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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29 都梁 (当代)
  宋怀仁心中不觉一喜,但他一时难以判断这是云生顺嘴说说呢,还是代表了张喜儿的意图,于是他不动声色,放下筷子,装出沮丧的神情:“都怪我没长后眼啊,以前为了蓝瑛那幅假画儿,我得罪过张喜儿,唉,都是李默云捣的鬼,我也不知根知底儿,张喜儿一定会认为我和李默云联手坑他,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宋怀仁早就盘算过,他必须通过云生带过话去,把这件事推得一干二净,彻底扫除进荣宝斋的降碍。
  云生又给他斟上酒:“我们掌柜的可没你想得那么小心眼儿,平常净夸你能干。”
  “张喜儿夸过我?”这下宋怀仁简直是心花怒放了。
  “那当然了,怎么样,我给你说说?”
  云生这句话最终确认了宋怀仁的判断:荣宝斋在召唤他。荣宝斋?那可是他宋怀仁日思夜想的去处啊!宋怀仁不再伪装了,他笑逐颜开:“云生,这顿饭我请了!”
  张幼林惦记着邵飘萍上回帮的忙,要请他吃顿饭当面道谢,可一直就没见回音,心中不免有些着急。他一大早就来到铺子里,云生迎上去,好生奇怪:“东家,您咋这么早啊?”
  “我那帖子,给邵先生送去啦?”
  云生点点头:“当天就送去了。”
  “怎么没个回信儿啊?”张幼林思忖着。
  王仁山放下手里的一摞宣纸凑过来:“昨几个听一位客人说,邵先生这阵子躲起来了。”
  张幼林坐下:“躲谁呀?”
  “躲张大帅,听说前些日子,张大帅从东北给邵先生汇了三十万大洋,让邵先生在《京报》上给他说说好话,邵先生没收不说,还在报上给登出来了,标题是:张作霖出三十万大洋买我,这种钱我不要,枪毙我也不要。”
  “有骨气!”张幼林赞叹着。
  “这下儿可褶子啦,张大帅算是恨上邵先生了,张大帅打进北京以后,就让人四处抓邵先生,邵先生得着信儿就躲起来了。”
  “噢,怪不得呢,那请客的事就先别惦记了,等这阵风儿过去,我再请邵先生。”
  “东家,云生跟宋怀仁讲妥了,他这两天就过来,往后就没有跟咱们抢买卖的了!”王仁山满脸喜色。
  张幼林听罢不觉一愣,沉默了半晌,他才感叹着:“唉,怪对不住慧远阁的,云生,你待会儿过去说一声,晚上我请陈掌柜吃饭。”陈福庆眼下已经是慧远阁的掌柜了。
  “东家,还是我来吧,帖子都写好了,在饭桌上跟陈福庆什么都能说清楚,您放心吧。”王仁山收起了笑容。
  陈福庆正在气头上,慧远阁的大伙计钱席才犹豫了半晌,才把帖子递上去。
  陈福庆看罢,更加火冒三丈,他“啪”的一声,把帖子狠狠地摔在桌子上,脸色青紫。
  钱席才小心翼翼地劝道:“掌柜的,我劝您,晚上还是去吃这顿席吧,咱跟荣宝门儿对门儿的几十年了,犯不上为宋怀仁翻脸。”
  “他王仁山算个什么东西!”陈福庆大声骂道。
  钱席才赶紧转过身往门口瞧了瞧:“您小声儿点儿,让人听见,回头再传到他耳朵里,他现在可是荣宝斋的二掌柜了。”
  “我就是想让人把这话儿传给他!”
  “王二掌柜的可不是善主儿,实际上,张喜儿倒成了听喝儿的了,瞧他那路子,和老掌柜庄虎臣可是两码事儿。”
  “我就不明白,宋怀仁跟王仁山瞎掺乎什么?”
