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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曹文轩

_8 曹文轩 (当代)
  雨里弥漫着一股巫气。
  寸草不长的水塘,荡出一张笑靥。
  小姑娘紧跟着向后退去的雨幕走进了水塘,她脚下一滑,滑入深处。她没有发出一声喊叫,只是挥动了几下小手,就不见了。
  沉没时,水塘竟没有荡漾出一丝波纹……
巫雨2
  一股凉气从窗口直扑屋内,艾绒打了一个寒噤,指在弦上停住,此时,屋外已风雨交加。她叫了一声:“琵琶!”见无女儿的应答,立即放下手中的琵琶,又大叫了一声: “琵琶!”
  只有风声雨声。
  她扑向门口,只见天色一片灰暗,似到了天下末日。大雨呈喷射状,在大风中胡乱地泼洒着。
  “琵琶!”她冲进风雨中,大声呼叫着。
  风竟无一定方向,吹得那雨摇摆不定,形成漩涡状。
  艾绒的喊声渐成哭泣:“琵琶……”
 她在风雨中发疯似的奔跑着,雨水早将她浑身淋透,被风吹散的头发,乱纷纷地贴在她惊恐的脸上。她奔跑着,不停地奔跑着,一次一次地摔倒,又一次一次地爬起,她的声音渐渐沙哑。
  她跑到了河边。枯枝败叶,正在湍急的水流中向前流淌。大河上有一条帆船沉没了,一角风帆在水面上摇曳,仿佛在朝人挥手。
  油麻地的人们听到了艾绒的呼唤声,有无数的人跑进了风雨中。
  身体本就单薄的艾绒,经雨水泼浇之后,更显单薄,像一株清瘦的柳树立在风雨中摇晃不定。
  油麻地的人赶到了,他们从艾绒的呼唤声中明白了一切。他们向四面八方散开,去寻找着那个有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会让所有人怜爱的小姑娘。
  艾绒丢了魂一般在风雨中颤抖不已。她像一个在荒野上迷了路的女孩,在一番惊恐的寻找而终于绝望后,此时已不再惊恐,而只剩下疲惫与哀愁。雨水不停地洗刷着她的面孔,她却全然不觉。她不再呼唤,而是像一个丢失了什么却又不知究竟丢失了什么的人,低着头,慢慢地走着,不住地说:“你在哪儿?你在哪儿?……”像是自言自语。
  朱荻洼将杜元潮叫回油麻地。
  将近中午,风雨骤然停息,大地显得一番干干净净。大河上,出现了一道美丽绝伦的彩虹。
  琵琶从安静的池塘中浮起,她穿的是一件红衣服,人们初看到时,还以为是一朵硕大的莲花。
  两行泪水顺着杜元潮的鼻梁,缓缓流淌下来,随即号啕大哭。油麻地的人一时难以将此时失态的杜元潮与他们平素所见到的那个在任何时候都处变不惊的杜元潮联系起来,一个个都显得很惊愕,手足无措。
  此后,一连许多天,油麻地的人都没有见到杜元潮,他家的门整天是关着的。他与艾绒不分昼夜地躺在床上昏睡,仿佛进入了漫长的冬眠。艾绒偶尔醒来,突然地想起女儿,冰凉的泪水就会渐渐蒙住双眼。当她将双眼合上时,泪珠便分别向耳边流去,枕巾总是潮湿的。
  不一会儿,她便会又昏沉沉地睡去。杜元潮则很少醒来,仿佛这一觉要睡上千年。
  在杜元潮与艾绒昏睡的那些日子里,油麻地的天气天天晴朗。油麻地的天气一旦晴朗起来,才叫晴朗,尤其是在秋季,天高云淡,碧空如洗,一眼望出,直抵遥遥的天边。
  这一天早晨,杜元潮听到了秋风吹拂窗纸的声音。那窗纸一起一伏地发出清脆的声响,他的脑子一下变得清醒起来。纯净的秋光在窗纸上游走着,牛羊的叫声在田野上传播着。他将两手交叉着放在脑后,眼睛望着天窗外的天空,仿佛在回忆着什么。他扭头看了一眼艾绒,只见她泪痕未干,面容苍白、毫无血色。他轻轻地给她掖了掖薄被,就轻轻下床了。他感到了一阵晕眩,用手扶住床头,歇了一阵,才渐渐好转。他打开了门,看到秋天的阳光正向大地倾泻下来。他取了毛巾,晾在肩上,向河边走去。
  天与地,天与地之间,所有一切,似乎都变得十分得清新。
  他走过一级一级台阶,一直走到水边。他蹲了下来,将毛巾放入碧清的水中。他看到了一条细细的由河蚌爬行之后在水底留下的痕迹,还看了两只玉一般晶莹透明的河虾。他望着河水中自己的面容:那是一张消瘦的面容。他拎起毛巾在水面上荡了几下,那面容就在水波中消失了。他用毛巾撩起清凉的河水,然后将脸埋在其中,清凉便如无数的细箭穿入他的心房。这种感觉再由心房传遍全身的每一根神经。接下来,他用这清凉的河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脸、脖子乃至双臂,直到脸上出现红色。当他站起身来时,虽然感到有点儿气力不支,但同时觉到了神清气爽。
  一位老太太正从河边蹒跚走过。
  杜元潮一如往日,很亲切地向老人问好:“五奶奶,早啊。”
  老太太颤颤巍巍:“书记早。”老人居然伸过布满老人斑的手来,僵硬而用力地抓住杜元潮的手,半天没有松开,用长年流泪不止的眼睛望着他。
  杜元潮朝她微笑着,那种微笑是油麻地的所有人都很熟悉的,含有亲切、和蔼、体恤,还有怜悯与敬重。
  老太太终于松开杜元潮的手,往前走去。
  杜元潮顺势扶她走了几步,说一句:“慢走。”才将手慢慢移开。
  杜元潮让人叫来了朱荻洼,向他布置了一个任务:到各生产队找来二十名壮劳力,将门前的那口塘填平。
  等朱荻洼将二十个汉子叫来开始担土填塘时,杜元潮就一直一言不发地坐在院门口树下的一张藤椅上。秋天的阳光如清澈的水一般倾泻在他毫无神采的脸上。他的眼睛眯缝着,像在瞌睡中。他听到了云雀的叫唤声,那声音极其遥远,但却很清脆。他慢慢睁开眼睛,企图想看见这些小生灵,但只看到了一片片雪一般的云彩。他知道,它们飞进云眼里了。
  那些汉子谁也不说话,只顾一个劲地担土、倒土。
  杜元潮听到了泥土倾倒在水中时发出的扑通扑通声,甚至看到了被激起的水花。
  他一直坐在那把藤椅上,眼睛一次一次地潮湿。女儿的样子又不时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她用眼睛不停地打量着一切,或是专注地看着一朵花、一只蜻蜓;她踉踉跄跄地走路,跌倒了
,但却没有哭泣,因为她忽地看到了一只彩色的虫子在草叶上爬着,居然就趴在那儿看了起来……他甚至觉得她还在他怀里,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将那张白嫩的脸贴在他的脸上。泪水是凉的,或许是秋风吹凉的,或许本就是凉的。
  那口塘终于在太阳将落进大河时填为平地。二十个汉子从远处运来了一个巨大的石磙,在泥土上反复碾轧,直到结结实实如浇铸的混凝土一般。
  朱荻洼走过来:“书记,那口塘填平了,你要不要看一看?”
  杜元潮起身向已成为平地的水塘走过去,就在这时,镇上不知谁家响起了鞭炮声。他问了一句:“谁家放鞭炮?”
  朱荻洼说:“不知道。”
  杜元潮站在一片新土之上,用脚使劲跺了跺。
  鞭炮声不断,并且越来越密集,越来越欢地响。
  “谁家放鞭炮?”杜元潮又问一句。
  众人都说不知道。
  有一个人走了过来,众人就问他:“谁家放鞭炮?”
