
庄亲王正不知如何回答,索尼忙说:“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臣以为陈廷敬毕竟不是草莽之人,文章经济自是不错,但是否当得起第一,只有卫向书心里明白!殿试之后,皇上没有点他状元,实在是圣明!”
鳌拜跟索尼这番话都是场面上的文章,早合计好了的。庄亲王以为有人替他帮腔,又道:“老臣以为,应革去陈廷敬的功名,从严查办!这样的读书人不杀,就管不了天下读书人了!”
皇上望望卫向书,道:“卫向书,你自己有什么话说?”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七章(3)
卫向书知道这都已是谋算好了的事情,说与不说都已无益,便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无话可说!只是说到今年山西会试中式八人,既无使襻作弊之事,更无暗收贿赂之实。随意治臣的罪便是了,只是不要冤枉了那几个读书人!”
鼓捣庄亲王放刁的那干人这会儿都哑巴了。他们有话是不敢在这里说的,说了便是明摆着自己不干净。有臣工觉得这事来得蹊跷,必有隐情,应将卫向书交九卿会议,不可草草裁夺。皇上却道:“朕以为不必了。近来四边都不安宁,朝中又屡起事端。朕已心身俱疲,烦恼至极。卫向书早有林泉之思,田园之想,就让他回家去吧。”
庄亲王听得皇上这么说了,早顾不得失体,叫了起来:“卫向书十恶不赦,不能轻易就放过他了!”
皇上只当没听见,也不斥责庄亲王,只道:“卫向书供奉朝廷多年,总算勤勉,可惜节操不能始终。朕念你多年侍从清班,略有建言,稍有微功,不忍治罪。着你原品休致,回家去吧!”
卫向书跪伏在地,道:“罪臣谢皇上宽大之恩!”
庄亲王却是胡搅蛮缠,叫嚣起来:“皇上,卫向书该杀!陈廷敬、明珠都该杀!”
皇上再也忍无可忍,拍了御案骂道:“博果铎!卫向书纵然有罪,也到不了论死的份儿上!陈廷敬一介书生,他犯了什么天条?你敢当着诸位臣工的面说出来吗?明珠随朕多年,日则侍从,夜则宿卫,朕怎么不见他有可杀之罪呢?朕念你有功于国,一再容忍,不然单是你咆哮朝堂就是死罪!送庄亲王回家歇着!”
早有侍卫过来把庄亲王拖了出去。臣工们都是心里像镜子似的,早自看出里头玄机,没谁再敢吭声半句。
陈廷敬听说卫向书被斥退回家,并不知晓个中详情。他只是翰林院庶常馆的新科进士,宫阙之内的大事他只能得之风传。回家同老太爷说起这事儿,翁婿俩也只能猜个大概。陈廷敬去卫向书府上拜访,门房只道卫大人不想见人。
这日陈廷敬打听到卫大人要回老家去,便置备了酒水,领着大顺,守在城外长亭等候。终于见着来了两辆马车,陈廷敬上前看看,果然是卫向书领着家口回山西。陈廷敬恭恭敬敬地施了礼,道:“卫大人,廷敬来送送您。”
卫向书下了车,道:“廷敬,我一个罪臣,别人避之不及,您还专门来送行。您呀,做人如此甚是可嘉,做官如此可就糊涂了!”
陈廷敬笑道:“晚生借前人的话说,先生之风,山高水长。廷敬敬佩您,哪管别人怎么说!浊酒一杯,聊表心意!卫大人略略驻足如何?”
卫向书吩咐家人只在车里等着,同陈廷敬去了亭子。两人举杯碰了,一饮而尽。陈廷敬问道:“宫中机要密勿我辈是听不着的。卫大人,咱皇上可是英明的主,怎么会听信谗言呢?”
卫向书笑笑,道:“本来是要我的脑袋的!”
陈廷敬惊问道:“啊?就因为杀了庄亲王的儿子和李振邺吗?他们可是罪有应得啊!”
卫向书摇摇头,说:“你还蒙在鼓里啊!你同明珠的脑袋,他们也想要!这就像一桩生意,只是王爷他们开价太高了,皇上打了个折扣!如果只杀了你和明珠,庄亲王他们仍不解气的。不如保住你俩,拿我开刀。可皇上到底不想随人摆布,就打发我回老家去。”
陈廷敬道:“太委曲您了,卫大人!”