  钱席才往陈福庆跟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这您还不明白?见着白花花的现大洋谁不动心啊?人家荣宝斋还是财大气粗,难怪宋怀仁连个愣儿都没打,拍拍屁股去了。”
  宋怀仁临走之前跟钱席才推心置腹地说,荣宝斋花了大价钱聘他,否则他是不会离开慧远阁的,只字未提他早就惦记上荣宝斋了。
  陈福庆拿起桌子上的纸烟,钱席才给他点上:“掌柜的,咱不说这些了,还有客人想订金先生的画儿呢。”
  陈福庆手一挥:“让他们找荣宝斋去。”
  “怀仁走之前跟我说了,咱做咱的,他做他的,荣宝斋不戗慧远阁的买卖。”
  陈福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话是这么说,你往深了想想,宋怀仁人都让王仁山给弄走了,还什么戗不戗的?这不让人全戗了吗?”陈福庆又咬牙切齿起来:“王仁山哪王仁山,你行,这回我先让你高兴高兴,咱骑驴看唱本儿——走着瞧,这一箭之仇,我他妈早晚得报!”
  井上村光一身和服,正若有所思地盘腿端坐在自家的榻榻米上。井上村光三十出头,比一般的日本男人显得高大魁梧,他毕业于日本帝国陆军大学,是日本在华特务组织坂西利八郎机关的成员。井上村光有日本皇族的血统,利用这样的身份做掩护,来到京城不久,他很快就出入各种社交场合,轻而易举地结交了他所需要的人。井上村光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还有些时间,他唤出助手枝子小姐,请她泡茶。
  枝子二十来岁,生得小巧玲珑,一双明亮的眼睛楚楚动人。她也是坂西利八郎机关成员,讲得一口流利的汉语,公开身份是井上村光的翻译。枝子精于茶道,曾经在日本久负盛名的“里千家”潜心学习过,她煮茶、泡茶的动作具有一种舞蹈般的节奏和飘逸的美感,使井上君十分的陶醉。不过,枝子小姐并没有秉承“里千家”的创始人千利休居士所倡导的“和、敬、清、寂”这样一个茶道的精髓,她在给井上村光双手奉上一盏清香四溢的茶汤时,问了一个与茶事活动极不协调的问题:“听说,吴佩孚、孙传芳都被打败了,消息可靠吗?”
  井上村光双手接过茶盏,凑到鼻子前深深地嗅了嗅,喝了一小口,体会过了茶汤绵长的喉韵,才缓缓地答道:“北伐军来势凶猛,已经占领了福州、武汉三镇和南昌、九江,正一路向北开来,冯玉祥也加入了北伐军,控制了西北的陕甘地区,北京的局势要不了多久就会起变化。”
  枝子微微皱了一下眉:“那我们怎么办?”
  “先按兵不动。”
  枝子还想再问什么,井上村光用手势制止了她:“小姐,我们现在不讨论支那的政局。”
  枝子显得有些失望,她凝神片刻之后,又继续手中的茶事。井上村光连喝了几盏茶之后,放下茶盏,端正了坐姿:“我们得承认,中国文化的确是博大精深,尤其是古代中国,曾经创造出灿烂的文明,可那只是过去,而现在,这个古老的帝国早已衰败,我们甚至不愿称它为中国,只称它为支那。19世纪是一道分水岭,在此之前是古代中国,在此之后为支那,土肥原贤二①先生对我说过,对我们日本帝国来说,支那的价值在于它广大的生存空间和资源。当时田中隆吉①在一旁插话说,支那的古玩字画也是一种潜在的重要资源,它们的价值会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显得越发珍贵。”井上村光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视着枝子,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们的另一个使命,就是找到这些无价之宝,并且占有它!”
