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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瓢-曹文轩

曹文轩 (当代)
将灵魂和欲望浸润在雨中的佳作:《天瓢》
  一块棺木将5岁的杜元潮冲到油麻地镇,冲到采芹和邱子东身边。在大自然迷人的风光中,两小无猜的杜元潮和采芹情窦初开,却引起邱子东的嫉妒。成年后,因为采芹出身地主,没有和杜元潮结为连理,但身为镇党委书记的杜元潮和镇长邱子东在权利场上一天也没有停止过争斗。仇恨使他们计谋叠出,命运多舛,当邱子东终于在晚年打败杜元潮的时候,却发现杜的一切都是为了童年的梦想和爱。
  本书结构奇特,用十几场不同意蕴的雨,将人物和故事写得细腻美丽。生命自然、痴情男女、灵魂欲望浸润在江南雨雾,书中有大量性爱场面的描写。但这些描写却被作者处理得十分唯美,以大量的动物、植物的描写来烘托性爱之美。令人陶醉震撼,表现出古典浪漫主义惊人的美学力量。
第一章 香蒲雨
  一个满手泥污的孩子从堤边拾了一块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白鸽受了惊吓,呼啦飞起,犹如一朵硕大的莲花在水面上猛然盛开。
  或是风向的原因,或是水流的缘故,或是风向与水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们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仿佛有根无形的缆绳在水下拴住了它。水流中,它的优美摇晃,使人想到了摇篮。
香蒲雨1
  大水汤汤。
  一口黑漆棺材,乌溜乌溜,光泽闪闪,从容不迫地在水面上漂流着。它的漂流,大概已经有一阵时间了,但此时还未漂入油麻地人的视野。宽大的棺盖上,清一色,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黑底子衬着,犹如一团一团柔软的雪。它们安静地,或立着,或蹲着,转动着琥珀色的眼睛,不停地打量着四周。
  苍蓝的天底下,除了一线露出水面的黑色大堤,满眼是水,无边无际的大水。
  那大堤,像一条硕大无比的大鱼之脊,风起水晃之时,似乎还神气活现地在水中摇摆着向前缓缓游动。
  油麻地镇已于今天凌晨被大水彻底淹没。
  事情虽然刚刚过去不久,但镇里的人却已记不太清楚朝大堤上逃难的情形了。当时的局面极其混乱,惊恐万状,一片哭爹叫娘的呼喊声,伴着风声、雨声,回响在黑沉沉的夜空下。豪雨昼夜不歇,倾倒了三天,犹如天河崩溃。河水暴涨,上游大堤终于抵挡不住嘶叫着的汹涌激流,顷刻间轰然瓦解,激起一片水雾,然后大水呼啸着,一口气奔泻了几十里地,张牙舞爪,摧枯拉朽,歇斯底里扑向了油麻地。水声隆隆,犹如雷鸣。一直处于警觉之中的油麻地人知道,用不了多久,大水就将吞噬一切,于是开始仓皇逃离。房屋、牲口、家什、庄稼,一切都顾不上了,抓到什么是什么,扯住什么是什么,心疼地,伤心地,绝望地,惶恐地,依依不舍地,并不无兴奋地向镇后的大堤上逃去。几条泥迹斑斑的狗,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在人群里乱跑,汪汪乱吠。一些懵懂无知的孩子,却嗷嗷大叫,激动不已。等全村人全部撤到大堤上后不久,天已大亮,人们看见,从天边涌来的大水,如成千上万只白鹅,拍着翅膀,乱窜乱撞,挤挤擦擦,正铺天盖地地扑向油麻地。
  油麻地人已有三十年没有见过如此壮阔的大水了。
  人们遥望着镇子,只见那些房屋像滑倒了的巨人,企图坚持着稳住自己,但打了几个踉跄之后,终于还是颓然倒下了———倒下之前,它们慢慢膨胀开来,变成惨然笑靥,望着各自的主人,然后如烟如梦,渐渐淡去,直到消失在水雾弥漫的空中。
  一切归于平静。
  大堤上的人这才如梦初醒,想起房屋、牲口、家什与庄稼的毁灭,于是到处响起叹息声与哭泣声。各种各样的哭泣:啜泣、呜咽、抽抽搭搭、暗自落泪、杀猪一般的号啕……哭声大部分出自女人与孩子。其中也有男人的哭声。男人似乎天生不善哭泣,其声不似人声倒似鬼哭狼嚎,不堪入耳。但正是如此哭声,却更能撕心裂肺。小孩们,却并不理会这些哭声,只管在大堤上无忧无虑地又蹦又跳,觉得这大堤真是个好去处。
  悲哀渐去之后,便是无穷无尽的埋怨。丈夫责怪妻子无用,逃跑时连床被子都没抱,妻子责怪丈夫逃跑时只顾自己,丢下孩子兔子一般跑掉了。老人抱怨子女,子女抱怨老人。其间,镇东头陈三老两口的争吵引来许多人围观。陈三的老伴指着一片大水,冲着陈三:“老狗,你还不如跳河死了哩!放着一头膘肥肉壮的大牛你不牵,抓了一把破榔头,撇下我,就像后边有人杀来了,一溜烟,跑了!”陈三很尴尬,站在那儿,低头瞧着手中的榔头。他已想不起来自己怎么抓了一把一钱不值的榔头就跑出了家门。“要这榔头干什么用呢?”他想。许多人看到陈三的样子,就笑,笑得陈三很不好意思,自己也笑了。陈三笑得很可笑,嘴角还流出一长串口水。陈三的老伴也扑哧笑了,笑出了眼泪,继而哭泣起来。众人笑不下去了,心头起了悲哀,像被秋风吹着一般。陈三依然抓着榔头站在那儿:“怎么抓了把榔头就跑了呢?要榔头有什么用呢?”他有点儿想不明白。陈三的老伴突然冲上来,从陈三的手中夺下榔头:“活死人,你要用榔头砸你脑瓜子吗?”陈三争辩道:“我手边就只有榔头!”随即又小声嘀咕着:“我也不知道这榔头怎么就跑到我手上来了?”陈三的老伴披头散发,跌跌撞撞地跑到水边,身子一个旋转,奋力一掷,将榔头抛入大水。
  榔头沉没片刻,慢慢浮出水面,远看,像一颗被剃光了头发的黑色头颅。
  陈三的老伴随即瘫坐在大堤上,望着一片汪洋,手使劲拍着地面,哇哇大哭起来。
  人们不言不语,一一走开了。
  细雨中,大堤上的人开始惦记起以后的日子。各家各户倒也都提前在大堤上准备了一些临时度日的东西。木料、竹竿、席子、油毡,本是东一堆西一堆地散放着的,几个小时之后,就都变成了一座座低矮的窝棚。到了中午,大堤上竟然升起了好几道乳白色的炊烟。那炊烟,如长长白发,袅袅飘动,飘进树林,飘到水上,很令人感动。哭泣声渐渐停止,还不时地传出微带苦涩的笑声。
  大堤上人来人往,竟然像在节日里。
  大雨实际上在头天晚上就已经减弱,此时,已经变得细瘦而柔和。
  疲倦袭来,不少人目光呆滞地坐在窝棚门口,打着哈欠,那样子与平日坐在家门口歇着,也并无太大区别。
  上游大水已经得到释放,该漫的漫了,该淹的淹了,水流开始变得平缓,冲天喧嚣已经变为低声吟唱。
  镇子已经不见,只有镇外几架高大风车的三两根桅杆还能见着。堤岸边的芦苇,只剩下穗子,勉强在水面上摇曳,仿佛无数双求救之手在天空下徒劳挣扎。浩浩荡荡的水面上,不时漂来一些来自上游的东西:一扇门,一条翻了的小船,一头淹死了的牛,一张床,几只不知家在何方的鸭子……各种各样的飞鸟,突然失去了落脚之地,在水面上焦急地飞翔着,哀鸣着,飞久了,双翅累了,只好落到大堤上或大堤上的树上。这时,就会有几个孩子跑过去企图捉住它们。受了惊扰,它们又只好扇动疲惫的双翅,再次飞到水面上,其中有些衰老了的或是还没有长硬翅膀的,也许飞着飞着就坠落在了水中,然后,可怜地拍打着潮湿的翅膀,终于再也不能飞上天空,只好随流水去了。
  那口默默无言的黑漆棺材,神不知鬼不觉地就出现在了这段水面上,正不无诡秘地向这边漂来。
香蒲雨2
  午后,虽然不见太阳,但天空却没有厚重的云彩,天变得明亮起来。雨还在下,在水光的映照下,细细雨丝,银光闪闪。雨落在水面上,十分轻盈,不细看那一圈一圈的细密波纹,竟见不到它落下的痕迹。天空变得越来越亮,那雨丝也就越发地闪闪发亮,像春蚕于露水清晨刚刚吐出的新丝。太阳偶尔一照,银色的雨幕上,就会抹上一道耀眼的亮斑,仿佛一枚巨大的镜子在阳光下摇晃了一下,忽闪了一下。
  一个在水边玩耍的孩子,突然用手指着远处的水面:“那,那是什么?”
  几个人听见,同时抬头看去,其中一个先看清了,自语着:“那,那不是一口棺材吗?……是棺材,是棺材……”随即大声叫道,“一口棺材!”
