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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圣东方朔-上中下

_70 龙吟(当代)
对面的大蚂蚱跳了起来:“田大领班,你别狗拿耗子,瞎管闲事行不行?昨天张爷给足了朱大锤的面子,说好了给他十两黄金,娶他女儿的,不料那老杂毛自以为能打几根铁链子刀叉的,就了不起了,还要与张爷对练两手。他的一条腿,早让张爷给弄折了!还有一个小王八蛋,居然从炉子中拣出一个烧红的铁块,抛向张爷。张爷飞起一脚,那铁块就飞回到那坏小子身上了!”
田大领班大吃一惊。“张爷,朱环儿自小没娘,与她爹相依为命,她爹要是不能动弹了,还得她养着。张爷,你就饶过她吧!”
一旁的大胖子叫了起来:“咳咳!张爷今天就是等着接她回府,还专门叫个人来扶侍老丈人呢!”说着,他向对面的一个矮子指了指。
那矮子站起身来,走到一边,给田鸿鹄鞠了一个躬。
田鸿鹄满心的事儿都从脸上流露了出来。“张大人,小的求求你,放过朱环儿吧!”
张安世将手往桌子上一拍,桌了上的盘盘碗碗和猪蹄猪骨头全跳了起来:“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老子在你们朱八的店里,从来没短过一个铢,是因为你们老板有点来历!你小子想吃不了,兜着走吗?蚂蚱,给他钱,我们走人!”说完,他提起朱环儿一只胳膊,就要动身。
对面蚂蚱拿出一串钱来,扔到田鸿鹄的怀里。田大领班一时不知所措。
“慢!”一个细细的声音传了过来,珠儿早已飞身来到门前。
张安世一眼便知这人手段非同一般,也就停下了脚步。
大蚂蚱可不吃这一套,看这个人说话像女的,个头也不高,还又瘦瘦的,于是一个“蚂蚱扑蝶”,想将珠儿扑倒。
珠儿一个闪身,将脚一伸,向上一挑,那大蚂昨蚱便“扑通”一下,扒到了满是猪蹄猪骨头和骨头汤的案子上。
张安世大怒,抬起腿来,向案子猛地一扫,那案子连同大蚂蚱,便向门口的珠儿移去。
珠儿大吃一惊,急忙跳起,手扒着大门上框,将身子提起。只见那案子带着盘盘碗碗,早以旋转着,冲到店门之外。而大蚂蚱的一条腿却被门挡了一下,没能在案子上扒稳,连同几个汤碗,哗哗啦啦地迭在地上。
田大领班早已惊醒了,他认得突然出来打不平的是什么人!于是脱口大叫一声:“珠儿!”
珠儿没有理他,她纵身一跳,落到地上,然后刷地一声,从身后拔出那把寒光剑来,便向张安世冲去。
张安世听田大领班叫那人“珠儿”,早就吃了一惊,再看一眼倏然疾至的寒光宝剑,--可不是么,正是东方剑法中的“疾风劲草”!张安世带着朱环儿,急忙一闪一挡,朱环儿的头发,已被珠儿的剑削掉了一绺。
珠儿急忙止剑,她不愿伤着无辜。
张安世看了看珠儿,又看了看田大领班,一脸的杀气全然散开,他绷着脸,对田大领班说:“何必,这又是何必呢。田大领班,张爷今天给你留个面子。大蚂蚱,起来,走人!”说完,他将手中的女子往珠儿身上一推。
“张爷,您在长安可从来没这样……半途而……废啊!”大蚂蚱一面从碎碗渣子上爬起来,一面结结巴巴、迷惑不解地说。
张安世伸手将大蚂蚱提了起来:“什么废不废的?再多说一句,老子废了你!”说完疾如旋风地离开了屋子。
田大领班急忙走过来:“珠儿,你真厉害!连张安世这恶少都怕你!”
珠儿先没有理他。她一边看着眼前的女孩朱环儿,一边为张安世匆匆离开而纳闷儿。
正在这时,傅介子踏着盘子冲了进来:“珠儿,珠儿!你在这里!和谁打架呢?你没事吧?”
珠儿感激地看了傅介子一眼,她知道,自己没能如期到达舅舅家,傅介子可能到山上没找到,又跟着找到这儿来了。真难为他。
正在这时,外边跌跌撞撞地又跑进一个人来,只见他头上包着一大块白白的布,白布上还渗着鲜红的血!他刚进门,便大叫道:“环儿!环儿!我说不让你出来,你偏要出来,他们没把你抢走,真是万幸啊!”
那人一抬头,不仅看到了朱环儿,也看到了珠儿,他的嘴张得好大好大,再也说不出话来。
珠儿却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田鸿鹄和傅介子也盯着那个血色大头,看了一眼,也大笑了起来。
原来这个人,正是羊屎蛋儿!
不须多说,三言两语,大家全都明白了:朱环儿是羊屎蛋儿的相好,张安世昨天要抢朱环儿,朱环儿他爹朱大锤和羊屎蛋儿两个没让他抢走,却也没打过张安世,一个断腿,一个包头,还得让朱环儿回家伺侯着。怪不得田鸡今天一大早就听道儿的胖老婆在家里骂,说羊屎蛋儿又滚到朱大锤家中去了,而且一夜未归!道儿的胖媳妇认为朱大锤与他杨家并非门当户对,因此对这门亲事很有看法,还逼着道儿去把羊屎蛋儿找回来,要拿着家法--打狗鞭儿好好地教训他一番呢!
第二十九章 殷殷石榴花(之三)
太史令府,静俏俏的。
司马迁面对着一堆竹简,一个字也写不下去。
那竹简的开端上,写着“李将军列传”五个大字。司马迁拿起一块新和书简,想在上面写些东西,可提笔老半天,又将笔放到一边,他拿起那此早已写好、已用线编成一串的竹简,又看了起来。
司马迁没事的时候,喜欢看自己的文章。尤其是他在文中用自己的语言,或借别人的语言,对某些人物的评议,他更是看之再三。“李广将军者,陇西成纪人也。其先李信,秦时为将。……”李广的祖先叫李信,可在李陵之前,又出现了个赵信,这里面有什么关系么?李广年轻时,曾随文帝射猎,他冲锋陷阵,搏击猛兽,英勇无敌,文帝说:“惜乎,子不遇时!如令子当高帝时,万户侯岂足道哉?!”到了景帝的时候,李广有幸跟随周亚夫平定吴楚七国之乱,李广破寨拔旗,功勋卓著,应提升为将军,可惜这个任命却被大军统领、景帝的弟弟梁孝王刘武压了下来。后来匈奴屡屡犯边,景帝才想到有个英勇的李广,于是让他去上谷当太守。这一下李广有了事干,只是哪里有匈奴出现,他就在哪里与匈奴战斗,大仗小仗,能打起来他就高兴,总之不能让匈奴占便宜,可李广也没有什么大的战绩。公孙贺的叔叔公孙昆邪当时从边关回来,曾对年轻的武帝哭着诉说:“李广才气,天下无双;自负其能,数与虏敌战,恐亡之也!”当时不是打仗的时候,武帝怕李广真的在小打小闹中失去了性命,于是便将他调到离匈奴稍远一些的上郡。没想到李广到了上郡,匈奴也就突破上谷,侵犯到了上郡。武帝那时正让卫青和公孙敖在上林苑中秘密训练士卒,与此同时也将身边一位名叫荣章的大内高手,派到李广那里熟悉战阵。不料那个荣章也是个急于邀功之徒,有一次他在上郡山中发现了三个匈奴人,便带着几十个人马去捉拿。没想到那三个匈奴人十分了得,带着汉兵三拐两绕,进了山中,于是三人不时地放箭,竟将荣章所带去的几十人马,一一射死射伤,最后只有荣章一人,拉着个瘸腿,回到李广身边求援。李广听了这事,大声叫道:那三个匈奴人肯定是射雕的英雄!于是李广亲自带着十多个铁甲士兵,再去追赶,在边境地带,终于发现了那三个勇士。李广让士兵们从两边围着呐喊,他自己却在百步之外的地方与匈奴的射雕英雄展开了对射。结果匈奴三个人的弓力有限,射不到李广站的地方,而李广一副强弩,势如破竹,却将三个匈奴人中的两个射死。剩下的一个举手投降。正在这时,突然出现匈奴数百铁骑!荣章和汉军们惊慌失措,劝李广快点儿撤离。李广说:此时我们若要撤退,匈奴快马追来,我们个个都是他们囊中之物。我们不如下马解鞍,在山头上睡大觉,吃东西,拉屎撒尿!这样匈奴会以为我们还有许多埋伏,绝对不会出击!荣章等人觉得有理,于是便抖着身子,率先在山头上撒了一泡冷尿,哆哆嗦嗦地装起引诱匈奴的样子。匈奴果然不敢进军,到了夜晚,李广便和荣章等人撤回了上郡。那是何等快意的壮举啊!司马迁每每写到这儿,读到这儿,热血都要沸腾一番!
