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颜歇脚,我自然也便跟着。
我的二哥白奕在万儿八千年前,有段时日曾醉心文墨,常拿些凡界的酸诗来与我切磋。其中有一首便是一个凡人们公认的虽无德却有才的大才子写的,全篇记不得了,只还记得其中的两句,叫做“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二哥细细与我解释,说诗人远走他乡,多年杳无音信,此番归心似箭,回得故乡来,可离家越近,却越不敢向旁人打探家中的消息。这两句诗,将诗人一颗想往又畏惧的心剖白得淋漓尽致,非大才不能为尔。那时我听了二哥这一番话,心中并不苟同,只觉得这诗人思乡情切却又裹足不前,乃是他略有变态,正常人显见得是不能做出这一番踌躇模样来的。
直至今日,我才悟出那两句诗的深意,才晓得做这首诗的凡人并不是个变态,确然有几分大才。因我此刻坐在西海水晶宫的大殿之上,怀中揣的,便正是一颗近乡情怯之心。既想立刻见着墨渊的魂,又害怕立刻见着。
折颜并没歇多久,闭着眼睛喝了两口茶,便提说须得走了。因他是揣着上神的架子说的这个话,西海水君即便有那个心想留他一留,也碍于他不苟言笑的凛然神色,只得招呼一众干的西海小神仙再前呼后拥地呼啦啦将他送出去。
送走折颜,西海水君持着一派忧愁的脸,谦谨地说了两句客套话后,便亲自领了我去见他那大儿子叠雍。我深深吸了口气,将浑身上下紧紧崩着,生怕见着那叠雍时作出些失仪的形容。
第十八章(2)
我窃以为,墨渊既将魂魄宿在西海的这位大皇子的身上,那这位大皇子周身的气泽,总该隐隐约约令我感觉些亲切和熟悉,那一身的形容,也必该因了墨渊的魂魄而染上些许他的影子。可待那西海大皇子住的扶英殿被两个宫娥柔柔推开,我尾随着西海水君踱进去,见着半散了头发歪在榻上发呆的叠雍时,一颗心,却渐渐地沉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这个病弱青年,眉目虽生得清秀,可气派上过于柔软,一星半点也及不上墨渊。那形于外的周身的气泽,也是软绵绵的模样,没半分博大深沉。
乍一看,要让人相信他身上竟宿着曾在四海八荒叱诧风云的战神的魂魄,正有如要让人相信公鸡能直接生出一枚煎荷包蛋一般的难。
想是墨渊的魂魄实在睡得太沉,一星儿也没让这叠雍得着便宜,沾染些他沉稳而刚强的仙气。
西海水君在一旁语重心长地絮叨了许久,大意便是告知他这儿子,他面前立着的这一位瑞气千条的仙君,便正是折颜上神座下首屈一指的弟子。今后他这几百年不愈的顽疾,便全全地仰仗这位仙君来打理,望他能怀着一颗感激的心,小心配合于这位仙君。
唔,“这位仙君”勘勘指的正是不才在下本上神。
西海水君那一番絮叨实在絮叨,我同叠雍无言地两两相望。
伺候叠雍的小婢女搬了个绣墩置到床榻跟前,供我坐着同叠雍诊脉。我颤抖着一只手搭上他的腕后,这一部脉不虚不实,不缓不洪,不浮不沉,正如折颜所说,再正经不过的脉象。
西海水君甚操心,赶紧地凑过来:“小儿的病……”
我勉强回他一笑:“水君可否领着殿中的旁人先到殿外站站?”
将殿中的一众干闲人支开,乃是为了使追魂术探墨渊的魂。追魂术一向是个娇气的术法,又势力。若非修到了上神这个阶品,纵然你仙法如何卓越,要将它使出来也是一百个不可能。且使的时候必得保持方圆百尺内气泽纯净平和,万不能有旁人打扰。
自我进殿始便一心一意发着呆的叠雍轻飘飘扫我一眼,我朝他亲厚一笑,一个手刀劈过去。叠雍张大眼睛晃了两晃,歪歪斜斜横倒在床榻上。
许多年没使追魂术,所幸相配的咒语倒还记得清清楚楚。双手间列出印伽来,殿中陡然铺开一团扎眼的白光,白光缓缓导成一根银带子,直至叠雍那方光洁的额头处,才隐隐灭了行迹。我呼出一口气来,小心翼翼将神识从身体中潜出去,顺着方才导出的银带子,慢慢滑进叠雍的元神里。这一向是个细致法术,稍不留意就会将施术人的神识同受术人的元神搅在一起,半点马虎不得。
叠雍的元神中充斥的全是虚无的银光,虽明亮,却因是纯粹的明亮,便也同黑暗没什么分别。我在他的元神中纠缠了半日,也没寻到墨渊的沉睡之地,来来回回找得十分艰辛。正打算退出去再重使一趟追魂术时,耳边却悠悠然传来一阵熟悉的乐声,沉稳悠扬,空旷娴静,我竟依稀还记得,调子约莫正是那年冬神玄冥的法会毕时,墨渊用太古遗音琴奏的一曲大圣佛音。我心中跳了两跳,赶紧打点起十足的精神,循着乐音跌跌撞撞奔过去。
却在被绊倒的一瞬,大圣佛音噶然而止。
我一双手抖抖索索去摸方才绊倒我的东西,触感柔软温和,似有若无的一丝仙气缓缓爬上手指,在指间纠结缭绕。神识流不出眼泪,却仍能感到眼角酸疼。我的眼中脑中皆是一派空白,此时我抚摸的这个,正是,正是墨渊的魂。
可墨渊的魂魄却沧桑成了这般模样。我的师父墨渊,四海八荒里唯一的战神墨渊,他那强大的战魂,如今竟弱得只依靠一缕仙气来护养。
怪不得叠雍同墨渊没一丝一毫相像。
不过,还好,总算是回来了,折颜没有骗我,比我阿爹还要亲近的墨渊,总算是回来了。
在叠雍的元神里待得太久,方才神识又经了一番波动,再耽搁下去怕就有些危险。这片银白的虚空虽不能视物,我怀着一颗且忧且喜的心,仍跪下来朝着墨渊的魂拜了两拜,再循着外界一些混沌之气的牵引,谨慎地退出去。
解了追魂术,叠雍也悠悠的醒转过来。
睁开眼见着我一愣,道:“你哭什么?难不成我这病没治了?没治了你也不用伤心得哭啊。就算要伤心得哭一场,那也该是我来哭啊。你别哭了,我这么拖着其实也没什么,左右都拖习惯了。”
我摸了摸面上的白绫,确然有几分湿意,想是方才神识涌动得太厉害,便连累原身洒了几颗泪珠儿。遂使个小术法将湿润的几分白绫敞干,讪讪笑道:“我是喜极而泣。”
他皱眉道:“你这个人,我原以为你心肠软,见着我的病感同身受,替我伤心。不想你见我受苦,却很开心么?”
