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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月不知心底事

_20 辛夷坞 (当代)
“我……”
“你说什么……你要说什么?……说话啊叶骞泽,你回答我……叶骞泽……”
风声湮没了他剩下的话语。
向远拼命摇头,不,这不是她想要的结局,这不是她想要的答案。他欠她的,这一生不能就这么轻易的算了。她追问,她流泪,可是只有风声回答她,那狂暴的仿佛要摧毁一切的风声。
终于,电话中断,一切归于平静。
向远和叶骞泽,尘归尘,土归土,也终归于平静。
第二天早上,叶昀才略带倦意地回家换衣服,他昨晚只趴在桌子上合了一个小时的眼睛,其余时间都在不停的开会、讨论、收集线索、再开会、再讨论。
叶家报案后,G市公安局对叶骞泽的绑票案相当重视,除了叶家这几年名声鹊起的原因外,这个案子勒索金额之大也是本市近几年之最。按照亲属回避原则,叶昀本不应该参与调查,但是他一再要求,且考虑到他对自家的情况更为了解,局里才破例让他加入到专案小组中来。事关自己的血肉至亲,叶昀比任何人都紧张案子的进度,累也是情理之中,好在他年轻,也并非经受不起。
杨阿姨在院子里有一下没一下的打扫,叶昀走近之后才知道,昨夜的一场暴风雨,不仅让整个院子一地的残枝败叶,就连外厅的窗户玻璃都碎了一块,可见那场雨着实猛烈,让人措手不及。
看到叶昀回来了,杨阿姨朝楼上瞄了两眼,拉着他的衣袖偷偷说,“要不你去楼上看看,往常这时候早起来了,我今早去敲门,问她要不要做早餐,里面大半天一点动静都没有,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那你还不进去看看?”叶昀一听就急了。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饶了我吧,她是谁啊,我冒冒失失地进去,这张老脸还要不要了。”
“你……唉,算了,我去。”叶昀皱眉,蹬蹬蹬地就往楼上跑。
站在向远的房间门口,他也不敢造次,轻轻地敲了几下,怕她不知道,还清了清嗓子,“向远,是我。”
里面正如杨阿姨所说,一点动静都没有,叶昀心里更是焦虑,“向远,你怎么了?要再是不出声,我可要进去了。”他用力去扭那门锁,其实并没有锁紧,房门打开了后,首先窜入叶昀耳朵的是电视声。还是昨天那一身衣服的向远靠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仿佛对他的出现视若无睹。
“吓死我了你知道吗?”叶昀松了口气,走到她身边,发现她看的原来是本市的早间新闻。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台风让台海海域和珠江海域一带受灾颇为严重,不少躲避不及的渔船都险些遭难,沿海的村庄一片狼藉,台风引起的暴雨让市内都受到了波及。
“原来在看这个。”叶昀见她聚精会神地听着新闻里受灾渔船的抢救情况,便自说自话道,“本来打算按照你说的线索,从今天开始海面搜寻,看这个架势,看来也困难了。向远,你说大哥还是会转移到某一条船上吗?或者绑匪有可能已经把他带上了岸?”
听到这里,向远才算有了反应,她看了叶昀一眼,说:“我不知道。”
叶昀坐在床沿,轻声问,“今天是绑匪要求交易的时间,他们昨天有没有跟你联系?”
向远缓缓地摇了摇头。
“你放心,接下来一整天我都会陪着你,我有几个同事也会过来。对家里的电话和附近的情况进行监控,一有情况才好立即作出反应。”
叶昀说完了这句话,才发现她的脸色很难看,异样的惨白,几根发丝被干透了的泪水黏在脸上。
“你哭了?”他有些慌张地伸出手,想要看清楚她转过一边的脸,却又不敢把手靠得太近。
“你那边有什么消息?关于你大哥的。”向远精神虽差,眼睛却写着急切。
叶昀有些沮丧的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头绪,只有等绑匪主动联系再说了。”
“我该怎么办,叶昀。”向远闭上眼睛地凄凉让叶昀莫名的觉得心疼,只有这个时候的向远才是软弱的,他第一次觉得自己可以是她的依靠。虽然他不知道向远现在想要什么,自己又可以给她什么。
他只能说,“我会在这里一直陪着你。”
杨阿姨在叶昀的催促下,把一杯新鲜的牛奶端了上来,叶昀对向远说,“喝点东西吧,要不你这样下去会垮的。”
向远眼睛依旧没有离开电视屏幕,她机械的从杨阿姨手里接过牛奶。送到唇边,还没来得及喝,牛奶的腥气入鼻,她控制不了地干呕起来。
她剧烈的反应吓坏了叶昀,拍也不是,扶也不是,眼睁睁看着她弯了下腰,呕得眼角都渗出了泪,最后才跌跌撞撞地冲到卫生间,锁上了门。
“向远,你好一点了吗?”叶昀紧张得贴着卫生间的门,听到里面呕声渐小。一阵水声后,向远出来,擦拭过的脸上惨白得益发厉害。
“到底是怎么了?”他跟在她身后问道,“吃坏了东西吗?”
