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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底事

_7 辛夷坞 (当代)
向远放下了钱去开门,他没想到她住的地方如此开门见山,除了一张凳子就是一张床,走进来的前一刻微微迟疑,向远明白他,笑道:“房东出国一段时间了,再说,现在很少人认为所有的孤男寡女都是干柴烈火。”
叶骞泽坦然一笑,“我是没有关系,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多注意总是好的。”
向远明白他是好意,懒得争辩,转身去找水杯,“你随便坐,我给你倒杯水,叶昀常用的杯子没有关系吧。”
叶骞泽轻轻推开了向远手里的杯,“不用了向远。”
他把手里的一个牛皮纸信封递到她的手里,“拿着,出门在外有用得着钱的地方。”
向远低低地吹声口哨,将未拆非的信封在手里掂了掂,“你把明年的招待费都带来了吧。”
他说,“去昆明的事我听说了,四千块办不成什么事,别让自己辛苦一场却白跑一趟。本来应该让我二叔给个说法,这样明摆着是刁难,只可惜这几天我爸状况不好,我不希望他为这些事烦心。你先拿去用,如果有需要就跟我说。”
向远笑嘻嘻地把钱赛到叶骞泽怀里,“用不着这样,一万两万的我自己也有,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出趟公差,没理由用自己口袋里的钱啊。再说,你给我这些,算是我欠你的,还是欠公司的?”
“你跟我需要算得那么明白吗?”叶骞泽叹了口气。
“亲兄弟尚且要明算账,何况是我们?”
“你这个人,唉,你啊!”
不知道为什么,叶骞泽无可奈何的责怪让向远心里没来由地划过一阵微薄的喜悦,更甚于她看到钱时的欢欣。
“你既然知道,就不用再多说了。骞泽,我感激你的好意。”
“我来不是要你感谢的,昆明这次会议的规格高,去的人级别都不低,那帮人的做派我知道,厂家想靠近不容易,没钱更是寸步难行。我是……担心你。”
向远低头喝了口水,继而笑了起来,“我怎么用这个杯。”
“阿昀他现在还常来吗?”他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他现在除了去医院看爸爸,家都回得少了,不过也是,这个家成了现在的样子,不想回来的正常的。”
“他小孩子一个,没你那么多顾忌。”
“小孩子吗?我们一年一岁地增加,他也长大了,跟我说话都是个大人的腔调……阿昀,他比我幸运,也比我更清楚自己。”[最爱小说网-wWw.QiSuu.cOm]
向远看了他一眼,笑着把他往外推,“回去吧,别提醒我在变老。”
他执意不让她送,两人门口挥别,向远关上房门,静静地握着一杯水站在灯光下,过了几秒,她轻轻旋开了门,仿佛是感应到她的动静,只到长廊尽头的叶骞泽回望一眼,两人各踞一头沉默相对,他们似乎都以为对方有话要说,自己却无言相对。
这些年,他们想着不同的事,说着不同的话,心都在不同的两岸,只有记忆舍不得丢弃,仍在犹豫地遥遥相望。
感应式的走道灯亮了又灭。
“晚安。”向远平静无澜的道别问候打破僵局。
叶骞泽点了点头,“晚安。”
次日向远独自登上开往昆明的列车,11个小时的车程,春运前期的客流小高峰,车厢里挤满的大多是返乡的民工,旅途枯燥,邻座的几个人吵着要玩牌打发时间,向远连番得赢,换回一个靠窗的位置,头抵在窗沿的车厢壁上得以小憩一阵,昆明眼看在望。
这次建筑企业年会由国家建设主管部门主办,云南当地一个大型建筑单位承办,会址选在了翠湖之畔的一间挂牌五星级酒店,按照事先安排,向远抵达的当日是报到,接下来一天半正式安排会议,从第四天开始承办方组织会议代表“考察”,也就是尽地主之谊款待来宾畅游云南。为显东道主财力雄厚和热情待客之道,受邀参会单位人员是不需要缴纳会务费的,但像向远所在的江源这样的供应厂家,仅可列席,并不能作为参会代表,说白了,就是一切费用需要自掏腰包。
向远到酒店的第一件事,用入场券在签到处换了列席证,就马上到前台咨询房价,听说最便宜的便宜的房间每日折后780元,她二话没说走出酒店大厅另找住处,她还要在昆明停留至少三天,四千块啊四千块,她越来越欣赏叶秉文的黑色幽默。
围绕酒店四周转了一圈,向远在百米开外的小宾馆找到了安身之所,很不起眼的一栋小楼,胜在离会场近,不过由于地处繁华地带,每晚也近300元。她简单收拾好东西,就回到会议所在酒店大堂找了个视野颇佳的角落沙发,点了瓶矿泉水,便一直静静看着人来人往的签到桌。
正如叶骞泽所说,这次会议的规格颇高,来的看样子都是全国各大建筑企业的老总级人物,大概是因为会议日程安排比较从容,冬天又是昆明旅游的旺季,不少代表携偶而来。
能与这些平时一面难求的建筑商高层近距离接触,对哪个厂家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机会,但现实总是残酷的,向远观察了大半个下午,那些领导到来,往往一行随从人员和会务接待人员浩浩荡荡,来去匆匆,纵使她插上翅膀,也难有近身的机会,接下来的会议过程中,就算她进得了会场,只怕也只能隔岸看花。要是散会后代表各自回到房间,那就更是难上加难,且别说她不知道什么房间里住着何方神圣,就算朝着一个目标而去,那些平时居于高位的领导眼高于顶,怀揣金砖都未必叩得开一扇门,何况她只有笑掉大牙的三千来块。