我慈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谦虚道:“哪里哪里,也没有多开心。”
折颜说得没错,若仅靠着叠雍这幅不大健壮的身子骨,墨渊的魂少不得需调养个七八千年才能回到正身上真正醒来。不过,若能借得天族的结魄灯一用,将他那有些疏散的魂修缮完整,再将我身上这十四万余年的修为度他一半,那他醒来这桩事便也指日可待。
关于天族的那盏结魄灯,我虽活了这么大年纪,却也从没见过,只在典籍中瞄过一些记载。这些记载皆称结魄灯乃是大洪荒时代父神所造,能结仙者的魂,能造凡人的魄。
譬如一位仙者被打散了魂魄,只将结魄灯在他床头燃上三日,便能将打散的魂魄结得完好如初。轮到凡人便更了不得,即便是这个凡人已灰飞湮灭了,只要将带着这凡人气息的东西放在灯上烧一回,令这盏灯认准这凡人的气息,它便能慢慢吸收这凡人当初留在方圆千里内的气泽。待将这凡人在天地间留下的气泽都吸得净了,便能仿着当初那个灰飞湮灭了的魂魄,再造出来个相似的魂魄。
唔,是个一等一的圣物。
施个术令叠雍睡着,跨出扶英殿的门,方才被我赶出来的一众干闲杂人等皆在一旁忐忑立着,这一众干闲杂人中却唯独不见西海水君。打头的宫娥很有眼色,我尚未开口问,她已倾身过来拜道:“方才有贵客至,水君前去大殿迎接贵客了。若是些微小事,仙君只管吩咐婢子们就是。”
咳咳,原是西海又来了位贵客。今日西海水君十分荣幸,本上神同折颜上神两位威名赫赫的上神驾临他的地界,已很令他这座水晶宫蓬荜生辉了,遭了这样的大运,他竟还能再遭一次运,又迎得一位贵客。唔,这样的头等大运,估摸他万儿八千年的,也就只能走这么一回了。
我本没什么事吩咐,不过立时要去一趟九重天,找天君借一借那结魄灯。然见今我扮的这个身份却是个不大像样的身份,并不能潇洒来回,是以临走之前,还须得亲自同西海水君先说一说。既然眼前这一顺溜水灵灵的宫娥都谦然且殷勤,我便随手点了两个,劳她们带我去一趟西海水君迎客的大殿,剩下的仍回去伺候叠雍。
西海水君迎的这位贵客来头不小。
那紧闭的大殿门口长长列了两列的西海小神仙,一概神色谦恭地垂手立着。挨个儿瞧他们的面相,方才西海水君迎折颜时,全有过一面之缘的。
可见如今殿上迎的那位,即便阶品没折颜高,供的那份职却必定比折颜重了不少。我急着见西海水君这个事隔着两串西海小神仙一层一层通报上去,片刻之后,有两个穿得稍嫌花哨的宫娥出来,将我领进殿中。
第十八章(3)
本上神料得不错,这位贵客的阶品确然没折颜高,供着的那份职也确然比折颜重了不少。
这位贵客,正是尚且同我怄着气的,九重天上的天君太子夜华君。
我进来时,他正以手支颐,靠在一张紫檀木雕花椅上,神色恹恹地,微皱着眉头,一张脸苍白如纸。衣裳仍旧是上午穿的那身常服,头发也未束,仍旧同他在青丘一般,只拿一根黑色的帛带在发尾处绑了。
我左右扫了眼,大殿中并不见西海水君,再省起一揽芳华跟前他抱着团子同我说的那番话,气血猛地上翻,鼻子里哼了一声,便转身拂袖欲走。
我同他相距不过六七八步,拂袖时隐约身后风动,反应过来时却已被他一把拽住。
因我拂袖欲走乃是真的要走,并不是耍耍花枪,他来拽我这个动作,若只轻轻地一拽,定然拽不动的。
他想必也很懂得这个道理,是以那一拽,乃是重重的一拽。我今日考虑事情不大周全,并没料到他竟能有如此胆量,不将我这苦修十四万年的上神气度放在眼中,来拦一拦我。是以,一个不留神,便被他拽得一个趔趄,直直地撞进他怀中。
我仙气凛然地将他撞得退了三四退,直抵着大殿中间那根硕大的水晶圆柱子。他却紧紧抿住嘴唇,死不放手,眼睛里一派汹涌的黑色。
他手劲忒大,我挣了半日愣没挣开,正欲使出个术法来,他却一个反转,锁住我双手,身体贴过来,将我紧压在柱壁上。
这姿态委实是个惨不忍睹的姿态,我当初在凡界时看过一本彩绘的春宫,中间有一页就这么画的。
神思游走间忽觉脖颈处微微一痛。他他他,他竟咬上了,那牙齿,那牙齿也忒锋利了些!!!