  窝棚里的人或探出脑袋来张望,或跑出了窝棚,无数双本是木讷无神的目光,好似一下子擦亮了,一起望着远方的水面……
  黑漆棺材,借着轻风与水流,缓缓地漂了过来。它高高大大地漂浮在苍苍茫茫的大水之上,庄严而肃穆。仿佛是被人驾驶着似的,它在向这边漂过来时,始终保持着平稳的节奏,并且始终保持着一个似乎早已设定好了的航向。当它身边的朽木败枝没头没脑地滚滚而下时,它却显出一派安宁与处变不惊。
  它像行驶在河流上的一艘船,这船的船首高昂着,有一种乘风破浪的气势。
  一个眼尖的孩子说:“棺材上落了一群鸽子!”
  另一个眼尖的孩子说:“一群白鸽子!”
  瞎子范烟户一直站在堤岸上,悄然无声。他的面孔微微上扬,朝着棺材漂来的方向。他眨了眨枯井一样黑暗的瞎眼,龇着白牙,在人群的背后突然说道:“是杜元潮的棺材!”
  人们的脊背上就像刮过了一道肃杀的凉风,都扭过头来看范瞎子。
  范瞎子的面孔依然朝着黑漆棺材漂来的方向,此时,双目比棺材还黑。
  棺材在人们的视野里变得越来越清晰,并且越来越庞大。
  范瞎子一动不动地站着,白牙一龇一龇。过了一会儿,眨巴着瞎眼,又说道:“里头还躺着一个人呢,谁?杜元潮杜书记。”
  这回是肃杀的凉风刮过了人们的心头。
  “他头朝东,脚朝西,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笔管直溜地躺着。”
  屠夫朱小楼愤怒了:“瞎子,别瞎说!”
  范瞎子很和善地一笑,却笑得人们有点儿毛骨悚然。
  棺材一副气宇轩昂的样子,不可拒绝地突兀在人们的视野里。
  这群散乱地落在棺盖上的白鸽,此时神色有点惶惶不安,一只只皆作出一副随时要起飞升空的样子。
  黑棺、白鸽,无声地穿行在银丝样的雨幕里,成了单调、寂寞的茫茫大水之上一道叫人心里豁亮、为之一振的风景。
  关于是不是杜元潮的棺材、棺材里头又是否真的躺着个杜元潮,打从孩子们说到棺材盖上落了一群白色的鸽子的那一刻起,所有目睹棺材的人,就已经在心里有了明确的认定:就是杜元潮的棺材,那里头躺着的就是杜元潮。
  杜元潮杜书记是三天前去世的。
  杜家是外来户,杜元潮在油麻地已无任何亲属,孤家寡人。三年前,他卖掉了所有的家当,置办了这口棺材。在余下的光阴里,他除了细心伺候那群鸽子外,就是细心地往这口棺材上一道一道地刷漆。他知道,所有这一切,都得由他自己来完成。他似乎知道了自己的死期,在去世的头一天,自己用一块崭新的白布,将黑漆棺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直擦得一尘不染。他死了,是镇里人将他安放于这口棺材之中,盖上了沉重的棺盖,封了钉。就在准备下葬的前夕,暴雨来临了。镇里人只好暂且丢下他,想等天好后再行下葬,不想这雨一直下个不停,下得谁也走不出门去,下葬的事就被耽搁了下来。不是此刻看到这口棺材,也许油麻地没有一个人会想起杜元潮的棺材还未入土。
  黑漆棺材行至人们的面前时,似乎放慢了速度。水光的映照以及雨丝的洗刷,更使它油汪汪的,光鉴照人。
  这口停放在屋里的棺材,就在大水涌入、房屋坍塌的那一顷刻,猛然一跃,冲天而起,然后沉稳地飘浮在水面上,已有好几个时辰了。在这段时间里,它的漂流非常神秘———
  人们并未立即看到它,它好像漂远了,突然觉得走错了路,又沿原路返回了。
  黑漆棺材在水面上晃动着,那群白鸽也随之晃动着。
  一个满手泥污的孩子从堤边拾了一块瓦片,向黑漆棺材砸去,那群白鸽受了惊吓,呼啦飞起,犹如一朵硕大的莲花在水面上猛然盛开。
  或是风向的原因,或是水流的缘故,或是风向与水流的相互作用,黑漆棺材在非常靠近人们的水面上竟然停住了,仿佛有根无形的缆绳在水下拴住了它。水流中,它的优美摇晃,使人想到了摇篮。
  那群与杜元潮朝夕相处的鸽子,飞上天空,盘旋了两圈之后,便飞远了。人们一直翘首望着它们,当看到它们飞得了无痕迹时,心中不免有点酸疼与失望。但,就当他们一个个摇着因仰视而有点僵硬的脖子,打算仔细瞧瞧黑漆棺材时,却惊喜地发现,那群鸽子,幽灵一般,从天边又再度出现了———
  初时,它们只是一颗一颗的黑点,接下来渐渐变灰、变白、变得雪白。远走高飞的它们好像又突然想起了杜元潮,急急切切,一路飞回,直飞临黑漆棺材的上空。它们是杜元潮的心肝哩,宝贝哩。它们上下盘旋着,几次要落在黑漆棺材上,又几次飞起。起起落落,那棺盖上就一次又一次地莲花盛开,景象煞是迷人。闪闪发亮的雨幕,仿佛是丝织的透明通天帘子,而它们的点缀,仿佛是在这帘子上绣了朵朵素洁的白花,风吹时,这绣了朵朵白花的帘子还会轻柔地飘动起来。
  那群鸽子终于落在了黑漆棺材上,并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咕声。
  风大了起来,停泊在那里的黑漆棺材似乎有了动力,稍微颤动了一下,又接着在人们的视野里向前悠然而去。
  大堤上,一棵衰老残败的柳树下,原镇长邱子东拄着拐棍(一根临时从树上扳下的杈枝),望着水面,已默不作声地站了一个多小时了。雨虽然不大,但他的衣裳却早已淋湿,紧紧地贴着他过于瘦薄的身躯。他不属于那种脸盘很大的人,他的脸盘偏瘦偏长,线条分明,是那种精明强干的人才具有的脸盘。他个头很高,即使现在他的背已经驼了,腰也微微有点弯了,但看上去仍然很高。想象他年轻时是何等的英俊,又是何等的神采飞扬,是件很容易的事情。他赤脚站在烂泥上。即使已在近七十岁的年纪上,那双脚的形态,也仍然是好看的。这双在乡野的田埂、河岸边走了一辈子的脚,全然不像一双乡下人的脚,脚板长而薄,脚弓弧度大而柔韧,脚指头分明而又圆润。然而,这一切,包括他的智慧、耐心与韧劲,似乎随着杜元潮的寂然,都已变得轻如纸灰,毫无意义。他是惟一只看着黑漆棺材而不说一句话的人。黑漆棺材在他的眼中并不十分鲜明,只是黑乎乎的一团,而正是黑乎乎的一团,在他的视野里就越发的显得庞大,令他双目发胀。望着黑漆棺材,听着白鸽偶尔飞起的羽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来的是漠然与绵绵不尽的迷惘。他看到黑漆棺材又缓缓移动时,颤动嘴唇,想说什么,可还未等他说什么,就先有人说话了。
  “别让它漂走了,还没有下葬呢。”
  说话的是朱荻洼朱瘸子。他跟随杜元潮,在油麻地做了几十年的勤杂。这地方的镇行政,往往都会安排一个这样的角色,他们不参加生产劳动,跑跑腿,送送信,端端茶,烧烧饭,有时还会帮助镇里的头头脑脑家里干点活。职务名称是自定的,叫“通讯员”。朱荻洼在杜元潮的前任李长望时就开始做通讯员了———做了一辈子通讯员。
  朱荻洼的话似乎没有引起多少人的注意,他又补充了一句:“它要漂远了。”
  朱小楼说:“漂远了就漂远了呗。”
  “这算什么话呢?”朱荻洼说。
  朱小楼掉过头来,望着朱荻洼:“你说吧,往哪儿葬?往哪儿葬?坟地呢?坟地呢?还有一块没淹掉的地吗?”朱荻洼说:“也是,已埋下去的棺材,还被大水冲得漂了起来呢。”
  众人就在心里达成一个默契:由它漂去吧,反正杜家的故地也不是油麻地,当年,杜家父子,不也是凭着一块棺材盖漂到油麻地来的吗?