等待的过程中,向远也跟其他几个厂家的来人打过照面,能接到入场券受邀列席的都是国内知名的大型建材供应企业,以江源这几年江河日下的局面,只怕拿到这张券,靠的都是病床上的叶秉林这二十几年的人脉。
都说同行相轻,几个厂家的人一筹莫展地一隅观望良久,也不由生出几分同病相怜,向远是他们中惟一的女性,又是个年轻的女孩子,那些大厂的代表对她自然没有太多戒心,从他们的话里,向远得知本次会议期间,承办单位派来的会务组对所有会议代表的食宿行程统一安排,代表外出一概由会务组专人专车接送,并且为保证参会人员不受打扰,拒绝一切厂家或私人的馈赠。
其实所有厂家的人眼巴巴地来开这个与己无关的会议,最大的意图就是找机会跟东家们套套近乎,略表略表一下“心意”,与客户联络联络“感情”,正如坐在向远身边那个南京厂家的销售总监所说,要是像往年那样,年会来的都是各建筑企业的职能部门人员倒还好,级别不用太高,县官不如现管,机会也多;今年会议规格一高,老总云集,戒备森严,反倒断了献殷勤的念想,而且这些领导平时高高在上,天高皇帝远,也管不到材料采购这些鸡毛蒜皮的事。
向远心里苦笑,这样一来也罢,至少有个好处――她不用再为除去吃住行开支后的四千块还能表达多少心意而头痛,更不用跟那些腰包鼓鼓,有备而来的同行们在这条她已绝对输在起跑线上的赛道上争夺。
签到的人直到晚上九点之后才少了下来,中途向远在附近潦草解决了晚饭,再回来的时候那几个厂家的同行应该已经回房休息,他们都和会议代表一样住在这间酒店。
酒店已被本次会议包场,那些经过的来客中,有向远听说过的,有行业内刊上见过的,也有不认识的。她甚至从簇拥着的随行人员中认出了中建集团的总经理欧阳启明。
中建的总部就在G市,走到外省,听起来像一家人,实际上,同在一个城市的江源只在三年前承接过中建这一建筑行业巨头的一单零星生意,后来据说还因为交货期延迟而导致工地大为不满,从此再也没能搭上这艘顺风的大船。包括叶秉林在内的江源市场经营人员在今年来竭力想要和中建搞好关系,它们工程任务量大,就算在其材料招投标中投中一个标,也足够让江源的生产更为饱满,若能建立长期关系,则更是叶秉林病倒前的最大心愿之一。无奈中建有它成熟的材料供应渠道,偏好使用江浙一带的私营大厂产品,这些年听说还成立自己下辖的三产钢构架生产基地,江源想要中标是难上加难。
叶秉林之前跟中建的前任总经理何绪山有些交情,往来几回,情面上的话都说通了,无奈老何又下了台,中建是国企,领导国家任命,走马灯似地换,养不熟。欧阳启明上台后,在材料招投标这块看得尤其谨慎,公私分明,界限划得很清,人又不似他的前任随和,向远听说叶秉林几次亲自到他办公室登门造访,连前台那一关都过不了,后来才渐渐死了心。
向远坐在这好几个小时,各大建筑企业老总,竟没有比欧阳启明排场更大的,虽然除了夫人陪同外,他只带了两个随行人员,但酒店门口夹道欢迎的十来号人应该是中建云南分公司的管理人员,就连酒店的大堂经理也在接待人员的授意下手持鲜花相赠。跟在欧阳身后挽住他脱下来的外套的,是中建的副总,拖着他的行李年青男人向远就认不出来了,不过前方引路的她记得是东道主在会务方面的负责人。
如此声势,除了因为中建这几年如日中天外,向远总结出来的原因是――往往一个企业的领导人偏爱什么,他的下属才会响应什么。比方说喜爱低调的领导,下属自然不张扬,但像欧阳这样的,从刚才经过时的小细节来看,他应该是个权势欲望浓厚、重视威严、爱面子、在下属中有绝对权威的人。此外,向远还留心到,欧阳自己的外套由副手拎着,夫人脱下的大衣他却亲自挽在手里,走过大堂有装饰阶梯处,他很自然地看夫人的脚下,如果没有猜错,他们夫妻感情相当之好,并且非常重视自己的另一半。
向远的视线一路跟随欧阳一行直到他们拐进电梯入口,她盼望得知他所在的楼层,无奈众目睽睽之下不能尾随过去看个究竟。夜深了,她回到下榻的小宾馆,躺在不太平整的弹簧床上,奔波了一天的她却异常的清醒,中建和欧阳是她此行的关键所在,她需要一个机会,并且一定要好好抓住。
第三十一章
第二日早上的会议,向远避开了代表进入会场的高峰期,她在会议开始前十分钟步入会议室,坐在了后排靠走道的地方,此时能容纳500人的多功能厅已经黑压压地坐了不少人,正式的会议代表都坐在前排摆有姓名台卡处,列席的工作人员和厂家来的人没有固定位置,统统被安排在后排。向远的想法是,既然再怎么样都靠近不了目标,不如坐在行动方面的地方,有状况的时候,也好见机行事。
会议一如既往地漫长,一个个发言单位代表轮流讲话,大多数空洞而冗长,偶尔也能听到一些独特的见解,至少对于向远来说,她盼望着自己的嗅觉足够灵敏,可以透过这些领导们的泛泛而谈,捕捉到未来几年行业内大致的风向。听了大概一个多小时,会议中途休息时间刚过不久,向远身后不远处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一个会务组人员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前排坐着的一个工作人员身边,凑近了头,压低声音说:“小张,接待组那边急着要五份签到记录,领导让你复印一份给他们赶紧送去。”
那个叫小张的戴眼镜的姑娘闻言瞪大了眼睛,干着急地抱怨道:“干嘛老让我跑腿?待会资料组还等着我分发新的会议资料呢。要不这样,我把签到表给你,你代我到商务中心复印一份送给接待组行吗?”
