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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27 都梁 (当代)
  “谢谢掌柜的!”王仁山拿起卷轴儿奔东屋去了。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早上,张喜儿来到后院,王仁山两眼通红地从东屋里出来,他把卷轴递给张喜儿:“掌柜的,我琢磨了一宿。”
  张喜儿十分惊讶:“啊,你一宿没睡?
  “我想跟您请个假。”
  “请假干吗呀?”张喜儿莫名其妙。
  “我去找个人,掌柜的,您再拖些日子,在我回来之前,这画儿先别给钱。”
  “你真觉着含糊?”
  “越瞧心里越没底儿。”
  张喜儿想了想:“那……你打算走多少日子?”
  “说不准,我尽量快去快回。”
  王仁山走后没多久,张幼林还在服丧期间,一天中午,宋栓急匆匆地来到荣宝斋,张喜儿迎上去,焦急地问:“怎么样了?”
  “老掌柜的……今儿早上过去了。”
  张喜儿一时没反应过来:“过去啦?什么意思啊?”
  “庄掌柜的……今儿早上过世了。”宋栓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
  张喜儿恍然大悟,他跌坐在椅子上,声泪俱下:“怎么……说走就走了呢?”
  消息很快就通报给了张幼林,张幼林在悲痛之余,做出了一个惊世骇俗的举动,使得不仅是琉璃厂,乃至京城的大字号里一时都议论纷纷。
  陈福庆嘴里叼着乌木杆的旱烟袋踱进了慧远阁,宋怀仁正在收拾柜台,他搭讪着:“大伙计,您听说了吗?荣宝斋在京城可是拔头份了!”
  “怎么了?”陈福庆坐下,心想,这个宋怀仁,又大惊小怪的。
  宋怀仁凑过去:“他们那老掌柜的庄虎臣不是死了吗,荣宝斋的东家放出话来了,老掌柜的家人十年之内,薪水照拿!”
  “人都死了,薪水还照拿?”陈福庆满脸的惊讶。
  “这都不算,还有更邪乎的呢,十年之内,不但薪水照拿,红利还照分呢!”
  陈福庆显得不大相信:“荣宝斋的东家真是这么说的?”
  “大街小巷都传开了。”宋怀仁给陈福庆沏上茶,“瞧人家这气魄,庄虎臣这辈子也值了……”
  宋怀仁还在艳羡不已,陈福庆的脸已经阴沉下来:“得,别瞧着人家眼儿热了,咱是慧远阁,不是荣宝斋。”
  世上真有这等好事儿了吗?宋怀仁的话让陈福庆心里痒痒的。过了几天,张喜儿从慧远阁的门口经过,陈福庆从里面出来叫住他:“哟,张掌柜的,进来坐会儿?”
  “改日吧,我得赶紧回去。”
  “瞧瞧,荣宝斋的人,心气儿就是不一样,活着的时候拼命招呼,死了还能照得好处。”陈福庆阴阳怪气的。
  张喜儿诧异地看着他:“陈大伙计,您说什么呢?”
  陈福庆赶紧作揖:“对不住,一不留神就说走嘴了,我可没有方您的意思,我这是够不着树上的柿子,瞧着眼馋哪。”
  “我们老掌柜给东家担了多大的事儿啊,咱这么说吧,没有老掌柜的,也就没有荣宝斋的今天,要我看,给什么都不多。”
  “那是,那是。”陈福庆往张喜儿的身边儿凑了凑,压低了声音,“往后,荣宝斋折腾成什么样儿,可就全瞧您的了。”
  张喜儿赶紧摆手:“我可没老掌柜的那身本事,眼下是一时找不到能人,什么时候找到了,我就让位了。”
  “有这事儿?”陈福庆显出惊讶的表情。
  “不是金刚钻儿,揽不起那瓷器活儿,咱有多大能耐,心里头门儿清。”
  “我说张掌柜的,您可别小瞧了自个儿……”
  小学徒从铺子里出来:“大伙计,后头儿有人找您。”
  “得,忙着吧,回见。”张喜儿抽身走了。
  陈福庆看着张喜儿的背影,一脸的不屑:“敢情是临时垫背的呀,哼,那还死卖什么力气呀?”