  那人说:“是邱镇长家,邱镇长的老婆生孩子了。”
  鞭炮声还在不停地响着。
  又有人走过来,说:“邱镇长得了一个胖小子,有七斤半重。”
  那时,太阳已经沉没,霞光映照之下,大河如血……
巫雨3
  艾绒终于起床了。她走出门外时,阳光正普照大地。她的眼睛一时不能适应亮豁豁的阳光,便扶着门框将眼睛眯上,过了一阵,才慢慢睁开。走在秋天的风中,她摇摇晃晃。她觉得天空从未如此亮过,亮得叫人心里空空荡荡的。
  油麻地的人见到艾绒时,不免都有点儿吃惊:她的脸苍白得令人害怕,身体瘦得让人担心会被一阵风吹跑。
  接下的日子,她大部分时间是无语的。她几乎整天抱着琵琶,坐在窗下那把高背硬木椅上,在断断续续的弹拨中,以泪洗面。那琵琶声似响非响,半天一个音符。那音符一个个都显得极为孤独,像一只一只失群的鸟,寂寞而冷清地在天空下飞翔着。
  家似乎已经不存在了,杜元潮出门后,这家就显得格外得荒凉,没有一点儿人气。
  她常常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家中弹琵琶,而是坐在寒意浓浓、枯叶满地的荒野上。那荒野之上,除她独自一人,就再无他人的身影,甚至就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生命的痕迹。从未有过的空虚,从未有过的落寞,从未有过的悲哀———这悲哀已到极致,倒转为绵绵无尽的忧伤。
  家就这样野草般荒着。
  杜元潮一踏进这个家门,心就空得发慌。看着艾绒一任这个家荒着而只知抱着琵琶千呼万唤也不能将她唤回的样子,他感到很心烦。冷锅冷灶,到处灰尘,床上乱成狗窝,他直想往外走。艾绒倒是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她去河边,用清水反反复复洗她的头发,洗她的脸与双手,浑身上下散发着干净的气息。但就是不理会这个家———这个已经失去女儿的家。女儿的离去,这个家便从此丢失了灵魂。
  这天,杜元潮在外面走了半天,饥肠辘辘地回到家中,揭起锅盖,只见锅里空空,浅浅的水里飘着铁锈,手一松,锅盖跌落下来。然而艾绒却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坐在窗下抚弄着怀里的琵琶。
  杜元潮侧脸看着她,只见她又是一副泪流满面的样子,心里实在烦透了,转身走出门外。
  人们都回家吃饭了,田野上已很少有人走动,就他一个人,孤魂一般地在游荡。
  他想见到采芹,心里焦渴地想着,脚步便朝向了枫桥。
  采芹见他一副疲惫的神态,问:“怎么这时候来了?”
  他坐在凳子上,低着头:“我还没有吃饭。”
  采芹一听,忙去张罗饭菜。
  他也不看采芹,只顾狼吞虎咽地吃完饭后,依然坐在凳子上垂着脑袋。
  采芹感到心疼,却又不知如何安慰。收拾碗筷时,她看到他的头发里已有不少白发,眼睛便红了。她想把他的脑袋轻轻抱住放在她的胸前,然后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但却没有这样去做。
  等采芹将一切收拾停当了,他说:“我走了。”
  采芹就将门锁上送他。
  一路上,两人无话。
  走上通往油麻地的大道,要穿过一片芦苇,采芹望着在风中摇晃的芦苇,停住了脚步。
  杜元潮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停住了,转过身来望着采芹。
  采芹犹犹豫豫地又跟了上去。
  走到这片芦苇的中央,杜元潮头也不回地说:“你回去吧。”
  采芹便站住了。
  杜元潮便大踏步地往前走。
  采芹看了一阵他的背影,轻轻叹息了一声,转过身往家走。
  芦苇忽然沙啦沙啦地响起来,采芹掉头一看,只见杜元潮饿狼一般朝她扑来,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并将双手捂在胸前,害怕地望着他一双光焰灼人的眼睛。她向后退着,但杜元潮却一把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将她向芦苇深处拖去。
  秋后的芦苇,一片金黄,在风中互相碰撞,发出的竟是金属之声。
  他们终于被芦苇淹没了。
  与以往一个呼风唤雨一个便风起云涌的情形不一样,这一回,采芹竟躺在他身下动也不动。她心里头有一种悲切,心酸酸的,眼睛慢慢地潮湿起来。她似乎没有看到杜元潮汗浸浸的扭曲的面孔,却看到了秋天的纯净的天空。她似乎没有听到杜元潮狗一般的喘息声,却听到不远处的芦苇丛里一种身体娇小秀气的小鸟所发出的动听的鸣叫。
  他没有哭泣,但却流着泪水,泪珠纷纷落在她的脸上。相摩,相荡,她的十根脚指头开始张开,竖立在阳光下,一只一只仿佛是透明的。
  “家不像个家了……”他说。
  她叹息了一声:“她心里难过,你一个男人家,总该知道安慰安慰她。她心里苦,比油麻地任何一个女人心里都苦……”
  杜元潮离开时,采芹又说了一句:“她心里苦……”
  这天晚上,杜元潮比以往任何一天都早地回到家。早在他回家之前,受他之托的朱荻洼就已经将从渔船上买来的鱼虾送到了他家中。他穿上平常由艾绒穿的白围裙,亲自下厨房烧晚饭。他没有打扰坐在窗下的艾绒,他要好好烧一顿晚饭。多少天以来,他们的日子过得非常粗疏,简直不成样子。他再也不想这样过下去了,他愿意伺候艾绒,希望她能记起,女儿不在了,但家还在。忙碌中,他听着艾绒的琵琶声,不禁心生怜爱之情,对这些天来没有好好照顾她而在心中感到歉疚。
  他将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后,走到艾绒面前,但他没有打断艾绒的弹奏。
  艾绒终于意识到他站在她面前,抬起头来望着他。
  他走过去,从她手中轻轻取下琵琶,说:“我们吃饭吧。”他将她的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好,过来将她从椅子上扶起,“饭菜都快凉了。”
  整个吃饭过程中,艾绒一直眼泪汪汪。
  晚饭后,杜元潮没有像往常那样去镇委会的办公室,而是守在艾绒的身旁。他这样的男人,一旦体贴起女人来,是无微不至的。他将洗脚的木桶拿到河边很仔细地洗刷干净,然后向里面倒了一暖壶开水,再用凉水兑成适当的温度。在兑凉水的过程中,他不时地用一根手指放入水中去试水温,凉水一点一点地兑进,细心备至。调试停当,他将木桶端到艾绒的脚下。
  艾绒呆呆地坐在那儿不动。
  他便卷起袖子,将她的鞋一一脱掉,然后一手抓住她的一只脚,将它们放入温烫的水中。她似乎觉得有点儿烫,想从水中将脚提出,但却被他很固执地按住了。她一会儿就适应了水温。她有点儿害臊,但却没有拒绝,由他抓着她的双脚并将它们按在水中。过了一阵,他便开始一一搓她的脚。她的脚很干净,竟无一丝污垢,这使他感到有点儿惊讶。他还从未用手抓握过她的双足,那种感觉非常地奇妙,薄而柔软。灯光下,他觉得这双脚十分地秀气。
  他舍不得地抓住它们,忽轻忽重地捏着、揉着、搓着,木盆里荡着涟漪。他将十个脚趾一一地都关照到了。圆溜溜的脚指头。它们通过他的手,将印象烙在了他的心里。暖壶就在木桶旁,当他觉得水已凉了一些时,就会将她的双脚提出,歇在桶边,然后往桶里续上一点儿开水,兑出他所希望的温度。那双脚便又重回到水中。他极有耐心,就像当年在程家大院时在教书先生的目光下很认真地做功课。
  一双冰凉的毫无血色的脚,终于转成红莲色。
  他们早早上了床。窗前明月。打从艾绒的双脚被他用毛巾擦干之后,他就有一种冲动。
  借着月光,他看到了她显得更加苍白的脸,心里痒痒地想要她。他将手慢慢伸进她的内衣,将多日来未曾抚摸的娇小的乳房握在了掌中。他轻柔地抚摸着,她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呼应。他不知道该不该与她做爱,但他心里想,并且越来越想。
  秋天的夜晚,只有安静。
  杜元潮将艾绒搂进怀中,然后将她脱尽,但没有一点粗鲁。她由着他,就像一个熟睡的孩子。
  他压在她身上时,觉得她的身体凉丝丝的,而从前,她的身体———尤其是夜晚的身体,从来就是温暖的。他犹疑着刺进她的身体。他看到了她的目光:茫然,思绪飘忽,仿佛在回忆一件遥远的往事。
 他感到无趣———令他失望的无趣,还有尴尬与恼羞。
……
  难以入睡,辗转反侧了许久,他终于躺不住了,穿衣起来,轻轻打开门,走了出去,然后转身又轻轻将门关上。他走向田野,一株老树上,几只鸟被他惊起,飞进冰凉的月光里。
  范烟户还在唱,声音远不如从前了,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口齿不清,也不知唱些什么,却叫人心里一阵阵彷惶……
巫雨4
  秋去冬来,冬去春来,艾绒却始终未能走出那种状态。倒也不显得悲哀,但又很难见到她有笑容。那对水灵的、妩媚的、有时显得有几分蒙的眼睛,已不见往日的光泽。她会常常抱起琵琶,但弹奏时总显得心不在焉。呆滞、木讷,或是没有了心思,或是有心思,却不知心思又究竟在哪里。
  杜元潮一踏进这屋里,就会有一种冷清与压抑。
  艾绒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留在了屋里,世界仿佛就只有屋子那么大。有时,她也会走出家门,但,油麻地一日一换的风景,却并不能吸引她,更不能使她感到动心与欢乐。油麻地的人,常常见到她在那儿愣神:对一只小鸟愣神,对一棵大树愣神,对一片浮云愣神,对几只屁股朝天正伸长肚子在水中觅食的鸭子愣神。有一回,她站在大河边,竟半天不动。风中,白色的芦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身上。人们看到她时,她浑身上下已落满芦花,仿佛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站立了许久。
  记得那年刚来油麻地,艾绒最敏感的便是油麻地的季节。在苏州城里,虽说也能感到四季的替换,却不像油麻地这样的清晰与细致。季节在走动,每天都有每天的样子。油麻地的人习惯了,也便迟钝了,但这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却惊喜地看到了每天的消长,每天的颜色,听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声音。她甚至闻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气味———季节的气味。一片新芽,一片落叶,都会使她喜悦。她跟着季节的脚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油麻地的春天、夏天、秋天与冬天。
  然而,现在,自女儿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后,她居然浑然不觉已过去一个秋季,一个冬季,而现在已经到了春季。
  这天夜里,她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忽然一下醒来了。惊雷!