我被他这么天时地利人和地使力一压,全不能反抗。他气息沉重,唇舌在我脖颈间缓缓游走,我心中一派清明,身体却止不住颤抖。莫名的情绪扑面而来,一双手越发地想挣脱,可挣脱却并不是为了推开,隐约,这一双手像要脱离我的掌控,紧紧地搂住他。
脑海中隔了千山万水响起一个声音,飘飘渺渺的,他说:“若我什么都没了,你还愿意跟着我么?”立刻有女子轻笑回道:“除了墙角里那把剑,你原本就什么都没有,便是那把剑,除了劈劈柴烤烤野味也没什么旁的大作用,我不也没嫌弃你。”
这没头没脑的一字一句将我原本清明的灵台搅得似一锅浆糊,从头发尖到脚趾尖都不是自己的了,心底里溢出仿佛等了千百年的渴望,这渴望牢牢锁住我,令我动弹不得。他一只手打开我的前襟,滚烫的唇从锁骨一路移下来,直到心口处。因喂了墨渊七万年的心头血,我心口处一直有个寸长的刀痕,印子极深。他锁住我双手的左手微微一僵,却锁得更紧,嘴唇一遍又一遍滑过我心口上的伤痕。我仰起头来闷哼了一声。他吻的那处却从内里猛传来一阵刺痛,竟比刀子扎下去还厉害。
这痛牵回我一丝神智,全身都失了力气般,整个人都要顺着柱壁滑下去。
他终于放开手。我一双手甫得自由,想都没想,照着他的脸先甩了一巴掌过去。可叹这一巴掌却未能甩到实处,半途被他截住,又被拽进他怀中。他右手探进我尚未合拢的衣襟,压在心口处,脸色仍是纸般的苍白,一双眼却燃得灼灼。
他道:“白浅,你这里,可有半点我的位置?”
他这一句话已问了我两次,我却实在不知如何回他。他在我心中自然有位置,我却不知,他说的位置与我说的位置,是不是同一回事。近两日,私下里我自己也在默默地思量,他在我心中占着的这个位置,到底是个什么位置。想来想去,却总是头痛。
他贴在我胸口的滚烫的手渐渐冰凉,眼中灼灼的光辉也渐渐暗淡,只余一派深沉的黑,半晌,移开手掌,缓缓道:“你等了这么多年,不过是等那个人回来,既然那个人已经回来了,你这里,自然不能再给旁人挪出位置来,是我妄想了。”
我猛地抬头看他:“你怎么知道墨渊回来了?”虽则不大明白他说这一段话的意思,墨渊是墨渊他是他,墨渊回不回来与他在我心中占个什么位置全没干系的。可墨渊回来这桩事,按理说也只该折颜四哥和我三个人晓得,了不得再加一个迷谷一个毕方,他却又是从哪里听得的?
他转头望向殿外,淡淡道:“ 回天宫前那夜,折颜上神同我提了提。方才去青丘寻你,半途又遇上了他,同他寒暄了几句。我不仅知道那个人回来了,还知道为了让他早日醒来,你一定会去天宫借结魄灯。”顿了顿,续道:“借到结魄灯呢,你还准备要做什么?”
看来该说的不该说的折颜全与他说了。我撑着额头叹了一声,道:“去瀛洲取神芝草,渡他七万年修为,让他快些醒来。”
他蓦地回头,那一双漆黑的眼被苍白的脸色衬得越发漆黑,望着我半晌,一字一字道:“你疯了。”
因每个仙的气泽都不同,神仙们互渡修为时,若渡得太多,便极易扰乱各自的气泽,凌乱修为,最后堕入魔道。而神芝草正是净化仙泽的灵草,此番我要渡墨渊七万年的修为,为免弄巧成拙,便须得一味神芝草来保驾护航。将我这七万年的修为同神芝草一起炼成颗丹药,服给叠雍食了,估摸不出三月,墨渊便能醒来。
因神芝草有这样的功用,当年父神担忧一些小神仙修行不走正途,将四海八荒的神芝草尽数毁了,只留东海瀛洲种了些。便是这些草,也着了浑沌、梼杌、穷其、饕餮四大凶兽看着。父神身归混沌后,四大凶兽承了父神一半的神力,十分凶猛。尤记得当年炎华洞中阿娘要渡我修为时,阿爹去瀛洲为我取神芝草回来后那一身累累的伤痕。似阿爹那般天上地下难得几个神仙可与他匹敌的修为,也被守神芝草的凶兽们缠得受了不轻不重的伤,我这一番去,他评得不错,倒像是疯子行径,估摸许得捞个重伤来养一养。
他与我本就只隔着三两步,自他放开我后,我靠着那硕大的柱子也没换地方。他不过一抬手便将我困在柱子间,一双眼全无什么亮色,咬牙道:“为了那个人,你连命也不要了么?”明明我才是被困住的那个,他脸上的神情,却像是我们两个调了个角儿。
他这话说得稀奇,若我实在打不过那四头凶兽,掉头遁了就是。全用不着拿命去换的。左右取不回那神芝草,我便再守着师父七八千年罢了。
但瞧着他那苍白而又肃穆的一张脸,我却突然想起件十分紧要之事。照我平素修行的速度来看,这么又是重伤又是少七万年修为的,少不得须耗个两三万年才缓得过来。这两三万年里,便自然没那个能耐去受八十一道荒火九道天雷的大业继位天后,从未听说过哪一任天帝继位时未立天后的,若再让这婚约将我同他绑做一团,也终是不妥。
我咳了声,仰头望着他道:“我们这一纸婚约,还是废了吧。”
他晃了晃,道:“你说什么?”
