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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_15 唐七公子 (当代)
  将入睡未入睡之际,忽听他道:“若有谁曾夺去了你的眼睛,令你不能视物,浅浅,你能原谅这个人么?”
  他这话问得甚没道理,我打了个哈欠敷衍:“这天上地下的,怕是没哪个敢来拿我的眼睛罢。”
  他默了许久,又是在我将入睡未入睡之际,道:“若这个人,是我呢?”
  我摸了摸好端端长在身上的眼睛,不晓得他又是遭了什么魔风,只抱着他的手臂再打一个呵欠敷衍道:“那咱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了。”
  他紧贴着我的胸膛一颤,半晌,更紧地搂了搂我,道:“好好睡吧。”
  这一夜,我做了一个梦。
  做这个梦的时候,我心中一派澄明,在梦中,却晓得自己是在做梦。
  梦境中,我立在一棵桃花灼灼的山头上,花事正盛,起伏绵延得比折颜的十里桃林毫不逊色。灼灼桃花深处,座着一顶结实的茅棚。四周偶尔两声脆生生的鸟叫。
  我几步走过去推开茅棚,见着一面寒碜的破铜镜旁,一个素色衣裳的女子正同坐在镜前的玄衣男子梳头。他两个一概背对着我。铜镜中影影绰绰映出一双人影来,却仿佛笼在密布的浓云里头,看不真切。
  坐着的男子道:“我新找的那处,就只我们两个,也没有青山绿水,不知你住得惯否。”
  立着的女子道:“能种桃树么?能种桃树就成。木头可以拿来盖房子,桃子也可以拿来裹腹。唔,可这山上不是挺好么,前些日子你也才将屋子修葺了,我们为什么要搬去别处?”
  坐着的男子周身上下缭绕一股仙气,是个神仙。立着的女子却平凡得很,是个凡人。他们这一对声音,我听着十分耳熟。然因终归是在梦中,难免有些失真。
  那男子默了一会儿,道:“那处的土同我们这座山的有些不同,大约种不好桃花。唔,既然你想种,那我们便试试罢。”
  背后的女子亦默了一会儿,却忽然俯身下去抱住那男子的肩膀。男子回头过来,瞧了这女子半晌,两人便亲在一处了。我仍辨不清他们的模样。
  他两个亲得难分难解,我因执着于弄清楚他们的相貌,加之晓得是在做梦,便也没特特回避,只睁大了一双眼睛,直见得这一对鸳鸯青天白日地亲到床榻上。
  弄不清这两人长得什么模样,叫我心中十分难受,早年时我春宫图也瞧了不少,这一幕活春宫自然不在话下,正打算默默地、隐忍地继续瞧下去,周围的景致却瞬时全变了。
  我在心中暗暗赞叹一声,果然是在做梦。
  这变换的景致正是在桃林的入口,玄衣的男子对着素衣裳的女子切切道:“万不可走出这山头半步,你如今正怀着我的孩子,很容易便叫我家中人发现,倘若被他们发现,事情就不太妙了。这桩事办完我立刻回来,唔,对了,我已想出法子来能在那处种桃树了。”话毕又从袖袋中取出一面铜镜放到女子手中:“你要是觉得孤单,便对着这面镜子叫我的名字,我若不忙便陪你说话。你却切记不可走出桃林,踏出这山头半步。”女子点头称是。直到男子的身影消失了才低声一叹:“本是拜了东荒大泽成了亲的,却不将我领回去见家人,像个小老婆似的,哎,怀胎后还需得左右躲藏着,这也太摧残人了,算什么事呢。”摇了摇头进屋了。
  我亦摇了一摇头。
  看得出他们这是段仙凡恋,自古以来神仙和凡人相恋就没几个得着好结果的。当年天吴爱上一个凡人,为了改这凡人的寿数,让这凡人同他相守到海枯石烂,吃过很大的苦头,差点陪尽一身的仙元,经墨渊的一番点化才终于悟了。饶是如此,也因当年为这一段情伤了仙根,远古神袛应劫时才没能躲得过去,白白送了性命。
  那女子恍一进屋,我跟前的场景便又换了个模样。仍是这一片桃花林,只是桃花凋了大半,枝枝桠桠的,映着半空中一轮残月,瞧得人挺伤情。素衣裳的女子捧着铜镜一声声唤着什么,只见得模糊难辨的五官中,一张嘴开开合合,声音却一星半点儿也听不真切。那女子跌跌撞撞地往外冲。我心上一颤,竟忘了自己是在梦中,赶忙跟过去出声提点:“你相公不是让你莫出桃林么?”她却并未听到我这个劝,自顾自依旧往外奔。
  这桃花林外百来十步处加了道厚实的仙障,挡住一介凡人本不在话下,那女子蹿得忒猛,半点不含糊,过那仙障却丝毫未被拦一拦,咻地就溜过去了。
  天上猛地劈出两道闪电来。我一惊。醒了。
  第十九章(4)
  我醒过来时,晨光大照。房中空无人影,只留那盏结魄灯规规矩矩置在床头。