  这是入春以来第一个雷声。第一响雷声就气势不凡。它炸响时,天空犹如一枚巨大的蛋,结实的蛋壳突然破裂了,有无数的碎片迸向四面八方。大地在颤抖,河水在沸腾,草木不禁在哆嗦,一切沉睡的生命,甚至是木头,都似乎突然被惊醒了。
  艾绒一下坐了起来,并用双手死死抱住枕头。
  闪电在窗子的玻璃上像利剑一般劈刺着。
  她用手去摸索着,床是空的。现在,这张床经常是空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空床,她甚至不觉得是空床了。但此刻,她却希望能够抓住杜元潮的手,或是钻在他的怀里。她拉亮了灯,屋里空空的。闪电划过时,她看到了椅子与琵琶。
  又是几声雷声,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艾绒浑身颤抖不止,但脑子却一点一点地清醒起来。一种鲜活的敏锐的感觉,也在慢慢地苏醒,仿佛一块毫无知觉的冰正渐渐化为流动的春水。她恍惚,是那种睡得太久而终于醒来时却还未彻底醒来之前的恍惚。
  雷还在轰鸣,但不再发出巨响。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是那种粗硕的雨。油麻地的人在说到这种雨的雨滴时,说“有头子那么大”。“头子”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头年的残荷,敲打着木船和扣在酱缸上的大斗篷,犹如敲响无数面的鼓,而雷声是一面大鼓。大鼓小鼓一起敲,天地间一派轰轰烈烈。
  艾绒不再害怕,她拉灭了灯,倚着床头,听着一天的雷雨。
  此时的枫桥,也一样处在雷雨之中。
  杜元潮与采芹二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枪倒下了,而草丛中的那番汩汩的温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并停止了流淌。
  没有拉灯,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躺在黑暗里。
  雨越来越大,田野发出一片潮涌之声。
  采芹碰了碰杜元潮:“回去吧……”
  杜元潮烦躁地掀去被子,将赤裸的身体露在外面。
  采芹给他重又盖好被子,不再说什么。
  雨下得很猛,但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在下。雨声却在变———四周的大河小河在不住地涨水。
  采芹坐了起来,望着窗外摇晃的柳树,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杜元潮长叹了一声,便起身穿衣。
  “雨下这么大……”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杜元潮摸黑走向门口。
  采芹拉亮了灯。
  杜元潮回头看了一眼采芹,打开了门,立即就有一阵风将雨水吹洒了他一脸一身。他看了看黑暗的夜空,冲进雨地里。
  采芹立即下床,扑向门口:“拿把伞……”
  杜元潮没有回头。
  采芹望着他的背影被风雨所吞噬,泪水夺眶而出。
  艾绒见到浑身湿漉漉的杜元潮时,正蜷在床的一角,双手抱住两膝。她望着他,泪光闪烁。后来,她将脸埋在双膝间,哭泣起来,瘦削的双肩在哭泣中不住地颤动着。
  杜元潮站在床前,低垂着脑袋,地上不一会儿工夫就流了一摊水……
  第二天一早,杜元潮还在沉睡中,艾绒就起了床。她打开门时,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她想拿一把伞,到雨地里走一走。这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艾绒。信是艾绒的父母亲寄给艾绒的。朱荻洼走后,艾绒立即将信打开。这是一封长信。其长是前所未有的,其情感之深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父母早已回到苏州城。自回到苏州城那一天,他们就开始呼唤她回去。但她没有回去,因为这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当同来这里插队的知青一个个离开这里时,她也曾动过回去的念头,但她发现,她像一只鸽子,被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她曾有过一个打算:带杜元潮和女儿一起回去。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杜元潮只属于油麻地,他是绝对不会离开油麻地的。后来,她就渐渐放弃了回去的念头,直至几乎再也想不起这个念头。苏州城在她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淡薄了下去。她已学会了油麻地的土话,虽然这里的人在她说话时仍然可以听出好听的苏州腔调。
  她将这封长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字里行间都是父母的呼唤、苏州城的呼唤与往日时光的呼唤。满纸流淌着让人心动、让人心感温馨的舐犊之情。
  她看得泪水盈眶,直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
  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身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激活。她几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强起来。她走着,衣服渐渐湿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只是比刚来油麻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水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点儿朦胧。
  到处水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水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城是青色的,犹在水中……
巫雨5
  那天,艾绒去了枫桥,并且在那里住下了,一住就半个月。
  当杜元潮独自一人守着这个清冷的家时,倒也显得很平静。他照常在田野上不停地走,照常开会,照常通过高音喇叭向油麻地全体老百姓讲话,说插秧的问题,说施肥的问题,说修理水渠的问题以及禁止私家鸡鸭糟踏集体庄稼的问题。只是到了夜晚,他才会觉察到一种孤独。躺在床上,听着初春的夜风吹过屋后的竹林时所发出的寂寞之声,他心中会泛起淡淡
