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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马特遗书

邱妙津 (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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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证小詠,我所唯一完全献身的那个人背弃了我,她的名字叫絮,连我们三年婚姻的结晶,她所留在巴黎陪伴我的兔兔,也紧接着离开世间,一切都发生在四十五天里。此刻兔兔冰凉的尸体正安静的躺在我的枕头旁,絮所寄来陪我的娃娃小猪就依偎在它旁边,昨夜我一整个晚上抱着它纯白的尸体,躺在棉被里默默嚎泣……小詠,我日日夜夜止不住地悲伤,不是为了世间的错误,不是为了身体的残败病痛,而是为了心灵的脆弱性及它所承受的伤害,我悲伤它承受了那么多的伤害,我疼惜自己能给予别人,给予世界那么多,却没法使自己活的好过一点。世界总是没有错的,错的是心灵的脆弱性,我们不能免除于世界的伤害,于是我们就要长期生着灵魂的病。 小詠,我和你一样也有一个爱情理想不能实现,我已献身给一个人,但世界并不接受这件事,这件事之于世界根本微不足道,甚至是被嘲笑的,心灵的脆弱怎能不受伤害?小詠,世界不要再互相伤害了,好不好?还是我们可以停下一切伤害的游戏?
小詠,我的愿望已不再是在生活里建造起一个理想的爱情,而是要让自己生活得好一些。不要再受伤害,也不要再制造伤害了,我不喜欢世上有这么多伤害。当世界上还是要继续有那么多伤害,我也不要活在其中。理想爱情的愿望已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过一份没有人可以再伤害我的生活。 小詠,你是我现在相信、相亲的一个人。但我一个人在这里悲伤会终止吗?纵使我与世上我所伤害和伤害我的人和解,我的悲伤会终止吗?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的伤害,我的心灵已承受了那么多,它可以再支撑下去吗?它要怎么样去消化那些伤害呢?它能消化掉那些伤害而再重新去展开一份新生活吗?
小詠,过去那个世界或许还是一样的,从前你期待它不要破碎的地方它就是破碎了;但世界并没有错,它还是继续是那个世界,而且继续破碎;世界并没有错,只是我受伤害了,我能真的消化我所受的伤害吗?如果我消化不了,那伤害就会一直伤害我的生命。我的悲伤和我所受的伤害可以发泄出来,可以被安慰吗?在我的核心里真的可以谅解生命而变得更坚强起来吗? 小詠,有你和我并立在人世,我并不孤单,你的生命型态和我相亲相近,你了解我的生命并且深爱我。但我需要改变,不是吗?我不知道要如何改变,我想要变成另外一个人,这就是全部我所能对自己好的方式了。我知道我得变换一种身份,变换一个名字活着,我得哭泣,我得改变一种人生活着。 小詠,我已不再愿望一个永恒理想的爱情了,不是我不再相信,而是我一生能有的两次永恒理想的爱情都已谢去,我已老熟、凋零、谢落了。小詠,我已完全燃烧过,我已完全盛开了。一次是因为我还太年幼而错过,另一次则是由于我过于老熟而早谢了。但尽管只有一刹那的盛开,我也是完全盛开了,剩下的是面对这两次残废爱情意义的责任,因为我还活着……【第一书】
四月二十七日絮:
时间是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七日凌晨三点,你在台湾的早晨九点,兔兔死于二十六日午夜十二点,距离它死后二十七个小时。它还没下葬,它和它的小箱子还停留在我的房间陪我。因我听你的嘱咐不把它葬入塞纳河,要为它寻找一个小坟墓。我还没找到合适地点。 二十七个小时里,我仅是躺在床上,宛如陪同兔兔又死过一次。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尽情地想你,想兔兔。一个多月来,除了怨恨和创伤之外,我并没办法这样想你、需要你、欲望你、因为那痛苦更大。这之间,我也没办法如同过去那样用文字对你倾诉,因为我说过写给你的信是一种强烈的爱欲……下定决心,不要任兔兔就这么白死,要赋予它的死以意义,否则我走不过它的死亡,我接受不了,没办法继续生活下去。我告诉自己,或是为它写一本书,并且不再继续对你诉说,将爱就此缄封起来;或是为它再继续爱你,无条件爱你,为你再写一套和那年年底完全对称的奔放书信,炙热的爱之文字。 一口气写好三十个信封,是这个月先要写给你的信。我要再像那年年底那般专注地为你创作。
我羡慕你,羡慕你能得到一颗美丽心灵全部的爱,且这爱是还会成长,还会自我调整,历经劫难还会自己再回来,还是活生生,还会再孕育生产新东西的爱。
请不要觉得负担重。我只是还有东西要给你,且是给,只能给了。蜜汁还没被榨干,一切的伤害也还没完全斩断我牵在你身上的线,所以我又回到你身边专心为你唱歌。虽然那线已经被你斩得几尽要断,如一缕游丝般挂在那里,且不知什么时候你要再下毒手将它砍绝,但在那之前,我要攀着它尽情地歌唱。 絮,换我来做一条水牛吧,你曾经为我做过那么久的水牛,你说做水牛是幸福的。我只求你不要再只做只说那些负向的事,把水牛弄得疼痛的逃跑,好吗?有我愿意为你做水牛,你就让它有个位置待在那里,舒服地待在那里,好吗?任你再怎么狠心,一条你爱也爱你进入第三年的水牛,你忍心把它赶跑,要它再也不出现,不存在吗?这条老水牛真的不值得你眷顾、在乎吗?我已经这样发了疯地爱着你三年,我已经这样完完全全地给予你,彻彻底底地爱著你三年了,且如今我还整整凌乱的脚步与毛发,准备再回到你身边继续这样地爱著你。这样的一条老牛真的是路上任何一条牛吗?你告诉我,这样一条经过考验的牛,你一直养著它,喂它一点粮草吃,它以后真的生不出来你要的那种生活、人生或爱情吗? 我这个阶段,自己经受著的,看著他人的,都是长久且不断历经风吹雨打的爱情,这才是我要支撑、才是我不计一切代价要去给予、付出、灌溉的。禁得起考验的才算是真爱,我渴望著褪去风霜还能手牵手站在一起的两个人;我渴望著不断不断付出而又经受著岁月的淘洗、琢磨而还活著的爱。絮,我已经不年轻、不轻浮、不躁动、不孩子气了,我所渴望的是为你做一条永远深情且坚固的水牛,做一条能真正爱到你又能真正让你的人生有依靠的水牛。如今我对这样一条水牛有非常具体的想象力,我会做给你看。我知道那是什么样子的。 "两情若是久长,又岂在朝朝暮暮",过去我很爱的两句话,如今真的我自己也有机会用到了。
九二年到九五年间我已成长不少,我已经又领悟且实践了更多爱情的道理了,不是吗?但我还是同一颗炙热的心,絮,你不知道纵使你的人再如何离开我去爱别人,你的身体再被如何多人所拥有,我都不在乎这些。我也明白,我并没有办法因为这些远走、背叛而不爱你,你之于我还是一样,不会有改变的。这是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话,也是一个月来我所走过最深的试炼,我痛苦,可是我走过来了,我的爱还在,且更深邃,更内敛也将更奔放了。 也因如此,我才能继续对你开放,给你写这样的信,你明白吗?你对我的种种不爱与背叛,无论程度如何,都不会阻止我对你的爱,也不会构成我们面对面时的痛苦或阻断。过去我说不出这样的话语,这些话是我今天才说得出口的。因为兔兔的死,把我带到一个很深的点,使我明白我有多需要去爱你,也使我明白我可以多爱你。 今生,若有机会再见到你,并不会因为你已如何如何地不属于我,或是你结婚生子去了,而使我之于你的热情受到什么影响,你永远都是那个我见到她会跪下来吻她全身,欲望她全部的人。但若你一直都不要我这个人,我或许会去跟别人生活在一起;我有一个很强烈的爱的灵魂,也在身体欲望炽烈的盛年,如果你要我,我可以继续为你守贞,忍耐我身体的欲望,在任何你愿意给我的时候被满足;但若你不要我,你不用说我也会知道的,我会让我的身体和生活去要别的人,并且去发展一份健全而完整的成年生活,去享受更多也创造更多。然而我的灵魂,她打算一直属于你,她打算一直爱你,一直跟你说话。如果未来我的灵肉不能合一,不能在同一个人身上安放我灵与肉的欲望,那也是我的悲剧,我已准备好继续活著就要承担这样的悲剧了,但是两者我都不会放弃,两者我都要如我所能所愿地去享受去创造。 你问我什么是"献身"?"献身"就是把我的灵与肉都交给你,都安置在你身上,并且欲望著你的灵与肉。你又问我为什么是你,不是别人?因为我并不会那么彻彻底底地把自己的灵魂与身体给予一个人,我也不曾那么彻彻底底地欲望著一个人的灵魂与身体。
是体验的问题。我或许能与其他许多人相爱,无论身体或灵魂的,但我知道程度都不及我与你深而彻底,我无法像渴望身心属于你般地渴望于别人,我也没有像渴望你的身心般去渴望另一个人。没有的,是程度的问题,程度都及不上你之于我的。这些你都知道吗?所以是你、就是你,不会再有别人在我身体与灵魂的最深处。尽管你已不要我、不爱我、不属于我了,但我还是要大声告诉你,我们所曾经相爱、相属、相给予,我们彼此所开放的,所曾经达到的灵魂与身体的沟通,是不再有人能取代的。我要告诉你,你是接受Zoё的身体及灵魂最多的一个人,你也是曾经爱过懂过最多我的身体及灵魂的,就是因为你是唯一一个这样爱过我、接纳我、了解我歌声的人,所以Zoё到了你的手上,才算是真正彻底地燃烧起来……我怎能不爱你呢?也因这样,在你要抛下我,我不能再继续为你燃烧时,我的生命才会有那么大的痛苦与暴乱啊!你已宣判我是不能与你同行的一个人,其他人或许会进驻我的人生,或许可以比现在的你给我更多,了解我更多,但是,我要一直告诉你,你所曾经给过我的,你所曾经和我沟通、相爱过的深度,是无人可比,也是空前绝后的。是因为这样,所以尽管绝望,没有回报,我还是要尽我所能用我的灵魂爱你。
Tu es le mien, Je suis le tien.