  亏得床上一顶青幕帐的提点,叫我晓得现下睡的不是夜华的床,而是青楼中自己的床。唔,夜华办事果然稳重。
  两个绿油油的青衣小仙娥过来服侍我收拾。其实也没甚可收拾的,我周身上下都很清爽,想来夜华早收拾过了。
  今早我醒过来,见着这照进房中的大片晨光,这大片晨光中的满眼油绿,心中前所未有的明白透彻,又悟了。
  有一个戏文段子是这么说的,说一个官家的小姐回乡探亲,路遇强人,要被这强人强上山头做压寨夫人。我其实很激赏这个强人,他一对宣花斧耍得很精彩,比那动不动就是子曰子曰的酸书生们不知强过几重山去了。但这个官家的小姐却贞洁,很瞧不上耍斧头的强人,宁死不屈。但就是这么个贞洁不屈的良家小姐,在下一个段子里却跟翻墙的书生钻了芙蓉帐,有了私情。可见那些佳人小姐们也不是随便和哪个人都能钻芙蓉帐的。他们并不是做了这件事才茅塞顿开。在做这个事情前,想必她们已对各自的书生存了难言的心。
  昨夜我同夜华做这件事,算来也是我引他在先。除了初初有些痛楚,到后来,我也觉得情这个东西很有趣味。他抱着我的时候,我觉得很圆满。
  如今看来,正同四哥所说,本上神我,跨越年龄的鸿沟,瞧上夜华了。
  情这个东西,果然不是你想不沾,就可以沾不上的。
  唔,幸亏此前我觉得四海八荒没一个准婚配的女神仙能够得上做夜华的侧妃。
  既然我同夜华两情相悦了,婚自然不能退。
  我预备用完早膳后,趁着去扶英殿点结魄灯前,到夜华殿中瞧瞧他,顺便同他提一提,他愿意不愿意为了我,做个继任时不能立天后的天君。
  唔,我觉得他自然该是愿意的。
  我春风得意地用过早膳,春风得意地路过扶英殿,春风得意地一路来到夜华的寝殿。
  大约泰及否来,我吃了个闭门羹。守在殿前的两个小仙娥道:“君上今日大早已回天宫了。”
  夜华当太子当得不易,每日都有诸多文书待批。他这么匆匆地来西海一趟,又匆匆地回去,大约是有什么要紧事。
  我体谅他是个称职的太子,与那两个小仙娥道了声谢,颓废地踱回扶英殿。
  扶英殿中,施术使叠雍睡着后,我谨慎地点燃结魄灯。
  结魄灯在叠雍床头燃了三日,我在叠雍床头守了三日。水君的夫人每日都要着些仆婢来殿门前探头探脑一番,生怕我将他这儿子弄死了。所幸一一被拦在门口的几个水君心腹挡了回去。
  殿中一众的小仙娥也是如临大敌,平日里据说都是争着抢着服侍叠雍,此番却没一个敢近床头三尺,连走个路都是轻手轻脚,生怕动静一大就把结魄灯上的火苗子惊熄了。
  坐在床边上看叠雍睡觉确实没什么趣味,那结魄灯燃出的一些气泽令我极恍惚,便令候在一侧的小仙娥端了些坚果过来,剥剥核桃瓜子,稳稳心神。
  三日守下来,叠雍床前积了不少瓜子壳,我也熬得一双眼通红,且因一直盯着结魄灯,一闭眼,跟前就是一簇突突跳动的火苗。
  叠雍睡的这三日,睡得神清气爽,醒来后精神头十足。他自觉六百多年来精神头从未像今日这般足过,激动不能自已,吵着要去西海上头游一游,见一见久违了六百多年没再见过的景致。幸而他还通几分人情,晓得我这三天受苦了,没拉着我一同去。
  墨渊的魂算是结好了,接下来便该筹备筹备去东海的瀛洲取神芝草。别的倒没什么可筹备的,体力却实在需积攒些。我一路回到青楼,嘱咐小仙娥们紧闭大门,想了想再在房中加一道仙障,扑到床榻上便开始大睡。
  这一睡竟睡了五六日。
  待我睡醒后收了仙障,正打算去见见西海水君,向他告一个假,甫打开房门,两个跪在门前的仙娥却将我吓了一跳。这两个仙娥看来跪了不少时辰,见着出门的我,面上虽呆着,口中已麻利道:“仙君可算醒了,折颜上神已在底下大厅里候了仙君整整两日。”
  我一愣。
  近日我是个香饽饽,谁都来找我。四哥夜华西海水君连同西海水君的那位夫人都暂不用说,光是折颜,连着这一次,已是两次来找我了。却不知他这次找我,又是为的甚。
  我走在前头,两个小仙娥爬起来踉踉跄跄跟在后头。
  我拐下楼梯,折颜正抬头往这边望。见着我笑了笑,招手道:“过来坐。”
  我蹭过去坐了,顺便打发跟着的几个仙娥都出去拨草,从桌上摸了个茶杯起来,倒了半杯水润嗓子。
  他从头到脚扫我一遍,道:“瞧你这个情形,墨渊的魂想是修缮好了。前日我炼成功一颗丹药,特地给你带过来,兴许你用得着。”
  话罢将一颗莹白的仙丹放在我的手中。
  我将这颗仙丹拿到鼻头闻了一闻,它隐隐地竟飘着两丝神芝草的芳香。
  我目瞪口呆:“这这这,这颗丹药是折了你的修为来炼的?你,你晓得我想渡修为给墨渊?”又左右将他瞅瞅:“你去瀛洲取神芝草竟没被那四凶兽伤着?”