“要是行的话我还来叫你干嘛啊,我那还有一堆会议纪念品要马上装袋了,这就得走。你也赶紧去吧。”
“接待组的会务房在十八楼,我可赶不及上下跑一趟了,你给我打个电话,我复印了之后把东西存在商务中心,让他们自己去取吧。”
“行,你快去吧,要不两头都得误事。”
向远看见那个小张姑娘嘴里不满地嘟囔着,然后从资料袋里抽出一份资料,心急火燎地朝会议室外走。她心念一动,手脚也没停着,过了几秒,抓起自己的公事包,若无其事地跟了出去。
走出会议室的向远不紧不慢地去了趟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张从四楼商务中心匆匆赶回会议室的身影。直到确认会议室厚重的大门重新合上,向远这才加快步子,一路小跑地来到商务中心,一进门张口就问:“小姐,我们会务组小张复印的资料好了没有。”
商务中心的接待员不疑有它,从抽屉内拿出一叠纸质文件,“已经为您装订好了。”
向远像模像样地数了数份数,“不是让她印六份吗,她怎么只给我五份,小姐,我赶时间,先拿一份去救急。麻烦你再印一份,剩下的待会我的同事会一起拿走的。”
她把其中一份塞紧自己的公事包就走,商务中心的接待员在后面追问了一句,“小姐,复印费还是挂会务组的账上吗?”
向远步履如飞,“老样子,老样子。”
她没再进会议室,径直出了酒店,回到自己在周边小宾馆订的房间,一关上房门,就赶紧抽出那份签到表细细看了起来,越看嘴角就越是上扬,她真好好好感谢那位忙碌而粗心的小张姑娘,这份完整详实的与会人员签到表上,不但清清楚楚地记录着,中建集团欧阳启明,1819号房,手机号码136XXXXXXXX,而且全国各大建筑集团的到会领导联系方式一应俱全。天助我也,她想,就算这一趟云南之行一无所获,有了这个好东西,她算都不虚此行,更何况从眼前来看,运气好的话,她还有一搏的机会。
心头的大石放下了一块,首战告捷的向远心情大好,拉开窗帘,觉得阳光明媚得不像话,她甚至难得有闲情逸致地到翠湖边上逛了一圈,途经湖畔的藏器精品店,还破例地自掏腰包给叶昀买了个银质的转经轮项坠,给向遥也挑了个镯子。印象中这还是她第一次给他们买礼物,她有种预感,说不定云南真的会成为她的福地。
原本也想过应该给骞泽带回去点什么,但挑来拣去,也不知道该给他什么,既然难以决定,不如作罢。
晚上建设部做东正式宴请各单位领导,向远心知与己无关,也不去瞎凑那个热闹,索性窝在房间里吃泡面,她很久没有认真看过电视,广告都觉得津津有味。
第三日上午是小组讨论,会议结束得早,11点不到已经小结完毕,午餐时间未到,于是散会后众人各自回房小憩。向远在11点50分准时来到了欧阳所在的1918号房间门口,欧阳和夫人同住在这间豪华套房,两个随行人员住在1917,刚才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中建的副总走出了房间,这样更好。她在上午的会议期间来过一趟,地形和路线都了然于心。
1918的门外“请勿打扰”的灯亮着,向远知道自己没有错过,如无意外,欧阳夫妇应该还在房内。整个会议期间只有这个中午的午餐是较为随意的自助形式,无论是代表、随从还是工作人员和厂家业务员都可以在同一个餐厅用餐,而午餐结束后,该返程的人员就会离开,不急着返程的也会在会务组的安排下前往风景点旅游,所以,她只有一次机会和几分钟的时间,成败与否在此一举。
向远首先用手机拨通了欧阳的房间电话,之所以未选择签到表上的手机号码,是因为她估计大多数领导不会亲自签到,他们填写在签到表这样的公开信息里的手机号码通常是秘书、助理或随行人员的电话,而她的目标是欧阳,至于他的随行人员,能避则避。
当她在心里默默地从一数到七,电话终于被接起。
“哪位?”欧阳启明是山东人,话语间还有着挥不去的乡音,他的声音跟向远想像中一样,干脆而威严。
她微微捏紧了自己的电话,语调却礼貌而轻快,“欧阳总经理您好,我是小向啊,午餐时间准备到了,我在您房间外恭候您两位。”
电话那头有片刻的静默,他当然记不清这个所谓的“小向”是何方神圣,然而恰如向远所料,他这样的大领导习惯了随行如云,况且会务组人员众多,跟前跟后的殷勤服务他也未必会多看一眼,想必出现那么一个熟捻地自报家门,而他毫无印象的小兵也不算是件太奇怪的事。
向远让自己尽量缓慢地呼吸,她害怕自己过于急促的心跳和不足的底气会提前暴露底牌,眼前的几秒钟有如地久天长,足够让人死去又活来好几回,欧阳的话才又在一门之隔的电话声里传来。
“稍等。”然后他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向远长吁口气,赶紧理发丝,正衣冠,她今天可以穿的是江源的工作制服,它的优点在于跟全世界大多数企业和部门的工作服非常相近,深蓝色的西装外套,白衬衣,当然也包括承办本次会议的云南建筑集团公司。
门开的瞬间向远已摆出她招牌式的微笑,“欧阳总经理,欧阳太太,我是小向,专程来引导二位前往一楼的西餐厅用餐,今天中午会务组安排的是自助餐,两位请跟我来。”
