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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14 都梁 (当代)
  “官府没压压义和团?”
  “告诉您吧,根本压不住!”
  庄虎臣瞪大了眼睛:“压不住?那他们要是到了京城会怎么样?”
  王雨轩摆摆手:“不好说,照这么闹,义和团进京城是早晚的事儿。”
  庄虎臣的心一沉,脸上立刻愁云密布。
  西山卧佛寺的门前有不少摆摊的,卖供香、卖蜡烛、卖水果、卖山货,还有算卦的、相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香客们络绎不绝地走进寺门,人来人往很是热闹。
  左爷带着黑三儿、柴禾从马车上下来,左爷东张西望着:“咱们来早了?怎么没见老康的人影儿?”
  “我也没见到八爷……”“八爷”俩字儿一出口,柴禾赶紧摇头否认,“不是,不是,是老康,我在东皇庄也没见到老康,只是有个自称是他侄子的人接见的我,他收下您的帖子,答应把您的口信儿传给老康。”
  “这倒也不奇怪,但凡是江湖上成名的人物,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得,我先溜达溜达,你们俩也随便走走。”左爷和黑三儿、柴禾分开了,他在商贩的摊位间闲逛着。左爷走过一个算卦摊,算卦先生叫住了他:“先生请留步。”
  左爷站住了:“干吗呀,想给我算一卦?可以,不过我可丑话搁在前头,算得不准大爷我不给钱。”
  算卦先生是个中年汉子,个头不高,长着一脸浓密的胡须,他似乎并不介意:“这位先生,您误会了,我不想给您算卦,只是想告诉您,今年在您身上恐怕要有些大事发生,您若是不信,就只当我什么也没说。”
  左爷笑道:“算卦的我见得多了,都是来这套,上来先唬一把,不是近来有血光之灾就是最近要发大财,反正是算来算去,把别人的银子算计到自己腰包里才算完,我说得没错吧?”
  算卦先生也是微微一笑:“先生倒是快人快语,那好,我来说一说,您看准不准:先生最近心里有事儿,可能是有个本事在先生之上的人挡了先生的路,于是乎,先生心里动了……”说到这儿,算卦先生闭了嘴。
  “动了什么,怎么不说了?”
  算卦先生把嘴凑到左爷的耳边,小声说道:“动了杀机!”
  左爷浑身一震:“你……你是什么人?”
  算卦先生神态自若:“算卦的,正如您说的,把别人的银子算计到自己腰包里。”
  “我看你不是算卦的,你究竟是什么人?快说!”左爷凶相毕露,算卦先生哈哈大笑起来,只见他伸手抹了一把脸,扯下假胡须:“左兄,看看我是谁?”
  左爷愣住了:“你是草上……哦,你是八爷……”
  不错,此人正是活动于京津唐地区的著名杀手、江洋大盗康天心,人称“康小八”,绰号“草上飞”。康小八轻声说道:“左兄,我如约来了,把你的手下人支远点儿,不要让他们见到我。”
  左爷四处看看:“八爷,咱们借一步说话。”
  俩人来到了附近的一片树林里,左爷拱拱手:“八爷,这事儿只有仰仗八爷您了,您若是不出手,他霍震西就没人治得了啦。”康小八靠在了一棵树干上:“左爷,你的意思,是出钱买霍震西的项上人头?”
  “是这个意思。”左爷点点头。
  “左爷能出个什么价儿?”
  “一千两,如何?”
  “先付一千两,事成之后再付一千两。”康小八的口气不容置疑。
  “两千两?”左爷沉默了片刻,“多了点儿吧?您高抬霍震西了,他的脑袋恐怕值不了两千两银子。”
  “那就算咱们什么也没说,您待着,我告辞了!”康小八转身要走,左爷上前拉住了他:“别价,别价,八爷,您性子也忒急了,我不是和您商量吗?”
  “左爷,江湖上的事儿您该门儿清啊,仨瓜俩枣的买不来刺客,更何况姓霍的也是武功过人,要不是如此,你也犯不上来找我,是不是这个理儿?”康小八的眼里不揉沙子,左爷还想再砍砍价,于是说道:“是这个理儿,可两千两……实在是多了点儿,八爷,您能不能再让点儿?你我好歹是共过事儿的兄弟。”
  康小八摇头:“恐怕不行,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你说是不是?”
