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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痴

_11 陀思妥耶夫斯基 (俄)
  “哦,绝对不会的!”
  “我真蠢,对您这样的人说这种话,”维拉的脸红了,“虽然您倦了,”她半转过身子准备走开,笑起来说,“可是此刻您的眼睛多么可爱……多么幸福。”
  “难道还幸福?”公爵生气勃勃地间,并高兴地大笑起来。”
  但是像男孩一样天真纯朴、不拘礼节的维拉,突然不知怎么的变得不好意思起来,脸也更红了,仍然笑着,急匆匆走出了房间。
  “多么……可爱……”公爵想。但立即就忘了她。他走到露台一角,那儿有一张沙发躺椅,躺椅前有一张茶几,他坐下来,双手捂着脸坐了约10分钟;突然急忙和不安地把手伸进侧袋,摸出了三封信。
  但是门又开了,科利亚走了进来。公爵的手很高兴又得把信放回到口袋里和可以捱过一段时光。
  “嗨,真是一桩事件!”科利亚说着,就在沙发躺椅上坐下,像所有他这样的少年一样,直截了当地就切入话题,“现在您怎么看待伊波利特,不会尊重他了吧?”
  “为什么呢……不过,科利亚,我很疲倦了……而且再来开始谈这一切,太使人忧郁了……但是、他怎么样?”
  “在睡,还能睡两小时。我明白;您没在家里睡觉;在公园里徘徊……当然,心情激动……这还用说。”
  “您怎么知道我在公园里徘徊,不在家里睡觉?”
  “维拉刚才说的。她劝我别进来。我忍不住,耽一会儿。这两个小时我在床边值班;现在我让科斯佳·列别杰夫替班。布尔多夫斯基已经走了。所以,公爵,您就睡吧,祝您晚……日,祝您日安!只不过,您要知道,我非常惊诧!”
  “当然……所有这一切……”
  “不,公爵,不;我感到谅诧的是《自白》。主要是他讲到幽灵和未来生命的那个地方,这里面含着一个伟--大--的思想!”
  公爵亲切地望着科利亚,他来的目的当然是想尽快谈谈这个伟大的思想。
  “但是,主要的,主要的不是一种思想,而是整个情境!如果伏尔泰、卢梭、普鲁东写了这份东西,我会去读,会发觉新思想,但不会惊诧到这种程度,但是,一个确实知道自己只能活10分钟的人说这一番话,这可是令人骄傲的!这可是个人人格独立的最高表现,这可是意味着直面勇对人生……不,这是伟大的精神力量!在这之后断定他故意不放上火帽,这就太卑下、太不自然!可是您要知道,昨天他们是欺骗了大家,耍了个花招:我根本没有跟他一起把东西装进旅行包,也从未见过手枪;是他自己收拾东西的,因此他一下子把我弄糊涂了。维拉说,您留他在这儿住;我起誓,不会有危险,何况我们大家都寸步不离守着他。”
  “昨天夜里你们中谁在那里?”
  “我,科斯佳·列别杰夫,布尔多夫斯墓;凯勒尔稍稍耽了一会,后来就到列别杰夫那儿睡觉去了,因为我们那里没有床钠好睡。费尔迪先科也睡在列别杰夫那里,7点钟就走了。将军总是在列别杰夫那儿的,现在也走了……列别杰夫可能马上就会到您这儿来;不知道有什么事,他在找您,问过两次了。如果您现在躺下回的话,要不要放他进来?我也要去睡了。啊,对了,我想对您说件事;刚才将军让我吃了一惊:6点多时布尔多夫斯基叫醒我去值班,甚至几乎是6点钟的时候;我出去了一会,突然遇见了将军,而且还醉得到了不认识我的地步:像根木柱子似的站在我面前;刚清醒过来就冲着我问:‘病人怎么样了?我来是打听病人槽况的……,我向他报告了,嗨,如此这般等等。‘这一切很好,’他说,‘但我是,我起早,主要是为了警告你;我有理由认为,当着费尔迪先科的面不能什么话都说,应该有所克制。’您明白吗,公爵?”
  “难道有这样的事?不过……对我们来说反正无所谓。”
  “是的,没有疑问,这无所谓,我们不是共济会会员!因此我甚至感到奇怪,将军竞为此而特意夜里来叫醒我。”
  “您说,费尔迪先科走了,是吗?”
  “7点钟走的;顺便到我这儿来了一下,我在值班!他说,他去维尔金那里睡个足。维尔金是个十足的酒鬼。好了,我走了:瞧,鲁基扬·季莫菲伊奇来了……公爵想睡觉,鲁基扬·季莫菲伊奇;往回走!”
  “仅仅耽1分钟,我深深敬重的公爵,有件在我看来有点重要的事,”进来的列别杰夫拖长了声音,用一种洞察一切的口吻轻声说着,并且庄重地鞠了个躬。他刚回来,甚至还未及回自己房间,因此还拿着帽子在乎中,他的脸流露出忧虑,还带着特别的不同寻常的自尊神情,。公爵请他坐下。
  “您两次问起过我?大概,您始终为昨晚的事感到不安……”
  “公爵,您是说为昨天这男孩的事?哦,不;昨天我的思想很紊乱……但是今天我已经不打算同您的意见争执了,无论在什么方面。”
  “争……您怎么说的?”
  “我说:争执,是个法语词,像许多其他词一样,已经进入我们俄语了,但我并不特别主张用这个词。”
  “列别杰夫,您今天怎么这样一本正经,循规蹈矩,说起话来咬文嚼字的,”公爵微微一笑说。
  “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列别杰夫几乎用一种使人怜悯的声音对科利亚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公爵,涉及到本人……”
  “哦,对,当然,当然,这不关我的事。再见,公爵!”科利亚马上就走开了。
  “我喜欢这孩子的明白知趣,”望着他背影列别杰夫说,“这小家伙挺灵巧,虽然挺缠人的。深深敬爱的公爵,我遭受了一件异常不幸的事,是昨天晚上还是今天清晨……我还捉摸不定确切的时间。”
  “是什么事情?”
  “侧袋里丢了四百卢布,深深敬爱的公爵;大家正给您庆贺生日,”列别杰夫苦笑着补了一句。
  “您丢失了四百卢布?这真遗憾。”
  “特别是对一个靠自己的劳动正直生活的穷人来说是这样。”
  “当然,当然,怎么会这样的?”
  “是喝酒造成的后果。我来找您是把您看做神明,深深敬爱的公爵,四百银卢布这笔款子我是在昨天下午5点钟时从一个债主那里得到的,接着就坐火车回到这里。皮夹放在口袋里。我换下制服穿上常礼眼,把钱放进常礼服,我想到了要把钱放在身边,打算晚上应人家的请求把钱交出去……就等代理人来。”
  “顺便问一句,鲁基扬·季真菲伊奇,您在报上登过广告说,您收金银物品作抵押付款,这是真的吗?”
  “是通过代理人;不用我自己的名字,也不用我的地址。我本钱微不足道,又因为添了人了,您自己也会同意,收一点正当的利息……”
  “是的,是的;我不过是了解一下;对不起,我打断了您。”
  “代理人没有来一而那时又送来了那个不幸的人;午餐后我已经处于一种亢奋状态;来了这些客人,喝了……茶,……我很快活,却不料大祸临头。当时已很晚了,凯勒尔进来宣布您的大庆日子,并吩咐拿出香槟来,亲爱的深深敬重的公爵,我有一颗心(您大概已经发觉了,因为我是配得到这一点的),我有一颗心,我不说赤胆忠心,但可以说是知恩图报的,我还以此引以为豪。为了使准备中的聚会更加庄重,我个人也等着祝贺您,我忽然想到去,换下家常便服,穿上回家后脱下的制服,我这么做了,公爵,您大概也注意到了我一晚上都穿着制眼。我换了衣服,却忘了放在家常便服中的皮夹。哦……上帝想要惩罚人的时候,首先剥夺你的理智,真是这样。直到今天,己经7点半了,我醒来时,像个疯子似的从床上跳起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抓那件常礼眼,一只是一只空口袋。皮夹子已音无踪迹。”
  “呵,这真不愉快。”
  “确实不愉快,您刚才找到的合适字眼真是得体,”列别杰夫不无狡黠地添了一句说。
  “不过,怎么会……”公爵若有所思,颇感不安地说,“这可是很严重的情况。”
  “确实严重,您又找了另一个字眼,公爵,为了表示……”
  “啊,够了,鲁基扬“·季莫菲伊奇,这用得着找字眼吗?重要的不是字眼……您认为,您喝醉时皮夹子会不会从您口袋里掉出来了?”
  “可能的。正如您坦率地所说的那样,喝醉时什么都有可能,我深深敬爱的公爵!但是,我请您判断一下:如果换衣服时我把皮夹子抖落出来了,那么掉下来的东西应该就在那里地板上。现在这东西在什么地方呢?”
  “您不会把它塞到桌子抽屉里什么地方了?”
  “全部找遍了,到处都找过了,何况我没有往哪儿藏过,也没有开过任何抽屉,这点我记得很清楚。”
  “看过柜子里吗?”
  “第一件事就看那里,今天甚至已经看了好几遍了……再说我怎么会塞到柜子里去呢,我衷心尊敬的公爵?”
  “我承认,列别杰夫,这很使我不安。这么说,有人在地板上捡了它?”
  “或者从口袋里偷的,二者必居其一。”
  “这使我非常不安;因为到底是谁……这就是问题所在。”
  “毫无疑问,主要的问题就在这里,您用词之确切、表达思想之恰当,分析情况之精确真令人惊讶,公爵阁下。”
  “啊,鲁基扬·季莫菲伊奇,别嘲弄人了,这里……”
  “嘲弄!”列别杰夫双手一拍,大声嚷了起来。
  “算了,算了,算了,好吧,我可不是生气,这里完全是另一回事……我担心的是人们。您怀疑是谁?”
  “这是个最难知……最复杂的问题!我不怀疑女仆:她呆在自己厨房里。也不是亲生的孩子们……”
  “这还用说。”
  “看来,是客人中的什么人。”
  “但这可能吗?”
  “这是完全不可能,最大的不可能,可是又必定是这么回事。不过、我同意做这样的设想,甚至确信,如果是偷窃,那么不会是在晚上发生的,因为当时大家都聚集在一起,而会是在夜里或者甚至是在快要到清晨的时候,是在这里过夜的哪个人干的。”
  “啊,我的天哪!”
  “自然,布尔多夫斯基和居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是排除在外的,因为他们没有进我的房间。”
  “这还用说,甚至即使他们走进去过也不会!谁在您那里过夜的?”
  “连我在内,我们有四个人,住在两个相邻的房间:我,将军,凯勒尔和费尔迪先科先生。看来,是我们四人中的一个!”
  “也就是三个中的某一个,但是谁呢?”
  “我把自己算在内是为了公正,也为了合乎规矩,但是,公爵,您也会同意,我不可能自己偷自己,虽然世上也常有这样的事……”
  “啊,列别杰夫,这多无聊!”公爵不耐烦地高声说,“说正经的,您干吗拖拖拉拉的!……”
  “这就是说,剩下三个人,首先是凯勒尔先生。这个人反复无常,总是醉醺醺的,在某些方面是自由主义者,也就是说到钱袋的事,其他方面带有的倾向,与其说是自由主义,不如说是古代骑士式的。他在这里起先是在病人的房间里,已经半夜里了才换到我们这里来,借口说睡在光地板上太硬了。”
  “您怀疑是他?”