  陈福庆到后院接待客人去了,宋怀仁踱出慧远阁,他在台阶上停留了片刻,就向荣宝斋走去。
  张喜儿回到荣宝斋,李默云已经恭候他多时了。李默云皱着眉头:“张掌柜的,您倒是要,还是不要?那画儿的本主儿说了,让您给句痛快话儿。”
  张喜儿还没来得及答腔,宋怀仁迈进了门槛:“你们说妥了吗?张掌柜的要是犯含糊,我现在就接过去,李先生,马上给您开现银。”
  张喜儿的脸立刻就拉下来了:“哎,我说小宋,荣宝斋和慧远阁斜对门儿,咱们都在一条街上混饭吃,你怎么能炝我的买卖呢?李先生可是先找的我。”
  “您不是一直拿不定主意吗?还不许我问问?”
  “我说不要了吗?”
  两人戗戗起来,李默云赶紧起身打圆场:“二位,二位,和气生财,别为这点儿小事儿伤了和气。”他看着张喜儿:“既然张掌柜的还要再想想,那我就再宽限几日,默云这就告辞了。”
  张喜儿把李默云送到门口:“您慢走。”
  宋怀仁也跟出来,他拱拱手:“张掌柜的,我快人快语,有不周到的地方请您别,我给您赔不是了。”
  “这倒也用不着。”张喜儿淡淡地说道。
  “李先生那画儿您要是决定不要了,可千万想着我。”宋怀仁显得十分的诚恳。
  宋怀仁走后,张喜儿一直眉头紧锁,云生凑过来:“掌柜的,我看这画儿没什么大问题,贝子爷不是都掌过眼了吗?您就留下吧。”
  张喜儿叹了口气:“唉,这个仁山,怎么还不回来呀?”
  王仁山离开琉璃厂未敢耽搁,他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天津,在天津卖古玩字画的几条街上串了两天,会了几个朋友,摸到些底细后,就直奔了素有“京津走廊”之称的武清县。
  到达武清县城时已经是傍晚了,王仁山在一个小杂货铺的门前站住,向里面张望着,杂货铺的主人赵宽信走出来,上下打量着他:“呦,这不是仁山吗?人五人六的混出来了啊。”
  王仁山亲热地拍着他的肩膀:“赵大哥,你还忙乎这小铺哪?”
  “不忙乎它忙乎啥呀?”
  “咱们有好几年没见了吧?走,我请你好好喝两盅儿。”
  “好啊!”赵宽信眉开眼笑。
  两人在一家饭铺里豪饮了一番,王仁山不住地给赵宽信斟酒,赵宽信七碗酒下肚之后,舌头就不大灵便了:“仁山啊,这事儿,你可找……找对人了。”
  “你门儿清?”
  “我那本……本家兄弟……”赵宽信掰着指头数,“老大、老二、老三,全……全干这个。”
  王仁山听罢,精神为之一振,第二天一大早,赵宽信就带着王仁山去赵家村找他的本家兄弟赵广信。此时正是严冬季节,寒风刺骨,他们瑟缩着穿行在田埂上,王仁山装做有一搭无一搭地问道:“赵大哥,你怎么没跟着学学做假画儿的手艺啊?”
  赵宽信摇摇头:“俺没那耐性,整天关在屋里一点儿一点儿的吭哧,还不如俺开个铺子自在呢,好歹能里外乱窜哪。”
  “倒也是,您不是这路人,那年我从琉璃厂出来,听人说你们这儿有做假画儿的,我来找过,可没找着。”
  “那你怎么不跟我说呀?”
  “我那阵子正走背字儿呢,连口吃的都快混不上了,认你这大哥的时候,已经没那份闲心了。”王仁山又回到了正题,“赵大哥,你那本家哥哥的手艺,是打哪儿学来的?”
  “我大爷是行医的,治肺痨有一手绝活儿,当年他治过一个病人。”
  “那病人会做假画儿?”
  “那病人早先家里有钱,也有不少好东西,他本人也会画两笔,还有点儿名气。”
  王仁山狐疑起来:“那怎么到这穷乡僻壤,找你大爷看病来啦?”
  “他到这儿的时候已经是个穷光蛋了,连药钱都交不起,为了报答我大爷的救命之恩,他把做假画儿的手艺教给了我家老二,就算抵了药钱,还甭说,老二还真迷上行了。”
  “这下儿你大爷可发财了。”
  赵宽信的嘴一撇:“发什么财呀,临到了,我大爷把那病人轰走了。”
  “这干吗呀?”
  “我大爷原本指望把行医的手艺传给老二,没成想,让那病人戗行了。”
  “也不是仨儿子吗?”