的悲凉。但想到两个女人此时此刻正在一起,或许是在灯光下一边说话一边做她们女人的事(这些事似乎永远也做不完),或是已经睡下了,但却没有睡着,在说话(这些话似乎永远也说不完),他心中会有一种柔和的、温热的感觉,甚至有点儿感动,觉得这个世界上的一切,都让人有点儿悲悯。有一刻,他想到了邱子东,竟对邱子东同情起来。他还想起他们在一起时的许多愉愉快快的事情来。他总是迟迟不能入睡,想像着两个女人的样子。他觉得她们从前是一对姐妹,天各一方,忽然的一天,又相聚了。采芹是姐,艾绒是妹。若只是采芹一人时,采芹一直是以妹的样子出现的,而一旦有了艾绒,她就成了姐了。姐像个姐,妹像个妹,亲亲切切,依依赖赖。还有隔膜,悠长而哀怨的隔膜。但这番隔膜却又将这两个女人吸引到一起,互相心照不宣地掩藏着心底的忧伤、不安与歉疚,而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番温情与两人都喜欢向对方显示的感伤。她们说着话,唱着歌,说着说着,唱着唱着,就会笑着在眼中汪满泪水,然后就默默无语地偎依在了一起。
  他就这样很平静地呆在油麻地。
  那天,杜元潮正要出门去上头开会,艾绒回来了———是采芹陪她回来的。杜元潮稍微显得有点儿尴尬。
  艾绒好像是第一次见到杜元潮一般,有点儿生分,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要出门去上头开会。”他走出门去。
  当杜元潮走出几步远之后,艾绒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袖口磨破了,有根布丝在飘忽着。她转身到里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小巧玲珑的剪子,走到杜元潮的身边,一手轻轻抬起他的胳膊,一手用剪子细心地将那根布丝剪掉了。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这时,采芹又说了一声:“你等一下。”她发现杜元潮的另一只袖口也磨破了,也有一根布丝在飘忽着。她一边说着“你等一下”,一边走向杜元潮。她抬起杜元潮的胳膊,低下头去,用她细而白的牙,将那根布丝咬断了。那布丝在被咬断时,发出细微的却又清脆的声响。
  杜元潮屈起胳膊,看了看袖口,笑了笑,朝前方大踏步走去。一路上,艾绒不止一次地用她的那把缠着红色玻璃丝的小剪子为他剪去布丝的情景,采芹同样不止一次地用她的牙齿为他咬掉布丝的情景,总在眼前交替地忽闪着。
  此后的许多天,艾绒平静地甚至是快乐地出现在油麻地人的面前。她似乎完全走出了失去女儿的悲伤。虽然依旧瘦弱,但苍白的脸上却已有了淡淡的红润。她穿着干干净净、宽宽松松的衣服,经常出现在三月的阳光下。她走到哪儿,哪儿就有一番柔和的明亮。世界万物,仿佛因为她的到来,都变得十分得柔和。油麻地的人都喜欢看到她,见到她时,都很客气。她在离去时,人们都会站在那儿,无声地,长久地望着她的背影。她朝油麻地的所有男女老少微笑着。这种微笑自打从苏州城来到油麻地的那一天开始,就是这样的,是一个女孩儿的微笑,文静,带了几分羞涩。
  她已是一个油麻地人了,但油麻地人从来没有将她看成是一个与他们完全一样的油麻地人。他们始终觉得,她与他们不一样。然而,他们就是喜欢她与他们不一样。
  家家户户开始种菜了,艾绒也走进了菜园。油麻地的那套农活,她早已样样会干了,只是做起来没有油麻地人那般风风火火罢了。她干活,透出的是秀气,是那种柳丝般的柔韧。相对于粗粗拉拉的油麻地人的活,她的活似乎更让人喜欢看。油麻地的那些已经不再下地干活的上了年纪的女人,尤其喜欢看她干活。她们干了一辈子的活,却没有想到活能干得让人喜欢看。她在菜园里翻地,将土块细心地碎得那么地均匀。菜苗栽下之后,她从河边提来一桶一桶的水,一瓢一瓢浇去时,那水在空中形成了一片透明的薄膜,落下时,又细又匀,绝不会使菜苗倾伏到泥里。
  她整天忙碌着,没完没了地清洗着家中的什物。等她终于觉得该干的一切都已经干完时,她便在镇上走动,在田野上走动,仿佛油麻地的一切,原先没有看仔细,这回一定要看个仔细。
  这一天,许多油麻地人都看到了一个情景:艾绒安静地坐在船头,杜元潮摇橹,将船摇向远处。看到的人就站到水边,直看到船消失在远处的芦苇丛里,却还站在那儿看。他们从未看到过杜元潮亲自驾船带着艾绒出现在水面上。他们感觉到了什么,但却又说不清楚究竟感觉到了什么。
  船一路向西,水面越来越开阔。
  杜元潮有了想停下来的意思。
  艾绒却指着前方:“再往前去。”
  杜元潮顺从着她,将船不住地向远处摇去。
  行至一处,艾绒终于示意杜元潮将船停下。这片水面的四周都是芦苇。
  杜元潮说:“再往前去吧。”
  艾绒却摇了摇头。
  船就一动不动地停在这片水面上。水中倒映着蓝天,白云如马,在水中悠然飘动。而水中的水草,便成了草原。有时,那水草也像是跑动的马群,水中便跑着白马与青马,但却无丝毫蹄声。动,却又是一番似乎万古不变的静。
  艾绒的鼻翼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这空气里似乎残留了什么气息似的,使她感到新奇。
  “你们原先把船就停在这儿?”她问,脸微微扬向天空,鼻翼依然张开,嗅着这里的空气。
  他没有吭声,用眼睛望着远处水面上飞着的四五只鹤。
  天气暖洋洋的,芦苇已经抽穗,是干干净净的紫色。风一吹,到处紫光闪烁。
  刚才还是平静的浅滩上,忽地激起一团水花,紧接着就看见水像被锋利的犁铧划破了一般,出现一道长长的水痕。两条鲤鱼在浅水中激烈追逐着,不时地将脊背露出水面,有时几乎露出了银光闪闪的全身。前面的那条显得娇小而修长,而后面的那条则显得壮实而凶悍。这是一个交尾产子的季节。那前头的雌鱼,不知道是什么心思,后头的雄鱼追上来时,它就往前蹿去,而一旦甩掉雄鱼之后,它又停在了那儿,甚至回过来向那雄鱼挑衅。它们就这样在浅滩上不停地追逐,不停地纠缠,不停地翻滚,将水弄得哗啦啦响。
  艾绒不太明白它们究竟在干什么,但却感到一阵一阵的兴奋。
  有时,雄鱼竟对雌鱼下口,疼痛的雌鱼冲向浅滩,好几回被搁在浅滩上,让人担忧它回不到水里了。
  艾绒看到,有几片鱼鳞在水中闪烁着。
  总算平静了下来。
  艾绒望着杜元潮,杜元潮也望着她,这样的互相对望,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杜元潮过来,像抱一个孩子一样,将她从船头抱到船舱里,然后熟练地将她一一打开。当他进入她柔软的身体时,那两条鲤鱼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追逐,浅滩上又不时地激起浪花。
  杜元潮预感到,此时此刻被他压在身下任他自由把握的身体,将要离他远去了。他很有分寸地耕耘着,希望永远沉浸在那番感觉中。艾绒闭着双眼,躺在船舱里。他想到了采芹。
  他想为这两个处在这样状态中的女人分别找到一个比喻。他终于想到了两个词。这两个词是他在当年做语文老师时会经常用到的:“朗读”与“默诵”———如果说采芹是朗读的话,那么艾绒就是默诵。他说不清楚他到底是喜欢朗读还是默诵,还是既喜欢朗读又喜欢默诵。也许,他更喜欢朗读。
  船摇摆着,天在晃动。
  浅滩上,那对鲤鱼的追逐已进入巅峰……
巫雨6
  艾绒要走了。
  走之前,她去了女儿的坟上。女儿的坟在一片树林里,小小的一个土包。林子里,一年四季都有鸟鸣。安眠于土中的小姑娘,也许到了一个十分美好的地方。她可以听着鸟叫,听着嫩叶的摆动与枯叶的飘落而无忧无虑地长眠于这片安静之中。