卫向书叹道:“廷敬呀,皇上面前当差,没什么委曲可说的。做得好未必有功,做得不好未必有过,但你又必须做好。难哪!”
陈廷敬觉着半懂不懂,就像没有慧根的小和尚听了偈语。卫向书回敬了陈廷敬的酒,道:“有两桩事,我也不想瞒你了。你在太原闹府学,不肯具结悔罪,没法向皇上交差,我替你写了悔罪书哄过了皇上。殿试时考官们草拟甲第你是头名,待启了弥封,皇上也有点你状元之意,我又奏请皇上把你名次挪后。”卫向便把东坡兄弟的掌故说了。
陈廷敬这才醍醐灌顶,恍然过来。原来卫大人不光是他的知遇恩人,还是他的救命恩人。他去年在太原不明白为什么糊里糊涂就从牢里放了出来,今日才知道是卫大人暗中成全。卫大人替他写了悔罪文书,实则是冒着欺君之罪!点状元的事,他也早听人说起过,虽是将信将疑,心里想着也并不畅快。原来也都是卫大人为着他好,用心良苦!陈廷敬不禁跪了下来,朝卫大人长揖而拜。
卫向书连忙扶他起来,道:“廷敬,老朽只是为皇上惜才,你不必记挂在心。依你的才华器宇,今后必是辅弼良臣,少不得终老官场。世人只道宦海沉浮难料,可你少年得志,宦海无涯,你得慢慢儿熬啊!你且记住老朽说的一个字。”卫向书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望着陈廷敬。
陈廷敬忙问:“请卫大人赐教!”
卫向书道:“等!”
卫向书说罢,拍拍陈廷敬的肩膀,上了马车。正要走时,陈廷敬回头却见张汧同几位山西新进翰林跑着赶来了。陈廷敬忙请卫大人留步。原来张汧他们也是上卫家去过的,卫向书既怕连累了年轻人,又怕显得自己同他们真像那么回事似的,通通不见。陈廷敬本是同张汧走得近些,想邀着他同来送行,可转眼又想各是各的打算,怕勉强了倒还不好,就独自来了。
卫向书再次下车,见山西八位新进翰林都到了,也禁不住老泪纵横。陈廷敬叫大顺去亭内取了酒来,却只有两个酒杯。陈廷敬酌了杯酒奉上卫大人,八位翰林轮流捧着酒坛,恭恭敬敬地同卫大人碰了杯,再仰头满灌大口。
已是初冬天气,城外万木萧瑟,寒鸦乱飞。卫大人的马车渐行渐远,慢慢看不见影儿了,陈廷敬他们才怅然而归。
15
陈廷敬等送别了卫大人,一同回城去。新进翰林们成日里只是在庶常馆读书,并无要紧差事。陈廷敬便请各位去家里小叙,他们却只道改日再去,太唐突了怕叨唠了李老先生。只有张汧是去过李家的,仍想去拜望老伯,就同陈廷敬去了。
开门的是翠屏,见面就道:“大少爷,家里来信了,折差才走的。”
陈廷敬很是欢喜,忙叫翠屏把信拿来。他一直惦记淑贤是否生了,算着日子产期该是到了,他前几日才写了信回去的。陈廷敬领着张汧进屋见过老太爷,彼此客气了。又叫月媛出来,见了张汧。月媛向张汧道了安,仍回房去了。陈廷敬待田妈上过茶来,这才拆开信来看。
翠屏见陈廷敬脸有喜气,便说:“准是少奶奶生了?”
果然陈廷敬把信交给老太爷,说:“爹,淑贤给我家添了个千金,母女平安!”
老太爷看看信,点头笑道:“大喜大喜!”
张汧也自是道了喜。陈廷敬说:“爹,家父嘱我给女儿起个名字,我是喜糊涂了,您老替我想想,起个什么名儿好?”
老太爷笑道:“两个翰林摆在这里,还是您二位想想吧。”
张汧不等陈廷敬开口,忙说了:“起名可是个大事,还是您自己来吧。”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七章(4)
陈廷敬想讨个吉祥,请老太爷起名字。老太爷却是谦让,还叫陈廷敬自己起好些。陈廷敬这才想了又想,道:“淑贤在家敬奉公婆,很是辛苦。我为了宽慰她,曾写过一首诗,有这么几句,人生谁百年?一愁一回老。寄语金闺人,山中长瑶草。小女就叫家瑶如何?”