  他掩着袖子咳了两声,道:“哦?你竟想着要渡自身的修为给墨渊?这个我却没想到,当年你独自封印擎苍时,周身的仙力已折了好些,幸好我提早做成功这颗丹药,你若再渡些仙力给墨渊,剩下那一丁点儿修为怕太对不起上神这个名号了。”转了转手中的茶杯又道:“父神当初将我养大,这一份养育之恩无以为报,他留下的一双孩子,小的没了,大的既还在,我能帮便帮一点。”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话里头含的情谊却深重。我眼眶子润了一润,收起丹药朝他道了声谢。
  他应承了这声谢,却没说什么,只叹了口气。
  我捧着丹药默在一旁。
  他抬起眼皮来觑了觑我,欲言又止了半晌,终堆出笑来,道:“我也该走了,你找一天叠雍精神头好的时候给他服了。他那身子骨服这个丹也不晓得受不受得起,你还是在一旁多照看些。”
  我点头称是,目送他出了大厅。
  叠雍近来的精神头无一日不好,西海水君的夫人很开心,西海水君也很开心,于是整个西海上下都开心。但叠雍的身子骨天生不大强壮,服下这颗凝聚了折颜上万年修为的十全大补丹,定要被补得月余下不了床。本着一颗慈悲的菩萨心,我决定让叠雍在下不了床之前先多蹦跶几天。在他四处蹦跶的这几天里,四哥的酒肉朋友苏陌叶邀我喝了几场酒。
  叠雍逍遥了半月,半月后,我亲自服侍他吞下了折颜送来的丹药。叠雍身子骨虽不济,却也不至于像我和折颜估摸的那么不济。吞下这丹药后,不过在床上晕乎了七天。
  自他晕在床上以后,这七天里头,他娘亲日日坐在他的床头以泪洗面。虽然我也保证过他这症状不过是补过头了,稍稍有些受不住。但他娘亲望着我的一张脸仍旧饱含愤怒。
  她那一张脸我瞧不见也就算了,但她因太着紧自己的儿子,害怕昏睡的叠雍一时出了什么岔子找不着我,便央着西海水君来托我随着她一起日日守在叠雍的床榻跟前。我不好拂西海水君的面子,只得僵着脸应了。她日日坐在床头悲她的儿子,我剥个核桃也能叫她无限忧伤地瞪半日,剥了两三回之后,便不再剥了,日子过得很凄凉。
  第七天夜里,补过头的叠雍总算顺过气,醒了。此时房中只有我一人。他娘亲前一刻本还守着他的,可因守了他七天见他仍没醒过来,又不好实实在在迁怒于我,一时悲得岔了气,也晕了,方才正被西海水君抬了出去。
  我凑过去,打算瞧瞧那颗丹药被他吸收得怎么样了。将将凑到床沿上,手却被他一把握住。他神色复杂,望着我道:“我睡的这几天,你一直在我旁边守着?”
  他这话说得很是,我点了点头道:“你可还有哪里觉得不大好?”
  他却没答我,只皱了皱眉道:“我听说你是个断袖?”
  东海水君不错,很不错,这个八卦竟然已经传到西海了。
  但这种事向来越描越黑,我不变应万变,抽出手来从容答道:“我听说殿下你也是个断袖。”
  他眉毛拧成一条,道:“不错,我虽是个断袖,但爱的并不是你这种模样的。”
  我探手过去替他诊脉,敷衍道:“哦,你这模样生得文弱,是不该爱我这个模样的,要爱也是该爱夜华君那个模样的。”
  我认识的男神仙里头,就属夜华长得最好,虽同墨渊差不离的面相,但因面上总是冷冷的,显得十分硬派。叠雍生得文气,又性喜伤春悲秋,我便估摸他对自己的定位是个比较柔弱的定位,即便喜欢男子,也喜欢硬派些的男子,是以才有嘴上的那一句敷衍。我不过随口的一说,他一张脸却瞬时通红,慌忙将眼睛瞥向一旁。
  我心中咯噔一声,颤抖着手捏着他脉搏道:“你,你思慕的真是夜华君?”
  他转头过来为难道:“这件事实在不能勉强,仙君你衣不解带地照顾我,我很感激你。若不是殿中的侍女们同我说,我其实也没察觉你的心意。我没察觉你的心意之前,对你的殷勤照看十分心安理得,还因,还因你同君上的那个传闻,在心头存了些对你的疙瘩。不想造化弄人,如今却叫我晓得了你真正的心意。我晓得了你这个心意,终归又不能回应你,叫我觉得很伤感,也觉得对你不起。”顿了顿,又无限忧愁地唏嘘道:“这样的事,我只在很久以前从苏陌叶带给我的戏文里看过,却没想到戏文中的故事倒让我们应了。”感叹一番,再道:“仙君同君上的那一段,都是真的?君上他,他不抗拒断袖,是么?”