  “八爷,姓霍的虽说有些功夫,可八爷您恐怕不会和他比试拳脚,您不是还有两把‘喷子’吗?您二拇哥一动,甭管是什么武林高手,都得趴下,所以说嘛,这件事对您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
  “左爷,你这句话才算说到点子上,明说吧,我的价儿是高了点儿,可高就高在这两把‘喷子’上,你到江湖上打听打听,除了我康八爷,谁还有‘喷子’?”
  “得嘞,我说不过您,两千两银子,我认了,明儿个我打发人先给您送一千两,余下的事成之后付,可有一样……”左爷停住了,他正在琢磨着下面的话怎么说出口,康小八替他说出来了:“以霍震西的项上人头为凭。”
  左爷点点头:“没错,我订的货就是姓霍的脑袋,我得验完货再付那一半儿银子。”
  康小八瞟了左爷一眼:“左爷,这我也得事先说清楚,我只要姓霍的性命,对他的脑袋没兴趣,你总不能让我拎颗血淋淋的人头招摇过市吧?这不明摆着自己往捕快的刀口上撞吗?”
  “那也总得有个凭证啊,要不然我凭什么相信您?”
  “嘿嘿!”康小八干笑两声,“凭康八爷的江湖名声,你就得相信,不然我们各走各的,这事儿就算了。”
  左爷见价钱砍不下来,嘴上就服了软:“到底是鼎鼎大名的康八爷,连谈生意都这么横,霸王硬上弓,说一不二啊,好吧,咱们就算谈定了,干掉姓霍的,您给我捎个信儿,我把余下的银子给您送来,姓霍的是死是活,全凭您八爷一句话。”
  “一言为定,咱们可以成交了。”说完,康小八对左爷拱拱手,转身消失在树林的深处。
第十二章
  一大早,张山林提着鸟儿笼子就过来了,他站在院子里,大着嗓门:“我大侄儿呢?”
  张李氏正在院子里梳头,赶紧把一根手指头竖在嘴边,示意他别出声。张山林没理会嫂子的意思,自顾自地嚷嚷开了:“幼林怎么那么懒啊,这都什么时候了,还不起来啊?幼林,幼林!”说着把鸟笼子放在窗台上,就要进屋。
  张李氏赶紧拦住,压低了声音:“哎哟,他叔儿,你轻着点儿,幼林还睡着呢。”
  张山林大大咧咧,依旧是大着嗓门:“嫂子,这都是您给惯的,在洋学堂里,他敢这样儿吗?”
  张幼林系着上衣的扣子,打着哈欠从东屋里出来:“叔儿,什么事儿啊?”
  张山林凑过去:“大侄儿,我又淘换两只鸟儿来,你喽喽?”
  张幼林“嗯”了一声,伸了个懒腰,又回去了。张山林提起鸟儿笼子跟了进去:“这两只鸟儿,嘿,甭提了……”
  赵妈站在门口问:“少爷,晌午您想吃点儿什么?”
  张山林抢着回答:“还是老三样儿,酱汁儿中段儿瓦块儿鱼、瓤冬瓜卤香鸡、真四眼井的麻豆腐,”他略微想了一下,又补充道:“外加一碟儿拍小萝卜儿,可别忘了放蒜泥。”
  张幼林从横竿上取下手巾:“叔儿,您接得倒快,到底咱俩谁想吃啊?”