老太爷听了,忙道:“家瑶,好啊!瑶乃仙草,生于瑶池,长生不老。好,好啊!”
张汧也道:“家瑶,家瑶,将来肯定是个有福之人!”
陈廷敬直道托兄台吉言,心中喜不自禁。翠屏跑到屋里去给告诉月媛,月媛也为廷敬哥哥高兴。
闲话半日,张汧忽道:“廷敬,李老伯也在这里,我有个请求,万望您应允!”
陈廷敬忙说:“你我情同兄弟,不必客气,但说无妨。”
张汧道:“家有犬子,名唤光祖,虚齿五岁,今年已延师开蒙,人虽愚笨些,读书还算发愤。”
田妈笑道:“我听出来了,翰林爷是想替儿子求亲吧?”
张汧笑道:“我就是这个意思,正愁不好开口,田妈替我说出来了。”
陈廷敬哈哈大笑,道:“令公子聪明上进,必有大出息,陈家怎敢高攀!”
张汧却正经道:“廷敬要是嫌弃,我就再不说这话了。”
陈廷敬忙说:“张汧兄怎能如此说?如蒙不弃,这事就这么定了!爹您说呢?”
老太爷哪有什么说的,笑道:“好啊,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啊!廷敬喜得千金,又招得金龟婿,双喜临门!田妈快准备些酒菜,好好庆贺庆贺!”
陈廷敬同张汧陪着老太爷喝酒畅谈,如今都算一家人了,客气自归客气,话却说得掏心掏肺。因又说到卫向书大人,自是感慨不尽。终于知道了点状元的事,老太爷只道卫大人老成周到,便把自己那日想说未说的话说了,道:“少年得志自是可喜,但隐忧亦在,必须时时警醒。盯着你的人多,少不得招来嫉妒,反是祸害。官场上没有一番历练,难成大器。所谓历练,自是经事见世,咋看起来就是熬日子。世人常说任劳任怨,想您二位都不是疏懒之人,任劳是不怕的,要紧的是能够任怨。那就得有忍功啊!”
陈廷敬道:“卫大人教我一个等字,说的也正是爹的意思,叫我慢慢儿熬。如今爹又教我一个忍字。我会记住这两个字,耐着性子等,硬着头皮忍。”
张汧也只道听了老伯金玉良言,受益匪浅,却到底觉得陈廷敬没有点着状元甚是遗憾,卫大人只怕是多虑了。老太爷摇头而笑,道:“老朽真的不这么看,廷敬太年纪了。倘若是张贤侄中了状元,兴许可喜。您毕竟长他十多岁,散馆之后就会很快擢升,飞黄腾达。”
张汧却是红了脸,道:“老伯如此说来,愚侄就惭愧了。我是三试不第,最后是中了个同进士。”
老太爷没想到自己这话倒点着了张汧隐痛处,内心颇为尴尬,只道八股文章台阁体,消磨百代英雄气,要紧的是日后好好建功立业。
庶常馆三年的新翰林很是清苦,也有不愿呆在京城自己回老家读书去的,只需等着散馆之期进京过考就是了。散馆亦是皇上亲试,陈廷敬又考得第一,授了个内秘书院检讨。皇上只看翰林们考试名次,择最优者留翰林院侍从,次者分派部院听差,余下的外放任知县去。张汧被放山东德州做知县,心中甚是失意。陈廷敬万般劝他,只道官从实处做起或许还好些,小京官任意听人差谴,终日临深履薄,战战兢兢。张汧知道这都是宽解他的话,心想命已如此,又怎能奈何!只好选了吉日,辞过师友,望阙而拜,赴山东去了。
月媛如今已长到十五岁,早是个大姑娘了。京城离山西毕竟遥远,双方大人只得在家书中择定了黄道吉日,两人拜堂成亲了。月媛是个读书明礼之人,心想自己没能侍奉公婆实为不孝,便奉寄家书回山西老宅请罪。陈老太爷接信欢喜,老俩口都说廷敬生就是个有福气的人。
陈廷敬每日都上翰林院去,日子过得自在消闲。眼看又到年底,钦天监选的封印之期是十二月二十一吉日。那日陈廷敬清早见天色发黄,料想只怕要下雪了。陈廷敬添了衣服,照例骑马去翰林院。大清早的行人稀少,便策马跑了起来。忽然胡同口窜出一人,他赶紧勒马止步。那人仍是受了惊,颠仆在地。陈廷敬连忙下马,那人却慌忙爬起来,跪倒在地,道:“老儿惊了大人的马,罪该万死!”
