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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烈传-明-徐渭

徐渭(明)
  前言
  受《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影响,明代中期就产生了大量的历史小说,大都是根据有关史料“演义”而成,是书商为了迎合市民阶层了解历史知识的需要草率编写而成的。它们沿袭《三国演义》的方式,依托历史,结合民间传说,按照“七真三假”的方式演绎故事。演绎前代历史有《列国志传》、《北宋志传》、《南宋志传》、《杨家府演义》等,演绎本朝历史则首推《英烈传》、《续英烈传》。
  本书是明代两部历史小说《英烈传》、《续英烈传》的合集。《英烈传》,一名《皇明开运英武传》、《皇明英烈传》、《云合奇踪》,此书不题撰人。据明代沈德符《野获编沁,此书为嘉靖时武定候郭勋所撰,旨在为其祖郭英冒功,郭英功绩在《英烈传》中主要指鄱阳湖大战中郭英一箭射死陈友谅,太祖称赞郭英一箭胜百万甲兵,后郭英被封为武定侯。郭勋是他的五世玄孙,后因挟宠专权,下狱致死。又有题“稽山徐渭文长甫编”者,徐文长为明朝中叶著名的文学家和书画家。两种说法皆不可信。
  《英烈传》以元末农民起义战争为时代背景,描写朱元璋及其“开明武烈”兴兵灭元、平定天下、建立大明王朝的事迹。故事从元顺帝荒淫失政、天下大乱开始写起。元代末年,政治腐败,民不聊生,韩山童、刘福通、方国珍、徐寿辉、张士诚等十四路人马相继兴兵造反,元丞相脱脱镇压各路义军有功,反被奸臣陷害,饮鸩而亡。朱元璋乃玉皇大帝身边金童下凡,自幼工于心计,有帝王之志。父母双亡后出家为僧,后往滁州投靠娘舅郭光卿,途中邂逅邓愈、汤和、郭英等好汉。因见朱元璋常有异象,众人立意拜从朱元璋。到滁州后,他鼓动郭光卿自立为滁阳王,同时招揽英雄,礼贤下士,先后有丁德兴、李善长。徐达、常遇春、胡大海等众多英雄来投。滁阳王死,立其子为和阳王,朱元璋自任兵马大元帅。率众引兵四万,以常遇春为先锋直取金陵,沿途大败元将蛮子海牙,勇夺采石矶,诛杀陈也先,占据金陵,和阳王奉朱元璋为吴国公,主持军务,同时又得宋濂、刘基(即刘伯温)辅佐,乘势计擒张士德,大败张士信,收降元将朱亮祖,奠定了朱元璋在江南的基础。和阳王病死,众人议立朱元璋为帝,未从。陈友谅杀徐寿辉,自立为汉帝,与张士诚合谋,率精兵三十万水陆并进取金陵。在采石矶,守将花云力战不利,城破死节。陈友谅中康茂才诈降之计,大败而归。之后朱元璋与陈友谅大战鄱阳湖,被困马家渡口,幸亏韩成舍身取火,假扮朱元璋投水身死,使朱元璋得以逃脱。最后用刘伯温之计火攻陈友谅,混战中郭英一箭将他射死。徐达、常遇春与张士诚大战湖州城,常遇春派人潜入张营地,放火攻杀,张军大败,张士诚乘乱逃走,徐达率众直追至苏州城下,城破,张士诚被擒不降,自缢而死。朱元璋见大势已定,筑坛受禅,国号大明,改元洪武,自称太祖。此后,太祖令徐达北伐元廷,同时派汤和伐陈友家,派李文忠攻方国珍,派邓愈取两广,借以平定南方。陈友定、方国珍先后兵败归降,后被杀。徐达一路定山东、取汁梁、攻河北,连败元将扩廓木儿、普颜不花、脱因帖木儿、丞相也速,直逼燕京。顺帝见大势已去,弃城逃走。徐达平定燕京后,又在太原、咸阳大败元军残部,居庸城下常遇春一枪刺死丞相也速。顺帝伤亡,太子逃脱。太祖平定天下后猜忌功臣,宋濂、朱亮祖被贬,刘伯温避祸乞归。太祖封诸子为王,镇守各地。
  《续英烈传》叙述明太祖朱元璋死后,其孙建文帝登基,引起诸叔王不满,燕王朱棣以“清君侧”为名,起兵靖难。导致建文帝出走,燕王篡位。诸王劝早除燕王,以绝后患,建文帝不许,降诏虽言燕王叛逆,但为皇叔,下令只可生擒,不可暗伤。小说以建文帝出家为僧,至正统时又被迎入大内结束。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五篇中说:“叙一时故事而特置重于一人或数人……较显者有《皇明英烈传》。”从“较显”二字反映出鲁迅对这本书的重视。小说是在历史的基础上编写的,客观上反映了元代末年民不聊生的政治局面,揭露了当时严重的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同时以朱元璋为中心,引出众多风云人物,用简洁的笔墨生动地塑造出徐达、常遇春、胡大海、花云、韩成、刘伯温、朱亮祖等英雄人物,又以这些人物为重点,安排了一系列精彩场景,使故事引人入胜,如:常遇春独占采石矶、花云太平府死节、韩成舍身救主、徐达被困牛塘谷等。人物形象的塑造也很鲜明,作者着力描写的中心人物是朱元璋,他雄才大略,广纳豪杰,善用人才,实际成了农民阶级在极度困苦的情况下理想政治的一种化身,寄托着他们的全部希望。