我拨开他的手,摸索到旁的案几上灌了口茶,听到自己的声音干干的:“这同你却没什么干系,原本也不过是当年桑籍做错了事,令我们青丘失了脸面,天君为了让两家有个台阶下,才许了这么个不像样的约。此番便由我青丘来退婚罢,咱们各各退一场,这前尘往事的,便也再没了谁欠谁。”
他半晌没有动静,背对着我许久,才道:“今夜,你来我房中一趟吧,结魄灯不在天上,在我这里。”话毕,仍未转身看我一眼,只朝殿外走去,却差点撞上紧靠着殿门的另一根水晶柱子。
我干巴巴道了声:“当心。”
他稳了稳身形,手抚着额角,淡淡道:“我一直都在妄想罢了,可我欠你多少,你欠我多少,命盘里怕早已乱成一团理不清了。”
他那一幅修长的背影,看着甚萧索。
第十九章(1)
我在殿中茫然了半晌,心中有些空空荡荡。
端起一旁案几上的冷茶再喝两口,将有些干涩的嗓子润了润,才踩着飘忽的步子出了殿门。
殿外立成两列的西海小神仙已撤了一半,想必给夜华开道去了。剩下的这一半正呼啦呼啦朝西海水晶宫正宫门方向移。
看这光景,倒像是又有客至。
我逮住一个扫尾的随便问了两句,扫尾的仁兄苦着一张脸果然道:“有客自远方来,水君着臣下们前去迎一迎。”
看来西海水君今日很有几分迎宾待客的缘分,即便此番是西方梵境莲花座上的佛祖驾到,我也绝不会诧异了。西海两代水君都低调,没怎么得着我们这些老辈神仙的垂怜关怀,今日能连连迎到几位贵客,长一长他的脸面,这么挺好。
结魄灯既在夜华处,自然用不着我再到九重天上走一趟,省了不少的事情,可怪的是我这一颗心却并不觉松快。方才夜华那副萧索的背影在我眼皮跟前一阵一阵晃荡,晃荡得我一颗狐狸心一阵一阵紧。
片刻前领我过来的一双小仙娥恭恭顺顺地再将我原路领回去。因叠雍那副同墨渊甚不搭的容貌势必要令我看得百感交集,过扶英殿时便也没推门进去瞧他一瞧,着小仙娥直接将我领去了扶英殿近旁暂住的小楼。
西海水君在起名字这一点上委实有些废柴,远不如东海水君的品味。譬如说扶英殿近旁一左一右的两座小楼,一个楼底下种海棠花红艳艳的,便称的红楼,另一个楼底下种芭蕉树绿油油的,便称的青楼。
本上神不才,住的正是这青楼。
大抵为了不辜负这个名字,这青楼中从床榻到椅子一应用的青杠木,矮凳上的花盆桌上的茶具一应用的青瓷,就连上下伺候的小仙婢们也一应穿的青衣,抬头一望,满目惨绿,瞧得人十分悲摧。
因那一堆绿油油的小仙婢在楼中晃得我头晕,便一概将他们打发到楼底下拨草去了。
一时间楼中空得很,连累我心头也越发空空荡荡起来。
正空荡着,背后的窗扇吱呀一声,我略略一抬眼皮。唔,方才累一半的西海小神仙翻滚着脚底板前去相迎的那位贵客,看来并不是西天梵境莲花台上的佛祖。
我倒了杯冷茶,朝着探头跳进来的人打了个招呼:“哟,四哥,喝茶。”
他一双眼将我从头到脚扫个遍,端起茶杯来饮了口,拧着一双眉道:“明明是姑娘家,怎的扮成个男子的模样?”
我望了一回房梁,诚实道:“折颜让扮的。”
他一口茶喷出来,拿袖子擦了擦嘴角,面不改色道:“你这么真好看。”
四哥往常三番两次来西海,皆为的是找西海二皇子苏陌叶喝酒。
此番他这么巴巴地跑过来,却据说并不是来找苏陌叶喝酒的,乃是为了来看他的亲妹妹本上神我。
说他原本要跟着折颜一同上九重天来寻我,却被折颜止住了。在床榻上躺了半日也没等着折颜回去,想着折颜多半是将我直接送来了西海,便奔过来瞧一瞧我,顺便同苏陌叶打个招呼。
他坐在青杠木的靠背椅上,大约嘴巴里没咬一根狗尾巴草有些不惯,略略偏了偏头,道:“我原本不过来看一看你在这西海安顿得好不好,嗯,折颜办事忒令人放心了。不过,你这脸色是怎么一回事?煞白煞白的,莫非墨渊回来了你竟不开心么?”