欧阳太太是个略显富态的中年妇女,下巴有三层,但皮肤保养得很好,看得出年轻的时候相当标致。胖人通常都显和气,至少欧阳太太站在她严肃的丈夫身边,让人心里松弛许多。
“你们真的越来越客气了,午餐而已,还特意专人领一趟,麻烦了。”欧阳太太笑着说。
“他们云建就喜欢搞这套排场。”欧阳启明不以为然地对妻子说道,然后看着向远时依旧带有领导特有的淡漠的礼貌和矜持,“多谢,我们走吧。”
向远暗自庆幸,因为她有欧阳的准确房间号码,而且大大方方拨打电话,他又习惯了进出的迎送,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来人必是会务组的工作人员,甚至没有想过留意她的工作证件,反正对于他们而言,所有的工作人员都是制服下的一张模糊的面孔,换谁来都一样。
她欠身作了个手势,欧阳夫妇刚走了几步,1917号房的门也开了,向远之前见过的那个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想必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
“你还在房间啊,我还以为你跟小徐一起先下楼了呢,正好一起去吃饭。”欧阳太太笑着对那个年轻人说。
“我在房间看了会资料。”那年轻人答道。然后眼睛在向远身上停顿了一会。
向远微笑问好。欧阳太太对那年轻人说,“这个姑娘是会务组的,姓什么来着……对,姓向,小向。”
向远意识到对方的视线依旧在沈默地审视她,这个男人有一双比常人显得更深黑的眼睛,在这双眼睛注视下她悄无声息地直起腰,不让自己显出任何的慌乱。
“哦,对了,我房间的灯有点问题,向小姐你帮我看一看,顺便打个电话给服务台好吗?总经理,阿姨,您两位等我一分钟。”他说。
向远心知有异,然而也不好拒绝,只得跟随那年轻人走进1917号房,“请问是哪盏灯?”
“这边的落地灯。”他指了指墙角,然而在向远走过去之后他迅速换上了冷冷的表情,压低语调厉声问道:“你是什么人?”
向远心里暗叫糟糕,面上仍强撑着毫不慌张,不疾不徐地说道:“我是来引导欧阳先生和欧阳太太到餐厅用餐的。”
他冷笑,“你不是会务组的工作人员,所有云建的人领口上都有他们的司徽,更别说你‘忘记’工作证了,这两天我都没有在会务人员中见过你,你找我们总经理想玩什么把戏?”
向远在他的质问之下,脑子飞快地转,她眼前这个人明显地不好糊弄,事已至此,说服不了对方,再狡辩未免猥琐,不如开诚布公,还有说不清还有机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她示意他给自己个说话的机会,“您别急,我不是刺客。”对方毫无笑意,她叹了口气继续往下说,“我是江源公司西南区的大区负责人,这次特意过来希望能拜会贵公司欧阳总经理,他贵人事多,我们求碗饭吃也不容易,请您行个方便。”
她说完,那人依旧毫无松懈,向远心中也有些泄气,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令她功亏一篑,尤其遇上了个这么难缠的,她也无话可说,于是索性面无表情,等待着对方到欧阳面前揭穿她的伎俩,或者直接通报会务组将她驱逐。
她没想到对方沉默了许久,却忽然说了了一句不着边际的话,“你――你是江西人?”
向远愣了愣,她自认普通话讲得相当之好,乡音基本无存,而眼前这个陌生人竟然能够一眼看穿她的籍贯,不能不说意外。可眼前的情况与她是不是江西人似乎全无关系,她甚至不知道对方的注意力为何转到这个问题上来。
她试着去探寻他的意图,却发现他原本戒备的神色已慢慢模糊,那双眼睛里取而代之的是说不清道不明的困惑。于是向远在心中大胆估量,他对她的江西人身份应该至少不是反感的,无端那么一问,如无敌意,必有渊源。她抓到机会就不会放过,
“系噢,婺源人。” 她刻意地用字正腔圆的南昌话说了一句,
“婺源?”那人缓缓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眼,甜蜜而凄凉,那种感觉,让向远想起自己难得做一次的好梦,却遗憾地发现即使在做梦的过程中也清楚这不是真的。
“你也是江西人。”
他摇头, “可我听得出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心里仿佛已经有了决断,他看了看门口的方向,急促地说了句,“他们等着呢,你待会不要乱来。”
第三十二章
向远轻车熟路地引着欧阳夫妇和那不知姓名的年轻男子走至西餐厅,午餐时间刚到,偌大的厅里只稀稀落落地坐了十余人,穿梭的身影更多的是年轻挺拔的侍者。
欧阳启明一路走过,数张桌子上的客人都跟他打了声招呼,他均点头回应,向远察言观色,知他并无与他人同桌之意,便为他们三人挑选了一侧靠窗,视野绝佳却远离中心餐台的位置。
“欧阳总经理,欧阳太太,三位请坐。”向远先他们一步为欧阳太太拉好座椅,欧阳启明俯视落地窗外,翠湖风光尽在脚下,那张法令纹深刻的脸上也流露出几分心旷神怡之色。向远见他似乎对这个位置似乎还算认可,于是趁热打铁,在他们三人入座之后,面不改色地问了一句,“欧阳总经理,请问您是否介意我坐在这里?”