  黑漆棺材在漂流的过程中,大概遇到了一股漩涡,开始时是慢慢地旋转,后来越旋转越快,竟成了一个黑色的圆形巨球,迸发出一朵透明的、锥形的水喇叭花。那群飞起的鸽子,就在这黑色的圆形巨球的上空急速盘旋,直盘旋成一个流动不止的圆环。
  漩涡像一张巨大的嘴巴在吞食黑漆棺材,眼见着眼见着,它在旋转之中慢慢地矮了下去。
  大堤上的人,眼珠子都鼓溜溜地瞪着,惊愕地看着眼前的这番情景。
  黑漆棺材倏忽间不见了,在它沉没的地方,本是一个鲜明的黑色漩涡,但转眼间就消失了,平滑得与整个水面一样。
  那群鸽子在黑漆棺材消失的片刻,呼啦啦从空中俯冲而下,如劲风中的枯叶纷纷坠落。
  它们的翅膀几乎拍击到了水面。升起,坠落;坠落,升起……后来,它们就一直低矮地在水面上盘旋着,但整个的盘旋是向远处慢慢移动的。
  雨下着,依然细细的,柔柔的,银银的,亮亮的。
  不知是谁叹息了一声,随即便响起许多声叹息。
  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的是,大约过了十五分钟,那黑漆棺材却在距离刚才沉没处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又慢慢地浮现了出来,并且正好处在那群鸽子盘旋的圆环中心。
  又响起范瞎子的声音:“杜元潮他魂大。”
  天凉了下来,观望的人开始瑟瑟发抖。
  威严的黑漆棺材,似乎不再留恋油麻地了,执拗地在人们的视野里驻扎了许久,终于快速地从人们的视野里漂了出去。
  人们带着沉重的疲惫,各自回到了自家的窝棚里。
  邱子东却一直站在雨地里,他的脸上净是雨水。
  过不多久,大堤上的男女老少又回到了此刻的处境中,焦愁地谈论着房屋、家什、牲口、庄稼,谈论着大水退去之后的情景与计划,谈论着接下来将要在大堤上度过的艰难时光,偶尔,黑漆棺材会在他们的眼前一闪,但一闪也就过去了,接下来依然惦记着漫长无尽的日子。一些不愿意操心的男人们,一头倒在地铺上,在细雨声中,昏然睡去。
  大水停止了漫涨,天地间渐显一派安宁。
  范瞎子坐在窝棚门口,面朝阴霾的天空,眨巴着那对枯眼,沙哑地唱道: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都道晚凉天气好,有明月,怕登楼。年事梦中休,花空烟水流。燕辞归,客尚淹留,垂柳不萦裙带住,漫长是,系行舟。
  一个半睡半醒的男子,气恼地在地铺上翻一个身,含糊其辞地说:“骚瞎子,不让人睡觉!”
香蒲雨3
  黄昏渐渐来临,在水面上飞翔寻觅栖息之地的飞鸟们,知道已没有什么指望,开始纷纷往大堤上空飞来。孩子们的小小惊扰,已不能再使它们扇动翅膀另寻落脚之处,占了枝头赖着不走了。
  除了大水之上可能有某种情景让人们获得一时兴奋外———比如漂过来一条女人的粉色裤衩,再比如漂过来一头肥猪,似乎已没有什么东西再能令堤上人兴奋了。从凌晨开始,折 腾到现在,一个个都很疲倦了。
  太阳居然在沉落前的顷刻出现了。
  油麻地的人已经多日不见它了,现在见它在天边晃悠,不免有点儿激动。这太阳几天不见,仿佛变得年轻了许多,也更神气了。因是将要落去的太阳,还显得非常的温柔可亲。大概是大水映照后的效果,这太阳似乎在这几天时间里静悄悄地发育着,显得比以前丰满。
  雨一直在下,此刻,银色的雨幕上被抹了几道玫瑰色的夕阳。
  醒着的人,都面对西边的天空,望着太阳。
  惟独范瞎子却一直面朝东方———杜元潮的黑漆棺材漂逝的方向。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凝视。
  “杜元潮他又回来了!”
  观看落日的人们一惊,统统掉过头来,先是沉默地张望,接着就是自语与互相询问:“棺材在哪儿?”“回来了吗?”“真的回来了吗?”“我怎看不见呢?”……
  范瞎子眨着眼睛,用手一指:“努,那不是杜元潮的黑漆棺材吗?”
  人们顺着范瞎子的手势往前仔细看,只见那口黑漆棺材真的又漂了回来。此时,还剩下一半的太阳,在水面上映下一条橘红色的长路,那黑漆棺材居然正好行驶在这条长路上。或许是天将晚了,或许是晚风有点儿凉,人们尽量靠在了一起。
  “怎么又回来了呢?”那个人问罢,身体微微打了一个寒噤。
  “也没有什么奇怪的,或许是风向变了,或许是这汪汪的大水间有股看不见的回流。”作答的那个人似乎对自己的分析并不十分自信,声音有点儿颤抖。
  黑漆棺材径直漂了过来,那群白色的鸽子,安详地歇在棺盖上,似乎在等待着夜晚的降临。一捧雪,一片雪,团团雪。
  太阳渐渐沉入烟水之中,水面上的那条橘红色的长路,淡化于大水,黑漆棺材开始变得模糊,与正在暗淡下来的天色相融和。
  雨似乎大了一些。
  但人们却依旧拥挤在水边,竭力去观望着越来越不清楚的黑漆棺材。
  不知是什么时候,邱子东又站到了那株柳树下。也许他就一直站在那儿。远远看去,他像是又一棵衰老了的柳树。
  雨丝完全看不见了。
  范瞎子站在窝棚门口,小声絮叨着,但却字字清晰:“杜元潮杜书记,坐在棺盖上……”
  人们慢慢地回转头去,望着只是一个轮廓的范瞎子。
  范瞎子旁若无人地说下去:“他两条腿垂挂在棺材旁,那样子好悠闲哩……”
  朱小楼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拨开人群一直走到范瞎子面前。他东歪一下头,西歪一下头,打量了一阵范瞎子的面孔,突然,挥起一拳,打在了范瞎子的胸脯上:“老瞎逼!让你瞎说八道!”
  范瞎子向后倒去,倒在了窝棚上,那窝棚摇晃了几下,趴在了地上。
  许多人跑过来,用力拦住朱小楼:“你怎么能打他呢?”
  朱小楼跳了起来:“这老瞎逼,实在让人心烦!”
  谁都觉得心烦。
  范瞎子从地上爬了起来,继续往下说:“杜元潮杜书记,他还是那个样儿,穿得干干净净的,面容客客气气的,他上身穿的是一件白褂子,那白褂子才叫白褂子呢……”
  几个混杂在人群里的姑娘,听罢,哆嗦着互相搂在了一起,满脸的惊恐———她们亲眼所见,杜元潮入棺时,穿的正是白褂子。
  “他下身穿的是黑裤子……”范瞎子只顾说下去,“黑裤子……”
  朱小楼又要冲过来:“这老瞎逼,真是要挨揍哩!”
  朱荻洼说:“他说的,倒也没错。”
  “这个老瞎逼,他不是听旁人说的,就是瞎蒙的。”朱小楼说。
  朱荻洼对范瞎子说:“你眼睛瞎了都多少年啦?你知道杜元潮杜书记他后来都长成什么样吗?尽在那儿瞎说!”
  范瞎子并不理会,依然说着:“……他穿的是一双圆口布鞋,那鞋是程采芹一针一线做的……”
  人们不再理会范瞎子,又转脸朝水面上张望着。眼神好的,不很肯定地说:“好像在往西边漂去……”
  范瞎子仰望着天空,自言自语着:“他人好,每年过年,他都亲自上门送我五块钱呢……
  ”枯眼中,蒙了一层水雾。
  有人纳闷:“杜元潮杜书记他怎么又回来了呢?”
  范瞎子说:“他要回来再看一眼一个人……”
  老柳树下,邱子东摇晃了一下,扑倒在烂泥地上。因为他的身体太轻,谁也没有听见他扑倒在地的声音。
  雨下大了,偶尔划过几道闪电,那闪光竟是银色的,像一柄长剑在黑暗中优美地挥舞了几下……
  这地方为水网地区,沟河纵横,渠塘处处,凡有水的地方,皆长着一种香蒲草。现在被水浸泡了几日,那香气全都流入水中。风起水动,水成了香水,夜空下,暗香浮动于雨幕,湿乎乎地传播着。
  那香,是药香。闻罢,使人有点儿迷离恍惚,着魔了一般。
第二章 狗牙雨/金丝雨
  杜元潮用胳膊肘支撑在地上,将身子侧过来。这时,他看到了采芹白嫩嫩的胸脯上的两个小小的奶子———她的两个奶子与他的两个奶子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更红一些,更嫩一些。他歪了一下脑袋,因为,他忽然发现采芹的一只奶子的旁边,长了一粒不起眼的红痣。那红痣比绿豆还小,但很红亮,像被针扎了一下,刚沁出的一颗细小的血珠。
狗牙雨/金丝雨1
  杜元潮是五岁那年来到———准确一点地说,是漂到油麻地的。
  也是在秋天,他和父亲杜少岩凭借一块厚大的棺材盖,随着洪水的奔流,在大水上漂行了两个白天一个黑夜。坐在棺材盖上,他一直模模糊糊地记得母亲被洪水卷走的情景:母亲徒劳地挥舞着双手,最后,一团黑发像马尾在浪花上悠悠一甩,就永远地消失了。父亲杜少岩是怎么抓到这块棺材盖的,又是怎样将杜元潮放到棺材盖上面的,事后,再也没有回忆得起 来。漂了一天一夜之后,大水已经不再那么湍急,天空甚至阳光灿烂。杜元潮光屁股坐在棺材盖上面,小鸡鸡缩成白果大小。父亲杜少岩则双手抓住棺材盖的边缘浸泡于水中。杜元潮不住地问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到家?”杜少岩环顾四周,只见水天一色,竟无一块陆地,但还是很轻松地说:“乖儿子,我们快到家了。”杜元潮并不特别恐惧,只是有点儿紧张。时间一长,连这点紧张也消失了,觉得自己是在一张大床上,坐腻了,竟然还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在棺材盖上来回走一走,甚至淘气地走到棺材盖的边缘吓唬一下杜少岩。杜少岩就有点儿吃惊地喊着:“儿子!儿子!”
