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李陵和他的部队,渐渐不再乐观。他们开始意识到新的问题:脚下的土松软了。前面的十辆武刚车,愈走愈觉得吃力。韩延年知道事情不妙,便让赶车的士兵将马往北边的山影方向靠近。李陵率领两个士兵向右边深入了半里路,不由地吃了一惊,原来再向前走,已是一片沼泽!
李陵的只觉得脑袋“轰”地一下,像被别人重重击了一回。突然间,他明白了,原来这龙勒水的前头并不是什么山峦和草地,而是一片沼泽。难怪火烧不起来了,难怪脚下松软了!
启明星升上了天空。东南方向一片空旷幽深。
只有东北方向,渐渐露出东浚稽山的轮廓。
李陵别无选择,只能让他的队伍向这起伏不定的山峦靠近。幸好,士兵们每人还有十来支箭,车上还有一些吃的东西。这五万多只箭,是李陵最后御敌的武器;车上那点干粮,是汉军最后的一点点依凭。
天色大亮起来。李陵惊恐地向西边看了一看,没有匈奴追兵。他命令部队进入贴着左边的山林行走,万一不行,山林便是这些步兵的空园,便是匈奴骑兵们的葬身之地!
太阳高高地腾上天空,蓝天上又飘起了让人心旌摇动的白云。李陵命部队快速行进,向东飞奔。
转过了一片密林,只见前面又是一个山口!一个和涿邪径同样幽深的山谷!
汉军们欢呼起来,仿佛他们又到了自己熟悉的老朋友家里。
李陵却却不敢高兴。他又展开了自己怀中和地型图,发现这个山谷远离涿邪径百里之遥,名叫夫羊句山峡。他皱了皱眉头,把目光移向地图的前边,发现远远的地方,大概二百里路的光景,便是汉家的朔方城。朔方城北,便是公孙敖将军的受降城所在。李陵将地图装进怀中,微微闭目,默默地祷告一句:“祖父啊,飞将军!请用您伟大的魂灵保佑您的孙子吧,不要让这个夫羊句山峡里有匈奴的伏兵”!
不足五千的汉军,在李陵的率领下,进入了山峡。走了二三里路,不见任何人影。汉军松了一口气。但他们不敢歇息,又向前边飞速前进。李陵传下令来:出了山峡,我们便可庆功!
山涧愈来愈窄。那十辆本来就很轻便的武刚车,却渐渐无法行走了。然后马也不能并行。
前面突然峰回路转。转过山峰,汉军突然发现,前面的山涧,已经被乱石堵住!
李陵大惊。不用说他的心里已经明白,就是他的士兵也全然明白,匈奴在前面设了伏兵。李陵命令战士们迅速把武刚车上的箭和食物带在身上,然后迅速抢占两边的有利地型!
只听一声号角,东面的山峡里举起了匈奴的旗帜。为首的一面大旗上,赫然用汉字绣着一个大大的“斡”字,原来是匈奴大将斡离不的后代,那个叫做斡式子的将军,早奉匈奴单于之命,率两万人马,将夫羊句山峡的出口堵死!
李陵再向西边看去,只见大队匈奴骑兵,正在有条不紊地向山峡中涌入。前头还是那些举着盾牌的人马,而在远远的后方,战旗林立,显然是匈奴单于已经到了!
李陵见了匈奴单于的大旗,不禁心中涌起巨潮。我李陵以区区五千步兵,居然能将匈奴单于请到了面前,真是三生有幸啊!我已灭掉匈奴两万多人,早已够本了!如果上苍保佑,祖宗神灵保佑,说不定会赐我良机,让我活捉匈奴单一,立下盖世奇功呢!
想到这里,李陵大声叫道:“韩将军,你到东边,对付那个斡式子,我到西边,顶住匈奴单于!弟兄们!只要我们能够顶住匈奴白天的进攻,到了夜晚,便又是我们的天下了!今天晚上,我要带着你们,活捉匈奴单于!”
汉军见到李陵将军如此英勇,便个个当先,将强弓硬弩,全部准备停当,只要匈奴前来,便让他们有来无回!
匈奴单于见到终于发现了汉军兵马,心中一阵高兴。几天以前,当他在涿邪谷中得知自己的军队又受重创时,还以为遇到了汉军的主力精锐部队,一时死了那么多的人,他觉得再打下去,死的人会更多。于是他动摇起来,觉得不如让右贤王带着三万人人马,与汉军同旋一番,他自己领着大军回去,等到弄清楚情况,现与汉人从长计较。可是那位刚从右贤王处调兵回来的斡式子说什么也不干,他劝说单于道:我们两番损兵折将,如果这就回去,单于您的威望何以确立?据我斡式子所知,李广利大军并未没有离窝,进入涿邪谷的,只不过是一只小部队而已。且【革是】侯单于觉得他说得也有道理,心想,如果这支军队果然是小股汉军,而右贤王又抄了他们的后路,这股部队可能会沿着龙勒水向东而退,何不让斡世子率领两万精兵,到浚稽山之东的夫羊句山峡,堵住汉军的后路呢?他把这个想法向斡式子一说,斡式子连连称颂单于英明,于是带着两万精兵,披星戴月,绕过浚稽山北,向东边疾奔。匈奴单于在天亮之后,再去寻找汉军,已经不知去向。匈奴单于更认为他与斡式子的判断正确,于是令着大军,稳打急扎地追了过来。他要亲眼看看这些汉军,倒底是三头六臂,还是有鬼神相助,为何会如此英勇善战?
匈奴单于出了山口,遇到了右贤王,方知汉兵并未南下,八成沿河东进了,这下子他更是身心大宽。他命部队放火烧掉草野,没想到这此汉军竟然又是无恙。单于心中惊奇,非要亲眼看到汉军有多少人,是何人统领不可。又过了一天,当他看到汉军果然钻到了夫羊句山峡中,不禁大喜过望,便命军队以盾牌遮挡,以箭对箭,从两端轮番进攻。
李陵和韩延年两人分别把住峡谷的一端,与匈奴展开了弩箭大战。他的手下只有十万多支箭了,他命令士兵们要珍惜着用,一定要坚持到晚上。那些士兵趴在大石头之后,瞅准了匈奴的人马,等他们近了方才施射,专射匈奴的侧面射击,还有的士兵专射匈奴马的眼睛。几个回合下来之后,匈奴发现以马进攻,吃亏太多,于是便让他们的士兵也跳马来,数千人在远处放箭,另外数千人手持牌和大刀,顺着山坡摸了上来。李陵大喜,他知道,他的战士最擅长的,就是在山林之中短兵相接。果然,东西两侧各有千余匈奴士兵摸了过来,于是李陵亲自摆鼓,战士们拿起长剑短刀,跃过大石,与敌人展开了肉搏。
匈奴单于走上一个高坡,在汉人强弩施射不到的地方观起战来。他见到汉军不过几千人马,可全是英勇善战的兵士,一个人对付匈奴两个,宽绰有余。单于狠狠心,命令他那些在远处拉弩的士兵,在汉人与自己的兵十肉搏之际,将箭飞蝗一般射了过去。
汉兵和匈奴的士兵全部中箭,倒在了一起。
李陵大惊,他没想到匈奴会连他们自己士兵有性命也不要了,将这些互相厮杀的短兵全部变成箭靶子!他急忙命令鸣锣收兵,汉军急忙向里面收缩,匈奴趁机向前逼近了一大步。
李陵清点一下人马,发现自己还剩下不足三千人。一千多人在与匈奴的肉搏中,大都死于乱箭之下!而匈奴士兵也是横尸山野,比汉军死的还多。还有几十个受了伤的汉军,没能跑回李陵的身边,他们硬是被匈奴抓去了。
李陵大悲不已,深知今天厄运临头了。他命令士兵们不要出击,用每人仅有的十来支箭,守住阵地,坚持到夜晚,再设法突围。汉军开始使用石头砸向敌人,然而匈奴的士兵也不傻,他们开始爬上山坡,反而从高一些地方,向汉军放箭,向汉军滚下石头来!
更让匈奴单于惊喜的是,他从俘虏口中,知道了这些不怕死的汉军底细。原来汉军只有五千人,全是步兵,率领他们的是汉家名将——“飞将军”李广的孙子李陵!
且【革是】侯单于感慨万千。就是这五千人马,几天来杀死了匈奴的三万多人。这些汉军太英勇,太能打仗了。眼下汉军只有三千余人,必须让这三千多人,偿还他们欠下的血债!想到这儿,单于命令他的部队,尽量向山的高处攀登,也用汉兵对付他们的方法,用箭,用巨石,把他们埋葬在夫羊句峡谷之中!