  我愣了半天的神,才从叠雍描述的这段三角断袖情中回魂。抽了抽嘴角,咬着牙笑道:“他抗拒,我用尽了手段,他还是抗拒,所以我才转而求其次,把念想转到殿下你身上来的。”
  他一张通红的脸一点一点白了。
  我向来晓得夜华那张脸惹桃花,只是没想到除了惹女桃花,偶尔还能惹惹男桃花。四哥说得不错,如今这个年头,实在是个令人痛心疾首的年头。唔,往后还是不要再让夜华来西海得好。
  叠雍的脉很稳,气泽很平和。
  但为了把稳,我觉得还是得再使个追魂术探查探查他体内折颜的仙气是否如了我的愿,在好好地护养着墨渊的魂。
  叠雍上回吃了闷亏,却丝毫没学得精明些,又栽在我的手刀上。因是第二次对着他使追魂术,我一路没什么阻碍便入得了他的元神。这一回我没靠着大圣佛音的指引,一路顺风顺水地寻到了墨渊。
  上回见着他时,只一缕微弱的仙气护养着他。此番护养他的那片仙气却十分庞大汹涌,我根本无法近他的身。这样强大的仙力,非几万年精深的修为不能炼成。看来墨渊的醒转,已是指日可待。
  可,可护养着墨渊的这片气泽却并不是折颜的。这样汹涌又沉静,内敛又磅礴的气泽……我心中一片冰凉,终于明白折颜送丹药过来时的欲言又止,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他去瀛洲取了神芝草,身上却没半点的伤痕。不过因他从未去过瀛洲,从未招惹过那守仙草的凶兽罢了。他虽一向不大正经,却从不说谎,从不占人的便宜。他那时大约想同我说,这丹药其实是夜华炼的。那为什么他要瞒住我,难不成,难不成……
  我强稳住心志退出叠雍的元神,跌跌撞撞扑到旁的桌案上倒了杯茶水,水还没灌下去却吐出来两口血。方才神识波动得狠了。
  心中一阵突突地跳,我腿一软靠着桌脚跪倒下来,带着茶盏碎了一地,叠雍揉着脑袋从床榻上坐起来,一呆,道:“你怎么了?”
  我勉强笑了笑,撑着桌子爬起来:“殿下的病已大好,无须小仙再调养了,劳烦殿下同水君说一声,小仙有些急事,须先回桃林了。”
  第二十章(1)
  我记得隔壁山脚水府中住的那个小烛阴,她当年嫁了户不大满意的婆家,成天受恶婆婆的欺凌。她的阿爹晓得这件事,怒气勃发地将她婆家搅了个底朝天。她的婆家斗不过她阿爹,又咽不下这口浊气,便呈了个状子到狐狸洞跟前,想请我阿爹出面做主,替他们家休了小烛阴。因小烛阴的爹在小烛阴婆家的地盘上伤了人,横竖理屈,为避免酿出更大的祸事,阿爹左右斟酌,打算准了小烛阴婆家递上来的这纸状子,断了他们两家的牵连。
  阿娘看着小烛阴触景生情,还替她求过阿爹两句,说她长得不行,人又被惯得骄气,若再被夫家休了,肯定再嫁不出去第二次。奈何他们这一桩家务事弯弯绕绕,其间牵扯良多,阿爹一向公正无私,于是那小烛阴终归还是成了弃妇一只。
  那时我和四哥暗地里都有些同情小烛阴,觉得她的姻缘真真惨淡。四哥还端着我的脸来来回回琢磨了一遭,得出我“虽同小烛阴一般娇气,但长得实在不错,即便一嫁被休二嫁也不至于嫁不出去”这个结论,才放下心来。但四哥的心放下得忒早了些。万儿八千年过后,我悟出了一个道理。命里头的姻缘线好不好,它同长相实在没什么干系。
  在往后的几万年中,被阿娘同情说长得不行的小烛阴,桃花惹了一筐又一筐,去烛阴洞提亲的男神仙们几乎将他们的洞府踩平。托这些男神仙的福,小烛阴也自学成才,成功蜕变为了玩弄男仙的一代高人。
  同样是在这几万年里,被本上神的四哥寄予厚望的、长得实在不错的本上神我,曲着手指头数一数,却统共只遇上五朵桃花。
  第一朵是比翼鸟一族的九皇子。他随他的爹娘做客青丘时,对才两万岁的小丫头片子我,一见钟了情。临走时还背着我爹娘将我拉到一边,拔下两根羽毛做定情信物悄悄跟我说,等他长得再大一些,就踏着五彩祥云来迎娶我。他原身上的羽毛有两种颜色,一种红的一种青的,我瞧着花枝招展的挺喜庆,就收了,觉得嫁给比翼鸟其实也不错。但过了许久,却听迷谷淘来个八卦,说他们比翼鸟一族不能同外族通婚,比翼鸟的九皇子回去信誓旦旦说要娶我,又是绝食又是投水的,阵仗闹得挺大。他阿爹阿娘不堪其扰,有天夜里趁着他睡着,给他喂了两颗情药,将他送到了一个颇体面的比翼鸟姑娘的床上。呃,他自觉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没脸踩着五彩的云头来迎娶我了。我将他送的两根羽毛并几把山鸡毛一起做了把鸡毛掸子,扫灰还挺合用。