然而李广将军毕竟死了,死得是那样无声无息。司马迁知道,李广生来性情率意,带兵打仗,从来不讲究布阵,也没有什么统一的号令,军士们行军爱怎么走就怎么走,打起仗来,怎么有利就怎么干。他曾经在深夜里,把石头当作猛虎,一箭过去,訇然石开。然而天亮之后,再去查看,那只箭的箭头已钻到了石头里面,两个士兵都没拔出来!李广对待士兵犹如父子兄弟,渴了同饮一飘水,病了先让士兵们用药,他甚至给受伤的兵士亲自洗伤疗病,让士兵们涕泪横流。所以我司马迁要在你的传记中说:“广之将兵,乏绝之处,见水,士卒不尽饮,广不近水;士卒不尽食,广不尝食!”别看这些士兵平时像乌合之众,随由自便,可一旦打起仗来,却个个都不要命,英勇无敌。想到这儿,司马迁明白了,李广和卫青比起来,卫青是个彻头彻尾的阵地战大师,他那严明的号令,严肃的军纪决定着只有卫青才能成为统率天下兵马的大将军,而李广只能做一个孤胆英雄和游击将军。是的,李广所打的每次战斗,都不是大仗,他自己从来不去统计自己的部队消灭了多少敌人,以至于每次皇上表功,都觉得李广虽是勇猛可佳,却战绩不明不白。尤其到了卫青、霍去病这两位后来者大破匈奴的时候,老李广要么被匈奴俘去再逃回来,要么自己负气而走,不要说战绩难比卫霍,就连公孙敖、苏建、李息、李沮、张次公之流都无法提并论,老将军啊,就像出猎一样,每次收兵回来,人家的马上都驮着成堆的战利品,而你却在领略了射杀过程中的惊险和快意之后,双手空空地回到皇上身边,还时不时地让人为你捏一把汗,你让皇上如何赏赐你,给你立功,给你封侯呢?倒有你死之后,你用自己的生命换来了皇上的怜悯,给你那个无能的弟弟李蔡换来了拜相封侯的良机。尽管李蔡没得好死,可他毕竟做过几年天下笑骂的丞相,可老将军你坎坷一生,留下的却是陇西戈壁滩一样的桀傲不平!您的儿子李敢冤屈地死去了,没能继承和光大您的事业;只有您的孙子李陵,才是您的生命光芒的延续。李陵他有您的勇猛果敢,同时又在卫青大将军的手下受过训练,只有他,才能将您的灵活与机智与卫大将军的严整与周密结合起来,成为我大汉卫霍之后的又一个擎天之柱啊!天下别人可以不知,可我司马迁却深深理解,李陵在无奈之际身陷匈奴,就像老将军您当年被匈奴人用网子套住置于二马之间一样,只要发现可乘之机,李陵会和您一样,割破身上的绳索,机智勇敢地、让人瞠目结舌地飞回来的!
想到这儿,司马迁用手捶了一下案子,将桌上的笔和几块竹简全都震落到地上。司马迁没有去捡它们,他不想写了,他要等待,等待他盼望的奇迹出现之后,再接着完成这篇《李将军列传》!
随着司马迁的拳声消失,一个少女走了进来,弯下腰去,从地上捡起那些被震落的笔和竹简。司马迁以为是女儿虹云,便拉她的胳膊,想把她拉起来。
那少女抬起头来,红着脸,注视着司马迁。
原来她不是虹云,而是任安送来的江南女子,她比虹云只长那么一点,她的名字叫随清娱。
“姑娘,对不起,我以为是虹云呢。”司马迁有些抱歉地说。
随清娱的脸上更红了。“大人,您何必这么说呢?自从任安大人将妾送给你,妾便是您的人了……。”
“不,不……”司马迁将自己的手从清娱的胳膊上拿开。“清娱,你还是个孩子,你才十五、六岁。”
“大人,清娱可没把您当作父亲来看……虹云虽把我叫姐姐,可她悄悄给我说过,只要大人你愿意,她随时都会改叫我姨娘……。”随清娱说着,脸上的红云迷漫起来。
“不,不,再等一等,等任大人送的那盆石榴花,开了以后再说吧。”
“爹爹!任安大人来看你了,还带着一位伯伯!”虹云的声音,从外边传了过来。
司马迁急忙放下随清娱,从里屋走了出来。走到外屋,他便吃了一惊,马上纠正女儿的话说:“虹儿,这哪里是又一个伯伯,你该叫爷爷,叫东方爷爷!东方大人,该子长前去看您才对啊!”
东方朔笑了起来。“子长,你如今是皇上重点看管的人,怎么可能出门看我呢?老夫到是无官一身轻,想到哪儿去哪儿!”东方朔好像是在提醒他。
司马迁这才意识到,自己已是个失去了自由的人,而东方朔则是彻底自由了的人。他苦笑一下,然后请东方朔和任安就坐。
 
草原之上,苍鹰翱翔。
公孙敖带着他的三千精兵,昼伏夜出,从受降城向西北方向悄悄进发,两夜之间走了几百里路,终于来到狼居胥山东侧的一个林地里。黎明时分,公孙敖命令部队不准点火烧饭,他们身上带着足够吃上一周的干粮。
天近中午,战士们都睡得昏昏沉沉的,战马也在树林中卧着休息,公孙敖睁开了眼睛,用手捅了捅身边的两个年轻人。那两个人是自己的儿子公孙助和郭昌的儿子郭穰。他们睁开眼睛,随着公孙敖悄悄走向树林边缘。
按时公孙敖的计算,脚底下这座山一过,就应该是当年被催毁了的赵信城。这儿虽然没有多少匈奴驻军,但肯定会有亭幛存在,在那里捉上一两个匈奴斥侯,弄清情况要紧。别看公孙敖已经六十四岁了,白发皤然,大有当年李广老将军的风采;可是打起帐来,他的主意并不多。是的,他小的时候听哥哥公孙贺的,大了以后听皇上的,再往后听东方朔和卫青的,到西域打仗就听霍去病和张骞的,一旦让他自己做主,他就死守。他上次领兵守住了受降城,让匈奴儿单于白白地包围了许多天,最后不仅没有攻下城来,儿单于自己还病死城外。这次公孙敖没法守了,武帝命他孤军深入,要弄清楚李陵到底是真投降了,还是被匈奴关压着!
公孙敖看了看眼前的公孙助和郭穰两个年青人,于是想到了东方朔和卫青。才几天啊,他与东方兄长设计把卫青从断头台上救下来时,自己也就是公孙助和郭穰的年纪,可是如今卫青已经与世长辞,而东方兄长又和皇上闹翻,唯有我公孙敖还像一个老马仔一样,四处奔波!公孙敖对李广的情感虽没有其兄公孙贺那样深厚,但他对老英雄还是十分敬佩的,尤其是李广至死都没能封侯,让他心中大为叫屈;再加上李敢被霍去病一箭射死,公孙敖当时看得清清楚楚!皇上纵容霍去病,公孙敖没有什么说的,可皇上后来又用李蔡当丞相,弥补自己对李老将军的歉意,公孙敖心中颇有微词。李陵与李广利争着上战场时,公孙敖还劝过李陵,他觉得这个小将军虽然拥有其祖李广的英勇,但也有一些李广的草率和意气用事。当听到李陵孤军深入匈奴的涿邪径时,公孙敖急得直瞪眼睛,他知道李广利决不会伸手相助的!可是公孙敖也不是年轻有公孙敖了,没有卫青、霍去病,也没有东方兄长在身边,公孙敖决不敢主动请缨。即使他像路博德将军一样在李陵身边,又能怎样呢?李陵会听自己的么?后来又听说李陵大胜了匈奴,公孙敖觉得那是奇迹。果然,时间不久,李陵便败下阵来,没入匈奴!当皇上命令他为因【木于】将军,要他深入匈奴寻找李陵时,公孙敖没有半点犹豫。“因【木于】”二字是匈奴的地名,皇上让他做这个特殊的将军,就是要他深入匈奴境内,找回李陵啊!公孙敖想,如果李陵果真活着,果然被匈奴关押着,自己哪怕是和儿子们战死疆场,也要设法把李陵救下来,因为卫青兄长曾经对他说过,年轻人里面,只有李陵才是大将军的材料,只有李陵才是汉家未来的长城啊!
公孙敖慢慢地走着,慢慢地想着。突然,他身后的公孙助说:“慢!爹爹,你看,那个小山包上,有个亭子!”
公孙敖笑了。这正是匈奴人经常建在山包上的侯亭,专门了望远方有没有军事情况的哨所。
“你们两个摸上去,不许出声,一定要捉活的!”公孙敖压低声音说。
公孙助和郭穰两个飞快地跑了过去,公孙敖也大步流星,跟在他们后边。然而公孙敖毕竟是六十四岁的老人了,没走几步,便被两个年轻人远远的甩在身后。
公孙敖来到小山包上,公孙助的郭穰早将亭子中的那个匈奴斥侯绑了起来,只见他光着脚,一块裹脚的布,被他叼在嘴中。
公孙敖看了一眼,发现这是个匈奴人。公孙敖在边境上呆了三四十年,早已熟悉匈奴的话,便向那匈奴士兵说道:“我是汉家因【木于】将军公孙敖,快说实话,不然,我要你的命!”
那匈奴士兵听到后,急忙点了点头。
公孙敖用剑挑掉那人口中的裹脚步,然后问道:“你说,汉家的李陵将军,他在何处?”