天已过午。李陵见到四周的山上都是匈奴士兵,他的心开始冷了。匈奴人的箭更多地射了过来,山上的巨石也不停地砸下。汉军又有许多人中箭,许多人被乱石砸死。李陵急忙命令士兵们向他周围的一个小山包上靠拢,这里有些大石头在周围,既可挡住匈奴的石击,也能遮掩匈奴的箭。然而,就在汉兵向他周围收缩的时候,匈奴又是乱箭如雨。
又是一批汉军死于矢石之中。
李陵再次清点身边的士兵,发现只有一千余人在他的身边。韩延年将军退了回来,可那个曾经被韩延年鞭打过的管敢,不知是死是活,已经没了踪影。李陵来不及找他,只让士兵再搜寻一下身边的箭支。
汉军每人只剩下三五只箭了。
此时,管敢已被五花大绑起来,由两个士兵押着,来到匈奴单于面前。
单于见他是个领兵的模样,而且发现他的脖子上还有鞭痕。单于心中一惊,于是急忙喝退士兵,亲自上前,将管敢身上的绳索解开。
管敢早以为自己会被匈奴单于杀头的,没料到单于不像想象中的那样残酷,还为自己解开绳索!他比汉军那个韩延年来,对我好得多了!想到这儿,管敢不由得向地下一跪。
“壮士请起。”匈奴单于用流利的汉语说:“本王知道你是个壮士,决不会杀你。本王也不会杀死李陵将军。你告诉本王,李陵他们还有多少人马,多少箭支?”
管敢说不出话来,只伸出一个手指头,然后摇了摇头。
且【革是】侯单于大喜,汉军人一到千员,箭快没有了!他让士兵给管敢拿出吃的来,然后命令部队,再作一次猛攻,然而谁也不准用箭对准那个李陵!
李陵率领千余士兵,再次进行抵抗。他们的箭没了。他们只有刀、剑和石头。韩延年第一个跳起来,拔出利剑,把来到面前的三个匈奴士兵,一一刺倒在面前。不远处的一个匈奴将领命令放箭。几十个人端起弓来,对准韩年便是一阵猛射。
韩延年浑身长满了箭的尾翼。他向不远处的李陵喊道:“李将军!要走啊!”然后扑倒于地。
李陵红了眼睛。他拔出刀来,向匈奴扑去。
汉军全部红了眼睛,他们把自已生命当作弓,把手中的刀作为利箭,将奔腾着的自我,向敌人发射过去。
天终于黑了。李陵的士兵们又放倒了两千多个匈奴士兵,且战且退,最后退到了东边的那十来辆武刚车前。
这时他还有四百三十来个士兵,许多人都带着箭伤。
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九)
如此静夜,如此长夜。
苏武又从睡梦中醒来,隐隐地闻到一种臭味。
他高兴地笑了起来,心里在说:终于有了人间的味道!
只要醒来,苏武便要止不住地想着他的人生命题,关于“我”。从“有我”到“自我”,苏武把人和虫豸分开了,把痴儿的呆傻者甩掉了;从“自我”到“他我”,苏武试图着牲畜和人区别开来,不过他觉得有些聪明的动物却不能草率地甩掉,比如头羊、耕牛、马匹和猴子、猫狗之类,他们有时还是很有“他我”的,倒是许许多多摸吃饱了肚子,就拼命下仔的人,没有什么“他我”,还不如猫狗之类的牲畜。再从“他我”往“本我”上走,苏武愈来愈来愈觉得许多牲畜活得比人更 “本我”,那些只知为了“他我”而不择手段不顾廉耻而拼命钻营的人,根本就不如牲畜少得更为本份,更为自然。想到这儿,苏武不禁为他们叹息起来。
于是苏武想到了“无我”。人总是要死的,总是要从“有我”一步一步地走向“无我”的,曾经“本我”过的人要进入“无我” 状态,未曾“本我”地活过一天的人,甚至一生只在“有我”状态上挣扎的人,同样要进入“无我”状态。原来大家的归宿是一样,所有活着的生命,归宿全是一样了。想到这儿,苏武释然了。
他想到了《老子》的名言。“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在苏武看来,《老子》说的“身”,也就是苏武控求的“我”。有身无身之说,便是有我无我之论。《老子》的过人之处,便是他看透了生命的五个境界,于是他在非常本我活着的同时,便在寻求“无我”意趣。苏武深深地感到:人死了便是无我,但唯有人活着时候,便进入一种无我的境界,方是人生至高境界。
苏武想到了墨子。墨子是个终生勤劳,为民解难,终日为了他人宁愿赴汤蹈火的人。墨子提倡“兼爱”,要爱天下所有的人,颇为儒者所不耻。然后墨子的伟大,远远不是儒者所能比拟的。墨子要永远为天下的人们服务,生命不息,服务不止。只要墨子还能生存,还能“有我”,那么墨子就要“利他”,就要做好事,什么“自我”、“他我”、“本我”,无所谓。摩肩放肿的墨子,含辛茹苦的墨子啊,今天我才知道你的伟大。你和你的信徒们,有时还尝不到“自我”的伟大、“他我”的荣耀、“本我”的快意,就拼命地为了“兼爱”而奔走天南地北。你们的人生意义简单了许多,幼稚了许多,却也简单地极不平凡,幼稚地非常伟大。苏武甚至想到,如果他苏武还能活着回去,一定要向伟大的汉皇讲明墨子的平凡而又伟大的地方,然后让汉皇“罢黜百家,独尊墨术”,让天下的人都向墨子看齐,甚至从小孩子的时候开始,就让他们学习《墨子》的兼爱之术,让这个世界别再为利而争,因势而斗。
然而苏武却很明白,这个世道已经被地位的铜臭两种东西搞得太糟了,再也回不到墨子所生存并幻想着的那个时代了。权势和地位之争,在《韩非子》那里就已看得非常透彻,已经用“法”与“势”把它固化,后来的君主再提倡墨子之学,让他的臣民再像墨子那样,为了别人而活着,只能是一种“术”了。
于是苏武放弃了这个幻想。他想到了的《老子》齐名的《庄子》。庄子在《逍遥游》中说:“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这里的“无己”便是“无我”,“无我”之后,当然便是无功无名无利无欲了。《庄子》的《至乐》之中,甚至提到过“无生”。庄子说:“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也就是说,纵观苦难和纷争的人生,如果把人的生命视在本来就没有,“有我”的时候便视作“无我”,那人的生命便和草木一样,不要智慧,不要富贵,不要亨乐,岂不是最大的亨乐?
苏武的脑袋开始大了起来。他觉得《庄子》的说法太玄,有时让人无法理解。如果回到《老子》的学说,倒更好把握一些。老子说:“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正是有名,才有了万物,那又怎能再回到“本始”和“无生”的状态呢?
苏武陷入了困境。他后悔此生没有拜东方朔为师,如果自己成了东方朔的学生,他肯定会给苏武排忧解难,释透这人生从“有我”到“无我”的谜底。
苏武在黑暗中辩别方向,他想看出北斗在什么地方。他知道这只是臆想,可他没有办法,只能把眼睛盯向夜一样的黑暗之中,盼望着自己尽快入梦。
果然,他进入了似梦非梦的状态。亦梦亦幻之间,分见到满头黑发的东方朔走了过来,手中拿着一个大大的仙桃。
“东方先生,果真是你么?”苏武叫道。
“你觉得我是我,我便是我;你觉得我不我,我便不是我。”东方朔说。
“那您究竟是有我,还是无我?是本我,还是他我?”苏武觉得自己说话有些莫名其妙。
东方朔笑了。“苏武,你能思索这这一步,便已进入无我之境了。天下可以有我,也可无我。有我,是因为我要生存,我要七情六欲;无我,是因为我把生存看作一种过程,犹如风吹而过,电闪而过,雷鸣而过,雾笼而过。《关尹子》说:‘圣人师万物,唯圣人同物,所以无我。’这才是万物与我的真谛所在。把自己等同于万物罢,万物的生命便是自己的生命,万物的生存便是自己的生存,万物的变化就有你的变化,万物的消灭便是自己的消灭。可是你要看到,万物无时无刻不再生生灭灭,那你自己也是无时无刻地都去生生灭灭,顺万物之理的,便让其生;逆万物之理者,便让其灭;如此一来,你的有我,便是无我。无我,也便是有我。《老子》说:‘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无极者,万物之极也。《庄子》《列御寇》又说:‘彼至人者,归精神乎无始,而甘冥乎无何有之乡。’你今日能悟出‘有我’、‘无我’之境,已是举世无双的人了,便是《庄子》所说的‘至人’了,何必非要再穷究其理呢?天下至礼,若为你所勘破,那你再生存下来,还有什么意思?”
“东方大人,你说我是举世无双,那您的位置放在哪里?”
“你是举世无双,将来会有人把你列入《无双传》中;而我与你,并非同世同生,何必非要深究有双无双呢?皇上说我是智圣,那我便是智圣罢了!哈哈哈哈!”东方朔大笑起来,笑完便走,转眼无影无踪。
苏武俄然而醒,以为天色大亮。
他急忙睁开眼睛,面前依然漫漫长夜。
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十)
夜色惨谈,阴风习习。
夫羊句山峡没了白日的喧嚣,除了峡谷两端有通明的火把在显示着优势者的快意之外,只有阵风掠过巨石之际,偶尔发出令人心碎的叹息。
一轮残缺的月亮在西天上挂着,渐渐地向西山之后隐去,山谷中只有幽幽的可以见到对面人的鼻子的余光。
李陵和他们的士兵们围在那十来辆武刚车前,在作最后一次准备。他们手中一根箭都没有了,许多人的刀子也丢了。李陵把武刚车上仅有的两袋干粮分装在每个士兵的口袋里,另外每人还分到一块冰。
大家都明白,只有在天明之前突围出这个谷口,才有生存的希望。
士兵们都静静地部着,有的人靠在车上。只有李陵一个人在走动,他在检查每一个士兵。许多人身上带着伤。李陵从那些身体强壮的。没有受伤的拉出了十多个人,让他们站到一旁。
“弟兄们,你们跟着我李陵,受罪受累了!”李陵把人挑完,突然“扑通”跪在他的士兵面前,给他们谢罪。
众士兵大惊,急忙围到李陵身边,齐齐是跪了下来。“李将军,您不要这么说!能跟着您死地疆场之上,是我们一生的大幸啊!”一个老兵模样的人哭着说。
“不,都是我急于建功,冒然而进,才把你们领入山谷,才让五千名兄弟大部葬身幽谷之中。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我的祖父飞将军啊!”李陵涕泪纵横。
众士兵们个个悲愤填膺,纷纷劝道:“李将军,你不要自责!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我们还有四百多人,您快领着我们突围出去吧!”