永远,你是我的,我也是你的,没有人抢得走你,也没有人抢得走我。
你说现在像是走在沙漠里,我感觉到你并没有完全对我麻木、无感、无情,只要我还能感觉到你对我还有一丝接受力,那对我而言就是最重要的,我就还能告诉自己说我可以给予你。
不知道我还有那本事没有,我舍不得你走在沙漠里,我要给你一小块坚实的地可以踏著,起码是远处一小方绿洲可以眺望著,不要让你在现实里再飘荡,在精神里再奔逃。都是我的错!我没有把握,但是让我再以我的生命为基础,用我的文字建这一小方地,看看,能不能再给你一个中心,好吗?
【第二书】
四月二十八日絮:
时间是一九九五年四月二十八日清晨一点,两个小时前我刚理完免免。
总算不负你的希望,我亲手将免免葬在Mont.Cenis旁的小三角公园,内心唯有满足与喜悦,不再有悲伤。距离免免离世有两整夭,这两整天里它都停在我房间,我是第一次体尝到一个我所爱,和我生命相关连的生命死亡是怎麽回事,就这样消失,不再存在於这世界上……它的遽然离世,使我从稍稍复元的状态中,又措手不及地被孤独的感觉击倒在地;又仿佛一只刚刚站稳,恢复平衡的三脚凳,突然被锯断一只脚,一整个半天我又掉到不吃不喝的忧郁状态里,死亡的气息环绕著我……你说为什麽我又让自己痛成那样,为什么我没有半点免疫力……我不知道,我内在的感受性大开放了,susceptible,就是这个字,佛教说的「易染」,那正是我的疾病也是我的天赋,是我的宝藏也是我的残缺啊!
今天早上焦虑著埋葬免免的事。我答应你不将它水葬,要以土葬,也给予你一个意义,让你有可能来看它。然而,四处打听,朋友们都认为找不到地方,动物坟场又大贵,Carmira甚至要我将它放在垃圾箱……它已停放两天,不能再拖,怕它的尸体腐烂,我惟恐完成不了你的心愿。下午我决心要振作起来,让免免得到安葬,也叫你对我们两个放心,爸爸会照顾免免…我先爬起床去寄你的第一封信,回来给自己买了十朵香槟色的玫瑰(後来分了阿萤三朵),一支蓝色的胖腊烛(现在它陪著我),一支挖土的铲子。回来後又送走昨天洗好而来不及烘乾的衣服(此刻换好了烘乾的新裤子),包装在东京机场为家人买的礼物(三条领带给爸爸和姊夫,两个皮包给妈和姊姊)。到邮局去寄信的时候,、心血来潮为你买了三十组漂亮邮票,共有四种式样;领到你寄给我的书和CD,很意外也很开心。回程打了通电话给水遥要告诉她我很平安,没找到她;留了一通电话在翁翁的答录机里,告诉他我已看过《重庆森林》及《爱情万岁》的感想。傍晚回家做了一盘洋葱蛋炒牛肉,通心粉,煮了饭,看电视新闻,之後就回房间把那三十组邮票贴在写好的信封上,边听你寄来的歌剧精选,感觉奇异地幸福。又打了通电话给轻津订约会,跟欣平谈学小提琴的事。饭前白鲸也打过电话逼问我免子如何安葬,我就顺便催了催她学踢踏舞的事,讲了一下论文的进度。
十一点钟一到,我抱箸免免的小箱子,背著袋里的工具,神秘地出门去…:.公园所有的门都已上锁,怕被人发现,我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偷爬围墙进去,钻入树圃里,边留意有没有警察来,边躲在一棵较粗的树丛间挖土。因为下雨,土很松很柔软,挖到一定大小,我决定将免免的尸体自箱里取出,让它可以直接接触土壤,快速地腐化,我想它会很高兴去滋润那棵大植物吧。爸爸妈妈的合照,爸爸妈妈给它的两封告别信,较它更早死的那盆植物,它喜欢玩的大刷子及卫生纸团都陪它葬在土里。它的尸体仍完好,似乎比前两天更柔软,我为它盖上半条蓝色毛巾,附上它的粮草,把泥土全都推回洞里,用脚踩平……瞬间很想哭,想到没负你所托,想到再也看不到它可爱的白色小身体,想到我终於体会到「亲手埋葬」四个字,想到村上春树说六年埋葬了两只猫的事,而我要在巴黎这美丽又孤寂的城市里独自埋葬多少只免免,多少秘密的爱呢?想到我竟真的「亲手埋葬」了我对你和免免的爱,我和你们两个的爱情真的就结束在泥土里,剩下的只是幻影和回音吧?絮,你误会我了,我或许不是个够健康足以担当免免的爸爸,但是我并没有虐待它,我尽了我的爱、心在照料它,它死的时候,我是个勇敢的爸爸!CD里的第六首:圣桑的<轻唤我心>很贴合如今我面对免免之死的感情……絮,从eglise这端的入口走入公园,第二张长板凳右後角的大树下,泥土稍突露出几丝乾草,其上插著一小株香槟色玫瑰……那就是我们心爱的免免及爱情的安息地,在Mont. Cenis的小三角公园!