  艾绒已有许久不来看女儿了,那个小小的坟使她感到有点荒凉与陌生。她弯下腰,将坟上的杂草一一除净,然后从一旁的土堆上抠下一块一块泥土,将它们掰碎,均匀地撒在女儿的坟上。不一会儿,坟就成了新坟,显得很有活气。她又采了许多色泽鲜艳的野花,然后一朵或三两朵地丢在新土上。
  阳光穿过枝叶,照在这座花坟上。
  艾绒对着坟说:“妈妈要走了……”说着,泪水顿时汩汩而下。过了一会儿,她双腿一软,跪在了坟前。她低着头,先是无声哭泣,继而啜泣有声,继而竟号啕大哭。
  油麻地的人听到这番哭泣,纷纷向这边走来。最先来到的都是一些女人。她们并没有立即上去劝她,而是站在她身旁,陪她一起落泪。她们一边流泪一连说:“这小丫头可好玩了。
  ”“可让人心疼了。”……过了一阵,她们才走上前来劝艾绒别哭。但劝着劝着,她们就越发的悲伤,哭声更大,泪流不止。谁也不能劝起艾绒,她像长在了地上一般,将头抵在新土与野花里,让泪水打湿了新土与野花。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女人们为她让开一条路。她走到艾绒身边,用僵硬的黑枯枯的手,轻轻拍打着艾绒颤抖的后背说:“好宝宝,别哭了……”
  众人都说别哭了。两个力气大的年轻姑娘趁势过来,这才将艾绒从地上劝起。
  在离开坟时,艾绒不时掉过头来,看一眼女儿的坟。这是她与油麻地的惟一联系,但它也将永远消失在她的记忆里。
  艾绒走时,将琵琶留下了,留在了漫长的岁月里。
  她什么也没有带走,只提了一只皮箱。许多年前,她就是提着这只皮箱来到油麻地的。
  朱荻洼将一条船收拾得干干净净地停靠在码头上。
  杜元潮一身干净地抓着竹篙站立在船头上。他的脸色,显得很平静,仿佛他只是与艾绒一道去趟县城,或是傍晚或是明日,就会回来。
  整个油麻地,凡是能够走出家门的人,都走了出来,或是站在河边,或是站在桥上,等着那条木船行过大河,行向远方。他们似乎并不感到突然,在他们看来,艾绒是一只鸽子,一只品种高贵的鸽子,它长途飞行,翅膀受伤,落脚此地,心却永远在来处,总有一天还要飞走的———哪怕是已生儿育女。油麻地人对艾绒这么久也未飞离油麻地,就已经有几分惊奇了。
  杜元潮撑着船,线路极其分明地行驶在水面上。
  这一年的初夏,将成为油麻地人一份永久的记忆。他们眼看着一道风景,消逝在水天相接的苍茫之处。
  “我走了,油麻地。”一场梦。泪眼里,村庄影影绰绰,人群也影影绰绰,一切皆影影绰绰。一道风景,也在渐渐地从艾绒的视野里退出。
  河湾的那棵大树下,早站着采芹。当年,她出嫁枫桥,船行过时,杜元潮也是站在这棵大树下目送她的。
  艾绒站了起来,向她无声地摇着手。
  船将消失时,采芹从头上摘下了杏黄色的头巾,向远方挥舞着。船终于无影无踪,头巾从采芹的手中滑脱出去,飘落在水面上。她心中悲切不已,抱住大树,失声痛哭。……
  船正在驶向轮船码头。
  空阔的水面上,就这一条船。天净风轻,水波温柔。十几只鸟,划动翅膀,在天空低低飞翔,速度慢得几乎没有船快。
  艾绒先是背朝杜元潮而坐,以面迎风。空气湿润至极,也令人惬意至极。她用双手抱住双膝,将下巴放在双膝间。或是怕风,或是因为阳光与波光的刺激,眯觑着眼。
  竹篙在杜元潮手中滑动着,水珠滴滴答答地滴在船头与水中。随着船的前行,他的心中渐感空落。
  不知什么时候,艾绒转过身来,面朝杜元潮而坐。她像一个热恋中的少女,陶醉地欣赏着杜元潮撑船的动作。多少年过去了,杜元潮除了增添了少许白发,身材、体型居然没有太大的变化。草在草中枯了,鸟在鸟中老了。岁月如风,吹着村庄,也吹着他,然而村庄仿佛渐渐老了,他却还是从前的样子。她在想: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呢?他当书记时,就是一个书记的样子,即便对每个人微笑着,也是威严的。他什么农活都能干,只要一出手,就把别人都比下去。他干净,他斯文,他写一手好字,不像是这片土地上生长起来的。他疯狂,他温柔,他悲悯,他狠心,他像个单纯的孩子,却又足智多谋、深不可测……这个男人与她生活了这么多年头,而至今她还是觉得他远离她而立,有点儿影影绰绰。
  快到轮船码头了,时间却还有许多。杜元潮放下竹篙,正好是顺风,任由船自己漂去。
  他们默然无语地对望着。
  “还记得那天夜里你在地里割麦子吗?”
  艾绒望着他,点点头。
  麦浪与月光,寂寞与疲倦。
  “你一边哭,一边割。”
  艾绒微笑着,眼睛开始潮湿起来。
  轻轻的风,淡淡的云,有夜鸟飞过麦田。
  “我从你手里拿过镰刀,我割麦子,你就跟着我……”
  艾绒无声地哭了,眼前的杜元潮模糊成了一团,像雾中的一丛芦苇。
  天上的月亮像镰刀,地上的镰刀像月亮,天上流动着银子,地上流动着金子。
  杜元潮仰天轻叹了一声,心潮湿起来,眼睛也潮湿起来。
  将近中午,艾绒踏上了轮船的跳板。在杜元潮的手松开皮箱的把手而她的手将皮箱接住的那一刻,一切都结束了。
  杜元潮站在岸边,看着身体单薄的艾绒走过跳板时,心酸万分。
  她一直站在舱口,直到汽笛鸣响,轮船撤去跳板离开码头。
  轮船拖着长长的黑烟,驶向天边。
  杜元潮驾船在返回油麻地的半路上,天气骤变,风雨交加,雷声大作。河水沸腾起来,鸟在雨中仓皇飞行,发出惊恐的尖叫。他扔下了竹篙,坐在船舱里。他从内心深处渴望着风更大,雨更大,雷声更大。
  天地似乎重回混沌,一片黑暗。
  杜元潮先是低声哭泣,转而号啕大哭。
  后来,他像躺在一口棺材里一般躺在了船舱里。
  不一会工夫,雨就将船舱灌满,他的身体整个儿浸泡在水中。欲沉未沉的船,在风雨中飘泊,直至深夜风停雨住,云开月出,他仍是一动不动地浸泡在水中。他看到,天空高阔而飘逸,一轮沉静的新月,正伴他向前慢慢行走……
梧桐雨/病雨1
  那年冬天,油麻地调整领导班子时,免去了邱子东的镇长职务。也没有什么理由,免了就免了,仿佛这是一件并不很重要的事情。这些年来,邱子东这个镇长,虽然有其名无其实,但毕竟还是个镇长,现在一抹干净,就觉得日子到了绝境,有点儿过不去了。他在镇委会的院子里,歇斯底里地喊叫着:“凭什么?!凭什么?!”除了墙壁的寂寞回响,没有人出来与之对应。会计周秃子滴滴答答地敲算盘,没有丝毫的走神,就仿佛没有听到邱子东的喊叫声一般。
  邱子东冲进杜元潮的办公室,拍着桌子,大声责问:“为什么?!”
  杜元潮坐在椅子上,低头抽烟,过了很久才说:“你问县委组织部去。”
  邱子东说:“这个领导班子难道不是你杜元潮一手策划的?”
  杜元潮冷笑道:“你什么时候这样高看过我?我有这么大的能耐吗?”说罢,将烟蒂扔在地上,转身走出门外。走出镇委会大院时,回过头来,说:“你不是老早就想离开油麻地吗?现在可以走了,没人再拦着。”这一年,邱子东已五十三岁。
  五十三岁的年纪,几乎是废物了,还有什么部门要他呢?他真是只能烂在油麻地了。邱子东心情郁闷之极,竟躺倒了三个多月。再出现在油麻地的长街上时,众人就觉得他忽然地老了一大截,目光灰暗而无神。
 他就这样无精打采地在街上走着,倒也没有什么自卑的神情,看上去就是一个普通的油麻地人。但也有精明的油麻地人看出来了:邱子东在到处走动时,那薄薄的耳朵是竖着的,好像在仔细地探听着什么。
  两年前,就有一个消息在油麻地暗暗流传:城里,杜元潮盖了一幢大房子,养着程采芹!