我抬手摸了摸脸,欢喜状道:“开心,我一直都开着心,默默地开着心。”
他皱眉道:“那做什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揉了揉脸,干干一笑:“大约是方才用了追魂术,一时没缓过来。”
他目光如炬紧盯着我。
我再干干一笑:“加之早上同夜华呕了两口闲气。”
四哥看得不错,此番我确然有些魂不守舍。但这魂不守舍的根源却并不是九重天上同夜华的那两句口角,而是方才大殿中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纠葛。然这桩事若捅出去给四哥晓得,折颜迷谷毕方估摸便都该晓得了。
同折颜处得久了,在挖人八卦这个事情上,我的四哥白真很不长进地练成了一把好手;在传人八卦这个事情上,更是青出于蓝,乃是一把高出折颜这把好手许多的好好手。
我同夜华因团子而生的那场闲气说来也算不得个八卦,不说怕被他烦恼一下午,随便搪塞一个同他说了便图个清净。一番计较后,我喝了口茶水润嗓子,挑拣挑拣将九重天上的这趟口角与他全说了。
他歪在靠背椅上竖起耳朵来切切听着,待我说完后,半晌,抬头望着我古怪一笑,道:“你一向觉得自己年事高辈分老,即便真有不懂事的小辈得罪了你,也不屑同他们计较。你同夜华的这桩事,听你这么一说,谈感情我自然站在你这一边,但义理上倒也并不觉得夜华有什么错。那阿离才多大一个娃娃,你给他喂了那么些酒,醉得七八个时辰没醒来,也不派个人报夜华一声。他们天上的龙族打架打得好,医术却向来不佳,猛然见着自己的宝贝儿子醉到这个境界,也不晓得有没大妨害,你这个当后娘的还不知去向,他心中若还能无半点起伏,那委实也是个人才。”顿了顿,探过半张桌子揉了揉我脑袋道:“照你的性子,寻常遇到这个事情不过当个笑话笑一笑,今次却陪尽一身的风度,还端出来他的那位侧妃卯足了劲头刺激他,唔,诚然你这一番作为令做哥哥的很激赏,但撇开这个不说,你这个反常的作为,该不是醋了吧?”
我一愣,脑中一道通透的白光忽地闪过。自青丘上九重天这两日,我心中常莫名地一抽一抽,度量也没往日宽厚,见着素锦那位典范便周身上下地不舒爽,受不得团子他爹说我半句不是,今日又魂不守舍半日,原是,原是我醋了?我竟一直在醋着??我一醋竟醋了这么久???我醋了这么久自个儿竟半点也没觉得???!!!
手中凉茶啪一声掉到地上,四哥慌忙跳开去,右手搭着左手心猛地一敲,点头道:“你果然醋了。”
我茫然了半晌,眼巴巴望着四哥挣扎道:“不、不能吧。我长了他九万岁,我若动作快点,现下不仅孙子,怕曾孙都他这么大了。我一直觉得对不大住他,还心心念念给他娶几位貌美的侧妃。再说,前日里他同我表那一趟白时,我也没半分砰然心动的感受。我也不是个没经过风月的,若我果真对他有那不一般的念想,当他跟我表白时,我至少也该得砰然地动一下心吧?”
四哥一双眼睛亮了亮:“他竟跟你表白了?呵,能一眼看中我带大的人,这小子忒有眼光,忒有眼光。”呵了半晌,豪爽道:“至于你说的这个年龄,年龄他原本就不是个问题,我们阿爹不也大了阿娘一万五千多岁。只要相貌登对就成了嘛,我看你们的相貌就很登对。说到你想给他娶侧妃这个事,唔,我记得从前折颜也心心念念地要帮我娶个夫人,但你看,娶了许多年也没娶成,嘿嘿,他觉得这四海八荒没一个女神仙配得上我。”继而拍着我的肩膀做过来人状道:“砰然心动这个段子固然是个好段子,可那也需得唱女角儿的这个有一颗敏感且纤细的心。纵然你是我的亲妹妹,我也得说一句公道话,你天生是个少根筋的,做神仙做得不错,于风月却实打实是个外行。砰然心动一型的,于你而言太过热情活泼了些。似你这种少根筋的,只适合细水长流的。”
我额角上青筋跳了两跳。
他从桌案上拣出只茶杯在指间转了转,笑道:“听迷谷说夜华在青丘来住了四个多月,唔,这个细水虽流得忒短了些,不过,我暂且先问一句,若他今后再不住青丘了,你可有遗憾?唔,算了,你那根筋少得,遗憾不遗憾的估计万儿八千年的才回得过味来。这么说吧,他若走了,你有没什么不习惯的?”
我额角上青筋再跳了两跳,在这两跳之间,心中一颤。
夜华在青丘住着时,初初几日,我确有不惯。但想着日后终要同他成婚,两个人早晚须得住在一处,也就随着去了。白日被他拖着散步,他做饭时我添个柴火,他批文书时我在一旁占个位子磕瓜子看话本,夜里再陪他杀几盘棋,因我想着同他成婚后千秋万载都这么过,便渐渐地十分习惯。也不过四个来月的时日,经四哥这么一提,夜华来青丘住着前,我是怎么过日子的来着?