【第三书】
四月二十九日絮:
下午四点多时有一通电话,昨晚信写得太晚,人还在床上,今天的一天还没展开,一瞬间觉得可能是你打来要关心免免的葬礼,但来不及爬起来电话铃声就停了。我放弃了可能是你打来的念头。在这段努力要将我甩开、视我如洪水猛兽的时期,你大约不可能勉强榨出几滴真心关爱来罢。
絮,你这个月对我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你对待我的态度是错的;我必须对你这样说。站在一个人对人的立场上来讲,尽管我较你年长老成,尽管你再怎麽年 轻不懂事,但每个人一生都要对自己做过的事,以及对他人犯过的错负责,每个人在内心里都逃不掉那份责任的,我也是,我也在为我对他人所犯的罪做偿还。
我认为人与人之间是有情有义的,至於情义的内容或范围是视两人间的默契或誓约而定的。人的内在、生命、人格的「一致性」愈高,就愈能真实地、诚信地活在这样的默契里;人间的这种「一致性」太低,就会不断地去对他人犯错,内在产生混乱,或是不得不完全封闲自己的精神。这种「一致性」就是GabrielMarcel所探讨的fidelite(忠诚)的问题核心。这一个月,我又更用心地去研读Marcel,我发现我的生命已发展到可以更加懂得他的整体精神,也可以和他的 关怀范畴整个叠合了。我很高兴,像是找到知交一般,想要学小提琴有一部分也是被他所感动,想要追随他。
不知道是否还有机会跟你讲更多有关於他的哲学艺术,也不知道你是否能够欣喜感动……或许我不能代替诠释你的人生,不能代替你发言、做选择,但是,从我给你的第一封信起,我就在提供你一份清晰的内在蓝图,我就在照亮你的内在座标,不是吗?你的内在生命是与我所共生出来的,除非你要完全封闭它,完全阉割它,否则那部分除了我之外,没有人能再满足它,它会一直在那儿渴望与我沟通,只要我的生命还存在,它都会渴望听到我的声音,渴望听到我的精神生 命所流出的音乐。
当然,你也可儿压制、麻痹这个渴望与需要,但它已经在你生命里诞生了,你也饱满地尝过那是什麽了,这个「灵」的存在是事实。你的灵和我的灵是完全均质、和谐的,以後你将会慢慢发现,你的那一部分是我们一点点给予、灌溉、呵护而形成的,最後也是因为我们狂暴而阻塞、搁浅、关闭起来的。人世间什麽样的爱情关连都不够可怕,生活、身体或其他键结方式的长久关连都不够可怕,唯有这种「发源性」的灵魂归属(甚至是「孕育」)的关连,才是最可怕,最磨灭不掉的。那种「关连」是会一直活著的,也是因为如此,人类才有那种不得不 去斩断、否认,又无法超越的「关连性」的痛苦。
正是我明白了这层道理,所以,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我只告诉你一个简单的结论:「我们之间不要有rupture──断裂。」我也渐渐明白了,这一整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我的狂暴,你的封闭,我出了什麽问题,你出了什麽问题……我已不再需要透过你来给予我资料,我自己已经穿透这些迷障,走出这片丛林。所有这一切并不是源於其他人或你对其他人的欲望──那并不重要,重要的 是我们之间灵魂的沟通出现障碍,我们之间情感的给予和被给予没衔接好。然 而,你对我「背叛」的意义却已然刻下,未来或是你将付出代价的时代,你要付出的是你将部分或全部地失去我,失去我对你最美最宝贵的fidelite(忠诚):
这也是没有人会有能力再对你做到的。因为「忠诚」不是一种被动、消极的守门姿势;「忠诚」是来自生命内在完全的完全打开与燃烧,是一种积极、意志的热望,需要全然的自觉性及实践性。
我也不赞同你用「世俗」与「非世俗」的切面来分到我们之间的差异,或是解释我们之间的裂痕──我不同意,一点也不。 「世俗生活」要求的是一种被动、伦理道德的「忠诚」,如我的父母,你的父母都活在如此的一生,努力在「世俗生活」里做个标准合格的人,但是配偶本身除了外围世界的关连外,内在本身两人之间的关连可说是很浅很少的。他们不是完全没有灵魂的需要,完全没有热情的痛苦,只是他们将之转移到外在世界,或是以别的方式发泄。他们过如此的「世俗生活」,如此切割他们的生命结构,是他们的选择,也是他们别无选择,别无其他想像力。
如果你因此说我是「非世俗」的人,没错,如此的「忠诚」与「世俗生活」对我确实没有意义,我确实不欲望这样贫瘠的生活与灵魂。如果你说你正是这样 的人,你所适合的正是这样的生活,那也很好,如此,我根本不会有什么痛苦, 如果你是如此的人,或将变成如此的人,那我也就不会跟你有什麽关连,我根本无法需要你,也无法欲望你这个人。我和玄玄的关系正是如此,这也是我对她犯罪的地方。
尽管可以在生活上完全依赖她,从她那儿予取予求得到她的爱,但过去我并不明白,其实我的灵魂并没有办法需要她、欲望她。我试图尽责地照顾她,爱护她,为她做全部我认为应该做的事,去赚钱,去负担家计,聆听她,保护地。我和她所过的正是伦理道德的忠诚与世俗生活。 後来我才明白她对我却不是。
她渴望我的热情,我却没办法,我不曾把我的灵魂真正给过她。更残酷的是,她却眼睁睁看著我把我的灵魂完整地给了你,我在你身上灿烂地燃烧。她看著,她懂得,她经历著这一切;仿佛零与百的差别,所以她痛苦得几近毁灭;这是我对她所犯的罪,就是你也参与其中的玄玄的故事;一个我所经历过的失败的「世俗生活」的故事。
不要说我不懂、没有能力过世俗生活,或是不属於世俗生活,相反地,我发现只有我是真正有可能去过同时包含这两种生活的人。世俗生活的强大能力含纳 在我的体内,蕴藏在我的生命里,也可说是藏在我体内那颗「渴爱」的种子里。
它和一般人发育的顺序是颠倒过来的,我的人生是先长出强大的精神能力,再长 出现实的欲望与能力。是因为那「渴爱」的种子没有办法好好生长,又吸乾我生命全部的养分,悲剧就是如此。你来法国的这半年,原本我有一个机会使「渴爱」的种子开花结果,使世俗生活盛开,事实却因你的封闭及不爱我,反而将我带上一段内在的暴乱与自毁。在遭遇背叛之後,我去东京见到小咏。在我身体瘫痪,精神崩溃的那一个月里,是小咏负担我,照顾我,第一次对我开放,分担我的欲望与痛苦,给予我所深切渴望的热情与沟通,我才恍然明白这一年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和小咏的故事很长很密,我没办法三两句述尽……她确实是对她之於我的那一份深爱负起责任,尽管不是百分之百的爱,却使我「渴爱」的种子神奇地开花结果。她这三年灵魂的成熟,使她明白她爱著我,并且她也准备好要对这份爱欲负责;这对我来说未尝不是一种拯救。因她自觉到她只能去欲望什麽样的爱,并且她整个人都在为如此的领悟与觉悟付出代价并负责。所以我并不须完全拥有她,而能被她深爱到,且我的生命也从病入膏肓中迅速康复,世俗的能力也因此开始开花结果。 正是因为她,我想健康起来,我想做一个健全而完美的人,正因为被她的爱所感动,所以我想去长成一个强壮(特别是世俗生活的部分)足以负担她的人;她的生命由於长期爱著一个不当的人,实已造成灵魂一部分无可救药的残废与病态,她对那个人有盟誓,我对你有盟警(你则还没进入人生能有盟誓的阶段),等到我完全卸除我对你的责任(什么时候?是你变成和我完全不相关的那种人的那一天吧,说来悲哀……)之後,我相信小咏是我整个人生「最终」所要等待的那个人,她已经、水远存在我的人生故事里,因为她是一个生命真正需要我的人, 那种需要的形式具有高度的排它性与选择性,非我不可,没有其他人可以在那个位置,如果没有你,最终我会去爱她以及她未来的孩子,并且随时我都准备好要 去负担她,最终唯有我才能整个负担起她残废或破败的生命。更可贵的是,她和我之间,已相互谅解,我和她的感情已彻底穿越过爱欲与占有的关系,使我真正自由且获得关於爱欲的解救。所以我要说她是第一个使我经验到「创造性忠诚」的人。临分离之际,她叫我要去把我的热情发泄出来,无论如何,以什么方式;我也告诉她我会为她活下去,长成一个健全足以照顾她的人。
至於你,絮,我跟轻津说:「我是不幸的,我把自己彻彻底底地奉献给一个不能领受我的爱与美的人!」还有很长很长的反省与体验想写在这里给你……但写了七、八个小时,我已 匮乏,疲倦至极……絮,有几件事,或许不是真理,但让我在这儿提示你,好吗?