  “嗨,除了老二,那俩都是废物,老大净给人拿错药,老三呢,一给病人扎针,手就哆嗦。”
  “嘿,瞧这哥俩,行医学不了,做假画儿就成啦?”
  “当年那病人也没教他们,瞧着做假画能挣几个钱儿,都是后来跟老二学的。”
  赵宽信凑近了王仁山,“当年那病人说过,老二做假画是个天才……”
  说着话儿,俩人来到了赵广信家门口,赵宽信敲敲门,里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呀?”
  “二嫂,是我,开门吧。”
  二嫂把大门打开,她警觉地打量着王仁山,赵宽信拍拍王仁山的肩膀:“这是我兄弟,我给二哥拉买卖来了。”
  听到“拉买卖”仨字儿,二嫂僵硬的脸松弛下来,她让开了路:“他在东屋里忙着呢。
  赵宽信带着王仁山来到东屋,只见赵广信正在聚精会神地临摹一幅旧画,他没有理会来人,继续屏住呼吸,把一块山石画完。
  王仁山的眼睛四处巡视着,突然,他在墙上挂着的众多画作当中发现了蓝瑛的那幅《山水图》,他的心不觉一颤。
  赵广信画完最后一笔,站起身来,赵宽信给他介绍:“老二,这是我认的兄弟,叫王仁山,放心!人可靠。”
  赵广信招呼王仁山坐下,王仁山指着蓝瑛的《山水图》:“二哥,我能拿下来看看吗?”
  赵广信过去把画从墙上取下来递给王仁山,王仁山仔细地看着,赵窕信凑上去:“兄弟,你瞧上这个啦?”
  王仁山不动声色:“二哥,您这手艺不错啊。”
  “嗨,我就爱瞎琢磨这个。”赵广信挺谦虚。
  王仁山抬起头:“二哥,我不是您这行儿里的人,要是问得不是地方儿,你可别见怪。”
  “不打紧的。”
  王仁山用手轻轻地触摸着画:“这纸不会是当年的吧?”
  “当年的东西上哪儿淘换去啊,原作用的是四川生宣。”
  “有意思,您这做旧的手艺真是绝了,怎么做的?用的是什么呀?”
  “这个容易。”赵广信从案子上抽出一张宣纸,“在上头刷一层白矾水,晾干了,再刷上一层隔夜的浓茶水。”
  王仁山点头:“噢,这么一来,看上去就像旧的了。”他端详了一会儿,又问:“这笔法……您怎么处理?”
  “这个有诀窍,蓝瑛的细条一波三折,跟使的笔有关,他使的是狼毫瘦型笔,后来我悟出来,这种笔含墨量少,下笔速度得快,不能拖泥带水,这样画出的线条才像蓝瑛本人的,苍苦有力。”赵广信指着画:“你瞧,还有明显的露锋用笔。”
  “二哥,您真是把蓝瑛琢磨透了!”王仁山发出由衷的感叹。
  “不是我琢磨透了,我那师傅,祖上和蓝瑛家有点关系,知道底儿。不瞒你说,我是专吃蓝瑛,要是仿别人的画儿,我可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赵宽信瞥了赵广信一眼,嗔怪起来:“二哥,你把做假的招儿都说出去,不怕别人偷学了去?”
  赵广信笑道:“哪儿那么容易啊!这么说吧,我就是全告诉你,你不是那块料,一辈子也仿不出来。”
  王仁山附和着:“那倒是真的。”他又装出漫不经心的样子问:“二哥,您见过原作吗?”
  “这画儿的原作,是我师傅家传的。”
  “还在吗?”
  “早没了,师傅临死前把它烧了,是我亲手点的火。”
  听到这话,王仁山心里踏实了。赵宽信显得很心疼:“干吗毁了呢?”
  “唉,师傅是大户儿人家儿出来的,值钱的东西就剩这一件了,舍不得卖,临死跟他一块儿去了。”
  “可惜了,二哥,我见过一幅和这个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王仁山依旧是不动声色。
  “那应该是……”
  赵广倍的话刚说到一半,他的女人端着茶盘撩开门帘进来:“先生,您喝碗热茶。”
  王仁山接过茶碗,道了谢,对赵广信:“您接着说。”
  “要是和这个几乎是一模一样,那就应该是他拿走的那幅。”
  “他是谁?”