  有许多迹象向油麻地人表明:这一消息似乎并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比如,杜元潮不再像从前那样整日厮守在油麻地了,有时是一天两天,有时是三天四天,农闲时竟会十天半个月不见他的踪影。比如,程采芹几乎不再在油麻地露面了,偶尔出现一次时,会令众人感到惊讶———惊讶的不是她的偶尔出现,而是她的打扮与脸色不再是乡下人的打扮与脸色了,而是城里人的打扮与脸色,穿着时兴,脸白里透红,又嫩又俏。她说她到一个远方的亲戚家住了,以后还要在那边长久地住下去,但油麻地的人总不太相信她的说法。
  邱子东又零零星星地听到了许多传说: 有时杜元潮会从城里打回来一个电话给朱荻洼,让他往城里送一些油与米之类的东西,但杜元潮总是与朱荻洼约好一个地点,让朱荻洼在那儿等着。杜元潮来到后,对朱荻洼说这些东西是送给县里头某个部门或某个人的,然后叫住一辆黄包车,让朱荻洼将东西放上去,自己也上了黄包车,等车行出去一段路后,掉头对朱荻洼说,你可以回油麻地了,说话间,黄包车拐进一条小巷,就不知去向了。
  两年前,杜元潮特地叮嘱窑厂负责人沈国民,要请最好的师傅,精心地烧几窑好砖好瓦,县里有位领导要盖房子。那几窑砖与瓦,真叫好,颜色青青,用手指一敲,发出的清音,袅袅不绝,整整齐齐地码在河边上时,让看到的人无不羡慕。使人感到奇怪的是,窑厂有专门送砖送瓦的大船不用,却是来了一个外地的船队,先后运走了十几船砖瓦。钱倒是象征性地付了,但事情却显得有点儿诡秘。
  原本属于程瑶田的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也不在那间小黑屋里了。
  枫桥那边,采芹出嫁时带过去的那张红木夹头榫长案也不在了。
  ……
  诸如此类的材料,已足以供邱子东去推演与想像了:杜元潮用油麻地的油、油麻地的砖瓦、油麻地的鱼、菱角、藕与新米,在城里打通了关节,搞到了一块地皮,盖了一幢房子,并且是一幢大房子,青砖青瓦,独门独户,是一处好地方,这幢大房子里住着程采芹,等到几年后杜元潮下了台,他就会离开油麻地去城里居住,与程采芹一起度过余生。
  邱子东为自己能看出杜元潮的如意算盘而兴奋不已,同时也为杜元潮如此城府而自愧不如。
  他为想像中那幢大房子找到了一个确切的说法:这是油麻地的民脂民膏!
  他很欣赏这样一种表述,深夜的黑暗中,常在心中一字一顿地说着这句话,仿佛在宣读一份判决书。
  他一定要找到那幢大房子———找到了,就能立即致杜元潮于死地。
  路上遇到了杜元潮,他朝杜元潮淡淡一笑。
  杜元潮觉得邱子东的笑有点儿异样,仿佛独自一人走进了一片阴暗的森林,或是独自一人一脚踏进了一座空无一人的老宅,心里头凉风飕飕。但这种感觉不久就过去了。
  这天,细雨,邱子东背着一个铺盖卷离开了油麻地。他对人说,他的一个朋友掌管着一支建筑工程队,请他帮着管管账目,他要随这支建筑工程队到远方去。
  油麻地人看到,细雨中,邱子东的背挺得很直,脚步十分有力,像一个底气十足的年轻人。
梧桐雨/病雨2
  城离油麻地五十里路,旧时称作瓢城。
  这名字很奇怪,有多种解释,其中之一:大雨若一刻不肯喘息,滂沱三日,必定发生河水倒灌,十室九室进水,各家需在门前自筑小堰,用瓢将水出去,那时有千瓢万瓢在舞动,十分壮观。此一说,有许多人相信,因为还有一佐证:五十年代以来,年年兴修水利,瓢城虽不再容易被淹,但仔细去看,就会发现成千上万幢的瓢城老屋的墙上,至今还挂着一只两
只水用的瓢。
  邱子东赶到瓢城时,已是黄昏。街上行人匆匆,自行车的铃声响成一片。天色将晚,加上街两侧高大而枝叶茂密的梧桐树对天光的遮蔽,街上行人的面孔一忽闪一忽闪的,都很模糊。邱子东是一个经常进瓢城的人,但这一回感觉却很有些异样。他似乎有点不认识这座城了,心里有一种惶惑与空落。他站在街边一棵梧桐树下,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往何处去了。晚风从街那头的大河上吹进街里,摇动着梧桐树,翻动着街边白天丢下的各种垃圾。他微觉凉意,身体令人觉察不出地颤抖了一下。他四下张望了一阵,走进了街边一家小饭馆。
  当邱子东吃了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重新走上街头时,路灯已经亮了。他用手轻轻擦了擦额上的细汗,然后再用手抚摸着因一碗阳春面而很有满足感的肚皮,悠闲地在街上逛着。
  这是一座老城,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尤其是在夜晚,万家灯火,迷茫一片,街上路灯一路排列下去,不见头尾,就觉得这座城是无边无际的大。城分南城、北城、东城、西城。这城里的人,对这四大区域,并无一个统一的叫法。比如说到南城,有称南城的,也有称城南的,也有称南门的。这称谓上的不统一,说明着这城还是有一定规模的———一个村子、一个镇子上的人,是不会对自己的村子、镇子的某一处有多种叫法的。
  邱子东走的是一条大街,他向两侧望去时,是一条条深不见底的小巷。城如一条大鱼,这大街是一条主骨,而两侧的小巷就是一根根鱼刺。风起树摇,路灯晃悠,这大鱼仿佛在苍茫的夜色中缓缓游动,而邱子东则在这条大鱼的肚子里游动。
  小城的夜晚,是另一番生活的开始。街边与巷口的路灯下,不知是从哪儿就忽地冒出了许多摊贩。卖烀藕的,卖生熟菱角的,卖毛蛋的,卖熏烧的,卖锅贴的,卖鸭血粉丝的,卖梨卖瓜卖各种水果的,他们在梧桐树叶晃动的影子里,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叫卖,热火朝天。
  邱子东走着,一边走一边听,一脸的高兴。他似乎忘了自己的使命,而沉浸于小城的夜晚之乐。他甚至掏了一毛钱买了一纸包葵花子,一边嗑,一边将壳有力地吐在街上。街很长,似无尽头。他走到了一座大桥上,扶着栏杆,他看到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船泊在岸边,闪烁着半明半暗的灯光。一艘夜行的拖轮,正拖着一只长长的船队,往大桥这边缓缓地行驶而来。他将葵花子壳吐向大河,灯光里,那壳像是飞虫一般向大河坠落。
  桥叫凤凰桥。
  邱子东突然想起朱荻洼在背地里说的一句话:每回,我都是把东西送到凤凰桥,杜书记就让我回家了。
  这座大桥在这条大街的中间,也在这座城市的中间。
  邱子东先是走到桥头,一看,除了一条直街与大桥相连,还有两条斜街呈放射状直通向遥远的黑暗。他又走到西桥头,一看,其情形与桥东头所见一样。一片茫然。他在这座大桥上来回走着,看看桥东,又看看桥西,除了苍茫,还是苍茫。他对自己能否找到那座想像中的大屋开始疑惑起来。
  叫卖声渐渐稀落,夜风也渐渐增添了凉意。
  邱子东背着铺盖卷,走在斑驳陆离的梧桐树叶的影子里。当他终于感觉到一条大街,几乎只有他一人空洞的脚步声后,这才想起自己还没有一个下榻之处。他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他记得有一个大门洞里放着一张长椅。他果真找到了那个大门洞,并且那张长椅也依然摆在那儿。他将铺盖卷打开,铺好后就躺了下来。很安静,很舒坦,有一阵,他觉得自己很幸福。
  寻觅从第二天早晨开始。他看了一下松松垮垮地戴在手腕上的那只钟山牌的手表,时针正指向八点。
  先从城南开始找起。
  这座城市除了那几条主要公路,几乎全部街巷都是用青砖横立着铺成的。行人车辆的磨损与风吹雨淋的侵蚀,使得路既光溜溜的又凹凸不平。因为砖头直接接触潮湿的泥土,又因为这地方的空气一年四季潮乎乎的,这些砖一年四季都是潮湿的样子。
  这座城市到处长着梧桐,似乎除了梧桐,就再也没有其他品种的树木了。如果爬到这座城市的最高处———市政府大楼的顶上往下看,就会看到这座城市是淹没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梧桐树的林子里的。
  时值盛夏,那梧桐树叶已哗哗啦啦,层层叠叠。
  邱子东踏着砖路,走在梧桐树下,他的脚步不紧不慢。他相信自己一眼就能认出杜元潮隐秘建在这座城市里的建筑。这是没有什么道理的。但他的脑海中就是有一幢这样的房屋———它甚至不是模糊的,而是清晰的,就仿佛从前在哪儿亲眼看到过一般。
  一幢接一幢的房子在他的目光里滑过。没有一幢使他特别注意,也没有一幢使他一时产生疑惑。
  一周后,南城已被排除了。
  接下来是东城、西城与北城。
  等邱子东将这座城市仔细梳篦了一遍,居然已经一个月过去了。而那幢想像中的杜门“豪宅”,却连影子也没见着。他先是怀疑事情的真实性,接下来就是怀疑自己的想像。但不
久,他又再度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在这座城里,杜元潮肯定有一幢房子。需要调整的就是对这座房子的想像。究竟是一幢什么样的房子呢?他告诫自己:不能将它想像成一定的样子———杜元潮何曾有过一定的样子?这样想清楚之后,他的心里不禁感到发虚:如果一幢一幢地加以调查与注意,将需要多少时间呢?一年?两年?