(1)关於「背叛」。
这一个月你在生活、意志及身体上背叛我,我已经尝受到怨恨与创伤的折磨,我已付出代价。这已经是我所能被你背叛与伤害的极限了。但我并没有死,我还活著,且会愈活愈好……然而,你的灵魂却背叛不了我,你的灵魂会一直渴望我,被我霸占。对你来说,我在生活、意志和身体上的背叛都伤害不了你,一方面是你不曾真正在乎过我的这些,另一方面也是你还不明了爱欲之独占是怎麽一回事,然而,你总会因我的灵魂对你背叛而受苦,你无法眼睁睁地看著我把灵魂彻底地给予另一个人,且不再眷顾於你。真有那一天,你会付出巨大的代价,而如今你是正在失去我的灵魂,但我还在撑著。
(2)关於「热情」与「性」。
絮,不是我这个人不能使你欲望的问题,是你的身体还没发展到欲望的时候;你身体的欲望还不能跟你灵魂里的爱欲相结合,相一致,相协调;并非你会一直停滞在这儿,是你欲望成熟的时刻还没到。 身体成熟的那一点,身体的欲望是容易对身边的很多人开放的,因为那欲望是漫溢的,需要被满足的。身体的欲望较不具排它性,但若无法与灵魂的爱欲相结合,会产生灵肉的断裂。而性或热情终究不是单由身体发动的,真正的相互结合与给予,是由灵魂在发动的。灵魂真能相爱、相满足,身体和生活的其他元素也自然会被带动而均质、协调、同化。絮,有一天,当你身体欲望成熟,你能欲望任何身体时,你也能欲望我的。但是,前提是那时我们之间并没有断裂,我们的生命还有可能并置,我们的灵魂还在继续相爱,那时我们的身体就会自然地相 满足,你也会发现你只能欲望我最深,因为你的灵魂爱我最深。这正是我努力在做,不愿再有错过的地方,要维持我们灵魂的相沟通、相爱。 (3)关於我的「狂暴」及你的「封闭」。
絮,你从来都不是真的不爱我,你也没办法真的不爱我。但是,长长的一年里,你的确是表现出不爱我,你的确是做到了许许多多代表不爱我的事,而我之所以没真正了断与你的关连,是因为我还体验到你在爱著我,你渴望著我的灵魂,但这一切却以非常微弱而扭曲的方式呈现出来。
是因为我一直在怪你,这个「怪」是从我搬到巴黎之後开始的。可悲啊,一对完全相爱的恋人竟然要经过这样的旅途,我需要你却无法被满足,你性格中的不自由、不独立,对我热情的不能了解,以及不能承担这激情的痛苦……这些都叫我怪你,我不满足,深深地不满足,去年三、四月这种种责怪严重爆发,使你开始对我封闭……可悲啊!之後每下愈况,我陷入「狂暴」的病态,你也陷入一场长期「精神封闭」的病态。当你开始对我封闭的那一天起,你的内在就开始陷入混乱与迷失,而这些又导致我更深的受挫与更大的不满足,最後是你完全表现不出爱我的心意,而相反地,欲望著、陈述著不爱我,我也发了狂似地责怪你,完全陷入歇斯底里之疯狂状态……我们是互相把对方变成这样的。这其中最大的错误是我那个「怪」的心,那是我错误的第一步。从来你所要信任、所要开放、所要热爱、所要彻底付出的人是那个完全了解你、无条件包容你、不曾真正「怪」过你不长大、不能满足他的人;这也的确是我来巴黎之前所曾经做到过的。而你虽然没长大到可以来满足我精神、欲望与生活的需要,还没成长到有足够的条件来与我结合,但是,你的确曾彻彻底底地给予我。在我来巴黎之前,我也是因为感动於你的彻底性,并在这彻底性里得到完全的安顿;那个阶段,我们确实是完美地相配合著,相沟通著。
直到巴黎的生活使我生病,陷入绝望,而那又是你不能体会的生活与绝望,我们之间的沟通就开始出问题……我开始严重地怪你,你潜在对自己的「怪」也跑出来,这一切的「怪」使你受挫,受挫又受挫,终於导致你对我之「封闭」,连带地,我失去你对我的信任、开放、热爱与彻底付出。最後,最悲惨的是,我「狂暴」的疾病也把你人格的自信与统合压垮了,所以,如今你对我甚至连最基本的诚实、信用、勇气与担当都表现不出来,你对我表现出一个根本不是你的人。(真的,絮完全不是这样的一个人,我所深深认识、信仰、热爱、顶礼膜拜 的絮全是与此相反的。不是她变质消失了,是她对我遮蔽了。)这一个月即因为我对那个神之信仰完全破产,所以精神彻底崩溃了,这也是我悲惨的终极!
絮,你并非真的变成不爱Zoe不需要Zoe,相反地,是因为你一直尽力来满足他却又满足不了他,你才被压垮,才被挫败掉的。前面完全开放能彻底爱到他时是在尽力,后面完全封闭不能彻底爱他时也是尽力在满足他,然而你太疲惫、大挫折了,所以你走上抛弃他的道路。但是,你并没有办法完全抛弃他啊,因为从你接受他的爱起,你并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他,停止和他的灵魂相关连,你并没有一刻能真正抹除他在你生命里所占据的庞大份量,你并没有一刻真正摆脱掉灵魂属於他的命运,你也不曾真正停止过为他的生命尽力,尽力满足他,尽力朝向他成长……所以,我要和你断论说,不爱才是真正混乱你、伤害你爱欲核心的一件事。絮,你的初恋不能跟其他人相比,你抹杀不了那份痕迹的,因为你的身体与灵魂是如何彻彻底底地被我欲望过,被我热爱过,我是如何深刻地在你的灵魂及身体上烙印下第一个完美的痕迹啊!那是你生命第一个爱欲的印痕,且这个恋人又是如此彻彻底底地给予你属於你,你真能忘记这个爱欲相结合的记号,能吗?除非你完全关闭你的精神,就如你最近所努力做的。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精神的封闭状态,也是除非我打破不了的。如果你不能再来与我的灵魂沟通,你的生命不能再对我开放,你也走不出这片沙漠,没有其 他人是你的出口,甚至你会失去跟自己灵魂的沟通,然後你逐渐就会倾向变成一个我不喜欢,没办法去欲望的一个人,我就会是一片断了线的破风筝,一去不回头……如今我所在努力的正是使你再来与我沟通,再来信任我,再来对我开放;我试图打破你的封闭状态。但这里存有几个前提,一是我要能真正地停止要求你,停止责怪你,此外,我要让你再能捕捉到那份被无条件包容的,来自Zoe的原始被爱的记忆,那是你生命潜意识霸道地要求著我的爱欲之需要,这个前提是只有我才能体验到的……我在试著变得更老一些(而非长大),试著重新回到这个水平,我在努力,看能做到多少。在这个回归上,一直没办法先要求你,只能是我回复到正确的爱你的位置,你才会悄悄地移位,回到比较正确的位置,如果我回复不了,我们就会注定彼此相互失去,连一片眼睫毛都不会留住的。我在与我的命运决一死战,我只能祈祷你帮我,或暗中助我一臂之力,不再说出、不再做出(或仅仅只是减少一些)伤害我爱你之欲望的言语行为,不要将我推落悬 崖,或不小心挑断我因爱你而想自我调整的脚筋……我并不混乱,我内在的冲突也已不大,试著整合我所说所作的言语行为,你会发现它们并没有矛盾到如你所想像的。每个人对我的意义都是确定的,我一直 明白我要的是什麽,我也仍然有能力及自由去选择对谁忠诚,去将灵魂给予谁,我也将一直保持如此。我很复杂,却也很清澈;我的心思很深沉,但我的爱欲却已纯净,这也是我最美丽,叫我与众不同,在人群中闪闪发光之处。
【第四书】
四月二十九日絮:
晚上和白鲸去庞毕度中心看了Angelopoulos(安哲罗浦洛斯)的《喜剧演员之旅》(Le voyage des comediens),一坐坐了四个小时,出来时已经是午夜十二点半,我开心地一直笑一直笑,还蹦蹦跳跳地唱著电影里希腊手风琴音乐的旋律,太高兴大满足了,免免死後第一次和白鲸碰面,她见我高兴成这个样子也觉得我不正常了。
四个小时漫长的电影里,常有枯燥沉闷的笨拙片段,看起来像是一部政治教条片,却会间杂一些宁静、缓慢,美得令我惊异的片段……我专注地看到第三个小时,开始打了第一个哈欠,然後不知怎麽回事,我竟从身体里笑开了,真的是 笑开了……人生好美哦!特别是我仿佛看见了我未来的人生,它好美啊!
“J'arrive Pas。”──我发现这是最近常从我身体里飞出来的一句话,我也发现这一句法文好美哦!(我做不到),中文是这样讲的,但这样一讲就太死了,要不就说(我到不了)(我不及格)(我失败了)……记得亚苑寄给我一块剪报讲“残缺才好”,林清玄也有一句话使我印象深刻,他引了弘一的话:(我只希望我的事情失败,因为事情失败,不完满,这才使我发大惭愧,能够晓得自己的德行欠缺……倘若因成功而得意,那就不得了啦!)我确实是有严重的瑕疵,我的生命尚未长得健全,有重大的残缺,多像这部电影啊!但长长二十六年人生,充满了失败而无能的记忆,几度想就此逃逸,但是,有什麽关系呢?这二十六年里的我就是“J'arrive pas.”这部电影是Angelopoulos一九七五年所拍的人生第二部长片,距离他人生开始拍电影是第七年。其後,八八年他能拍出《雾中风景》(至此他已经是世界第二名了),九一年可以拍出《鹳鸟踟躅》(因这部片他已成了我的神,无可比较,且塔科夫斯基已死,他却还活著)。今年,九五年他又推出新片《尤里西斯之注视》(LeRegard d'Ulysse)(是今年庞毕度希腊影展一百部片的闭幕片,七月二十二日要 首演,我想到可以看就要兴奋得发狂)。一个人有超凡美的质素,并不是要等他拍出《鹳鸟踟躅》的时候,我们才懂他、才爱他,而是在十六年前还显笨拙、失败的他的身上,我们就看出“某种东西”不变地存在他身上,十六年前和四年前都一样。我爱他这个艺术家正是因为我懂得、我看出、我爱他的此种质素,所以白鲸觉得拙劣的这部片子仍然和其他的片子一样令我满足、快乐,我没办法叫其他人明白爱一部片和爱一个艺术家有什麽不同(别人会误以为盲目崇拜),我想我有点疯,但这部分情感是不可言说的,只有一样在我的作品里跟他碰面,跟他 致敬了。
他总共还有其他八部片,我一部都不会错过的,除了闭幕片,其他七部都会赶在五月份看掉,生日前一天还可再看一遍《鹳鸟踟蹰》,这真是令人高兴得要一直哼唱手风琴的音乐,我是个疯子吧?