  ①土肥原贤二、田中隆吉:日本特务机关的重要人物。
  枝子点点头:“知道了。”
  井上村光感叹着:“历史和人生一样,都是此一时彼一时啊!想当年,在支那人的东汉时期,日本北九州的一位国王派使者向光武帝进贡,获赐金印一块,被光武帝册封为‘汉倭奴国王’。”他有些兴奋,不由得站起身:“到如今,昔日的倭奴早已变成了主人,我相信,在不久的将来,支那的大量资源甚至于这块土地都有可能划归大日本帝国的名下,这是多么激动人心的事啊!枝子,古玩字画是不可再生的,这些无价之宝不应该再属于支那人了,下一步,我们要和嘉禾商社的人一起,设法找到它们,无论使用什么样的方式,都要把它们弄到手。”
  枝子看看表,轻声提醒:“井上君,我们得去参加画展的开幕式了。
  井上村光站起身,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换上西装,和枝子一起走出了家门。
  张幼林坐着汽车从位于东交民巷的苏联大使馆门前经过,远远地看见邵飘萍和一位年龄和他相仿的先生从里面走出来,两人说着话,上了门前停着的两辆洋车。
  张幼林自言自语:“邵先生从使馆里出来了?看来是没事儿了。”他对司机老安说道:“老安,回头你上趟铺子,让伙计重写一张帖子给邵先生送过去。”
  “帖子上写什么呀?”
  张幼林想了想:“就写,明天晚上我在翠喜楼恭候邵先生。”
  老安点头:“好,我给您送到地方儿就过去。”
  张幼林来到展厅的时候,“中日绘画联展”的开幕式已经在进行中了,这里云集着京城画界的名流,张幼林和贝子爷、溥心畲等熟识的人打过招呼,就站在了一旁。
  张幼林的身后是一个活力四射的年轻人,人称张八爷,就是后来红遍大江南北的著名画家张大千,不过,那时,张幼林与张大千并不认识。
  台上,中国画研究会会长金毅楠正在致开幕辞:“……民国以来,画坛上可谓是流派纷呈,我们中国画研究会提倡以宋代工笔画传统为画学正宗,以明清文人写意画为别派,大量临摹历代名作,以古为新、振兴画学。这次中日绘画联展,就是我们这个绘画理念的一个结晶,这里汇集了中日画界精英人物的代表作,大家可以一饱眼福!”
  来宾热烈地鼓掌,金毅楠笑望着大家:“开幕式结束,请各位自由参观。”
  来宾仨一群、俩一伙地边聊边看,张幼林不好扎堆,他独自一人欣赏着。在展厅的尽头,黄宾虹的一幅画吸引了张幼林,他停下脚步,仔细端详,同看这幅画的还有井上村光。井上村光曾经潜心研究过中国画,也能画两笔,他审视着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先生,决定要认识他。井上村光欠了欠身子,彬彬有礼地问道:“先生,您也喜欢黄先生的画?”枝子在一旁翻译。
  张幼林微笑着点点头。
  井上村光指着画:“您看,黄先生的线条,疏朗有致,艰涩凝重,不瞒您说,我临过一段黄先生的画,可是怎么练习也画不出他这样的效果。”
  “黄先生用笔有一个习惯,新笔启用的时候,不用水化开,而是用牙把新笔的硬笔头儿咬开,这样蘸上墨画,出来的线条就不一样。”
  井上村光不大明白,用手比画着:“用牙,把笔头咬开?”
  张幼林进一步解释:“不化笔锋,就吸不饱墨,含墨少,线条就拉不开,他的笔怎么用,都能出来秃笔的效果,就是你刚才说的,艰涩凝重。”
  井上村光恍然大悟:“哦……原来如此!”
  “黄先生作画儿,还喜欢用宿墨。”
  宿墨?井上村光没听说过,他继续请教张幼林,张幼林侃侃而谈:“黄先生把‘金不换’松烟墨在水里泡开,直到脱胶、变臭了,用笔先吸水,再蘸上墨画,这就是宿墨,沾水化开以后,墨点还能保持下笔以后的笔痕。”
  井上村光听罢,显出激动的样子,给张幼林鞠躬:“感谢指教,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
  张幼林双手作揖:“您不用客气。”
  金毅楠走过来,笑着看着二人:“你们谈得不错啊。”
  井上村光赶紧打听:“金先生,我还不知道这位先生是……”
  “井上先生,京城琉璃厂,大名鼎鼎的荣宝斋你总知道吧?”