  张山林满面笑容:“大侄儿,你这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陪着你吃,唱还说我那俩鸟儿……”张幼林打断了他:“叔儿,我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义和团把北洋师范给占了,教习都躲到京城里来了。”
  张山林听罢,愣了一下,继而又喜上眉梢:“那好啊,这样儿我就能见天儿来找你了……”
  张幼林洗漱完毕,吃完早点,张李氏就催着他念昨儿晚上李妈在大门口捡到的一张义和团的揭贴。
  张幼林先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然后一字一顿地念道:“今拳下令,军民得知,拳来京也,到了二四共一五,天下红灯照,大火烧得苦……”
  “等等,‘大火烧得苦’是什么意思?”张李氏警觉起来,张山林放下茶碗:“嫂子,您别打岔,让幼林接着念。”
  张幼林又念下去:“东南有真神,降下兵八百万,能扫去洋人,死了教匪,上能保国,下能安民,每家大门前,贴符一道,红布一尺,俱贴上坎,避火灾也……”
  “符一道,布一尺,就能避火灾啦?”张李氏显然不大相信,张幼林指指手中的揭贴:“妈,还有呢,‘红布上别小花针三个,以免刀枪之祸……”
  听到这儿,张李氏的心不觉一沉:还要有刀枪之祸?她的脑子迅速地转动起来:那铺子怎么办?要是被抢了呢?幼林该不会卷进去吧?还有秋月,唉!这个秋月呀……张李氏思绪万千,后面儿子又念了些什么她几乎都没听进去。过了良久,张李氏才定下神来,铺子好歹有庄虎臣照应着,着急也是白搭;幼林呢,这回说什么也得把他看住了,只是秋月……
  张李氏抬起头来:“幼林啊,你再去看看秋月,还是劝她搬过来住吧,唉,这市面上乱糟糟的,秋月孤零零的一个人,我不放心啊!”
  “也是,幼林,你再好好劝劝她。”张山林也附和着。
  “我待会儿就去。”张幼林答应得十分痛快。
  来到秋月家,姐弟俩坐在了院子里的石桌旁,小玉栽种的茉莉已经开花了,微风中传来阵阵醉人的清香。秋月虽然比以前憔悴了,但依旧美艳,她顺手摘下几朵白色的小花,放进了张幼林的茶碗里。张幼林很喜欢和秋月在一起的这种温暖的感觉,在内心深处,他渴望这种温暖能够陪伴终生……
  “幼林,想什么呢?”
  “噢,没想什么。”张幼林把母亲的意思又重申了一遍,秋月还是一口回绝了:“你们的好意姐姐心领了,这是我自己的事,不能给你们添麻烦。”秋月瞩望着远方,目光散淡。
  这也在意料之中,因为张幼林太了解秋月了,她是个内心极刚强的女人,除了她的美貌、善良和才华,这一点也很打动他。张幼林沉默了半晌,鼓足勇气说道:“秋月姐,我……”张幼林停住了,回头看了一眼小玉,小玉知趣地退下了。
  “秋月姐,我要娶你!”张幼林站起身,注视着秋月,目光中闪烁着某种异样的光采,秋月一时愣住了。
  “我说的是真话,只要你答应,我就不去北洋师范念书了。”
  片刻,秋月回过神来:“幼林,姐姐知道你的心思,我替杨大人谢谢你!”
  张幼林满脸通红:“我,我真的想娶你!”
  “姐姐心里只有杨大人,别人谁都不嫁。”秋月说着,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张幼林只得作罢。
  墙上的挂钟“当、当”地敲起来,已经是晚上十点了,贝子爷站起身:“得,我该走了。”
  额尔庆尼把贝子爷送到了大门口,贝子爷欲言又止:“那个……我托你打听的事……”
  额尔庆尼一拍脑袋:“瞧我这记性,差点儿忘了,那天跟秋月姑娘从咖啡厅里出来的那个洋人,是俄国大使馆的外交官,后来遇见的那位小爷,您猜是谁?”
  “谁呀?”贝子爷显得兴致盎然,额尔庆尼神神秘秘,还凑近了他的耳朵:“就是和咱们一块儿玩鸟儿的那个张爷的侄子!”
  “这就好办了,赶明儿让徐管家打听打听,你回去吧。”贝子爷心满意足地上了轿子,打道回府了。
  贝子府的徐管家大号徐连春,三十来岁,个头不高,但人很精明。徐连春从小就在府里,他父亲是伺候老贝勒爷的,徐连春长大以后就接了父亲的班。他对花鸟虫鱼都有喜好,也下过工夫钻研,加之从小长在府里,见多识广,也算是京城有名的玩家,和张山林是老熟人了。
  这天早上出去遛鸟的时候,徐连春故意拐了个弯儿,还在张山林家附近溜达了一小会儿,看见张山林提着鸟儿笼子从大门里出来了,这才装做是偶然碰上的样子打起了招呼:“张爷,您早啊。”
  “徐管家?可老没见了,这阵子你净忙乎什么呢?”