  “我怀疑过。当我在早晨7点多时像疯子似的一跳而起用手贴住前额的时候,马上叫醒了睡着安稳觉的将军。考虑到费尔迪先科奇怪地消失踪影,这一点已经引起了我们的怀疑,我们俩立即决定搜索凯勒尔,他睡得像……像……几乎就像死猪一股。我们完完全全搜了个遍:口袋里一个子几也没有,甚至没有一个口袋是没有窟窿的。方格蓝布手帕脏得不成样子。还有一封情书,是哪个女仆写的,信中向他要钱并进行威胁,再就是您知道的那篇小品文的碎片。将军认为他是无辜的。为了彻底弄清楚我们叫醒了他本人,好容易才推醒了他;他勉强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张大了嘴巴,一副醉态,脸上的表情是怪诞、无辜的,甚至是愚蠢的,--不是他!”
  “哦,我真高兴!”公爵高兴地叹了口气,“我曾多么为他担心!”
  “担心?看来,您已经有理由怀疑了?”列别杰夫眯缝着眼说。
  “哦,不,我是这么说说的,”公爵语塞了。“我说担心,真是愚蠢得可以。列别杰夫,帮帮忙,别把这话传给任何人……”
  “公爵,公爵!您的话在我的心里……在我心里深处,那里就是坟墓!……”列别杰夫把礼服贴在心坎处,激昂地说。
  “好,”好!……这么说,是贫尔迪先科?也就是,我想说,您怀疑费尔迪先科?
  “还有谁呢?”列别杰夫凝神望着公爵,悄悄地说。
  “哦,是的,当然喏……还会有谁……就是说,我又说错了,有什么证据呢?”
  
  “证据是有的。首先,他是在早晨7点,甚至是6点多时消失的。”
  “我知道,科利亚对我说过,费尔迪先科到他那里去了一下,说要到……我忘了,到谁那里,到一个好朋友家去睡个足。”
  “是到维尔金那里。这么说,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已经对您说了?”
  “他一点也没提及失窃的事。”
  “他是不知道,因为暂时我还对此事保密。这么说,他去维尔金家了;似乎事情没什么好奇怪的,一个醉汉到另一个跟他自己一样的醉汉那里去,尽管天还刚刚亮,又没有任何理由。但是这里却露出了踪迹:他走了,却留下了地址……现在,公爵,请注意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留下地址?……为什么他绕个弯,特意去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那儿并告诉他‘去维尔金家里睡个足’。谁对他要走,甚至他正是要去维尔金那里感兴趣?为什么要告诉人家?不,这里有精妙之处,小偷的精妙之处,这就是说:‘瞧,我故意不隐瞒我的行踪,我怎么会是小偷呢?难道小偷会告诉他到哪儿去的吗?,这是一种想排除怀疑的过分的细心,也就是说,想擦去沙地上的足迹……您明白我的意思吗,我深深敬爱的公爵?”
  “明白,非常清楚地明白,但是这可是不够的。”
  “第二条理由:他的行踪是假的,他给的地址是不准确的。过了1小阶,也就是8点钟的时候,我已经去敲维尔金的门了,他住在五条街,我甚至还认识他。赞尔迪先科的影子也没有。虽然从女仆那里(她完全是个聋子)追问出来,一个小时前确有某个人敲过门,甚至用的劲相当大,连门铃也扯断了。但是女仆没有开门,她不想叫醒维尔金先生,也可能是她自己不愿意起来。这种事也常有。”
  “这就是您的全部证据吗?这不够。”
  “公爵,那么该怀疑谁呢,您倒判断判断?”列别杰夫非常动人地结束说,在他的苦笑中闪现出某种经验的神情。
  “您再好好看看房间和抽屉!”公爵沉思片刻后忧虑地说。
  “细细看过了!”列别杰夫更加动人地叹了口气说。
  “嗯!……何必,您何必要换掉这件常礼服呢?”公爵烦恼地敲了一下桌子,感叹道。
  “这是一出古老喜剧中提的问题。但是,心地无比善良的公爵,您把我的不幸已经太往心里去了!我不配这样对待。也就是说,我一个人不敢当;但是您也在为罪犯……为微不足道的费尔迪先科先生感到痛苦,是吗?”
  “是的,是的,您确实使我很不安,”公爵心不在焉和不满地打断了他的话,“那么,既然您这么深信这是费尔迪先科于的、您打算做什么呢?……”
  “公爵,我深深敬爱的公爵,别人还会是谁呢?”列别杰夫用越来越受感动的腔调巴结着说。“要知道没有别的人可以设想为那个人,因而,除了费尔迪先科先生,完全不可能怀疑别的人,要知道,这么说吧,这又是一条不利于费尔迪先科的证据,已经是第三条了:因为还是这个问题:别的人还会是谁?总不见得我该怀疑布尔多夫斯基先生吧,嘻-嘻!”
  “照您,多么荒谬!”
  “最后,总不是将军吧。嘻-嘻?”
  “简直胡说八道!”公爵几乎生气地说,他不耐烦地在座位上转来转去。
  “还用说不是胡说八道吗,嘻-嘻!这个人,也就是将军,真把我逗笑了,刚才我跟他趁热打铁追踪到维尔金家……应该向您指出,当我失窃后首先叫醒他时,将军比我还要感到震惊,甚至脸色都变了,红一阵,白一阵,最后突然显得部样正义凛然,表示着强烈的义愤,我甚至都没有料到会到那种程度。真是个正人君子!他经常吹牛,这是他的癖好,但是是个有高尚情操的人,同时他又是个缺少心眼的人,他的纯真无邪可以令人充分信任他。我已经对您说了,我深深敬爱的公爵,我对他不仅有好感,而且喜欢他。突然他停在街中央,解开常礼服,敞开胸,说‘搜搜我,您搜过凯勒尔,为什么不搜我呢?公正要求这样做,他手脚都抖动着,甚至脸变得雪白,一副威严可恨的样子。我笑了起来,说,‘听着,将军,如果别人对我这样说你,我立即用自己的双手把我的头颅取下来,将它放在一只大盘子里并亲自端给所有怀疑你的人,对他们说:瞧,看见这颗脑袋了吧,我就用自己的这颗脑袋为他担保,不仅,是脑袋,甚至还可以赴汤蹈火。瞧我准备怎么为你担保。”他当即扑过来拥抱我,仍然在大街中央,眼泪夺眶而出,浑身颤粟着,紧紧地招我搂在胸前(弄得我甚至差点咳嗽起来。)他说:‘你是我患难中留下的唯一的朋友!,真是个易动感情的人!于是,当然罗,一路上他立即讲了个类似境遇的坏事,说年轻时有一次他被怀疑偷了500卢布,但是,第二天他扑进熊熊燃烧的房子,从火中拖出了怀疑他的伯爵和当时还是少女的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伯爵拥抱了他,这样就有了他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的婚姻,而次日在火灾的废墟中找到了装着失款的盒子;这是一只英国构造、带暗锁的铁盒,不知怎么的掉到地板底下去,因此谁也没有发觉它,直到这场火灾后才找到。这纯粹是胡说。但是他说到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时,甚至叹泣起来。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是个气度高贵的妇人,尽管她生我的气。”
  “你们不认识?”
  “几乎不认识,但我真心诚意想和她认识,哪怕只是为了在她面前辩解。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对我有所不满,认为似乎是我现在腐蚀了他丈夫,使他酗酒。但我不仅没有腐蚀他,反而还劝阻他;也许,我现在正使他摆脱有害的家伙。再说他是我的朋友,我向您承认,我现在不会撇下他,也就是说,他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因为唯有重感情才能把握他。现在他甚至完全不去拜访自己的大尉妻子了,虽然暗中非常想去见她,有时甚至为她唉声叹气,特别是每天早晨起床穿靴子那一会,不知道为什么正是这个时候。他没有钱,槽就槽在这里,而没有钱无论如何也休想去她那里。他没有向您要过钱吗?我深深敬爱的公爵?”
  “没有,没有要过。”
  “他不好意思。他本来想过的,甚至向我承认,他想来麻烦您,但是不好意思,因为不久前您才借钱给他,加上他认为您不会给的。他把我当朋友才吐露这话的。”
  “那您没有给他钱吗?”
  “公爵!我深深敬爱的公爵!不光是钱,为了这个人,这么说吧,甚至生命……不,不过我不想夸大,不是生命,但是可以这样说,为了这个人我真的愿意经受一次热病,害一个脓肿或者甚至咳嗽,只要有非常的必要;因为我认为他是个伟大的但又是个沉沦的人!就是这样!不光是钱!”
  “这么说,您给他钱了?”
  “没有,钱我没有给,他自己知道,我是不会给的,但要知道唯一的目的是使他节制和改正。现在缠着要跟我一起去彼得堡;我去彼得堡可是为了要趁热打铁追踪费尔迪先科先生,因为我肯定他已经在那里了,我的将军也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但我怀疑,到了彼得堡他会从我身边偷偷溜走,好去找大尉妻子。我承认,我甚至会故意放他走,我们已经讲好,一到被得堡就立即兵分两路,以便更容易抓住费尔迪先科先生。我就这样要先把他放了。然后突然像雪落到头上一样,去大尉妻子那里回见他,--其实,是要使他感到羞愧,作为一个有家室的人,作为一个一般所说的人,他应该得这一点。”
  “只不过别闹得。满城风雨,列别杰夫,为了上帝,别闹得满城风雨,”公爵感到强烈不安,悄声说。
  “哦,不会的,其实只是为了使他感到羞愧、同时也闪看看他是一副什么模样,因为根据模样可以做出许多结论,我尊敬的公爵,特别是这样的人!啊,公爵!尽管我自己遭到这么大的不幸,但是甚至现在我还是不能不想到他,不能不想到怎样纠正他的道德,我深深敬爱的公爵,我对您有个不同寻常的请求,我坦白地说、甚至正是为了这点才来的(您已经跟他们家熟悉了)甚至还在他们那里住过;要是您,心地无比善良的公民,您决定在这件事上协助我,其实只是为了将军一人和他的幸福……”
  列别杰夫甚至交叉起双手,犹如祈祷那样。
  “什么事情于怎么协助?请相信,我相当愿意完全理解您,列别杰夫。”
  “我到您这儿来唯一怀着的就是这种信心。通过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可以起作用;这么说吧;可以在他自己家里内部观察、注意他这位阁下。不幸的是,我跟他家不熟悉……况且这里还有尼古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他崇拜您,可以说,是出于少年的一片真心,他大概也会帮忙的……”
  “不,上帝保佑,别把尼娜·亚历山记罗夫娜扯进这件事上……还有科利亚……不过可能我还没有理解您的用意,列别杰夫。”
  “这里根本没什么要理解的!”列别杰夫甚至在椅子上跳将起来,“只要感情的温柔,这就是我们病人的全部药物。公爵,您允许我把他看做是病人吧?”