  第二朵是鬼族的二皇子离镜。算来我和他也甜蜜了几日,后来却做了他同玄女牵线搭桥的冤大头。
  第三朵是天君的二儿子桑籍。这个算是阿爹阿娘硬给我牵过来的一段姻缘。奈何我命里受不起这段姻缘,于是桑籍来我青丘走一趟,同我的婢女瞧对了眼,两人私奔了。
  第四朵是四哥的坐骑毕方。可毕方实在将他的心思藏得深了些,丝毫没有思慕小烛阴的那些男仙们豪迈奔放,好不容易待他终于想通了奔放了一回,我却已经定亲了。
  前头这四朵桃花,有三朵都是烂桃花,好的这一朵,却又只是个才打骨苞儿的。
  这五朵桃花中的最后一朵就是夜华。
  我这个未来的夫君夜华,我遗憾自己没能在最好的年华里遇上他。
  从云蒸霞蔚的西海腾云上九重天,因途中从云头上栽下来一回,将一身上下搞得很狼狈,过南天门时,便被守门的两个天将客气地拦了一拦。
  我这身行头细究起来的确失礼,大大地折了青丘的威仪,见夜华的一颗心又迫切,不得已只得再将折颜的名头祭一祭,假称是他座下的仙使,奉他的命来拜望天庭的太子殿下夜华君。
  这一对天将处事情很谨慎,客客气气地将我让到一旁等着,自去洗梧宫通报了。我心上虽火烧火燎的,但见着他们是去洗梧宫通报而不是去凌霄殿通报,料想夜华没出什么大事,心中略略宽慰。
  前去通报的天将报了半盏茶才回来,身后跟了个小仙娥来替我引路。这个小仙娥我约略有些印象,仿佛正是在夜华的书房中当差。她见着我时双眼睁得溜圆,但到底是在夜华书房中当差的,见过一些世面,那眼睛虽圆得跟煎饼一个形容,到底嘴巴上还是稳得很。只肃了衣冠对着我拜了一拜,便走到前头兢兢业业地领路去了。
  今日惠风和畅,我隐隐闻得几缕芙蕖花香。
  眼看就要到洗梧宫前,我沉着嗓子问了句:“你们君上他,近日如何?现下是在做甚?”
  领路的小仙娥转过来恭顺道:“君上近日甚好。方同贪狼巨门廉贞几位星君议事毕。现下正在书房中候着上神的大驾。”
  我点了点头。
  他半月前才丢了过万年的修为,今日便能稳当地在书房中议事,恢复得也忒快了些。
  那小仙娥一路畅通无阻地将我领到夜华的书房外,规规矩矩退下了。
  我急切地将书房门推开,急切地跨进门槛,急切地掀开内室的帘子。我这一套急切的动作虽完成得十分精彩漂亮,单因着心中的忧思,难免会不大注意地带倒一两个花瓶古董之流,闹出的动静便稍稍大了些。
  夜华从案头上的文书堆里抬起头来似笑非笑,揉着额角道:“你今日是特地来我这里拆房子的?”满案文书堆旁还摊着几本翻开的薄子。
  他面上并不像上回在西海水晶宫那么苍白,却也看得出来清减了许多。
  如今我已不像年少时那样无知,渐渐地晓得了一个人若有心向你瞒着他的不好,你便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好。
  我急走两步立到他跟前,预备捉他的脉来诊一诊。他却突然收起笑来,绕过我捉他的手握住了我的衣襟,皱眉道:“这是什么?”
  我低头一瞧:“哦,没什么,个把时辰前对着那西海大皇子使追魂术时,不留意岔了神识,小咳了两口血。”
  他从座上起来,端着杯子转身去添茶水,边添边道:“你照看墨渊的心虽切,但也要多顾着自己,若墨渊醒了你却倒了,就不大好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和声道:“你猜我爬进那西海大皇子的元神,瞧见了什么?”
  他转过身来,将手上的一杯茶递给我,侧首道:“墨渊?”
  我接过他的茶,叹气道:“夜华,瀛洲那四头守神芝草的凶兽,模样长得如何?折颜带给我的那颗丹药,是你炼的吧?如今你身上,还只剩多少年的修为了?”
  他端着茶杯愣了一愣。面上神色却并没什么大起伏。愣罢轻描淡写地笑了笑,道:“唔,是有这么一桩事。前些时候天君差我去东海看看,路过瀛洲时突然想起你要几棵神芝草,就顺道取了几棵。你说的那几头守草的凶兽,模样不佳,若再长得灵巧一些,倒可以捕一头回来给你驯养着,闲时逗个闷子。正好你闲的时候也颇多。”
  他这一番话说得何其轻飘,我却仍旧记得阿爹当初从瀛洲回来时周身累累的伤。我听得自己的声音干干道:“那丹药,损了你多少年的修为?你托折颜送过来给我时,却为什么要瞒着我?”