  俩人并排走在街上,寒暄了几句,徐连春就切入了正题,问起了张幼林。
  “说起我那侄子,嗨,甭提了!聪明是真聪明,可就是……”张山林停顿了一下,语调低下来,“有点儿不走正道儿,还贼大胆儿,净出幺蛾子,他妈为了他,整天提心吊胆的。”
  “听说,您那侄子和从秦淮河出来的秋月姑娘,关系可不一般哪。”徐连春偷偷地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着张山林,张山林并不避讳:“是不一般啊,秋月的爷爷和我父亲是至交,他们俩以姐弟相称,我那侄子干了坏事儿不敢回家,还躲到秋月那儿藏起来,秋月还真护着他!”
  “敢情是这么档子事儿,”徐连春放心了,他往张山林身边凑了凑:“我说张爷,您可得帮我个忙儿。”徐连春详细地说明了贝子爷的意思,张山林觉得这是件好事儿,人家贝子爷好歹是皇亲国戚,比杨宪基可不差,他甚至为秋月能有这样一个归宿而高兴,于是就拍着胸脯,大包大揽地应下来。
  芳林苑离京城有二百多里,在一个山脚下,四周荒无人烟,杨宪基就栖身在一处早已废弃、残破不堪的道观里。此时皓月当空,地上洒满了银色的月光,杨宪基在北屋内就着油灯微弱的亮光写字。屋里的陈设可谓寒酸,只有一张桌子、两把破椅子、一只木箱和一个用门板临时搭起来的单人铺,铺上散乱地堆放着杨宪基写的书法条幅。
  杨宪基的爱犬大黄懒洋洋地趴在地上打着瞌睡,突然,大黄一激灵,前腿站起,后腿一蹬蹿出了屋子,对着大门狂吠起来。杨宪基抬起头,外面传来了敲门声。
  来人居然是伊万,杨宪基十分诧异:“你怎么来丁?”
  伊万身旁还站着一个矮个子年轻人,他叫贾二,生得贼眉鼠眼,是距芳林苑十里之外贾村的村民。贾二看着伊万:“洋大人,我可给您送到了。”伊万递上银子:“谢谢你。”贾二接过银子一看,不觉心中一阵狂喜,转身就走。没走多远他又停下,悄悄地潜回去,隔着门缝向里面窥视了一番,这才快步离开。
  杨宪基让进伊万,给他端来一碗水,伊万接过碗一饮而尽,样子像是渴坏了。杨宪基关切地问道:“都这个时候了,你怎么还敢离开京城啊?”
  伊万耸耸肩,摊开手:“没办法,我要办公事。我离开京城的时候局势还没有恶化,等我办完了事却回不去了,你们的军队和义和团居然结成了联盟,把东交民巷的使馆区封锁了,真是太不像话了,这是违反国际公法的行为。”停顿了片刻,伊万继续说道:“局势还在继续恶化,英、法、德、俄、美、日、意、奥八国政府已经向中国派出了远征军,目前正在途中,八国联合军队一旦登陆,京津地区少不了要有场恶战,结局如何,殊难预料啊。”
  “那北京城里怎么样了?”
  “北京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之中,义和团成了这座城市的主宰,它有很多被称为‘坛’的基层组织,但坛与坛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谁也指挥不了谁,无论是哪个政府想与它谈判都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庞大的民间组织竟然没有一个统一的首领,更奇怪的是,义和团 然提出要杀‘一龙二虎’,‘一龙’就是皇帝,‘二虎’是总理衙门大臣庆亲王奕劻勖和洋务派首领李鸿章,上帝啊,简直不可思议!”伊万一个劲儿地摇头。
  杨宪基思忖片刻:“伊万先生,你是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的?”
  “秋月小姐花银子买通了路卡,托人送我来躲一躲,她说你这里远离京城,应该是安全的。”
  杨宪基背着手在屋里踱了几步,又停下:“刚才送你来的人可靠吗?”