  “这甚至显示出您的委婉和智慧。”
  “我举一个例子给您解释,为了明白起见我就用一个实例。您瞧,这是个什么人:他现在一心恋着这个大尉妻子,而没有钱是不能上她那儿的,今天我就打算在她那儿抓获他,这是为他幸福着想;但是,假定说,不光是大尉妻子的事,而是甚至犯了真正的罪行,啼,某桩最可耻的行为(虽然他根本不会这样做),那么到那时,我说,也只要用高尚的温情,这么说吧,你就能了解他的一切,因为他是个重感情的人!请相信,他熬不过五天,自己就会讲出来,会痛哭流涕,承认一切;如果做得巧妙和高尚,通过家庭和您对他进行一切监视,这么说吧,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尤其能如此:哦,心地无比善良的公爵!”列别杰夫甚至颇为感奋地跳起来说,“我可不断定他一定……可以说,我愿意哪怕是现在为他流淌我的全部鲜血,虽然您也会同意,没有节制地酗酒,大尉妻子这一切加在一起是会导致一切后果的。”
  “这样的目的,我当然总是愿意帮助的,”公爵站起来说,“只不过我向您承认,列别杰夫,我现在心里不安得不得了;您说,您不是一直……总之,您自己说的、您怀疑费尔迪先科先生。”
  “还会有谁呢?还会有谁,我最诚挚的公爵?”列别杰夫动人地微笑着,又动人地交叉着双手。
  公爵皱起眉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您看见了,鲁基杨·季莫菲伊奇,这事弄错了是很可怕的。这个费尔迪先科……我倒是不想说他的坏话……但是这个费尔迪先科……也就是说,谁知道呢,也许这就是他!……我想说,也许,他真的比其他人……更可能做这种事。”
  列别杰夫瞪大眼睛看着,竖起耳朵听着。
  “您要知道,”公爵感到迷惑,越来越皱紧双眉,在房间里前前后后踱来踱去,竭力不朝列别杰夫看一眼,“有人告诉我……对我说到费尔迪先科先生,除了别的以外,他仿佛是这样的人,即当着面应该克制,多余的话……什么也别说,您明白吗?我的意思是,也许,他真的比其他人更可能……不要弄错,这是主要的,明白吗?”
  “谁对你讲的费尔迪先科先生的?”列别杰夫急忙追问。
  “是人家轻轻告诉我的,不过我自己不相信这一点,我不得不告诉您这一点,对此我真感遗憾,我请您相信,我自己确实不相信这一点……这有点荒谬……咳,我做得多愚蠢呀!”
  “要知道,公爵,”列别杰夫甚至浑身打起颤来,“这很重要,现在这太重要了,也就是说,这不是讲费尔迪先科先生,而是讲这个消息是怎么传到您这里的(说这话的时候,列别杰夫跟在公爵后面前后跑来跑去,竭力想与之同步。)是这么回事,公爵,我现在告诉您:刚才,我和将军去维尔金家的时候,在他对我讲了火灾的事以后,他突然开始向我提到有关费尔迪先科先生的同样的话,当然,是满腔愤慨的,但是他说得既无条理又不顺当,我不由得向他提了一些问题,结果我完全可以确信,这一情况纯粹是他阁下灵感所发。其实,可以说,是出于一片好心。他之所以撒谎,唯一的原因就是不能克制感情:现在您看到了,如果他撒了谎,我对此深信不疑,那么您是怎么会听到这活的呢?要明白,公爵,这在他身上不过是一时灵感所至,那么究竟是谁告诉您的呢?这很重要……可以说……”
  “刚才科利亚告诉我这一点的,而他则是不久前父亲对他说的,他在6点钟或6点多的时候,不知干什么从房间里出来,在前室遇到了他父亲。”公爵讲述了一切细节。
  “好,瞧,这就叫蛛丝马迹,”列别杰夫搓着双手,不出声地笑着,说,“我就是这么想的!这就是说,他阁下故意在5点多的时候中断自己的安稳觉,去叫醒心爱的儿子,为了告诉他与赞尔迪先科先生相处非常危险!由此可见,费尔迪先科先生哪是什么危险人物!他阁下那种父亲不安又是怎么回事!嘿-嘿!……”
  “听着,列别杰夫,”公爵完全窘住了,“听着,要悄悄地行动!别弄得满城风雨!我求您了,列别杰夫,我恳求您……在这种情况下我发誓,我将协同您,但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别让任何人知道!”
  “请相信,最好心、最真诚、最高尚的公爵,”列别杰夫完全激奋地大声嚷道,请相信,这一切将埋在我这旧君子之心中,悄悄地行动,一起干!悄俏地行动,一起干!我甚至愿把我的全部鲜血……公爵阁下,我是个灵魂和精神都很卑微的人,但是您可以去问任何一个无赖,而不光是卑徽的人:他更愿意图谁打交道,跟他这样的无赖,还是跟像您这样最高尚的正人君子?他会回答,愿意跟最最高尚的正人君子打交道,这就是道德的胜利!再见,我深深敬爱的公爵!悄悄地行动……悄悄地行动而且……一起干”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公爵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当他触及这三封信时他就浑身发凉,为什么他要把读信的时刻推迟到晚上。还是早晨的时候,他始终没有决心拆开这三封信中的哪一封,就在自己的沙发床上昏昏入睡,做起恶梦来,他又梦见那个“有罪的女人”向他走来。她又用那双有着长长睫毛闪闪发亮的眼睛望着他,又叫他跟她走,他又像刚才那样惊醒过来,痛苦地回忆着她的脸容。他本想立即去她那里,但他不能去;最后,几乎是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打开了信,读了起来。
  这些信也像梦一般,有时会做一些奇怪的梦,不可能也是不自然的;当您醒来时,您会清晰地记起这些梦,并对梦里怪诞的事实感到惊异:您首先会记得,在您做梦的整个过程中理智并没有离开您;您甚至会回想起,在整个这段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您被凶手包围了,他们对您耍花招,他们对您很友好,隐瞒了自己的图谋,实际上他们已经准备好武器,他们不过是等某个信号,而您在这段时间里却巧妙而且合乎逻辑地周旋着;您还会回忆起,最后您怎么狡猾地骗过了他们,躲开了他们;后来您猜到了,他们识透了您的欺骗,只不过在您面前不露声色,装做不知道您躲在哪里;但是您更狡猾,又一次欺骗了他们,这一切您都能清晰地回忆起来。但是为什么在那当口您的理智会容忍这样显而易见是荒谬和不可能的事,让它们充斥您的梦境呢?您的一个凶手在您的眼里变成了一个女人,又从女人变成了一个又小又狡猾又坏的侏懦,而您却立即将这一切当作既成事实,几乎没有丝毫疑虑地容忍了,并恰恰是在这同时,从另一方面来说,您的理智却处于最为强烈的紧张状态,显露出非凡的力量、机智、悟性、逻辑,--这是为什么?当您从梦中醒来,已经完全进入了现实,您几乎每次都感觉到,有时怀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力量感觉到这么一种印象,您把某个您未曾解开的谜连同梦境一起留下了,--这又是为什么?您嘲笑您所做的梦的荒诞,与此同时又感觉到,在这些荒诞离奇的交织中又包含着某种思想,而这个思想已经是现实的了,是属于您的真正生活,是过去一直存在、现在也仍然存在于您心问的,您的梦似乎告诉了您某种预言式的、您所期待的新东西,您的印象是强烈的。它令人高兴或者令人痛苦,但它究竟包含着什么、告诉您什么--这一切您却是无法理解、无法记住的。
  读了这几封信后几乎也是这样。但是,在还没有打开它们时公爵就感觉到,这些信存在和可能的事实本身简直就像一场恶梦。晚上他一个人徘徊的时候(有时甚至自己也不记得,他在什么地方踢囚)他间自己,她怎么有决心给她写信?她怎么能写这种事?她的头脑中怎么会产生这么失去理智的非分之想?但是这种非非之想已经在实施了,对他来说最为惊讶的是,在他看这些信时,他自己几乎相信有可能实现这一非非之想,甚至相信这种想法是有理由的。当然,这是梦,是恶梦,是失去理智。但是这里也包含着某种现实得令人难受、正确得令人痛苦的道理,这一道理为这梦,为这恶梦,为这失去理智做了辩护。一连几小时他仿佛发诸语一般对读到的信口中念念有词,不时记起其中的片断,有时停留在那些字句上,沉思良久。有时他甚至想对自己说,他早就预料到这一切,过去就预料到了。他甚至觉得,他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就已读到过这一切,而从那时起他一直为之忧愁、为之煎熬,为之担忧的一切,全都包含在他早已读过的这几封信中。
  “当您展开这封信的时候(第一封信这样开头的),您首先会看一下暑名。署名会告诉您一切,说明一切,因为我没什么要在您面前辨白的,也没什么要向您解释清楚的、假若我多少与您一样的话,您可能还会对这种无礼而生气;但是我是谁,您又是谁?我们是如此相反的两极,我在您面前又是那样的坏,我无论如何已经不能使您生气了,甚至假如我想要那样也不行。”
  下面在另一个地方她写道:
  “别认为我的话是一个精神病患者的病态的亢奋,但对于我来说您是完美的!我看见过您,我每天都看见您。我可不是在评论您;我不是凭理性得出您是完美的结论的;我不过是相信这点。但是在您面前我是有罪孽的:我爱您。完美可是不能爱的;对完美只能像看完美那样来看,不是吗?然而我却爱上了您。虽然爱情使人们平等,但是,请别担心,我不把您与我自己相提并论,即使在最隐秘的思想中也不这样做。我对您写:‘请别担心;,难道您会不放心吗?……假如可以的话,我愿意吻您的脚印。哦,我跟您不可同日而语……您看署名吧,尽快看署名吧!”