“她昨天都没吃什么,这杯牛奶可是好好的。”杨阿姨赶紧澄清。
向远摆摆手,示意叶昀不要担心,然后让杨阿姨倒了杯清水,谁知也是喝了一小口,又再度撕心裂肺地呕,仿佛心肝都要吐了出来。
“你看,水都喝不了……哎呀,对了,你好像两个月都没有那个东西了,该不会是,我的老天……”
杨阿姨的话,让难受无比的向远竟然慢慢地抬起了头,她看着多年的老保姆,眼光变得不可思议的狂烈,杨阿姨以为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慌了一下,“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就是帮你收拾东西的时候好久都没发现……”
“你们在说什么?”叶昀到底是个年轻男孩,一时反应不过来,满脸茫然地看着两个表情同样诧异的女人。
向远从震惊到怀疑,然后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感觉,竟像是痴了。她一忙的时候,生活不规律,经期就容易乱,也没个准信,虽然一直在调理,但是总也没有根治,这几个月事情更是多,她心里有事,以至于连续两个月,该来的东西一直不来,她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她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现在更不敢,杨阿姨的口无遮拦让她有如绝症的病人看到了希望。
没错,希望。她还可以有希望吗?这真的有可能吗?向远努力地去想,思维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全部打乱了。结婚几年,她没有认真打算要孩子,虽然叶骞泽眼里隐隐流露过失望,但她始终觉得还不是时候,而且,她也并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很有母性的女人。然而,如果这个时候,一个小生命在她的腹内扎根,延续着他的血脉,这不是惊喜,是神迹!足以让她俯首跪拜的神迹!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假如她能拥有这个孩子,一切都犹如有了重生的力量,就算失去了一切,今后的余生,她别无所求。她的恨意、她的遗憾、她的罪孽,全部都将得到清偿。
向远在这突如其来的转折中几欲再次掉泪。一个孩子,眉眼像他,微笑起来像他,说话的时候像他……那什么像她自己呢,最好什么都不要像,不要聪明也不要太倔强,她会把一切都给“他”,也许是“她”……
“说啊,到底怎么了?”叶昀扯着老保姆的衣袖。他讨厌这种感觉,只有他一个人蒙在鼓里。
“傻孩子,这个都不懂,还是太嫩了。”杨阿姨取笑道,然后又换了一脸的神秘,“还不明白吗,要是真的,以后就有人叫你叔叔了……唉,只可惜你大哥出了这样的事,还没个下落……”
“你是说……”叶昀不是傻瓜,他懂了,怔怔地看着向远。
这是好事,大哥的好事,向远的好事,整个叶家的好事,但却不是他的,是他们的。叶昀垂下了头,酸意便涌了上来,他害怕一个会叫他叔叔的,她的孩子,可他怎么能自私至此?
几人各怀心思,竟然就这样魂不守舍地过了一天,叶昀的同事来了又离开了,叶家的电话始终没有响过,接下来的三天,还是一点消息都没有。叶骞泽的绑架案陷入了漫漫的谜团和僵局,不担人没有找到,就连绑匪也像是凭空消失了。
第四天,叶昀竟然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新闻《江源少东疑似遭人绑架,勒索金额竟超千万》。他惊愕无比,大哥遭遇绑架,叶家上下守口如瓶,警方的调查也始终在秘密中进行,那些媒体究竟从哪里得到了报料,他马上拿着报纸找到了向远。
“大哥的事情有媒体报道了,怎么办?”叶昀把那一版报纸塞到了向远手里。向远这几天的干呕的现象一直没有好转,什么都吃不下去,经期也杳无音讯。杨阿姨说,她自己生过两个儿子,一眼就可以看出,向远这样必是有孕无疑。向远却迟迟不敢求证,她怕希望太高,失望太深。
向远接过报纸,草草看了一遍,顺手放到了一边,“既然已经刊登出来了,还能怎么办?”她说话依旧寥落,可脸色异样的红润。
“叶昀,你陪我去一趟医院好吗?”她下定决心一般看着叶昀。
叶昀咬了咬下唇,当然知道向远为的是什么事,她明明知道,他永远不知道怎么拒绝她。
两人于是去了医院,市里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妇产科医生,一早是约好了,只等着他们过来。叶昀没来过这种地方,他陪伴在向远身边,看着很多个大肚子的夫人,牵着另一半的手在等候,他忽然想牵住身边这个人的手,即使不敢,有些许快慰,这个时候,唯一陪着向远的人是他,不是别人。
等待结果的时候,妇产科副主任亲自为他们去取的化验结果,相貌和气的中年女人摘下口罩坐到他们对面,叶昀竟然感觉到向远的手用力在桌下握紧了他。
“周医生……我……”
医生一脸的遗憾,“叶太太,真是抱歉,化验结果显示为阴性,您并没有怀孕。”
叶昀的手变得很疼很疼,可他知道这一个结果从医生嘴里说出来,有一个人更疼。
“没有?”向远细长的眼睛眨了眨,仿佛没有完全听懂这句话。
“是的,您是出现了恶心、呕吐、行动乏力、甚至月经停止这样的典型妊娠反应,这在医学上通常被叫做假性妊娠,一般出现在压力过大或者求子心态强烈的女性身上,我建议您进行适当地调养和治疗,不过,您夫妇两人都年轻,并不急于一时啊。”
医生并没有见过叶骞泽,所以理所当然地把陪同前来的叶昀当成了真命天子,叶昀的脸飞红了,他没有急于辩驳,而是看了向远一眼,向远脸上的红润荡然无存,可是平静惊人地接受了医生宣告的事实。
“是么……那是我弄错了,对不起啊,麻烦您了周医生。”
向远起身告辞,她走得很快,叶昀都要大步地跟上去。
“向远,别这样,你和大哥以后还会有很多机会,一定会有的。”他只能这么安慰她。
然而,向远忽然停了下来,叶昀险先撞上了她的背,她退了一步,扶着墙专注地看着孕检中心的方向,叶昀循着她的视线看去,慢慢地,惊讶地张了嘴。孕检的女人中,竟然有袁绣,而她身边的熟面孔,则是叶昀认识的一个便衣女警。
这是叶昀第一次得知袁绣的身孕,他知道这对于向远而言意味着什么,连带着忽然恨起了那个跟他并无关联的女人。可向远站得很稳,她只是在远处看着袁绣,很久之后,她回头对叶昀惨然一笑,“没有机会了。”
一路沉默地回到叶家,向远再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多余地一个表情,进门之后,她没有搭理跟上来问长问短的杨阿姨,直接上了楼,叶昀跟了上去。向远推他出房间,“去吧,做你该做的事,我想休息一下。 ”
“你有脾气可以对我发的,我不会生气,真的,向远,你别憋在心里。”叶昀用力抵住门,不让它合拢。
“我没事,安静一下不行吗?”她的力道与叶昀僵持着。
“别……”叶昀刚张口,捧着一大盒叶酸的杨阿姨出现在他身后。
“我是过来人,你听我说,孕妇吃这个好。”她不明就里,还一心把叶酸的盒子往向远手里塞。
向远忽然夺过,用尽全力地将整盒东西朝外一扔,“滚,都给我滚!”