  井上村光点头:“荣宝斋久负盛名,我在日本就听说过。”
  金毅楠指着张幼林:“这位是荣宝斋的东家,张幼林先生。”
  井上村光又开始鞠躬:“幸会,幸会,原来是荣宝斋的东家,难怪有这样的学养。”
  张幼林谦虚地回礼:“您过奖了。”
  “这位是日本朋友井上村光先生。”金毅楠凑到张幼林的耳边,显得很神秘,“天皇的亲戚!”
  “张先生,明天晚上,能赏光一起用餐吗?”井上村光发出了邀请。
  “抱歉,井上先生,我明天晚上已经有约了,能不能换个时间?”
  井上村光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我后天要去奉天,下次吧。”
  “真是不巧,下次井上先生再到北京,我请您。”张幼林指指枝子,“还请这位小姐做翻译。”
  “谢谢。”枝子甜甜地一笑。
  井上村光和张幼林,就算认识了。
  张大千走马观花,草草地看完了展览,就去找王仁山喝酒了。俩人在酒馆里豪饮了一番之后,双方都有些醉意,王仁山指着他:“八爷,你近来仿石涛的画儿,可比头几年又强了不少,简直是真假难辨了。”
  张大千又给王仁山倒上酒:“承蒙王掌柜的夸奖,小弟再敬你一杯!”
  “八爷,不能再喝了,我下午还有事儿呢。”王仁山推辞着。
  “着什么急呀,咱哥俩难得痛快一回,喝,喝!”说着,张大千把酒杯推到王仁山面前,“我的正事儿还没说呢。”
  “你还有正事儿?”王仁山微微一愣,“敢情你今儿个拉着哥哥喝酒,是想求我办事儿呀?那就赶紧说吧!”
  张大千往王仁山跟前凑了凑:“我临摹石涛、八大山人的画儿,那是因为我喜欢,随手就送人了,听说画贩子花钱把它们买下来,放在琉璃厂的几家铺子里,卖的还不错。”
  王仁山会心地一笑:“我早就知道,这批画儿是出自八爷你之手。”
  “荣宝斋是京城有名的铺子,小弟仰慕多时,小弟的仿古之作,毫不夸张地说,质量已属上乘,能不能也进荣宝斋挂单?”
  王仁山有些为难:“民国以后,荣宝斋虽说也卖名人字画儿,不过,可都是真迹,从来没卖过仿作,估计东家不会答应。”
  听了王仁山的话,张大千显得很失望,他独自斟满了酒,一饮而尽:“那就是说,小弟这个忙,大哥不肯帮了?”
  王仁山皱起眉头,思索了片刻说道:“这么着,改天我带你去趟罗振玉那儿,罗爷好玩儿这个,咱把你的仿作让罗爷瞧瞧,也试试罗爷的眼力,要是你的画儿罗爷都看不出真假,那我再跟东家提挂笔单的事儿。”
  张大千大喜,他给王仁山拱拱手:“大哥,多谢了,我不想用假画儿蒙人,可要是连大名鼎鼎的罗振玉都看走了眼,那还是挺好玩的。”
  俩人当下商定,晚上就去拜访前清遗老、学者兼收藏家罗振玉先生。
  王仁山带著张大千来到罗家的时候,井上村光和和枝子恰好也在,井上村光与罗振玉是老朋友了,他是来辞行的。
  客厅里,罗振玉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郑重其事地送给井上村光:“井上先生,送给你,做个纪念。”
  井上村光如获至宝,他给罗振玉深深地鞠了一个躬,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画,当场展开了画轴。