  这天,杜家父子与他们的棺材盖在油麻地大堤外停住了———河滩上一架没有被大水完全淹没的风车,将他(它)们拦下了。杜少岩将杜元潮转移到平稳牢靠的风车顶上之后,自己也爬到了风车顶上。那块值得杜元潮一生记忆的棺材盖,在杜少岩一松手之后,稍作停留,便随水而去。
  杜少岩已有几天未能直立身体,爬上车顶之后的第一个欲望就是站起身来。他摇晃着,慢慢地站起,这时,他的目光越过了大堤,看到了大堤内的油麻地镇———一个规模很大的镇子。当时阳光倾盆,投射在水面上,使这个镇子的四周金光万道。他将杜元潮抱起,很熟练地让杜元潮骑在脖子上。杜元潮看见了镇子,看见了炊烟,看见了牛羊,高兴得用脚后跟猛劲地踢打杜少岩的胸脯,两只小手在空中乱舞,并哇哇乱叫。
  这是杜家父子的港湾。
  大堤上,有几十架水车正在往大堤外车水。踩水车的都是一些汉子,骄阳下,赤身裸体,汗津津、油亮亮的躯体,在阳光下犹如金属,光芒闪烁。随着身体的摇晃,裤裆里的家伙,大小不一,长短有别,但一律犹如钟摆。其中一个,忽地看到了风车顶上的杜家父子,就用一只小船将他们救到了岸上。
狗牙雨/金丝雨2
  大水退去之后,杜少岩没有领着杜元潮寻找失落的家园,却很安心地在油麻地住下了。
  这里土地肥沃,是一块富庶之地,并且油麻地的人似乎也不讨厌他们在这里落脚扎根。他们没有土地,也无钱购买土地,但杜少岩的体力、本分、忠厚与老实,被油麻地的大地主程瑶田看上了,收他做了长工,且一并收留了整天光着屁股的杜元潮。
  程瑶田有房屋四十余间,有良田五百余亩,有风车八部,有大船五艘,有耕牛十头,程家的财富,别说是在油麻地,即使在方圆十八里地内,也算是数一数二了。收留一两个人,对于程家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况且,杜少岩也不会白吃白喝他程家的。这样做,还满足了程瑶田一番慈悲菩萨心肠。
  当杜少岩拉着杜元潮第一回走进程家大院时,因大院深深,那房屋一进一进的似不见底,心里不免有点儿发虚,两腿竟然哆嗦不已。杜元潮则十分的害怕,瞪着眼睛,赖着瘦削的小屁股,死活不肯跟随杜少岩跨过那道高高的深红色门槛。
  当年的管家范烟户还正年轻,眉清目秀。他本是一个识字人,肚里装得不少诗词小曲和一些陈年戏文,高兴时还爱有板有眼地哼唱几句,人看上去很风雅。他穿着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长衫,很有风采地站在院中,用同样干干净净的手招呼着杜少岩:“进来吧,进来吧,主人还等在那儿有话要对你说呢。”
  杜少岩用力一扯,将杜元潮扯进了门槛。
  程瑶田端坐在一张显得有点儿笨重的黄花梨木透雕靠背圈椅上。见了杜家父子,他竟然微微起身相迎。杜少岩在干干净净的青砖地上跪下了,并将杜元潮硬扯着也跪了下来。程瑶田连忙摆手:“别!别!”但身无分文、衣衫褴褛的杜少岩却坚持着跪在地上,这倒让程瑶田显得有点儿不安,示意范烟户将杜少岩父子拉起来。范烟户连忙过来,嘴里连连说道:“起身起身。”将杜少岩从地上拉了起来。杜少岩一时忘记了依然还跪在地上的杜元潮。程瑶田见杜元潮两眼骨碌骨碌地乱转,却又怯生生的样子,一丝怜爱掠过心头,抬抬手:“起来,孩子。”范烟户走过来,拍了拍杜元潮的脑袋,说道:“这孩子倒也乖巧。”将他从地上也拉了起来。
  在程瑶田向杜少岩问话时,杜元潮一直藏在杜少岩的身后,将一只眼睛从父亲的屁股旁悄悄探露出来,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奶妈炳嫂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从东厢房里走出。这小女孩一眼就看到了杜元潮,两粒黑晶晶的眼珠便像两只落在青枝上的小鸟,落在了杜元潮的脸上。炳嫂在走动,但她怀里的这个小女孩却转动着脑袋,一直看着杜元潮。她不笑,也不哭,略带一点羞涩和怯意。这个小女孩长得极为清秀,头发不算浓密,偏稀,并微微发黄,衬得她格外的清秀。她抱着炳嫂的脖子,侧着脸,明眸如星,两点清纯的亮光,无声地闪烁。
  杜元潮在炳嫂掀开门帘的那一刻,也一眼看到了这个小女孩,更向父亲的屁股后面躲去,但目光却再也没有从小女孩的脸上挪开。
  大人们注意到了这两个孩子的无声对望,有片刻的工夫,停止了说话。
  小女孩忽然抱紧了炳嫂的脖子,并将脸藏到了炳嫂的脸旁。
  杜元潮用手紧紧揪住父亲的裤子,却还在望着那个小女孩。
  小女孩的脸在炳嫂的脸旁藏了那么一会儿,到底又掉过头来望着杜元潮。
  这回是杜元潮把脸彻底地藏到了父亲的屁股后面。
  小女孩歪着脑袋,追望着。
  终于,杜元潮又探出了脑袋。
  程瑶田说:“炳嫂,将采芹放到地上吧。”又朝杜元潮招招手,“过来。”
  杜元潮不肯过来。
  杜少岩的大手硬将杜元潮从屁股后面拽了出来:“这孩子就知道害臊。”随即将他向前推了两步,“老爷叫你呢。”
  杜元潮又重新退了回来。
  这时炳嫂已将采芹放到地上:“这孩子整天要人抱,是不肯下地的。”
  程瑶田对杜少岩说:“这是我的女儿。”然后微微俯身,拍了拍采芹的后脑勺,“从今天起,你有一个小哥哥了。”又对炳嫂说:“带两个孩子到外面去玩吧。”
  炳嫂就一手拉着采芹,一手拉着杜元潮往外走。杜元潮只是回头望了望杜少岩,就跟着走了。
  等杜少岩从程瑶田那里一一领下了交待与嘱咐走出程家大院时,杜元潮与程采芹已在大树下追逐玩耍了,树下竟飘扬着两个小儿女咯咯咯的笑声。
  从这天起,杜少岩将照料程家八部风车,他将带着杜元潮住在程家后院的一间空着的屋里,将与程家上上下下十几个佣人一起在程家的大厨房里用餐,从此,他就是一个每年年底可以从程家账房领取工钱的长工了。
  杜少岩走出门后,程瑶田对范烟户说:“给他几个钱,让他扯丈把布,请裁缝给那孩子做几件衣服。”
  杜少岩出了程家大院,没有惊动两个正在玩耍的孩子,而是坐在树下的磨盘上,回头望着程家大院,这时他才看清程家大院里一进一进的房屋。那些房屋皆由青砖青瓦砌成,一派的沉静与祥和。
狗牙雨/金丝雨3
  大水退去,堤外良田万顷。
  日子,就这样在一个临水而立的镇子上开始了。
  杜少岩从早到晚奔波在田野上,细心照料着那五部风车。五部风车负责着程家全部土地的灌溉,东一部西一部地矗立在不同的地方。一部一部地照看一遍,就得跑上五六里地。风 口不一样,篷数或六或八,水槽也分长短,因此,一部风车一个脾气,照料它们,实非易事。天气正常,风大小得体时,只需将篷扯到恰当的高度然后远远看着就是,而一旦天气陡变,风起云涌时,杜少岩就得拼命奔跑了。他必须将篷一一扯下,而在风车急速旋转的状态下要将篷一一扯下,是很有几分危险的,若不能眼疾手快,不是车毁就是人伤。好在杜少岩有的是力气,多的是敏捷。大风天气,程瑶田站在镇后高高的土坡上望他的田野,见杜少岩健步如飞,穿杨越壑,见狂风大作,而自家的风车却早早一一落篷,安静如夜,心中总会想到:年终时,该给他多加些工钱才是。
  当然也有失手的时候。
  程家田地最远一处的那部风车,远离村庄,且又无任何林木的遮挡,风来时,长驱直入,那风车就会在一刹那间发了疯似的旋转,旋转到极致处,看上去八叶篷,篷篷相连竟无一丝缝隙,俨然一口巨大的圆桶,旋转不止,就听见车身咯吱乱响,令人觉得随时都可能折断、崩溃。那槽口的水汹涌而泻,水花四溅,看得人心惊肉跳。这是一部有名的“鬼风车”。
  那天,风来得甚急,等杜少岩稳住那七部风车最后再来管它时,它已处在癫狂状态。篷呼呼作响,闪电而过,杜少岩只觉得眼花缭乱,竟不知如何下手,几次去解篷绳,几次落空,还差一点被车杠击倒。这里,杜少岩准备一拼了,那里,风车却于一瞬间如撅馓子一般,于大风中哗啦啦瘫痪在地上。杜少岩心中苦叫一声:“完了!”蹲在了地上,眼珠定定地望着草丛中一只趴着不动的秋后蚂蚱。“该带着孩子走了。”没想到程瑶田并无半句责怪之词,却还安慰道:“那种时候,谁也无能为力的。那风口上,也不是第一回毁车了。”并送了杜少岩一壶酒:“晚上,压压惊吧。”杜少岩用满是泥土的大手抹了一把泉涌一般的眼泪:“老爷,以后,不会再有毁车的事了。”