  “然而,我发现(她在另一封信里写道),我把您与他联结起来,都一次也还没有问过,您是否爱他?他只看见您一次就爱上您了。他回忆起您犹如回忆起‘光明’;这是他自己的话,我是从他那儿听说的。但是没有这句话我也明白,对他来说您就是光明。我在他身边生活了整整一个月,这才明白,您也爱他;对我来说您与他是一回事。”
  “这是怎么回事(她还写道),昨天我经过您身边时,您似乎脸红了?这不可能,我只是这么觉得而已。即使把您带到最肮脏的藏垢纳污的场所,让您看赤裸棵的邪恶,您也不应该脸红;您无论如何不会因为受了屈辱而愤慨。您可能会仇恨所有卑鄙下流之徒,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别人,为那些受到他们侮辱的人。您却不会受到任何人的侮辱。知道吗,我觉得,您甚至应当爱我。您对于我来说就像对他来说一样是光明之神,而天使是不会憎恨的,不会不爱的。我常常对自己提这样的问题:是否可以爱大家,爱所有的人,爱所有自己亲近的人?当然不能,甚至是不自然的。在抽象的爱人类中几乎总是只爱自己一个人。但是这对我们来说是不可能的,而您只是另一回事:当您不能把自己与任何人相比较的时候,当您超越任何侮辱、超越任何个人的愤恨的时候,您怎么会不爱哪怕是某个人呢?只有您:一人能无私地爱,,只有您一人能不是为了自己个人去爱,而是为了忽所爱的人去爱。哦,当我知道您因为我而感到羞耻或愤怒的时候,我是多么痛苦!这下您就完了:您一下子把自己与我相提并论了……
  昨天遇见您以后我回到家,虚构出一幅画来,画家们总是按照福音书上的故事来画基督,要是我就画成另一种样子:我要画他一个人,因为他的门徒有时是留下他一个人的。我只画一个小孩子与他在一起。孩子在他身边玩;也许,他用自己孩子的话语对他讲述什么,基督听着他,但此刻却在沉思:他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出神地停在孩子长着浅色头发的脑袋上。他望着远处天涯,如整个世界一般宏伟的思想在他的目光中安然常驻;他的脸容是忧郁的,孩子不再作声,胳膊肘撑在他的膝盖上,一只手托住脸颊,仰若头,仪孩子们有时沉思那样若有所思地凝神望着他。夕阳西下……这就是我的画!您是纯结无暇的,您的全部完美就在这纯洁无暇中,哦。只是要记住这一点!我对您的热烈情感又关您什么事!您现在已经是我的了,我将一辈子追随您的左右……我很快就要死了。”
  未了,在最后一封信中写道:
  “看在上帝面上,请什么也别想我;也别认为我这样给你写信是在贬低我自己,或者认为我是属于以贬低自己为乐的那种人(哪怕甚至是出于自尊而这样做)。不,我有自己的慰藉;但我很准向您讲清楚这一点。我甚至难以对自己讲清楚这一点,尽管我常为此而苦恼。但是我知道,即便是自尊心发作也不能贬低自己。但出于心灵纯洁的自我贬低我也做不到。因而我根本不是贬低自己。
  为什么我希望你们结合:为你们还是为自己?当然是为自己,这样我的一切伺题都迎刃而解,我早就这样对自己说……我听说,您姐姐阿杰莱达当时曾议论过我的照片,说有这样的美貌可以翻转乾坤。但是我不要乾坤;听见我说这话,您会觉得可笑,因为您看见我听明穿着镶花边的衣服,戴着钻石首饰、跟一批酒鬼和坏蛋混在一起,您别去看这些,我几乎已经不存在了,我知道这一点:上帝知道,取代我活在我躯体上的究竟是什么。我每天在两只可怕的眼睛里看到这一点,这两只眼睛经常在望着我,甚至不在我面前时也是这样,这双眼睛现在沉默着(它们始终是沉默的),但我知道它们蕴含的秘密。他家的房子阴森,沉闷,那里也有秘密。我相信,在他的抽屉里藏着一把用绸子包起来的剃刀,就位莫斯科那个杀人犯一样;那个人也和母亲住在一幢房子里,也用丝绸包着剃刀,以便割断一条喉咙;我在他们家的时候,始终一直觉得在什么地方,在地板的哪块木板下面有个死人,可能还是他父亲藏的,盖着一块漆布,就像那个莫斯科的尸体一样,周围摆满了装着日丹诺夫防腐剂的玻璃瓶,我甚至可以指给您看在哪个角落。他老是默默无语,但是我可知道,他爱我爱得已经恨不起我来了。你们的婚礼将和我的婚礼一起进行,我跟他是这么商定的。我对他没有秘密。不然我会因恐惧而把他杀死……但是他会先杀死我的……现在他笑了起来说,我是在说呓语,他知道我在给您写信。”
  在这些信里还有许多许多这样的吃语。其中一封,是第二封,用蝇头书写槽了两张大号的信纸。
  最后,公爵从幽暗的公园里走了出来,像昨天一样,他在那里蹀踱良久。他觉得清彻明亮的的夜色比平时更为明亮;“难道时间还那么早?”他心里想。(他忘了带表。)他仿佛听到了远处什么地方的音乐;“大概是在车站那儿,”他又想,“当然,他们今天是不会去那里的。”刚想到这点,他看见自己已经站在他们别墅门前了;他就料到,最后他一定会来到这里的,于是,他屏息静心跨上了廊台;没有人来迎接他,廊台上空荡荡的。他等了一会,推开了去厅屋的门。“这扇门他们是从来也不关的,”他头脑中闪过这个念头,但厅屋里也空无一人,里面几乎漆黑一团。他站在屋子中间困惑不解。突然门开了,亚历山德拉·伊万诺夫娜手拿蜡烛走了进来。看见公爵在那里,她很惊讶,像是询问一般停在他面前。显然,她只是穿过这间屋子,从一扇门到另一扇门,完全没有想到会撞见什么人。
  “您怎么在这里?”她终于说。
  “我……顺便来……”
  “妈妈不大舒服,阿格拉娅也是。阿杰莱达躺下睡了,我也要去睡。今天整个晚上就我们呆在家里,爸爸和公爵在彼得堡,”
  “我来……我到你们这儿来!……现在……”
  “您知道现在几点了?”
  “不知道……”
  “12点半。我们总在1点钟睡的。”
  “啊,我以为……是9点半。”
  “没关系!”她笑了起来,“为什么您刚才不来?也许,有人还等过您呢。”
  “我……以为……”他喃喃着走了。
  “再见!明天我会让大家发笑的。”
  他顺着绕公园的路走回家去。他的心怦抨直跳,思绪万干,他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像梦境。突然,就像刚才他两次梦见同一个幻影醒来时一样,那个幻影又出现在他面前。还是那个女人从公园里走出来,站在他面前。就像在这里等着他似的。他颤粟了一下,停住了,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它。“不,这不是幻影。”
  她终于面对面站在他面前,这是他们分离后第一次见面,她对他说了些什么话,但他只是默默望着她;他的心百感交集,痛苦得发出了呻吟。呵,后来他永远也忘不了跟她的这次见面,并总是怀着同样的痛苦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她发狂似的一下子在马路中间跪倒在他面前;他吓得后退了一步,而她抓住他的手,吻它,就像刚才梦中那样,她那长长的睫毛上此刻正闪烁着泪花。
  “起来,起来!”他一边扶她起来,一边惊恐地喃喃说,“快起来!”
  “你幸福吗?幸福吗?”她连连问,“你只要对我说一句活,你现在幸福吗?今天,此刻?在她身边?她说了什么?”
  她没有起来,她不听公爵的;她间得仓促,说得也急促,犹如有人在追赶她一样。
  “我将照你吩咐的那样明天就走。我不再……我现在可是最后一次见你了,最后一次!现在可完全是最后一次了!”
  “镇静些,起来吧!”他绝望地说。
  她贪婪地盯着他,仍紧紧抓住他的手。
  “别了!”她最后说着,站起身就很快地离开他,几乎是跑着离去。公爵看见,在她身旁突然出现了罗戈任,他扶着她的胳膊带她走开。
  “等一等,公爵,”罗戈任喊道,“过5分钟我会回来一下的。”
  过5分钟他真的来了;公爵在原地等着他。
  “我把她安顿上了马车,”他说,“10点钟起马车就在那边角落上等着,她就知道你会整个晚上都呆在那一位身边。刚才你给我写的那些话,我准确无误地转告了。她再也不会给那一位写信了;她许诺的;按照你的愿望,明天她就离开这里。她想最后见你一面,虽然你拒绝了;于是我们就在这个地方等候你回来,就在那里,在那张长椅上。”
  “是她自己带你一起来的?”
  “那又怎么啦?”罗戈任咧嘴笑着说,“我看见的是我早已知道的事。看来,你看过信了?”
  “难道你真的看过这些信?”公爵问道,这个念头使他大为吃惊。
  “这还用说;所有的信她自己都给我看过。你记得有关剃刀那一段话吗,嘻-嘻!”
  “真是个疯子!”公爵扳捏着双手嚷了起来。
  “谁知道那回事,也许不是,”罗戈任似是自言自语轻轻地说。
  公爵没有回答。
  “好,告辞了,”罗戈任说,“要知道明天我也走,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请原谅!啊,兄弟,”他很快又转过身来补充说,“你干嘛什么也不回答她?‘你到底幸福不幸福?’”