“对,李将军!我们就是全部死在山道上,也要保您逃出虎口!”刚才那位老兵突然说道。
李陵更是激动,他爬了起来,抱住那位老兵。他知道那位老兵也姓李,名叫李存和,因为年纪大了,李陵多次让他回家去,可他却愿与李陵在一起,愿与五千名年轻的兄弟在一起。如今李陵说什么也要他让他冲出去,让他回到长安,回到家中,与他的妻子儿女相聚,他是这五千弟兄中唯一成了家的人。想到这儿,他拉住李存和说:“兄弟,你不要这样说。李陵壮志未酬,怎可自己逃命?如今我意已决,一定要与匈奴拼个鱼死网破!这十多个壮士,你们一会儿举起火把,随我向西而行。我们要把匈奴的视线,把他们的兵力,全部引到我们身上。李存和,你带着其余的弟兄,在这个时候分散开来,向南边的山坡移动。只要翻过这座山,出了峡谷,便可以奔向朔方城了!”
“李将军,我们不愿让您引走匈奴,我们就是死,也要和您死在一起!”士兵们眼中噙着泪水,有人甚至爬过来,来着李陵的衣襟。
“哈哈哈哈!”李陵大笑起来。“弟兄们,死在一起,有什么意思?我们五千人都死了,谁还知道我们打死的敌人,是我们的十倍之多?你们走出一个,我李陵的心里,就轻松一些!”
“那您也不能向西边走,匈奴单于的主力就在西边!”李存和提醒他说。
“哈哈!你们难道就没发现么?匈奴单于喜欢我,他不许匈奴射杀我。那就好,我要让匈奴单于知道,我孤身一人,便可冲进他的大营,便可将他匈奴单于擒获于掌中!”李陵说得活灵活现。
“李将军,这……”老兵不知如何是好。
“李存和,你快带着他们走吧!你们分开走,天亮了,找一个亭幛碰头,藏起来,天黑了再走,再走一百多里,就是公孙敖将军的受降城了!”
“不行!李将军,我要和你死在一起!”李存活叫了起来。
李陵推了他一下,“李存和,你要领着这些兄弟,存下来,活下去!军令如山,难道你还不懂?你要是能回长安,就将我们事情告知皇上,告知世人!你回到长安,就去找到陈步乐,让他告诉皇上,告诉我的朋友,告诉太史令司马迁大人,告诉他们说,我李陵不会死的,我还要做一些惊天动地的事情!老兄弟,你快走!不是匈奴单于不舍得杀我,是我李陵有上苍保佑,我不会死的,我还会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
李存和再也没话可说。他相信李陵的话,上苍定会保佑李陵,让他做出惊天动地的事情。于是他点了点头,向众士兵招了招手。众士兵都看了李陵一眼,然后悄悄地隐向山林之中。
“燃起火把来,跟着我向西冲!”李陵叫道。
十余名壮士点起火把,一下子把武刚车和山谷都照得通明。
“拆了武刚车!车上的横铁就是最有的武器!”李陵又叫道。
壮士们搬起石头,将武刚车砸烂。他们取下武刚车上固定木板用的长长的厚铁板,拿在手中。
“跟着我,朝西边山谷冲!”李陵说着,自己举着火把,先向西边奔来。
东西两个方向的匈奴将士全都惊呆了。他们张大了嘴巴,看着一连串的火把向西涌去。他们终于明白了,这些仅存的汉军玩命了,他们在冲向匈奴单于的大帐,想与匈奴单于拼命!
所有有人马都围了上来,跟住了这团移动的火光。
且【革是】侯单于走出了帐篷。他命令士兵们不要放箭,带着长刀,把这些汉兵统统擒住,汉军愿降的一律让降,不降的就地杀掉,可是,谁也不许伤着李陵!
一场刀与火的搏击开始了。跟着李陵的十几个汉军,个个力能缚虎,人人都不要命。他们把手中的铁板舞了起来,一如舞起深夜出洞的黑色蛟龙。遇刀刀飞,触剑剑断,掠树树折。
匈奴的士兵们也被击怒了,他们轮番拿着长刀和利剑,与汉军的铁板相击互搏。他们的身上也凝结着几万惨死将士的冤魂,他们要借着手中的刀和剑,将那些冤魂的气血,浇注到兵的身上,然后将他们的血再汲出来。
又是许多匈奴士兵倒下。倒下一个,便有更多的人再围上来。
十余名汉军壮士也一个一个扑于地上。扑倒一个,便被匈奴的刀剑剁成肉泥。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不知走了多远的路程。汉军的火把一个一个地消失了,只剩下一个,还在踽踽独行。
无数只火把包围着这一只火把,火把下映照着一个孤独的李陵。
李陵继续行进着,寻找着他的目标。他像一只猎豹,在众多熊罴的窥视下,肆无忌惮地行走着,边走边摆动着它的肢体,时而竖起遒劲的尾巴。
可是熊罴们都不理它,全部跟着它,盯着他,包围着它。
突然,四五只同样凶猛的猎豹出现在它的面前。它们的眼中也射出同样凶残、同样傲慢的目光。
它们的眼睛对视着,火把映着瞳孔,通红通红。
李陵拔出剑来,向四周挥舞了几下,犹如猎豹的尾巴,在地上剪起几缕雄风。
前面的几只豹子突然散开,把它围困在圈中。
李陵举起剑来。他见到人群后的的大石之上,匈奴单于像虎王一样,坐着不动,眼睛里射出威严而又轻蔑的光辉。
李陵的手举起剑,想把那剑投射出去,投射向对面的虎王。
可是他的手没有力气,仿佛有一种力量在挚着他的手腕。
李陵的手在空中举着。他的脑海里突然涌出一个人影。那是自己的祖父,那是让匈奴人闻之胆颤心惊的飞将军李广。李广好像在微笑着说:陵儿,我们李家可就剩下你一根苗苗了。李家的荣耀兴衰,全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李陵想对自己的祖父说话。可那形象突然变了,变成了大将军卫青。卫青也是微笑着,频频颔首说:李陵,我真的希望你能成李大将军,能立功封侯,实现李老将军的终生夙愿!
李陵的眼睛湿润了。他清楚地记得,在赵信城外,卫大将军曾说,今天我叫你小将军,将来会叫你大将军!
李陵的心在剧烈地跳动着,脑海也在剧烈地翻腾着。他觉得自己的剑投不出去,就是投了出去,也会被眼前几个高手跳走挡住!他不由自主地把剑横在自己的脖子上,要结束自己的性命。
可是,自己的祖父又出现在面前!李广老将军这回不是站在那儿笑,而是卧在双马之间的一个绳兜儿里。他侧着身子躺着,仿佛是与李陵说话。陵儿啊!人生一世,最宝贵的是生命!天地有你,便降大任。唯有生存,才能受命!我不是也曾被匈奴俘获过么?可我用智慧,又腾空而起,又成了汉家飞将军!要学会等待时机!
李陵垂下眼帘,看着自己脖子下的剑。突然,他想到了卫大将军的剑。卫大将军在临死时,把所有的剑戟刀戈,全部铸成了犁耙耒耜。犁耙耒耜便是卫大将军剑的终结。可我李陵的这只剑,是带走生命的恶魔呢?还是生命的再造之物?
李陵正想说话,眼前的卫青又变了,变成威风凛凛的霍去病。霍去病在笑着说:李陵,我也和你一样,曾率三千羽林军,纵行万里,杀人无数。可是我比你强。我曾经勒石燕然,我曾经封狼居胥;我因勇冠三军而被封为冠军侯;我因将匈奴几尽剿来灭而荣任大司马。可你李陵呢?侯未能封,大将军也没当成!你的性命若在此时结束,不就等于涉水过半而溺于旋涡,登山临顶而突然知夭折么?我当初燕然未归,无以家为,可你今天未能封侯,便是终结?我霍去病功名盖世,人皆认可,生是人杰,死亦鬼雄,唯一的遗憾是对不起长公主,我没能给她带来幸福,没能给她一个美满的家!因此我遗恨终生!你如果死了,你的妻子老母,留给谁人看护?
李陵犹豫了。
正在这时,他的身旁窜过一个人来,一把攥住了他的剑,然后用熟悉的声音叫道:“李将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李陵的头微微地转动一下,他看到那个攥住了自己剑的人,正是自己手下的勇士管敢,那个自称为管仲后人的管敢。管敢没有死,他忍辱偷生地活着,他的心中,会无愧于他的先人、比我祖父还要伟大的管仲么?
“李将军!放下您的剑吧!管敢愿意陪你,荣辱与共!”