  大部分时间,杜少岩还是清闲的。风车都转动之后,他只需远远地看着就行了。时间一长,对天气也有了把握,往往一星一点的兆头,他就能七不离八地预测到天气将会发生的变故,提前做了该做的事。一年里头,还有许多时间,地是不用灌溉的,那时候的风车全都卷了篷,光秃秃地歇着,杜少岩只需在田野上遛遛,照看照看,拾掇拾掇就行了。这样的日子里,杜少岩就会将杜元潮带在身边。
  杜元潮跟随父亲,走在田埂上,走在大河边,有的是风景,有的是好玩之处。草丛里忽然跃起一只野兔,桑树枝上忽然闪现出一个圆圆的鸟窝,一条大鱼忽然从水塘中跃起,原本是想激起一团水花的,却落在了岸上,在阳光下的草丛里无奈地打着挺儿……一处一处地吸引着他。落后太远了,杜少岩就会停住:“快点走,要么,你就在这里等我。” 十有八九,杜元潮是依依不舍地丢下眼前的情景去追赶杜少岩———田野过于空旷,杜元潮有点儿害怕。
  玩着玩着,杜元潮就不想玩了,心里惦记着回镇子,回程家大院,因为那儿有小女孩程采芹。
狗牙雨/金丝雨4
  程家大院平日里是孤寂的,在杜元潮到来之前,能进程家大院与采芹一起玩耍的就只有邱半村的儿子邱子东。
  邱半村开着这一带最大的木排坊,田地虽然不多,但财富却与程瑶田不相上下。两家人经常互相走动,关系十分密切。程采芹的母亲似乎很喜欢小男孩邱子东。这孩子生得干干净净,头发浓厚,两眼有神,嘴巴灵巧。有时,程家还会将邱子东留下住上几天。邱子东倒也 乐意留在这大院里整天与采芹玩耍。两个小人儿偶尔也会争吵,当邱子东哭着闹着要回自己家中时,程采芹的母亲与炳嫂就赶紧过来哄劝,并假装着狠狠责备采芹几句。两个人稍微不自然了一阵,随即就又一起玩耍了。如果要将邱子东留在程家大院过夜时,程家就会派人将话传给邱家。玩累了要睡觉,采芹就会先爬上床去,用手拍着枕头对邱子东说:“你睡这儿,我们俩睡一头。”大人笑笑,由他们去。但邱子东有邱子东的家,不可能常来程家。邱子东一旦不来程家,采芹也就不肯下地玩耍了,整天让炳嫂抱着,无论炳嫂怎么哄她,也不肯落地。
  杜元潮的到来,却使炳嫂想抱她也不可能了。对杜元潮,她真是喜欢得不得了。她用甜糯的声音,不停地叫着:“小哥哥。”小哥哥杜元潮似乎很会体贴她,处处都让着她,从不与她争执。他们的玩耍是无限丰富多彩的,一切在大人眼中毫无意义也毫无意思的事情,在他们眼中却都有无穷的意义与意思。墙根的一条蚯蚓,树上的一只喜鹊,或是偶尔从空中飘落下来一根飞鸟的羽毛,都会被他们反复观察,反复想象,说来说去也说不尽。他们常蹲在墙角或跑动在一进一进的房子里,说着许多大人听来觉得莫名其妙的话。许多时候,就是他们两个钻在无人走动的角落里,在那儿唧唧咕咕地絮语,虽是游戏,但却煞有介事。看上去,他们比油麻地的任何一个人都要忙碌。大人们也不多管,由他们玩去,只是炳嫂有时过来,拉过采芹看一看,轻轻地在她屁股上拍打一下,责备着:“刚换的衣服又弄脏了!”
  然而,邱子东一来,杜元潮的玩耍,就不怎么放得开了。杜元潮总有点儿怵邱子东,每当邱子东人未到声先到时,他就会立即从与采芹的游戏中一下停住。当永远穿得体体面面的邱子东旁若无人地跑向采芹并拉了她的手去玩他想玩的游戏时,杜元潮就会很尴尬地站在一旁,手脚马上变得僵硬起来。
  采芹似乎是喜欢邱子东的到来的,她也会一时忘了杜元潮,全神贯注地投入了与邱子东新一轮的玩耍之中,等她终于想起杜元潮再掉头去找他时,要么杜元潮还呆头呆脑地站在那里,要么在她和邱子东玩得热火朝天时,他早已独自一人默不作声地走出大院,往田野上找父亲杜少岩去了。
  每逢这种时候,杜元潮一出程家大院,就会猛烈奔跑起来。他穿过巷子,一口气跑到田野上,等树木遮住了镇子,才会停止跑动。一个人走在田埂上,耳边响着寂寞的风,杜元潮就只想见到父亲。
  见到了父亲之后,他还是高兴不起来,目光木讷地一旁呆着。
  时间长了,杜元潮才勉勉强强地适应邱子东。但时时刻刻的,杜元潮都会感到一种压抑。
  玩耍过程中,采芹有时与邱子东亲密一些,有时与杜元潮亲密一些。但邱子东一旦感觉到采芹与杜元潮亲密时,要不就退出玩耍回家去,要不就把采芹从杜元潮身边拉开,一副很霸气的样子。那时,采芹就会掉过头来,有点儿无奈地看着手足无措的杜元潮。
  只要是三个人在一起玩耍,肯定是由邱子东来决定玩耍的内容与方式,而杜元潮则永远在被支使的位置上。邱子东太像邱半村了———邱半村整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支使那些由他雇来的放排工们以及上上下下地忙碌着的家佣。邱子东虽然才五岁一个小屁孩,但神气、口气,都是邱半村的。
  杜元潮闷声不响地听着使唤,很少违抗邱子东的意志,还时时显出一副讨好的样子。
  但其他油麻地的孩子,在邱子东的面前是谁也不能欺侮杜元潮的。
  那些同样怵邱子东的孩子不骂邱子东,却往地上吐唾沫,肆无忌惮地骂杜元潮:“小跟屁虫!”当杜元潮终于忍无可忍,要与他们打架时,竟没有一个在乎他的,他只好畏畏缩缩地走到一边去,要么就紧紧跟在邱子东的屁股后面,一副屁颠屁颠的样子。孩子们一见,就更瞧不起他,就会有三两个孩子上来,要么扯一把他的头发,要么揪一下他的胳膊,要么就踢 他一脚。他急了,像一条小狗,立起毛,龇着牙,喉咙里呜噜着,向那些孩子扑了过去。那些孩子正希望这样呢,好有个理由收拾他,就呼啦拥了上来,将他团团围住,不停地对他进行袭击。他东扑西扑,非但没有扑着一个,却自己不知挨了多少拳脚。他要哭了。每逢这时,正在与采芹玩耍的邱子东,就会猛地冲过来,朝杜元潮的屁股上狠踢一脚,叫道:“一边呆着去!”转身挥起小拳头,朝那些孩子勇猛地逼过去。那些孩子一见,不是纷纷溃退,就朝他笑嘻嘻的:“我们没有真想打他,逗他玩呢。”邱子东警告似的又挥了挥拳头,拉着杜元潮走了。
  邱子东是少爷,少爷有少爷的脾气,即便现在才五岁。这天,邱子东支使杜元潮去搬张凳子来,好让他站上去从一棵石榴树上摘石榴,杜元潮正在为采芹捉一只蝴蝶,一时没有理会他,他就自己去搬了一张凳子,不想那凳子少了一条腿,他刚爬上去,就连人带凳子翻倒在地,嘴磕在砖头上,嘴角立即流出一缕鲜血来。他咧了咧嘴,倒也没哭出声,但却朝杜元潮愤怒地瞪着眼睛。
  杜元潮用手捏着蝴蝶的翅膀,呆立在墙根下。
  邱子东用舌头舔了舔嘴角上的血,掏出小鸡来,然后用一泡尿在地上画了一个圆圈,还不等将小鸡放回裤子里,就过来揪住杜元潮的衣领,一把将他拽进了那个圆圈:“我什么时候让你出来,你才能出来!”说完,拉起采芹就往院门外走。
  杜元潮呆呆地站在邱子东用尿为他画就的圆圈中,竟真的不敢走动一步。
  院子里有棵槐树,槐树上有几只鸟鸣,但却不见鸟的身影。
  杜元潮仰着头,在圆圈里转动着,想看到它们,但最终也不能看到它们———站在圆圈里向上望,再怎么望,也是浓密的枝叶。
  太阳滑过树顶,笔直地照射下来,不一会儿,杜元潮就被晒得汗淋淋的。
  范烟户过来了:“这孩子,怎么站在大太阳下不动呢?”便过来,将杜元潮拉到了树阴下,然后忙他的事去了。
  邱子东和采芹从院外玩耍回来,见杜元潮竟然走出了他的尿圈,在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回家了。
  傍晚,一群孩子都集中在巷口玩耍时,邱子东来了。他的衣袋里鼓鼓囊囊的,不知揣了些什么东西。孩子们让开一条道,让他走进人群。邱子东看了一眼人群里的杜元潮,将脸一扭,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颜色鲜亮的红枣,然后拿了一颗,随意往一个孩子手中一塞:“给你!”一一地发下去。走过杜元潮时,他用胳膊肘将杜元潮撞开了,继续发下去。有时,他直接将红枣塞进一个孩子的嘴中。
  孩子们吃着邱子东发给的红枣,都说:“好吃。”
  邱子东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抓出一把红枣,径直走向采芹,将它们全都给了她。
  巷子里响起一片夸张的咂巴声。
  邱子东又掏了掏口袋,从口袋角上掏出最后几颗红枣,然后扔到了几条狗的面前。有孩子弯腰去捡,邱子东说:“那是给狗吃的。”
  狗也许不吃红枣,但见孩子们都津津有味地吃,还是叼着红枣跑掉了。
  杜元潮站在那儿,望着吃红枣的孩子们,用手不住地绞着衣服的一角,脸上的表情很难看。
  采芹看到了杜元潮,便朝他走过来。
  邱子东一把拉住采芹的手,然后对全体孩子说:“走喽,我们到河边玩去喽!”