  “这是石涛的一幅小品。”罗振玉缓缓说道。
  “石涛是谁?”井上村光不大熟悉这个名字。
  罗振玉清了清嗓子:“清朝初期很有名的画家,他是明朝的宗室,靖江王朱赞仪的十世孙,后来出家当了和尚。”
  井上村光频频点头。
  此时,用人领着王仁山、张大千走进来,王仁山把手里的包袱递上去:“罗先生,您要的文房用品,给您备齐了,请过目。”王仁山又指着张大千:“这位是四川的画家张大千先生。”
  张大千作揖:“久闻罗先生大名,今日特来请先生赐教。”
  罗振玉摆摆手:“不敢当,二位请坐。”
  张大千看到井上村光手里的画,走上前看了一眼,不禁哑然失笑。
  井上村光收起画:“先生有客人,我们就不多打搅了。”
  趁着罗振玉出门去送井上村光和枝子,张大千悄声说道:“我看这位罗先生的眼光有问题。”
  “嘘!咱们回去再说。”王仁山制止了他。
  罗振玉回到客厅,打开王仁山带来的包袱,仔细看了看:“不错,这些文房用品正是我要的。”
  “罗先生,最近又收到什么好东西了?”王仁山有一搭无一搭地问。
  罗振玉来了精神:“你还别说,前些日子,我搞到八大山人的两幅行书屏条,真是精品……要是能有石涛的两幅画屏作配,那可就是天作之合了。王掌柜的,你帮我在琉璃厂留点心,好不好?”
  张大千在旁边插了一句:“罗先生,石涛的画倒是不难找,就怕看走眼,弄来假的。”
  “这个不用担心,我看过的东西,一般不会错,不客气地说,是不是真迹,我罗振玉说了算。”罗振玉说得十分自信。
  张大千的嘴微微一撇:“罗先生,恕我直言,刚才那个日本人手里的‘炕头画’,我看就不像真的。”
  “挂在卧室炕头上的画,外人看不到,只能主人自赏,不过是些花草虫鱼、小动物之类的小品,填填空处,遮遮墙壁而已,根本卖不起价来,谁还犯得着去作假吗?”
  张大千思忖着:“罗先生的意思,‘炕头画’没人作假,而市面上石涛的大幅山水才可能有赝品?”
  “石涛的山水,有磅礴的气势和微茫的灵气,墨色润湿如水如雾,好像是从画笔当中流溢而出,笔与墨混融一体,表现出了山川的内在精神。”罗振玉摇着头,“恐怕时下的作伪者没有这么高的境界和修养,所以,真石涛、假石涛,不难一辨就明啊。”
  张大千还要再说什么,被王仁山用手势制止住:“罗先生讲的在理,我在琉璃厂给您留心,有合适的,一定给您送过来,让您先过目。”
  从罗振玉家出来,张大千显得很兴奋:“大哥,不瞒你说,刚才那日本人手里拿的那幅画,就是我前几年的仿作。”
  “我一看你那表情就明白了,这趟也算没白来,知道罗老头子想要什么了,你去准备画儿,我想办法让他上钩。”
  张大千站住了:“你真打算给他假画儿?”
  王仁山拍拍他的肩膀:“罗爷是大家,咱们是小字辈儿,小字辈儿和大家开个玩笑总可以吧?要是罗爷都走了眼,那咱俩就算成名了,你想想,琉璃厂的人有一个算一个,谁敢跟罗爷叫板?再者说了,这行里的规矩是谁看走了眼与别人无关,只能怨自己没眼力。”
  张大千点点头:“也对,本来我仿石涛的画不过是喜欢而已,并不是为了蒙人赚钱,可这位罗先生也太自以为是了,难道他的话就是金科玉律?一幅画儿的真伪就必须由他说了算?这我就不服了,大哥,我一定要给他个教训,杀杀他身上的傲气不可!”