李陵茫茫然,不知不觉地松开了自己的手。他见到对面山石上的那只虎王,放弃了面上无比的威严,对他发出了会心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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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冰窖彻悟幽谷血(之十一)
如此静夜,如此长夜。
苏武又从睡梦中醒来,突然听到不远的地方隐隐传来声音。
他发现远处的上空,渐渐地发出一道刺眼的强光。
苏武急忙闭上眼睛。他觉得那光线,像闪电一样,将他的眼睛眩得无法睁开。
过了一会儿,好像有人跳了进来。
接着外面便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苏武听得出,那是匈奴灵王卫律的声音。
那声音凄凉且又无奈:“没想到,汉家皇上这回见到的,是苏大人的尸体。你们要在车上多放一些冰,趁着冬天,把苏大人的尸体送回长安。只要尸体不化,就不会腐烂的!”
苏武睁开眼睛,微微睁开眼睛,见一个匈奴大汉走了过来,要拖自己的双脚。
苏武不想被他拖着,于是踹了他一脚。
那人惊跳而起,大声叫道:“鬼,鬼!”然后甩下苏武,夺路而逃,一下子腾到了地面。
卫律见那人面无人色,也大叫起来:“你跳什么!都半个多月了,难道他还活着?”
“鬼,鬼!肯定是鬼!”
外边一时全无人声。
苏武再将眼睛睁得大一点点,然后长吁出一口气来:“唉——,灵王大人,你们以为我早死了吧!”
外边的卫律也害怕了起来:“苏大人,您快说,您是鬼魂,还是神仙?”
“哈,哈——”苏武轻声笑了起来。“你们把洞口盖小一点,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
“苏大人,难道您真的活过来了?”卫律惊叫起来。
“是啊!上苍让我再生了!”苏武静静地说。
卫律“扑通”一下跳了进来,上前抱住苏武,就像一个不孝的孩子抱住久病初愈的老爷爷一般:“苏大人,奇迹啊!奇迹!我们要马上向单于报告,单于俘住了李陵,正在回来的路上呢!”
苏武突然睁大了眼睛,他根本不相信卫律的话。
草原之上,风儿萧萧,树也萧萧,草也萧萧。
且【革是】侯单于率领着他的几万人马,押着李陵和管敢,无声无息地行进在白草遍地的草原之上。
几马匹快马从北方奔驰而来,马上正是单于前天派回出去的大将斡式子和灵王卫律。
且【革是】侯单于将马喝住,慢慢地问道:“斡式子,让你和卫律派人把汉使的尸体送还汉家,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卫律和斡式式双双下马,伏地而跪:“启奏大王,那汉使苏武被扔在冰窖里面十八天,他居然活过来了!”
“什么?他活过来了?就算活过来了,他吃什么,还能活到现在?”且【革是】侯单于大吃一惊。
“大王,冰窖里面除了陈年残冰,什么吃的都没有啊!单于庭的人都说,他是神仙!”斡式子抢着说。
“活着更好!你们劝说他,他愿意降我么?”
“不降!苏武宁愿呆在冰窖中一生,也不愿降!”卫律大叫道。
且【革是】侯单于向后在看了看,他看到坐于众骑之间的李陵和管敢,双双低着脑袋。
“那好吧,既然活着,又不愿降,就把他送到北海去!斡式子,你给他一百只公羊,让他到北海牧羊去!他不是神仙吗?什么时候他能让这些公羊也能生出奶来,本王就放他回到汉家去!” 且【革是】侯单于愤愤地说。
卫律瞪大眼睛,没有说话。
斡式子听了,急跳上马,一阵风地向北奔去。
且【革是】侯单于没再说话,慢慢地策动着自己的马,率众向北,缓缓而行。
卫律抬起头来,目光转向李陵二人。
李陵将脸转了过去。
草原之上,风儿萧萧,树也萧萧,草也萧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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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离奇长寿面(之一)
终南山上,云中居内。
东方朔与珠儿、京房和梅香等人回到长安,还在霸桥之上,便与暴胜之分手,然后一行四人,首先到达云中居内。
云中居内,数年无人,可是房中居然纤尘不染。
东方朔看了看干干净净的房子,对珠儿说:“珠儿,这房子好像经常有人收拾呢。”
珠儿点了点头,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可能是我舅舅,或者是显儿让人收拾的吧。”
京房却摇了摇头:“不对。珠儿,霍光如今四面应对,抽空儿来看一下便已不错;你舅母听说又生了孩子,可能更没有时间。依我看哪,这是闲人干的,而且这个闲人,我们一猜就能猜着,保证是那个傅介子!”
珠儿的脸马上红了起来。“好啦,京房,你那点卦象,就省着点用吧。在洛阳时,我们听到什么来着?你的师傅焦延寿死了,你的师叔孟晖也被皇上赶出了京城,你不快点去看看究竟,还有心跟姑奶奶开玩笑?”
听了这话,京房面上顿时露出难色。“东方大人,我要去祭扫一下师傅的墓,看看师母和他们的孩子。”
东方朔也悲伤地点点头:“去吧,京房,你也代我祭奠一下你的师傅,一定要把他的死因弄清啊!”
京房点点头,然后拉着梅香走了。
珠儿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然后看了一眼东方朔,深情地说:“爹爹,金马门已是伤心之地,您也别回了。您就在这儿,和女儿一起,也住在终南山上,就算陪陪我母亲几天,行不行?”
东方朔犹豫地摇了摇头:“好啦,珠儿。你就在这儿呆几天,想一想自己的事情。你都二十好几了,傅介子对你如此深情。你要是不想嫁给太子,就与傅介子成家吧,省得皇上整天惦记着,太子的宫中位子也定不下来。”
听了这话,珠儿直摇头:“不行!珠儿这一辈子,谁也不嫁,我要跟着爹爹,浪游天下!”
东方朔急忙止住:“好啦好啦,爹不和你说这些。我回道儿那里,住在老家。过几天,就是皇上六十大寿,爹还要准备为他祝寿呢。”
珠儿坐在床上,长叹一口气:“咳!我也想去给他祝祝寿呢!”
正在此时,霍光和司马迁、傅介子三人来到山上。
见到东方朔要出门相迎,司马迁急忙走几步,拉住东方朔的手说:“东方大人,你可回来了!”
霍光依然沉稳地走向前来:“干爹,霍光盼着您哪。”
傅介子也远远的向东方朔鞠了一躬,然后深情地走到珠儿身边。
珠儿向傅介子淡然一笑,没有说话,转身走向里屋。傅介子如醉如痴地跟了进去。
东方朔这才间道:“霍光,子长,你们都好吗?”
司马迁摇摇头。“东方大人,如今已是多事之秋,宫廷之中,人心莫测;长安城外,盗贼四起。‘沉命’之法,杀人无数。而对匈奴的战与和,更是难测结果啊!苏武身陷匈奴,未有音迅;李陵急于出兵,更是不知胜负。丞相老迈年高,一切照皇上的旨意办事,而李广利、刘屈牦、公孙卿之流,还有那个江充,个个心怀叵测啊!”
霍光满面疲惫,他接着司马迁的话说:“是啊!干爹,您再不回来,霍光都挺不住了!”
东方朔笑了起来。“哈哈!霍光,也有你挺不住的时候?对了,别叫我干爹了。你也是儿女成群的人了,又是大行令,官不比我小,还是叫东方大人吧。”
霍光点了点头:“东方大人,皇上这几天,一边等着李陵在边关的消息,一边命臣等筹办他六十大寿的贺仪。听说您要回来了,皇上还专门做了嘱咐呢!”
东方朔笑了:“噢?皇上要我做什么?”
霍光答道:“皇上等着您海上寻仙的消息。不过他说:找不到东王公也没关系,弄清蓬莱、方丈、瀛洲诸岛在什么地方,也算没有白跑一趟。皇上说,他早就等着您的祝寿文章,他要您再给他写一篇赋呢!”
东方朔笑出了声来:“哈哈,听说枚乘的儿子枚皋到了皇上的身边,皇上还愁没有赋看?”
司马迁也笑了起来:“那个枚皋啊,张口就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东方朔将一卷帛书拿了过来:“子长,这是我与珠儿、京房等人记下的海边岛屿,共走了十个洲岛,写成一捆《十洲记》。在船上没事,我还把昆仑山也写了一下,附在里头了。你先帮我看一看。至于皇上要的贺寿之赋嘛,看来我是要好好地准备一下喽!”
司马迁接过帛书,认真地看了起来。
霍光看了一眼里屋,然后对东方朔说:“东方大人,珠儿的事,您也该想想办法啊,她都二十好几了,总不能老像个孩子啊。”
东方朔反问道:“让你这个做舅舅的说,怎么办?难道真的按照皇上的旨意,将他嫁给太子?”
司马迁也是少数知道珠儿身世的人之一,他听到这话,便放下帛书说:“不行!那样的话,郭大侠和郭夫人的在天之灵,会伤心欲绝的!”
霍光看了一眼司马迁,然后对东方朔说:“东方大人,这两年霍光一直在观察傅介子。这个人忠勇俱佳,且有情有意。霍光与显儿商议,以为傅介子与珠儿,是天生的一对。只怕珠儿自己不肯。”
东方朔不由地摇了摇头:“这个意思,我给她说过,可她就是不愿意!再者,要是真的那样,难道你霍光就不怕皇上知道了,罢你的官?”