“李陵将军?李陵将军正在山那边,帮助匈奴单于训练兵马,准备打入汉家的受降城中,活捉您公孙敖将军呢!”
“什么?你胡说!”公孙敖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得到这样的消息。
“公孙将军,小人不敢胡说!你们可以爬到亭子上看,赵信城中只有一面大旗,就是你们汉家李将军的大旗啊!”那匈奴士兵一边说着,一边眨动着两只小眼睛。
公孙助和郭穰早就钻进了亭子,从亭子上方那个小方洞里,向北边看去。
二人大惊失色,一句话也不说。
公孙敖也进了亭子,拉开两名年轻人。
一杆大旗在残破的赵信城中迎风展开,一个大大的“李”字,汉隶写法,正是李陵的军旗。
郭穰在一旁点了点头说:“将军,您听!我能听见人声,还有马叫!”
公孙敖离开那洞口,他不想听。他知道自己的耳朵已经不好用了。
公孙助和郭穰两个翘起脚尖,双双将耳朵贴到洞口上,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将军!是匈奴人和汉人在一起训练兵马!”
公孙敖觉得自己的心隐隐发痛。他的白胡子翘得老高老高。许久之后,他突然拔出剑来,对准那匈奴士兵,猛地一剑,刺了下去。
那匈奴士兵眨了眨眼睛便死去了,居然一声也没吭。
公孙敖仰天长叹一声,大叫道:“李老将军,没想到你英雄一生,还是被儿孙辈玷污了名声啊!”说完老泪纵横。
“爹爹,我们怎么办呢?”公孙助问道。
公孙敖擦了擦泪水,没有说话。
天边飞来一只苍鹰,一只在上空周折盘旋的苍鹰。这种苍鹰叫做雕,它飞得很高很高,能射中这种雕的人叫做射雕手。
公孙敖的眼睛看着那只雕,然后对儿子和郭穰命令道:“你们两个,把那只雕给我射下来!”
公孙助没说二话,把箭对着空中,瞄准了一会儿,然后猛地一射。
那箭在不远的树林中落了下来,苍鹰却在空中一动不动。
郭穰也很生气,他拉了拉手中的强弩,对着那鹰,有力地放了一箭。
那鹰的翅膀扑闪了两下,又鼓起双翅,在空中自由自在地滑翔起来。
公孙敖拿过自己的弓来,搭上一只带有长长羽羚的箭。
可他的弓,再也拉不满了。
公孙敖再度长叹一口气,将弓交给儿子,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踉跄跄,离开侯亭,向远处的丛林子中走去。
第二十九章 殷殷石榴花(之四)
长安城中,太史令家中。
东方朔和司马迁任安三个,说说笑笑谈了半日,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他们谁也不愿提起李陵的事情,因为谁也不愿相信他真的会投降匈奴,谁也不敢保证他就不降匈奴。东方朔的话,一直围绕着老太史和《太史公书》书的话题,而任安则不时地把话岔到劝司马迁纳妾和为司马氏传宗接代上来。司马迁当然愿意多接东方朔的话茬,而且他还就《非有先生论》那篇文章,与东方商榷起来。
“东方大人,小侄觉得您的《非有先生论》一文,没有《答客难》写得好呢。”司马迁笑道。
东方朔点点头:“是啊。《非有先生论》是从子虚乌有谈起,尤其是;‘贫民无产业者’那个说法,我一时也没想透。这些年来,我走南闯北,发现天下‘贫民无产业者’处处都是,可除了让皇上施恩减赋以外,没有什么好更好的办法。而《答客难》一文,说的是我自己内心的感受,说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小侄要为东方大人作传,定要把这两篇文章,都收入您的传记之中。”司马迁笑着说。
“别,别!子长,你千万不要给我作传,也不要在《太史公书》中提我的名字!我只怕我这一生,早就铸成了无法挽回的过错呢!有的人可以青史流芳,有的人可以遗臭万年,可我觉得自己的是是非非,到今天都没有定论。你千万不要为我立传啊!”东方朔请求似地说。
“那我写乌孙公主远嫁西域,总不能不提您的名字啊!”司马迁笑着说。
“那你就用‘汉使’二字!出使西域的是除了张骞,就是‘汉使’;在昆仑山上找到黄河源头的,你还用‘汉使’,不就行了吗?”东方朔笑着说。
“东方大人,小侄眼下连当今皇上的本纪都没法写呢!”司马迁说道这儿,苦笑了一下。
“留着吧,不要着急。看清了再写,总比胡里胡途地写要好!”东方朔告诫他说。
任安在一边,还要把话题引向自己关心的事情。“东方大人,任安以为,子长他的脾气近来好些急躁,这与他自己独处,不近女色,可能很有关系呢!”
东方朔也笑了起来。“子长,既然任敞先生和任安有此美意,你何必自己去苦自己呢?在这一点上,老夫可要劝你向我学学,我要是在你这个年纪上一个人独处,可是长安最风流的人物哟!”
“东方大人,不是小侄太苦自己,只是任安兄送来的那个女孩,和我的小女虹云大不了多少。再说,任安兄,您送来的那盆石榴花,还一直没有开过呢!”
“哈哈哈哈!子长,你来看,这盆石榴花,如今可是长了不少小小的花骨朵……”任安笑了起来。
“到那时候,小弟再请你和东方大人前来,喝我的喜酒还不成?”司马迁只发点头应允,面上还是微微一红。
“那时,你去请任敞那个老头子来罢,老夫还不知流浪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东方朔笑着说。
“东方大人,既然你要远走,何不再向小侄指点一番?”司马迁真诚地请求到。
“子长,为人不可太刚。古人云:‘【山尧】【山尧】者易折,皎皎者易污。’汲黯那个老头,不可谓不是刚者,可他最终还是明白了屈与伸、曲与直的道理。你对李广老将军持有一片敬佩之情,老夫和你也是同感,然而谁也不敢对现在的年轻人作保证啊!”东方朔说得语重心长。
司马迁点点头,然而他认为,由于年龄比较接近,他对李陵的见解要比东方朔深一些。可是任安曾是李陵的上司,要说对李陵知道得更多,我能比得上任安么?为什么任安在朝堂上也是一言不发呢?
东方朔见司马迁不说话,便又笑着说:“眼下,你的身上,阳刚之气积聚得太多。阴阳五行之中,所谓积阳而生阴,积阴而生阳的说法,不无道理。你还是快点娶妻纳妾,使自己阴阳协调吧,人过五十岁,不能动不动还要直着脖子与人争论。你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样子啊!不要以为汲黯不在了,老朽也不在了,朝中没人敢于直言了,就是天将大任于斯人,就该由你司马迁来匡正皇上了。今天的皇上已不是昨天的皇上,他也处于一种阴阳失调的状态,你决不能再和他顶撞。说句心里话,老夫都觉得无法再扭转他了,还是让皇上自己撞去吧,他这个人,不把大墙撞倒,不让自己撞得个头破血流,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好吧,东方大人,小侄听您的,试着忍一忍看。小侄一直以为,男儿在世,要能够顶天立地。人总有一死,有的人死了,重于泰山;可有的人死了,却轻于鸿毛。那李陵就是想轰轰烈烈地打仗,不论是活是死,都要像泰山一样,屹立于世间;可他此时若是死了,若是沉没了,不就像鸿毛一样,无足轻重吗?所以我为他感到惋惜,希望皇上多给他一点时间。”司马迁辩解道。
“子长,这就是你心底的直实想法!可老夫不这么认为。人既然都有一死,何必非要追求重于泰山呢?霍去病的死,是比泰山还要重吧?可它却把许多人都压得喘不过气来。泰山是很雄伟,可它的雄伟,是在他人心目之中;泰山自身还是那个样子,并不因别人以为它雄伟而再增高一分;也不因为有人说它不如昆仑山高大而减低一寸。人活着,天地和父母造就你成什么样子,你就是什么样子。一棵草的种子,给它再多的水肥,也长不成参天大树;一只乌鸦,你非要他长成天鹅,到头来不仅它累,你也要被它而身心憔悴啊!泰山因其崇高,而让人们敬仰;可皇上偏偏要去封禅,要竭天下财力而供而奉之,泰山如有灵魂,泰山也要为自己悲哀;而鸿毛若能成为天下风流之士和美若天仙的人作为饰物,又何必因为身轻而自卑自弃呢?所以老夫要告诉你,天下万物,生有其因,死得其所,生生死死,万世不竭。圣人之道,便是因势利导,使之长得有益而无害;若强令土堆耸为泰山,乌鸦化作凤凰,势必违反了天道人道。这是老夫一生思考之所得,但愿这些话,能使我们共勉!”东方朔滔滔不绝,一说起来,便又说了许多。
“东方大人,您的话让小侄茅塞顿开。然而小侄总觉得李老将军、李敢将军和李陵小将军,他们三代人的一生都太不走运,而李陵的结局,不能再是那样惨了!”
任安在一边听了好久,可他觉得李广、李蔡、李敢、李陵等人,在他的心目之中是一笔糊涂账,永远也难以说清楚。东方大人和司马迁也不可能争论出个眉目。于是他要把话题叉开,便向东方朔说道:“东方大人,家父听说您又要远离长安,特让小侄转达他的意思:请您多多保重呢!”