  他挑眉做讶然状道:“哦?竟有这种事?折颜竟没同你说那颗丹是我炼的?”又笑道:“这件事果然不该托他去做,白白地让他抢了我的功劳。”再边翻桌上的公文边道:“我天生修为便比一般的仙高些,从前天君又渡给我不少。炼这颗丹也没怎的,一桩小事罢了。”
  我瞧着他笼在袖中的右臂,温声道:“你今日添茶倒水翻公文的,怎么只劳烦你的左手,右手也该得动一动的。”
  他正翻着文书的左手停了。
  却也不过微微地一停,又继续不紧不慢地翻,口中道:“唔,取神芝草的时候不留意被饕餮咬了一口,正伤在这右手上,所以不大稳便。不过没大碍,药君也看过了,说将养个把月的就能恢复。”
  若我再年轻上他那么大一轮,指不定就相信了他的这番鬼扯。可如今我活到这么大的年纪,自然晓得他是在鬼扯。
  他说天君渡给他修为,天君自然不会无缘无故渡他修为,必是他落诛仙台那回,丢修为丢得命都快没了在前,天君才能渡他修为在后。譬如七万年前我阿娘救我,是同一个道理。天君渡给他的自然只是补上他丢失了的,统共也不能超过他这五万年勤修得来的。我度量着养墨渊的那团仙气,却至少凝了一个普通仙者四五万年的修为。
  他说饕餮咬了一口在他右臂上,不过一个小伤,将养将养就能好转。我们远古神袛却都晓得,饕餮这个凶兽是个有骨气的兽,它既咬了什么便必得将那东西连皮带骨头全吞下去,万没有哪个敢说被饕餮咬了一口还是小伤。
  但他这一番鬼扯显见得是为了安抚我。为了不使他失望,我心中虽一抽一抽,却只能做出个被他唬弄成功的形容,松口气状道:“那就好,那就好,总算叫我放心。”
  他挑眉笑了一笑,道:“我有什么可叫你不放心的。不过,那西海大皇子才用了丹药不久罢,怕还有些反复。你选在这个时候跑上天来,当心出差错。”
  他这个话说得婉转,却是明明白白一道逐客令。面上方才瞧着还好的颜色,也渐渐有些憔悴颓败。他这强打的精神,大约也撑不了多久了。
  为了全他的面子,我只得又做出个被他提点猛然醒悟的模样,咋呼一声:“喔呀,竟把这一茬忘了,那我先下去了,你也好好养伤。”
  说出这个话时,我觉得难过又心伤。
  我决定回青丘去问问折颜,看夜华他究竟伤得如何。
  第二十章(2)
  我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去,折颜却不在青丘了。
  四哥叼了根狗尾巴草挨在狐狸洞外头的草皮上,边晒太阳边与我道:“折颜他前几日已回桃林了。据他说近日做了件亏心事,因许多年不做亏心事了,偶尔为之便觉得异常亏心,须回桃林缓一缓。”
  我凄凉地骂了声娘,又踩上云头一路杀向十里桃林。
  在桃林后山的碧瑶池旁寻得折颜时,尚在日头当空的午时,但他的嘴巴封得紧,待从他口中套得攸关夜华的事,已是月头当空的子时。
  说那正是半个多月前,六月十二夜里,他同四哥在狐狸洞外头的竹林赏月,天上突然下来一双仙君。这一双仙君捧了天君的御令,十万火急地拜在青丘谷口,请他去一趟九重天,救一个人。天上一向是药君坐阵,天君既千里迢迢请他出山,这个人必是药石罔极,连药君也束手无策了。他对这一代的天君没什么好感,但本着让天君欠他一个人情的心态,还是跟着前来恭请他的仙君们上天了。
  上得九重天后,他才晓得天君千里迢迢来求他救的这个人,是我们白家的准女婿夜华。
  他见着夜华时,夜华的情形虽不至于药石罔极,却也十分地不好,右胳膊全被饕餮吞了,只剩一副袖子空空荡荡,身上的修为,也不过一两万年罢了。
  提到这一处,他略有感伤,道:“你这夫君,年纪虽轻,筹划事情却稳重。说早前几日他便递了折子给天君老儿,唔,正是你去西海的第二日,在那折子中提说东海瀛洲生的神芝草怎么怎么的有违仙界法度,列了许多道理,请天君准他去将瀛洲上生的神芝草一概全毁了。天君看了深以为然,便准了。他去瀛洲两日后,便传来瀛洲沉入东海的消息,天君很欣慰,再过一日他回来后,却是伤得极重的模样。天君以为他这孙子闹得如此田地全是被守神芝草的四大凶兽所害,深悔自己高估了孙子,当初没给他派几个好帮手。我原本也以为他身上的修为是在瀛洲毁神芝草时,被那四头畜生耗尽了的。后来他将那颗丹秘密托给我,我才晓得那四头畜生除开吞了他一条胳膊,没讨着半分旁的便宜,反叫他一把剑将他们全砍了个干净。他弄得这么一副凋零模样,全是因取回神芝草后立刻散了周身的修为开炉炼丹。他那一身的伤,唔,我已给他用了药,你不必担心,慢慢将养着就是,只那条胳膊是废了。呃,倒也不是废了,你看他身上我给他做的那个胳膊,此时虽全不能用,但万儿八千年的渐渐养出灵性来了,恐也能用的。”