我心中一沉。
四哥打了个哈哈道:“等将墨渊调理得差不多了,还是请阿爹去找天君提一提,赶紧将你两个的婚事办了。今日依你四哥我的英明之见,你十有八九是瞧上夜华了。老天总算开了一回眼,叫你的红鸾星动了一动,虽动得忒没声没息了些,好歹让我看了出来。你也不用过于纠结,夜华既也招惹了你,跟你表了白,若他敢违了表白时的誓约。”
我正竖起耳朵来要听一听,若夜华胆敢违了与我表白时的一番誓约便会怎样,他却将手中茶杯嗒地一声搁在桌上,道了声:“看你现在这样子,我很放心,那我就先回去了。”便跳上窗户,嗖一声不见了。
第十九章(2)
四哥的这一番话,我在心中仔细过了一遭。这一遭,过得我万余年也不曾惴惴过的心十分惴惴。
四哥说得不错,我虽一直想给夜华娶几位貌美的侧妃,可小辈的神仙们见多了,竟没觉得有一个配得上夜华的。
若我当真是对夜华动了心……我白浅这十四万余年是越活越回去了,竟会对个比我小九万岁,等闲该叫我一声老祖宗的小子默默动一回心。
我立在空荡荡的楼中计较了半日,感叹了半日,嘘唏了半日,到底没耗出个结果来。
今日这大半日的几顿折腾也煞费精神,虽心中仍惴惴着,依旧合衣到床上躺了一躺。却不想躺得也不安生。一闭眼,面前一派黑茫茫中便呈出夜华苍白的脸来。
我在床榻上翻覆了半个多一个时辰,虽不晓得是不是对夜华动了心,可四哥那一番话让我琢磨明白过来,九重天上暂且还与我有着婚约的太子夜华,他在我心中占的位置是个不大一般的位置。
我左思右想,觉得同夜华解除婚约这个事可以暂且先缓一缓,一切静观其变。他今下午那一通的莫名其妙,唔,想起来便令人头疼,也暂不与他计较了。今夜便先拿出上神的风度来,去他那处取结魄灯时,放下架子同他好好和解了。
是夜,待我摸到夜华下榻的那处寝殿时,他正坐在院中一张石凳上饮酒。旁的石桌上摆了只东岭玉的酒壶,石桌下已横七竖八倒了好几个酒坛子,被一旁的珊瑚映着,焕出莹莹的绿光。昨日团子醉酒时,奈奈曾无限忧愁地感叹,说这小殿下的酒量正是替了他的父君,十分地浅。
我从未与夜华大饮过,是以无从知晓他的酒量。见今他脚底下已摆了一二三四五五个酒坛子,执杯的手却仍旧稳当,如此看来,酒量并不算浅么。
他见着我,愣了愣,左手抬起来揉了揉额角,随即起身道:“哦,你是来取结魄灯的。”起身时身体狠狠晃了一晃。我赶紧伸手去扶,却被他轻轻挡了,只淡淡道:“我没事。”
西海水君劈给他住的这处寝殿甚宏伟,他坐的那处离殿中有百来十步路。
他面上瞧不出来什么大动静,只一张脸比今日下午见的还白几分,衬着披散下来的漆黑的发丝,显得有些憔悴。待他转身向殿中走去,我便也在后头隔个三四步跟着。
他在前头走得十分沉稳,仿佛方才那一晃是别人晃的,只是比往常慢了一些,时不时地会抬手揉揉额角。唔,看来还是醉了。连醉个酒也醉得不动声色的,同他那副性子倒也合衬。
殿中没一个伺候的,我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下,抬头正对上他沉沉的目光。
他一双眼睛长得十分凌厉漂亮,眼中一派深沉的黑,面上不笑时,这一双眼望人很显冷气,自然而然便带出几分九重天上的威仪。
虽然我察言观色是一把好手,可读人的目光一向并不怎么好手。但今日很邪行,我同他两两对望半晌,竟叫我透过冷气望出他目光中的几分颓废和怆然来。
他将目光移向一旁,默了一会儿,翻手低念了两句什么。
我楞楞地盯着他手中突然冒出来的一盏桐油灯,稀奇道:“这就是结魄灯?瞧着也忒寻常了些。”
他将这一盏灯放到我的手中,神色平淡道:“置在叠雍的床头三日,让这灯燃上三日不灭,墨渊的魂便能结好了。这三日里,灯上的火焰须仔细呵护,万不能图便利就用仙气保着它。”
那灯甫落在我掌中,一团熟悉的气泽迎面扑来,略略沾了些红尘味,不大像是仙气,倒像是凡人的气泽,我一向同凡人并没什么交情,这气泽却熟悉至斯,叫我愣了一愣。恍一听到他那个话,便只点头道:“自然是要仔细呵护,半分马虎不得的。”
他默了一忽儿,道:“是我多虑了,照顾墨渊你一向很尽心尽责。”
这结魄灯是天族的圣物,按理说应当由历届的天君供奉,九重天上那等板正的地方,这规矩自然不能说改就改。天君尚且健在,夜华也不过顶个太子的衔,结魄灯却在他的手中存着,叫我有些疑惑。天宫不像青丘,更不像大紫明宫,立的规矩很森严,一族的圣物向来并不大好外借。若我上天宫找天君借这圣物,已打好了将九重天欠青丘的债一笔勾消的算盘。此番夜华竟能这么容易将灯借给我,叫我有点感动,遂持着灯慷慨道:“你帮了我这样大一个忙,也不能叫你太吃亏,你有什么想要的,尽管同我说,若我能帮得上你的忙,也会尽力帮一帮。”
他靠坐在对面椅子上,神情疲惫,微皱着眉头道:“我没什么想要的。”
他这神态看得我心中一抽。此前没得着四哥训诫,当我心中这么一抽时只觉莫名其妙。但今时不同往日,我刚受了四哥的点化,只往那不像样的方面迈上一步微微一探,心中已通透了七八分。这七八分的通透通得我甚悲摧。所幸仍旧有丝清明很长进地在垂死挣扎。
我讪讪道:“真没什么想要的?没什么想要的我就先回去了。”
他猛抬头, 望了我半晌,神情依然平淡,缓缓道:“我想要的?我想要的至始至终不过一个你罢了。”
今夜果然十分邪行,听得他面不改色的一番肉麻话,我竟并未觉得多么肉麻,反是心中一动,虽不够砰然,却也是一大动。待反应过来在这一大动后说了句什么话,我直欲一个嘴巴子将自己抽死。
咳咳,我说的是:“你想与本上神一夜风流?”