  “应该可靠吧,我可没少花银子。”伊万掏出身上的银子和秋月的一封信递给杨宪基,“这是秋月让我带给你的。”
  杨宪基接过银子放在了桌上,秋月的信却攥在了手里,没有立即打开。秋月的信是用一块粉红色的绢精心包裹着,看着它,杨宪基陷入了沉思。伊万见此情景,站起身走到铺的旁边,欣赏杨宪基的书法。
  杨宪基沉思了良久,把银子和信又退给伊万:“伊万先生,我这一遭贬,什么时候能翻身就不好说了……秋月还年轻,不能就这么空等着。”
  伊万没有接:“秋月在京城到处托人,想让你尽快官复原职。”
  杨宪基摇摇头:“恐怕很难,我们这批人的案子都是老佛爷钦定的。”
  “我也找人查过你的案卷,唉……这案子短时间内翻过来,是不太容易。”
  杨宪基注枧着伊万,诚恳地说道:“秋月,就托付给你了!”
  伊万大为惊诧:“为什么?”
  “这些年,你对她一直很有感情,现在,总算能圆你的梦了!”
  “你还活着,这是不可能的,秋月她也不会同意……”伊万使劲地摇着头。
  伊万一路颠簸,杨宪基没有像样的东西招待他,只做了一碗萝卜汤,伊万就着窝头喝下,还连声说“好喝”。
  杨宪基苦笑着看着他:“有件事儿我一直没想明白,你是个洋人,自从在秦淮河认识秋月,就对她一往情深,这是为什么呢?”
  伊万陷入了沉思:“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我少年的时候,在我的恩人莫里斯神父那里看到过一幅中国的《仕女图》,画上的女子仪态万方、美艳绝伦,她成了我梦中的情人。就是为了寻找她,我来到了大清国,我走过很多地方,当我第一次在秦淮河见到秋月的时候,我吓了一大跳!”
  “怎么啦?”杨宪基觉得蹊跷。
  “秋月就是《仕女图》上画的那个女子,那种神态,那种感觉,太像了!我好像突然找到了很多年前失去的某种心爱之物,那一瞬间,真是永世难忘!那时候,我特别希望把秋月带回俄国……”伊万的目光中流露出淡淡的忧伤,“可秋月的心里,只有你杨宪基一个人!”
  贾二是个混混,从小父母双亡,只有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哥哥相依为命。由于他平日里游手好闲,时不时地还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嫂子进门后没多久就把他轰了出去。
  贾二平时穷得叮当响,刚才伊万付给了他五两银子,这对贾二来说算是笔巨款了,长这么大他也没见过,就算是天天喝酒吃肉也能过上它一两个月的。贾二把银子紧紧地攥在手里,到了村里没有直接回他的破窝棚,而是叫开了哥哥贾大的家门。
  哥俩站在院子里,贾二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大哥,有个发财的事儿!”
  “啥?”贾大刚从睡梦中惊醒,还没回过神来。
  贾二凑近了贾大的耳边低声说道:“有个洋人,刚才让我给领到芳林苑去了,估摸着,他身上带着不少银子!”贾二的目光里流露出了贪婪。
  “就一个人?”贾大清醒了,贾二点点头:“就一个。”
  沉默了一会儿,贾大开口了,他有些犹豫:“真要是干了,就是出人命的事儿,他还是个洋人……”
  “大哥,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呀,眼下,杀的不就是洋人吗?”
  贾大和贾二不同,对杀人还是有些畏惧,贾二急了:“发财的事儿,你干还是不干?”
  “发财”二字刺激了贾大,他一咬牙:“那就干吧!”
  贾二喜上眉梢:“大哥,这就对了,不过光咱俩不行,那洋人人高马大的,得再招呼几个兄弟,旧道观里那只看家护院的大黄狗,也得先想好了怎么对付……”
  俩人商议了一阵,又叫来两个村民,提着短刀和斧头匆匆向芳林苑赶去。
  杨宪基和伊万还在聊着,突然,大黄警觉起来,它冲到院子里,对着东墙外狂吠。杨宪基跟出来看了看,没发现什么,拍了拍大黄,又回到屋里。
  “这日子过得可不太平啊!”杨宪基在伊万的对面坐下,话里充满着忧虑。“你这里孤零零的,离村子那么远,安全吗?”
  杨宪基看了看伊万,自嘲地回答:“我一个被扫地出门的人,家徒四壁,还有什么安全不安全的?”
