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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梁《荣宝斋》

_11 都梁 (当代)
  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简称“总理衙门”,是大清国为办理洋务及外交事务而特设的中央机构,于1861年1月20日由咸丰皇帝批准成立。总理衙门位于京城的东堂子胡同49号院内,这里原是文华殿大学士、首席军机大臣赛尚阿的宅邸,经过改建,东半部成为京师同文馆——也就是张幼林向往的那所新式学堂的校址,西半部开辟为各部院大臣与各国使节进行外交活动的场所,也是官员们的办公处。
  那天下午,总理衙门章京王雨轩正在埋首撰写给法国公使的一篇公文,衙役轻轻地走进来,呈给他一个装潢精美的册子:“大人,这是琉璃厂荣宝斋的人送来的。”
  王雨轩抬起头来,显得很诧异:“我没跟荣宝斋订什么呀……”他接过了册子,瞟了一跟,就随手扔到了一边,继续撰写公文。
  天色渐晚,衙役进来掌灯,王雨轩放下毛笔,攥了攥发麻的手,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收拾了一下东西,回家了。庄虎臣差人送来的册子,静静地躺在王雨轩的桌子上,被其他的文件盖住了一半儿。
  几天以后,杨宪基因为一件公事来找王雨轩,他坐在王雨轩的对面:“王大人,这个案子涉及洋人,我们刑部不好独断,特意来跟您商量。”
  王雨轩的手下意识地轻轻敲着桌子,面有难色:“这涉及洋人的事儿,不好办啊!杨大人,容我想想。”说罢,王雨轩装了一袋烟,用火石点着,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没有再理会杨宪基。
  杨宪基等得无聊,顺手拿起王雨轩桌子上被文件盖住一半儿的册子翻看起来。
  杨宪基看得津津有味,王雨轩有些好奇:“杨大人,您看什么呢?”杨宪基没抬头,挥了挥手里的册子:“你案子上的缙绅。”
  “缙绅?我哪儿来的缙绅呀?”王雨轩莫名其妙,杨宪基只顾着低头看手里的缙绅,没有应答。王雨轩站起身来走过去,杨宪基把缙绅递给了他。缙绅的封面是黄底红字,印刷精美,右下角刻着一行小字:荣宝斋制。
  “这是哪儿来的呀?”王雨轩思忖着,片刻,他一拍脑袋,“噢,想起来了,荣宝斋的人前天送来的。”
  “能不能借我看两天?”
  “行啊,”王雨轩抱缙绅还给了杨宪基,“这上面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吗?”
  “缙绅能有什么新鲜玩意儿,不过,这上面的官员名录可都是最新的,”杨宪基翻到其中一页,“您看,赵维刚,赵大人被免职;周武言,周大人顶替,这可都是乾清门外,五六天以前才张榜公布的呀。”
  王雨轩凑上去:“嘿,还真是最新的。”
  这时,一个笔贴式走进来:“王大人……”笔贴式看看杨宪基,欲言又止。杨宪基赶紧站起身来:“王大人,您忙着,要不然,这案子您先琢磨琢磨,我回去了,改日再来,这缙绅……”
  “您先瞧去吧,别忘了,下回给我带过来。”
  “一定!”
  送走了杨宪基,王雨轩坐回到椅子上,自言自语:“一本过了时的缙绅,到了荣宝斋,可就旧貌换新颜了……”
  杨宪基这些日子公务繁忙,脑子里的事情装得太多就不免丢三落四,他从王雨轩那儿借来的缙绅就不知放在了何处,衙门、家里都没有,明天还得还给人家呢,他想了想,又急匆匆地赶往了秋月的住处。
  进到小院里来,杨宪基没说什么就开始翻箱倒柜,一副心急火燎的样子。秋月挺纳闷:“杨大人,您找什么?”
  “看见我那本缙绅了吗?我记不清是否带回来了。”
  秋月摇摇头:“没见到,您放在衙门里了吧?是不是有人拿错了?”
  “拿错了倒好,就怕是拿走了不还回来,我可怎么向王大人交待呀!”杨宪基发起愁来。
  “别着急。”秋月也帮着找,俩人边找边聊。
  “要说拿它当宝贝,也就是我们这些个做官的,别人要它,还真没多大用处。”
  “官儿的为什么拿它当宝贝呢?”