  赵广信刚要回答,女人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赵广信不做声了。
  王仁山不便再追问下去,他转了话题:“这幅我能要吗?”
  赵广信点头:“可以,不过还差道工序。”
  “您这道工序得用多少天?”王仁山皱起了眉头。
  “你等着,一会儿就完。”赵广信接过王仁山手里的画,出门来到院子里。
  他把放在墙角的一个铁架子往外挪了挪,将画搁在铁架子上,又拿起旁边的一个粗瓷盆,里面放了些柴火,点燃,放到铁架子底下。
  王仁山站在院子里,仔细地看着。不一会儿,赵广信灭了柴火,把画拿起来。
  果然,画面上出现了自然老化的效果,这就和在荣宝斋的那幅相差无几了。
  付过银子,王仁山带着画日夜兼程赶回了荣宝斋。
  已经将近午夜,张喜儿还在荣宝斋后院的北屋里整理账簿。这回要不是仁山,铺子的损失就大了,他这个掌柜的是不能再干下去了,与其等着东家辞退,不如自个儿主动辞职,他要连夜清理好账目,明天一早就去找东家。突然,张喜儿隐约听到了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一匹快马风驰电掣,在荣宝斋的门前停下,一名少校军官跳下马来,急速地敲响了荣宝斋的大门。
  新来的学徒赵三龙睡眼惺忪地爬起来,打开门:“先生,您找谁?”
  “我找庄掌柜的。”
  “庄掌柜的?”赵三龙一时愣住了,他满脸狐疑地打量着来人,“庄掌柜的已经过世了,我们现在的掌柜姓张。”
  “你说什么?庄掌柜的过世了?”军官也是一愣。
  张喜儿赶过来:“长官,您有什么事儿?”
  “你是……张喜儿?”
  “您是……呦,三郎?怎么是您呀?”张喜儿大吃一惊。他隐约记得以前听庄虎臣念叨过,三郎卷走了额尔庆尼的大部分家产和他的七姨太逃跑了,如今,怎么鸟枪换炮又杀回来了?
  三郎带着七姨太逃到了奉天省的辽沈道,突然之间从奴才变成了爷,腰包里有了可供挥霍的大笔银圆,枕边长伴如花似玉的女人,三郎自然是找不着北了,他吆三喝四的尽情享乐了一番,可没过多久,他就自动放弃了这种花天酒地的日子,哪怕是倒找钱,三郎也死活不过了——这还得从七姨太的死说起。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三郎陪着七姨太听戏回来,半路上电闪雷鸣,倾盆的暴雨一股脑地砸下来,俩人慌忙跳下敞篷马车,奔向路边的一棵老槐树下去避雨,七姨太跑在前边,先于三郎两步到了树下,就在一瞬间,一个响雷在她头顶上炸开了,三郎永远也忘不了那让他一辈子都心惊胆战的场面:浑身湿漉漉的七姨太突然被雷电照亮,一团耀眼的火光闪过之后,如花似玉的七姨太就变成了一堆黑黢黢的焦炭……
  三郎本来不大相信因果报应之类的说法,可七姨太就是一个明证,而且她的阴魂不散,整夜缠着三郎做噩梦,搞得三郎惶惶不可终日,连上吊的心都有了。卷走主子的家产是七姨太的主意,他是胁从,这不,七姨太先遭了报应,下面就该轮到……可也不能等死不是?三郎左思右想,反正都是个死,不如干脆来点儿刺激的,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尚未花掉的银圆寄回老家孝敬年迈的父母,自个儿上山投奔在辽沈道一带大名鼎鼎的匪首杜老五,入他的绺子干起了打家劫舍的勾当。
  按照当地的民风,当土匪不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当地还有这样的谚语:男人不当胡子算不得好汉。不但无业游民上山为匪,很多士绅富户也都通匪,否则自家难保,更有桀骜者为土匪通风报信、打掩护,一起坐地分赃。匪首杜老五得知原紫禁城内务府总管的贴身侍卫前来投奔,不禁喜出望外。在他看来,三郎就是皇上身边的人,杜老五一下子觉得自己的身价抬高了许多,遂把三郎留在了身边。杜老五虽然是个粗人,但他志向高远,占山为王并不是他的终极目的。