“人老啦,就由着他去吧。老太史走了,任敞大人也不出门了,我东方朔也是老朽了!如今我还能四处奔波,还算比他们兴运。哈哈!只怕皇上要的不死之药还没找到,老朽自己就死去喽!”东方朔说到这儿,没有伤感,反到笑了起来。
“东方大人,千万别这么说!您不会死的!要是连您都死了,那世上还有什么神仙?皇上的不死之药不就彻底没有希望了吗?”任安不会绕弯子,说的是大实话。
“说得好!任安,你说得对!老朽还真得想一想,要是连老朽都死了,世上还有什么神仙?皇上不就彻底打消寻找不死之药的念头,不就不再想当神仙了吗?”
司马迁和任安听了这话,弄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好了,好了,老朽告辞了!多多保重吧,任安!尤其是你,司马迁!”东方朔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走去。
 
霍光家中,婴啼阵阵。
珠儿坐在床沿上,看着霍显料理着她的新生的孩子。她笑了一笑,然后对霍显说:“显儿,不,舅妈!看着您料理孩子,珠儿就在想,怎么女人一旦成了别人的老婆,就要染上生孩子的瘾呢?看看你,先是生了个女儿,当中又生了一个儿子,如今又是一个儿子!不到七年的功夫,你生了三个。你自己不老,就被这些孩子给催老了!”
霍显笑了起来。“反正这些孩子用不着我来带,家里奶妈多的是。你舅舅喜欢孩子,我就给他生!”
“舅舅喜欢孩子?我才不信呢!我在这儿呆了好几天,没见他来看过一次!”珠儿的嘴翘得好高,露出一副很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舅舅事多,太忙!不瞒你说,都三个孩子了,你舅舅还想要呢!”
“还要,还要,舅舅让你当老母猪,你也要当?”珠儿对霍显说话,从来不忌讳。
霍显笑了。“可不是吗!我就成了老母猪!你舅舅说,孩子也能帮他的大忙。你看,老大才八岁,已经许给了上官桀的儿子;老二今年五岁,公孙度早就把女儿的帖子送上了门!如今这个老三啊,说什么我也不让你舅舅做主,我可是看好了金日石单的女儿,那孩子一头金发,长得像西域的娃娃一样!本来我就想把老大许给金日石单儿子的,没想到上官桀插了一杠子。珠儿,你想想看,满朝文武这么多,我就是像老母猪一样,一窝生出十八个来,也不够与朝廷那些官员联姻用的!”
“哈哈哈哈!显儿,不要你一回生下十八个,再生三个,就把你生老了!”珠儿一边笑着,一边提醒显儿。
霍显认真地看了珠儿一眼,然后羡慕地说:“珠儿,我真的羡慕你啊!你比我小九岁,说起来也该是二十好几的人了,可你还像十五、六岁的孩子,永远长不大了!东方大人到底给你什么药吃了,能让你容颜常驻?”
“何首乌,何首乌!”珠儿一边回答着,一边又笑起来。
“珠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不愿嫁给太子,那就再选个更好的人家。你看,傅介子整天想着你,念着你,他都二十六岁了,说什么也不娶妻,他也在等着你啊!”霍显的观点,与霍光如出一辙。
“好啦,好啦!显儿,你不是要让我在这儿多住几天吗?再说这些话,我可要回终南山了!”珠儿有点烦。
“不行!终南山你不能常呆!太子还经常去那儿找你!你知道吗?太子的儿子刘进,都快要生孩子了,可皇上还不同意把史良娣立成太子妃呢!东宫之位,一直空着,皇上和太子都在等着你呢!”
珠儿听了这话,心中觉得无比沉重。她皱着眉头,思考了半天,终于又向霍显问道:“显儿,你说说看,到底我该不该嫁给太子?到底我能不能嫁给太子?”
“不行!”霍显斩钉截铁地说。
“可是,我又觉得,我娘和皇上没有什么关系!”珠儿想推翻霍显带给她多年的那个故事。
霍显沉默了。霍显觉得问心无愧。自己当年并没有成心要骗珠儿,是珠儿自己把众人都反对她嫁给太子,联想到自己的娘与皇上之间有些纠葛的。不管怎么说,皇上是云儿有仇人,是郭大侠的仇人,这深仇大恨至今还在霍光的心中燃烧着,也在霍显的心中燃烧着。霍光和霍显两个,有时深夜中被这种烈火烧得睡不着觉!可是霍光再三叮嘱霍显,千万不要将这让珠儿知道。然而他们在面对珠儿婚姻大事上,谁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好在珠儿永远像个孩子一样,就让她跟着东方大人满世界疯去吧!
珠儿见霍显陷入了沉思,一股想解开诸多谜底的念头再度涌上她的心头。她此刻不再想什么宫中位子空着的太子,也不想对她痴迷着的傅介子,她想起的是另外一个人,据说是杀死自己母亲的仇人。
“显儿,你告诉我,杀死我母亲的,是不是那个朱安世?”
“你问这些做什么?”显儿有些吃惊。
“我母亲是被人杀死的,我一直是这么想!我要杀死那个打死我母亲的人,为我母亲报仇!”珠儿高声叫了起来,一下子吵醒了床上的孩子,那孩子大声哭了起来。
霍显一边拍着孩子,一边对珠儿说:“珠儿,夫人是被朱安世误伤的。可朱安世是郭大侠的徒弟。夫人临死前,已经原谅了他;这么多年了,东方大人都没追究他,你何必再提起他?”
“这里面有问题!那朱安世是郭大侠的徒弟,我娘就是他的师母,那他为什么要打死我娘?他又有什么方法,让我娘原谅了他?还有我爹,他要真的是我的亲爹,他要是真的爱着我娘,就该给我娘报仇啊!可他连提这个朱安世都不提!”珠儿一脸的疑惑,满心的烦闷,全像显儿倒了出来。
一种痛恨从霍显的心中涌起。都是我显儿惹的祸!要不是那个朱安世死死地追我,郭夫人怎么会惨死呢?而那个挨千刀的朱安世,现在还要当京畿大侠,到处惩治着别人!想到这儿,显儿的手发起抖来,泪水也从她的脸上洒了下来。
“显儿,显儿!我就知道,这里面还有许多秘密!显儿,你别哭,告诉我,我去找那个朱安世!”珠儿见一向老成的霍显都哭了,知道事情很不简单。
霍显从床上随意拿过一块布,擦了擦泪水,然后说:“珠儿,凭你现在的武艺,你能打败朱安世吗?”
“能!眼下连我爹都不是我的对手!”珠儿的眼睛闪出了亮光。
“那好,那显儿就告诉你。都是那个朱安世!那个朱安世打伤了你的母亲后,才知道你母亲就是郭大侠的夫人,于是便跪下求饶,而夫人知道朱安世的父亲曾经救过郭大侠的命,便又原谅了他。那朱安世信誓旦旦地说,要给郭大侠报仇,要杀死张汤;没想到他后来却认贼作父,改名叫了张安世!”霍显一边说着,一边愤愤然在大怒起来。
“这么说,长安街头的那个痞子加混混张安世,就是大名鼎鼎的朱安世,就是京畿大侠朱安世?”珠儿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怪不得张安世见到自己就躲,原来他就是杀死了自己母亲的仇人!
“对!这事情没有几个人知道,只有霍光和我,还有东方大人知道。”实际上杜周赵禹都是知情人,可霍显觉得连她都不认得杜周赵禹,更没必要向珠儿说出这么多。
“那我爹怎么让皇上处死了张汤,却不处死这个张安世呢?听说皇上也让捉拿朱安世呢!”珠儿很不理解。
显儿觉得不能再向珠儿说得太多了,就把话收了回来:“珠儿,你爹有你爹的难处,你爹有你爹的道理!你要真想为你娘报仇,你要想解开你娘还有什么心愿,就想办法擒住张安世吧,捉住他,你就会什么都明白了!”
“那好!说什么我也要擒住这个狗贼!”珠儿把剑拔在手里,眼里射出一股复仇的凶光。
第二十九章 殷殷石榴花(之五)
桂宫之中,武帝端坐。
尹夫人抱着三岁我的盖公主来到他的身边,小公主伸出双手,要扑向武帝怀中。
武帝一把将孩子接过来,用一只手报在怀里,腾出一只手搂着尹夫人。尹夫人坐到他的身边,双目深情地向武帝看着。
武帝忍不住尹夫人那火辣辣的眼睛,便把目光移开,然后小声地说道:“受妃,朕已老了,不中用了……”
尹夫人急忙伸出纤纤玉手,堵住武帝的嘴:“皇上,您说什么啊!臣妾有了小公主,也就知足了!”
武帝看了看尹夫人,又看了看小女儿,不禁苦笑了一声。
“皇上,听说刘进生了个孩子。”尹夫人说。
“是吗?是男的,还是女的?”武帝警觉起来。
“也是个女的。”尹夫人笑着说。
武帝松了一口气。“爱妃,你看看,不管是男是女,朕的孙子都生了孩子,朕怎么能不老呢?”