霍光笑了起来:“还有第三条道啊!我们让珠儿和傅介子远走高飞,到北地去,皇上和太子找不到,也就罢了!”
司马迁赞同地说:“对!霍光大人,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向我说说,你怎么有那么多的第三条道啊!”
不知是听到了外屋的议论,还是有了心灵感应,珠儿此时走了进来,她嚷嚷道:“什么第三条道、第四条道的,珠儿这一生,谁都不嫁!我就要和爹在一起!”
这时傅介子却从她的身后冒了出来,他毫不介意还有其它人在场,便急切地表白说:“珠儿,我是真心爱你啊!”
珠儿却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傅介子,你别冒傻气了!你爱我什么?爱我疯疯颠颠?爱我胡说八道?爱我动不动就跟你动武?”
傅介子毫不犹豫地答道:“是的,你做什么,我都喜欢!你疯疯颠颠,在我看来潇洒无比;你胡说八道,在我看来妙趣横生;你动不动就要动武,在我看来是向我传授武功!”
珠儿更是大笑不止:“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傅介子,你的心意,我领了;我将李广利逐出师门,却让爹爹收下你,当我的师第,也就够了。要想娶我,你没那个资格!”
傅介子面红耳赤,说话时也口吃起来:“那你说,什么样的人,才能娶你?难道你真的要嫁给太……”
珠儿急忙止住他的话:“胡说!我要嫁给这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人,举世无双的人!要是嫁不成,我宁愿终生老在闺中,你管得着吗?”
傅介子不知如何是好,口中喃喃地喊道:“珠儿……”
珠儿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别珠儿珠儿的了!要是舅舅喜欢你,你跟舅舅成亲去!要想跟我好,先问问我手中的这把寒光剑,你胜得了它么?”
傅介子一下子被她激将起来,拔出自己身上的剑,便叫了起来:“走,我们这就出去,比试比试!”
珠儿见他这个样子,便高兴地笑了起来。“好!你要是赢了这把剑,我就跟你走;赢不了这把剑,乖乖的还给我擦桌子!”说完,一个闪身,出了门去。
傅介子也特别亢奋,跟着出了门。
东方朔与霍光、司马迁三人面面相觑,全无言语。
长安宫中,一个秘密所在。
江充与公孙卿二人在一起,正在悄悄地议事。此时刘屈牦走了进来。
公孙卿依然面上堆满了笑。“执金吾,你好辛苦啊!皇上让你抓朱安世,抓到了没有?”
刘屈牦屁股往凳子上一重重地一放,满腹牢骚地说:“抓他娘的屁!京城人人都说朱安世,我看,那个朱安世三头六臂,谁也别想抓得着!你看,三天之内,我又接到两处急报,又有两个贪脏枉法的官员被处死,他们的尸体旁,都留着这种黄绢,绢上全写着:‘杀人者,京都大侠朱安世!’”
江充笑了一笑。“刘长史,那个朱安世,杜周都不愿抓,你抓得着吗?就怕他出现在你的面前,你也不认识!”
刘屈牦愣了一下,突然害怕起来:“别,别!我可不愿撞见朱安世!”
公孙卿却将他们的话叉开了:“刘大人,眼下恐怕不是抓不抓朱安世的事,而是你能不能当丞相,我们的大计能不能成功的事!”
刘屈牦口吐怨言:“公孙大人,你说得倒好,什么大计大计,自从栾大死后,你整天堆着笑脸,一句话都不敢在皇上面前多说;公孙贺那老不死的,腰都快弯到地下了,可就是不死!李广利又被派住边关,去跟匈奴磨蹭去了,还谈什么大计!”
江充却笑了一笑,别有用心地说:“刘长史,不要性子急。如今我们的对头,不是公孙贺,而是太子。万一太子即了位,我和公孙大人的脑袋,都会被人当球踢。而你,冲着你和李广利是亲家,太子还不会饶过你!”
刘屈牦又愣了一下,觉得江充的话很有道理。“那,依二位大人之见,我们该怎么办呢?”
公孙卿拍了刘屈牦一下,笑着说:“刘大人,别着急。皇上的身子骨好着呢。我们要让皇上真的活他个万岁、万岁、万万岁!”
刘屈牦瞪大了眼睛:“果真如此?”
公孙卿一脸地奸笑:“哈哈。刘大人,你想想看,我们把太子当作死敌,可皇上的死敌是谁?”
刘屈牦脱口而出:“皇上的死敌?皇上也有死敌?要是有的话,就是匈奴啊!”
公孙卿摇了摇头。“不,不。昨天江大人拦下了陈步乐,他从李陵的军中赶来,正要给皇上报喜。李陵五千步兵,便能打败匈奴,你以为匈奴还那么强大么?匈奴早就不行啦!如今皇上的死敌,便是一个‘死’字!这些年来,皇上外击强敌,内除异己,而他心中最大的敌人,还是一个‘死’字!他无时无刻都在与‘死神’搏斗,他向往着长生不死,所以他一心要求仙;东方朔不能让他成仙,皇上便对东方朔也有了敌意。”
刘屈牦急忙插话说:“听说东方朔去海上寻仙,没有寻到,又回到了长安!”
江充也笑着说:“东方朔寻不到仙,皇上就会对他充满敌意!不信你看吧,皇上在寿筵之上,不会给他好看!”
刘屈牦心中一喜,又问道:“二位大人,皇上还有什么天敌?”
公孙卿又笑了一下:“刘大人,你知道吗?太子的儿子刘进,才十六岁,就把一个宫女的肚子搞大了!”
刘屈牦莫明其妙:“这有什么稀奇?我的父王十五岁时就生了九个儿子,我是老八!”
江充急忙解释到:“刘大人,这个就不明白了。刘进要是生了儿子,太子可就成了爷爷。太子当上了爷爷,皇上可就成了太爷爷。你说,皇上的孙子、重孙子一个一个地往个冒,皇上他会高兴呢?还是不高兴?”
刘屈牦毫不迟疑地说:“高兴啊!皇上后继有人,难道不是件高兴的事?我的父王有儿子孙子好几百,老头子看着儿子孙子,就像看着一大窝兔子一样,乐着呢!”
公孙卿马上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刘大人,你家老头子是只是中山王,他要在那块小小的地盘上玩兔子,耍蝌蚪!可是皇上呢?大不一样!新的一代出生了,便意味着老的一代要不行了。太子都成了爷爷,那还不等于要催着皇上老起来,还不是逼着皇上让位吗?”
刘屈牦瞪大了眼睛:“有点意思,有点意思!”
江充也笑了起来。“刘大人,这就等于说,眼下只有太子和他的儿子、孙子,才能对皇上构成威胁;也就是说,除了‘死’敌之外,皇上的‘天敌’就是太子和他的儿子、孙子!”
刘屈牦大喜。“哇!二位大人,你们想的可真多!”
公孙卿神秘兮兮地说:“所以,刘大人,你不要着急。不用我们说,皇上就会提防太子。我们只要能让皇上不死,太子就会成为皇上的敌人。日子久了,就会积怨。积怨一深,皇上就会有所举动。我再向你泄露一点‘天机’:昌邑王那一支,迟早会继承大统的!你和李广利结为亲家,迟早会成为贵戚的!”
刘屈牦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公孙卿满脸的不以为然:“天机岂有误差?神仙岂有戏言?”
刘屈牦听了这话,急忙向公孙卿和江充下拜:“二位大人,你们说什么,刘屈牦就信什么,你们要我做什么,我刘屈牦就会做什么!”
江充笑了。
公孙卿这才真正会心地笑起来。“好,我们现在就算计好,一步也不能闪失!什么东方朔、霍光、金日石单、公孙贺,还有杜周,一点都不能让他们知道!还有那个上官桀,也不可多信,他已经和霍光结成了亲家!”
三个脑袋更加紧紧地贴到了一起。
第二十八章 离奇长寿面(之二)
桂宫之中,桂影婆娑。
武帝精神渐佳,他兴奋异常地在桂树之下走动着。公孙贺佝偻着身体站在一边,公孙卿掬着笑容站在丞相之后,江充则在远远的地方看护着皇上。只有霍光,严肃地站在离皇上稍远的宫门之内,而他身边跪着一个人,正是那个从前线回来的陈步乐,此时他正滔滔不绝地向皇上讲述着他们如何将匈奴数万人马引进山谷之中,一举歼灭的故事。
过了一阵子,陈步乐终于讲完了李陵在涿邪谷的演义故事,在此同时,他还献给了武帝一张图。这个陈步乐,在回来的途中,将涿邪谷的山川形势,尽情画在一块白色丝绢上,图中尽显李陵和汉军在谷中的有利位置,谁看了这张图,都会觉得汉军必胜,匈奴必败。
霍光拿过这张图。他的眼睛没有朝图上看一下,便转过来交给了武帝。
武帝的脚步停止了。他接过图,认真地看着,脸上泛出了奕奕神彩。“果然是将门虎子!李陵的本事,不在其祖父李广之下!李广是马上的飞将军,李陵则是地上的飞行将军!朕就知道,他率领的五千步兵,会像霍去病的三千羽林军一样,把匈奴搅得天昏地暗!还有你这个陈步乐,你的名字叫得好,步乐步乐,你是步兵的欢乐!传朕的旨意,先封陈步乐为五品郎官,待李陵大功告成之后,朕再论功行赏,封侯赐爵!”