杨阿姨堪堪躲过,吓得不轻,呆了一下,忙不迭的离开。
“滚!”向远仍旧对着她的背影喊道。
“别这样。”叶昀上前一步抱住了她。
“你也一样。滚,让我静一静,就一会,行吗?”她的手从门上撤了下来,奋力地推搡着叶昀。
叶昀紧紧将她搂住,任凭她歇斯底里的挣扎,向远的力气不小,他也怕伤了她,于是不闪躲也不还手,只是抱住,再也不松开。
向远到底强不过叶昀,骂不走,打不退,也挣不开,这样的绝望让她顷刻间决堤一般泪流满面。她疯了,她怎么会认为她会有孩子,她都忘记了自己多久没有跟叶骞泽睡在一张床上,竟然编了个梦送给自己,也送了自己一场空欢喜。这一辈子,今生今世,她再不可能拥有任何属于叶骞泽的东西,除了自己的回忆。
叶昀抚摸着向远的头发,一遍又一遍,向远靠在他的胸口,眼泪中只余了梦呓般的一句话,“原谅我。”
原谅我。
谁原谅谁?叶昀不知道这句话从何说起,但他知道自己剜心一样的难受是为了谁。他竟也似着了魔,在向远的喃喃自语中,用唇去吸吮她脸上的泪滴,从脸颊到眼角,然后是前额,一路战栗,一路蜿蜒,她竟全无抗拒。那时他才知道她的前额是那样烫,烫得像是着了火……
向远的一场大病缠绵了竟有半月,高烧频发,退了又热,热了又退,整个人昏昏沉沉,连床都起不了,什么事她都不再关心,公司那边已经知道叶家出了事,滕云忽然没了消息,李副等几个高层时常守在叶家,一筹莫展,而叶骞泽的行踪,更是石沉大海,仿佛活生生的一个人凭空从世上消失了。
叶昀警局家里都要兼顾,叶秉林来看过几次向远,大儿子的失踪,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老了十岁,就连李副他们都不忍心再把各类文件往这一家人身上推。
晚上,叶昀常常守在向远的床前,看着昏睡中的她时而微笑,时而拧眉,时而流泪,他甚至想过,如果她一辈子都醒不来,那也没有什么,他就这样陪她一辈子,到老,到死。
可是这个愿望也许永远不会实现,半月后,叶昀趴在向远床沿醒过来,床上已经空空如也,他慌慌张张地去找,杨阿姨却告诉他,“一早起来,说是上班去了。”
向远的一场病如春梦了无痕,病好了,梦也没了,她依旧忙碌,那精明手腕益发无懈可击,一边打理公司的大小事务,一边寻找叶骞泽的下落。
期间,滕俊来找过她一次,责问他堂哥滕云的下落,向远说,“如果你见到了他,麻烦告诉他我也在找他。”
没过多久,叶昀还听说袁绣在有一次在医院做完例行检查之后,孩子莫名其妙的没了,据说那个女人疯了一般的哭喊,口口声声都是向远的名字。向远似是对这件事并不关心,也毫不在意,反倒是袁绣,因为她是叶骞泽绑架案唯一的直接关联人,到现在都没法摆脱干系,至今仍在警方的掌控之中。
事实上,从叶昀得知袁绣孩子的事情之后,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应该是知道那个答案的,但是他不愿意去想,也不愿意探个究竟,太过明白从来就不是一件好事,他宁愿天真。
那一天,说好回家吃饭的向远很晚才出现,她说,她去送一个“朋友的爱人”,这个“朋友的爱人”去了遥远的异国,也许这辈子也不会再踏上这片国土。回来的路上,她顺便给自己挑了一款新的手机。
叶昀犹豫着问她,“大哥已经一个多月下落不明了,附近海域的搜索还用不用进行下去?你知道的,这对人力物力都是一个相当大的占用。”
向远端坐着,朝他笑了笑,“叶昀,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这句话她说了四年。
第七十八章 心鬼
七月的早晨,天亮得很早,向远醒来的时候,她发觉自己蜷在床沿的角落。还是叶家这张大床,两米有余的宽度,每次她独自躺在上头,总觉得这张床的空旷无边无际,而这样空又是如此熟悉,好像她的一生一世便该是如此。
她还是做梦了,一场悠长无比的梦,梦中的一切如同电光幻影消散,一觉醒来,谁都不在身边,除了她自己。
助理给她打电话,委婉得询问早上的会议她是否还参加。向远知道自己起得晚了,以往这个时候,她已经坐在办公桌的后头。
向远对助理小吴说,“今早我会晚一点到,你只需要把会议记录放在我桌上。”
小吴从向远甫入江源就开始跟随在她身边,当年生涩懵懂的小姑娘,可以为了一次投标的失误号啕大哭,如今已然结婚生子,老成持重,细致周到,更成了向远身边得力的人。小吴没有问向远缺席会议的原因,向远做事,从来都有她的理由,但小吴不知道,这一天,向远的理由仅仅是因为一场做过了头的梦。
然而,恰是这一通电话提醒了向远,谁说她一无所有,她还有做不完的工作,还有江源那越来越大的家业。四年了,时间会带走很多东西,也会留下很多,这个“很多”对于向远来说就是财富,她这一生也用不尽的财富。
江源如今已经彻底脱离了赖以起家的建材生产行当,江源地产的标识对于这个城市的人而言已经不再陌生。三年前,向远从以地抵债的温州商人手里拿下的那块风水恶地,随着城市的变迁,摇身一变,成了依山傍水的黄金福地,这一切的改变其实不过是因为一座把那个死角和城市繁华地带连接起来的大桥。江源就市靠着这片定位为“繁华净土,都市新贵”的楼盘“半岛雅居”打响了招牌,至于赚了多少,众说纷纭,只有向远心里最清楚。