  月亮斜斜挂在枝头,又圆又大,凉幽幽的。
  折颜叹息道:“他不放心旁人,才托的我送那丹药给你。他觉得他既是你的准夫君,你欠墨渊的,他能还便帮你还一些,要我瞒着你,也是怕你脑子忒迂,晓得是他折了大半的修为来炼的便不肯用。唔,也怕你担心。哪晓得你一向不怎么精细的性子,这回却晓得在喂了那西海大皇子丹药后,跑到他元神里头查一查。不过,夜华这个凡事都一力来承担的性子,倒挺让我佩服,是个铿锵的性子。”再叹息一声,唏嘘道:“他五万岁便能将饕餮穷奇那四头凶兽一概斩杀了,前途不可限量。可那一身精纯的修为,他却能说散就散了,实在可惜。”
  我的喉头哽了两哽。心底沉得厉害。
  折颜留我住一宿,我感激了他的好意,从他那处顺了好些补气养生的丹药,顶着朗朗的月色,爬上了云头。夜华他既已由折颜诊治过,正如折颜他劝我留宿时所说,即便我立时上去守着他,也帮不了什么,不过能照看照看他罢了。可纵然我只能小小做这么件事,也想立刻去他身旁守着。
  我捏个诀化成个蛾子,绕过南天门打盹的几个天将并几头老虎,寻着晌午好不容易记下的路线,一路飞进了夜华的紫宸殿。
  他这个紫宸殿乌漆麻黑的,我落到地上,不留神带倒个凳子。这凳子咚地一声响,殿中立时亮堂了。夜华穿着一件白纱袍,靠在床头,莫测高深地瞧着我。我只见过他穿玄色长袍的模样和他不穿衣裳的模样,他穿这么一件薄薄的白纱袍,唔,挺受看的,一头漆黑的头发垂下来,唔,也受看。
  他盯着我瞧了一会儿,微皱眉道:“ 你不是在西海照看西海的大皇子么,这么三更半夜急匆匆到我房中来,莫不是叠雍出什么事了?”他这个皱眉的样子,还是受看。
  我干干笑了两声,从容道:“叠雍没什么,我下去将西海的事了结了,想起你手上受的伤,怕端个茶倒个水的不太稳便,就上来照看照看你。”
  夜华他既费了心思瞒住我,不想叫我担心,为了使他放心,我觉得还是继续装作不知情的好。
  他更莫测地瞧了我一会儿,却微微一笑,往床榻外侧移了移,道:“浅浅,过来。”
  他声音压得沉沉的,我耳根子红了一红,干咳道:“不好罢,我去团子那处同他挤挤算了,你好生安歇,明日我再过来瞧你。”便转身溜了。没溜出夜华的房,殿中蓦地又黑下来。我脚一个没收住,顺理成章地又带倒张凳子。
  夜华在背后抱住了我。他道:“如今我只能用这一只手抱着你,你若不愿意,可以挣开。”
  阿娘从前教导我该如何为人的媳妇时,讲到夫妻两个的闺房之事,特别指出了这一桩。她说女孩儿家初为人妇时,遇到夫君的求欢,按着传统需得柔弱地推一推,方显得女儿家的珍贵矜持。
  我觉得方才我那干干的一咳,何其柔弱地表达了我的推拒之意。但显见得夜华并没太当一回事。可叹阿娘当初却没教我若那初为人妇的女子的夫君不接受她柔弱的推拒,这个女子又该怎么做才能仍然显得珍贵矜持。
  夜华那垂下来的发丝拂得我耳根发痒,我纠结了一阵,默默转过来抱着他道:“我就只占你半个床位,成不?”
  他咳了一声,笑道:“你这个身量,大约还占不了我的半个床位。”
  我讪讪地推开他,摸到床榻边上,想了想还是宽了衣,挑开一个被角缩了进去。我缩在床角里头,将云被往身上裹了裹,待夜华上得榻来,又往里头缩了缩。他一把捞过我,将我身上的云被三下五除二利索剥开,扯出一个被角来,往他那边拉了拉。但这床云被长得忒小了,他那么一拉又一拉,我眼见着盖在我身上的云被被他一拉一拉的全拉没了。虽是七月仲夏夜,九重天上却仍凉幽幽的,我又宽了外袍,若这么睡一夜,明日便定然不是我照看夜华,该换着他来照看我了。
  面子这个东西其实也没怎的,我往他身旁挪了一挪,又挪了一挪。他往床沿翻了个身,我再挪了一挪。我这连着都挪了三挪,却连个云被的被角也没沾着。只得再接再厉地继续挪了一挪,他翻了个身回来,我这一挪正好挪进他的怀中。他用左手一把搂过我,道:“你今夜是安生躺在我怀里盖着被子睡,还是屈在墙角不盖被子睡?”