  “不,不,不!”公爵无限悲痛地喊道。
  “还会说‘是的’吗?”罗戈任狞笑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我们故事中的两位主人公在绿色长椅上约会以后过了约星期。在一个明媚的上午10点半左右,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普季岑娜出来拜访自己的熟人后,思虑重重、黯然神伤地回到家里。
  有这么一种人,对他们很难说出什么最典型、最有特点的个性能一下子整个地形容他们;这是那些通常被称作“平平常常”、“绝大多数”的人,他们确实构成任何社会的大多数。作家们在自己的中长篇小说中大多努力选取社会的典型,形象地、艺术地表现他们,这种典型在现实生活中完全是很少能遇见的,但是他们几乎比现实本身更为现实。波德科列辛*作为一种典型,也许甚至是夸大了的,但绝非凭空捏造。有多少聪明人从果戈理那里认识了波德科列辛后,立即就发现有几十、几百他们的熟人和朋友跟波德科列辛相象得不得了。在读到果戈理的作品前他们就知道,他们的这些朋友就是波德科列辛这样的人,只是还不知道就该这样称呼他罢了。在现实生活中新郎面临婚礼时跳窗逃走是极为罕见的,因为不说别的,这样做至少是很让人尴尬的;但是有多少新郎,甚至还是些可尊敬的聪明人,在婚礼前却在自己内心深处准备承认自己是波德科列辛。不是所有的丈夫时时处处都高喊:“Tu I’as voulu,George dandim!*但是,天哪,全世界有多少丈夫在他们的蜜月后却几百万次甚至几十亿次重复着这一发自心扉的呼声,而谁又知道,也许就在婚礼后的第二天。
  就这样,我们不再做更认真的说明,只想说,在现实生活中人物的典型性仿佛被掺了水,所有这些乔治·当丹和波德科列辛确实是存在的,每天在
  *果戈理喜剧《结婚》中的人物。
  **法国莫里哀的喜剧《乔汉·当丹》中的话,“你是自作自受,乔治·当丹”。我们面前奔来奔去,往来穿梭,但是似乎处于稍微稀释的状态。最后,为了真理的全面性,需要附带说明一下,整个儿如莫里哀塑造的乔治·当丹一般的活乔治·当丹,在现实生活中也可能会遇到,尽管很难得碰上。我们就此结束我们的议论,它开始变得像杂志上的批评文章了。但是在我们面前毕竟还留着一个问题:小说家该怎么处理那些普普通通、完全是“平平常常的”人,怎么把他们展示给读者,使他们多少变得能使人产生兴趣?在叙述中完全避开他们无论如何是办不到的,因为普通人无时无刻都大量地构成了日常生活事件中必不可少的环节;避开他们,也就破坏了真实性。光用一些典型去充塞小说,或者,为了引人兴趣,甚至干脆让一些古怪和虚幻的人物布满小说,那么是不真实的,大概,也不会引起兴趣。据我们看来,即使是在普通人中间,作家也应该努力去寻找有意义的和有教益的特色。例如,有些普通人的本质恰恰在于他们始终一贯和一成不变的普通性上,或者,更好的是,尽管这些人的非凡的努力无论如何想要脱离平常和保守的巢穴,他们的结局去仍然是依然故我,永远只是墨守成规,那么这样的人甚至具有某种自己的典型性--普通人的典型,他们怎么也不想当他本来当的普通人,千方百计想成为与众不同和有独立精神的人,却又不具备丝毫独立的本领。
  我们故事中的某些人就属于这一类“平平常常”或“普普通通”的人,至今还很少向读者交代清楚他们的情况(我承认这一点)。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普季岑娜,她的丈夫普季岑先生,她的兄长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正是这样的人。
  确实,没有什么比做一个例如这样的人更懊丧的了:具有富裕的家财,高贵的姓氏,像样的外表,不错的教育,人也不蠢,甚至心地善良,可同时却没有任何才能、任何特长、甚至任何古怪行为、任何一个自己的思想,完全“跟大家一样”。财产是有的,但不是罗特希尔德那样的富翁;姓氏是清白的,但从来也没有标志过什么;外表是体面的,但很少能表明什么;所受的教育是正规的,但是却不知道用到什么地方去;智慧是有的,但没有自己的思想;心地是好的,但缺乏宽宏大量;等等,等等,一切方面都是如此。世界上这样的人异常之多,甚至比觉得的多得多;如所有的人一样,他们被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才智有限的,另一类“聪明得多”,前者要幸运得多。对于才智有限的“平常人”来说没有比把自己想象成是不平凡的、与众不同的人更容易的了,他们毫不犹豫地以此为乐,聊以自慰。我们的有些小姐只要剪短自己的头发,戴上蓝色眼镜,自称是虚无主义者,马上就相信,戴上眼镜后他们便立即有了自己的“信念”。有的人只要在自己心里感觉到点滴全人类的和善良的感受,便立即确信,谁也不会有他这样的情感,他在总体发展上是个先进者。有的人只要口头上接受某种思想或者没头没尾读了页把书,便马上相信这是在他自己的头脑里产生的“自己的思想”。在这种种情况下厚颜无耻的幼稚(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会达到令人吃惊的地步;所有这一切令人不可思议,但却时时刻刻都能遇到。果戈理在惊人的典型皮罗戈夫*中尉身上把这种厚颜无耻的幼雅;把一个蠢人对自己和自己的才能的毫不怀疑的自信绝妙地表现了出来,皮罗戈夫甚至并不怀疑自己是个天才,甚至高于所有的天才;他自信到一次也没有向自己提出过这种疑问,不过,对他来说是不存在疑问的。终于,为了满足道德感情受了侮辱的读者,伟大的作家不得不鞭笞了他一顿,但是,看到这位大人物仅仅是抖了抖身子,在挨了打以后为了补足精力吃了千层饼,作家也只能摊摊双手,不管自己的读者了。我一直为果戈理笔下的这位伟大的皮罗戈夫只有这么低的军衔而痛惜,因为皮罗戈夫是那样自鸣得意,随着年资增长和职衔升迁他戴的肩章的穗干将越来越粗,越来越打转,他也就更容易把自己想象成例如是个出类拔萃的统帅;甚至不是想象,简直就深信不疑,升了将军,怎么会不是统帅呢?这样的将军后来在战场上惨遭失败又有多少?而在我们的文学家、学者、鼓动家中又有过多少皮罗戈夫?我说“有过”,但是,当然,现在也有……
  我们故事中的人物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伊沃尔京属于另一类人;他属于“聪明得多”这一类人,尽管他从头到脚浑身都沾染了要出人头地的愿望。但是这一类人,正如我们在前面已经指出的那样,比起前者来要不幸得多。问题在于,聪明的“平常人”即使有时候(也许是一辈子)把自己想象成出类拔孽的天才,但是在自己心底还保留着一条怀疑的蛆虫,它能使聪明人有时完全陷于绝望而告终;如果他屈服于命运,也已经被深入内心的虚荣完全毒害了。不过,我们举的例子无论如何是个极端,绝大多数这类聪明人的遭遇完全不是这么悲惨的;仅仅在暮年时肝脏多少会有损害,如此而已。但是,在顺从和屈服以前,这些人终究是会异常长久地闹腾一通,从青年时代起直至与世无争的年龄,而一切全是出于要出人头地的愿望。甚至还会遇到非常奇怪的情况:出于出人头地的愿望有的正派人甚至下得了决心
  *果戈理著《涅瓦大街》里的人物。会干卑贱的事;甚至也常有这样的事:这些不幸的人中有的不仅正直,而且甚至还很善良,是全家的神明,用自己的劳动不仅赡养自己的家人,而且还养活他人,结果又怎样呢?一辈子不得安宁!他曾这么好地履行了自己做人的职责,这样的想法丝毫也不能使他安宁和得到慰藉;甚至相反会刺激他,他会说:“瞧,我一辈子在忙什么了,就是这一切束缚了我的手脚,就是这一切妨碍我发明火药!假若没有这一切,我一定能发明什么,不是发明火药,就是发现美洲,--确实我还不知道会发明什么,但是一定会发明的!”这些先生最本质的特点是,他们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也不能确切知道,什么是他们应该去发现的一什夕是他们准备奉献终生去发现的,火药还是美洲,不过,说真的,他们瞩望发明所受的痛苦和烦恼也够得上哥伦布或伽利略那份命运了,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正是这样开始他的人生的,但还刚刚开始。他会面临长时间的折腾、一方面不断地深深感受到自己的缺少才能,另一方面不可抑制地要使自己相信他是个有独立精神的人,这二者的矛盾几乎还是从少年时代起就使他的心灵受到了严重的创伤。这是个生性嫉妒、有着强烈欲望的年轻人,而且,好像生来就有一副好激动的神经。他把自己炽烈的愿望看做是力量。怀着超凡脱俗的热望,他有时准备做最不明智的贸然的跳跃;但是事情进行到刚刚要做这贸然的跳跃时,我们的主人公要下决心时,他又总是聪明过头。这就使他痛苦万分。也许,有时候他甚至下了决心去干极端卑鄙的事,只要能达到他理想中的东西;但是仿佛故意的,事情二旦要采取行动了,对于要于这极端卑鄙的事,他又总是太正直了(不过,干那种卑鄙的小事槽他是随时都会同意的)。他怀着厌恶的和憎恨的心理看着自己家庭的贫穷和败落。他甚至傲慢和轻蔑地对待母亲,尽管他自己也清楚地懂得,母亲的名声和性格现在还是他功名的主要支撑点。到叶潘钦将军那里干事,他立即对自己说:“既然要做卑鄙下流的事,那就做个彻底,只要能赢。”可是几乎从来也没有彻底地去做。再做,为什么他想到他一定得做卑鄙下流的事呢?那个时候他简直怕阿格拉娅,但是他并没有放弃与她的关系,而是抱着万一的希望,拽着它,虽然他从来也没有当真相信过她会俯就他、后来,在跟纳斯塔西娅·费利帕夫娜有纠葛这件事中,他突然领悟到,要达到一切全在于钱。“卑鄙下流就卑鄙下流,”那时他每天都以自我满足同时也有几分惧怕的心理反复对自己说这话;“既然卑鄙下流,就索性卑鄙下流到顶,”他时时给自己鼓气,“在这种时候墨守成规是会胆怯的,而我们并不畏怯!”他输掉了阿格拉娅,又被情势所压垮,便完全心灰意懒,真的把当时发了狂的女人扔给他的钱送来给公爵(而给那女人送钱来的也是一个发了狂的人。)后来他对于还钱这件事后悔了上千次,尽管与此同时他又吹嘘这一点,在公爵留在彼得堡时,他确实曾哭了三天,但是在这三天中他也已经开始憎恨公爵,因为公爵过分同情地看待他,而那时他归还这样数额的钱,“不是所有的人都有决心这么做的。”但是他老实地自我承认,他的全部苦恼就只是虚荣心不断地受到压抑,这种承认又强烈地折磨着他。直到过了很久以后他才看清并确信,他跟阿格拉娅这样天真、古怪的小姐之间的事本来当真能发展的,悔恨啮噬着他的心;他放弃了职务,沉溺于苦恼和灰心之中。他和父母都住在普季岑家并由其供养,同时他又公开蔑视普季岑,虽然他经常听从他的劝告,而且是那样明理,几乎总是征询他的意见。比方说,普季岑并不奢望成为罗特希尔德,也不以此为目标,这使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很生气。“既然是放高利货,那就干到底,就去压榨人,从他们那里压出钱来,要有刚硬的性格,要做一个犹太王!”普季岑是个谦和,安详的人,他只是微笑,但有一次他认为甚至有必要与加尼亚认真地解释一下并带着几分尊严做了这件事,他向加尼亚证明他没有做过任何不正派的事,因此加尼亚称他为犹太人是没有道理的;如果说要付出这样的代价得到钱,那么他也没有过错,他做事诚实,正派,真诚,他仅仅是“这些”事情的代理人,最后,他说,由于他办事认真,已经在一些最有优势的人中间享有相当好的声誉,他的事业在扩大。“我不会做罗特希乐德,再说也没什么必要,”他笑着补充说,干而在利捷伊纳亚街上会有我的一幢房子,也许,甚至是两幢,我也就到此为止。”“谁知道呢。也许是三幢!”他暗自思忖,但从来也不说出声来,一直隐瞒着自己的理想。而命运喜欢和爱抚这样的人;它会奖赏给普季岑不是三幢,而一定是四幢楼,正是因为他从小已经知道,他永远不会成为罗特希尔德。但是超过四幢楼,命运也是怎么也下会给的,普季岑的事业也就到那为止了。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的妹妹则完全是另一种人。她也怀着强烈的愿望,但执著多于激动。当事情进行到最后关头时,她不乏理智,但是即使是不到最后关头时,理智也没有离开她。确实,她也是属于期望出人头地的“平常人”之列,然而她很快就能意识到,她身上没有点滴别的独特之处,但她对此并没有过多的忧伤,谁知道呢,也许是出于一种特别的自尊。她以非凡的决心做出了第一步实际的行动,嫁给了普季岑先生;但是出嫁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有对自己说:“卑鄙下流就卑鄙下流,只要达到目的,”不像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那样在这种情况下是不会放过说这种话的(作为兄长他赞同她的决定,甚至差点当着她的面说这话)。甚至完全相反,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有充分根据相信她未来的丈夫是个谦和、令人好感的人,几乎是有教养的人,无论如何永远也不会去做缺大德的恶事,正是确信这些以后她才嫁给他。对于那些细小的缺德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就像对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样未加过问;哪里没有这样的小缺德事呢?找的可不是理想人物嘛!何况她知道,她出嫁就可以给自己的父母、兄弟一个栖身之处。看到兄长遭遇不幸,她想帮助他,尽管过去有过种种家庭的误解,普季岑有时催加尼亚,当然是友好地催促,催他去找差使。“你瞧不起将军和将军的衔头,”他有时开玩笑对他说,“可是你瞧吧,所有‘他们’这些人最终都成了将军;你活到那个时候,就会看到的。”“可是凭什么他们认为我轻视将军和将军衔头呢?”加尼亚讥讽地暗自思忖。为了帮助兄长,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决定扩大自己的行动范围:她打进叶潘钦家,儿童时代的回忆帮了很大的忙:她和哥哥还在童年时就和叶潘钦家的小姐们一起玩耍过。这里要指出,假若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去拜访叶潘钦小姐是追求某种不寻常的理想,那么她马上就会脱离她自己把自己归入的那一类人;但是她追求的不是理想;从她来讲这里甚至有相当切实的盘算:她是以这一家的性格做基础的。她孜孜不倦地研究过阿格拉娅的性格。她向自己提出了任务,要使哥哥和阿格拉娅两人彼此重新回心转意。也许,她确实己达到了某些进展;也许,她陷进过错误,比方说,过多地寄希望于兄长,期待着从他那里得到他永远也不会以任何方式给予的东西。不论怎样,她在叶潘钦家做得相当巧妙:好多星期她都不提她哥哥的事,总是异常真挚诚恳,举止不卑不亢。至于自己的良心深处,她不怕朝里窥视,觉得完全没什么可以责备自己的。这一点赋予她力量。有时候她发觉自己身上只有一点不好,那就是跟她也许好发怒。也有很强的自尊心,甚至几乎是虚荣心,只是受到了压抑;几乎每次离开叶潘钦家时,她尤其会觉到这一点。
  现在她就是从她们那儿回来,正如我们已经说过的那样,她陷于忧伤的沉思之中。在这种忧伤中透露出一丝嘲讽和痛苦。普季岑在帕夫洛夫斯克住在一幢并不漂亮,但宽敞的木屋里。这幢小屋坐落在尘上飞扬的街道上。很快就将完全归他所有,因而已经轮到他开始把它卖给什么人了。瓦乐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登上台阶的时候,听到楼上非同寻常的吵架声,并区分出哥哥的和爸爸大叫大嚷的嗓门。走进厅屋,她看见加尼亚气得脸色煞白,几乎揪着自己的头发,在房问里来回急步上着,她皱了下眉头,带着一副疲倦的样子,帽子也不脱就坐到沙发上:她非常清楚地懂得:如果她再沉默一分钟,不问一声哥哥,为什么他这样急步走来走,他一定会生气的,因此瓦里娅终于赶紧开腔问道:
  “还是老一套。”
  “哪是什么老一套!”加尼亚嚷着,“老一套!不,鬼知道现在发生了什么,而不是老一套!老头变得疯了似的……妈妈在号啕大哭。真的,瓦里娅,随你怎么样,我要把他赶出家门,或者……或者我自己离开你们,”他补了一句,大概是想起了,不能把人从人家家里赶走。
  “应该宽容些。”瓦里娅低声说。
  “宽容什么?对谁?”加尼亚怒气勃勃说,“宽容他的卑劣行为?不,随你怎么说‘这可不行!不行,不行,不行!’而且,瞧他那副佯子:自己有过错,却还神气活现的。‘我不想走大门,给我把围墙拆了!……’你怎么这副样子坐着,你的脸色怎么这样?”