陈步乐急忙跪下磕头:“微臣谢皇上!”
武帝对公孙贺说:“丞相,你把陈步乐送到北军,让他给任安的北军将士们讲一讲李陵的故事,讲一讲汉军对匈奴的大好形势!”
公孙贺把那已经直不起来的身子又往下弯了一弯:“老臣遵旨。”说完便领着陈步乐下去了。
武帝四处环顾一下,然后笑道:“哈哈!李陵这一个胜仗,真是给朕的六十大寿献上了最好的礼物啊!公孙卿,从太初四年开始,你便劝朕把过去六年一次改元,换成四年一次。上次朕由太初改为天汉。天汉天汉,果然苍天助我大汉!如今朕享六十大寿,再次大破匈奴,又该改元和大赦天下了!公孙爱卿,你再说说看,朕的新年号,叫什么好呢?”
公孙卿再次听到皇上叫他公孙爱卿,面上的笑容掬起一大捧来。“皇上,您在六十大寿,正是甲子轮回,这象征着您天子生命的初始啊!依臣之见,新的年号,应叫太始!意思就是宇宙万物,一切从零开始!”
武帝纵情大笑起来:“哈哈哈哈!说得好,一切从零开始,朕早就想一切重新开始了!霍光,你去传朕旨意,说李陵代表武将,已经给朕献上了丰厚的寿礼;朝中的文官们,一定要给朕都写上一些辞赋美文来,以纪盛世!”
霍光知道,皇上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话了,他仍然认真地答道:“臣遵旨!”的声音不高不低,说完匆匆而去。
武帝感慨地说:“可惜司马相如不在人世,要是他还在的话,肯定能替写出《盛德赋》一类的大文章来!”
公孙卿紧接着说:“皇上,司马相如不在,还有一个文曲星在啊!”
武帝一下子被他点醒了。“你说东方朔?朕早就让他写辞赋,可他就是不写!上一回他写出了一篇《答客难》,又是嘲讽朕用人不当的!这个东方朔啊,真让朕爱也不是,恨也不是。这不,朕让他到东海去寻找东王公,他都回来好几天啦,还不到宫中来见朕。看来,他又是两手空空!”
公孙卿急忙给皇上烧一把火:“皇上,这回可不能让东方朔两手空空地来给您祝寿。皇上您何不下一道旨意,要他带上不死之药,同时再带上贺寿的文章来见您呢?就在您六十华诞的关头的,东方朔再不通情理,也不会惹您不高兴的!说不定他自己受用的神仙之方,这一回就奉献出来了呢!”
武帝大喜。“公孙爱卿,你说得有理!江充,你这就给朕拟上一道诏书,要东方朔带上不死之药,并写出贺寿文章,于朕六十大寿那一天,送到未央宫来!”
江充高兴地笑逐颜开,连连说道:“皇上圣明!皇上圣明!奴才这就拟旨,亲自给东方朔送去!”
江充走后,庭中只有武帝和公孙卿二人。
武帝将信将疑地问公孙卿说:“公孙爱卿,你说说看,这世间到底有没有不死之药?东方朔他是真的找不到,还是假的找不到?”
公孙卿没有回答,却反过来问道:“皇上,没有不死之药,那些神仙哪儿来的?”
武帝犹犹豫豫地答道:“可是……朕从来没见过神仙啊?”
公孙卿却恳切地说:“皇上,东方朔就是神仙,您怎么能说没见过神仙呢?他北击匈奴,以一当十,匈奴都认为他是仙人;他到淮南会晤,与刘安一个鼻孔出气,至今还有人说这安没死,不仅一人成仙,而后鸡犬都也登天了呢!皇上您再想想看,他在朔方城,一笑而让您罢去百万之兵;登了泰山后,一哭而让您撤去千万金帛。不是皇上您耳朵软,而因为您是天子,从来都听从上天的旨意!东方朔如不是仙,您会听他的吗?还有,东方朔西去大宛,轻松取来良马,自己还再度青春,变成乌发童颜。皇上,您再想一想,凡和东方朔作对的人,从司马相如开始,有田鼢、主父偃、义纵、张汤;还有李少君、李少翁、栾大,哪一个能够寿终正寝的啊?东方朔必是神仙!所以小的才要退让三舍,因为小的能耐再大,也不过是您脚下的天狗而已。别说东方朔是太岁星,是文曲星,就是他真变成了蚩尤,小人也无法与其对垒啊!”
武帝觉得公孙卿的话句句地理,便连连点头:“那好,朕这回就看看他对朕,到底是兄弟一样的爱心,还是像蚩尤一样的歹意!”
公孙卿连连点头,有些幸灾乐祸。
武帝似乎觉察到了这一点,转而问道:“公孙卿,纵然你是条天狗,也该知道天上什么地方有不死之药啊!即使东方朔不愿意给,那你也该想方设法,帮朕偷一点儿来啊!”
公孙卿吃了一惊,然后为难地说:“皇上,不怕您笑话,天狗也和地上的狗一样,也是吃屎的料,吃不到仙药呢。”
武帝有些生气了。“那狗会闻啊!你就是闻,也该能闻到点神仙们吃的东西放在哪里啊!”
公孙卿见皇上有点生气,便急忙改口:“对,对!皇上,亏您提醒了我。我前几天在梦中,便闻到一种扑鼻的酒香,我想起来了,那酒是玉帝和神仙们爱喝的‘天香酒’,当然也是‘不死酒’!有一回啊,文曲星喝醉了,吐了一地,我跟在他的身后,还真尝到了那酒的滋味!真是香极啦!皇上,既然小的闻到了那酒的味道,那就说明皇上的寿辰之际,那酒便会降临长安。小的一定要想方设法,给皇上您找来!”
武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那还差不多。”
公孙卿又急忙说:“皇上,臣再告诉您一个好消息,那枚皋,不愧为辞赋大师枚乘的后代,臣好酒好菜,款待了他多年,他终于写出了一篇《万寿无疆赋》来,臣前几天看了几眼,真是字字珠玑,句句真理,气死屈原,羞煞相如,恐怕连东方朔到时侯也要大叫三声绝妙无比啊!”
武帝大喜过望。“好!那朕别的都不盼,就盼着东方朔的不死药,你的天香酒,还有枚皋的《万寿无疆赋》啦!”
公孙卿唯恐皇上忘记了东方朔写赋的事情,再一次提醒说:“皇上,还有,您还得让东方朔也来一篇赋呢!”
武帝连连点头:“对,对,还有东方朔的一篇赋,朕要等着这四件礼物,等着四喜临门啊!”
小院幽深,月夜更静。
东方朔又回到了自己在长安的老家中。由于修成君的搬出,东方朔的家比原来大了一倍,虽然田鸡田鸿鹄还住在这里,京房和梅香以及孟晖荷艳还都在这儿留着窝,可两个相连的大院子还是显得特别空阔。白天的时候,道儿家羊羔儿和羊屎蛋儿、还有那个洋娃娃,动不动就在院子中折腾,到了晚上,他们便早早地睡去了,小院里面一片沉静。
东方朔拿出竹简来,认真地检查着他新写出的一篇辞赋。他边看着竹简,边笑起来:这哪儿是赋吗,字里行间都是大白话,比起司马相如和枚乘那些处处华藻、满篇饾饤的“雄文”比起来,自己写的简直是白话文。不过,为了让他像“赋”,东方朔还是像《子虚》《上林》中设一个“无是公”一样,在文章一开始假设了一个人物,叫做“非有先生”,他让“非有先生”与“吴王”对话,自从先帝时吴楚七国之乱之后,吴王便被取缔了,这“吴王”指谁,“非有先生”又指谁,反正皇上知道就行了。看了一遍,他对自己文章的创意的构思深感满意,于是便从桌下又取出一片大一点的竹简,摸过笔来,学着隶延之的“汉隶”之法,在竹简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非有先生论》五个大字。
门“吱”地一声响了起来,田鸡拿着一个热腾腾的扒猪蹄,走了上来。自从东方爷爷回到长安,住进了老家,田鸡就异常高兴。他在东门大酒店里已经晋升为领班,薪水比过去高了三倍,蓝布粗衣也换成了白领。他每天都要从酒店里买回两个扒猪蹄儿,回家孝敬东方爷爷。这事儿被他的老板朱八知道了,他把田大领班狠狠地训了一通,说他带的猪蹄太少,规定他每天带一包回来。朱八摆出了长安人少见的大老板态势,对田鸿鹄说:“我家老爷子死时,不是说过吗?没有东方大人,哪有我们东门的大酒店?东方大人吃猪蹄,要是还花钱,那不等于骂我朱八不是东西吗?以后你再掏钱来买,我就让你下岗!”弄得田鸿鹄接下来几天心中都惴惴不安,再也没有往日振翼欲飞的神气了。东方朔知道此事,也就笑着领情。他确实太喜欢朱八家的扒猪蹄了,这玩意儿外焦内嫩,一根猪毛也没有,一点也不腻人。东方朔想,要是皇上小名不叫刘彘,他还真想送几个给皇上尝尝呢!然而好东西也不能多吃,东方朔还是坚持每天中午一个、晚上一个,剩下的全给羊屎蛋儿和洋娃娃两个拿走,所以那两个小东西白天才在院子里折腾个底儿掉。五十多岁的道儿和他那个胖老婆心里高兴,嘴上还要说:“哟!老爷今年都六十六了,咱还没好东西给您祝寿呢!”想到这儿,东方朔笑了起来。
“爷爷,别写了,吃完了再写吧!”田鸡劝道。
东方朔点点头,一边吃着,一边说道:“咳!朱八这扒猪蹄儿,是怎么扒的,怎么这么好吃?”