接下来几个成功的尝试,让江源的重心全面转移到地产业,就在半年前,位于G市中心地带破土动工的“江源时代广场”让向远执掌的叶家终于成功跻身本市最具影响力的地产商之一,曾经有一段时间恨不能置江源于死地的沈居安也变成了向远的合作伙伴,他们同时出现在G市楼市信息期刊的年度版里,执手言欢,一个说对方是自己最欣赏的同行,另一个则溢美有加地称身边的人是难得的良师益友,只有细心的人才会发现,他们两个不管合作多么紧密,四年来,从来没有坐下来在同一个桌上吃饭。
至于别的,鼎盛的莫建国见到当年自己嘴里的“小向”,也会客气地喊一声“向总”;曾经扬言要禁止江源参加投标的地中建现在成了“乙方”;向远自己投资的境外药业公司和她控股的几个娱乐中心都有巨额回报;她被当选为人大代表、市政协委员、优秀青年企业家、三八红旗手;她甚至还买下了叶骞泽求婚时的那片荒山,没有了许她一生幸福的那个人,假以时日,那个地方也许会记载江源更高的辉煌……世事无常,是谁说的,今日的果,是昨日种下的因,她揉碎了自己最好的年华,终于握紧了现有的一切,这些年她苦苦耕耘的那片无爱的土地,其实再肥沃不过,虽然现在它除了丰收的财富,其余什么都不生长。
向远,向远,从小,妈妈就说,她一定要走得比别人更远,叶骞泽也说,你的世界不在这里。她已经去得很远,但仍然不知道,更远是多远,她的世界究竟在哪里?
如今的向远再不是无名之辈,她的成就,她一届女流的身份,她丈夫的绑架案和扑朔迷离的失踪,都在坊间和小报一角被添油加醋地流传,真像已经不再重要,人们要的只不过是话题。很多人喜欢把有钱人分成两种,Old money和New money,Old money是世袭的、优雅的、高贵的、含蓄的,New money是新兴的、暴发的、市侩的、世俗的,而向远毫无疑问是人们眼里的后者,尤其在那些叶家的老朋友和商场的旧伙伴看来更是如此,他们大多跟叶秉林是旧识,如今早已不能和叶家比肩,那么可以做的也只是在背后嘲弄向远这个从乡下丫头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叶家女主人。
有人笑话向远是个彻头彻尾的商人,空有财富,毫无品味,除了钱和土地,她对其余的收藏毫无兴趣,她不爱华府不爱珠宝不爱名画不爱古董,除了工作,她没有别的消遣,每天忙得像个陀螺,一周上足七天的班,像农民工一样起早贪黑,赚的钱反倒没有一丁点的时间来花。
还有人说,叶家直到叶骞泽为止,都还是有情致的翩翩公子,叶家父子爱茶懂茶堪称是当中高手,可到了向远就完全变了个味道,好茶她不是没有,但那只会端给能给她带来利益的贵客,至于她自己,长年累月喝的是加糖的白开水,吝啬至此;又传出她生性孤寡,别说从无密友,自己的至亲都不堪忍受,无一在旁:年迈的公公宁愿久居佛堂,丈夫生死未明,但失踪前的一段风流韵事人尽皆知,谁知道是不是不堪忍受她而出走?小姑子自杀身亡,唯一的小叔子被她赶出了叶家,她自己的亲妹妹生活窘迫她从不过问,还有他丈夫的亲叔叔不止一次在人前暗示,她在公司里排除异己,自己这些年被她逼得几乎没了话语权,叶秉林的几个堂姐妹现在住的房子,虽说是向远赠与的,但是产权她还捏在手里,亲戚们需要用钱,她虽不至于拒绝,但是要一万,她绝对不会多给一分,而且借条收据一清二楚,就连在叶家服务了几十年的老保姆,工资多年来也没有涨过,老人家的孩子没有工作,希望向远代为谋个职业,也被她一句话挡了回去……
如此种种,向远都听说过不少,甚少往心里去,只不过有时她在下棋的时候会跟老张笑着说起,Old money和New money,有什么所谓,总好过no money。
老张是向远心里感激的人,他待朋友一片赤诚,在最危难的时候曾经对向远伸出过援手,至于最后有没有派上用场,这都是另一回事,至少他是有心的。叶骞泽失踪这几年,在法律上,向远不是不可以恢复自由之身,老张也明里暗里表示过,如果向远愿意,他们可以携手一起走过下半生,向远只有一句话,“老张,你值得更好的一个女人。”这是女人表示拒绝时最常用的一句话,向远却说得无比认真,完全发自肺腑,老张很豁达,一笑了之,从此朋友照做,这件事就此绝口不提。
“谁是贵族,中国如今哪来的贵族?往上几代,谁家不是刨地出身?我最烦当着面拍马奉承,背后说事的人,你也别往心里去。”老张这样对向远说,他为那些非议而颇替向远抱不平。向远看上去却比他更想得通,她说,那些人议论的也并不是完全没有道理,至少从结果上来看确实如此。
她从不否认自己爱钱如命吝啬成性,也没有叶骞泽的那些公子哥儿的闲情逸致,叶秉林多年没有回家住,叶骞泽失踪,叶灵自杀,叶秉文在公司失势……这些都是事实。
叶骞泽的几个堂姑姑提出多年任教太过贫寒,一家几口挤在一百平米不到的教工宿舍里,向远没有问,在叶家落难的时候,出事的时候她们在哪里,哪怕一分钱,一句话的问候也好。她只是从江源地产最好的碧景花园里给了她们每人挑一套,最好的视野、最好的朝向、最好的地段和格局,她们可以在那里安逸地住到老死,她们的孩子开学、谋职、做生意,该给的每一笔钱向远都没有拒绝,至于房子产权,向远真的觉得没有必要,她给出那套房子的初衷,并不是让她们将房子转手卖钱。