  大黄在院子里拼命地叫着,杨宪基一怔:“大半夜的,准是有事儿!”说着他站起身,走到铺边上蹲下,伸进半个身子,使劲推了推,下面的机关“啪”地发出一声响动,接着一块石板被推开了,露出了一个洞口。
  伊万目睹这一切感到十分诧异,杨宪基站起身来:“大黄叫的不对头儿,你是洋人,我心里不踏实,这是个暗道,你出去以后沿着河边走就能到县城。”
  “这里怎么会有暗道?”伊万很是疑惑。
  “以前这儿是一个道观,曾经很富有,遭土匪抢过,道长就修了这么个暗道,以防不测。”
  大黄在院子里兜着圈子,冲墙外拼命地叫着,一个纸包从院墙外扔进来,大黄跳起来,扑了上去。
  杨宪基催促着:“你还是先下去躲躲,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再叫你出来。”杨宪基把油灯递给伊万,又补上一句:“秋月就托付给你了!”
  伊万小心地钻进了暗道,杨宪基粑石板推上,又把床铺上的书法条幅挪到了石板上,做好伪装,这时,院子里传来大黄异样的叫声。
  杨宪基来到门口,只见大黄无力地瘫在院子的中央,七窍出血。杨宪基快步上前,惊叫着:“大黄,你怎么了?”
  大黄瞪着可怜的双眼,伸了伸爪子,无助地看着杨宪基。这时,贾大和贾二翻墙跳进了院子,杨宪基大喝一声:“干什么的?”
  暗道内,伊万听出外面不对头,他拼命地推石板,但石板已经被机关牢牢地锁住,他竭尽全力,但石板还是纹丝未动。伊万摇摇头,只好沿着暗道迅速离开。
  院子里,贾二手握短刀逼住杨宪基,他踢了踢已经奄奄一息的大黄:“嘿,这见血封喉夺命散还真他妈灵验!”
  贾大跑到大门处拉开了门栓,另外两个村民也进了院子。
  “那洋人呢?”贾二恶狠狠地问道,杨宪基此时已经平静下来:“你们来晚了,那人已经走了。”
  贾二满脸狐疑:“不可能!”说着,给贾大打了个手势,贾大和一个村民看住杨宪基,他自己带着另一个村民小心地摸向了北屋。
  北屋里空空如也,贾二嘟囔着:“还真跑了?”就着月光,突然,贾二发现了桌子上的一包银子和秋月的信,立刻扑了上去。
  贾二拿着银子和秋月的信从北屋里出来:“弟兄们,没白来,银子在这儿哪!”
  杨宪基被村民用刀逼住,动弹不得,他喊道:“银子你们拿走,信给我留下!”
  贾大从贾二手里抓过信,刚要扔给杨宪基,被贾二拦住了:“慢!”贾二把银子塞给贾大,又从贾大手里抓回信来,打开绢包,翻过来、掉过去地仔细看起来。
  贾大不耐烦了:“你他妈又看不懂,他要就给他吧。”
  “不行,万一藏着银票呢?”
  贾二的心思还在信上,从北屋里出来的那个村民凑近贾大耳语:“大哥,这人怎么办?”贾大捅了捅贾二,贾二使了个眼色,示意杀掉杨宪基。贾大犹豫着,没动手。
  贾二断定秋月的信不是银票,就把包信的粉绢又抖了抖,对杨宪基说道:“这个,就不给你了。”说着,把粉绢揣进了怀里。
  用刀逼住杨宪基的村民退到了一边,贾二走近杨宪基,脸上露出了阴笑,他左手把秋月的信递向杨宪基,紧跟着,右手握着的短刀却后发先至,“噗”的一声捅进了杨宪基的右胸。
  杨宪基正伸出右手要接秋月的信,猛然被刺,他惨叫一声,鲜血立刻涌流出来。
  即便如此,他还在挣扎着去夺贾二手里的那封秋月的信。贾二一把推倒了杨宪基,狞笑着:“事情已经干了,就不能留活口,这是规矩……”
  贾大和另两个村民一时都被吓得呆若木鸡。
  天色已然渐渐发向,贾二推了推他们,三人醒过味来,随着贾二仓皇离去。
  杨宪基躺在院子里,鲜血染红了身下的一片土地,秋月的信散落在他的身旁,慢慢地,也被鲜血染红。杨宪基已经陷入了昏迷状态,恍惚之中,秋月的倩影在他眼前晃动着,飘然而来,又飘然而去……
  冤家路窄,那天庄虎臣把额尔庆尼送到荣宝斋的大门口,看着额尔庆尼上了轿子:“额大人,您放心,这两天我把货备齐了就打发伙计给宫里送过去。”
  张山林提着鸟笼子走过来:“庄掌柜的!”庄虎臣一转身:“东家,遛鸟儿去啦?”