“皇上,可臣妾以为,皇上您有时候还像小伙子一样。”尹夫人说着,脸上泛起一片飞红来。
武帝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有时,有时,朕只能有时还像小伙子,只怕再过两年,连有时也没有了!”
尹夫人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突然江充和苏文两个一道,从一边畏畏缩缩地探出头来。
“江充,苏文!有什么事情?”
江充看了尹夫人一眼,没有说话。
“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武帝有些不快。
“皇上,李广利等人出师无功,公孙敖也从匈奴回到了长安。”江充小声说。
武帝一看江充那副样子,便知道没有什么好消息,便将孩子往尹夫人的怀中一放,叫道:“快命丞相和诸位大臣,快到未央宫中议事!”
 
未央宫中,群臣肃然。
公孙贺佝偻着腰,领着群臣站在皇上龙案的前边。天气很热,而老丞相却有些瑟瑟发抖。
公孙敖站在他老哥的身后,脸上茫茫然,说不出是什么表情。
霍光和众人也都静静地站立着,他们一会儿看看皇上,一会儿又看看公孙敖和公孙贺。
“丞相,是不是出击匈奴的几路大军,一无所获?”武帝没有先问公孙敖,却先问起了公孙贺。
“是的,皇上。据老臣所知,匈奴听说皇上发了十几万人马,便把涿邪谷用石头塞死,堵住了汉兵的道路。李广利和路博士德将军屯兵边境,无法与匈奴交战。”公孙贺虽然人老背驼,可说起话来,还很利索。
“那卫伉呢?”
“卫伉率领五万大军,北出雁门之后,也没有遇见匈奴,他在那儿等待西路军的消息,等待皇上的命令。”
武帝这时才猛地转过身来,问公孙敖道:“公孙敖,你说说看,到底李陵是死是活,是降了,还是被关着?”
公孙敖“扑通”向前一跪,泪水顺着他那花白的胡须流了下来:“皇上!李陵他没有死,也没被关起来,他正在赵信城一带,帮着匈奴单于训练士兵,准备向汉家的受降城发动进攻!”
“这是你亲眼所见吗?”武帝大叫起来。
“是的,皇上!老臣的心里,如万箭钻心,老臣只觉得说了这话,无颜面对李广老将军,可实情就是如此,李陵的军旗插在赵信城的破墙上,臣看得清清楚楚;臣抓到一个匈奴斥侯,他也是这么说的啊!”
武帝痛心地看了公孙敖一眼,只觉得心像刀扎一样的疼痛。
众大臣都屏住了呼吸,未央宫中,静如遥夜。
武帝突然站了起来,转过龙案,走到公孙敖的面前,将他一把拉了起来,然后对上官桀叫道:“上官桀,那个前来报信的陈步乐,他在哪儿?”
上官桀低着头说:“皇上,陈步乐已经自尽了!”
武帝怒吼道:“传朕的旨意,快将李陵的全家老小,全部拉到东市之上,斩首示众!”
上官桀二话没说,转身就走。
“皇上!臣怀疑此中有诈,您要三思而行啊!”人群中闪一个人来,正是太史令司马迁!
“此中有诈?司马迁,到了这个时候,你还要护着李陵?你说,李陵一家人,给了你多少好处?”武帝大怒起来。
“皇上,臣从来没有拿过李家一点东西,臣与李陵,连一次酒宴都没有共同饮过。臣只是以为,李陵纵然降了匈奴,也应该带着匈奴兵马找李广利复仇,他怎么会去攻打受降城的公孙将军呢?”司马迁自有司马迁的道理。
“疯子,疯子!”武帝怒吼起来。他以为李陵疯了,司马迁也疯了,不是疯子,李陵为什么要帮匈奴?不是疯子,司马迁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还要抓住李广利不放?
“皇上,您就权当李陵是疯子吧,再过几天,他就会清醒过来,就会返回大汉的!”司马迁跪在地上,乞求着武帝。
武帝只觉得头脑嗡嗡地叫着。“哼哼!你还要朕再等几天,再等几天,李陵就带着匈奴的军队,打到受降城了!来人,将司马迁也给我拉出去,一块儿砍了!”
听了这话,公孙贺和霍光急忙给皇上跪下。众大臣也都跪了下来。公孙贺颤抖着说:“皇上,司马迁一时激动,顶撞了皇上,请皇上息怒,饶他一死吧!”
武帝愤怒地看着司马迁,一言发不发。
公孙贺转过身来,对司马迁说:“子长,您还不快向皇上认错!”
司马迁只觉得一种顶天立地的气息,从他的体内涌了出来,一直涌上头顶。他抬走头来,看着皇上,然后又看了看周围齐刷刷跪着的众人,居然昂着脖子,一声不吭!
武帝的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内,也有一股怒火在燃烧,那怒火从丹田涌起,冲向头顶,然而渐渐地,丹田中的内力却跟不上了。
而司马迁依然直得腰板,气宇轩昂地看说他!
公孙贺爬了过来,爬到司马迁的身边,用手按着他的脖子:“司马子长,你还不向皇上认罪,你真的要找死么?”
司马迁不再说话,仍把脖子挺得好高好高。
武帝在几天前,还向霍光详细打听过司马迁的情况。武帝对一向文雅的司马迁,竟敢在朝廷之上顶撞自己大为不解,便和霍光商讨这个问题。霍光说:司马迁终日整理老太史留下的东西,他一心都扑在《太史公书》上,可能是李广老将军的事情,让他太激动了。武帝问:听说司马迁的夫人去世了,现在新娶没有?霍光说:司马迁嫌自己的女儿还小,便没再娶。霍光还说,原任大鸿鸬任敞大人专给司马迁送去了一个江南女子,没想到司马迁把那女孩交给女儿做伴了,自己一心去写史书。武帝笑着说:男人不近女色,阳气积聚过多,也不是好事呢!霍光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武帝当时笑着给霍光说:看来只有“伟弟”药还不行,还要想法弄一种“萎弟”药来,像司马迁这样一心扑在事业上的人,还有汲黯那样直筒筒地不知道拐弯的人,关键时候就让他们服上几粒……
想到这儿,武帝的面色稍好一些。
霍光知道,武帝如不是在盛怒之下,决不会杀掉司马迁。此时他察言观色,发现皇上面色稍霁,于是便又向皇上磕了一个头,恳切地说道:“皇上,司马迁一时欠考虑,冲撞了您。请皇上念他身为史官,从无过错,您就饶他一回吧!”
武帝对司马迁怒目而视,却不吭声。
公孙贺抱住司马迁的脖子,老泪纵横地说:“子长,你怎么这么倔啊!你有脖子,难道就不能对着皇上弯下来?看着老臣和老太史是至交这一点上,你就低低头吧!”
司马迁看了一眼公孙贺,又看了一眼皇上,他仍不愿把自己那高贵的头低下一分。
武帝再次大怒。“司马迁,你不要以为自攥着史笔,朕就不会把你怎么样了!你的脖子就那么硬,硬得过朕的剑么?”
司马迁还是直直地跪着,一声不吭。
武帝直想大骂:司马迁!你以为你的阳刚之气比朕强么?朕年轻的时候,比你还要阳刚百倍!好,好!朕让你硬下去,让你硬到底!朕的心肠比你的脖子,比你的意志,比你的一切的一,一的一切都要硬!他心里一边这么骂着,一边泛出一个在自己看来是特别绝妙的主意:我把你给阉了,看你的阳刚之气从哪儿再来!我要让你成了阴阳人,还要给朕写记录历史!想到这儿,武帝的面上露出一点笑意。
霍光抬起头来,不知皇上想做什么。
“哼哼!司马迁啊司马迁,你想逼朕杀你?你要朕留下杀死史官这个千古罪名?算了吧!朕清楚得很!来人!”
“有”众侍卫见武帝说不杀司马迁,也都松了一口气。
“把这个屡忤朕意,替卖国奸贼鸣冤叫屈,还想以死来协迫朕的司马迁,给拉到后宫蚕室,把他阉掉!看他还有多少阳刚之气!”武帝大声说道。
司马迁惊呆了。他的脖子一下子弯了下来,那颗高昂着的头,委屈地触到地上,他大声叫道:“皇上!臣宁愿一死,也不愿下蚕室!”
公孙贺惊呆了。他没想到,皇上会施出这种刑罚来。
霍光先也惊呆了,可是慢慢地,他明白了皇上的这个主意,决不随便说说而已。他妒忌司马迁身上的阳刚之气,他要让司马迁萎缩下去,在精、气、神上比不上皇上他自己,还要为他记载着伟大的历史。
公孙贺还没想明白,于是他又向着皇上跪着乞求:“皇上,您收回成命吧!这样的话,司马迁还怎么做人啊!”
“哈哈!丞相,你老糊涂了!你们看,江充不是很好的人吗?公孙卿不也是很好的人吗?朕不让司马迁死,要让他好好地做人!公孙卿,江充!你们两个把他给看好了,司马迁要是有一点失,朕要你们的命!”
公孙卿和江充对视了一眼,一齐欣喜地向前跪下:“臣等遵旨!”然后对侍卫们叫道:“多来几个人,将司马迁抬走!”