  “脸色就脸色呗,”瓦里娅不满地说。
  加尼亚更用心地看了她一眼。
  “你到那边去了?”他突然问。
  “等一等,他们又嚷起来了:真够羞耻的,而且还在这样的时刻!”
  “什么这样的时刻?没有什么特别的这样的时刻。”
  加尼亚更加专注地打量着妹妹。
  “你知道什么了。”他问。
  “至少没有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我打听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丈夫比我们俩估计得更正确:一开始他就预言过,果真就是这么回事。他在什么地方?”
  “不在家。是什么结果?”
  “公爵已是正式的未婚夫了,事情已经决定。是两位姐姐告诉我的。阿格拉娅也同意了;他们甚至也不再隐瞒了。(那里在这以前总有一种神秘的气氛。)阿杰莱达的婚礼又拖延了,为的是一下子同时举行一个婚礼,在同一天,真够诗意的!就像一首诗。你还是做一首结婚的诗,也比白白地地满屋子乱转要好。今天晚上别洛孔斯卡娅要到他们家,她来得正是时候,还会有别的客人。他们要把他介绍给洛孔断卡娅,虽然他已经认识她了,似乎要当众宣布。他们只是担心,公爵当着客人的面走迸房间的时候,可别掉下或打碎什么东西,或者他自己别噗通一声倒下了,他总会出什么事。”
  加尼亚听得非常注意,但是使其妹妹感到惊奇的是,这一应该使他吃惊的消息似乎一点也没有使他产生惊讶的反应。
  “这有什么,这是明摆着的,”想了一下后他说,“这就是说,一切结束了!”他带着一种奇怪的苦笑补充说,一边狡黯地探察着妹妹的脸色,依然继续在房间里来回走着,但已经安宁得多了。
  “还好,你能以皙学家的姿态接受这样的事实,真的,我很高兴,”瓦里娅说。
  “可以解脱了;至少你可以解脱了。”
  “可以说,我是诚心为你效劳的, 既没高谈阔论,也没惹你厌烦;我没有问过你,你想在阿格拉娅那里寻求什么样的幸福?”
  “难道我……在阿格拉娅那里寻求过幸福?”
  “算了,请别热衷于哲学!当然是这样。当然,我们也够了,当了傻瓜。我向你承认,对这件事我从来也没有认真对待过;只不过是抱着‘万一能成’的心理做这书件,把希望寄托在她那可笑的性格上,而主要是为了使你感到快慰,虽然有百分之九十的可能要垮,我甚至到现在还不知道,你想达到的是什么目标。”
  “现在你和丈夫又要催我去干差事了;又要对我大讲起顽强和意志力的道理来,别瞧不起于小事,等等,我都能背得出来,”加尼亚哈哈笑了起来。
  “他头脑里有什么新的想法!”瓦里娅想。
  “那边怎么样,父母高兴吗。”突然加尼亚问。
  “好像不高兴,其实,你自己也能得到结论;伊万·费奥多罗维奇是满意的,母亲则担心;过去她对于要把他当女婿来看并不怀有好感,这是众所周知的。”
  “我不是说这个;他当未婚夫是不可思议和难以想象的,这很明白。我问的是现在的情况,现在那边怎么样,她正式同意了?”
  “到现在她没有说过‘不’,这就是全部情况,但是也不可能从那里得到什么别的表示,你知道,到现在她的害羞腼腆和怕难为情有多乖戾:小时候她常钻到柜子里,在那里蹲上两三个小时,只是为了不出来见客人,现在个子长这么高,可还是那个样。知道吗,我不知为什么想,那边确实有什么严重的事情,甚至是她那方面的。据说,她从早到晚一个劲儿嘲笑公爵,为的是不露声色,但想必每天她都会对他说悄悄话,因为他就像在天堂里那样容光焕发……据说,他可笑得不得了。总之也是从她们那里听来的,我也觉得,她们那两个姐姐在当面取笑我。”
  加尼亚终于变得阴郁起来;也许,瓦里娅故意深入到这个话题里去,以便洞察他的真正思想。但是上面又响起了喊叫声。
  “我要赶他走!”加尼亚大吼一声,仿佛很高兴能借此发泄自己的烦恼。
  “那他又会像昨天一样到处丢我们的脸。”
  “怎么--像昨天一样?像昨天--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加尼亚突然惊慌得不得了。
  “啊,我的天哪,难道你不知道?”瓦里娅恍然大悟。
  “怎么……这么说难道是真的他到那儿去过了?”加尼亚又羞又怒,涨得满脸通红,大声嚷道,“天哪,你不是从那儿来吗?你知道些什么?老头去过那里没有?去还是没去过?”
  加尼亚向门口冲去,瓦里娅奔向他,双手抓住了他。
  “你要干什么?你说,你要去哪儿?”她说,“你现在放他走,他会做出更糟糕的事来,会去找所有的人!……”
  “他在那边干了什么了?说了什么。”
  “他们自己也讲不清楚,也不明白;只不过把大家吓坏了,他去找伊万·费奥多罗维奇,他不在,他便要求见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起先请求她谋个位置,找份差事,后来便抱怨起我们来,说我,说我丈夫,尤其是说你……说了一大堆话。”
  “你没弄清楚说些什么。”加尼亚似歇斯底里发作一般全身发抖。
  “哪能呢!他自己也未必明白说了些什么,也许,他们没有全转告我。”
  加尼亚抓住脑袋,跑向窗口,瓦里娅在另一扇窗边坐下。
  “可笑的阿格拉娅,”她突然指出,“叫住我说:“请向您父母转达我个人的特别是敬意;日内我一定找机会跟您爸爸见面。’她说得非常认真。奇怪得不得了……”
  “不是嘲笑?不是讥讽。”
  “正因为不是,所以才觉得奇怪。”
  “她知道不知道老头的事,你怎么想?”
  “他们家里不知道,这一点我不怀疑;但是你使我产生一个想法:阿格拉娅可能知道,就她一个人知道,因为当她这么认真地转达对父亲的问候时,她的两个姐姐也感到惊奇。再说是什么缘由正是向他致意?如果她知道,那就是公爵转告她的,”
  “谁告诉她的,这不费劲知道,竟然当起小偷来了!这还不够吗?就在我们家,还是‘一家之主’呢!”
  “嘿,胡说!”瓦里娅完全发火了,嚷道,“那是喝碎了胡闹的,没有别的用意;谁捏造这种话的?列别杰夫,公爵……他门自己都是好人;聪明过人。我可不怎么看重这一点。”
  “老头是小偷和酒鬼,”加尼亚继续尖酸刻薄地说,“我是个穷鬼,妹夫是个放高利贷的,真有碍阿格打娅眼红的!没什么好说的,真够动听的!”
  “这个妹夫,放高利贷者,在……”
  “在养我,是不是?请你不用客气。”
  “你发什么脾气?”瓦里娅豁然醒悟过来说,“你什么也不明白。就像个小学生似的。你以为,这一切都会损害你在阿格拉娅心目中的形象?你不知道她的性格;她能不理睬头号有钱的阔女婿,而心甘情愿地跑到某个大学生住的街上,跟他一起饿得要死,这就是她的理想!你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假如你能坚定和自尊地经受住我们这种家境,你在她眼里就会变得多么有意思!公爵使她上钩用的办法,第一,根本不去钓她,第二、他在大家面前装做白痴。为了他她把全家搞得乱糟糟的。单就这一点觉得好。咳,您什么也不明白!”
  “得了,还得瞧,它竟明白下明白,”加尼亚令人费解地低语说,“只不过我依然不希望她知道老头的事。我认为,公爵会守口如瓶,不讲出去的。他也会制止列别杰夫的;在我缠着他问时,他也不想全对我说……”
  “看来,你自己也看到了,除了他一切已经昭然若揭了。现在你还想干什么?还指望什么?如果还存在一线希望的话,那么这仅仅使你在她眼中平添了一副受难的样子。”  “嘿,尽管阿格拉娅充满罗曼蒂克,可是这种丑事也会使她望而却步的。一切都有一定的界限,一切都有一定的界限,你们全都是这样。”
  “阿格拉娅会畏怯?”瓦里娅轻蔑瞥了一眼兄长,火冒三丈地说,“可是你的灵魂是卑贱的!你们这种人全都一钱不值,纵然她可笑、古怪,可是比我们所有的人要高尚成千倍。”
  “好了,没什么,没什么,别生气,”加尼亚满意地又低声说。
  “我只是怜悯母亲,”瓦里娅继续说,“我担心父亲的这件事会传到她耳朵里。哎,真担心!”