向遥的事情向远很少跟别人说起,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血亲是她一块好不了的心病。叶骞泽出事后,向遥时常会出现在向远身边,大概姐妹俩相处的模式十几年来已经根深蒂固,向遥那时嘴里依旧没有什么好话,向远也知道,这个妹妹也许没有坏心,这只是她表达关心的一种方式,可是向远那个时候心情很坏,她没有精力去应付这种另类的关心,而且,她怕了笼罩在自己身边不祥的阴影,离她太近没有好处,所以她让向遥离开。
以向遥的臭脾气自然是走了之后再不回来,这几年,她和滕俊分分合合,但是始终都还是走在一起,也许缘份这东西,不承认也不行。滕俊这个小伙子向远也并不讨厌,而且一度还认为他为人老实,并非不能托付。可是,滕云失踪后,滕俊固执地认为向远是导致他堂哥失踪的原因,对向远的恨意有增无减,连带向遥也和姐姐越来越生分,凡是向远给的,他们通通不要,而且赌气似的要完全摆脱她,做一番事业给她看看。小两口心太高,手又太低,越拼生活就越艰难。这也就罢了,最让向远难受的是她不久前才得知,向遥怀了滕俊的孩子,都7个多月了,肚子高高隆起还要在她打工的便利店上班,向远托人送去的母婴用品、营养品他们都扔了出去,结果去看个医生,向远暗地为她安排都犹如做贼一般偷偷摸摸。向远为人甚少服输低头,可对于向遥,她承认自己错了,从一开始就错得一塌糊涂,以至于现在,都不知道如何收场。
所以,那些传言里说她天生孤寡,向远觉得有道理,大概她生来注定冷清,一世清冷,只有叶昀——她低下头默念这个名字,叶昀叶昀……只有想到他时,她的嘴角是带着微笑的,他是流连在向远心里的最后一抹晨光,她的至亲,她的家人,她唯一的安慰。最难受的日子,她在高烧中永远不想醒过来的时候,是叶昀从始至终守在床边,他累到趴在床沿睡着了,呼吸清浅,可向远却醒了,这呼吸让她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必须要活下去。她痛哭的时候,只有这一个肩膀,不离不弃,让她的泪湮湿;她对也好,错也罢,回首一步之遥,那就是他……可是这样的叶昀,却被她赶离了身边。
没错,是她亲口赶走了叶昀。
向远大病初愈那天,叶昀如释重负地在叶家的餐桌上与她相对而坐,他因为大哥的失踪而终日不展的愁容上绽放了笑颜,为了庆祝向远重获健康,他甚至主动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可是向远放下筷子对他说,“叶昀,从明天开始,你搬出去住吧。”
叶昀惊呆了,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你别误会,这房子是叶家的,永远都有你的一份,你想回来,随时都可以,只不过你大哥现在音讯全无,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可以回来,你也不小了,这屋子里现在只剩下两个女人,古人云,‘兄嫂不通问’,话虽迂腐,但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我们打小亲近,跟别人不一样,可是在外人眼里只有一个事实,我是你大哥的妻子,你的嫂子,不管他在还是不在,你要记得这一点。”
向远语气平缓,可叶昀忽然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顿时羞惭到无地自容。
向远得知自己并没有怀孕的那一天,她绝望地在叶昀的怀抱里流泪,叶昀心动之下情难自制,一滴一滴吻干了她脸上的泪水,那时他才知道,她身上发着高烧,等待医生到来的过程中,他始终紧紧把她拥在怀里。事后,向远再没有提起这一幕,叶昀也后悔自己的孟浪,侥幸地认为她意识浑沌之下也许什么都不记得了。他想自己骗自己,可向远并不愿意。
“我不搬,你一个人住在这根本就不安全,况且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叶昀在言辞间挣扎。
“可是我在乎。”
叶昀痛恨向远此刻脸上刻板的理性,没有感情,也没有商量的余地。
“你怕什么,你不敢看到我,除非是心中有鬼!”
他是多么希望向远心里藏着跟他心里一样的“鬼”,隐私的,见不得光的,徘徊不去的畸恋的鬼魂,如果有,那么至少他的爱不是孤独游荡的幽灵。
可向远听到这句话后脸色一变,她心里的鬼是那场风暴前暗起的杀机,是把她爱过的人置于死地的孤绝,是恨意激发的恶念。她没有办法告诉叶昀,除了两人间不该有的暧昧,她更害怕叶昀的那张脸,七成相似的俊秀轮廓,只要看着他,就时时刻刻提醒着向远最绝望的爱和最得不到救赎的恨。她唯有纵容自己的自私,将他驱逐出自己的身边,远离了他,她才能屏蔽噩梦。
她对叶昀说,“如果你不愿意搬,那就是我搬。”
叶昀是拗不过她的,他最终会点头,向远再清楚不过。如果可能,她愿意自己是离开这栋屋子的人,她不爱这个阴暗的老宅,她珍视的记忆和这里无关,可是她记得一句话,叶骞泽说过,“当这个房子的灯光亮着,回家的人才找得到方向。”那游荡了许久的魂魄是否也是一样?