  哗啦啦,孩子们纷纷跑向河边。
  采芹回头看着孤零零的杜元潮,然后小手一松,将手里的红枣都丢在了地上。
  巷子空空荡荡的,从巷口吹来的风呼啦啦地响。
  杜元潮不知站了多久,然后转身,低着头,沿着墙根,呆头呆脑地走向田野,走到父亲看风车的小窝棚,一声不吭地在地上坐下,脑袋直低垂到了裤裆里。
  杜少岩一边忙活一边说:“以后别和他一起玩就是了。”
  此后,杜元潮听从了父亲的话,一见邱子东来,就会立即丢下采芹,远远地走开。
  杜元潮不在,邱子东觉得玩耍、游戏都很没有意思。没有杜元潮供他支使与欺负,他很不开心。杜元潮的回避,让他感到十分恼火。他让别的孩子去叫杜元潮来,那时的杜元潮,正在田野上,或看着一只小个的蛤蟆舒服地闭着眼睛伏在一只大个的蛤蟆身上,或是看着天空里两只蜻蜓巧妙而优美地结合在一起,像一只小帆船飞行在空中。听了那个孩子的话,他不作答。那个带了使命的孩子说:“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看一眼那个孩子,依然关注他眼前的情景。那个孩子叫不动杜元潮,就回到邱子东的身边,说:“他不肯来!”几次让一个孩子去叫,几次都是这样的结果,邱子东心里不痛快得很。在杜元潮又一次不作答理而只管独自一人游荡于田野时,邱子东找了油麻地两个很凶的大孩子,说:“你们去叫他和我玩!
  ”那两个大孩子问:“他不肯来呢?”邱子东往他们两人手中各塞了一把糖果:“反正得让他来!”两个大孩子一边嗍着糖果,一边走到田野上。见了杜元潮,老远就喊:“邱子东让你去玩呢!”杜元潮本是在用一根树枝够一枝荷花,看到那两个大孩子朝他走过来,便放下树枝,朝田野深处走去———那里有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两个大孩子一见,飞跑过来,追下了杜元潮:“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想从两个拦路的大孩子中间挤过去,却被两个大孩子揪住了:“邱子东让你玩呢!”杜元潮挣扎着,但不是两个大孩子的对手,他们嗍着糖果,口水涟涟地拖着杜元潮往镇子里走去。杜元潮像一条死狗,很可怜地在地上被拖着。他大声喊着父亲,但杜少岩此刻正在远处看风车,根本听不到他的呼叫。离镇子越来越近了。那时邱子东正坐在一户人家的屋脊上向这边观望着。杜元潮急了,突然对其中的一个大孩子的手狠咬了一口。那大孩子“哎呀”一声尖叫,松开了杜元潮。杜元潮趁势从另一个大孩子手中挣扎而出,跑掉了。被咬的大孩子一边看着杜元潮逃跑的身影,一边神情痛苦地让另一个大孩子看着他手上的紫黑色的牙印。他们开始在田野上追捕杜元潮。屋脊上的邱子东就像看一出戏,看得很过瘾。最后,这两个大孩子竟将杜元潮逼到一口刚挖出的坑前。这是一个一人多深的墓穴。镇上的刘五爷去世了,今天傍晚要下葬。挖坑的十几个壮汉刚刚从这里撤离。杜元潮看了一眼那个狭长的但却很深的坑,一阵恐惧,站在一堆新土上,四下张望———他多么希望看到父亲!那两个大孩子扑了过来,他的脚下都是烂泥,一滑,掉进了坑里。两个大孩子蹲在坑边,低头望着他:“谁让你不肯和邱子东玩呢!”他们回头看了一眼镇子,看到邱子东正高高地坐在屋脊上。
  天要下雨了,两个大孩子又尽情地戏弄了几下杜元潮,走掉了。
  杜元潮像一只掉进陷阱里的小狼,蹦着想越出坑外,无奈那坑太深,他怎么蹦也蹦不出,徒然在坑壁上留下了无数道抓痕。他的指甲里嵌满了泥。其中一根手指头被瓦片划破,流出的鲜血在坑壁上留下了条条紫红色的痕迹。
  他呼叫着,没有人听到,却有隆隆的雷声从天边滚动了过来。
  他惊恐地仰头望着天空,黑云如潮,如兽群,在翻滚,在涌动。泪珠大粒大粒,顺着鼻梁滚滚而下,如同从屋檐口淌下的雨水。
  小狼仰天呼喊,空旷的田野上,只有大风吹过野草与树木的声音。那声音荒凉、枯燥而刺耳。
  不一会儿,他的嗓子就喊哑了。
  他不住地用手抠着坑壁,想从墓穴中爬出,却不住地滑落下来。他在喉咙里沙哑地呜咽着,活生生一头落入陷阱的小狼,一头呼唤着父亲的小狼。
  天开始下雨了,一种叫“狗牙”的雨。那雨不是一丝一丝的,而是一点一点的,仿佛这 雨早在空中时,就被剪子剪成了一小截一小截。满天空的狗牙。一颗颗,皆很有力,皆很锋利,亮闪闪的。它能穿透薄薄的叶子,砸在人的脸上,让人麻酥酥的。它们一颗撵着一颗,却又十分均匀地落向荒草萋萋的大地。
  狗牙落进墓穴时,在烂泥上砸出一点一点坑来。
  万颗狗牙万点坑。
  狗牙落在小狼的发丛里,像有无数的小石子砸在头上。小狼的头颅成了葫芦。他听到了嘀嘀嘟嘟的声音。他用双手抱住了头。
  他在心中一遍一遍地呼唤着父亲。
  坑底积蓄起来的雨水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双脚淹没了。
  狗牙渐渐密集起来,仿佛要将大地上的一切咬烂吞尽。
  他又开始不停地抠着坑壁,企图挣扎出去。然而,坑壁滑如涂油,他不停地跌落在坑底的水洼里,他成了一个小泥人儿。
  邱子东早不在屋脊上了。
  小狼终于无一丝力气,身子顺着坑壁,滑坐在坑底,幽幽地哭着。
  坑底的雨水在不停地上涨,不一会儿就将他的屁股浸泡在了水中。
  他有点儿困了,闭起双眼,低下头来,任狗牙铺天盖地落进墓穴,任雨水在墓穴中上涨。
  他忽然觉得胸口凉丝丝的,睁眼一看,水已涨到他的胸口。
  母亲的头发在水中悠然甩动然后沉没的情景,顿时浮现在他的眼前。他立即跳了起来,并像壁虎一般,将身子紧紧地贴着坑壁。
  他仰脸去看天空,只见饥饿的狗牙,密密匝匝,已互相咬啮起来。
  可怜的小狼,瑟瑟发抖。
  此刻,杜少岩正在到处寻找儿子。然而,风雨声将他的呼唤完全地遮蔽了。
  狗牙咬啮着他的肉体,更咬啮着他小小的灵魂。
  天渐渐黑了下来。
  他看到狗牙开始变稀变大,在大地上留下无数的细坑之后,雨停住了。
  天空竟然很快出了星星。那星星像草丛中的冷霜,在闪烁。
  他的身子在往下滑溜,最后坐在了水中,水一直淹到他的脖子。
  晚饭后,送葬的队伍从镇里出发了。十几张马灯,在田野上摇曳着。
  他被人从坑里拉出来时,浑身冰凉,目光呆滞。他一边无声地叫着父亲,一边摇摇晃晃地朝父亲看护风车的茅屋走去……
狗牙雨/金丝雨5
  采芹五岁时,程瑶田为她请了一位教书先生来家,专门教采芹读书识字。程瑶田对采芹的母亲说:“这闺女再玩下去,就野了。”采芹就不能像过去那样由着性子玩耍了。而此时的邱子东家也为邱子东请了一位教书先生。这样,邱子东就不能常到程家大院来玩耍了。
  杜元潮一时间觉得十分的孤独。
  杜少岩对杜元潮说:“不要打扰人家采芹读书识字。”
  杜元潮说:“我也要读书!”