  “这缙绅的用处妙不可言,就拿我来说,调到京城的时间不长,除了以前的故旧,别的人,上上下下都不大熟悉,不熟悉就不好办事儿啊,这官场上,你不知道谁跟谁是什么关系,哪句话说不对付,就把人得罪了。”
  “那,缙绅能告诉您话该怎么说吗?”秋月觉得挺荒谬。
  “缙绅虽不能告诉我话该怎么说,可是从荣宝斋出的那本缙绅上,谁和谁是老乡,谁做过谁的上级,谁在这个位子上没待多长时间就调任了,还有,某个职位,最新任命的是谁……总之,有关现任官员的各种详细材料,上面可是应有尽有,你想,这做官儿的,不但想着官儿要继续做下去,还得想方设法寻找升迁的机会,手里有这样一本缙绅,多方便啊。”
  秋月停止了翻找:“您肯定没带回来,恐怕是在衙门里丢的。”
  “唉!”杨宪基垂头丧气,长叹一声,秋月捂住嘴笑出声来:“大人这点事就难住啦?您刚才说是荣宝斋出的,再到荣宝斋买一本不就得了?”杨宪基听罢,眼睛一亮,他一拍大腿:“秋月啊,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荣宝斋里人来人往,显得比以前兴旺了许多,一进门的显著位置还竖起了一块牌子,上面用工整的隶书写着:本店隆重推出——最新缙绅。
  几位官员进了铺子,直奔卖缙绅的柜台,张幼林恭恭敬敬地给每位官员都递上一本。
  杨宪基踱进大门,一眼就看见了牌子,他没急着过去,先在铺子里转了转,等张幼林应酬完了,这才走过去。
  “杨大人,您也买缙绅?”张幼林见着杨宪基挺亲热。
  “幼林啊,你还在当伙计?听秋月说,你已经回家了嘛。”
  “跟我妈说好了,我一边读书一边学徒,早着呢,还有三年才能出师呢。”
  这时,又有几位穿着官服的官员走进来,杨宪基和他们点头打招呼:“哟,您几位都来啦?”
  其中一位徐大人问道:“杨大人,您也消息灵通啊,是来买缙绅的?”
  杨宪基随口附和着:“真是好东西啊,管大事儿了。”
  魏大人有些不以为然:“这玩意儿不是什么新鲜东西,以前别的铺子里也有,荣宝斋的缙绅一出来就不一样了,先是卖价儿不一样,好嘛,价儿高得离谱儿,比别的铺子里的缙绅贵好几倍……”
  “嫌贵你可以不买嘛,或者到别的铺子里去买便宜的。”徐大人半开著玩笑。
  杨宪基却认真地说:“贵是贵了些,可这东西管用啊,你们看看,这都是最新消息,要这么比,我看琉璃厂哪家铺子也比不上荣宝斋,人家还真是消息灵通。”
  张幼林递给杨宪基一本,杨宪基马上翻看起来,刚看了两页就欣喜地抬起头来:“嘿!又变啦?”
  “您这是最新的了!各位放心,我们荣宝斋的缙绅随时会更换,永远是最新的。”
  张幼林看着杨宪基,灵机一动,“打个比方,要是今天下午杨大人接到升职的任书,您瞧着,明天早晨,新的缙绅就出来了,杨大人的新官职是什么,哪位官员顶了杨大人的缺,谁又继任了这位官员的原职,那上面都写得清清楚楚……”
  对张幼林嘴上的功夫,杨宪基那次就领教过了,虽说张幼林把他逼得无言应对,但杨宪基还是打心眼儿里喜欢秋月这个聪明、率真的弟弟,他笑眯眯地看着张幼林:“嗬,幼林啊,你可越来越像个商人了,这主意是你想的吗?”
  “是我们庄掌柜的主意。”
  杨宪基点点头:“不错,我再来一本。”张幼林又拿出一本递给了杨宪基,杨宪基和那几位官员点点头,付了银子,心满意足地走了。
  庄虎臣从紫禁城回来,他在荣宝斋后院的北屋把身上的官服脱下来,换上一身便装就去了前厅。
  几位官员还在卖缙绅的柜台前流连,庄虎臣走到他们面前:“各位大人,还满意吗?”
  徐大人连连点头:“满意,满意!这别的铺子里的缙绅靠不住,怕都是道听途说来的,您这个是正经真东西。”另一位大人也附和着:“庄大人在乾清门外亲手抄来的,能有假吗?”
  庄虎臣喜笑颜开:“各位大人满意就好,满意就好!”