所幸待我反应过来时夜华他尚在茫然震惊之中,我面上一派火红,收拾了灯盏速速告退。脚还没跨出门槛,被他从后头一把搂住。
我抬头望了回房梁,白浅,你真是自做孽,不可活。
夜华周身的酒气笼得我一阵阵犯晕,他搂我搂得十分紧,被他这样一搂,方才的躁动不安一概不见了,脑中只剩桃花般灿烂的烟霞,像是元神出了窍。保不准元神真出窍了,因为接下来我情不自禁又说了句欠抽的话。
咳咳,我说的是:“在大门口忒不像样了些,还是去床榻上吧。”说了这个话后,我竟然还捏个诀,将自己变回了女身……
直到被夜华打横抱到里间的床榻上,我也没琢磨明白怎么就说了那样的话,做了那样的事。他今夜喝了许多酒,竟也能打横将我抱起来,走得还很稳当,我佩服他。
我躺在榻上茫然了一阵,突然悟了。
我一直纠结对夜华存的是个什么心,即便经了四哥的提点,大致明白了些,但因明白得太突然,仍旧十分纠结。但我看凡界的戏本子,讲到那书生小姐才子佳人的,小姐佳人们多是做了这档事情才认清楚对书生才子们的真心。兴许做了这个事后,我便也能清清楚楚,一眼看透对夜华存的心思了?
他俯身压下来时,一头漆黑的发丝铺开,挨得我的脸有些痒。既然我已经顿悟,自然不再扭捏,半撑着身子去剥他的衣裳,他一双眼睛深深望着我,眼中闪了闪,却又归于暗淡。我被他这么一望,望得手中一顿,心中一紧。他将我拽着他腰带的手拿开,微微笑了一笑。脑中恍惚闪过一个影子,似浮云一般影影绰绰,仿佛是一张青竹的床榻,他额上微有汗滴,靠着我的耳畔低声说:“会有些疼,但是不要怕。”可我活到这么大把的年纪,什么床都躺过,确然是没躺过青竹做的床榻的。那下方的女子面容我看不真切,似一团雾笼了,只瞧得出约莫一个轮廓,可那细细的抽气声,我在一旁茫然一听,却委实跟我没两样。我一张老脸腾地红个干净,这这这,这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想?我对夜华的心思竟已经,已经龌龊到了这个地步了?
我哀伤地回神,预备摸着心口唏嘘两声,这一摸不打紧,我低了眼皮一看,娘嗳,我那一身原本穿得稳稳当当的衣裳哪里去了?
他仍俯在我的上方,眼中一团火烧得十分热烈,面上却淡淡地:“你这衣裳实在难脱,我便使了个术。”
我扑哧一笑道:“你该不是忍不住了吧。”
殿中夜明珠十分柔和,透过幕帐铺在他白色的肌肤上,这肤色有些像狐狸洞中我常用的茶杯,倒也并不娘娘腔腔,肌理甚分明,从胸膛到腰腹还划了枚极深的刀痕,看着十分英气。唔,夜华有一副好身材。
他沉声到我耳边道:“你说得不错,我忍不住了。”
半夜醒过来时,脑子里全是浆糊。那夜明珠的光辉大约是被夜华使了个术法遮掩住了。我被他搂在怀中,紧紧靠着他的胸膛,脸就贴着他胸膛处的那枚伤痕。
回想昨夜,只还记得头顶上起伏的幕帐,我被他折腾得模糊入睡之时,似乎他还说了句:“若我这一生还能完完整整得到你一次,便也只今夜了,即便你是为了结魄灯,为了墨渊,我也没什么遗憾了。”那话我听得不真切,近日脑子里又经常冒出来些莫名的东西,便也不大清楚是不是又是我的幻觉。
即便我同他做了这件事,遗憾的是,却也没像那些戏本子中的小姐佳人一般,灵光乍现茅塞顿开。这令我头一回觉得,凡界的那些个戏本子大约较不得真。
第十九章(3)
夜华睡得很沉,我这陡然一醒,却再睡不着了,抚着他胸前这一枚刀痕,忽地想起一则传闻来。
传闻说三百多年前,南海的鲛人族发兵叛乱,想自立门户。南海水君招架不住,呈书向九重天求救,天君便着了夜华领兵去收伏,不料鲛人凶猛,夜华差点葬身南海。
我一向不出青丘,对这些事知之甚少,至今仍清楚记得这桩传闻,乃是因我大睡醒来之后,四哥在狐狸洞中反复提了许多次,边提说边表情痛苦地扼腕:“你说南海那一堆鲛人好端端地去叛什么乱啊,近些年这些小辈的神仙们越发长得不像样了些,好不容易一个鲛人族还略略打眼,此番却落得个灭族的下场。不过能将九重天上那位年轻有为的太子逼得差点成灰飞,他们灭族也灭得不算冤枉。”
我的四哥白真是个话唠,不过正因了他,令我在那时也能听得几遭夜华赫赫的威名。据说四海八荒近两三万年的战事,只要是夜华领的阵,便一概地所向披靡,不料同鲛人的这一场恶战,他却失势得这样,令四哥讶然得很。
我正默默地想着这一桩旧事,头顶上夜华却不知何时醒了,低声道:“不累么?怎的还不睡?”
我心中一向不太能藏疑问,抚着他胸前这一道扎眼的伤痕,顿了一顿,还是问了出来。
他搂着我的手臂一僵,声音幽幽地飘过来,道:“那一场战事不提也罢,他们被灭了族,我也没能得到想要的,算是个两败俱伤。”
我哂然一笑:“你差点身葬南海,能捡回一条小命算不错了,还想得些什么好处?”