欧阳侧身看了她一眼,像是很意外她在完成“引领”的任务之后还没有离去,不过他把惊讶的表情控制得很好,只是微蹙着眉,不置可否地看着她。
向远知道欧阳的身份和教养让他不可能对一个年轻女子出言驱赶,他在等待她识趣地知难而退,但她对眼前这无声的拒绝恍若未觉,依旧微笑着,保持一个征询的神情面对着中建集团的最高领导人。
欧阳启明的惊讶于是多出了些许纳闷,他大概不明白这个工作人员为什么会竟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他身边的年轻男子低头理着眼前餐巾的细微摺奏,并无反应,最后还是欧阳太太打了个圆场,她说:“小姑娘也没吃饭?反正今中午都是自助,随便坐,快坐下吧。”
“谢谢欧阳太太。”向远顺势轻巧地坐在了她身边的座位上,然后立刻起身为她夫妇俩整理餐具。
“这昆明的冬天倒也一点不像冬天的样子。”欧阳太太对丈夫说。
欧阳启明喝了口服务生刚上的茶水,说道:“四季还是分明的好。”
他们闲聊着,像完全忽略了向远的存在,那个年轻的男人看来也是个寡言的人,从头到尾话都很少,他起身去给领导拿吃的,向远独自坐在欧阳夫妇身边,看上去倒也安之若素。
这时步入餐厅的人陆续多了起来,云建集团的副总和其他几个大公司的领导一进来就看见了欧阳,笑着挥了挥手,径直朝他们这桌走来。
云建是东道主,同行的几个看上去也是颇有分量的人物,欧阳启明也不由笑脸相迎,几人客气地相互让座,向远站着一一点头打招呼,她看到别人眼里同样的疑惑,但是仿佛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她是欧阳的随行或是客人。
那几人坐定之后,一张不大的小圆桌顿时满满当当,向远屏退沏了茶上来的服务员,自己亲自脱了外套为他们倒茶。
“大家喝茶,我们这的普洱还是不错的。”云建的副总以东道主的身份招呼大家。
向远也抿了一口,立刻笑道,“何止是不错,竟然像是四十年以上的印级茶品,只怕这不是酒店能供应得上的吧。”
云建的副总不禁对她侧目,同时面上也有隐约的得色。他是特意为在座几个同行的高层准备的好茶,自己当然不便主动声张,却也不免担心被人误以为是酒店的免费茶水,明珠暗投。难得借这个不认识的小姑娘之口一语道破,当然是再好不过。
他微微一笑,“这个女孩子小小年纪倒也挺有见识。”
向远其实并不嗜茶,不过叶秉林极爱普洱,这些年在叶家,她陪着也喝过不少好茶,但所谓的印级茶品她只听叶秉林提过,从未得见,也认不出来。她只是想云南是普洱的产地,这杯里的茶色如枣,陈味甘爽,必非普通货色,又见云建的副总始终对几人喝茶后的反应相当留意,因此才猜到是必定特意孝敬几个领导的好东西,这个时候她只管往自己知道的最好的茶来说,就算不中,亦不会有错,说不定正中献茶人的下怀。
“难道这真是绿印或者黄印?”她作惊喜状,“以前只是听说,想不到真能喝到,还真是托了几位老总的福。”
“这味道,该不会是内飞吧。老莫啊,你们云建可真是家底厚啊。”一个中年微秃的领导响应道。
“内飞不敢说,不过小姑娘猜得虽不中亦不远矣。这是第一批的红印,不过招待几位,再好的茶都不为过。”姓莫的云建副总云淡风轻地说。
几人由普洱开始说开了去,向远惯来口齿伶俐,又善察言观色,年纪虽不大,也还算见闻广博,一时间连说带笑,竟与几个素未谋面的大领导聊得风声水起,欧阳太太也被她哄得笑口常开,就连最为严肃刻板的欧阳启明也渐渐加入到谈话中来。
她刚说完一个行业内的笑话,几人忍俊不住,云建的莫总大笑对欧阳说,“欧阳总经理,你带来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
欧阳一愣,迟疑地看了眼向远,“怎么,莫总,她不是你们云建的会务人员?”
“寒碜我们云建了吧,云建人多,可还真没有这样年纪镇得住场面的女孩子……怎么……她,她不是你带来的?”