  俩人又仔细核计了一番,直到三更才各自散去。
  第二天一早,王仁山前脚走进荣宝斋,宋怀仁后脚就到了。他新理了发,穿着一件崭新的湖蓝色纺绸长衫,显得精神焕发。
  “怀仁哪,你来啦!”王仁山热情地打着招呼。
  “二掌柜的,今儿个是我头一天到荣宝斋上班,您瞧见没有?我特意换了身儿新衣裳,咱不能给荣宝斋栽面儿不是?往后我听您的,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这些话都是宋怀仁事先想好的。
  “有件事儿,我正要跟你商量呢。”王仁山坐下。
  宋怀仁张罗着沏茶:“您太客气了,有事儿只管吩咐。”
  “你可能也听说了,有个叫左爷的老混混儿跟咱荣宝斋干上了,他二十多年前和咱东家有过节儿,这事儿还真有点儿难办。”
  “左爷啊,我知道,倒退二十多年,琉璃厂谁不知道他?您说,怎么着?”
  “你得把这事儿帮我了了,这老家伙三天两头儿来闹腾,明摆着要砸荣宝斋的买卖,可咱一买卖人,能拿他怎么着?就是东家来了也没辙,所以,这事儿我都没跟东家念叨,能自己解决就自己解决,要不然咱们可真成吃干饭的了。”
  “就这事儿啊?您甭管了,我来解决,他一个没钱没势的老混混儿,咱荣宝斋能让他给治了?”宋怀仁大包大揽。
  “你可得悠着点儿,别弄出什么麻烦来,咱荣宝斋的名声可是最要紧的。”王仁山提醒着。
  “二掌柜的,您放心,我有数儿。
  俩人刚说完,张幼林走了进来。张幼林和宋怀仁以前没打过交道,只是听到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平心而论,张幼林是不大愿意宋怀仁这样的人到荣宝斋来,可现在既然木已成舟,也只好暂且如此。作为东家,张幼林要在他来荣宝斋上班的第一天跟他好好聊一聊,把该说的话都说到了。
  聊了一会儿之后,张幼林问起了李默云。
  “东家,我实话实说吧,李默云是在琉璃厂专门儿倒腾假画儿的,主要是卖仿石涛的东西,因为南边儿有人仿石涛仿得非常好,价钱也不贵,他拿到没什么名气的铺子里换俩钱儿花,买的和卖的都心照不宣。但是蓝瑛的画儿很少见,不知道他是哪儿淘换来的,这位仿做者的水平也很高,李默云把我也给蒙了。”宋怀仁在张幼林面前显得很坦诚,但并没有全说实话。
  “李默云和贝子爷是什么关系?”
  宋怀仁摇头:“这我可说不好,不过,贝子爷在蓝瑛那幅画儿上栽了面儿,熬心了好些日子,还大病了一场,以后说什么也不给人掌眼了,贝子爷说,宁可饿死也不能干坑人的事儿。”
  “那你们现在有拿不准的找谁去看呢?”
  “贝子爷介绍了他的一位亲戚,为了以防万一,这几天我和二掌柜的正在商量,打算再联系几个人。”
  “你待会儿写个帖子送过去,我请贝子爷吃顿饭,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沉默了片刻,张幼林又问,“李默云好像有日子没在琉璃厂露面儿了吧?
  “听说躲到南边儿不敢回来了。”
  张幼林换了个坐姿:“环仁哪,有人说,中国的书画史就是一部书画的作伪史,这话听起来挺夸张的,但你琢磨琢磨,它有一定的道理。文献上说,东晋时期仿王羲之字的人已经很多了,到了唐代,就有人专门从事鉴定流传于世的王羲之字的真假,一千多年来,书画作假绵延不绝。民国以后,出现了一些艺术水平和欣赏价值都很高的‘高仿’作品,不像明清时期的苏州片子、扬州的皮匠刀和北京的后门造儿那样,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所以,你们在书画经营上,得谨慎又谨慎,小心又小心,记住,烫手的钱,宁可不要。“张幼林说得语重心长,宋怀仁使劲点头:“东家,我记住了!”
  晚上六点,张幼林准时来到了在翠喜楼预订的一个雅间,可左等右等,直到八点都过了,邵飘萍还是没有露面,张幼林着急了,他不时地向门口张望。
  赵翰博从雅间的门口经过,见是张幼林在里面,就走进来。
  张幼林站起身:“赵先生,少见,少见,最近怎么不到铺子里去了?”