  “庄大人,以后,我们可就经常光顾您这荣宝斋了。”徐大人透着近乎,庄虎臣求之不得:“欢迎常来,我这缙绅,随时更新,保证不耽误各位大人使。”
  几位官员要走了,庄虎臣、张幼林把他们送到大门口,庄虎臣抱拳:“各位还需要什么,我随时让伙计送到府上。”
  徐大人羡慕地指着庄虎臣:“瞧您,多方便,到了铺子里就把官服换了。”
  “要不然,您也到后院儿……”
  “那敢情好,今儿个就不必了,没带着可换的衣裳。”徐大人和官员们上了各自的轿子。
  目送着几顶轿子远去,庄虎臣问张幼林:“幼林啊,听见那位大人的话了吗?你有什么想法?”
  “师傅,咱们得给这些官员布置个歇脚喝茶的地方。”
  “为什么呀?”
  张幼林微微一笑:“师傅,您心里怕是早有打算了,这是故意考我,那我就说了,这些官员从衙门里办完公事,想顺便逛逛琉璃厂,可穿着官服不太方便,回家挨完便装再来又不值当,荣宝斋给他们提供个既能换便装又能歇脚喝茶的地方,以后三六部衙门的官员会越来越多。”
  庄虎臣不动声色:“咱们搭着时间陪他们,搭着银子为他们提供歇脚喝茶的地方,又不收费用,这不是赔本儿赚吆喝吗?”
  “这就是人气,这种聚拢人气的机会可不是每个店家都有的,有了人气还怕没有生意?况且这都是些什么人?大清国的骨头架子呀!”张幼林忽闪着一双灵气四射的眼睛侃侃而谈。
  庄虎臣欣慰地笑了,他爱怜地摸摸张幼林的脑袋:“幼林啊,你小子算上道儿喽!”
  荣宝斋后院的东屋很快就腾了出来,布置停当。墙上新糊了干净的白色墙纸,安好了一排挂衣裳的钩子,屏风放在了墙角,桌椅板凳贴着墙边码放整齐,窗户也换上了新的高丽纸。
  荣宝斋来来往往的客人比以前更多了,铺子里人手不够,庄虎臣又新招了两个学徒——张喜儿和宋栓,生意日渐红火。
  两位官员在门口下了轿子,得子赶紧迎出去:“赵大人、李大人,二位来啦?里面请。”得子直接把他们送到了后院。
  赵大人和李大人在东屋里将官服脱下,换好随身携带的便装,说笑着走出来,进了荣宝斋的前厅。庄虎臣刚送走一拨客人,转过身来还没来得及打招呼,赵大人迎上去,拱拱手:“庄掌柜的,您想的就是周到,这有个换衣裳的地方儿,下了朝,逛琉厂可就方便多了。”
  庄虎臣笑盈盈地还着礼:“别着急,您二位慢慢逛。”
  赵大人和李大人没在荣宝斋停留,直接出了铺子。得子有些失望:“白在这儿换衣裳啊?敢情到别的铺子买东西去了。”
  庄虎臣笑道:“得子,你怎么这么不明白啊,他们把朝服搁在了咱这儿,不是还得回来吗!”
  得子恍然大悟:“噢,掌柜的,原来是这么回事儿……”
  来年招生的时候,张幼林和张继林双双考取了京师同文馆。作为中国新式教育的开端,京师同文馆是大清国在洋务运动中,为学习和传播西方科学而创办的一所具有深远影响的学校,于1861年初由咸丰皇帝批准,与总理衙门同时设立。同文馆开馆之初,只是一所纯粹的语言学校,后来逐渐发展成为一个多学科的综合性高等学府,为朝廷培养了众多的外交人才,1902年并入京师大学堂,与京师大学堂一起成为北东大学的前身。
  那天下午,在东堂子胡同49号同文馆的一间教室里,外国教习正在给学生们上课,他用有些生硬的中文讲道:“无线电报,是意大利人马可尼在前年的夏天,成功研究的,它的原理是电磁感应,电流越浓,感应越远。”
  学生们的年龄大小不一,但都在专心致志地听着,张幼林左手托着腮帮子,右手随时做着记录。
  外国教习看着大家:“谁能告诉我,从法国到英国,直线距离有多长?”
  张继林举手回答:“多佛尔海峡最窄处只有三十多公里,合成我们的华里,有六七十里。”
  外国教习赞许地点点头:“对,从法国到英国只有三十多公里,这三十多公里不用架电线,就可以通电报……”这时,下课的钟声响了,外国教习收起讲义:“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下课!”