  杜少岩苦涩地一笑,拍拍杜元潮的脑袋,又一声叹息。
  杜元潮坚决要去找采芹,杜少岩一把拉住他。杜元潮赖着屁股,用手死劲扒着杜少岩的手:“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眼泪汪汪的。
  杜少岩只管抓着杜元潮的胳膊。
  杜元潮眼泪哗哗地望着父亲:“我不说话,我就站在旁边看她读书、写字,还不行吗?”
  杜少岩紧紧地抓着杜元潮的胳膊,将他往远处拉。
  杜元潮赖着屁股不肯走,眼泪一滴一滴地滴在青砖上。
  一直站在一旁看着的范烟户,心头微微一酸,走上前来,朝杜少岩挥挥手:“你去看车吧。”转而抚摸着杜元潮的头说:“咱可说好了,只许站着看,不许说话。”
  杜元潮抹了一把眼泪,乖巧地点点头。
  范烟户走在前头,杜元潮跟在后头,走进了专门为采芹开设的书房。
  正在练字的采芹一见杜元潮,叫一声“小哥哥”,连忙要从椅子上爬下来,穿长衫的教书先生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只好又乖乖地坐回到椅子上。
  这是一条简洁的红木夹头榫长案,采芹占一半,教书先生占一半。从天窗泻下明亮的光线,空空大大的书房里显得十分的素净。
  杜元潮站在长案的一头,用黑漆漆的眼睛望着采芹在教书先生的教导下一笔一画地写字,老老实实,绝不吭一声。即便是采芹写得不耐烦了,扔下笔叫他,他也不答应。他不时地抬头看一眼也在一旁看着采芹写字的范烟户,意思是说:“我只看,我没有说话。”
  范烟户点点头,意思是说:“这就对了。”
  教书先生也很宽厚,就让杜元潮一边看着,有时还一边指点着采芹,一边有意无意地将瘦骨嶙峋的手轻轻放在杜元潮的脑袋上。
  杜元潮很乐意教书先生将手放在他的头顶上,那时,他觉得教书先生也在教他。他也在念,也在写,在心里。杜元潮对这间书房有一种本能的喜欢,对读书识字也有一种本能的渴望。但杜元潮真是十分的懂事,就是默默地听着,在心中默默地记着。
  采芹喜欢杜元潮在书房里呆着,哪怕他一言不发。
  有时,程瑶田会到书房里观摩一番,杜元潮见程瑶田来了,就会不声不响地走到一边去。
  采芹不干了,就伸着手叫:“小哥哥,小哥哥……”
  小哥哥杜元潮只顾往外走。
  采芹就会从椅子上下来去追赶。
  范烟户走上前去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小哥哥,小哥哥……”采芹挣扎着。
  程瑶田说:“坐到椅子上去。”
  采芹跺着脚:“我要小哥哥,我要小哥哥……”
  小哥哥早出了屋门,无影无踪了。
  采芹哇哇大哭,再也不肯回到椅子上。
  几个大人无论是哄她还是向她发威,都无济于事,哭得泪人儿一般。
  范烟户望着程瑶田:“要么,我还将他叫回来?”
  教书先生说:“那孩子乖巧得很,倒也不打扰。”
  程瑶田说:“就把他叫回来吧。”
  范烟户去了。
  程瑶田对教书先生说:“你就顺便教他也识几个字吧,那孩子天资聪颖,不识几个字,可惜他了。”
  教书先生说:“也好,就算是陪读吧。”
  从此,杜元潮也能坐到椅子上了。但杜元潮始终不言不语,教书先生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多嘴,也从不多事。有时,教书先生让采芹念字,采芹忘了,念不上来,他明明知道那字念什么,却绝不抢着念出来。
  等杜元潮与采芹下课一旁玩耍时,教书先生在与范烟户闲聊时说:“这孩子大了……”点点头,什么也没有说。
  范烟户点点头,也什么没有说。
  不读书识字时,杜元潮与采芹的事情就只有一件:玩耍。一般情况下,他们不出程家大院 ,就在那一进一进的屋子里进进出出。杜元潮对程家那一间一间的房子,都充满了好奇。但他从来不擅自闯入,最多站在门口,悄悄地向里面张望。那些房间或大或小,但一律干干净净。不管是哪一间房,里头的陈设,都是深色的,那些椅子、茶几、衣架、盆架、架格、罗汉床、镜台、立柜、多宝格、屏风、架子床,幽幽地闪亮,都显得很沉重,没有几个人是抬不动的。杜元潮见到这些家具会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扔进水里,它们都会沉下去。采芹领着杜元潮从这个房间窜到那个房间,大人们有大人们的事,似乎看到了他们,又似乎没有看到他们,由着他们到处乱窜。有时,炳嫂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责任,就会叫道:“芹儿!”采芹听见了也不答应,拉了杜元潮或往门后藏,或往屏风后面藏,炳嫂往往要花很大的工夫,才能从那些房间中的某一间将她与杜元潮一并找出来。
  这天,采芹将杜元潮带进了父母的房间。
  这个房间,采芹很熟悉,因为三岁之前的大部分夜晚,她都是与父母一起睡在那张黄梨木六柱式架子床上度过的。被迫分床后,她随炳嫂住到了后屋的另一房间内,但还是常常跑回父母的房间,有时还会耍赖,偶尔也能够得逞,被允许再与父母一起睡到那张大床上去。
  杜元潮站在房门口,迟迟疑疑地不敢进去。
  “进来吧,进来吧……”采芹召唤着。
  杜元潮站在这个房间门口,比站在程家大院内任何一个房间门口都更加感到好奇,也更加感到胆怯。在采芹的一次又一次的召唤下,他才撩起绣花门帘的一角,将一只脚轻轻跨进房内。他探头探脑地张望着,像一只来到陌生人家的小公鸡。
  采芹进入房间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爬上那张大床。在她看来,那儿才是她的家———家中之家。以前,她在床上一玩就是半天。
  杜元潮听到远远的有脚步声,连忙退了出来,直到判断出脚步声不是往这里来的,才又掀开门帘。但,依然只是一脚在门槛内,一脚在门槛外,依然只是张望。
  采芹趴在床沿叫着:“小哥哥,进来呀。”
  杜元潮摇摇头。
  “进来嘛。”采芹招着手。
  又迟疑了很久,杜元潮才将另一只脚也跨过房间的门槛。
  这是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的陈设很简洁,但又显得十分贵重。一道黑漆描绘的屏风前,放了两张紫檀木圈椅,一张紫檀木展腿式平桌,上面放了一只青花缠枝莲梅瓶。杜元潮先是看了看这些东西,接着才走到屏风后———屏风后,除了一张雕花镜台,就是那张四周都离墙好几尺放着的大床。
  床前的踏板上,是采芹的一双小红鞋。
  杜元潮走到屏风后,采芹已早在床上躺下了。她将面颊贴在温馨的、散发着母亲体味的枕头上。她能从气味里分清哪一个枕头是父亲用的,哪一个枕头是母亲用的。她侧过头来,看到了杜元潮,心里欢喜得了不得,但立即又转过脸去,深深地埋在枕头里,并收缩起身子咯咯咯地笑着,像有人要胳肢她。
  杜元潮站在大床面前,再也不敢往前走动。
  采芹见半天没有动静,就又掉过头来:“上来呀!”
  杜元潮像走在秋天早晨的树林里,一阵风吹过来,抖落下一串冰凉的露珠,落在了他光溜溜的身子上,不禁打了一个寒噤,脖子一缩,连忙摇了摇头。
  “我要你上床来。”
  “不。”
  “我要你上床来。”
  “不。”
  采芹用脚扑通扑通地擂着床。
  杜元潮往后退去,靠在凉丝丝的屏风上。
  “我要你上床来!”采芹躺在枕头上叫着。
  杜元潮紧张地:“外面有人听见了。”
  “我要你上床来!”采芹坐起身,将双手捂到眼睛上,准备哭了。
  杜元潮说:“到院子里玩去吧。”
  “不,”采芹蹬着腿,“就在床上玩。”
  杜元潮磨磨蹭蹭、磨磨蹭蹭地往那张大床挪去。
  采芹笑了,用手拍着另一个枕头:“你睡这个枕头,我睡那个枕头,我们俩睡一头。”她转过身,去整理两个枕头,她要将它们一一放好。她告诉杜元潮,邱子东曾好几回在这张大床上与她一起睡在一头。她说邱子东睡着了,会把胳膊放到她脖子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还会把他的脚跷到她的肚皮上……她回头一看,杜元潮站在那儿动也未动,叫着:“你快点儿!”
  外面响起了炳嫂的叫声:“芹儿!”并一路向这边找过来了。
  采芹向杜元潮招着手:“快上床,我们一起钻在被子里。”
  杜元潮摇摇头,样子是好像要往门外逃。
  炳嫂的脚步声清晰地响起来。
  采芹掀开床上的被子,一头钻了进去。
  炳嫂进了屋子。
  杜元潮一头钻到了床下。
  炳嫂进了房间,一眼就看到了大床上散乱的被子,知道采芹藏在里面,却故意不去立即揭穿她,而一边叫着“芹儿”,一边在房间里到处找着。
  床下一片黑暗,杜元潮没有被炳嫂发现。
  炳嫂装模作样地找了一阵,自言自语地:“小死丫头,人上哪儿了呢!”说着,走过来,猛一揭被子,“这儿藏着谁呀?”