  我愣了一愣,道:“我们两个可以一同屈在墙角盖着被子睡。”我觉得我说这个话的时候,脑子是没转的。
  他搂着我低低一笑,道:“这个主意不错。”
  这一夜,我们就抱得跟一对比翼鸟似的,全挤在墙角睡了。
  虽然挤是挤了点,但我靠着夜华的胸膛,睡得很安稳。模糊中似乎听得他在说,你都知道了罢,你这性子果然还同往常一般,半点欠不得他人的人情。他说得不错,我确然一向不喜欠人的人情,遂在睡梦中含糊地应了他两句。但因我见着他放下了一半的心,稍睡得有些沉,便也记不得应了他些什么。
  半夜里,恍惚听得他咳了一声,我一惊。他轻手轻脚地起身下床,帮我掖好被角,急急推开殿门出去了。我凝了凝神,听得殿外一连串咳嗽声,压得忒低,若不是我们狐狸耳朵尖,我又特地凝了神,大约也听不到他这个声儿。我摸着身旁他方才躺过的地方,悲从中来。
  他在外头缓了好一会儿才回来,我装睡装得很成功,他扯开被子躺下时,一丝儿也没发觉我醒着。我隐约闻到些淡淡的血腥气,靠着他,估摸着他已睡着时又往他怀中钻了钻,伸出手来抱住他,悲啊悲的,渐渐也睡着了。第二日醒来,他从头到脚却瞧不出一丝病模样,我几乎疑心是昨日大悲大喜大忧大虑的,夜里入睡魔怔,做了一场梦。
  但我晓得,那并不是梦。
  我一边陪着夜华,一边有些想念团子。但听闻近日灵山上开法会,佛祖登坛说法,教化众生,团子被成玉元君带去凑热闹了。
  我担心西天佛味儿过重,团子这么小小的,将他闷着。夜华不以为然,道:“他去西天不过为的是吃灵山上出的果蔗,况且有成玉守着,坛下的神仙们都闷得睡着了,他也不会闷着。”我想了想,觉得很是。
  夜华的气色仍不大好。折颜说他的右胳膊全不能用,我每每瞧着都很窝心,但他却毫不在意。因他受伤这个事上到一品九天真皇,下到九品仙人,各个品第的皆略有耳闻,也就没几个人敢拿鸡毛蒜皮的事来叨扰于他,于是乎他悠闲得很。
  我担忧夜华的伤,想住得隔他近些。一揽芳华离紫宸殿有些远,不若庆云殿近便,且那又是夜华他先夫人住过的,我便暂且歇在了团子的庆云殿。他们天宫大约没这个规矩,但体谅我是从青丘这等乡野地方来的,仍旧和善地在庆云殿中替我收拾了张床榻。
  初初几日,我每日都一大早地从床上爬起来,冒着黎明前的黑暗,一路摸进夜华的紫宸殿,帮他穿衣,陪他一道用膳。因我几万年都没在这个点上起来过了,偶尔便会打几个没睡醒的呵欠。
  后头就有一天,我将将费神地把自己从睡梦里头捞起来,预备迷糊地赶去紫宸殿,恍一睁眼,却见着夜华他半躺在我身旁看书。
  我的头枕着他动不得的右手,他左手握着一卷行军作战的阵法图,见我醒来,翻着书页道了句:“天还没亮,再睡睡罢,到时辰我叫你。”
  说来惭愧,自此,我便不用每日大早地摸去他殿中,都是他大早来团子的殿中,早膳便也理所应当从紫宸殿移到了庆云殿。
  第二十章(3)
  从前在青丘的时候,一大早被夜华拖着散步,围着狐狸洞近旁的水潭竹林走几圈,多是他问我午饭想用些什么,我们就这个事来来回回磋商一番,路过迷谷的茅棚时,就顺道叫迷谷去弄些新鲜的食材。
  近来在天上,膳食不用夜华操心,他便又另外养出个兴趣,爱好在散步的时候听我讲讲头天看的话本子。我翻这些闲书一向只打发个时间,往往一本翻完了,到头来却连书生小姐的名都记不全,只约略晓得是个甚么故事。
  但夜华既有这个兴趣,我再翻这些书便分外上心些,好第二天讲给他听。几日下来,觉得在说书一途上,本上神颇有天分。
  七月十七,灵山上的法会毕。算起来团子也该回天宫了。
  七月十七的夜里,凉风习习,月亮上的桂花开得早,桂花味儿一路飘上九重天。
  我同夜华坐在瑶池旁的一顶亭子里,亭子上头打了几个灯笼,石头做的桌子上放了盏桐油灯。夜华左手握着笔,在灯下绘一副阵法图。
  当初我拜师昆仑虚,跟着墨渊学艺时,阵法这门课业经受两万年的考验,甚荣幸地超过了道法课佛法课,在诸多我深恶的课业中排了个第一。我一见着阵法图,不仅头痛,全身都痛。于是只在旁欣赏了会儿夜华握笔的手指,便歪在一张美人靠上闭目养神去了。
  方一闭眼,就听到远处传来团子清越的童声,娘亲娘亲地唤我。
  我起身一看,果真是团子。
  他着了件碧莹莹的小衫子,一双小手拽着个布套子抗在左肩上,那布套子瞧着挺沉的。他抗着这个布套子走得歪歪斜斜,夜华停了笔,走到亭子的台阶旁瞧他,我也下了美人靠踱过去瞧他。他在百来十步外又喊了声娘亲,我应着。他放低肥肥的小身子慢慢蹲下来,将抗在肩膀上的布套子小心翼翼卸到地上,抬起小手边擦脸上的汗边嚷着:“娘亲,娘亲,阿离给你带了灵山上的果蔗哦,是阿离亲自砍下来的果蔗哦……”想了想又道:“阿离都是挑的最大最壮的砍下来的,嘿嘿嘿嘿……”嘿完了转身握着封好的口,甚吃力地拖着那布套子一步一步朝我们这方挪。
  我本想过去帮一帮忙,被夜华拦住道:“让他一个人拖过来。”
  我一颗心尽放在团子身上了,没留神一丛叫不上名字的花丛后头突然闪出个人影来。这个人影手中也提着一只布套子,却比团子拖的那一只小上许多。
  他两三步赶到我们跟前,灯笼柔柔的光晕底下,一张挺标志的小白脸呆了一呆。
  团子在后头嚷:“成玉成玉,那个就是我的娘亲,你看,我娘亲她是不是很漂亮?”
  唔,原来这个标志的小白脸就是那位十分擅长在老虎尾巴上拔毛,太岁头上动土的成玉元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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