  学生们起立,等外国教习走出了教室,才纷纷离去。
  张幼林和张继林漫步在校园里,此时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桃红、鹅黄、淡紫、嫩绿……五彩缤纷的花朵把校园装点得美不胜收,张继林尽情地欣赏着,目不暇接,张幼林却仿佛无动于衷,默默地想着心事张继林捅捅他:“幼林,想什么呢?”
  张幼林幽幽地眺望着远方:“霍大叔有日子没消息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又是一个上朝的日子,进了紫禁城,庄虎臣照例是直奔公告栏。庄虎臣一边看,嘴里一边念唠着:“刘步云,任代州左参将;何世文,任保定副总兵;额尔庆尼,任内务府御用品监管……”念到这儿,庄虎臣突然停住了:“御用品监管?”他正琢磨着,一位官员踱过来,喜滋滋地看着官员任免名录,嘴里哼着京戏:“我正在城楼观山景,忽听得人马乱纷纷……”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额尔庆尼。经过贝子爷的斡旋,额尔庆尼终于调回了京城,而且还号到了一份甜差:内务府御用品监管,这是总管内务府衙门的最高官员之一,与内务府总管等职,正二品,还高升了,额尔庆尼自然是喜不自禁。
  庄虎臣记下了公告栏上的官员任免名录,回到休息室内,誊写在宣纸上。额尔庆尼也踱进了休息室,他经过庄虎臣的身边时,随便看了一眼:“官员任免名录,您抄这个干吗呀?”
  庄虎臣抬起头来:“出缙绅。”
  “什么缙绅?”额尔庆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您是刚到京城上任的吧?”
  “京城是早就到了,就是还没上任呢,这不,皇上赏的职位,圣旨昨儿个才到。”
  额尔庆尼一脸的喜兴,庄虎臣指了指外面的公告栏:“那上头儿有您?”
  “有啊!”
  庄虎臣来了精神:“那您是哪一位啊?”
  “名单上的第三位——额尔庆尼,住内务府御用品监管!”额尔庆尼摇晃着脑袋,那股得意劲儿就甭提了,庄虎臣一听,立刻站起来,点头儿哈腰地说道:“哟,瞧瞧,额大人,我这可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您多担待,多担待!”
  “您这缙绅上,能有我的名儿吗?”额尔庆尼似乎不大相信。
  “这缙绅上要是没有您的名儿,那还能叫缙绅吗……”庄虎臣还要说什么,这时休息室外有人喊:“额大人,额大人……”
  “哎!”额尔庆尼答应着向外走去,庄虎臣追上去:“额大人,等缙绅印得了我给您送到府上,您记好了,我叫庄虎臣,是荣宝斋的掌柜……”
  “那我可就等着了啊!”额尔庆尼留下这句话,转身就在门口消失了。
  那天下了课以后,张幼林依旧直接来到了荣宝斋。铺子里没什么客人,他就坐下来看书。过了一会儿,总理衙门章京,也是后来著名的戊戌六君子之一杨锐走进来,张幼林放下书,迎上去:“杨大人,今儿您得空儿出来转转?”
  “哦,张先生,”杨锐沉吟了一下,“不知该称你张先生呢,还是张掌柜?”
  “您是荣宝斋的常客了,应该知道啊,我们掌柜的是庄先生,我嘛,是荣宝斋的伙计。”
  “这我知道,我说的是你的身份,荣宝斋的伙计,又是荣宝斋的少东家,还是京师同文馆的学生,所以我说你是掌柜的也没什么错,因为荣宝斋的事,你也能做主。”杨锐在铺子里四处看着,张幼林跟在他身后:“杨大人,有什么需要的,您就吩咐一声。”
  杨锐站住了:“你这铺子里有上好的洮砚吗?”
  “您是自个儿使,还是送人?”
  “送人,价钱贵点儿没关系。”
  “您请稍等。”张幼林给杨锐倒上茶,“我到后头给您拿去。”
  片刻,张幼林捧着两个砚台从后门进来:“杨大人,您瞧瞧,这两个怎么样?”他砚台放在桌子上,杨看看这个,又瞧瞧那个,没看出所以然来,索性直言:“张先生,前几天有为先生为我写了个对子,我心里很不过意,听人说 先生喜欢收集名砚,特别是对洮砚情有独钟,我想买个洮砚作为回礼,只是不大懂,你给讲讲?”