陈廷敬忙扶起那人,问:“快快请起,伤着了没有?我吓着了您啊!”
那人仍是害怕,道:“老儿有罪,该死该死。”
陈廷敬见那人脸上似有血迹,便说:“您分明是伤着了呀!
那人摇头道:“我这伤不关大人您的事,是人家打的。”
陈廷敬道:“天子脚下,光天化日,谁敢无故打人?”
那人道:“老儿名叫朱启,合家五口,住在石磨儿胡同,祖上留下个小四合院,让一个名叫俞子易的泼皮强占了,卖给一个姓高的官人。我天天上高家去讲理,人家只说房子是从俞子易手里买的,不关我的事。我今儿大早又去了,却叫他家里人打了。”
陈廷敬问道:“好好儿自家房子,怎么让人家强占了呢?”
朱启望望陈廷敬,问道:“大人是哪个衙门的老爷?您要是做得了主,我就说给您听,不然说了无益,还会招来麻烦。”
陈廷敬支吾起来,嘴里半日吐不出一句话。朱启又是摇头,又是叹息,道:“看来您是做不得主的,我还是不说了吧。”朱启说罢就走了。陈廷敬顿时窘得脸没处放,想想自己也真帮不了人家。
上马走了没多远,忽见带刀满兵押着很多百姓出城去。陈廷敬正觉奇怪,听得有人喊他。原来是高士奇骑马迎面而来,说:“廷敬,快回去吧,不要去翰林院了。”
陈廷敬没来得细问其故,高士奇只道您随我过来说话,说罢就打马而行。陈廷敬不知道出什么事了,只得跟了他去。到了个胡同里,高士奇招呼陈廷敬下马说话,自己也下马了。高士奇四顾无人,才悄声儿说道:“宫里正闹天花,皇上跟三阿哥都出天花了!”
陈廷敬吓得半死,忙问:“您怎么知道的?”
高士奇说:“我也是才听说的,街上那些人,都是出了天花要赶出城去的。”
陈廷敬道:“难怪冬至节朝贺都改了规矩,二品以上只在太和门外,其余官员只许在午门外头。”
高士奇道:“宫里诸门紧闭都好多天了,街上尽是这些出天花的人,只要吹阵风过来就会染上的。詹事府也没见几个人了,都躲在家里哩。您也别去翰林院了。”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七章(5)
陈廷敬却道:“今天可是封印之日,还要拜礼呢。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出天花呢?亘古未闻啊!”
高士奇道:“您听说过皇宫里头出天花吗?这也是亘古未闻啊!算了吧,赶快回家去,性命要紧,哪里还管得封印!”
陈廷敬心里怔怔的,只道:“只愿老天保佑皇上和三阿哥早早度过难关!事关朝廷安危呀!”
高士奇道:“廷敬,这里不便说话,我家就在附近,不妨进去坐坐。我在石磨儿胡同买了个小房子,虽然有些寒伧,也还勉强住得。”
陈廷敬惊疑道:“石磨儿胡同?”
高士奇问:“廷敬去过石磨儿胡同?”
陈廷敬刚才听那位朱启说的房子正是在石磨儿胡同,买下那房子也是个姓高的官人。他想不会这么巧吧?便说:“只是听着石磨儿胡同这名字有些意思,没有去过。士奇,改天再去拜访,这会儿人心惶惶的,我哪有心思去您家做客啊!”
高士奇道:“那就下次吧。下次我先预备了好茶,专门请您!天花是恶疾,朝廷也没有办法哪!廷敬你也不要呆在外头了,回家去吧。”
两人打了拱,各自上马别过。陈廷敬想天花如此凶险,今年翰林院里封印之礼只怕也就敷衍了,便打马回家去。又想这几日很是清闲,难道就因皇上病了?
陈廷敬才出门不久又回来了,家里人甚觉奇怪。月媛以为他是身子不好了,正要问时,他却只叫了老太爷,道:“爹,我有话同您老讲。”
月媛见陈廷敬神色慌张,更是吓坏了,不知出了什么大事。老太爷见这般光景,也有些慌了,跟着陈廷敬去了书房。陈廷敬把街上听到的见到的一五一十讲了,老太爷怔了半日,道:“我还没同你说哩,前几日我有位旧友来家叙话,说傅山到京城来了,暗自联络前明旧臣。难道这跟皇上出天花有关?”