  “我去的时候都没碰上你啊。”赵翰博一看桌子空着,就问,“你等谁呢?”
  “你们报界的头面人物,邵飘萍。”
  赵翰博显得很惊讶地:“你等邵先生?邵先生被抓起来了,你还不知道?”
  “您这回消息可不准了,昨儿个我从苏联大使馆门口儿过,亲眼看见邵先生和一个人从里面出来,我这才差人送了帖子。”
  “哎哟,你不知道,邵先生出了使馆,在回报社的路上,就让埋伏在路边儿的军警给抓起来了。”
  “啊?”张幼林顿时瞪大了眼睛,“军警怎么知道邵先生要从那儿过?”
  赵翰博趴到张幼林的耳边轻声说道:“据说是张作霖用两万块大洋收买了邵飘萍的朋友、《大陆报》社的社长张翰举,是张翰举把邵先生从使馆里给骗出来的。”
  张幼林一拳砸在桌子上:“这也算朋友?简直就是见利忘义的小人!张作霖也太小心眼儿了,邵先生不就是没接他那三十万大洋吗,就非得把人抓起来?”
  赵翰博摇头:“不这么简单,这些年,邵先生锋芒毕露,他写文章支持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力助郭松龄倒戈反对张作霖,反对段祺瑞就更甭说了,他拒绝接受段祺瑞给的善后会议顾问的头衔,‘三一八’惨案屠杀学生,《京报》发表了一系列的详细报道,《首都大流血写真》特刊,你看了吧?”
  “看了,邵先生正义直言,佩服,佩服!”
  “张作霖早就对邵先生恨之入骨啦,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赵翰博神色黯然。
  “那得赶紧想法儿救他呀!”张幼林着起急来。
  “这不,各界代表正在一块儿商议呢。”
  张幼林摘下衣帽架上的礼帽:“走,我也算一个!”
  赵翰博大喜:“太好了,我们正缺商界知名人士呢。”
  第二天一大早,赵翰博和几位代表就赶到了奉军驻京总部,张幼林也在其中。
  奉军驻京办事处主任冯维安接待了他们,冯维安的口气很强硬:“逮捕邵飘萍,我们老帅和各部将领早就有这个打算,各位就不要再费口舌了。”
  赵翰博站起身:“邵先生的言论是有过激的地方,不过,看在邵先生是报界栋梁的份儿上,还请您和老帅再商量商量。”
  冯维安盯着赵翰博,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们商量的结果是,一经捕到,立即就地枪决。”
  众人眇嚷起来:“怎么能这样蛮横不讲理呢?邵先生不就是敢说真话吗?难道说真话就得杀头……”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赵翰博对众人做了个手势,又对冯维安说道,“说真话是新闻从业者的责任和良心,邵先生以推动社会进步为己任,不畏恐吓,敢于触及社会的方方面面,实在是可钦可佩,你们不能……”
  冯维安不愿再听下去了,他把门“啪”地一关,扬长而去。
  张幼林的心一沉:“这下儿可麻烦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张幼林的司机老安开着车从天桥附近的一条街里拐出来,军警上前把车拦下,老安把车靠在墙边,走出了驾驶室。只见一辆囚车由远而近,在前面不远处停下了,荷枪实弹的军警从囚车上押下来一个犯人,老安仔细一看,当时就愣住了:“这不是邵先生吗?”
  几名监刑官站在邵飘萍的身旁,军警首领大声宣读着判决:“《京报》社长邵飘萍,勾结赤俄,宣传赤化,罪大恶极,实无可恕,立即执行枪决,以照炯戒……”
  “啪——”清脆的枪声划破了黎明的夜空,在天际间久久回荡,仿佛邵飘萍的冤魂,在这个强盗横行的世间萦绕不散。
  张幼林刚刚起床,他正在院子里打拳活动腰身,老安急急忙忙闯进来:“先生,不好了!”