  “杨大人,您客气,那我就献丑了,”张幼林略一沉思,“这洮砚是四大名砚之一,出在甘肃省的南部洮河一带,所以叫洮砚。洮砚石质细密、温润,”张幼林指着其中一个,“特别是这绿洮,有个说法儿,叫‘绿如蓝,润如玉,发墨不减端溪下岩’。”
  杨锐拿起绿洮仔细地看着,张幼林指着砚台上的条状纹理:“您瞧,这像不像绿水当中泛起的涟漪?”
  “像,有点儿意思。”杨锐点着头。
  “这叫‘绿漪石’,”张幼林又指着另一个,“这块砚的纹理当中净是黑色的小细点儿,像是黑芝麻嵌在石头里,这叫‘湔墨点’。”
  “这俩哪个更好?”
  “要说哪个更好,还得看石膘,按行家的说法儿,端砚贵有眼,洮砚是贵有膘,就是这个,”张幼林指着“绿漪石”上像鱼鳞片似的一小片,“这叫‘鱼鳞膘’,”又指着“湔墨点”上像松树皮似的一小片,“这叫‘松皮膘’。”
  杨锐左看、右看,半晌才又问道:“这俩石膘的颜色不一样,‘鱼鳞膘’泛红,‘松皮膘’发黄,我看着没什么大碍,我想请教的是,要是从鉴赏的角度来说,哪个更好?” 张幼林指着“湔墨点”:“当然是‘湔墨点’了,行儿里有这种说法:‘洮砚贵如何,黄膘带绿波’。”
  “那‘绿漪石’送康先生,这‘湔墨点’我也要了。” 
  张幼林有些犹豫,他试探着说:“这两个洮砚可贵呀,是我这铺子里最值钱的宝贝,要不……”杨锐截住了张幼林的话:“贵不要紧,只要它是洮砚中的上品就行。”
  张幼林转念一想:“杨大人,刚才您说了,‘绿漪石’送康先生,康先生如今是推行变法的领军人物,这块‘绿漪石’送给康先生也算是宝剑赠英雄,物尽其用了,可这‘湔墨点’。更贵重,您若是送人,打算送给谁呀?”
  “我的师傅。”杨锐的眼睛里泛起了光芒。“您的师傅?”张幼林思索片刻,随即恍然大悟:“噢,是湖广总督张之洞张大人!”
  杨锐点头:“正是。”
  张幼林连声说道:“值得,值得,张大人是我最佩服的前辈之一,若不是他积极办洋务,我还上不了新式学堂呢,‘湔墨点’能到张大人手里,也算是荣宝斋的荣耀了。这样吧,这两块洮砚,我五折出售,以表达我对张大人和康先生的景仰之意。”
  杨锐赶紧摆手:“不不不,这不合适……”
  “张喜儿,把杨大人的洮砚包好,五折结账!”张幼林吩咐着,这是他在荣宝斋学徒以来,给客人购买的贵重物品打下的最低的折扣,张幼林的心中涌动着一种激越的情感……
  新的缙绅印出来之后,庄虎臣拿着它就直奔了额尔庆尼府,谁知在大门口先被用人挡了驾。
  庄虎臣敲开了朱漆大门,谦卑地笑了笑:“请问,额大人在家吗?”
  “额大人出去了,还没回来呢。”用人面无表情,庄虎臣接着又问:“那额大人什么时候能回来呀?”
  用人上下打量着庄虎臣:“额大人的事儿,这哪儿说得准啊。”
  庄虎臣眼珠子一转,从兜里掏出几个碎银子递给用人:“我是荣宝斋的掌柜,叫庄虎臣,麻烦您了,我下回再来。”用人接过碎银子,在手里掂了掂,板着的脸松弛下来:“后天上午吧,盯个十点来钟。”
  “麻烦您先给额大人通报一声儿。”说着,庄虎臣又递过去几个碎银子,这下儿用人几乎是喜笑颜开了:“后天您就来吧。”
  额尔庆尼此时正在府内深处的一个房间里和新来的丫鬟调情,丫鬟手里拿着一串珠子爱不释手,额尔庆尼问她:“喜欢吗?”