【第六书】
五月一日生活一下子变得前所未有的拥挤,太多太多人,且都是我能在乎的人,涌进来塞满我的胸臆;太多太多我想做的事,也不知怎地,冲进我的新生活里。我的新生活里一下子像长满了奇花异草,想像奔放的灿烂星空……〔回忆〕有好多过去我所爱的人重新回到我的生命:小咏将我寻回好好地安置在她的 生命里。我也感觉自己又重回亲人的怀抱,第一次感觉他们竟然可以了解、安慰我的痛苦,姊姊在这段期间成了稳定我,支持我的重要的人,我不但变得完全信任她,也告诉她我的生活状况。三月十三日那天晚上,我哭著说:(姊姊,这些年别人都一直在伤害我,我不行了,我的精神在败坏,姊姊,姊姊,我好孤单啊,我在为你们努力活著,可是这次大严重了,我恐怕随时会死,所以我才打电话告诉你。如果我有什麽危险,请你帮我照顾爸爸妈妈。)她泣不成声地说:
(你并不孤单啊,那些人伤害你,抛弃你,你还可以随时回家啊,你还有我和爸妈。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你叫我怎麽原谅那些人,你叫我怎麽限爸妈交代, 你叫他们怎麽受得了?我只知道我妹妹一直很勇敢,这是她自己所选择的一条路,她会勇敢地走下去的!)那一通电话之後,她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兔兔死的第三天,她也刚好打电话来,给了我重要的支持。三月十三日我也打了一通电话告诉妈妈我书读不成了,非休学不可,妈妈竟然温柔地说好啊,读不下就回来。三月十五日爸爸打电话来简短地说,他只要我身心平安,任何事情地都会替我出面解决的,家里也随时欢迎我回去。我也重新恢复照顾小妹,我知道这个阶 段是她正需要我的指引和鼓励的时候,我从东京打电话给她,没告诉她什麽,只 说我来找小咏,小咏对我很好。她说那很好,还说要给我寄中文键盘来。我觉得惭愧,留学法国两三年,一直没好好听她说话,跟她说话,也没继续作她那“探索自我的窗口”,使她变得愈来愈没办法对自己诚实,使她的生活里那些人文艺术的部分就此停滞,唯剩科学,我想除了依赖立颖之外,她的灵魂深处是不被了解,空虚的。九二年底她曾经希望我把所有的书放在她那里,我没这麽作,这差不多是将大学四年我和她共同拥有的文化记忆给剥夺了,作为我大学时代主要的文化同伴,这个认来的乾妹妹是要暗自伤心的吧?此後,我竟也不再去给予她营 养,不再去照料她的心灵,我以为她会完全不以为意,其实不是,她只要我活得较幸福就好,她是接纳我的,但却从不曾对我显露她深沉“失落”的情愫。我不知道自己这几年是著了什么魔,竟然把足够同时分给好几个人用的营养,全都“过剩”地集中到同一个人身上!
〔记事〕在巴黎的生活也开始开花结果,连一直不肯对我开放的怨人,搬家後消失已久,最近也自动出现,并且告诉我他很喜欢我的第一本长篇小说(这是最近第二个这样告诉我的人,另一个是出版社的编辑,这使我明白到这本书是真的可以安 慰到人),还去找了我更早的短篇作品来看,但是看不下去。我告诉他我正在写一本更好看的长篇小说,而且要出版另一本短篇集。我说短篇看不下去就不要看,等著以後给他看新长篇。我们也约好这个礼拜五到他的新家去,我期待听到他的生命,以及他对我长篇小说的看法。我想假以时日,他或可成为翁翁之後我第二个男孩死党吧。
〔档案〕星期天晚上,轻津带我去一家叫“le criee”(叫卖摊)的海鲜餐馆吃饭,她问我:
(为什麽还要给一个不值得你爱的人写信?)(或许跟这个人无关,是为了我自己的爱,轻津,你懂得“结婚”不是一纸 证书、一种形式,而是一种对自己的许诺吗?)(我懂,我太懂了。可是,你知道这个人没有一点值得你再爱的吗?)(我知道!)(那地到底能给你什么?)(她什麽也不能给我。)这将是我从东京回来之後最後一次看到轻津。五月十日,她将搭机回台湾看儿女,进行工作,六月底才要回法国,并且搬入她自己名下的公寓。经过好几个晚上的坦诚交谈,我和她已经达到“完全沟通”的水准,一个礼拜前,她给我寄了一封信,我拖到昨天星期天才给她写了第一封信,轻津对我的示爱已再明显不过,剩下的是我的回应了。昨晚谈到十二点半,我送她回家,在门口我并没吻她 也没说什么进一步的话,但是我已知道她是会像玄玄一样无怨无悔深爱我的一个女人。搭计程车回家的路上,街灯迷蒙,我想我在Strasbourg许愿要一个有能力并且主动来爱我的女人,真的是出现了,像奇迹一般!我回想这几个礼拜来她巧妙的出现,以及我新体验到的地,我尚不知我能否对她给出“真爱”,但我确信她是我跌撞多年,第一个足以爱我的女人。我并没有告诉她我在等她从台北回来,我没有流露半点她回来之後我可能会改变我和她的关系,我可能会爱她的迹象,因为我一直在说服她爱欲倾向是不可能突然改变的,表现得如同我是一个光 明磊落的朋友一般……我的不动声色使她以为是因为她年龄的关系,使她以为我之所以爱小咏与絮是因为年轻女人的physique(身体)的关系,她受到我太多暗示,误以为这是一个绝望不可超越的关键;她听到太多太多关於我对絮彻彻底底爱的言语与情节,她在这“爱的墓碑”之前受到深深的箝制而手足无措……但是我从没说出真话,即:她是足以适合於爱我的,而我是可能真爱她的,年龄与physique都不是问题,是我需要时间,需要时间在我的爱欲里寻找出一个永远不会伤害她,不会如玄玄所遭遇的那般的位置及可能性。 她不知如果我能爱上她,那未尝不是我的大幸福,因为她具有所有我爱过的 女人共所欠缺或分别欠缺的所有条件,而可以爱我;她不知站在我的独特命运上,正是因为她们共同与分别拥有的那些属於“年轻女人”的欠缺,使我不幸,而她们所欠缺的似乎也唯有等到了轻津这样的人生点时,才能补足吧?更何况并非每个女人都能像轻津这样经历过完整、丰富的人生,且能脱落一切凡俗的迷障与羁绊,拥有一颗如此自由飞翔,晶莹剔透,洞穿真实的心灵……她不知她的这颗“心灵”正是我所需要,正是我在女人身上遍寻不著的,也是一个女人在年轻 和phsique之上更值得被爱的……她问我会再接受什么样的女人,我说第一我能真的爱,第二无论山崩地裂、 天打雷劈就是“要”我“要定”我的女人,其他的都趁早走开,敬谢不敏……她微笑。她在我面前显得如此卑微,除了年龄和Physique的心结之外,更由於她如此看重我灵魂及创作天份的价值,她的看重是由於她遍历人生及他人之後所领悟的价值,所以她对我的了解与欣赏令我心动。然而她不知她无须如此卑微的,我只在信上告诉她:(我要你为自己骄傲,并且继续昂然盛开!)但我并没告诉她如果我能爱她,我会真正让她在我的爱里更体会到她自己的价值,并且燃烧他人不曾使她燃烧的那一部分,而且,我也要让她知道一个爱她的人不可能不爱她 的身体,也不可能因为她的年龄而抛弃她!想来多么令我感到疼痛,一个如此的女人竟要被这两种深深的自卑而烙印而捆锁!她不相信之於“真爱”,那些真的一点都不重要,我非但如此相信著,我也确实在我的“真爱”里体验到如此纯粹、无垢的东西。“真爱”不只是针对特殊对象,更重要的是一种能力,是一个人本身必须具有这种能力的人格啊!