他淡淡道:“若不是我放水,凭他们那样,也想伤得了我。”
我脑中轰然一响:“放,放水?你是故意,故意找死?”
他紧了紧抱住我的手臂:“不过做个套诓天君罢了。”
我了然道:“哦,原是诈死。”遂讶然道:“放着天族太子不做,你诈死做什么?”
他却顿了许久也未答话,正当我疑心他已睡着时,头顶上却传来他涩然的一个声音:“我这一生,从未羡慕过任何人,却很羡慕我的二叔桑籍。”
他酒量不大好,今夜却喝了四五坛子酒,此前能保持灵台清明留得半分清醒,想来是酒意尚未发散出来。酱香的酒向来有这个毛病,睡到后半夜才口渴上头。他平素最是话少,说到天君那二小子桑籍,却闲扯了许多,大约是喝下的几坛子酒终于上了头。
他闲扯的这几句,无意间便爆出一个惊天的八卦,正是关乎桑籍同少辛私奔的,令我听得兴致勃发。但他酒意上了头,说出来的话虽每句都是一个条理,但难免有时候上句不接下句。我躺在他的怀中,一边津津有味地听,一边举一反三地琢磨,总算听得八分明白。
我只道当年桑籍拐到少辛后当即便跪到了天君的朝堂上,将这桩事闹得天大地大,令四海八荒一夕之间全晓得,丢了我们青丘的脸面,惹怒了我的父母双亲并几个哥哥。却不想此间竟还有诸多的转折。
说桑籍对少辛用情很深,将她带到九天之上后,恩宠甚隆重。
桑籍一向得天君宠爱,自以为凭借对少辛的一腔深情,便能换得天君垂怜,成全他与少辛。可他对少辛这一番昭昭的情意却惹来了大祸事,天君非但没成全他们这一对鸳鸯,反觉得自己这二儿子竟对一条小巴蛇动了真心,十分不好,若因此而令我这青丘神女嫁过去受委屈,于他们龙族和我们九尾白狐族交好的情谊更没半点的好处。可叹彼时天君并不晓得他那二儿子胆子忒肥,已将一纸退婚书留在了狐狸洞,还想着为了两族的情谊,要将他这二儿子惹出来的丑事遮着掩着。于是,因着桑籍的宠爱在九重天上风光了好几日的少辛,终归在一个乾坤朗朗的午后,被天君寻了个错处推进了锁妖塔。
桑籍听得这个消息深受刺激,跑去天君寝殿前跪了两日。两日里跪得膝盖铁青,也不过得着天君一句话,说这小巴蛇不过一介不入流的小妖精,却胆敢勾引天族的二皇子,勾引了二皇子不说,却还胆敢在九天之上的清净地兴风作浪,依着天宫的规矩,定要毁尽她一身的修为,将其贬下凡间,且永世不能得道高升。左右桑籍不过一个皇子,天君的威仪在上头压着,他想尽办法也无力救出少辛来,万念俱灰之时只能以命相胁,同他老子叫板道,若天君定要这么罚少辛,令他同少辛永世天各一方,他便豁出性命来,只同少辛同归于尽,即便化作灰堆也要化在一处。
桑籍的这一番叫板绝望又悲摧,令九重天上闻者流泪听者伤心。可天君果然是天君,做天族的头儿做得很有手段,只一句话就叫桑籍崩溃了。
这句话说的是,你要死我拦不住你,可那一条小小巴蛇的生死我倒还能握在手中,你自去毁你的元神,待你死了后,我自有办法折腾这条小巴蛇。
这话虽说得没风度,却十分管用。桑籍一筹莫展,却也不再闹着同少辛殉情了,只颓在他的宫中。天君见桑籍终于消停了,十分满意。对他们这一对苦命鸳鸯也便没再费多少的精神。一不留神,却叫假意颓在宫中的桑籍钻了空子,闯了锁妖塔,救出了少辛。并趁着四海八荒的神仙们上朝之时,闯进了天君的朝堂,跪到了天君跟前,将这桩事闹得天上地下人尽皆知。这便有了折颜同我父母双亲上九重天讨说法。
若这桩事没闹得这样大,天君悄悄把少辛结果了也没人来说闲话。偏这事就闹到了这样大,偏少辛除了在天宫中有些恃宠而骄,也没出什么妖蛾子,天君无法,只得放了少辛,流放了桑籍,却也成全了他两个这一段苦涩的情。
夜华道:“桑籍求仁得仁,过程虽坎坷了些,结果却终归圆满。那时天君虽宠爱他,却并未表示要立他为太子,没了太子这个身份的束缚,他脱身倒也脱得洒脱。”
我抱着他的手臂打了个呵欠,随口问道:“你呢?”
他顿了一顿,道:“我?我出生时房梁上盘旋了七十二只五彩鸟,东方烟霞三年长明不灭,听说这正是,正是墨渊当年出生时才享过的尊荣。我出生时便被定的是太子,天君说我是旷古绝今也没有的天定的太子,只等五万岁年满行礼。我从小便晓得,将来要娶的正妃是青丘的白浅。”
不想他出生得这般轰轰烈烈,我由衷赞叹道:“真是不错。”
他却默了一默,半晌,将我搂得更紧一些,缓缓道:“我爱上的女子若不是青丘的白浅,便只能诓天上一众食古不化的老神仙我是灰飞湮灭了,再到三界五行外另寻一个处所,才能保这段情得个善终。”
这一顿闲扯已扯得我昏昏然。我赞叹了把他的运气:“所幸你爱上的正是我青丘白浅。”将云被往上拉了拉,在他怀中取了个舒坦姿态,安然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