  他的身体顺着一棵梧桐树的树干,滑落了下来,直到一屁股坐在了梧桐树下。
  仅仅才一个月的时间,他又衰老了许多。本来就显得狭窄的脸盘,现在显得更为狭窄;灰白的胡子,像落满尘埃的枯草;眼皮无力地耷拉下来,露出一线浑黄的眼珠。他的衣服腌不堪,一双军用球鞋的后跟已经磨破,鞋头洞穿,露出脏兮兮的脚指头。
  他已身无分文。
  他目光呆滞地看着那些露出鞋子的脚指头。
  不知如何是好。
  刚刚下了一阵雨,残留于梧桐树叶上的雨水,滴落在他的脸上,随着水珠的滚动,他的脸上出现一条蚯蚓状的污迹。
  他在一片喧嚣声中,竟然在梧桐树下睡着了。醒来后,他将那双破鞋蹬了下来,看了看那双白一块黑一块的脚,一手抓一只鞋,依赖着梧桐树站了起来。
  行人、车辆,川流不息。
  邱子东突然骂道:“杜元潮,我日你妈的逼!”随即,将一只破鞋用力掷向街心。当那只鞋像一只中弹的乌鸦跌落于人群时,就听到了一声女人的尖叫———那只鞋正好打在了一个行路的女人头上。
  “杜元潮,我日你奶奶的逼!”
  邱子东又将另一只鞋用力掷向街心。但这一回,鞋落在了无人处。
  一个光着上身、胸毛茂盛的汉子走了过来,照着邱子东的脸就是一拳:“狗日的,你的鞋砸在我老婆头上了!”
  邱子东摇晃了几下,跌倒在地上。他觉得鼻子底下痒酥酥的,似有虫子在爬,用力一摸———血!半天,他从地上爬起,光着脚,沿着大街一路叫骂下来:“杜元潮,我日你祖宗十八代的逼!……”
  样子像疯子。
  第二天,这座城市就添了一个捡垃圾的。
  邱家大少爷邱子东,衣衫褴褛,整天背着一个大网兜,在大街小巷寻觅着垃圾桶。样子很像一条东嗅西嗅、到处翻弄破烂的狗。
梧桐雨/病雨3
  邱子东终于想到了这一点:寻找那幢房子,很可能是一件旷日持久的事情。
  他不能就这样憔悴不堪却又两手空空地回到油麻地。他必须在这座城市坚持下去,将置杜元潮于死地的寻找进行到底。他一边在一双双鄙夷与厌恶的目光下捡着垃圾,一边寻找着。新一轮寻找,再也不能自以为是了。杜元潮永远是狡猾的,永远是出人意料的,他邱子东是不可能将那幢房子想像成一定的样子的。也许,从外表上看,这是一幢极为普通的甚至是
显得过于简陋的房子。心中这样思忖着、把握着,有时候竟会对街头稍微像样一点的公厕都疑惑起来。
  城市里的垃圾有的是,但,它们已由成百上千的捡垃圾人瓜分了。谁在哪一区域内走动,哪一处的垃圾归谁,已在昼夜不停的摩擦、纷争甚至是流血冲突中逐步划定了。各就各位,已没有什么有价值的空间了。邱子东很快就感觉到了这一点。起初,他以为他是可以自由地、随心所欲地去捡地上一只被人扔下的塑料瓶或翻找一只垃圾桶的,但很快发现有另外的一个或两三个捡破烂的人在侧目冷冷看着他。他不怕他们,依然去捡。这时,他就听见了从这些人的喉咙里发出的含糊不清的声音。那声音类似于一只狗正在有滋有味地啃骨头,而又来了一条欲要分享美味的狗时所发出的恐吓对方的呜噜声。这种声音使原油麻地镇的镇长邱子东头皮发麻、心里发虚起来,他坚持着捡了一些不太值钱的东西,只好乖乖地走了。
  成千上万的垃圾桶,居然没有一只是属于他的。
  他却又必须要捡垃圾。
  既然白天不行,就夜里。夜深人静,一城梧桐树叶摇晃的阴影。邱子东出现了,像城市的幽灵。他在夜风中穿行大街,然后进入那些深邃的巷子。一些流浪的狗,正在城市的一些阴暗的地方跑动与寻觅食物。夜晚,他更像一条狗,一条无家可归的野狗。
  在垃圾堆与垃圾堆之间,在垃圾桶与垃圾桶之间,在垃圾所发出的特有的酸腐气息中,邱子东既感悲哀,更感悲壮。他有一种令他心旌摇荡的幻觉:他正用两只发出咔吧之声的强劲双手掐杜元潮的脖子!他甚至看到了杜元潮脖子上鼓胀的血管、变成紫黑色的脸、暴凸的眼珠与大张如黑洞的嘴。
 他匆匆穿越着大街,借着惨淡的路灯,迅捷地不住地翻找着垃圾。
  他的住所是大桥下一条废弃的水泥船。他用捡来的木棍、破油毡之类的东西,在船上搭了一个小窝棚。现在,这只船上堆满了各种各样但已分门别类的垃圾。积累到一定数量,他就将它们卖到废品收购站,以换取糊口的钱。
  流过城市的大河,在夏天的热气中散发着恶臭。
  他有时会想起油麻地,想起家,想起儿子。此时,他的心就会变软,软成一摊水,眼睛里泪汪汪的。
  这天夜里,当他拖着沉重的一大袋垃圾从一条深巷的巷底往巷口走时,忽地蹿出几条黑影来,拦住了他的去路。四周无人,他感到恐怖。他想丢下那袋垃圾逃跑,却没有逃路。那几条黑影扑了过来,将他扑倒在地,随即是一阵暴风骤雨式的拳打脚踢。在哎哟哎哟的呻吟声中,他从那几条黑影身上闻到了一股他所熟悉的气味,这气味与他身上的气味一模一样,是穿梭于肮脏世界的人的气味。
  他没有挣扎,更没有反抗。
  那几条黑影过足了殴打瘾之后,丢下他,拖了那一大袋垃圾,慢悠悠地走了。
  他爬了起来,但却又跌倒了。他索性就躺在了潮湿的路面上,直到天将拂晓,才扶着墙站起来。他一步一步地走向越来越明亮的巷口。
  接下来,有两天两夜他不吃不喝地躺在那条水泥船上。这天中午,他摇晃着虚弱的身体走上了大街。他渴望食物,但却已身无分文。天净如洗,太阳瓦亮瓦亮的。他有点儿睁不开眼睛,扶着一棵梧桐树暂且站住了。不远处有家饭馆,菜香打门里窗里溢出,飘向大街,口水便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
  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走进了饭馆。
  服务员一眼就看出他不是作为客人进来吃饭的,一个个脸上顿时显出不快。
  他想退出门外,双腿却不听使唤,两眼更是直勾勾地瞪着桌上那些饭菜。他走向角落上一张无人问津的空桌,然后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他尽量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他对自己说:我是个过路的,走累了,只是在这儿歇一会儿。又说:我在等一个人呢。于是,他克制着,不用眼睛去看那些饭菜,而是将脸转过去看窗外街上的风景。
  倒也无人来撵他出去。
  不远处的一张桌子,客人酒足饭饱后撤了,还剩下不少饭菜。
  他想坐到那边去,但却犹疑着。而就在这犹疑的过程中,服务员小姐用她胖嘟嘟的小手,十分利索地收拾净了桌子。
  可惜了那些饭菜。
  他觉得那个服务员小姐在擦桌子时,将眼珠儿调到眼角上,很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他转过脸去,依然看着大街:他人怎么还不到呢?仿佛真有那么一个人要到这里和他会面似的。
  又是几个客人酒足饭饱地撤去了,留下许多饭菜。
  他一边用眼睛看着那些心不在焉的服务员,一边悄悄地将自己已经变得十分瘦削的屁股挪到那张杯盘狼藉但残羹冷饭却十分丰富的桌子前。当他在椅子上坐定后,他竟然一时忘记了眼前所见乃是他人所剩,而仿佛是自己掏腰包要的一桌好饭菜,潇洒地撸了撸袖子,抓起一双筷子,伸向一只尚余一根鸡脖子的盘子。他旁若无人,大咬大嚼起来。吃相虽然凶猛,但依然留有当年做大少爷时的吃喝作派,筷子抓得很有样子,修长的手指犹如兰花开放,一块肉放入嘴中之后,双唇闭合,绝不露出牙齿,腮帮忽鼓忽瘪,一切咀嚼都在暗中进行。
  服务员小姐侧目相看,而其他顾客也纷纷扭过脸来冷眼观望。
 他吃着,仿佛回到了油麻地当镇长时的风光岁月。
  他的衣服是破烂的,他的头发是蓬乱的,他的手是肮脏的,长长的指甲里嵌满污垢。他又吃又喝,很满足,很尽兴。他停下筷子,并把筷子稳当地搁在一只盘子的边沿,然后立直
胸脯打了两个饱嗝。稍事休息,接着再吃再喝,直至他的胃再也无法接纳任何食物。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从牙签瓶里取出一根牙签,用手遮住嘴巴,开始慢条斯理地剔牙。
  一个服务员小姐终于忍不住了,跑过来,一拍桌子:“出去出去!”