临别前,我说论文写完我将独自到希腊旅行。她要我写慢一点,等她从台湾回来,带她一起去,她一直愿望著与我一起去欧洲旅行。我说好。我们并且约定等她七月回来一起到Deauville/Trouville去度周末;那是她和法国先生曾经度过每个周末的地方,也是我独自去过两次的海边,她在那儿买过一艘二十五万法郎的大帆船送给先生,她也拥有帆船的驾照,她说到时要教我驾帆船,并且整夜不睡在海滩上夜游,她将为我做一名最佳的导游……然而,她不知,我在等待,等待这两个月,为她准备,准备“转世”的另一个Zoe的身分,希望七月给她看到一个抽菸斗,留长头发,骑脚踏车,热衷学小提琴,重新恢复创作小说,并开始按进度写诗,每天可以关进“办公室”进行论文,法文慢慢追赶上她,交游广阔,个性欢笑开朗潇洒,俊秀漂亮的Zoe……她不知我正渴望向她学习生活与工作之道,那是她无论如何都可以带领我,教导我的……她不知只要我开始试著将我的灵魂给予她,我就能热爱她的身体,而这才是我不能说出口关於自己最大的秘密……而在Deauville/Trouville的夜之海滩上,如果我可以“转世”成功,她不知我将要吻她……这一切她都不会知道的。
【第七书】
五月二日絮:
刚刚和室友们一起看了总统大选Chirac和Jospin的第二回电视辩论,顺便帮这一家人做翻译,我的法文程度刚好可以听得懂,虽然关於第二个经济和失业问题的辩论还有些细节听不懂,但已够满足大家对辩论内容的好奇心。我的听力现在让我觉得看电视新闻是种莫大的享受,这也是我在法国熬到第三年所付出代价换来的。由於免免的事,我进一步地对阿莹开放且信任她,稍稍改变了我在这里居住的紧张气氛。如今阿莹和我很有话聊,做饭、植物、动物或是购物与美术,未来她还计划制作小礼物和我一起去摆摊子,她也很照顾我的饮食,所以住在这里慢慢地有了“家庭”的气氛。四月底,阿莹生日,我去买了一个早就看好的古铜色猫型烛台,花店给我配了一根米色腊烛,又买了一小张猫卡片,一小块蛋糕,写了一些小话给她。结果她很高兴,我也很高兴。我觉得自己愈来愈容易爱到别人,且能量也愈来愈大了。我在巴黎的生活彷佛进入一座繁花盛开的森林,我将能热爱我在巴黎的这份生活,以及我在这边一切新的想像,和我所关连的工作,和我所关连的人们,还有巴黎所供应我的这席丰富的飨宴,我也准备继续在此长成一个完美的,为我自己所尊敬的成人。
絮,我是个艺术家,我所真正要完成的是去成为一个伟大的艺术家,(就像我在电视上看到Chirac的眼神,我相信他那种领袖的眼神与气度是自己长期培养出来的,并且他的生命所要到达的那个点,也必定是从他年轻时就一直朝内注视的目标。)我所要做的就是去体验生命的深度,了解人及生活,并且在我艺术的学习与创作里表达出这些。我一生中所完成的其他成就都不重要,如果我能有一件创作成品达到我在艺术之路上始终向内注视的那个目标,我才是真正不虚此生。
絮,或许你曾经朦胧或暂时地,明了或帮助过我所归属的这种艺术命运,但终极来说,艺术文化或艺术之命运,对你来说,是无甚意义的,你自己的成长和生命所提供给你的人与环境,可说是完全与我所热爱的这些无关。但吊诡的是,你却又活在某种社会阶层,而这个阶层正是努力地在消费艺术文化,并且将这些当作打发生命烦闷的重要消遣与阶级装饰。正如早期我曾提及的,我之於你可能就是一种收藏的装饰。如今,你或许还愿意基於这种收藏之心而善意地了解我,但是你的家人朋友却永远不可能了解我,了解我对你所付出的,了解我的价值;我与他们完全是两个不同世界里的人,所以,请你阻止他们再继续劫走拆阅我的信,也请你阻止他们继续在电话里欺骗我而又表现得若无其事(虽然我已完全不需要再打电话给你了),也请你停止说这些只是“开玩笑”吧。
停止吧,停止这些不公不义的事,停止吧,没有一个人类应该遭此对待!或许你自认活在一个舒适、宁静、完美的家庭乐园里,但是,某种深刻的“虚伪性”是的确存在其中的,也唯有我这个外人才会活生生地遭逢到这些,而你只是无忧无虑地坐在那儿说:没什么不公不义啊。我原本与你的家庭成员没任何关连,我也不须和他们有什么关连,我更无须对他们置一词,最後我也没必要接受他们如此的恶劣对待,但是,是你硬将我拖进这团陷阱的,你叫我不得不与他们接触,而使他们有机会伤害我,你向来懦弱於为我争取什么,也无能於叫你的家人朋友们明白这些伤害是不该的,而这个月更是精采地与他们联手,放任我赤裸裸地被人撕咬。在我与你的关系里,你既然无法使我处在“只须对应你”的境况,你如何能再软弱地不愿保护我,你如何能乡愿地埋在沙里认为一点事都没有,或说一切都是我不是?从来你都被我保护著,这些不公不义的滋味都轮不到你来尝,所以你仍可坐在那儿好整以暇地说:这一切都是由於我太“偏激”了。
天知道你这样说正是最大的不公不义!
其实,你的家人朋友曾经对我表现过的无知伤害,我并不介意,我可以轻易挥去,可以再度微笑,因为我对他们并无所求,我也不意愿他们因我的存在而被伤害,我对他们更无成见,或许我因为不公的对待而批评了这些对你重要的人,但我说的都是真话,并且毫无恶意。从来之於你周围的重要他人,我都是诚惶诚恐地善待他们,我别无选择,因为你不能不把他们拉进我们的关系里,我也不能不去与这些人接触,使他们也可以接受我待在那里。我一直恐惧我与他们的关系产生冲突,将使软弱的你更增加了抛弃我的筹码与藉口,但是,如今我明了,我其实不须如此可悲地担负著你的软弱,因为如此软弱的现实中的你,并不值得我如此承担,而我所爱的也并非是你的这一部分。
这个月真正令我“伤透心”的,不是这些人对我丑陋的对待(人性中的丑恶与不义我并非不曾经历过),而是你站在这背後,是你放手任他们如此待我,是你和他们心照不宣地达成这桩“封杀”我的默契!若不是你同意如此,我相信没有人会敌视封杀我到这地步的。你放任你的家人封杀我一事,使我夜夜跌入嘶吼叫喊的噩梦里,更由於事後你仍佯装无知与无辜,使我的“自尊心”完全被践踏碎尽,除了全力控制内心对你的绝大怨恨与自毁欲望,除了为这“控制”去努力之外,我一点也不屑再对现实中的你提及与此相关的事。不是再禁不起伤害,相反地,你再继续做更多背叛我的事,你的家人们再继续对我无理,再继续拆我的信,更甚是你们一起把我的信丢进垃圾箱或退还给我,或是你再继续对我述说多少谎言,都一点不会伤害我了。我只要微笑,微笑再微笑,因为我根本不会再被伤害得更多,我不想在现实上跟你们有何关连,我更无求於你们什麽……我只是寄信给我所爱的灵魂,寄给那个与我灵魂相关,我也允诺过要永远爱她、永远在她身边的灵魂罢了。(如果你和你的家人连这些可怜的信都要赶尽杀绝,那我也无话可说,我就不再寄信,过我自己的日子,把你和你的家人都丢进垃圾箱。)我只要相信我所爱的那颗灵魂已经收到我的讯息,知道我心的始终如一,这样就好了,形体上我已没有要求。
就任你们继续做你们高兴的事,我只想告诉你有两件事是我没必要再继续承受的。一是(停止。无论你能否勇敢地去阻止,都请停止他人再收走我的信,停止。他们没有权利侵犯我的内心世界,如果你也不是那个我所要寄信的灵魂,连你也没有权利窥看我的内在,没有权利的。)我请求你秉著基本的正义之心,阻止这件事再度发生,你们不愿收到这些信,只须说明并退给我,正如你们不欢迎我的电话,只须明说,完全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演出那些人仰马翻,欺骗的可笑闹剧。一切只须明说,不须累人累己,还拖你的家人朋友这麽多演员下水,使大家无限厌恶且疲惫不堪,真的不必如此的。明说或许需要勇气且伤感情,但是逃避、迂回曲折、做作、欺骗种种,之於我,这些带来的是更基本人性的伤害,因为没有人活著是愿意被他人如此对待的,这是基本的道理,其中并无什麽复杂、高深的大道理,也没什么好“不知道”、“不能控制”、“混乱”或“需要时间想清楚”的。