陈廷敬又吃了一大惊:“傅山进京了?”
老太爷道:“消息不会有虚。傅山我也甚是敬佩,但时世已变,他也是空有抱负啊!廷敬,你在翰林院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读书养望,万万不可轻言时事啊!”
陈廷敬道:“廷敬知道的。这几日外头不干净,家里人都不要出去。我去同月媛说,只告诉她外头闹天花,宫里的事不要让家里大小知道,胡乱说出去会出事的。”
夜里,陈廷敬正把卷读书,大桂进来说:“老爷,外头有个道士说要见您。”
陈廷敬唬了一跳,心想白日里说到傅山,难道就是他到了?问道:“那道士报了道号没有?”
大桂说:“他只道你只要告诉你家老爷有个道士找他,他就知道的。”
陈廷敬心想肯定就是傅山,便又问道:“穿的是红衣服吗?”
大桂说:“正是哩,我心想奇怪哩,从来没有见过穿红衣服的道士。”
陈廷敬忙去找了老太爷,说:“傅山找我找到家里来了。”
老太爷做梦也不会想到傅山会到他家里来,这可真是大麻烦了。陈廷敬便把他中式那年傅山去山西老宅,后来又去五峰观拜访傅山未遇的事说了。老太爷思忖半日,道:“既然是故人,你不见人家怎好?只是说话万万小心。”
陈廷敬便同大桂到门口,迎了傅山进来。往客堂坐下,傅山道:“廷敬,四年前您去五峰观,贫道正好云游去了,今日才来还礼,恕罪!”
陈廷敬暗想这傅山哪是还礼来的,嘴上却道:“傅青主客气了。”
傅山果然冷笑一声,说:“清廷多行不义,天怒人怨,终于招致瘟疫。廷敬,您都看到了吧?”
陈廷敬听傅山这么说话,也就顾不得客气了,说:“傅山先生,恕晚生不敬!不管你是读书人还是出家人,都不该为瘟疫流行幸灾乐祸。毕竟吃苦头的是老百姓呀!”
傅山却道:“招来瘟疫的是清廷皇帝,出天花的是清廷皇帝,害得百姓哭号出城的也是清廷皇帝。这笔账,您得算在清廷头上!”
陈廷敬说:“先生这番话可不像道家说的呀?我只愿老天保佑早早祛除瘟疫,救天下苍生于苦海,人世间的帐是算不清的。”
傅山说:“您不算账,有人却把算盘打得啪啪儿响!官府同地痞泼皮相互勾结,借口查看天花,强占民宅,夺人家产!这都是清廷干的好事!廷敬,京城很多百姓都被诬赖患上天花,流离失所哪!”
陈廷敬大清早在街上看见过百姓被赶出城去,一时语塞,只道:“傅山先生,您医术高明,拜托您救救身染瘟疫的百姓!”
傅山却道:“不劳您吩咐,贫道刚从病人家出来。可恨的是那家小孩不过就是脸上长了几粒水痘,却被蜂拥而来的满兵说成天花,举家被赶出城去了。他们是看上了那房子!”
傅山说到这些已是长吁短叹,陈廷敬无言相对。傅山又道:“清廷鹰犬遍布天下,傅山却敢在京城往来如梭,你猜这是为何?”
陈廷敬道:“傅山先生胸怀大义,自然不是个怕死的人。”
傅山说:“贫道不但要游说你,还要拜会京城诸多义士。你不要以为满人坐上金銮殿,天下就真是他们的了。”
陈廷敬道:“廷敬还是那句话,天下者,天下人之天下也。顾炎武先生说亡国事小,亡天下事大。但在老百姓看来,朝廷跟天下是一回事。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朝廷就是好朝廷,老百姓拥护。天下混乱,百姓流离失所,朝廷就是坏朝廷,就该灭亡。什么天命,什么正统,什么人心,不是朝廷自己说了就可算数的!”