  采芹蜷在床上咯咯咯地笑。
  炳嫂将她从床上抱起来:“不是说好了,不让你上这张床的吗?你又上这张床了!瞧你把床上弄得!”她顺手将床整理了一下,抱着采芹走向门外。
  采芹转动着脑袋,四处寻觅杜元潮,却不见杜元潮的影子,便以为杜元潮早在炳嫂进来之前就已经跑掉了。
  杜元潮从床下爬出来时,炳嫂已抱着采芹离开有一会儿工夫了。
  四周无一点声响,屋子里一下显得十分空大。
  此时,杜元潮倒不怎么胆怯了,他竟然在大床前站了一阵。
  大床的四条腿十分粗硕,脚为虎爪形,整个看上去十分稳重。床围子的侧面纹饰与正面门围子纹饰为镂空的花纹。在两扇正面门围子的纹饰中,各有一只回首的兽物,其角,其尾,其四腿,巧妙地与那些旋转着的花纹连接在一起。
  两个枕头,两条绸缎面的被子,静悄悄地放在床上。
  采芹在外面呼唤着他。
  杜元潮最后看了一眼大床,立即跑向门外。
狗牙雨/金丝雨6
  初夏。
  野蔷薇花败了,紫穗槐花败了,苦楝树花败了,但紫薇花开了,紫茉莉花开了,南瓜花开了,螳螂开始孵化了,刺蛾正长着翅膀,蚱蝉开始鸣叫了,热热闹闹的季节开始了。
  两个孩子开始迷上了田野,只要教书先生一宣布下课,他们就往田野上跑。
  一块地一块地的小麦,转眼间就变得金黄,太阳一晒,空气里弥漫着麦香。一块地一块地的大麦却还是绿的,与小麦地无规则地互相镶嵌,金一块绿一块,一块金一块绿。地头,或是槐树,或是苦楝与柳树,得了充沛的雨水和热烈的太阳,正隆隆生长,在地头积成绿的云,绿的山。
  杜元潮领着采芹,出了大院,走过村巷,朝田野上跑去。
  在他们即将消失于巷口时,邱子东在巷子里出现了。他朝杜元潮与采芹大声叫着,大概是因为离得太远,杜元潮和采芹并没有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跑,一忽儿就消失在了镇后的树林里。邱子东生气地扭头往回走,但没有走几步,又追了上来———没有追上,不知道是因为杜元潮和采芹有意藏了起来,还是他走岔了道,怎么也见不到杜元潮与采芹。他对着一棵大树撒了一泡尿,转身看到一个大草垛,就爬上了草垛。等他居高临下看见杜元潮与采芹时,他们已影影绰绰地走得很远了。
  杜元潮与采芹手拉着手,穿过林子,穿过麦田,穿过棉花地,穿过果园……
  采芹似乎是听见邱子东的喊声,但她好像并不特别惦念邱子东,一心只想和杜元潮去看大河,去看大船,去看芦苇,去看风车,拉着杜元潮的手,跑得更快。
  跑累了,他们就在一棵大桑树下停下来。
  杜元潮双手抱住桑树,用力一摇,熟透了的桑椹,像一颗颗紫色的玉坠,雨纷纷一般落下。其实,地上已落了一片桑椹。它们在树上呆不住了,只要风轻轻一吹,就跌落下来———即使没有一丝风,它们中间的一些,也会忽地跌落下来,在地上发出寂寞的声音。
  他们蹲下来,挑那些饱满的、水灵的桑椹大吃了一通,直吃得唇紫牙紫,舌头也是紫的,两人张开大嘴互相对望时,都吓了一跳。
  他们没有确定的目标,随心所欲,一只豆娘会将他们引到一条路上,而一只野兔同样又会将他们引到另一条路上。田野广阔,田野无语,田野任他们随意跑去。
  不知跑到了哪儿,眼前是一条小河,小河边长满了南瓜。
  南瓜是一种奇怪的植物,在开花结瓜的季节里,它的藤蔓像条绿蛇,哧溜哧溜地往前蹿,快得都几乎能在片刻的工夫让人看出来。几株苗本来稀稀拉拉地长着的,但用不了多久,那藤蔓就爬得到处都是,将光秃秃的地遮掩得寸土难见。然后就开花,有公花与母花。公花不会让人惊喜,因为公花不结瓜,只有母花才让人惊喜,一朵母花,就意味着一只大南瓜。
  但公花也是不可以轻视的,因为没有它们与母花的亲热,母花开了也是白开。在南瓜开花的那段时间,主人每天都要细心地在瓜叶下寻找母花,因为,一旦没有注意到它们,隔个一两天,那母花过了它美丽的时光,就垂头耷脑地凋零了,其情形就像一个少女错过了她的花季一样。母花需要公花的雨露。
  南瓜地里,一个年轻媳妇正在将几朵公花摘下,然后撕掉花瓣,只留下中间一根粉嘟嘟的花棒。那花棒笔直的、肉乎乎的,粗细长短跟一根爆竹差不多。那是根,花根。然后,她就扒开瓜叶,寻找着那些正急急渴渴地需要着公花的母花。那母花娇羞地打开花瓣,露出又红又嫩的花蕊。这花蕊长得好生奇怪,总让那些成年人无缘无故地产生联想:它绒绒的,中间留有一孔,那雄花的花棒,正巧插入那孔中,真也是天造地设的相拥。而就在人用手将那公花的花棒在母花的神圣之孔中上下抽动了几下之后,那母花便从此有了孕气,开始慢慢于雨露里、阳光下结出了瓜。
  杜元潮与采芹蹲在那儿,看那年轻媳妇用好看的手,轻轻捏着花棒———花根,往一朵一朵母花的花蕊里一下一下,心疼而又快乐地捅着。他们并不懂得这究竟是为了什么,但却觉得十分的有趣。
  河里有个男人在船上搅水草,朝岸上的年轻媳妇问:“喂,干什么呢?”
  年轻媳妇回答道:“套瓜花哩。”
  那搅水草的男人坏坏地问:“会套吗?”
  年轻媳妇没有觉察出那男人的坏意,说道:“不就是将公花插进母花吗?”
  “对,插进去!”那男人说完就笑了起来,“插进去!插进去!……”
  年轻媳妇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么,满脸羞涩,说了句“你坏死了”,捡起一块土疙瘩朝船上砸过去。
  杜元潮和采芹听不懂两个大人之间的对话,互相望望之后,依然去看年轻的红着脸的媳妇将公花的花棒颤颤抖抖地、深深地插进看上去很柔软很水灵的母花的花蕊里。
  两个孩子看了一阵,终于不想再看了,就离开了小河边,但那母花的花蕊像嘴一样圆满地裹着公花花棒的情景却伴随着他们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狗牙雨/金丝雨7
  太阳明明挂在天上,金子做的一般华贵,光芒万丈,天却下起雨来。
  两个孩子没有往回跑,却朝着与镇子相反的方向跑去。他们是毛茸茸的小鸭,喜欢在雨地里奔跑,那感觉,痛快!
  草垛顶上,邱子东终于见不到杜元潮与采芹了,在嘴里骂了一句:“狗日的!”———当 然,他只是骂杜元潮。他从草垛上滑溜到地上,然后沿着巷子,缩着脖子,冒着雨回家了。
  杜元潮与采芹手拉着手,在雨中不停地奔跑着。
  太阳晃晃悠悠在天上浮动,雨却下得有声有色。整个天空,像巨大的冰块在融化,阳光普照,那粗细均匀的雨丝,一根根,皆为金色。无一丝风,雨丝垂直而降,就像一道宽阔的大幕,辉煌地高悬在天地之间。
  这是一个爱下雨的地方,下各种各样的雨。
  他们奔跑着,被他们的小小躯体所碰断了的雨丝,仿佛发出金属之声,随即在他们的身后又恢复了原先的状态。天在织布,织一块能包天的布,金布。
  这雨地里,除了几头吃草的牛,似乎就只有这两个孩子。
  他们的衣服已完全淋湿了,紧紧地裹在身子上,头发被雨水冲刷后,贴在脑门子上。雨凉丝丝的,使他们感到非常的惬意。滑倒了爬起来,爬起来再跑。奔跑使他们感到十分的刺激。采芹的一双小红鞋已经跑掉了,此刻,杜元潮正一手一只替她拿着。
  天空完全是透明的,金幕万道,但却一目万里。
  芦苇、树木、花草,被雨水洗尽尘埃,色泽新鲜,并都泛着淡金色的亮光。
  几只乌鸦在雨幕中穿行,翅膀的边缘也镶了金边。
  他们咯咯咯地欢笑,用手在眼前不停地挥舞着,仿佛在撩开永远也撩不尽的金丝金缕。
  有风从大河上吹来,一时金线乱舞,风大时,雨丝碎成纷纷流萤,又如金屑在空中四处飘扬。
  他们喘着气,像两个小疯子。就是两个小疯子。
  后来累了,就在一个很大的荷塘边的老槐树下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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