第二件事是你不须再来对我展示有关“背叛”的内容,我相信没有另外一个人会比我更了解你的过去、现在及未来的内心或欲望。我说不须,不是因为我不想更进一步了解你,也不是我拒绝与你沟通(相反地,我所信仰的正是我们彼此之间的沟通与了解),更不是我害怕那些东西再来伤害我(不会的,我已在第一书中说得那样清楚)──而是以上帝之名,你实在没有权利再在我身上玷污我了!你完全没有权利再玷污我的!你要玷污你自己,玷污我给你的白璧无瑕的感情,玷污你在我心中美丽纯洁的记忆与形象,那是你的自由,你也已经“无可抹杀”地玷污过我一次了,你再无权利来对我展示或述说什么玷污我这个人的情节言语了。如果你仍要继续如此,我对天发誓,我再不会打骂你(我已被玷污,完全失去可以打骂你的“纯洁性”了),我只会忍耐著你。
我内心有一种直觉,直觉到关於“玷污”,你将会明白我在说什麽。因为这可能正是你最痛苦,最不敢去面对的一点。我也相信,这是我人生第一次真正的“崩溃”。因为那是我人生第一次被玷污!是真正一个人的“纯洁性”被玷污,并且是以一种最野蛮,最狠暴,最丑陋的方式给奸污,正像一个处女被强暴……所以我彻底崩溃了。虽然我明白透过许多他人的爱,我可以将我自己的身体灵魂修补起来,我也还能继续纯洁地对待人世,但是,我知道我所拥有的是一个被强暴、被玷污过的纯洁,无论如何,我都是一个被强暴过的处女……而这也正是我所无法拭去的哀伤啊,过去我打骂你,正是因为我内心有著那么大的恐惧、抗拒、挣扎和不愿意的吼声,不愿意你来玷污我啊!而如今我既已被玷污过,你既已痛快地强暴过我,我也就平静下来,我不再反抗,不再挣扎,我不再大声呼吼、咒骂、咆哮、求救,我也不再哭泣,我甚至不再欲望在你强暴我的那一刻就立即死去,就立即杀死我自己以比你更残暴的方式来杀死我自己,我也无能欲望以任何方式再伤害你这个人,正如《雾中风景》中被拖进卡车里强暴的小女孩,她从昏迷中醒过来,只是安静──之後就开始展开,懂得卖淫,知道自己已被迫肮脏,然而也并非真正觉得自己不纯洁,只是哀伤……我是真正不须打骂你了,我只能忍耐再忍耐你要如此地存在於世界,并设法不让你继续在我身上玷污。
从前懵懵僮懂地写过〈红蝎〉,是描绘到这一庞大主题的一小截外观,然而,怎麽样也没想到,正是为自己的“纯洁性”预先写好讣文……也许写在这儿的这一段落才是〈红蝎〉的内面世界,如今我也才能真正为其中的男孩呼喊出他的痛苦和声音。创作世界多麽奇妙,相隔四年,我竟经验到同一主题的“现象与声音”(Le Phenomene et la voix)。关於我在这次崩溃中所体验到“玷污”的主题,我真希望可以用一本高度象徵性的长篇小说来表达完全,像安部公房的(他人之脸),那也正是你所给予我的爱情高潮。如今我明白我的“纯洁性”并不仅是在肉体上(或许没有人能因肉体,或在肉体上玷污我),而是包括更多更多,我的“纯洁性”是我的肉体、精神加上整个生命,我并不曾完完整整地将这个白璧无瑕的“纯洁性”付给他人,而是付给了你,所以唯有你能玷污我啊,而你也竟然如此做了,所以才真正将我推进疯狂与死亡!(想到这里我仍然不寒而栗。)(至此,我当然完全明白这一趟人生,我确是选错了人,大大地错爱了你这个我选来的女人。)我说过不再怪你,但是我不能不“怪”命运对我做这样的安排,因为我无法“怪”自己,我其实没有“选择”的馀地,遇到你的那一刻,那命运就掉下来了,一秒钟也不容我“选择”,那是属於命运的主旋律,掉下来就是掉下来,我怎麽样也逃不掉的(尽管是现在,我都还在这主旋律里,我仍在为它谱曲,我仍在面对它),我只是伤心这种“安排”……伤心那年我毅然决然背负了“玷污”玄玄的天大罪恶,伤心这一切我所付出的代价,及玄玄所承受的身 心痛苦,如今又加上你也来痛痛快快地玷污我(更是青出於蓝吧),两份无瑕的纯洁,竟全都付给你这个人,全都任你这人糟蹋了!我竟将这两份“纯洁性”的意义交给最後我完全无法尊敬的你,而你又是采用一个我一点也无法瞧得起的年轻人来作为理由践踏这一切!在这个令他人崩溃的恶意过程里,不见你的人性光辉,也没见你表现出对任何人毅然决然之魄力,更不见你对任何事表现过什麽真正破釜沉舟的担当,只换来长长过程里你头理沙堆两腿发抖,以及事後之於这一切闹剧与混乱的迷茫与逃躲——一切我所背负的罪恶,及我所付出灵肉痛苦的代 价,只是换得我自己白白无意义的牺牲啊!我怎能不“怪”命运对我的这种安排 呢?
我并没有要“审判”你,或是给你定罪名。没有谁可以给谁定罪名的,就像玄玄也不曾对我定过罪名一样,她能再善待我的方式唯有对我永还保持沉默,正如充其量我能善待你的方式,也唯有让你真正明了这阵子以来你在我内心所刻下的“景观”。
是的,那是一幅巨大的“景观”。每一个人都只能也必然要为自己做过的事负责,而且,那负责是独自在自己内心进行而无关乎他人的,这是我这次明白的。我要很释然地说:从头到尾,我确实为我之於你的爱付出了完完整整的代 价,之於我背弃他人选择爱你的犯罪负起了真正的责任。至於你的人生,要如何进行你之於这个伤痕的“负责”,那是只关乎你自己内心的事,我除了爱你之外,是永远不能“审判”你的,唯有你自己才能“审判”你自己。
关於“罪”的主题,我只能告诉你这么多。
【第八书】
五月四日〔档案〕今天清晨当Laurence走的时候,我哭泣不已,我也不明白自己到底在哭泣什麽?这种哭泣我要一辈子记得。我想我确实等不到絮打电话给我,或是寄给我只字片语的讯息了;自从免免死後已经又过一个星期,我仍然没有她半点正向的 回应。我的人生将被完全推进另一阶段的旅程了,经过三月十三日而後又走到今 天的冶炼,我想我对於人生的想像,正在离开这两、三年来我对絮的想像……昨晚是第三次去参加那个专属於女孩子的宴会,也是我第二次进去办公室参加她们主持行政事务的小组开会,可是每次表决时,因尚未交会费也未成为会员的关系,我总是不敢举手表达“Pour on Contre”(赞成或反对),所以其他成员都会特别看我,但通常是友善地微笑。我跟她们在一起很自在,我也很喜欢,觉得这个中心好像我在巴黎的“归宿”。鸡尾酒会前她们还请了 Genevieve 来演讲,Genevieve 是一个我看了就会由衷微笑的老牌女同性恋(同性恋这三个字其 实是唯有在政治上才有意义的修辞),而且她也是一个以“同性恋”为标榜的政治人物和出版家,她的出版社就叫“Genevieve Pastre”专门出版女“同性恋”
及女性性学方面的著作—非常radicale,人非常温柔且辞锋俐落,令我感动的一个人。
Laurence是小组里的几个领导人之一,讲话铿锵有力,配合著手势,还有那随意削薄的棕色短发,模样像极了年少时代第一次到我家里来的水遥,尤其昨晚Laurence又穿了一件及膝青褐色军用布的半长裤,身高和水遥、小咏都差不多高,整个叠合上我对水遥的最原始记忆……我一眼就看中她,从前两次来也都一直偷偷注意她,然而她并没正眼瞧过我一眼。她开会时常常跑开,看起来冷傲不合群,事实上却是一个很勇敢的人。第一次会议上,她提议到各大学里放映一部女“同性恋”电影,并徵求一同前去的人,但没人愿意做这种单独公开暴露身分的事,於是她就洒脱地说:“好,没关系,我自己去。”今晚Genevieve演讲时,她时而站在远方冷冷地注视 Genevieve,时而消失进了吧台後方的洗手间,我猜她是在洗手间里和其他小组成员亲热……我想我就是看中她这调调,完全逸出水遥的性格,却又装在水遥的外形里。 晚上九点,灯全被熄掉,工作人员就在演讲厅里的各个角落点起腊烛,吧台後面开始传来慢舞的音乐。我慌忙地收拾起大衣、围巾、帽子和背包准备逃走,因为我不认识这里的半个法国女孩,又不敢提起勇气去邀请任何人跳舞,而成双成对的女孩将在烛光底下深情拥吻,我很尴尬……Laurence突然走向我:
( Ne partez pas! Vons pourriez danser avec moi?不要走,你可以和我一起跳舞吗?)( Je suis pressee pour voir un ami chinois qui habite pres d'ici.我赶著要去看住在这附近的一个中国朋友。)( Il y a rien de presse. Vons avez l'impression tres seule.没什么好匆忙的,您看起来很孤单。)边说她边走过来,大方地牵起我的手,走向厅中。
( Parce que j'ai un coeur brise.因为我的心破碎了。)我回答她说。