傅山大摇其头,道:“廷敬糊涂,枉读了圣贤书!满人自古都在王化之外,不识圣贤,不讲仁德,逆天而行,残害苍生。”
傅山说得脸红脖子粗,陈廷敬却是气定神闲,谈吐从容:“傅山先生所言,廷敬不敢苟同。当今皇上宽厚仁慈,上法先贤,下抚黎民,眼看着天下就要好起来了。”
傅山很是愤怒,道:“廷敬,你竟然说出这番话来,贫道替你感到耻辱!天下义士齐聚南方,反清复明如火如荼,你居然为清廷歌功颂德!”
陈廷敬只道请傅山先生喝茶,然后才说:“据我所知,反清义士顾炎武目睹前明余脉难以为继,早已离开南方,遁迹江湖了。”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八章(1)
傅山才端起了茶杯,气得掷杯而起,道:“顾先生是天下读书人的楷模,你休得玷污他的清名!”
陈廷敬往下压压手,待傅山坐下了,又道:“顾先生也是我敬重的人,但这名清与不清,要看怎么说。南宋忠臣陆秀夫,世所景仰。元军破国,陆秀夫背负幼帝蹈海而死,实在是忠勇可嘉。但是,我却替那年幼无知的皇帝感到痛惜!那还是一个孩子哪!他陆秀夫愿意去死,那不懂事的孩子未必愿意去死!陆秀夫成全了自己的万古英名,却害死了一个孩子!”
傅山痛心疾首道:“陈廷敬,你完了,你完了,你真是无可救药了!”
陈廷敬这回也提高了嗓门,道:“傅山先生,我向来敬重你的人品才学,但陆秀夫这种作为,自古看作大忠大义,在我看来未必如此!”
傅山撩衣而起,道:“告辞!”
这时,老太爷突然从里面出来,陈廷敬忙道:“这位是廷敬的岳丈。”
傅山笑道:“李老先生是崇祯十五年的举人,在山西读书人心中很有清望,傅山久闻了。”
老太爷道:“老朽惭愧。天色已晚,傅山先生可否在寒舍暂住一夜,明天再走?”
傅山摇头道:“救病如救火,贫道告辞了!只可惜,贫道救得了病,救不了世啊!”
陈廷敬却道:“傅山先生所谓救世,只能是再起干戈,生灵涂炭。反清复明,不如顺天安民!”
傅山不再打话,起身走人。陈廷敬追出客堂,把傅山送出大门方回。老太爷只道傅山先生令人敬佩,又令人叹惋。回到屋里,翁婿俩相对枯坐,过了好久,陈廷敬突然长长地叹了口气,道:“说到头他们都只是帮着帝王家争龙椅,何苦呀!所谓打天下坐江山,这天下江山是什么?就是老百姓。打天下就是打老百姓,坐江山也就是坐老百姓。朝代换来换去,不过就是老百姓头上的棍子和屁股换来换去。如此想来,甚是无趣!”
老太爷也是叹息,道:“廷敬,你这番话倒是千古奇论,只是在外头半个字都不可提及啊!”
陈廷敬只道知道的,便嘱咐老太爷早些歇息,自己去书房了。月媛过来劝他早些睡了,可他心里有事,只道你先歇着吧。
独自呆在书房,想着今日听闻之事,又想傅山这般再无益处的忠义,陈廷敬竟然泪湿沾襟。夜渐渐深了,屋子里越来越冷,感觉外头只怕是下雪了。陈廷敬提起笔来,写了些诗句:
河之水汤汤,我欲济兮川无梁。岂繄无梁,我褰我裳。河之水幽幽,我欲济兮波无舟,岂繄无舟,我曳我裾。我裳我裾,不可以濡兮,吾将焉求?