  听到“东家”二字,额尔庆尼从轿子里探出头来,这一看不要紧,他不禁愣住了:“敢情荣宝斋是张爷家开的?”
  庄虎臣搭讪着:“额大人,您也认识张爷?”额尔庆尼的脑袋又缩了回去:“京城里玩鸟儿的,谁不认识张爷。”
  张山林紧走两步:“哟,额大人,您这就走啊?”额尔庆尼在轿子里隔着小窗户招招手:“张爷,回见!”这可是个好消息,额尔庆尼心想,张爷是荣宝斋的东家,这就好办了!
  当然,这一切张山林还都蒙在鼓里。几天之后的一个早上,张山林提着鸟儿笼子走在护城河边一条宽敞的大道上,前后甩着两只胳膊正遛在兴头上,突然看见徐管家迎面从马车上下来,他稍一愣神,接着转身就往人群里钻。天地良心,徐管家托办的事张山林不是不帮忙,只是刚跟嫂子开口就被回绝了,据嫂子说,秋月姑娘还在给杨宪基四处活动,她有话,除了杨大人谁也不嫁。末了,嫂子还劝他少管这种闲事。张山林无颜再见徐管家,只好躲了。
  徐管家就是冲着他来的,能叫他躲了吗?在下一个街口,张山林刚拐出来,徐管家就站在一家店铺的台阶上叫住他:“张爷,您躲什么呀?”
  张山林满脸尴尬,只好硬着头皮走过去:“没……没躲呀。”
  “托您办的事儿,怎么样了?”
  张山林佯装不知:“什么事儿啊?”
  徐管家不阴不阳的,口气和上次大不相同:“您这是装傻吧?我可听额大人说了,您是荣宝斋的东家,额大人是谁呀?那是贝子爷的兄弟!荣宝斋大笔的买卖可都攥在额大人手里呢,您掂量着吧。”徐管家把张山林晒在一边,自顾自地遛鸟儿去了。
  张山林愣了片刻,赶紧追上去:“嗨!徐管家,敢情你说的是那事儿啊,这可不能急,正托着人呢!”他只好撒了个谎。徐管家脚下没停,依旧是不阴不阳的:“秋月姑娘不是你们张家的世交吗,还用得着托人?我看您是不想办吧?”
  “不敢不敢,”张山林脑袋摇得像拨浪鼓,“贝子爷哪儿得罪的起呀,你再容我几天,容我几天……”张山林心想,今儿个真是倒霉透了。
  一大早,康小八就盘腿坐在炕上撄弄他那两支“喷子”,他估摸着这两天该有信儿了。康小八的“喷子”是两支左轮手枪,那还是三年前,他从一个叫威尔逊的英国商人手里买到的,口径0.4英寸,弹容6发,有效射程100米,是英国建在印度加尔各答的达姆达姆兵工厂的产品。在1900年的中国民间,拥有这种武器的职业杀手,无疑是令人生畏的。
  只见康小八将手枪拆卸开,仔细地用软布擦拭着每个零件。一个喽啰急急忙忙走进来:“八爷,那姓霍的有动静了。”
  康小八不动声色地继续擦着:“说!”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盛昌杂货铺附近盯着,那姓霍的这几天又是备货又是买马,看样子肯定是要出远门了,后来我碰见盛昌杂货铺的一个小伙计,听那小伙计说,霍爷打算明天早晨出发,走南口、居庸关、怀来,第一天晚上在怀来鸡鸣驿歇脚。”
  康小八拨动左轮枪上的弹巢,将子弹一颗颗装入弹巢:“知道了,你去吧。”
  康小八举起手枪做瞄准状,冷冷地笑了,他的脸上布满了杀机。
  第二天,康小八来到了昌平阳坊一带,他瞄上了路边的一家剃头棚子,就进去佯装刮脸。
  剃头匠边给康小八刮脸边和一位等候的顾客闲谈:“我说兄弟,你听说没有?前两天德胜门外关厢出了人命案子,一个姓张的财主,一家五口全让人杀了,家里的金银细软也都被抢了。”
  “衙门里去人了吗?”顾客问。
  “去啦,捕快们一到先验尸,您猜怎么着?五口人全是让枪打死的……”
  “明白了,肯定是康小八干的。”
  剃头匠有些兴奋:“嘿!您怎么知道?”