“爷爷,就可是秘密,我是不能说的!”
“好,好!你不说,我也不问。生意人有生意人的规矩,田鸿鹄,你如今真像个鸿鹄了,志向高远呢!”东方朔笑着说。
“爷爷,您还是叫我田鸡吧,田鸿鹄这外名字,让别人叫去,您叫起来,我老觉得怪怪的。”田鸿鹄不好意思地说。
“好,好!田鸡,可惜咱们平原人不会养猪,只会养鸡。不然,你到平原老家去,也能开个大酒店呢!”东方朔说的是心里话,他知道,田鸡的家中光景不会好。
“爷爷,俺心里想,再过两年,俺积蓄多了,把俺爷爷和俺爹俺娘都接来长安算了。”
“好小子,难得你这一片孝心!”东方朔咂吧着嘴,称赞道。
“爷爷,您写的是什么文章?俺只认得这几个字:‘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爷爷,您怎么写了两遍‘可乎哉’呢?是不是多写了一遍?”田鸡盯着竹简,笑着问。
“好小子,你能认得‘可乎哉’这几个字,已不容易。来,让爷爷给你讲解一下,为什么要写几遍‘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
东方朔说着,将剩下的猪蹄儿放到一边,展开竹简,便念了起来:
非有先生仕于吴,进不称往古以广主意,退不能扬君美以显其功,默然无言者三年矣。吴王怪而问之,曰:“寡人获先人之功,寄于众贤之上,夙兴夜寐,未尝敢怠也。今先生率然高举,远集吴地,将以辅治,寡人,诚窃嘉之,体不安席,食不甘味,目不视靡曼之色,耳不听钟鼓之音,虚心定,志欲闻流议者,三年于兹矣。今先生进无以辅治,退不扬主誉,窃不为先王取之也。盖怀能而不见,是不忠也;见而不行,主不明也。意者寡人殆不明乎?”非有先生伏而唯唯。吴王曰:“可以谈矣,寡人将竦意而听焉。”先生曰:“於戏!可乎哉?可乎哉?谈何容易!夫谈有悖于目佛于耳,谬于心而便于身者,或有说于目顺于耳快于心而毁于行者,非有明王圣主,孰能听之矣?”
田鸡虽然不认得那么多字,可他听了东方朔念起来,便马上就懂了。“爷爷,俺知道了,您说非有先生三年不向吴王进一句美言,吴王都等得不奈烦了。其实您的意思是,您很久没给皇上写文章了,皇上早就盼着您说话了,而您却说,您说出话来会让皇上不高兴,所以才说:谈何容易!”
“好小子!田鸡啊田鸡,你真真的出落成了田鸿鹄!我的文章,你能听得懂,你是我如今的第一个知音啊!”东方朔称赞起这个酒店领班来。
“爷爷,您的文章,是用大白话写的,谁都听得懂!只是,孩儿以为,皇上如今脾气大得很,您要小心一些才好呢!”
东方朔还未回答,突然一个声音从梁上传了下来:“是啊!给皇上写祝寿的文章,更应该小心翼翼!大人纵然不拍马屁,也不该拂了皇上的美意啊!”
东方朔和田鸡都大吃一惊。田鸡虽是领班,可他在田仁田鸭子的带动下,也练过一些防身术,朱八老板更是让他参加过“军训”,今天眼看着有人跑到东方爷爷的房子里头,能不急么?于是他顺手抄过门后的顶门杠子,如临大敌一般,摆出了对阵的架式。
东方朔没事人一样,笑着说道:“哈哈哈哈!原来我的房内,也会有梁上君子。是谁?快点下来,不然我的剑要说话了!”
“别,别--东方大人,我是朱安世!”说话之间,梁上的人带着一片尘土,跳了下来,果然这位梁上君子,便是籍安世,朱安世,当然也是张安世。
京都大侠朱安世,田鸡觉得如雷贯耳!但是他的惊恐多于兴奋,于是举起顶门杠子便说:“朱大侠,你杀的人全是为富不仁者,你怎么该到东方爷爷这儿来行刺?!”说着,田鸡挥动手中的杠子,便向朱安世打来。
朱安世一伸脚,那杠子便被他一下子踢飞,田鸡踉踉跄跄,跌倒在地。
东方朔早笑了起来。“哈哈哈哈,田鸡,你还想杠子打虎?他最拿手的一招,便是棒打鸡飞!没你的事,你去给我再准备一份扒猪蹄,呆一会儿送上来!”
田鸡见自己的爷爷好像与朱安世认识,便又转为惊喜,急忙爬了进来,点着头走了出去。
朱安世双手一揖:“东方大人,朱安世几年来,天天都想见您,只怕您不愿见安世,所以才悄悄地躲在这里!”
“朱安世,你已经变成了张安世,还变成了京都大侠。你了不起啊!说说看,这几年,你杀了多少人?”
朱安世得意地拿出一卷丝帛来,交给东方朔:“东方大人,这是安世惩恶锄奸的记录。安世杀人不多,一共才五十四人。安世准备杀到六十人时便住手。”
东方朔听说他杀了五十多人,不禁吃惊。他拿过丝帛来一看,只见上面有许多歪歪扭扭的字,记录着朱安世已杀的人,还有曾经想杀而未杀的人,以及将要杀的人。凡是打了红色叉叉的,便是已被他杀掉的,义纵竟然列在第一位,其次是廷尉府捕快张大头和李混儿、葛大疤儿;再往下是长安恶棍赵无敌,欺行霸市的的汤老西儿,凤翔府的周盖天……。在曾经想杀而未杀的人里,第一个便是吏部主办王温舒。东方朔的心里一开始挺紧张的,他没想到朱安世已经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魔王。可他看了这些人的名单,觉得他们个个该死,于是又以为朱安世做的全是好事。于是他飞快地展开丝帛,第见到一个人名,他仿佛就见到一场惊心动魂地恶斗,还有长安市民中一阵骚动。他知道,皇上早就下令,要处死眼前的朱安世,然而这个朱安世却以张安世的幌子,吃着皇上的官粮,白天在城中无恶不作,晚上却承袭郭解和雷被的意志……朱安世啊,朱安世,我早就知道你苟活下来,甚至认贼作父,扮酷装凶,必有原因!你让我怎么说你为好呢?东方朔放下丝绢,一双眼睛深情地而又不解地看着朱安世。
朱安世笑了起来:“大人,再往下看啊!下面还有呢!”
东方朔将手中的丝帛再往下打开,一直展开到丝帛的另一个边缘。这时他竟然呆了起来:原来朱安世在第五十四人之后,空了许多位置,却在丝帛的末端,赫然映入眼帘的却是两个鲜红的血字:刘彘!
东方朔的眼睛里不再有深情,而是充满着迷惘和忧虑。“安世,你今天到此,就是为了告知我这件事?”
“是的,大人!”朱安世拉过一个凳子,在东方朔面前坐了下来。“大人,这个世界上,明白我师傅是如何死的人,已经没几个了,只有您和霍光了!我朱安世今生今世,最大的过错,就是失手打死了郭师母,霍光和他老婆霍显,对我恨之入骨!我只能找您来说,因为只有您能理解我的心情!”
“那里为什么不早来找我呢?”东方朔问。
“我不敢。过去您不会相信我,不会帮我。我曾经斗着胆子去找卫大将军,他却说,他会杀了我,您也会和他一样,杀了我!”朱安世的眼睛里露出一点少见的畏惧神色。
“你现在怎么又敢了呢?”东方朔接着问。
“我觉得,我的路快到尽头了。我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过去您和卫大将军一样,会杀了我;而今,我以为您不会杀我,还有可能帮我。”朱安世说得从从容容。
东方朔大怒,他用手击打着丝帛上“刘彘”二字,大叫道:“你胡说!难道我会帮你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
看到东方朔急了,朱安世却笑了起来。“东方大人,您不要急。您可以不帮我,但我要您理解我。”
“我理解你什么?理解你无法无天?”
“不!我是有法有天!郭大侠的法,便是我的法;铲除天下的不平,便是我的法;为我爹爹报仇,便是我的天;为郭大侠报仇,也是我的天;为雷大侠报仇,还是我的天!”
“义纵被你杀了,张汤也死了,主父偃也早完蛋了,你的仇已经报完了!”
“不,东方大人!义纵那条狗命,只配偿还我爹的性命。张汤之死,雷大侠的仇也可以勾消。可是,郭大侠的仇却没有报,郭师母在临死前,把这件事重重地托负给了我哇!”说到这儿,朱安世不由地激动起来。
“害死郭大侠,完全是张汤、义纵和主父偃三个人的事,如今这三个人全部死了,事情就完结了!”东方朔口中这么说着,语气却不如张安世那么硬朗。
“哈哈哈哈!没想到东方大人也会袒护恶人!”张安世冷笑着,从怀中又摸出一块丝帛来,那是一块黄色的丝帛,只有皇上才能使用的黄帛。张安世提着丝帛的一角,向东方朔抖落着说:“大人,这是张汤给我的,这上面的字是什么?‘必杀郭解,私纵者斩!’这是谁的亲笔字迹?东方大人,您心里最为明白!”