16
朱启家房子正是高士奇买下的,俞子易原来是他的钱塘老乡,京城里有名的泼皮。俞子易在京城混了多年,早已三穷三富,什么样的日子都见识过了。他一会儿暴富起来人模狗样,一会染上官司又变回穷光蛋。俞子易知道自己终究守不住到手的家财,都只因后头没有靠山。如今攀上了高士奇,便像抱住了活菩萨。高士奇现今不过是手无无寸权的詹事府录事,可他却是最会唬人的,俞子易便把他当老爷了。
高士奇住进了石磨儿胡同,大模大样的架势更是显了出来。每日回自家门前,总要先端端架子,咚咚地扣响门环。门人听得出老爷叩门的声响,忙开了门点头哈腰:“哦,老爷您回来了。”如今是冬天,门人低头把这高老爷迎了进去,早又有人递上铜手炉。高士奇眼睛也不瞟人,只接过手炉,慢慢儿往屋里去。那手炉家人老早就得预备着,不能太烫了也不能太凉了。这手炉是他早几年刚开始发迹时置办的,想着很是吉祥,到了冬日总不离手。进了客堂,唤作春梅的丫鬟会飞快地泡茶递上。高老爷的茶可不太好泡,总是不对味儿。家人们侍候着老爷的时候,高夫人也是总在旁边斥三喝四,只怪他们这也没做好那也没做好。
这几日高士奇都没去詹事府,每日只出门探探消息,就回家呆着。有日,高士奇在外头打听到桩好事,回家立马着人把俞子易叫了过来。家里人都知道,只要俞子易来了,阖家大小都不准进客堂去。
高士奇慢慢儿喝着茶,半日不说话。俞子易还不知道高士奇有什么大事找他,便先说了话,道:“高大人,那朱启这些天不找您了,天天上顺天府去,我可是还担着官司哪!”
高士奇不高兴了,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可以不住这里,皇上还要赏我房子哩!”
俞子易忙说:“高大人别生气,俞某不是这个意思。”
高士奇道:“生意人,眼光要长远些!”
俞子易说:“俞某明白!我们钱唐同乡都指望您飞黄腾达,也好对我们有个照应。”
高士奇说:“我高某是最看重同乡情谊的。我今日找你来,是想帮你发财。”
俞子易问:“高大人有什么生意要照顾我?”
高士奇说:“朝廷要把城里所有出天花的人家和四周五户以内邻里都赶出京城,永远不准进来。他们的房子,就空着了。”高士奇这消息原是他自己出门钻山打洞探听出来的,这会说着却像皇上亲口对他下了谕示似的。
俞子易听了大喜,道:“哦,是呀!这可是桩大生意呀!”
高士奇笑道:“这种事情不用我细细教你,你只记住别闹出麻烦来。”
俞子易忙朝高士奇拱手拜了几拜,道:“谢高大人指点!我在衙门里是有哥儿们的,我这就去了!”
高士奇坐着不动,他是从不起身送俞子易的。这会儿高夫人出来了,道:“老爷,您只是帮他出点子赚钱,我们自己也得打打算盘呀?”原来刚才她一直在里头听着。
高士奇笑道:“你不明白,俞子易赚钱,不就等于我赚钱?”
高夫人听得似懂非懂,又道:“老爷,您这么天天在家呆着,奴家也不觉得是个事儿。”
高士奇道:“我不天天出门了吗?”高士奇话这么说着,心里想想也慢慢虚起来了。毕竟好些天不知道宫里的事了。他闷头喝了会儿茶,突然起身出门。高夫人问他到哪里去,他只道我官里的差事你就别多问。
高士奇原来想去索额图家看看。他轻轻叩门,门人见是高士奇,冷了脸说:“原来是高相公!你自己来的,还是我家主子叫你来的?”
门人说的主子指的是索额图,索尼大人高士奇是见不着的。高士奇点头道:“索大人叫我来的。”
门人仍是不冷不热,道:“是吗?进来吧。我家主子在花园里赏雪,你自个儿去吧。”
高士奇忙道了谢,躬身进门。门人又冲着他的背影道:“我家主子正高兴着,你要是败了我家主子兴致,吃亏的可是你自己,别往我身上赖!”
高士奇回过身来只道高某知道,倒着退了几步,才转身进去了。高士奇穿过索府几个天井,又转过七弯八拐的游廊,沿路碰着下人就打招呼。进了索家花园,但见里头奇石珍木都叫白雪裹了,好比瑶池琼宫。高士奇还没来得及请安,索额图瞟见了他,便问:“高士奇,听说你在外头很得意?”
《大清相国》 第二部分《大清相国》 第八章(2)
高士奇跪了下来,头磕在雪地上发出声声钝响,道:“奴才给主子请安,奴才不敢!”
索额图道:“你在别人面前如何摆谱我且不管,只是别忘了自己的奴才身份!”
高士奇仍是跪着,又叩了头,道:“士奇终生都是索大人的奴才。”
原来索额图虽是处处提携高士奇,到底是把他当奴才使的。索额图道:“好好听我的,你或可荣华富贵;不然,你还得流落街头卖字去!”
高士奇道:“主子的恩典,士奇没齿不忘!”
索额图又道:“你是个没考取功名的人,我也是个没功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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