司马迁大叫一声,对着皇上的龙案,一头撞了过去。
公孙卿和江充早有准备,二人向当中一并身子,来了个“关门”,早将他挡住,并拉了回来。
司马迁没能再动,他昏了过去。
武帝对着门边的上官桀喊道:“上官桀,传朕的旨意,将李陵全家全部斩着,人头挂在长安北门示众!”说完,他轻轻地抬起双腿,向后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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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殷殷石榴花(之六)
草原之夏,黄花遍地。
金莲花太后支起火炉子,又给儿子煮了一锅汤。她昨天接到下人来报,说匈奴知道了李陵全家被汉皇斩掉的消息,李陵大哭一场,然后向且【革是】侯单于跪降了。
金莲花太后一阵高兴,然而她又想起了李陵的老母也被汉皇斩杀,不由得心头一阵悲痛。
她一夜都没安睡,天不亮,便让人点起火锅来。他知道,他的儿子今天肯定会来看她。
果然,辰时刚过,且【革是】侯单于便处理完事情,来到母亲的帐篷之内。
金莲花太后见到儿子一脸悲伤,丝毫没有高兴的神色。
“儿啊,为娘的也为李陵老母被杀而悲伤。可那不是你的过错,那是汉皇暴虐无道啊!”母亲以为她了解自己的儿子。
且【革是】侯单于点了点头,端过母亲给他冲好了的奶茶,无声无息地喝了起来。
“你怎么安置李陵?”太后问道。
“儿已封他为右校王,让他领着五万精兵。”且【革是】侯单于说着,仍然闷闷不乐。
“用人不疑,你这么做是对的,怎么还不高兴?”金莲花太后觉得儿子有些异样,以为他的胃又痛了,于是再给他冲了一碗热汤。
“母后,李陵昨天晚上,带着管敢等几个亲兵,把前天回朝报信的左校王李绪给杀了。”且【革是】侯单于慢慢地说道。
金莲花太后吃了一惊,但她没同吭声,她觉得李陵这么做,是有些过分,但这也是公平的。
“母后,李陵同时还杀了灵王卫律。”且【革是】侯单于接着说道。
“混账!”太后手一哆嗦,手中的热汤洒了一地。
且【革是】侯单于急忙拉过母亲的手,看到她的手没有烫伤,才又接着说道:“母亲,孩儿知道你最信赖卫律。可是人死了,不能复生,儿一大早知道此事,也很伤心。”
“不行!”老太后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这个李陵,如此意气行事,将来不会让你放心的!你快派人,把他处死算了!”
“母后!”且【革是】侯单于站起身来,扶着母亲。“李陵永远回不了汉室,他只能在匈奴呆着!再说,臣昨天一时高兴,已将儿臣的女儿蓝草儿嫁给了他。”
“唉--”老太后长长地叹一口气,然后坐了下来。好久之后,她才说道“那你就让李陵离我远远的,只要我老婆子还活一天,我就不想见到他这种人!”
“母亲,儿臣今天已经下令,把李陵贬为北海校尉。”且【革是】侯单于慢慢地说。
老太后看了儿子一眼,他知道儿子的用意。让李陵镇守北海,是要他照看着苏武,劝降苏武。如果他能劝说苏武也投降了匈奴,那卫律的死,也就找补回来了。反过头来说,要是他劝降不了苏武,那李陵的心,等于在千万匹烈马的铁蹄之下践踏着……
 
长安城内,太史令家中
司马虹云像小妹妹一样依偎在随清娱的身边,她盼着父亲归来,已经盼了好几天。
自从父亲被关进狱中,家用便没有人来过。昨天,任安伯伯带着一位叫杨仆的老将军和杨老将军的儿子前来看望虹云,任安告诉虹云说:你的父亲顶撞了皇上,皇上要杀他,却被大臣们保了下来。你父亲在狱中只受一些皮肉之苦,再过一两天,皇上便放他回家了。
而任安将军却把随清娱叫到一旁,问了几句什么。从那以后,随清娱再也没有笑容了。
虹云盼着父亲回来。这几年来,父亲既当爹,又当娘的,多么不容易啊!自从随清娱来到之后,父亲才轻松一些。虹云和清娱是那样好,好得像亲姐妹一样。然而虹云已经十四岁了,她知道,清娱不是自己的姐姐,而是自己的姨娘。她盼着爹爹快点回来,回来之后,她就要把清娱姐姐赶出自己的卧室,要让她和爹爹住在一起,任安伯伯本来就是这样安排的,虹云懂得“妾”是什么意思,她甚至盼着清娱姐姐能给自己生个弟弟,免得任安伯伯他们老要逼着爹爹!到了那个时候,虹云想方设法,也要把口改过来,不再把清娱叫姐姐,而是叫声妈妈……
可清娱姐姐一天到晚泪汪汪的,知道爹爹要回来了,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难道一个女人知道自己将要许给一个男人,都会这样悲悲戚戚地么?
天快黑了,终于大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老仆人把大门打开,虹云见到任安伯伯和杨仆将军两个人,带着几个士兵,面色沉重地把爹爹抬了回来,抬到了家中的正厅里面。
虹云一下子扑上前去,边哭叫着边说道:“爹爹!他们打您打得狠么?您的伤重么?来,让女儿看看,女儿要帮您上点药,快把伤治好!”
随清娱早已躲到了一边,面对着墙,双手掩面而泣。
任安把虹云拉到一边,说道:“虹云,你爹没有什么伤,过几天就会好的。你要多多逗他开心,不要让他胡思乱想,你懂么?”
虹云懂事地点了点头。
任安转过身来,对司马迁说道:“子长兄,你在家里静养着。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太史公他老人家对你有多少重托啊!你自己要挺得住才行!”
司马迁面色蜡黄,他看了看任安一眼,点了点头。
杨仆也走上前来,对司马迁说:“子长兄,有什么事情,派人给任大人说一声,给我杨仆说一声!我家的儿子,正没事做,要是有什么重活儿,我可以让他来侍侯你!”
司马迁又向杨仆点点头,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任安和杨仆起身正要告辞,虹云突然发现天井里那盆石榴花,正在阳光之下,灿然开放着。她觉得这是个美好的前兆。她想逗引爹爹高兴一下。
于是虹云转过头来,对着大人们叫道:“爹爹!任伯伯、杨伯伯,你们看,任伯伯送来的那盆石榴花,全都开了,鲜红鲜红的,多好看啊!”
让她吃惊的是,任安伯伯和自己的爹爹不仅没笑,却是满面戚然!
随清娱再也忍不住了,她猛地转过身子,扑到司马迁的身上,嚎啕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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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不死假死(之一)
临淄城外,蒲柳人家。
黄昏时刻,柳树之下,一个女孩子与两个男孩子对打。那女孩儿看起来很小,却是身为姑姑的珠儿;两个男孩子都已成人,他们是蒲柳的小儿子蒲垫子和辛苦子的独生子辛勤儿。
三个人对练了一阵,还是珠儿先收了家伙。“没意思,没意思!我们在这儿打打杀杀,有什么意思?”珠儿心里有事,于是将剑一放,找块石头便坐了下来。
“姑姑,我们觉得很有意思呢!您和爷爷回来才半个月,我和辛勤儿武艺就增了一大截!”蒲垫子却不以为然。
“姑姑,还是再教我们几招吧,您的招数和我爹的不一样,爹就一只胳膊,有些地方做不到家!”辛勤儿缠着珠儿,却又说出了他的一番道理。
“你们两个的剑法,都已经不错,不愧是东方一剑的孙子!当然了,比起姑姑我来,还要差一大截。”珠儿给他们玩了个翘翘板,先高后低。
这下辛勤儿更有理由了,他拉着珠儿的手央求着:“姑姑,那您就教教我们吧,总不能让我们给东方一剑家丢脸吧!”
“哈哈!你们哪能代表东方一剑,你们一个姓蒲,一个姓柳,只有我珠儿才姓东方,有我就行啦!”
蒲垫子不干了:“不行!爷爷就是偏心,让你一个女的姓东方,可我们这些男子汉,却不让跟着姓东方,他也不教我们剑术!爷爷太偏心眼了,我们找他去!”
辛勤儿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也嚷嚷起来:“对,对,我们找爷爷去!”
珠儿听了这话,不禁生起气来。她“唰”地一下,跳到两个侄子面前,挡住他们去路。“找你们爷爷算账?先在姑姑这儿算,算赢了,再去找你们爷爷;算不赢,先乖乖地跟姑姑学!”
蒲垫子和辛勤儿高兴地笑了:“是啊!姑姑,我们要的就是这句话!来,看剑!”