  “喜欢!”丫鬟高兴地回答。
  “喜欢就给你了!”额尔庆尼说着把珠子套在了丫鬟的脖子上,顺势把她拉到跟前,欲解衣服。
  丫鬟赶忙躲开:“额大人,您急什么呀。”额尔庆尼追上去:“我都等了半天了……”
  用人送走了庄虎臣,穿过几重院落来到门外,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才喊道:“大人,有人找您。”
  额尔庆尼的注意力全在丫鬟身上,没听见,丫鬟提醒他:“有人在外头喊您呢。”
  额尔庆尼很是不悦,他抬起头来,隔着窗户缝看见是个用人,气就不打一处来:“有话说,喊什么呀?”
  用人往窗户跟前凑了凑:“荣宝斋的掌柜找您,他说他叫庄虎臣。”
  额尔庆尼想了想:“庄虎臣?我怎么没听说过?不见!”
  “我知道您现在没工夫,已经打发走了,明天您不是去见皇上吗?我让他后天上午再来。”用人谄媚地说着,额尔庆尼依旧是满肚子的不高兴:“再说吧!”
  三郎在山西按察使司给额尔庆尼料理完了最后一件公事回到京城,已经是额尔庆尼上任之后了。三郎惦记着上回那场官司,得着工夫就奔了琉璃厂。
  已经是傍晚时分,三郎站在荣宝斋的门口,正在抬头辨认房檐上面挂着的匾,得子跟着庄虎臣从铺子里出来,他见到郎很是惊讶:“哟,这不是三郎吗,你怎么来啦?”
  “得子,我是专门来找你的!”三郎显得很亲热,接着又说,“我们家额大人调到京城来了,这不,我也跟着来了。老兄,上次的事儿,兄弟我给你找了麻烦,这次……”
  得子赶紧摆手:“得,别提这次了,三郎,跟你这么说吧,这次你就是把我亲爹说情,我也不敢管你的事儿了,上次差点儿把我饭碗给砸了,”得子指了指庄虎臣,“要不是我们庄掌柜的开恩,我早卷铺盖了。”
  庄虎臣对三郎提到的“我们家额大人调到京城来了”颇感兴趣,他饶有兴味地问道:“是额尔庆尼额大人吗?”
  三郎点点头:“您也认识?”
  “认识!得子,请这位兄弟进去坐会儿,我就不奉陪了,你们聊着。”庄虎臣走了。得子可没有请三郎进去的意思,他瞧着庄虎臣走远了,爱搭不理地问:“你有什么事儿呀?”
  “老兄,我哪儿敢再提让你帮忙啊,上次你老兄为我受了牵连,我心里一直过意第不去,这回好了,往后我也能住在京城了,咱们交个朋友,也算互相有个照应,这么着,哪天晚上你有空儿,我请你喝酒,就算我给你赔不是了。”
  得子心里犯嘀咕,他打量着三郎:“就是喝酒,没别的事儿?”
  “真的没事儿,咱哥俩儿好好喝一顿。”三郎很是诚恳,得子只好勉强答应了。
  庄虎臣如约又来到了额尔庆尼府,用人这回是笑脸相迎,把他带迸了客厅。额尔庆尼显然已经把庄虎臣给忘了:“您是……”
  “额大人不记得我啦?”
  额尔庆尼想了想,没想起来:“瞧我这记性,这些日子见的人太多,记不住喽!”
  “宫里头,乾清门外,张榜公布您新任内务府御用品监管……”庄虎臣提醒着,额尔庆尼一拍脑袋:“噢,想起来了,您坐,您坐,别站着。”
  庄虎臣坐下,从随身带着的蓝布包袱当中取出缙绅,翻到其中一页,递给额尔庆尼:“请您过目,您的大名儿、官阶品级、籍贯、出生年月日全在这上头儿了,还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只要您提出来,随时给您改。”额尔庆尼接过缙绅,把有关自己的那一段儿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很是兴奋:“庄大人,您真行,那天我还以为您就这么一说呢。”
  “啊能啊!”
  用人送上茶来,庄虎臣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自打您的前任调走了以后,这个位子空了好些日子了,额大人刚上任,忙坏了吧?”额尔庆尼频频点头:“忙坏了,忙坏了,从早到晚,事儿逼着你,干不完呀!”
  又一个用人进来通报:“大人,顺兴居的掌柜的求见。”额尔庆尼摆摆手:“不见,没看我正忙着吗!”