就为着这个,她不能离开。
四年多了,向远没有一天放弃过寻找叶骞泽的行踪,叶家对叶骞泽下落的重金悬赏一直有效,尽管她早就知道,四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失踪的人来说,回来的机会已经微乎其微,无论是在法律上还是情理上,她都可以对外宣称她丈夫“死亡”,可是她没有。就像她反复对叶昀说的,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固执的找寻、找寻再失望,是因为期待着那个半生纠缠,临别前只有一句“对不起谢谢你”的男人,还是心虚地对自己种下的孽因求一个结果,又或者,这种寻找只不过是她的一个寄托,是她再一次为自己编织的一个梦,只要这个梦不死,她就可以继续撑下去。
这么久以来,警方的努力没有得到任何有突破性的进展,只查到叶骞泽出事时最初上的那条渔船是陈杰所有,陈杰因为和叶家一直以来的恩怨以及事发后的下落不明被警方锁定为第一嫌疑人,而从始到终一直远在泰国的崔敏行则把这件事撇得干干净净,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他与叶骞泽的绑架案直接相关。滕云的失踪跟陈杰一样成了一个解不开的谜,所有的嫌疑人都石沉大海,没有人解得开这个谜,剩下来唯一的替罪羔羊就是袁绣,她是存在于人们视线里最后一个见到叶骞泽的人,叶家的司机和转移前那艘船上的水手都出面指证是她把叶骞泽带上了船,而她所说的叶骞泽为了代替她甘作肉票,则没有任何人可以证明。直到肚子里的孩子流产前,袁绣一直在警方的监控之中,没了孩子后,她发疯似的咬伤了监管她的女警,最终以精神分裂为由被送进了疯人院,在向远的“关照”之下,她在院里始终都会得到“特殊”的优待。
回忆和做梦一样,都是一件容易耗费心力的事,所以向远每天都告诉自己,不要做梦,当然,也不要回忆。她徐徐走下已经摘掉所有旧照片的楼梯,杨阿姨用了半个上午的时间终于给她煎好了一个蛋,倒了一杯牛奶。
向远吃了一口,煎蛋诡异地甜。杨阿姨偻着背站在一旁,发现她停住了嘴,表情略显古怪,便诚惶诚恐地搓着手看着她,“我又怎么了。”
没怎么,只不过是分不清糖和盐。可向远没有说出口,她打发走这个逢人就说叶家多年没有涨工钱的老保姆,慢慢地把煎蛋推到了一边。这些年,向远已经不止一次劝杨阿姨不要再那么辛苦,自己会给她一笔钱,回去跟儿子安享天年,可是杨阿姨不愿意走,家里孩子都长大了,媳妇嫌她,在自家的屋子住得反倒不习惯,在叶家她只用偶尔给向远做一顿饭,洗洗衣裳。向远并不是需要伺候的人,支使她的次数少之又少,而且很多事,宁可亲自做,也不愿意假手于人,虽然并不和蔼可亲,至少她可以戴着老花眼镜一整天尽情地看电视。
前两年,杨阿姨的小儿子下岗,便寻思着让他在叶家的公司里谋个工作,向远答应了,却把他安排到了施工项目部做一个最普通的工作人员,杨阿姨想到,自己伺候叶家那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再怎么也不能让儿子下基层,于是赌气让儿子说不干了,谁知向远也不拦着,任凭他离开。儿子事后埋怨杨阿姨,可杨阿姨再也拉不下老脸,就这样,向远在外间的六亲不认的名声又一次得到了求证。
杨阿姨的背影消失在厨房的门口,向远这才细细地回想了昨天那个勾起了旧事的神秘电话。其实这几年宣称有叶骞泽下落的人不止一个,那些冲着叶家悬赏而来的人,向远见多了,但是,这一次也一样吗?那个人怎么可能知道叶骞泽最后跟她有过通话,这件事向远守口如瓶,就连叶昀她都没有告诉,警方也全不知情。如果那个人当时跟叶骞泽在一条船上,船出了事,他为什么不死?而这个人还活着的话,是否叶骞泽也有可能还生存在这个世界上?向远等待着对方的进一步行动,她知道如果那个人有所求,就一定会按捺不住,她一定要沉住气,不能因为寥寥的几句话乱了方寸。
草草吃过东西,向远等待了很久,没有什么头绪,她毕竟放不下公司的事,下午的时候,收拾了一下便出了门,走到大门口,正好和急匆匆走进来的叶昀正面相遇。
“咦……”向远还来不及意外,叶昀的欲言又止顿时变了紧张。
“危险!”叶昀喊出这一句,强力一拉向远,向远撞在他身上,肩膀疼得厉害,正想发作,就听到了面朝院子的落地大窗方面一声巨响,回过头,只见窗子破了一个大窟窿,碎玻璃飞了一地。
“没伤着吧……你先别出去,等我。”叶昀松开了向远,迅速朝院子外追了出去。
“叶昀,小心!”向远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有几分惊魂未定。
杨阿姨颠颠地从里间闻声跑了出来,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念叨,“阿弥陀佛,这家人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就没有半刻消停?”