欧阳摇头,顿时举桌都静了下来,向远成了所有人视线的中心,那些视线里交织的都是困惑和忽然升起的戒心。
她捂着嘴轻咳了两声,起身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了名片夹,一拍额头,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光顾着向领导讨教,都忘了自我介绍。”她边笑边从欧阳太太开始,恭恭敬敬地逐一递发名片,几人沉默,毕竟还是接过了。
“江源公司……向远?这个江源,是不是做建材零配件的那个厂家江源。”
“史总也知道江源?”向远已经从刚才的闲聊里大致认识了在座人等各自的身份,“江源现在已经不仅做标准件,金具和钢构架我们都是有生产资质的,只不过未蒙史总青眼,一直没有进入过西北的市场。”
她说话时没有忽略欧阳给了他随行的那个年轻男子一个薄责的眼神,想必是怪他把关不严,怎会让厂家的代表明目张胆地混到这个地方来,那男子低了低头,却依旧神情冷清。
“真是抱歉,本来也不敢打扰几位,您几位都是国内建筑企业顶尖的人物,我年轻,见识少,托欧阳总经理的福,才能面对面地跟几位坐在一席,以往是想也不敢想的,一时高兴,就忘了形,我真是啊……”她陪着不是,无比恳切。
欧阳听她那么说着,他其实是个极要面子的人,一世聪明,哪肯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被这丫头糊弄了一回,让她搭了趟顺风车。不过回头想想,她的确从未自称是云建的工作人员,从始到终都是她的大胆行径让他想当然地错以为是罢了。
话又说回来,他跟在座几人一样,见向远一个妙龄女子,笑靥如花,难得一人在毫不熟悉的几个领导面前落落大方,谈吐自如,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个女人,他们即使心有淡淡恼意,也发不出来,还有更多的想法都被惊异所盖过。做甲方的一贯居高临下地看着供应厂家,他竟没想到这几年逐渐没落的江源也有这样一个人,如此胆识和心机,在男人堆里也堪当楚翘。
“坐下吧,饭都吃到一半了。”向远有些意外开口的会是欧阳。
“江源的老总好像是姓叶,几年前见过一面,看上去倒是不怎么起眼,可召来跑销售的倒有聪明像。”他淡淡地说。欧阳多年身居高位,久经历练,短暂惊讶后,那点气度和容忍之量还是有的,看他的口气,对叶秉林颇不以为然,对向远却像有几分爱才之心、
“我们叶董为人厚道,是真正的仁者,我不能跟他比。不过叶董对欧阳总经理您是相当敬佩的,要不是近年来身体欠佳,一直都想着去拜会您。江源虽不能跟中建并论,但也是老厂,二十多年的产品,也是经得起考验的。”
“吃菜吃菜。”欧阳太太挟了一块小碟里的鸡肉,然后叹了口气说道:“这鸡肉还是不如白切的好。”
向远随即笑着说,“欧阳太太是岭南人吧,我倒是听说这附近有做得不错的粤菜。”她想,一晚上的当地电视台广告也不算是白看。
“是吗?”欧阳太太对向远的好感倒不掩饰,“那有没有好一些的美容会所,这里紫外线强度大……”
“有的有的,您要是不嫌弃,下午我陪您去吧。”虽然她也不知道好的美容会所在哪里,但还是赶紧打蛇随棍上。
“好啊。”欧阳太太欣然应允,转而对丈夫说,“丽江我倒不感兴趣,要不我让这小姑娘带着去逛逛,你们做自己的事去?”
欧阳说,“这向远也不是本地人啊,你想逛,我们就麻烦莫总派个车,让他的工作人员带去附近走走。”
“不用不用。我们女人随便逛,你们别操心。”
就这样,向远一个下午陪同欧阳太太去做了个美容,她庆幸自己这两天用钱谨慎,钱就是应该花在刀口上的。
从美容院出来,还在思量接下来的行程如何安排,途径酒店不远处的一个名品商场时,正遇上年末的折扣活动,欧阳太太当下决定进去扫荡一轮,店内挤满了为折扣而疯狂的女人,收银台排起了长龙。向远主动请缨专门为欧阳太太排队,让她安心购物,欧阳太太逛了两个小时,大有斩获,乘兴而归,回去的路上已经亲切得紧挽向远的手。
向远为她提着大小包装袋,心中却在想,还好欧阳太太主动埋单,否则以她消费的金额,只怕自己这趟云南之行有去无回。
向远知道欧阳太太对她印象不错,然而从头到尾,她两人未提只字片语公事,对方不轻易开口是想当然的事情,可她若一再说起那些生意上的事,未免太显功利。
一日后欧阳返程,向远得到消息,特意到机场相送,欧阳太太给她留了电话,说好回G市再联络,但欧阳启明本人却始终不置一词。向远心中有所求,自然禁不住淡淡失望,虽说基础已打下,来日方长,但是欧阳太太的喜爱是否能真正住她一臂之力还未得而知,况且,她,还有江源眼前都太需要得到中建的回应。
眼看就要出关,欧阳一直走在前头,那个年轻而沉默寡言的男子,向远刚知道他竟是中建二分的经理,他推着行李车走在欧阳的后面,对向远从头到尾视而不见,仿若那天因她江西人的身份放她一马是完全不存在的事情。
飞机广播已经响过,纵然心有不甘,向远也只能挥别,目送欧阳一行从贵宾休息室走进候机厅,她想,她还是不能够看淡得失,就算一再用不可操之过急来安慰自己,也无法抑制懊恼油生。
然而就在这时,走在欧阳一行最后,跟向远未正面打过交道的徐姓副总在其他人身影已消失在转角之后,才走到向远身边。
他说:“下个月清远立交桥钢构架招标,投标邀请函我会发到江源,但中不中标,要看你们自己。”
第三十三章