三个人又在柳树下对打了起来。蒲垫子不像其你蒲柳子,而更像其母金娥,勇猛顽强,大刀阔斧。而辛勤儿大有辛苦子的机灵,同时又有其母罗敷的智慧,身材细高而灵巧,剑法纯术却又有些张扬。珠儿使出看家的本事,将多年来爹爹教给的剑法、和梅香、荷艳在一起互相揣摩的剑法,与傅介子互斗时剑法,统统施展了出来。她的两个侄子一边斗着,一边学着,一招一式,领会于心,又“打”了半个时辰,两个看起来不小的小东西,却把表面上很小的老姑姑逼得满头是汗。
“停,停,停,停!”珠儿跳到一边,将剑装进剑鞘,学着老爹,做了个手势。她的侄儿们当然听话,马上也将双剑入鞘。
“我问你们,你们整天练剑,又死磨活缠,要跟我学剑,你们学剑的目的是什么?”珠儿问。
“这还用问?报效国家呗!”蒲柳子说。
“路见不平,拔剑相助!” 辛勤儿却另有见解。
“好!不论是报效国家,还是剑削不平,总不能呆在家里头,练嘴皮了吧!”珠儿笑道。
“姑姑,我早就想去从军了,可是我爹不让!”蒲垫儿嚷嚷起来。
“你爹是个书虫子,他自己也纳闷呢,怎么会有你这个玩刀弄枪的儿子呢?”珠儿笑道。
“我最羡慕辛苦子叔叔了,他当年在霍大将军的羽林军中,有多威风啊!羽林军的英名,天下远扬!我要是有一天,能作为皇上的大内侍卫,哇!我就蒲垫子倒地,高兴到家了!”说完,他还真的躺在地上,高兴地蹬起脚来。
珠儿笑道:“怎么你这当侄儿的,倒和你叔叔一个德行!”
“我就是学着叔叔,什么都学叔叔,我要去当羽林军!”蒲垫子叫道。
珠儿转过来问辛勤儿:“勤儿,你呢?”
辛勤儿却说:“姑姑,我爹本来就是个羽林军,他这辈子伤了身子,也伤透了心。他和母亲都不让我从军。只让我练武防身。”
“那你刚才说,要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这也是防身?”
“帮助别人防身,也是防身啊!姑姑,我爹爹在济南历下开了个武馆,他想要我继承他的事业。可是我却想,要开武馆,我就开到长安去,和长安的高手们比个高低!”辛勤儿的志向,非同一般。
“太棒啦!辛勤儿,没想到你娘能生下来你这么个好儿子!咱们到长安,让长安人也看一看,别以为我们罗敷只是个摆到齐鲁的花瓶儿,她的儿子,英勇无敌,将来会打遍长安无敌手!”珠儿一时高兴,连自己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是啊,除了因心中有鬼的而躲着自己的张安世之外,我珠儿在长安,便是打遍天下无敌手!
“姑姑,我们兄弟两个早想好了,这回就请你在老爷爷面前说个情,让他开口,许我们到长安去从军,开武馆!”蒲垫子终于说出了心里话。
“请我说情,还一口一个你?别以为我看起来小,你们就你啊你的,没大没小的叫!我和你们爹娘是同辈,比你们都大十几岁!你们说,该怎么称呼我?”珠儿摆起谱儿来了。
辛勤儿的脑子来得快:“我们应该这样说:姑姑,就烦请您老给我们的老老爷爷说说情,让我们的老爹老妈随了孩儿的心愿吧!”
“哈哈哈哈--”珠儿笑得前仰后合。
 
蒲柳人家,月明风清。
吃完晚饭以后,东方朔坐在一个绳子穿成的软床上,面对着天空刚刚升起的一轮圆月,怅望起来。
“怎么样,齐国的月亮要比长安的圆吧?”齐鲁女在一边坐着,一边扇着蒲扇,一边笑着说。
东方朔点了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对面的修成君却笑了起来。“哈哈!我说大妹子,咳-咳!”修成君小时候气管就有点不好,在长安时有太医调药治好过,可如今老了,毛病又出来了。
“老嫂子,您想说什么?”东方朔问道。
“咳,咳!俺是想说,月亮再圆,大妹子的家法,咳,咳,也没了。”修成君到了齐国这么多年,说话也习惯了本地化。
齐鲁女也笑了。“如今俺都七老八十的了,给我个家法,也打不动喽!俺可不是人家,头发乌黑贼亮的,像个年轻小伙子。”
东方朔听老妻话中有话,便叫了起来。“哎哎哎哎--我说夫人哪,我这头发黑,也不是我想黑就黑了的,我还想白呢!老嫂子,你看看,我这一头黑发,就招两个人恨--皇上说我成了仙,却没让他成仙,就把我赶出了长安;这个老东西,她又嫌我头发黑,难道你要把我赶出齐国不成?”
“赶出了齐国,你就真成仙喽!”修成君憋了一口气,终于没有咳嗽,把话一口气说完了。
“那你说说看,皇上要你给他找不死药,你到哪儿找?你死拼活劳地干了一辈子,到头来因为找不到仙药,弄得个官帽儿精光,回来靠儿子养活。桃童啊桃童,你总算淘气淘到了尽头喽。”齐鲁女表面上期期艾艾,心里头如甜似蜜。
“哎!找不到不死药,那不要紧,大不了不再见皇上。可我怕皇上陷在里头,再也出不来了,再去服什么别人的给弄得药,再弄得满世界不安宁啊!”东方朔苦在心头,喟然长叹。
“啧啧啧啧!老嫂子,您看看,他人离开了长安,可心还在长安呢!皇上都把他敢出来了,他还要念叨着皇上!你这老东西,怎么你在皇上面前就这么乖,在俺面前就那么淘呢!”齐鲁女怨声载道。
“老嫂子,你听听,她说我在皇上面前乖。要是我很乖,皇上会把我赶出来么?”东方朔鸣冤叫屈。
“咳,咳!大兄弟,你对皇上,没的说。都我俺那兄弟,咳,咳咳,要说淘,他才是最淘的!”修成君道破天机。
“皇上要是和我一样,有个厉害的老婆管着,那也就罢了!可卫皇后一生惟命是从,逆来顺受,皇上才可以为所欲为的啊!”东方朔一箭双雕。
“哎哎哎哎--你说话归说话,牙不要那么长!老婆厉害怎么了?是你自己找的!卫皇后一辈子顺从又怎么啦,不也是你给找的?你辛辛苦苦,跳来跳去,窜上爬下,我早就说过了,回过头来,你是扒着眼睛照镜子,里里外外都不是人!”齐鲁女妙语联珠。
“咳,咳!都是我娘,非要进宫,非要当皇后!咳咳咳咳!这还不够,我娘她信神弄鬼,害得皇上迷神信仙!咳,咳,咳咳咳咳!”修成君追根溯源。
“哈哈哈哈--!”一阵清脆的声音传了过来,原来是珠儿在偷听。“两位大妈!你们别为难我爹啦!我爹他只要睁开眼,就想着皇上;皇上再不好,他也要护着。舅舅给我说过,他说皇上就是我爹的影子,我爹就是皇上的魂灵,他们是分不开的!”珠儿一到场,便来个一针见血。
“胡说!皇上要是我的影子,为什么不跟着我走?我要是皇上的魂灵,皇上难道会灵魂出窍?”东方朔言之有理。
“这还不好说?爹爹你忘记了么?《山海经》上说,有一种影子,老跟着人走,可时间长了,他自己便能离开人而走起来,天高地远,黑灯瞎火,他都要走;还有一种人,灵魂出了窍也能活着,那他就没了一点人性!这可是您告诉我的啊!”珠儿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说得好!珠儿,你真的长了见识。你大妈我早就说过,皇上要是成了千古一帝,有的人,就会成为千古小丑!”齐鲁女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我就是小丑,就是小丑!小丑怎么了?小丑照样有个雷厉风行的老婆,小丑也还有个漂漂亮亮的跟屁虫呢!”东方朔四面楚歌,夺路而逃。
“咳咳,哈哈!咳咳咳咳!哈哈哈哈!”修成君语不惊人,笑逐颜开。
这时蒲柳子和金娥带着几个孩子全都站到了身边,还有辛苦子家的辛勤儿,他们听了这一番舌战,全都笑了起来。
第三十章 不死假死(之二)
过了好一阵子,珠儿才正色地说:“老爹,大妈!珠儿有两件事情相求二老,请你们恩准。”
东方朔有点吃惊:“哎哎,我说夫人哪,你看我们珠儿,如今可是很懂礼貌了?”
“谁像你,老没正经?”齐鲁女在月光下狠狠有白了他一眼,然后对珠儿说:“好的,闺女,你有什么事,就说吧!你大妈这一辈子,对谁都不客气,可就对闺女你啊,要什么给什么,你这会儿就是想要星星啊……”
“奶奶,您怎么样?你能给姑姑摘下来?”蒲垫子最会接话茬儿。
“奶奶我摘不了,可我能让你爷爷去摘啊!他可是神仙哪!”齐鲁女说得全家人哄堂大笑,笑得院内大树之上,栖乌惊飞。
“爹爹,大妈!女儿先说第一件。这几天,珠儿和蒲垫子、辛勤儿两个练武试剑,发现他们两个,剑法精通,武艺过人;而他们还都有报国大志,济世雄心。可他们的爹娘呢,都像老母鸡一样,要把他们护在翅膀底下。珠儿想。男儿有志,就要奔走天下,把他们拴在窝里头,千里马也会圈成了小猪仔儿。爹爹,大妈,你们说,珠儿说得有没有道理?是不是该让他们出去闯一闯了?”珠儿这番话,不仅说得辛勤儿和蒲垫子心花怒放,就连那个整天咬文嚼字的蒲扇子也是蠢蠢欲动。
“说得好!说得好!珠儿,你真有眼光。都是你爹这个老东西,自己整天在外头野折腾,却不让孩子们到世界上闯。辛苦子身子不全了,又有个罗敷在身边看着,也倒罢了。你看蒲柳子,整天自己在家里读书种地收租子,也不让儿子们出去见见世面,我一说,他就拿出老东西给他们的什么《诫子诗》当挡箭牌。什么《诫子诗》诫子干粮的,你能诫得了儿子,可诫不了孙子!蒲扇子、蒲垫子!还有辛勤儿,你们就跟上小姑姑,满世界地闯一闯,别像家雀儿似的,窝在窝里头!到头来,有的人手一撒就走了,可你们在这个世界上,日子难着呢!”齐鲁女好像过了节,连珠炮发了一大通。
蒲垫子和辛勤儿一齐下跪:“还是奶奶英明无比!孙子们给您跟着啦!”