  一天,杜老五手下四梁八柱①中的一位弟兄从保定探家回来,这位弟兄与当时任北洋警卫军第一旅旅长的冯玉祥是远房亲戚,无意中说起冯玉祥要率部到陕西一带追剿白朗匪帮,杜老五认为机会来了,他率领着一千人马浩浩荡荡地离开老巢,经过长途跋涉,在陕西灵宝投奔了冯玉祥,并为冯玉祥此次剿匪立下了汗马功劳。此后,杜老五随冯玉祥转战南北,屡建战功,不久前,经冯玉祥斡旋,杜老五即将出任北京城防警备司令,此时,三郎已经是杜老五的少校副官了。
  ①四梁八柱:指中国古代以八根柱子和四个柁为主体的一种传统的建筑结构;在东北土匪黑话中指匪首之下的骨干分子。
  三郎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我们司令急着要送礼,听说荣宝斋卖名人字画,特意让我先进京找庄掌柜的联系。”
  “您请进来吧。”
  张喜儿把三郎让进后院东屋,听罢他的要求,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但嘴上还是应承下来:“三先生,您是老熟人了,我们尽量按照您的要求办。”
  第二天,张喜儿来到张家,张幼林好言安慰了一番,做出了一个让张喜儿深感意外的安排:他还继续当掌柜,提拔王仁山当二掌柜的,在大事上,两个人商量着来。张喜儿的眼圈立刻就红了:“可是,差点儿出了大漏子,我这心里头……”
  张幼林把他的话截住:“倒腾古玩、字画儿,哪儿有不走眼的?再说了,连贝子爷都走了眼,怎么能怨你呢?”
  张喜儿的眼泪抑制不住地滚落下来:“东家,您的宽宏大量我张喜儿心领了,不过,我还是那句话,我有多大能耐,我自个儿心里清楚,您什么时候找到合适的人,我立马儿就让位,可我不愿意离开荣宝斋,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给您看库房都行。”
  “瞧瞧,又扯远了吧?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张幼林递过手帕,“李默云的底细打听清楚了吗?”
  张喜儿接过来擦了擦眼泪:“还没有,他在琉璃厂不常露面儿,只和几个人有联系,听说和陈福庆的关系不错,为这个我还请陈福庆吃过一顿饭,可陈福庆在饭桌上净打哈哈,实话是一句都没有。”
  张幼林思忖着:“我总觉得,这画儿像是人家给咱下的套儿。”
  张喜儿一惊:“您的意思是……贝子爷也跟着一块儿蒙咱们?”
  张幼林摇头:“不至于,这个做假画儿的人的确是个高手,也难怪贝子爷看走眼,我是觉得,荣宝斋周围有一群人在盯着我们,这些人藏在暗处,无时无刻不在寻找机会,我们简直是防不胜防啊。”
  “是啊,我连睡觉都睁着一只眼。”张喜儿感叹着。
  回到铺子,张喜儿在荣宝斋门口遇见了《京报》的社长邵飘萍,他手里拿着一篇新闻稿,正对身边的年轻记者交待:“这几个地方改一下就可以发稿了,你先回去,我在荣宝斋买点东西。”
  张喜儿迎上去:“邵先生,您刚忙完吧?”
  邵飘萍转过身来:“张掌柜,我今天是特意过来,上回您给我推荐的那种毛笔,非常好用,这次我要带五十支,送给报社的同事。”
  “您请进吧。”
  进了铺子,张喜儿招呼邵飘萍坐下,倒上茶,然后从一个大笔筒里抓出一把毛笔,“哗啦”一声放在柜台的玻璃板上,用手掌一捻,只见所有的毛笔都向一个方向滚动……
  邵飘萍笑道:“荣宝斋的笔果然是名不虚传,别小看‘滚笔’这两下子,若不是每枝笔的笔管都又直又圆,断不会出现这种效果。实话对您说,为寻好笔,我跑遍了京城所有的南纸店,这么说吧,几乎没有让我满意的,唯独荣宝斋的笔,我挑不出毛病来。”
  “邵先生,您过奖了,就冲您这句话,我们也不敢有丝毫的怠慢。”
  赵三龙捆着毛笔,张喜儿在邵飘萍身旁坐下:“我这儿还有新印出来的仿古器物诗笺,您不来两沓儿?”
  “我先看看。”
  云生拿来诗笺,邵飘萍翻看着,此时,一个身穿西装、腆着肚子、满脸横肉的中年胖子走进来,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侍从。
  云生迎上去:“先生,您用点儿什么?”