向远返程买的依旧是硬座的火车票,一路沿着蜿蜒的铁轨慢慢摇回G市,与她几乎同时间到达公司的,还有中建发出的清远立交桥钢构架招标邀请函。
中建的集中招标是华南地区最大规模的建材招标,并且以在投标过程中要求严苛闻名,但一旦投中,工程量大,利润也是相当可观,虽然以往它也会在招投标网站上发布招标信息,但是真正中标的往往只限于收到正式招标邀请函的单位之一。江源虽然承揽过一次中建的零星加工任务,但是占据着同城之利,接到这个邀请函却是史无前例的第一回,因此向远的云南之行可以说是灰头土脸而去,风光无限而返。
江源的同事原本就为她的来路和身份众说纷纭,这一回,她一个年轻女人单枪匹马揣着四千块在昆明走了一遭,竟然就带回了叶秉林多年渴望而不可得的东西,第一天上班,她走过公司的办公室长廊,听着同事嘴上的溢美之词,看着那些交换的暧昧眼神,她知道那无声的对白里说的都是什么。不过向远无所谓,亦不打算解释,对于她来说,声名是虚的,到手的利益才是实在的。
叶秉文也在会议上当着众人的面夸奖向远“身体力行”地给公司市场销售人员上了一堂生动课,她佯装不解,只是笑而不语。她这样既不居功自傲,也不谦虚却让,如此坦然处之,反让说闲话的人自觉没了意思。
公司里只有骞泽是真心为她高兴,比起自家公司的利益,他更像是纯粹为向远的告捷归来而发自内心地欣悦,当他说着“我知道没有什么难得住你”时,那种小小的自豪,让向远有一瞬间恍然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还是多年前那个自己期末考考砸了,但看着好友拿到全班最高分,比谁都兴奋的男孩。她摇着头,说,“邀请函而已,十多个厂家都收到了,离中标还远得很。”但微微扬起的嘴角却在不经意间泄漏了之前压抑住的小小喜悦。
当月销售人员会议上,向远破天荒地拒绝了公司发给她的经营奖金,唯独要求全程跟进这个并不在她主管地域里的投标任务。负责华南区的是市场部经理本人,最后,叶骞泽请示了医院里的叶秉林,以向远跟中建打过交道,在投标过程中更有利于沟通为由,正式授权她负责本次投标,并从其他市场给她抽调了两名年轻的市场助理协助她工作。
亲自到中建买回标书之后,向远和那两个协助她的两个女孩就开始马不停蹄地着手准备投标文件,中建要求的投标文件内容虽然繁琐且严格,但向远在永凯跟随沈居安两年,对这个工作算是轻车熟路,惟一不能得心应手的是江源不具备永凯那样冲锋陷阵的团队,两个助手都是大学刚毕业一年左右,虽有干劲,但毫无经验,而且最容易犯年轻人粗心大意的毛病,而这正是招标准备工作的大忌,最为让向远心惊胆寒的是一次她在小姑娘即将封装的报价表上竟然发现未加盖公章,这稍一不留心就有可能意味着整个招标文件作废无效,她无奈之下,稍微重要的事情都不得不亲历亲为,手把手地教的同时,还必需一再检查。小姑娘惭愧不已地连连向她道歉,她叹口气,说:“没关系,你们不过是太年轻。”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才想起论年龄,自己其实比她们大不了多少岁,然而她为何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毛躁和懵懂,莫非她从来就没有年轻过?她是个孩子的时候,就不得不让自己成长为一个大人。
她对骞泽为何把这两个毛丫头指派给自己表示过怀疑,然而一段时间之后,却开始明白他的良苦用心。整个江源就像一辆老爷车,架子不小,油耗量大,而且速度极慢。能干事的人不是没有,但多数职位不比她低,如何肯听她派遣,那些普通职员,下午三点半以后心思已经提前下班。至少那两个姑娘可以红着眼睛跟她连续一周加班到凌晨,而一次为了装订标书,她们千恳万求后勤部的大姐推迟两个小时回家煮饭,那大姐的脸色让向远觉得自己做了件足够损阴功的恶毒事情。
当然,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可以忽略的,真正让向远心里火冒三丈,差点咬碎了牙根才克制下来的是,中建的明确要求竞标单位必需具备建筑钢结构工程加工二级资质标准,事先向远已向江源企管部确认公司具备该资质,但是到了标书制作的最后阶段,她向企管部讨要资质证书的复印件时,企管部主任才拍着头告诉她,江源是当年刚通过二级资质的认证,可半年过去了,还没收到认证中心送来的资质证书。
企管部主任一再强调公司确实是通过了认证的,只是暂时没有证书,向远当场气到无语,她相信,但招标单位也能相信?没有资质证明,一切都是白费。她没有发作,因为对着一个如此重要的认证通过了半年而不知道证书办理到了哪个阶段的部室主任来说,任何一点口水都是浪费,她宁愿把精力放在另想办法上。
她打电话给认证中心,那边答复说由于工作分批安排,江源的证书最快也要20天之后才能发放,而彼时距离开标日期只余10天不到,于是向远和叶骞泽就开始了为这张薄薄的纸而奔波的过程,找认证中心,请客、吃饭、送礼、求情、找上级主管部门、再请客、再吃饭、再送礼,再求情……最长的记录是他们两人为了约到质协的一个处长,守株待兔地在其办公室等候了一个工作日,整整八个小时。最后,认证证书在耗费了无数人力财力精力时间之后,总算赶在开标的前两天被向远拿在了手里,当时她捧着那张纸,百感交集。叶骞泽长吁口气问,向远你在想什么。向远说,我就两个字――激动。她怎么能告诉他,其实那一刻,她第一次在心里想,假如江源是她话事,假如!