“就是因为这个,你才听了张汤的话,认贼作父的?”东方朔嘲笑道。
“不,东方大人,我不是认贼作父。张汤不是贼,他只不过是个可怜的工具,是这个恶人手中的一把刀而已!张汤也是个可怜的人,他吃不好饭,睡不着觉,他像一个疯里一样,整天生活在噩梦里,必须男人陪着才能踏实!我从张汤的老母的身上,看到了张汤还有人性。安世自幼没有母亲,没有母爱,所经我才把女人看作玩物,视作草芥。可是,张汤的老母亲救过我,感动了我,我认为这位老人太惨了,我不仅为了报仇而活着,也为了供养这位老人而活着!几天前,老人家去逝了。东方大人,您猜她老人家临死怎么说?”
“老人家说些什么?”东方朔心中惴惴不安。
“老人家说:‘安世啊,多亏你五天一次,十天一回地从长安到杜县来照看我。张汤死的时候,那个东方朔,曾经说要养活我,如今他却不知道哪能儿去了!’我就说了一句对大人您不敬的话,我说:‘老人家,东方大人和张汤一样,也是皇上的一个狗腿子。他离不开皇上,他在为皇上排忧解难,东奔西跑,是他让我整天来照看您的!’”
东方朔听了这话,泪水又从眼中流了出来。他站起来,走到张安世的身边,双手拉起张世安的手,激动地说:“安世,我谢谢你!谢谢你啦!”
“大人,您是身不由己,没有人怪您。您也没有义务去扶侍她老人家。”朱安世却又这么说。
这时田鸡端着一个大盘子,里面有三个热腾腾的大猪蹄儿,笑逐颜开地走了进来。
东方朔一点没有让朱安世吃猪蹄的意思,等田鸡把猪蹄子一放下,他便接着说道:“安世,当年在朝廷上,在皇上面前,在众人面前,我答应了她,说要像母亲一样奉养她,以尽天年。可我这些年,把这句话完全忘了……。”东方朔说着这些,脸上的悔恨之情,泛起了许多许多。
田鸡听不出事情的头脑,却知道东方爷爷与朱大侠谈着要事,于是知趣地走开了,还将房门关个严严实实。
“大人,因为有了安世存在,您才想不到她老人家的!就冲着这一点,您不觉得张安世‘认贼作父’、‘苟且偷生’,也是有点道理的么?”
“不,安世,你活得值,活得本色,活得比谁都有意义!”东方朔觉得自己这话,说得与前面的话大为矛盾,又却很有道理。
“大人,您知道张汤老母临死时还说了些什么吗?”朱安世松开东方朔的手,面带哂笑地问道。
“老人家还说什么?”东方朔满面疑惑。
“老人家说:我没想到皇上会变得如此暴虐,没想到他会让天下的百姓活得如此苦难。为了这么一个暴君,汤儿,你当年那么干,不值得!还有那个东方朔,他眼下还那么干,不值得!”
“这是老人家说的话?”东方朔一怔,竟然一屁股坐回到凳子上。
“是的!安世平生恶行不少,可从来不说假话!”
东方朔茫茫然不知所措。
“东方大人,您想想看吧!您和张汤虽然大不相同,可你们有一个相同的梦,那就是都想造就一个千古一帝。为了这个梦,张汤会出了生命;而您,付出了神仙一般的才智!可眼下如何呢?天下饥民,到处都是,除了长安城,到处都是水深火热啊!为了这个‘千古一帝’,天下人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卫大将军愤愤而死,公孙贺他装作糊涂,就连赵禹,都看透了这个世道,他都辞了官,自愿到淮阳去侍奉汲黯大人了!朝中除了李广利、公孙卿、江充、刘屈牦和杜周这五个鬼东西助纣为虐外,还有谁愿为那个昏君卖力?”张安世说得情真意切。
“那,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话一出口,东方朔自己也感到意外:平生都是别人这么问他,他没想到自己也会这么去问别人,而且是问一个地痞一样的张安世!
张安世到沿线想这么多,他急于说出自己唯一的念头:“东方大人,安世现已无牵无挂,安世只有一个愿望,就是杀了这个恶人,为我师傅郭大侠报仇,也为张汤鸣些不平,为天下人鸣些不平!”他一边说着,一边有些慷慨激昂起来。
“胡说!我怎么会帮你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纵然是郭大侠还活着,他也不会同意这么做!”东方朔突然清醒起来,他坚定有力地否定了朱安世的想法。
“哈哈哈哈!你还梦想着那个千古一帝能做好事!好啦,东方大人,我就知道您眼下不会做,还会阻止我来做。安世本来就不想要你帮我,安世只有一件事情相托!”
“什么事情?”东方朔很想帮他,除了那个罪恶的阴谋之外。
朱安世认真地说:“东方大人,安世只有一事相求,就是哪一天,我要是死了,请大人将我的头颅割下来,交给您身边的珠儿,让她拿着,亲自送到终南山上,放到郭师母的陵堂……”说到这儿,平生很少流泪的朱安世,居然洒下了泪水。
“胡说,一派胡言!”东方朔大声叱责着,可他的泪水也跟着流了出来。
“大人,安世知道,只有您能帮我做到这一点。要是您能找到我父亲的坟墓,还请您把我的尸体,葬到我父亲的墓边……”说到这儿,朱安世说不下去了,他转身就要走开。
东方朔一把拉住朱安世:“混账,你给我坐下来!”
“大人,您还有什么事情?”朱安世的声音小了下来,就像一个晚辈对发了脾气的长辈那样。
“你以为你复了一已之仇,就对得起天下了吗?你以为你那么一做,搞得天下大乱,诸侯割据,天下的老百姓就能过得上太平日子了吗?你可以一死了之,可大汉外有强敌,内有忧患,黎民百姓,转眼就会生灵涂炭,难道那就是你师傅郭解愿意见到的?”东方朔喝叱道。
朱安世被问得无言以对,只好负气地说:“我要报仇,我管不了那么多!”
“可我要管那么多!”东方朔叫了起来:“张安世啊朱安世,你还是个籍安世!你知道,你爹为什么将你的名字叫做安世么?安世就是要让世界平安,让百姓安居东业。自秦以来,天下相安,没有几天啊!百姓为抗暴秦,浴血数十载,才有大汉。高祖先灭项楚,又除诸侯,好不容易让百姓过上太平日子,可匈奴却强取豪夺,无穷索要。先帝时吴楚反叛,生灵无助。今天的皇上边削诸侯,边击匈奴,为的就是百姓能过上好日子,能够富裕起来。你父亲随李广征战十多年,“安世”二字,便是他的心愿,也是郭大侠、雷大侠的心愿!就是暴虐犹如张汤,他也还是想让世界安定,达到太平盛世!如今你为报师傅之仇,却违背你父亲之愿,师傅之愿,就算你报了仇,你又能坦然地面对你死去的父亲、师傅们吗?”
“东方大人,你别说那么多!什么反抗暴秦,汉楚相争,削平诸侯,七国之乱,与我都很遥远!我爹跟着李广将军,郭大侠跟着卫大将军,还有霍去病,还有您东方大人,北征西讨,可讨到了什么?疆土是大了,可那不是为了老百姓,而是为了几匹战马!匈奴是弱了,可汉家的百姓日子更不好过!张汤老母对我说:文景之世,每石粮食只要三十个铢就买到了。可如今呢?要三两黄金,要三百个铢!盐铁专卖,钱都到了官家手中!老百姓骨瘦如柴,可皇上的宫殿一天一个样子,个个都是千门万户!老百姓没有饭吃,处处造反,而皇上却大修舞榭歌台,大搞生日庆典,还要对夷狄赏赐无度,还要四海求仙!这就是您说的太平盛世吗?这就是您说的都是百姓平安吗?安世不知道古往今来,可是安世知道国富民穷!那些王公大臣,除你东方大人一个以外,哪一个不是终日拼命地往自己的怀里搂?远的不说,就说那个公孙敬声吧,他仗着自己是皇上的姨外甥,仗着自己是老丞相的儿子,仗着自己是卫大将军的亲戚,仗着自己与阳石公主还有那么一腿,仗着霍光和桑弘羊是好朋友,他居然利用自己太仆的权利,他挪用了北军的军饷多达七千万缗,在长安郊外营造了许多别墅,任劳任怨安将军的北军,如今已是苦不堪言啊!”
东方朔听了这话,吃惊地瞪大眼睛。
“东方大人,您只知道应付皇上的扩边、求仙,四处奔走,可长安官员的种种劣迹,你知道吗?”
东方朔沉思起来。深思了许久,他才慢慢地说:“安世,这些我有所耳闻,只是投鼠忌器啊!”
“东方大人,我就知道你有所顾忌,而且顾忌得太多!可您顾忌来顾忌去,就不知道那些贪官污吏,却是肆无忌惮!想到这些,我就觉得张汤死得太早,死得太冤!那个杜周,他只看着皇上的眼色行事,全然没有张汤廉洁公正的影子。要不是他曾经照看我,我早就把他的名字,写在了这块绢书之上!”朱安世说得毫无顾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