  侍从抢上一步介绍:“这位是国会议员张乃光先生。”
  云生抱拳:“幸会,幸会。”
  张乃光瞥了一眼邵飘萍,粗声大嗓地嚷嚷着:“听说荣宝斋卖名人字画儿,把值钱的都给我拿出来。”
  “您这边请。”
  张乃光随云生走到悬挂着名人字画的西墙边,他粗暴地用手扒拉墙上的字画儿,云生站在旁边皱皱眉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个,这个,这几张,我都要了。”
  云生诧异地看着张乃光,小心翼翼地说道:“先生,这不成啊。”
  张乃光的眼睛一瞪:“怎么不成?”
  云生指着溥心畲的一幅青绿山水:“这个已经有主儿了。”
  “有主儿的怎么还挂在这儿?”张乃光显然很不满。
  “刚裱完,还没干透呢。”
  张乃光看了一会儿,又转回来:“嘿!我还就瞧上这张了,溥——心——嗯?这字儿我怎么没见过?你说,多少钱吧?”
  王仁山从铺子后门进来,他紧走几步来到张乃光面前,赔着笑脸:“这位先生,您给多少钱也不能卖,您瞧瞧,这儿题着款儿呢。”
  “题款儿怎么了?换上我的名儿不就得了?”
  王仁山很为难:“那哪儿成啊,这个……我跟客人没法儿交待呀。”
  “客人?什么狗屁客人?小子,你知道我是谁吗?”张乃光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
  “您……”王仁山灵机一动,依旧赔着笑脸,“您是位爷。”
  张乃光的脸紧绷着:“这么说吧,我到这儿来买画儿是看得起你们荣宝斋,别不识抬举,老子就是不给钱,今天这画儿也照拿,你信不信?”,王仁山点头哈腰:“那是,我信,我信……”
  铺子里的气氛紧张起来,邵飘萍站起身,缓步走过来,他不紧不慢地说道:“您是张乃光先生吧?我正要到府上拜访呢,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邵飘萍伸出手去和张乃光握手。
  张乃光显得很尴尬:“你是……”
  “《京报》社长邵飘萍。”
  张乃光的侍从赶紧趴在他的耳边耳语了两句,张乃光恍然大悟:“噢,邵大记者,久仰,久仰。”
  “您什么时候有时间呵?”
  “我这些日子忙得很,过一段儿再说吧。”张乃光推辞着。
  “忙得很还有闲心逛琉璃厂?”
  “哪儿是逛啊,方方面面的都得送礼,我是奔着荣宝斋的名人字画儿,直来直去。”张乃光想赶紧脱身,他四处张望着,“掌柜的呢?”
  张喜儿走上前:“我就是。”
  张乃光指着刚才选好的几幅:“这几张,都给我包上。”
  “快!手脚麻利点儿。”张乃光的侍从在旁边催促着。
  王仁山指着溥心畲的那幅:“您看,这张就免了吧?”
  张乃光翻了翻眼睛,碍着邵飘萍的面子不便发作,但又不甘心,于是甩出两句话:“过些日子我还来,你们呢,多预备点儿活人画的,别净弄死人的充数,送人晦气!”
  在场的人都听得目瞪口呆,张乃光毫不理会,他对邵飘萍拱拱手:“邵大记者,失陪了,改日,我请邵先生吃饭,还指望邵先生笔下留情哟。”说完,和侍从匆匆离去。
  张喜儿看着张乃光的背影悄声问:“邵先生,这位是什么人呀?穿着西装,还带着护兵。”
  邵飘萍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愤愤地答道:“国会议员,谁知道是怎么当上的,这人以前是吴佩孚手下的一个师长,还当过镇守使,脱了军装换上西装,怎么也摆脱不了丘八的蛮横之气。”
  张喜儿双手作揖:“邵先生,多亏了您帮忙儿,要不然今儿个还不定怎么收场呢,太谢谢您了!”
  邵飘萍摇摇头:“张掌柜不必客气。”
  伊万在北京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前些日子,他的一位朋友来信邀他们全家去美国,权衡再三,伊万决定赴美。
  启程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张幼林到前门火车站为他们送行。在站台上,伊万和张幼林紧紧地拥抱着,他动情地说道:“感谢你对我们全家的帮助,有机会,欢迎你到美国来旅行。”
  “路上多多保重!”
  伊万带着孩子们先上了车,秋月的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长方形盒子,她默默地看着张幼林,言语未出,已是泪流满面。
  “秋月姐,我真不愿意你们走。”张幼林掏出手帕递给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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