  张幼林收势:“怎么了?”
  “您要请的那个邵先生,刚才在天桥儿东边被军警枪毙了。”
  “你说什么?”张幼林大吃一惊。
  “邵先生被军警枪毙,我亲眼瞧见的。”老安又重复了一遍。
  张幼林像遭到了雷击,他身子一晃,差点栽倒在地上,老安一把扶住他:“先生,您别太难过了。”
  “这是什么世道啊!原以为皇上没了,中国从此就会走向民主和自由,谁知道……这世道是换汤不换药,连一个敢说真话的报人都容不下,中国啊,真是城头变换大王旗,谁坐了天下都是百姓遭殃,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啊……”张幼林摇头叹息,瞬间,他心中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对眼前的这个世界,他开始有了全新的认识。
第二十三章
  宋怀仁刚到荣宝斋,正琢磨着得找机会露一手儿呢,谁承想,王仁山就把收拾左爷的事儿交给了他。宋怀仁早就听说了,左爷把荣宝斋折腾得不善,气得张喜儿差点儿得了脑溢血,就为这事儿,张喜儿还专门找东家去辞职。不过,在宋怀仁看来,这实在是小事一桩。
  那天下午,宋怀仁来到了明远楼茶馆,他要了一壶茉莉花茶,独自品着,没过多久,一个二十来岁、有些邋遢的小伙子晃进来,在宋怀仁的对面坐下。
  小伙子绰号橘子皮,个头中等,肤色黝黑,还算匀称的脸上长着一双奇怪的豆眼儿,令人过目不忘。橘子皮是个孤儿,从小和琉璃厂一带的地痞混在一起,和宋怀仁有些交情,算是熟人了。
  橘子皮显得很恭敬:“宋爷,您找我?”
  “我没大事儿,找你随便聊聊。”宋怀仁给橘子皮倒了碗茶,还加了一勺白糖在里面。
  橘子皮受宠若惊:“宋爷,有事儿您就言语,以前的事儿……我还欠着您的人情呢。”
  “我最近改换门庭,到荣宝斋了。”
  “哎哟,好事儿啊!”橘子皮一惊一乍的,他的豆眼儿眨了眨,“荣宝斋可是琉璃厂数一数二的大铺子,您在那儿也算是有头有脸儿啦!”
  宋怀仁不动声色:“有个叫左爷的,你认识吗?”
  橘子皮点头:“知道,老江湖了,二十年前在这条街上还有一号,如今是早过气了,怎么着,他招惹宋爷您啦?”
  “这老家伙盯上荣宝斋了,接长不短地上门耍青皮,老弟,你得帮我修理修理他。”
  “就这点事儿啊?好说,您划个道儿吧,修理到什么份儿上?”
  宋怀仁掏出十块钱放在桌上:“这是点儿小意思,拿去喝杯茶,至于那老家伙……”宋怀仁想了想:“让他瘸条腿吧,省得他到处乱窜。”
  橘子皮见到钱十分兴奋:“得,宋爷,您擎好儿吧!”
  几天之后,左爷拎着个粪桶来到荣宝斋的门前,他揭开粪桶盖子,一股恶臭熏得路人纷纷避让。左爷大声吆喝着:“卖大粪啦,两块钱一桶,两块钱一桶……”
  张喜儿捂着鼻子冲出门:“你怎么又来了?”
  左爷一副无耻的样子:“张掌柜的,我可没招你,大爷我没饭吃了,还不许我做个小买卖?”他又冲路人吆喝起来:“卖大粪啦,两块钱一桶!”
  张喜儿厌恶地瞥了他一眼:“得得得,不就两块钱吗?我给你,你赶紧把粪桶拿走。”
  “您的意思是,这桶粪您买啦?那行,我给您搁这儿了,您掏钱吧。”
  张喜儿火冒三丈:“我给你钱是让你把粪桶拿走,你搁这儿算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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