  “康小八作案一贯如此,为了几两银子就能杀人,不留活口儿;除了他,哪个强盗有‘喷子’?”顾客分析得在理,剃头匠点点头:“这倒也是,我看也是他干的,这小子是真他妈的伤天害理啊,你有能耐拿枪跟洋人干呀,怎么就会祸害老百姓?”
  顾客接着说道:“嗨,这些日子京城里乱透了,义和团先是烧教堂、杀教民,后来杀红了眼,连朝廷命官也一块儿招呼,还说要杀皇上呢,康小八趁这个乱劲作案,就是趁火打劫啊。”
  “总有一天逮住这伤天害理的东西,把他千刀万剐喂了狗……”
  听到这儿,康小八冷冷地笑了,他微微侧了一下头:“我说剃头的,我这头剃完了没有?”
  剃头匠解开围布:“好了,好了……”
  康小八站了起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问道:“我说二位爷,你们认识康小八吗?”
  顾客坐到了刚才康小八坐过的凳子上:“谁认识这种混账东西。”剃头匠给他围围布:“是啊,我要是看见他,马上报告衙门里,让捕快拿他,这种人,哼!死一个少一个。”
  康小八“嘿嘿”冷笑两声:“今天康八爷就叫你们俩当个明白鬼……”他闪电般掀起衣襟,两支手枪变戏法似的出现在手里,轻声叫道:“大爷我就是康小八!”
  “啪!啪!”两声枪响过后,剃头匠和顾客中弹栽倒,康小八解下剃头匠的围裙系在腰上,弯腰拖走了尸体。
  庄虎臣送一个客户到广安门,只见这里热闹非凡,一队义和团众,大约有三百来人,头上缠着红布,腰上扎着红带子,鞋上都镶着红边儿,手拿大刀、肩扛长矛,举着写有“替天行道、扶清灭洋”的旗子浩浩荡荡向京城开进,守城的清兵恭敬地站立在城门两侧,不住地对看热闹的百姓吆喝着:“给义和团让道儿,让道儿!都往边儿上靠靠……”
  庄虎臣凑到跟前问一个清兵:“兵爷,今儿又来了多少啦?”
  “少说也有好几千了。”
  庄虎臣被眼前的阵势弄迷糊了,这到底算怎么档子事儿呢?他送走了客户,回铺子照了一眼,就到离琉璃厂不远的虎坊桥看义和团的揭贴去了。他在一张揭贴前站住,只见上面红纸黑字写着:“还我江山还我权,刀山火海爷敢钻,哪怕皇上服了软,不杀洋人誓不完!”
  庄虎臣又往前走了走,墙上贴的是:“杀尽一龙二虎三百羊!”他问边上的一位络伊官羔俩看客:“劳驾,您知道这‘三百羊’指的是谁吗?”
  看客压低了嗓音:“‘三百羊’是指一般的京官,义和团说,京官当中只有十八个人可以赦免,其他的人,都该这个。”看客做了一个砍头的动作。
  庄虎臣被吓着了,忙环顾左右,见没有其他的人,这才对看客点点头:“您慢慢瞧着。”说完赶紧抽身走了。
  琉璃厂街上,几个义和团众从远处走过来,他们边走边看,在荣宝斋的门前停住了,其中一人念着门楣上的匾:“荣——宝——斋。”
  另一人凑上去:“这就是荣宝斋呀?听说,这铺子在京城里可是挺有名儿的。
  大师兄挥挥手:“咱们要的是写揭贴用的纸,管它有名儿没名儿呢,进去。”
  义和团众进了铺子,他们东摸摸、西看看,觉得挺新鲜,大师兄态度和蔼:“小兄弟,我要写揭贴用的纸。”
  宋栓赶紧从柜台里拿出一叠:“您看,这么多行吗?”
  “不够,多来点儿。”
  宋栓从后院又抱出了一大摞:“这些,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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