向远没有理会她,独自走回了屋子。果然,她在窗子被砸出的窟窿之后,找到了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石头平淡无奇,随处可见,但是那上面却用透明胶纸黏着一个小小的东西。
“向远。”她刚揭开了石头上的东西,就听到叶昀在院子里叫她。
向远不动声色地将石头上的附加物塞到了包里,抓着那块石头走了出去。
“没追上,迟了一步。”叶昀拭着脸上的汗,隐隐不甘。
向远把那块石头给他看,“真巧,这事又被你赶上了。”
叶昀翻来覆去地看那块石头,“算不上巧,我特意过来的,正打算告诉你一件事,没想到真的出事了。”
“哦?”向远心中一紧。
“陈杰你还记得吗?大哥绑架案的最大嫌疑人,这几年警方一直在通缉他,可是一点消息都没有。上个星期,我们分局抄了一个办假证的惯犯的家底,他这几年做的假证件记录多得像小山一样高。也是我的同事有心,竟然在里面找到了陈杰四年多前办的一张假身份证,办证的时间恰恰好是大哥失踪的前夕,这两件事必定有关联!向远,我有预感,这是老天有眼,这个发现说不定就是大哥案子的一道突破口,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我不信没有半点线索。”
叶昀有些激动,滔滔不绝地说。向远一言不发,表情凝重,叶昀自发把向远的反应视作长期等待后的不敢相信。于是继续说道:“更有意思的是,那个假证佬精得像老鼠似的,知道自己这会犯了事,又见我的同事对陈杰的假身份特别感兴趣,就主动报料,说是不久前,这个陈杰又找了他,重新要求做一张假身份证,因为是老客户,所以他有印象……陈杰他出现了,只要他在G市,这一次,我们绝对不会再放过他。我一知道这件事就赶过来了,杨阿姨说你在家,我本来是打算告诉你,那家伙这次回来不知道安的是什么鬼胎,你要小心,没想到,前脚赶到,后脚就出事了。”
向远不知道在想什么,出了好一阵的神,然后才抓住叶昀的手,略显急促地问,“你还查到了什么?”
刚刚晋升为分局刑侦队第二中队长的叶昀在向远面前依旧生涩,这个久违的接触让他几乎忘记了要说的话,好端端的,就吞吐了起来,“查什么……啊……哦,你是说那个假身份证……我……我们还查到,陈杰当年通过那个假身份证办了一张农行储蓄卡和一个临时的手机号码,只可惜因为移动公司的信息升级,那些旧的通话记录不知道能不能调出来……要是能,我们就会到了很多线索……你的手好凉,别怕,大哥不一定有事的,四年都等过来了,再等等好吗?我说过的,一定会竭尽全力把大哥的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你相信我。”
向远收回了手,悄然地抓紧了自己手上的包,“我信你……对了,公司有点事,我要出去了,叶昀,你不急着上班,就让杨阿姨给你弄点吃的。”
“我也要赶回局里,不过这一次我会搬回来住,你一定得答应,今天的事你也看到了,陈杰很有可能是冲着你来的,我绝对不会让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叶昀已经做好了耐心说服向远的打算,可是她草草地说了句,“随便你吧。走了。”就朝停车场的方向走去。
叶昀心里大喜过望,背对着向远忍不住跳了起来,最后看着她的背影,他追问了一句,“向远,刚才砸玻璃的那个人除了石头,还有没有留下别的东西。”
向远的背影顿了顿,“没有,什么都没有。”
第七十九章 晨光
哭声。
向远听到了哭声,不是一个人,而是数不尽的人发出的悲鸣,压抑的,不敢诉之于口的,低细的哀泣,从最遥远的地方而来,渐渐清晰,这声音钻入她的耳膜,穿过心肺,然后再呼啸而去,一阵阵,仿佛永无停息。
有那么一瞬间,向远几乎想要立刻关闭办公室电脑里播放的这段音频,她开始怀疑这个随着敲碎叶家窗户玻璃的石头而来的U盘里,存储的这一段没有任何解说的音频不过是一个恶作剧,将近三分钟的时间里,除了此起彼伏,不断重复的诡异呜咽声,什么都没有。这低啸呜咽声意味着什么,莫非是风?
向远苦笑了一声,但是往椅背靠去的脊背忽然僵住了。对,这是风,海上的风声!她明明听过的,就在四年前,她和叶骞泽最后一次通话里,那背景不就是这样的风声?只不过,耳边这段音频里的风声虽然可怖,但尚不如那天电话里一般摧枯拉朽。
她有些明白了,一定是滕云在用录音笔捕捉风的声音。那一幕仿佛可以在脑海里勾勒出来,如同一幅素描,浅色细格子衬衣的男人,戴着有框的玳瑁眼镜,五官端正,目光平静,他倚在甲板的栏杆上,面对海的方向,身后的人或许已经因为突如其来的风暴乱成了一团,而他还在那里,像以往听郊外松涛的声音,看一朵花的样子那般录着风的声音。
向远记起了滕云,心里也是说不出的滋味,对于这个男人,她有迁怒,有责怪,然而这四年来,难道就从来没有想念?滕云总说,他把向远当作生平最看重的朋友、知己。向远从来没有正面回应过,可失去了滕云,她有如失去了一条臂膀。
向远好像能听到滕云说,“你听啊,向远,每一种声音都是不一样的。”她闭上眼睛,和滕云一起聆听,那良久的风声不再枯燥乏味,跟风一起送来的,还有久违的故人气息。
风的呜咽声愈演愈烈,渐渐放肆开来,如同神哭鬼嚎,甲板上凌乱的脚步声,呼喊声,惊叫声也开始传来,恐惧透过声音直指人心,向远想像当时船上的混乱和绝望,也不由得心生寒意。
“靠岸,立刻给我靠岸,他妈的再不靠岸,通通都得去喂鱼!”这正是陈杰的声音,气急败坏地传来,“滕云,你发什么呆,你想死吗?”