蒲柳子和金娥没有言语,一家人都把眼睛盯着黑发老爷爷。
东方朔知道,儿子们经历了一些事情,找个安定的家是对的,可孙子们却不能圈在小窝里,夫人说得有理,自己不能阻拦。可珠儿的用意,决非那么简单。于是他一言不发,抬起头来,等着珠儿再说下去。
“老东西,你说话呀!”齐鲁女伸手打了他一下。
“您老人家都恩准了,我说不成,行吗?”东方朔笑道。“珠儿,你还有一个请求,是什么?”
“珠儿将您老送回齐国,也就踏实了。珠儿想回到长安,办一点自己的事。”珠儿说得有些婉转。
东方朔心里一紧。“珠儿,办些什么事,能在这儿说说吗?”他不由自已地问道。
“你看你这个人,是老糊涂了呢?还是装蒜?女孩儿大了,自有自个儿的事,你这个当爹的,什么都想打听!再说啦,她亲舅舅霍光在皇上身边,人家是大行令,挨着皇上,什么事情不好办?还用得着你瞎操心?”齐鲁女听珠儿说了一点有个傅介子在追她的事情,可她哪里知道皇上和太子的心思?她更不知道珠儿的心里,还燃烧着一团复仇和火焰!
“珠儿,你真的想好了?离开了爹爹,你不会胡来么?”东方朔知道这句话并不得体,可他还是说了出来。
齐鲁女气得把脸转向一边。
珠儿明白他的老爹是何用意。“爹!珠儿可不是小孩!再说,珠儿已经和舅舅说好了,到了长安,一切都听他的!”
“霍光他顾得上你么?我听说,皇上的寿筵刚一过去,就又把杜周、减宣两个给放出来了,还让他们官复原职了!爹爹我不在长安,丞相又是那么老了,霍光一个人顶不住啊!你去了,是给他添麻烦!”东方朔心里有什么,就说出来什么。
“啧啧啧啧!好像天下要是没有你,太阳就再也不出来了,月亮就老躲到云彩里头了!珠儿,别听他的,大妈说让你走,你明天就走!”齐鲁女说。
“爹,珠儿一定记住你的话,一定不会乱来。什么杜周、减宣,要是舅舅想治他们,我会帮他的!还有,蒲垫子想当大内侍卫,辛勤儿想到长安开武馆,珠儿我是姑姑,我要当他们的保护人呢!”
东方朔有些惊讶,他觉得珠儿已经长大了。可他还是不放心:“珠儿,这些事情,你不要给我多说,你要和蒲柳和金娥商量,他们放心就行。再者,你还要到历下去,跟辛苦子和罗敷再议一议,千万别让他们担惊受怕的!”不知怎地,东方朔也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罗里罗嗦过。
“爹爹,您可要多多保重啊!”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凄楚感,也袭上了珠儿的心头。她第一次这么认真地、动情地跟爹爹说话。
“好啦,好啦!你们两个往日那么胡闹,今天怎么有些磨磨叽叽的了?珠儿,你放心地走,明天就到历下,看看大名湖的风景去!过几天,我和你爹,还有老嫂子一块,回到平原老家去,省你皇上派人找到临淄来,给蒲柳子添乱!到了平原,住咱们自己的老家,还是老嫂子的修成君府,谁也不敢朝我们斜眼瞪一下子!”
 
大河之侧,湖水泱泱。
京房与梅香、荷艳三人一道,好不容易才把孟晖从屋子里拉出来。这里有一只小船,可惜没有艄公,于是梅香和荷艳两个操起桨来,把船摆进了黄河臂弯里的风平浪静、湖水清且涟漪之处。
不知怎地,京房觉得自己的能力太有限了。在几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和梅香、荷艳两个,居然没能把孟晖改变一点点。这个孟夫子啊,整天什么话也不说,只在书房里研究董老夫子的《春秋繁露》和阴阳五行,这也罢了;可是要命的是,他还在书房后边筑了三个象征性的坟墓,其中一个木牌上写着自己父母的名字,表明他在弥补着没能像孔夫子要求的那样为父母庐墓三年的遗憾;另一个墓牌上写着焦延寿的名字,他在祭奠着父亲的这位忠实信徒,是他,为了师傅家有人传宗接待而自愿献出了无辜的生命,孟晖觉得他便是自己的再生父母。第三个牌位上写着“卫长公主”四个字。京房担心的是,就这三座坟墓和一堆《春秋繁露》,便会把自己的师叔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好在京房的官职是个有名无实的位子,而梅香也喜欢这里的景色,更喜欢与荷艳呆在一起,于是京房便决定在这儿不走了,大不了等孟师叔三年庐墓结束时再说,反正那个于己衍,过了几天便会派人送些吃的用的东西来。
孟晖的心头与其说是凝重,不如说是有一团乱糟糟的有些霉味的乱麻,始终没有解开理顺。一开始他陷入了极度的恐惧之中,后来又是长时间地难以安眠,直到他在荷艳的帮助下,把三个坟墓堆好,他才有那么一点放松。他在自己父母的墓边还建了一个草庐,他曾暗下决心,要白天黑夜全都躺在父母的墓上,父母活着的时候,自己不能厮守尽孝,而死的时候若能守上三年,却也能表明自己的心迹,这个举动若传出去,说不定世人会对他有个重新认识,皇上也能改变观念呢。他曾经试着在墓边庐旁躺过一个夜晚,然而,虽是九月的天气,湖边的夜晚还是很冷的,一阵清风吹来,他的身上便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更让人不安的是,湖中一种莫明其妙的叫声不时传来,发出“贡”、“贡”的声音,让他听了簌簌发抖。湖边到底有没有野兽出没,他的心里很是害怕!于是他于半夜时分又跑回荷艳的身边,而且一时情急,又违背了自己暗暗许下的三年不近女色的信誓,在荷艳那丰满的温柔乡里呆到天明。后来京房和梅香来了,孟晖虽然没有再次庐居,他却执意与荷艳分开居住。除了对父母的一份歉疚之处,他还觉得太对不起那个为他而献出生命的焦延寿,更对不起曾经是他进身希望的卫长公主。那天晚上,如果自己不鬼迷心窍,仓皇出走,卫长公主不仅不会独自跑上柏梁台,很有可能还会和自己永远生活在一起的!两个人的人生历史可能都要重新书写。人生啊人生,你为什么会这样地阴差阳错呢?于是他便到董老夫子的《春秋繁露》中去找,找了多日,也没见到答案。好在他的身边还有个荷艳。孟晖有时晚上,等到京房和梅香再没动静的时候,偷偷地跑到荷艳的身边,从她那丰满地有些肥硕的身体上汲取着快慰,他觉得这才是他人生最为畅快的时刻。可是到了白天,他再一看荷艳,便觉得她人虽丰满,可肚子中的学问过于浅薄,除了易经八卦之外,别的说不出来;做事情侍侯人倒是手脚麻利,可举手投足之间,都要露出东海贫女所特有的小家子气和俗气,不用说没有卫长公主那种高贵的气质,甚至连太子宫中的那个窈窕淑女的风韵都没有。咳!儒不独尊,生不逢时,命骞运舛,事事都不如意,我孟晖还能怪谁呢?想到这儿,他不由地叹了口气。
“师叔,人生苦短,大化无穷,过去的事情都让它过去,唯有眼下和未来要好好抓住,何必终日悲悲切切呢?”京房再度开口,相劝孟晖。
“京房,你我道不相同,难以相通。你们玩你们的,就让我安安静静地想着心里的事吧!”孟晕终于开口了。
“那你就多想想《春秋繁露》,别再想过去的事了!”荷艳关切地说。
梅香可不管他们这么多,她看到远处有一片野生莲花,夹杂着许多蒲草,于是便用力将小船划了过去,一直划进晚秋里头,只见那几片荷叶中间居然开出了几朵紫色的莲花,在随风起伏的长长的蒲叶中尽情地摇曵着。一群游鱼,正在荷叶之间穿梭觅食。梅香一时高兴,便唱了起来:
(HTK)
青蒲衔紫茸,
长叶复从风。
与君同舟去,
拔蒲五湖中。
(HTSS)
京房见她唱得高兴,于是便走向船头,也纵情地唱了起来:
(HTK)
鱼戏荷叶西,
鱼戏荷叶东。
鱼戏荷叶南,
鱼戏荷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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