开标前夜,向远放两个姑娘回家休息,自己留在办公室反复对资料进行核实和确认,她可以接受失败,但不能忍受疏忽。然而当想到“失败”两个字,明知投标落空是家常便饭,得失都该有所预期的她心里也不由得一沉。
第二日,向远和两个助手前往投标现场,卧病已久,行动不便的叶秉林挣扎着让骞泽用轮椅推着他,在中建总部附近的酒店订了一个房间特意等候,江源的钢结构厂房已经出现了设备和人员闲置,他们是久旱盼甘霖。
半日之后,投标结果出来,向远回到叶叔叔所在的房间,看着因期待而脸庞红润,眼睛发亮的老人,自认还算机变沉着的她竟因那简单的几句话而数次艰难地停顿。
老人眼里的光一点点褪去,失望的反差让他更显苍老。一共三个标包,十七个竞标厂家按综合分数排序,排在第一的毫无疑问是中建自己的三产建材生产企业,第二名是南京的一个大厂,第三个标包被本市一个刚成立数年的建材厂家拿走,向远手里还捏着那个厂家负责人的名片,张天然,她的校友,听说是欧阳太太娘家的亲戚。江源以一分之差排在第四,与这个能让整个明年上半年任务饱满的加工任务失之交臂,而事实上不由得她不承认,即使张天然不是欧阳家的亲戚,她也未必赢得了他那个员工是江源的三分之一,产量却超过江源两倍的新厂。输了就是输了。
开标的时候,那两个小姑娘当场抱头痛哭,怪不得她们没出息,多少个日子的加班加点啊,凌晨两点踩在文件堆里撑着打架的眼皮,还要让自己心细如发,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只求过程不要结果是句废话。然而向远忙着劝慰那两个吸引了全场眼球的姑娘,竟然忘记了自己在结果公布的那一刹,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蹲在叶秉林的轮椅边,轻轻说对不起。叶秉林制止了她的道歉,拍了拍她放在轮椅扶手上的手背,叹了口气,说医院还等着给他做理疗。
向远和叶骞泽一起把老人送回医院,坐了会,就道别他们回了公司。晚上八点已过,公司里灯光俱灭,向远蹲在办公室里,一张一张地捡着地板上的废纸,这还是跟沈居安做标书的时候学的,无用的东西即使来不及碎掉,也不能让它留在桌面上。可是现在成为废纸的不仅是脚下这些,还有一天之前她认为是希望的那些标书。
她把散落满地的A4纸在手里码得整整齐齐,之前没想到竟然那么多,一半还没整理好,过道的就灯亮了,她听到鞋子踏在纸面上的声音。
“向远,没事吧。”她知道是他。
向远保持蹲的姿势抬头看了一眼叶骞泽,“没事,没投中标又不是头一回,只是可惜了这些纸。”
叶骞泽在纸上走了几步,沙沙的声音让他觉得有些难以落足,于是他也半蹲了下来,于向远的眼睛平视,“我和爸爸都知道你做了很多,没有中标不是你的问题。”他耸肩,“对于现在的江源来说,能在国内十七个大厂里分数排到第四,不容易。”
向远笑笑说,“说实话,没有中标的话,第四名和最后一名没有区别。”
她的手仍不停,叶骞泽把那些码好的纸从她手里拿了过来,“蹲着真累。”他索性坐在了废纸上,然后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向远直起身子,扭头看着别处,笑了起来。
“陪我坐坐吧。”他说。
“坐着腰疼。”
叶骞泽抓着她的手往下拉,“坐吧。”
“好好好。”她作了个投降的姿势,把手从他掌心挣了出来,一个人倒霉的时候再有点窘,那滋味不算好受。
无奈地盘腿坐在了他身边,向远说:“可以开始了,神父,我们从哪里开始说起,人生观、价值观还是谈如何更好地面对挫折?”
叶骞泽一本正经地说,“那我们来谈谈当自己不开心的时候会怎么样吧。”他自己说着,就笑了起来。
向远斜着眼睛看他,“你不开心的时候不就是去折腾李二叔家的南瓜嘛。”
小时候,李二叔的二儿子老欺负他,推倒在地,摔疼了不敢当着妈妈的面哭,后来向远看见了,拉着他来到李二叔家的南瓜地,挑长到两个拳头大的南瓜切开一个口,里面挖个洞,把死老鼠塞在里面,再把盖小心地缝回去。幼南瓜生长力强,没过多久切口就能愈合,两人找到那个瓜把线拆了,几个月后,听到李二叔家切南瓜时的惊叫,什么不开心都被笑没了。
叶骞泽忍俊不住,“那全是你的鬼主意,而且都是小时候的事,早过去了。”
向远笑着喃喃重复,“是啊,早过去了。”
“读书后,我爸跟我说,遇到不开心的事,就应该想,‘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当时我觉得有道理,可是后来一想,如果天降给我的大任是倒霉到死的那一天呢?”
“胡说八道。”向远笑骂道。“你们兄弟俩怎么走两个极端,你弟弟叶昀说,他难过的时候,只要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就觉得昨天的事是一场噩梦,日出就散了。”
“我那是跟你开玩笑呢,向远。你记得吧,王阳明不是有句话吗,‘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的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其实有时我觉得,人的悲、喜、爱、憎都跟这朵花一样,你睁开眼看它,它就存在,你闭上眼,也完全可以当它是虚无。这样想,就可以释然,太执著真的没有必要。”
向远嗤笑,“你那是成佛了。在我看来,那朵花如果是真的,你就算一世闭上眼,它该开还是开,该谢还得谢。”
“那至少它谢的时候我不会难过。”
“我没有你的境界。”
“那你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释然?”
向远说,“释然?如果我不开心,就怎么都不会释然。过去是会过去,但不会忘记,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很多年回头看,都像是活的。”
“你不是这样的人。”叶骞泽摇头,“你是我见过最聪明豁达的女孩子。”
“聪明豁达的女孩。”向远复述,脸上淡淡的讽刺不知是为着自己还是为着他的一句话,“骞泽,你觉得你了解我吗?”
“至少我知道你不是会因为失意的事停留在原地的人,就像你的名字,向远,向着最远的地方,比我们走得都远。”
向远莫名的怅然,他不知道,她之所以不会停留,摔倒了之后也要爬起来继续往前走,不是因为豁达,也不是勇敢,而是因为害怕多看一眼绊倒她的那个地方。
“谢谢你的开解。骞泽。”她站了起来。
叶骞泽苦笑,“可这大概是一场失败的开解。”
第三十四章
向远拒绝了叶骞泽送她回家的好意,一个人挤着沙丁鱼罐头般的公交车返回住处,她想,她此时也许更需要这样的嘈杂和拥挤。
骞泽的关心向远怎会不知,然而,从落标已成定局那一刻起,她心里就是空落而麻木的,反倒是他的开解点醒了她,因而才察觉到自己的失意是那么货真价实。他那番话也许是真心的,但对于她而言,就像一个溺水的人,听见岸边惟一的一个人说:“别怕,水一点也不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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