  用人退下了,庄虎臣赶紧进入正题:“额大人,我这上朝之外,主要是在琉璃厂那儿的荣宝斋当掌柜的,这缙绅,就是我那铺子出的。”
  额尔庆尼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明知故问:“是吗?”他低下头摆弄起指甲,显然不想谈关于庄虎臣那铺子的事儿。
  眼瞧着说不下去了,庄虎臣赶紧变了话题:“额大人,今年皇上按正日子开笔书福吗?”说到开笔书福,额尔庆尼又来了兴致:“正日子?恐怕今年得晚了!”
  “为什么呀?”
  “事先没作准备呀,您瞧,这位子空缺了这么长时间,我刚上任,要置办哪些东西,还两眼儿一抹黑,顾不过来呢。”
  “额大人,这可耽误不得,这是康熙爷定下的规矩,耽误了麻烦就大啦!”庄虎臣一副推心置腹的样子。
  额尔庆尼反问道:“怎么个意思?庄大人,我刚上任,这里面的道道儿还不大明白,有些人哪,成心不告诉我,就等着看我的笑话。”
  “那是,您要是不出点儿错,这位子不就坐稳了?别忘了,想顶您缺的人多着呢。”庄虎臣这话说到点儿上了,额尔庆尼伸过脑袋来:“庄大人,您得跟我说说皇上书福的由来,我心里好有个谱儿啊。”
  “噢,这件事儿的由来其实也挺简单,康熙爷的时候,有位诗人叫查慎行,是学苏东坡、陆放翁这一派的,他是继康熙朝王士祯、朱彝尊两大家之后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后来当了内廷侍从大臣。”
  “查慎行……”额尔庆尼想了想,“我好像听说过这人,怎么着,皇上喜欢他?”
  “是呀,康熙爷特别欣赏他的诗,最喜欢的是这么两句:‘笠檐蓑袂平生梦,臣本烟波一钓徒。’康熙爷还写了个大大的‘福’字赏给他,从那时起就成了规矩,每年的嘉平朔日,就是十二月初一,由皇上开笔书福,赏给在京的王公大臣和内廷侍从。”
  “嘿,就着这两句诗,多少人也跟着沾光啊!”额尔庆尼很是艳羡,庄虎臣又接着说:“到了雍正爷的时候,除了赏‘福’字儿给在京的王公大臣以外,还推而广之,也赏给各省的总督、将军、巡抚之类的大员,以示赐福苍生,天下为公啊。”
  正聊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拿着一册字帖跑来:“阿玛,这个字念什么?”这是额尔庆尼的小儿子,额尔庆尼拿过 帖看了看:“这念‘揸’。”庄虎臣给孩子解释:“‘揸’就是把手指张开的意思,还有,有一种毛笔叫揸笔,笔管儿短,又粗又肥,写字儿的时候,要抓在靠近笔头儿的地方,所以叫揸笔。”
  “庄大人,说起揸笔我倒想起来了,皇上书‘福’得用揸笔吧?”这回额尔庆尼终于上套了,庄虎臣抑制住心中的喜悦,不动声色地回答:“当然,这么大的字儿不用揸笔哪儿行?跟您这么说吧,皇上不光要用不同款的揸笔,还有个习惯,写一幅字儿换一支笔,所以,宫里每年为这事儿得进一批上好的笔墨纸砚,都是提前半年预订的。”
  “哟,多亏了您提醒,我还真得提前准备准备,不然到时候非抓瞎不可。”额尔庆尼转念一想,“庄大人,您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啊?”
  “我刚才不是告诉您了吗?我除了上朝之外,主要是在琉璃厂的荣宝斋当掌柜的。
  “琉璃厂我知道,可这荣宝斋……”额尔庆尼摇摇头,“没听说过。”
  “荣宝斋是家儿南纸店,开张没几年,专卖文房四宝。”
  “怪不得庄大人——噢,不,庄掌柜的,知道得那么清楚呢,敢情您是干这个的。”此刻,额尔庆尼的戒心又提了起来,对庄虎臣也不像刚才那么近乎了。庄虎臣并不理会,依旧像是对老朋友似的说道:“赶明儿我让伙计给悠送一套上好的文房用具来,让您瞧瞧荣宝斋的东西,您若是使着好,往后宫里购物您也就别费事儿了,跟我打个招呼就行了。”
  “哟,这事儿可得好好琢磨琢磨,毕竟是给皇上当差,要有点儿闪失,我可担不起责任。”额尔庆尼立马儿就缩回去了。
  “额大人,您放心,我庄虎臣懂规矩,咱一切按规矩来。”庄虎臣的话意味深长,额尔庆尼的手下意识地敲起了桌子:“懂规矩就好啊!”