我很讶异自己竟然有勇气一开始就信任她,或许是因为前一晚,我才给絮写完了那封我迟早会说出口的、关於“玷污”的、内在景观的信罢。
我到底在哭泣什麽呢?是在哭泣我去东京那一个月小咏以及昨晚Laurence所让我明了到的关於我生命的基本道理吗?它竟然使我此刻萌生强大的抵抗心,不想把这封信寄出去给絮了。蒙马特的天色已亮,我等会儿不想散步去邮局将信喂进那“当日寄发”的口袋,所以就不完成这封信吧,直接跳到明日的那封信 ……〔记事〕刚刚清晨六点半时,我给白口己煮了一包米粉泡面,加入一小颗法国白菜(就是免免吃剩下三颗里的最後一颗,那可能就是导致免免死亡的原因),三分之一鲔鱼罐头,半罐洋菇罐头,一颗蛋,再倒进昨晚永耀吃剩的“炒碎鱼”渣汁,站在厨房里洗掉鱼锅,又剥了一大颗法国柳橙来吃,边浏览室友放在厨房外边要卖的旧书。从东京回到巴黎之後,常常到Camira家去吃饭,她是帮助我从消沉中东站起来的一个重要朋友,煮饭时她常貌似权威地说:( Cuisiner c'estl'invention!做饭啊,就是发明。)然後就把冰箱里所有莫名其妙的东西加在一 起,每次想起她那副可爱模样,我不禁莞尔,不知不觉中,自己做菜也愈来愈有她那种把莫名其妙东西加在一起的“盲目”倾向,且还会自言自自语说:
( Cuisiner c'est l'invention!)“朋友”这种东西的“带源传染性” 真可怕。
吃掉那锅“发明”米粉之後,打点整齐,戴上我的小棒球帽,下楼去打电话给小咏,是她那儿的下午两点左右,时差七个小时。从东京回来三个礼拜,我每个礼拜给她寄一封信,约星期三(或四)给她打一张五十单位的电话卡,连带地也开始每周六晚间打一张五十单位电话卡回家。这两方的“人马”都彷佛重新捡 回我一般地受宠若惊,我想自己真的是在改变……整整三年了,我既没和小咏相见也吝於给她任何讯息,因为我们放弃了彼此;而来法国之後也是绝少打电话回家,因我将所有钱都攒下来仅打电话给一个人,仅给一个人写信,也仅给同一个人寄大大小小的礼物……打完电话之後有些恍惚,沿著 rue du Mont.Cenis朝向与 Mairie 相反的方向散步到 Albert Kahn广场,再顺著下去就是跳蚤市场所在的巴黎最北方 Porte deClignancourt了。Montmartre,蒙马特区清晨最鲜嫩的美,在我为絮写这批信(最後的一批,也许)的这一个星期以来,总算被我采撷,因为我常在夜尽晨曙时,散步去邮局投信,然後再绕路散步回家……从广场再转进Duhesme路,站在一家小Cafe窗间的细镜子前凝视自己,脱下帽子,摘下眼镜,欣赏自己表情地演唱一首古老的歌……唯有白发愈来愈盛茂,唯有笑时嘴角两道皱纹愈来愈活陷……我是美的吗?我足够美了吗?白鲸四月初看完《鹳鸟踟蹰》之後告诉我她的心得,关於马斯楚安尼( Mastroianni)和珍摩侯( Jean Moreau)两名男女老牌演员重逢那一幕:突然自请下野的政治家消失多年之後,被一位电视记者发现他默默地隐居在希腊北边边界的一个小村落里。村落里居住各个国籍的难 民,记者带著政治家的妻子前去辨认那人是否就是消失的政治家。当电视摄影机对准两人重逢擦身而过的那一瞬间,妻子对著摄影机说:
( C'est Pas lui !不是他!)白鲸说(C'est pas lui!)是因为政治家的妻子从前曾告诉过他,若她不再能从眼神里知道他在想什麽,那么她也就没办法跟那个他做爱了,而在他消失多年後,桥上陌路相逢的这一瞬间,她的确是无法从他的眼神里了解他的心了。
( C'est Pas lui !?多可怕啊?多年後,谁还能从我的眼神里认出我是我来呢?
( C'est pas lui !)絮有一天也会这样惊惶叫出吗?
【第九书】 五月七日〔Chily〕CliChy跟兔兔一样是纯白的,它是我和絮及兔兔在巴黎的家。CliChy是十三号地铁线出巴黎市郊的第一个站名,我们在这里建筑起我们爱情的理想。然而,我失败了,并且败得很惨,失去的是全部我对婚姻及爱情梦寐以求的百分之百想像,失去的是一个我梦寐以求的女人,加上“兔儿”──我对她溺爱的象徵及延伸,我们从塞纳河的 Pont Neuf (新桥)买回来的兔兔。
我原本就唤她“兔儿”,她被我深深地溺爱。
我从不曾也再不可能那样去溺爱世上另外一个人,这是我整个身身心心再清楚不过的一件事,也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一个已显现的谜底。 然而一切都是咎由自取。我使她在CliChy不快乐,我不能忍受她在CliChy对我的不爱,因她随时想抛弃我和兔兔离开Clichy,我变成一只狂怒之兽,最後陷入疯狂状态地伤害她……所以当我送她回台湾後不久,她就迅雷不及掩耳地背弃了独自回到巴黎的我,立即投向他人,是咎由自取。
因我从不曾也再不可能那样去伤害世上另外一个人。
这超乎寻常的溺爱与伤害,都注定使我失去她,我既无法减少对她的溺爱,更无法让自己忍受她对我的抛弃,忍受得再好一点,因为唯有那样才能挽救我之於她的伤害。这一切,被抛弃、被背叛的命运,我唯有眼睁睁地束手待毙。我没 有办法不失败,我帮不上自己。
在台湾我曾告诉小妹,我写信给巴黎的五个相关中心,问他们卵子跟卵子以目前的科技可不可能生育,她站在大学的理学院大楼前大笑不已,说她会为我努力“开发新科技”。在东京我又和小咏提了一遍,她又好气又好笑地骂我:“你想孩子想疯了?”是的,从没想过自己可能生一个孩子的我,确实梦想著生一个长得像絮的女儿,而且是只像她,特别是在liChy我开始意识到她不再爱我的时候。
我想要一个人类,一个会一辈子不离开我的人类,完全像她的一个人类。我也不明白为何一定是像她,而不是像任何的另一个人。我想唯有是一个像她的人类我才能爱得那麽好,无论这个人发生任何变化,生老病死,我都能恰如其份地爱她,照顾她,为她做一切的努力,且持续我的这一辈子。我渴望有一个完全像她的人类会一辈子需要我的爱及照顾。
我能如此溺爱她,不是由於她是最完美的,不是由於她是拥有条件最适合於爱我的;在他人眼中她可能只是一个平凡的年轻女子。是由於她使我的爱欲成 熟,是的,这是我一生中无论如何不能对自己抹灭的里程碑。
长长地,我们曾经完美地相爱,我们曾经建立起如我梦寐以求、如我深深欲 望过的爱情的结合体,我们确实天衣无缝地身身、心心相结合,我们确实一起胼手胝足地实践过我们对爱情共同的理想,从我留学法国前几个月认识她,到我在法国中部时,我们确实是爱彻心肺地一起住在爱情的天堂里……我知道我自己不可能如此完美地去与他人相爱,我也不再可能如我所欲望过的那样去与他人创造爱情的结合体,并且我明白在我自己的内心里,更深深地在抗拒著如此的可能: “我不要”。尽管她走了,独留下我在此,尽管她令我伤心令我毁灭又令我深恨,但我并不觉得自己就不再在这“结合体”里,不再是这“结合体”,就不再有这“结合体”了……正是由於如此,整个过程都在使我的爱欲成熟,由於她的具体存在,我体内爱人的最大潜力被释放出来,爱人的最大能量被打开,且镌刻地“指名”於她。
因她,我爱欲的能量变得太庞大,我的生命形成太开放,所以我会如此地“净化”(catharsis)她这个生命,我能如此“胜任”爱她这个生命的责任,并且游刃有馀地,随时都能感觉到还有更多能量要给她,还要更爱她!
然而一切都是“指名性”的。我明白我不能再那样觉得另一个人类是如此美,令我能爱她的眼、额、嘴、发、手、脚、她的面容、她的身体、她的声音、她的气味、她行为的一举一动、她说话的表情模样、她穿著的打扮布置、她安排 空间的审美性、她和他人相处或和动物在一起时的和谐感、她性格里最深沉的一种令我悸动的品质、她那和我相通的对生命的悟性与灵性,以及她照料我、聆听我、给予我、爱我的独特方式与秉赋,即使是我在最深恨她而打骂她时,我都痛苦地感觉到她之於我是过於——五月八日I:
刚刚三十分钟内我所领悟到的事情可能将成为我一生中重要的转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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