  “大概已经传到了,”加尼亚指出。
  瓦里娅本已站起来想上楼到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那儿去,但停住身,注意地看了一眼兄长。
  “谁会对她说呢?”
  “想必是伊波利特。我认为,他一搬到我们这儿来,就把向母亲报告这件事看做是第一件乐事。”
  “他又怎么知道的呢,请告诉我?公爵和列别杰夫决定对谁都不说出来,甚至科利亚也什么都不知道。”
  “伊波利特?他自己打听到的。你无法想象,这家伙狡猾到什么程度,他多会搬弄是非,他有多么灵敏的鼻子,能嗅出一切丑事,一切坏事。嘿,信不信随你,而我深信,他已经把阿格拉娅掌握在手中。即使还没有掌握到手,也将会掌握到手的。罗戈任也跟他有联系,公爵怎么会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且他现在多想暗算我呀!他把我看做是私敌,这点我早看清楚了,他干吗要这样,他这是要干什么,他可是快要死的人,我真不明白!但是我要哄骗他;你瞧着,不是他暗算我,而是我算计他。”
  “你这么恨他,又为什么引他过来呢?他值得你费心算计他吗?”
  “是你建议他搬到我们这儿来的。”
  “我以为他会是个有用的人;知道吗,他自己现在爱上了阿格拉娅并给她写信。她们详细地探问我……他差点要给叶莉扎维塔·普罗科菲耶夫娜写信呢。”
  “在这个意义上他并不危险!”加尼亚恶狠狠地笑着说,“不过,确实有什么地方不是那么回事。说他爱上了阿格拉娅,这很可能,因为是男孩嘛!但是……他不会给老太婆写匿名信。这是个恶毒、渺小、自负的庸人!……我能肯定,我确信,他在她面前把我们形容成阴谋家,他就是这样开始的。我承认,我起先像傻瓜似的对他泄露了我的心思;我以为,出于同样的对公爵报复的动计他会跟我利益一致;他是这么个狡猾的家伙!哦,我现在完全看透他了。关于这桩偷窃事他是从自己母亲,即大尉妻子那里听来的。老头既然决定干这事,就是为了大尉妻子。伊波列特突然无缘无故告诉我,‘将军’答应给他母亲400卢布,他就这样没头没脑,不拘任何礼节地对我说了。这下我就全明白了。而他就那样窥视着我的眼睛,一副得到满足的神态。他一定也讲给妈妈听了,纯粹是要撕碎她的心而得到满足。他干吗还不死,你倒告诉我?他可是过三星期就该死的。而在这里还养胖了点!他也不再咳嗽了;昨天晚上他自己对我说,已经两天没咯血了。”
  “赶他走。”
  “我不是恨他,而是蔑视他,”加尼亚骄傲地说,“好,是的,是的,就算我恨他吧,就算是吧!”他突然异常愤怒地喊了起来,“我要当面对他说这点,即使他躺在枕头上即将死去,我也要说!假如你读过他的《自白》,天哪,你就会知道,他的幼稚到了多么无耻的地步!这是皮罗戈夫中尉,这是悲剧中的诺兹德廖夫*,而主要的是个男孩!我那时要是揍他一顿,让他吃惊吃惊。该有多痛快。现在他向所有的人报复,就为了当时他没有得逞……但这是怎么回事?那里又闹起来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终究会忍受不了的。普季岑!”他向走进房间的普季岑喊了起来,“这算什么,事情到底要闹到什么地步?这……这……”
  但吵闹声很快就越来越近了,门突然敞开了,伊沃尔京老头怒气冲冲,面孔发紫,浑身颤抖,无所约束地朝普季岑大发雷霆。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科利亚跟在老头后面,在大家后面的则是伊波利特。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白 痴
 
 

 
  伊波利特搬到普季岑家已经五天了。在他和公爵之间这发生得很自然,没有多费口舌,也没有任何口角;他们不仅没有吵架,表面上看甚至似乎是像朋友一样分手的。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在那天晚上非常敌视伊波利特,却自己过来看他,不过是在发生那件事后第三天,大概是为某个突如其来的念头所驱。不知为什么罗戈任也开始常来看病人。最初公爵觉得,如果伊波利特从他那儿搬走,甚至对这“可怜的男该”更好。但是在搬走的时候伊波利特已经表示,他是搬到普季岑那儿住,“普季岑是那么好心,给他提供了一个角落”,仿佛故意似地,一次也没有说是搬到加尼亚那儿去,虽然正是加尼亚坚持要接纳他到家里来的。加尼亚当时就已发现了这点,颇为见怪地将此记在心里。
  他对妹妹说病人已经有所恢复,这话不假,确实,伊波利特比过去是好了些,朝他望上一眼就明显可以觉察到这点。他走进房间来时不慌不忙,跟
  *果戈理〈死魂灵》中的一个地主。在大家后面,带着不怀好意的嘲笑。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进来时很惊慌。(这半年里她大大变样了,变消瘦了;嫁了女儿并搬到她这儿来住以后,她表面上几乎不再干预自己孩子的事。)科利亚显得忧心忡忡,并且有点莫名其妙;用他的话来说,对“将军的发狂”有许多难以理解的地方,当然,这是因为他不知道家里这场新的闹剧的根本起因。但他很明白,父亲这次吵得很厉害,每时每刻到处都吵,而且一下子变得仿佛根本不是过去的人。还使他不安的是,近三天来老头甚至完全不再喝酒了。他知道,父亲已经跟列别杰夫和公爵分手了,甚至还跟他们吵翻了。科利亚带着用自己的钱买的半俄升伏特加酒刚回到家里。
  “说真的,妈妈,”还在楼上时他就劝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真的,最好还是让他喝。现在已经三天滴酒未沾了;因而就会苦恼。说真的,最好还是让他喝;他去债务监狱时我还经常送酒给他……”
  将军把门开直,站在门口,似乎是愤怒得浑身打颤。
  “阁下!”他用雷鸣般的声音对普季岑喊道,“如果您真的决心为一个乳臭小儿和无神论者牺牲可敬的老头,您的父亲,也就是说,至少是您妻子的父亲,一个效忠自己国君的人,那么从此刻起我的脚再也不会踏进您的家门。您选择吧,先生,立即选择吧:要么是我……要么是这个……螺丝钉!对,是螺丝钉!我无意间说出了口,但这是螺丝钉!因为他像只螺丝钉一样钻进我的心扉,没有丝毫的尊敬……像螺丝钉一样!”
  “不是螺旋拔塞?”伊波利特插嘴说。
  “下,不是螺旋拔塞,因为在你面前我是将军,不是瓶子。我有奖章,军功章……而你一无所有。或者选择我,或者是他!决定吧,先生,现在就决定,马上!”他又发狂地冲着普季岑喊道,这时科利亚给他搬来椅子,他几乎是疲惫不堪地倒到椅子上。
  “真的,您最好……去睡觉,”大为惊愕的普季岑喃喃着说。
  “他还要威胁人!”加尼亚低声对妹妹说。
  “去睡觉。”将军嚷道,“我没醉,阁下,您是在侮辱我。我看得出,”他又站起来,继续说,“我看出来,这里的一切都反对我,一切和所有的人都和我过不去,够了!我走……但要知道,阁下,要知道……”
  大家没让他讲下去并又让他坐好,劝他平静下来。加尼亚怒不可遏,走到角落里。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颤栗、哭泣着。
  “我对他做了什么了?他抱怨什么?”伊波利特呲牙咧嘴地喊着。
  “难道您没做什么。”突然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指出,“折磨一个老人,您应特别感到羞耻和……没有人性……何况还处在您这种地位。”
  “首先,我是什么地位,夫人!我很尊敬您,正是尊敬您个人,但是--”
  “这是只螺丝钉!”将军喊道,“他在钻我的灵魂,钻我的心!他想要我信无神论!知道吗,黄口小儿,你还没有出世,我已经满载着荣誉了,而你只不过是条好嫉妒的蛆虫,被撕成了两半,还咳嗽……怀恨和不信神,搞得你都快要死了……加夫里拉为什么要把你搬到这儿来?大家都对付我,从外人到亲生儿子!”
  “够了,还演起悲剧来了!”加尼亚喊着,“别满城丢我们的脸了,这样还好一点!”
  “什么,我丢你脸了,你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丢你脸了?我只会给你增添荣誉,而下是使你名誉扫地!”
  他蹦了起来,大家已经无法遏止他;而且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看来也爆发了。
  “还讲荣誉这一套!”他愤愤地喊着。
  “你说什么?”将军吼了起来,他脸色苍白,朝加尼亚跨近一步。
  “我只要一叫出口,就……”加尼亚忽然号叫起来又不说下去了。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都冲动得失去了分寸,特别是加尼亚。
  “加尼亚,你要干什么。”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喊道,一边奔过来制止儿子。
  “哪方面都是荒唐透顶!”瓦里娅忿忿地断然说,“够了,妈妈,”她抓往母亲。
  “只是为了妈妈,我就饶了你。”加尼亚悲伤地说。
  “你说!”将军完全发狂似地吼着,“你说呀,别怕父亲的诅咒……你说呀!”
  “瞧着吧,我才不怕您的诅咒呢!您八天来像个疯子似的,是谁的错?今天是第八天,您看见了,我是计天数的……您注意,别把我惹急了,否则我全讲出来……昨天您干嘛到叶潘钦家里去、自称是老人呢,头发也自了,又是一家之父!可真是好样的!”
  “住嘴,加尼卡!”科利亚喊了起来,“往嘴,笨蛋!”
  “可我又什么地方,我又什么地方伤害他了。”伊波利特坚持说,但仿佛依然用那种嘲笑的口气,“他为什么称我是螺丝钉”,你们听到了吧?他自己来着我;刚才还跟我讲起那个叶罗彼戈夫大尉。我根本不愿意与您为伴,将军,过去我就回避您,您自己也知道。叶罗彼戈夫大尉关我什么事,您自己也同意这点吧?我不是为叶罗波戈夫大尉搬到这儿来的。我仅仅是向他表示了我的意见,我说,也许这位叶罗波戈夫大尉根本就从未存在过。他就搞得个鸡犬不宁。”
  “毫无疑问,是不存在的!”加尼亚断然说。
  但是将军惊愕得呆呆地站着,只是茫然地环顾着周围,儿子的话以其非同寻常的坦率使他震惊。在最初一霎那他甚至找不到话说。最后,尹波利持对加尼亚的话报以放声大笑并嚷道:“瞧,您听见了吧,您自己的儿子也说,没有任何叶罗彼戈夫大尉,”老头完全不知所措,直到这时才喃喃说:
  “是卡皮东·叶罗彼戈夫,而不是卡皮丹……是卡皮东……他是退役中校,叫叶罗彼戈夫……卡皮东。”
  “即使是卡皮东也是不存在的!”加尼亚完全怒不可遏了。
  “为……为什么不存在?”将军嗫懦着说,红晕一一下子布满了脸面。
  “好了,够了!”普季岑和瓦里娅制止道。
  “住嘴,加尼卡!”科利亚又喊了一声。
  但是这种庇护似乎使将军醒悟过来。
  “怎么不存在?为什么不存在?”他威势逼人地责问儿子。
  “就因为不存在,不存在就是不存在,而且根本就不可能存在:这就是对您的回答。对您说,别来纠缠我。”
  “这就是我的儿子……这就是我的亲儿子,我把他……哦,天哪!他竟硬说叶罗波戈夫不存在,没有叶罗什卡·叶罗波戈夫!”