  邱子东一惊,这才忽地记起自己原是个吃人残羹的,不禁一脸羞愧,慌忙起身,低下头匆匆往门外走去,一路上碰倒了一张椅子,还差一点将正在上菜的服务员小姐手中的一大碗红烧肉碰翻。
  逃犯一般。
  邱子东一路狂走,进了一条寂静的小巷。
  走出小巷,就是大河。邱子东走进河水,用水清洗着自己腌不堪的身子,直至皮肤呈现出一般农村人不具备的白色。然后他坐到河边,咬牙切齿地在心中发誓如果找不到那幢罪恶的房子,他就死在这座城里。
  夏天过去了,秋天过去了,冬天过去了,依然未能寻觅到那幢房子的踪影。
  他曾想到跟踪,但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杜元潮这种鬼头精,做事诡秘,行走不留痕迹,也是你能跟踪得了的吗?弄不好倒会让他先发现了你!
  邱子东给油麻地的家人写了一封信,说他朋友的建筑工程队接了大活,今年他不能回家了,明年才能回。油麻地的人有些疑惑,但也就是疑惑。
  又一年的寻觅。
  邱子东似乎不再带有仇恨,寻觅也就是寻觅,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有时,他竟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为寻觅而捡垃圾,还是为捡垃圾而寻觅。他已是捡垃圾大军中的一员,并拥有了自己的领地。他爱上了垃圾。他饶有兴致地用一只精巧的小筢子翻弄着垃圾。内容很丰富:废旧电池、破铜烂铁、玻璃瓶、易拉罐、用过的避孕套、依然鲜红或是已经紫黑色的女人的月经纸……这些东西,这些物象,虽然每天可见,但每次见到,都如同初次相见,不免心动。
  他几乎不再去想念油麻地。
  他已离不开垃圾,垃圾的芬芳,在诱惑着他,犹如花朵在诱惑蜜蜂。
  他几乎想不起来他究竟是干什么的了。他不再总是想像那幢房子,脑海里飘满了瓶瓶罐罐与污秽之物。
  他踢踏踢踏地走着,心却很麻木。
  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日子。邱子东在一家菜场门前的垃圾桶里翻寻垃圾时,翻到了一块尚未被吃的面包,放到鼻子底下闻了闻,未见异味,就坐到一旁吃了起来。吃到一半,觉得喉咙焦干,直起脖子直往下咽,眼睛瞪得老大,像是噎住了,喘不上气来。就在此时,他突然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程采芹!
  她挎了一只竹篮,正从菜场走出,扭动着只有程采芹才有的腰肢,正往一条深巷走。
  邱子东大张着嘴看着,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
  她渐渐走远,一路的风韵。
  邱子东将嘴中的面包艰难地咽下,一大袋废品以及手中还未吃完的面包统统扔掉,望着那个千寻万寻而寻觅不得的背影,跟进了小巷。
  小巷连小巷,那背影一转身就不见了。
  邱子东紧赶几步,终于在一条横巷里又看到了那背影。正兴奋着,那背影又一转身,走进了一条竖巷。当他紧赶几步,追到了那条竖巷口时,那背影已经不见了。但他听到了一扇院门关上时发出的吱呀声。
  就是这个院子!
  邱子东腿脚麻利地走过来,看了一眼深红色的大门,又赶紧走开了。他不知道是敲门看个究竟好还是暂且沉住气留着慢慢看个明白好。他选择了拐角上一个隐蔽处,将眼珠挪到眼角,密切注视着这个院子。他听见了怦怦怦的心跳声。
  他看到了一幢房子———一幢与他最初的想像基本差不多的房子。
  “原先猜想得并不错。”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发现这么长时间的寻找,到底还是遗漏了一些地方,譬如这条小巷,他就从未走到过。
  这样探头探脑地在隐蔽处呆了一阵,他又克制不住地向红门走来。走几步回头看一下,走几步回头看一下,鬼头鬼脑地不像个好人。他看了看红门,生怕那红门忽然地开了走出个人来,就又走开了。没走几步,又掉头回来,再次来到红门前。他东张西望了一阵,见四下无人,便蹑手蹑脚地走上院门台阶,然后将左眼贴在门缝上,朝院内张望。
  很大的一个院子,悄然无声。
  似有脚步声。邱子东掉头走开了,走得远远的。
  此后,一连几个小时,他就在这条巷子里来回走动。
  不远处有座楼,四楼的一个窗口后面,早有一个有警惕心的人在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后来,这个人往派出所打了个电话。
  当邱子东再度将脸贴在那两扇红门的门缝上时,一高一矮两警察分别从巷子两头向他走来。
  他感觉到了动静,掉头看时,两个警察已分别在离他十几米远的地方站定了。
  邱子东当过镇长,毕竟见过世面,见了两个铁青着脸的警察,倒也没有慌张,还朝他们点点头,然后朝巷口走去。
  “站住!”两个警察大喝一声。
  邱子东站住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矮个警察问。
  “什么干什么?我走路。”
  高个警察走过来,将警棍按在他的肩上:“走路?就这么一子长的小巷,走几个小时?”
  矮个警察说:“跟我们走一趟!”
  院内的人听到外面的动静,打开了门,向外张望。
  邱子东一眼看到了那个挎着竹篮从菜场走出来的女人:狗屁!根本不是采芹。
  邱子东被带到派出所,接受了一连串的盘问。他不说自己从前当过镇长倒也罢了,警察就认定他是一个捡垃圾的,就会放了他。他这么一说,警察反而起了疑心:“就你?当过镇长?”
  “当过。”他说。
  几个警察摇了摇头,将他关押到一间小黑屋里。或是公务忙,一时顾不上他,或是工作疏漏将他忘了,他在那间小黑屋里一关就是一天一夜,饿得发昏。当几个警察忽然想起他来,打开门时,他已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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