“靠岸?往哪里靠?我猜所有的港口都有搜捕我们的人。就算你愿意自投罗网,可我们的位置已经来不及找避风港了。”滕云说。
“放屁。难道坐着等死?你答应过一千两百万大家平分,老子才冒险陪你干这一票,要是没了小命,我他妈的要钱有什么用,有什么用!”陈杰的嘶吼已经沙哑。
“你既然上了这条船,就怨不得别人,假如不愿意等死,你可以祈祷……”
“疯子,都是见鬼的疯子!那狗屁上帝可以让这台风停下来?”
滕云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澜,“他可以让你下辈子有更好的选择。”
“你想死就死,别扯上我……”陈杰的话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他暴躁地用最恶毒的脏话咒骂了一句,“该死的现在居然还有电话,鬼打来的?……喂?”
向远猜到了打这通电话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当时失去了理智的她自己。
录音里听不到她在电话另一端的声音,只听到陈杰含糊地说了句,“……是向远那个女人。”
“把电话给我,给我!……向远,你后悔了吗……起风了,向远……记住你的承诺,叶少……你有话对他说吗,假如你愿意……”
再一次重温当天的对话,向远仿佛从那一天悲痛欲绝的当事人化作了在大海风暴中颠簸的小船上方沉默地旁观者,所有的悲剧在她眼前一幕幕上演,犹如编好的剧本,她无能为力。
“她要跟叶骞泽说化,你去把叶骞泽找来……”滕云压低了声音,说话的对象应该是陈杰。
“老子才没有那个心思管他,待会我就让他到海里喂鱼,还有什么好说的。”
“你要做什么都可以,等让他接完这通电话!”这个时候的滕云显然比已经六神无主地陈杰说话更有震撼力。
陈杰骂骂咧咧地声音渐远,终于,向远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是你吗?向远?”
录音里短暂的停顿,那是她在追问叶骞泽最后的一句话,她宁愿他什么也不说,可她的余生至少可以给自己一个骗自己的理由,也不要他接下来的那一句。
“对不起,谢谢你。”
对不起是因为这半生的辜负,那谢谢你为的是什么,是感谢向远的痛下杀机终于给了懦弱的他一个解脱的机会?他那么急不可待的赶赴另一个世界,去赴叶灵之约,那跟袁绣那个妓女的纠缠又是为了什么?
“我……我这一辈子只欠了两个女人,一个是阿灵,一个是你……”叶骞泽的声音越来越小,“……卖给了……剩下的,我都留给你,这是你应得的……袁绣的孩子……我……照顾……”
“……船进水了,进水了……”
后面的声音被一声绝望的嚎叫打断,终于什么都听不见了。
向远木然地摘下了耳机,仰起了头,看着天花板,眼睛是干涸的,宛如一口枯井,然后,她慢慢地用双手捂住了整张脸孔。
许久之后,她飞快地退出电脑,收好那个U盘和包裹它的纸条,一阵风似的出了办公室。
袁绣所在的公立神经病院条件算不上好,向远没有心思喝院长亲自沏的茶,她厌恶这个地方,只要求见袁绣一面。
“这当然可以,按照您的吩咐,我们对她一直严格监管,除了最初入院那一段时间,她的情绪还算相当稳定……”精神病院的院长看了向远一眼,她好像并没有听见自己说些什么,一路急急地走到袁绣所在的病房,隔着镶有铁枝的门,她对着里面那个眼睛顿时睁大的人,没有任何多余的对白,只有一句问话脱口而出。
“孩子不是他的,是不是!”
短短几个字说完,急促的呼吸使得向远的胸口急剧的起伏,一双眼睛都是通红的。
袁绣胖了,胖得快要分辨不出那张清秀的面容,只有眼神没变,薄瓷一般脆而利。她听见了向远的问话,神经质地歪着头,侧起身子打量门外那个曾经不共戴天的女人,忽然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们都说你聪明……哈哈……你真蠢……这么简单的一个题目,你猜了四年……哈哈……那孩子是谁的……你猜是谁的……”
向远心中悲仓无尽,是啊,这么简单的一个题目,她猜了四年,甚至一度以为自己得到了答案,其实真相一点也不隐讳,是嫉妒,是绝望,是仇恨遮住的她的眼睛。她嫁的人,自以为可以普渡众生,乞丐伸手,他给钱,一个怀孕的、投缘的妓女伸手,他给她“江海垂钓,以此终老”的一生,反正他的“一生”已经无所谓了,他早想过离开这一切,既然遇到了袁绣,就不如带她一起,给她和孩子一个安定的生活,这也强过在日渐成仇的妻子身边厮守,只是没有想到,他的滥好心,最终把他推上了绝路。这样也好,不是吗,也许他要的就是这样的收场。
叶骞泽啊叶骞泽,你怎么可以这样,向远短暂地闭上了眼睛,每次都是这样,她以为她赢了,结果底牌揭开,却是叶骞泽自以为是地让了她一局,他是诚心要她在这样的胜利中一辈子如鲠在喉。
“哈哈,求我啊,求我告诉你孩子是谁的。”袁绣从一直坐着的床上站了起来,依旧笑个不停。
孩子是谁的?那个无辜的孩子的父亲是谁?如果不是叶骞泽,那么是谁又有什么区别,就算是沈居安的,他那么恨向远,这些年来还不是合作愉快?假如是崔敏行的,那就更是一个野种。会有报应吗,无所谓了。
“求我啊……”袁绣自说自话,忽然面目变得无比狰狞,她虚肥地身体措手不及地冲到铁门边上,双手从铁枝的缝隙里猛地探了出来,恶狠狠地抓向向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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