  “瞧,一会儿卡皮托什卡,一会儿卡皮托什卡!”伊波利持插嘴说。
  “是卡皮托什卡,先生,是卡皮托什卡,不是叶罗什卡!卡皮丹·阿列克谢那维奇,不对,是卡皮东……退役……中校……娶玛里娅为妻……玛里娅·波得罗夫娜·苏……苏……苏图戈娃……他是我朋友和同伴,还是从当士官生起就是了。我为他流过……找用身体挡……他被打死了。卡庆托什卡·叶罗波戈夫不存在了!不存在了!”
  将军狂热地喊着,但是可以使人认为,事情是一回事,喊的又是另一回
  *俄语大尉一词的发音与卡皮东相近。事。确实,换了别的时候他会忍受比说卡皮车·叶罗彼戈夫根本不存在更令人生气的事,会叫嚷一通、闹上一阵子,发一顿脾气,但最后还是会回到楼上自己房间去睡觉。可现在,由于人心的诡橘莫测,结果却是,正是怀疑叶罗彼戈夫存在这样的委屈会便他无法忍受。老头的脸涨得发紫,举起手,喊着:
  “够了!我要诅咒……要离开这所房子!尼古拉,把我的旅行包拿来,我……走”
  他异常愤怒地急急走了出去。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科利亚和普季岑奔上去追他。
  “咳,瞧你现在惹出什么事来了!”瓦里娅对兄长说,“他大概又会到那里去了。真丢脸,真丢脸!”
  “可他不该偷东西!”加尼亚气得几乎憋不过气来,喊道,他的目光突然与伊彼利特相遇了,加尼亚差点颤抖起来。“而您,阁下,”他高声嚷道,“应该记住,您毕竟是在人家家里……受用人家的殷勤款待,那就别去惹那个显然发了疯的老头生气……”
  伊波利特似乎也痉挛了一下,但刹那间就克制了自己。
  “我不完全同意您说的您爸爸发疯了,”他平静地回答,“我觉得,相反,最近一段时间他的神智还很清楚、真的,您不相信吗?他变得小心谨慎,疑神疑鬼,老是探听什么,每句话都斟酌一番……他跟我谈起这个卡皮托什卡可是有目的的,请想想,他想把我引到……”
  “哎,他想把您引到什么上面去关我鬼事!我请您别耍滑头,别跟我转变抹角了,先生!”加尼亚大声嚷着,“如果您也知道为什么老头处于这种状态的真正原因(而您这五天中一直在我这儿当密探,我才是知道这一点的),那您就完全下应该招惹……这个不幸的人,不该夸大事态来祈磨我母亲,因为这一切是胡说八道,纯粹是酒后胡闹,如此而已,甚至没有什么证据,我就不把它一回事……但您却要伤害人家,当密探,因为您……您……”
  “是螺丝钉,”伊波利特苦笑了一下。
  “因为您是个孬种,您把人们折磨了半小时,您用未装子弹的手枪来自杀,想以此吓唬人们,与此同时您还这么恬不知耻地胡说一气,真是个被人瞧不起的自杀者,肝火旺盛的……两脚动物。我给了您殷切的接待,您长胖了,不再咳嗽了,而您偿付的却是……”
  “请允许只讲两句话;我是住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这里,不是住您这里;您没有给我任何款待,我甚至在想,您自己也在受用普季岑先生的款待。待四天前我请求我母亲在帕夫洛夫斯克为我找一处住所并要她也搬去,因为我真的感到在这里身体要好些,虽然我根本没有长胖,也仍然在咳嗽。昨天晚上母亲通知我说,住处已找好,所以我急了要让您知道,在向您妈妈和妹妹表示感谢之后,今天我就搬到自己那儿去,这是昨晚就已决走了的。对不起,我老是打断您;您好像还有许多话要说。”
  “哦,如果是这样……”加尼亚打起颤来。
  “如果是这样,那就允许我坐下,”伊波利特一边非常平静地坐到将军坐过的椅子上,一边补充说,“我毕竟是个病人;好了,现在我洗耳恭听,何况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谈话,甚至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
  加尼亚忽然觉得内心有疚了。
  “请相信,我还不至于卑贱到跟您计较,”他说,“如果您……”
  “您如此傲慢是枉然的,”伊波利特打断说,“从我来说,还在搬到这儿来第一天的时候,我就许下诺言不放弃机会,等我告别的时候,我要对你们痛痛快快,开诚布公地把一切说个清楚。正是现在我打算来做这件事,当然,在您讲话之后。”
  “我请您离开这个房间。”
  “最好还是说出来,不然您会后悔没有说的。”
  “别再说了,伊波利特,这一切太丢人了;求求您,别再说了!”瓦里娅说。
  “只是看在女人份上,”伊波利待笑着站起来说,“好吧,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看在您的面上我准备压缩我的话,但仅仅是压缩,因为在我和您兄长之间某些事情是非说不可的,再说,不明不白的,我是怎么也不会离开的。”
  “您不过是个好搬弄是非的人,”加尼亚嚷道,“因此您不造谣生事是不会离开的。”
  “您瞧,”伊波利持冷漠地指出,“您已经耐不注了,说真的,您不说出来是会后悔的。我再次让您先说话,我等等再说。”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沉默着,蔑视地望着他。
  “您不想讲,打算坚持到底,随您的便。我这方面尽可能说得简短。今天我有两三次听到指责我受到了接待;这是不公正的。您邀请我上自己家来,是您自己要网住我。您估计,我想对公爵报复,而且您听说了阿格拉娅·伊万诺夫娜对我表示同情并且读了我的《自白》,不知为什么您以为我会完全服从您的利益,您指望着,也许能在我身上找到帮助。我现在不做更详尽的解释!我也不要求您承认或症实;我把您留给您的良心,我们现在彼此了解得非常彻底,这就够了。”
  “但是,天晓得,您这是把最平常的事拿来大做文章!”瓦里娅嚷了起来。
  “我对你说过,这是个‘搬弄是非的黄口小儿’,”加尼亚低声说。
  “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请允许我说下去。当然,对公爵我是既不会爱也不会尊敬的;但这是个极为善良的人,虽然也……很可笑。然而我绝没有什么缘由要恨他;当您兄长亲自怂恿我反对公爵时,我对他未露声色;我就是指望着在结局时大笑一场。我知道,您哥哥一定会对我透露个中奥秘,也一定会大大失算。果然就是这样……我现在准备原谅他,仅仅是出于对您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的尊敬。但是,对您解释清楚我不是这么容易上钩之后,我要对您说明的是,为什么我这么想把您的兄长置于受愚弄的境地。您要知道,我这样做是出于憎恨,我但白地承认这一点,当我死的时候(因为我终究是要死的,尽管长胖了点,这是你们说的),当我临死时,如果我能作弄无数种人的哪怕一个代表,我也就会感到,我将能无限安详地去天堂,因为这种人折磨了我一辈子,我也痛恨了一辈子,而您这位可敬的兄长正是这种人的突出形象。我憎恨您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唯一的原因(也许,这会使您感到惊奇),唯一的原因是您是最无耻,最自负、最鄙俗、最卑劣的庸人的典型和体现、化身和顶峰,您是个傲慢的庸人,自信的庸人,沉着的庸人,镇定的庸人;您是守旧者中的守旧者!无论是在您的头脑中还是在您的心灵中都注定永远不会形成一点点自己的思想。但是您又有无穷的嫉妒心;您坚信,您是最伟大的天才,但是有时候在优郁的时刻您终究还会产生怀疑,于是您就妒嫉,就忡恨。哦,在您的前程中还有些黑点;等您彻底变蠢时,它们就会消失,这一天并不遥远;但是您毕竟面临着一条漫长而复杂的道路,我不说是快活的道路,我为此而高兴。首先,我现在预告您,您是得不到那位小姐的……”
  “嘿,这简直不能容忍!”瓦里娅大声嚷了起来。“您有完没完,令人讨厌的恶鬼?”
  加尼亚脸色变得刷肉,颇抖着,不吭一声。伊波利特停住了话,怀着一种极大的满足专注地看了他一会,又把目光移到瓦里娅身上,然后冷笑了一声,躬了躬身,走了出去,再没句添一句话。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有理由抱怨自己的命运和不走运,当他迈着大步从瓦里娅身边走过时,有一会她都下不了决心跟他说话,甚至不看他一眼。最后,他已走到窗口,背朝着她,瓦里娅想到了一条俄罗斯谚语:祸福难测。上面又响起了吵闹声。
  “你要去?”加尼亚听见瓦里娅从座位上站起来,突然转过身问,“等一下;先看看这个。”
  他走近来,把折成小便条样子的一张小纸丢到她面前的椅子上。
  “天哪!”瓦里娅双手一拍,惊呼起来。
  字条上的字只有几行。
  “加夫里拉·阿尔达利翁诺维奇!我深信您对我怀有良好的感情,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我决定征询您对此事的忠告。我希望明天能见到您,早晨7点钟,在绿色长倚那里,它离我们别墅不远。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一定会陪您来,她对这个地方很熟悉。阿·叶”
  “真怪,这以后真得对她刮目相看!”瓦尔瓦拉·阿尔达利翁诺夫娜双手一摊说。
  此刻无论加尼亚多想故作姿态,但他还是不能不流露出得意之情,何况还是在伊波利特说了这么贬低人的预言之后。他脸上顿然漾起了自我满足的微笑而显得神弈弈,而瓦里娅自己也高兴得容光焕发。
  “而且这正是他们宣布订婚的这一天!真怪,这以后真得对她刮目相看!”
  
  “你怎么想,她明天打算谈什么?”加尼亚问。
  “这无关紧要,主要的是,六个月以来第一次表示愿意见你。加尼亚,你听我说:无论那里发生了什么,无论事态有多大转变,要知道,这约会是重要的!这太重要了!别又故作姿态,别再大意疏忽,但也别胆怯畏缩,留点神!为什么这半年我老往她们那儿跑,她会不清楚?你倒想想:今天一句活也不对我说,不动声色。我可是偷偷到她们那儿去的,老太婆不知道我在,否则,也许会赶我走的。我是为你冒险,无论如何要打听到……”
  从上面又传来了喊声和吵闹声。有几个人在下楼。
  “现在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事捅出去!”瓦里娅吓得慌慌张张地嚷着,“不能有一点丑事的阴影!去吧,去求个原谅吧!”
  但一家之父已经在街上了。科利亚拿着旅行包跟在后面。尼娜·亚历山德罗夫娜站在台阶上,哭泣着;她想跑去追他,但普季岑制止了她。
  “这样您只会更加使他火上加油,”他对她说,“他没地方可去,过半个小时又会把他送回来的,我已经跟科利亚说过;让他去使一阵性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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