第十章
  霍震西在荣宝斋的大门前下了马,正在掸着身上的灰尘,张幼林一眼就看见了,他兴奋地从里面冲出来:“大叔,您来啦?”霍震西拍拍张幼林的肩膀,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我刚从西北来,置办完货物马上就得回去,幼林啊,你还好吧?”
  张幼林接过霍震西手中的缰绳,拴在旁边的柱子上:“好什么呀?该上课就去上课,不上课时就在铺子里守着,这日子过得真没意思。”
  “ 哦,依你的想法,过什么样的日子才算有意思啊?”
  “我要是有时间,就加入您的马帮,走南闯北,那也算没白活一世。”
  “好啊,等你从学堂毕了业,我带你走几趟……”爷俩儿说着话走进了铺子。
  张幼林请霍震西坐下,奉上茶来,霍震西掏出一张单子交给张幼林:“这是订货单,你按照单子上写的把货备齐,我离开京城之前来取货。’张幼林接过单子仔细地看着:“大叔,怎么订这么多货?光端砚就是二百个,胡开文的墨三百块,还有一百块‘超顶漆烟墨’……”
  “说实话,这文房用品我也不懂,以前我们马帮从来不走这种货,可我不是认识你了吗?等我再回西北时,就留心这类货的销路,这一留心不要紧,我还真认识了一些专做文房用品的商人,这些都是他们订的货,幼林啊,这笔生意你做不做?”
  “当然做,这可是我们荣宝斋的大买主,求都求不来的,谢谢大叔想着我!”张幼林很是兴奋,霍震西放下茶碗:“什么话?我当然想着你,就是不大懂行,有位商人问我那超……什么的墨,是不是胡开文的,我哪儿答得上来?幼林啊,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超顶漆烟墨’是一种以生漆为主要原料,加上猪油、桐油、麝香、冰片、金箔、公丁香、猪胆等原料制成的书画墨,据说,这种墨写千幅纸不耗三分,色泽可分为焦、重、浓、淡、清五个层次,墨色历千年而不褪,是墨中的精品。”张幼林滔滔不绝,霍震西却听得皱起了眉头:“好家伙,一块墨能有这么多说道?你们这些文人啊,净扯淡!这样吧,给你五天时间,把货备齐,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不过……大叔啊,您可是老马帮了,怎么这么外行啊?这单子上只有货物名称和数量,怎么就是没有人家可以接受的价格呢?”霍震西不耐烦了:“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这么多事儿?你荣宝斋卖别人多少,卖我就多少,这还用说么?”
  听到这话,张幼林把单子还给了霍震西:“大叔,这笔生意我不做了。”
  霍震西瞪起眼睛:“为什么?老子费了半天劲帮你联系客户,你小子说不做就不做了?你跟我说清楚,不然我揍你!”
  “大叔,我知道您想帮我,可是没您这么帮法的,您不问人家的收购价,万一人家嫌贵呢?您是不是想用自己的银子补上差价?有这么做生意的吗?”
  张幼林把霍震西问住了,霍震西含糊其辞地说:“这是我的事,关你个屁事?”
  张幼林给霍震西添上茶:“大叔,我谢谢您了,您这是陷我于不义呀,要不这样得了,您不是银子多得没地方打发吗?先给我支五千两花着,何必这么麻烦,又是端砚又是墨的?”这下霍震西被逗乐了:“小兔崽子,什么事都瞒不过你,好吧,你说怎么办?”
  张幼林沉思了片刻,然后说道:“我在进价上加三分利给您,您加多少是您的,总之,做生意的规矩是双方都有利可图,否则那不叫生意。”
  “那叫什么?”
  “那叫救济,可我凭什么要您救济?您要真有那份善心还不如开粥厂去,闹不好还能得个‘霍大善人’的美称……”
  霍震西站起来,一把揪住张幼林的耳朵:“小子,我看你是皮肉痒痒了……”
  送走了霍震西,张幼林径直来到了荣宝斋后院的北屋。庄虎臣正在边打算盘边看账本,张幼林笑嘻嘻地凑上去:“师傅,对账呢,这个月买卖还不错吧?”
  庄虎臣阴着脸“啪”地将账本摔在桌上:“你甭叫我师傅!”
  张幼林吓了一跳:“怎么啦?师傅.我是不是又哪儿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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