他以“真命天子”的身份出现,遇到危难,总有神人相助,辅佐他的众多将士也都是玉帝特意派来的星宿。这些传说通过朱元璋本人和身边其他的人不断加以神化,故能形成一股凝聚力,团结众多人才,以逐步完成他争夺皇权的使命,实现他的政治野心。小说对朱元璋的虚伪狡诈、猜忌功臣也有涉及,这就使得这个形象更趋完整。除朱元璋之外,其他人物,如刘伯温足智多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常遇春英勇善战,胡大海豁达卤莽,元顺帝昏庸无能,陈友谅阴险残暴,等等,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小说以历史为线索,加入许多神话传说的内容,如:朱元璋金童下凡,刘伯温法伏猿降,朱亮祖魂返天常,常遇春柳河弃世,元太子铜桥脱险,二城隍梦告行藏,等等。另外还有铁冠道人、周颠等似人非人、似神非神的神秘人物穿插其中,使小说蒙上一层神秘主义的色彩。这些东西现在看来都是荒诞不经的,宣扬的是一种天人感应的宿命论理想。但以民间神话传说入历史小说在中国文学史上是司空见惯的,同时也是中国传统小说艺术的一个显著特点,它增加了小说的可读性,为广大市民阶级所喜闻乐道。
  描写草泽英雄发迹变泰,投合了市井平民的口味,再加上这些神话传说符合市井阶层的欣赏心理,所以虽然本书在中国文学史上地位不高,但它在民间却颇为流行,特别是在我国戏曲、曲艺界影响很大。京剧及各种地方戏至今还在上演其中的许多精彩剧目,如《朱洪武打擂》、《三请徐达》、《智取北湖州》、《常遇春求驾》、《采石矶》、《战太平》、《九江口》、《刘基辞朝》等。平话也有专说《英烈传》的,如《常遇春反武场》、《徐达被困牛塘谷》等。
  本书是一部历史小说,但因为过分注重史实,力求事事有依据,故而使整部小说显得叙事多而描写少,缺乏必要的文学性,特别是后半部分,几乎成了史实纪闻。小说记叙的内容大部分都可以在《元史》、《明史》、《南村缀耕录》、《皇明纪事录》、《国初群雄事略》、《吴中故语》、《明良记》、《庚已编》、《高坡异篡》等正史、野史及笔记中找到依据,缺乏进一步的想象和发挥,缺乏典型人物、典型情节的锤炼,故而失去了小说的意味。而那些虚拟的情节,如神话传说,处理得又不佳,人工雕琢的痕迹明显。
  本书将史料演绎成小说,“急就章”的特点也很明显,无论是人物描写,还是情节安排,摹仿因袭前人著作的情况较为严重。如第十一回“兴隆会吴祯保驾”,叙滁阳王旧将孙德崖父子设兴隆会于百凉楼,诳朱赴宴,吴祯保驾前往,席间吴通舞剑要行刺朱元璋,反被吴祯所杀,一看即知与《史记·鸿门宴》如出一辙。又如第十九回“陈友谅鄱阳大战”,叙鄱阳湖口,刘基设计火攻陈友谅水师,令原陈友谅部将丁普诈降以为内应,刘基设坛祭风,朱兵乘风举火攻杀。这几乎是《三国演义》赤壁之战的翻版,只是长江赤壁换成了鄱阳湖口,诸葛亮换成了刘基,黄盖换成了丁普。总的说来,小说缺乏独创性。
  由于前人对此书重视不够,所以《英烈传》的各种版本出入较大,并且错误百出。《英烈传》最早的版本是明万历十九年(1591)杨明锋刊行的《皇明开运英武传》八卷,卷一题“原板南京齐府刊行”。齐府指朱元璋七子朱搏被封为齐王,后被贬为庶人,子孙居南京,称齐府。其次是日本内阁文库藏《新刻皇明开运辑略武功名世英烈传》六卷,北京图书馆藏崇祯本《皇明英烈传》六卷。我们没有对各种版本进行全面的研究和考证,只是以较为流行的致和堂本为底本,参照其他各本,参校改正调整,同时尽量保持原书面貌。
  第一回 元顺帝荒淫失政
  却说从古到今,万千余年,变更不一。三皇五帝而后,汉除秦暴,赤手开基。方得十代,有王莽自称皇帝,敢行篡逆。幸有光武中兴,迨及灵、献之朝,又有三分鼎足之事。五代之间,朝君暮仇。甫至唐高祖混一天下,历世二百八十余年,却有朱、李、石、刘、郭,国号:梁、唐、晋、汉、周。皇天厌乱,于洛阳夹马营中,生出宋太祖来,姓赵名匡胤。那时赤光满室,异香袭人,人就叫他做“香孩儿”。大宋削平僭国,建都汴梁。传至徽、钦二宗,俱被金人所掳。徽宗第九子封为康王。金兵汹涌,直逼至扬子江边,一望长江天堑,无揖无舟,忽有二人牵马一匹,说道:“此马可以渡江。”康王见势急,就说:“你二人如果渡得我时,重重赏你!”那二人竟将康王推上马鞍,那马竞往水中,若履平地。康王低着头,闭着眼,但听得耳边风响,倏忽之间便过长江。那二人说:“陛下此去,尚延宋柞有二百五十余年,但体忘我二人!”便请下马。康工开眼一看,人与马俱是泥做的。正在惊疑,远远望见一簇旌旗,俱是来迎王驾的,便即位于应天府。这是叫做“泥马渡康王”故事。
  话分两头。却说鞑靼国王曾孙,名唤忽必烈,居于乌桓之地。后来伐荆蛮,蹙西夏,井了赤乌的部落,僭称王号。在斡难河边,破了白登,过了狐岭,直至居庸关,金人因而逃遁。忽必烈遂渡江淮,逼宋主于临安。宋祚以亡,他遂登于宝位,国号大元。传至十世,叫做顺帝。以脱脱为左丞相,撒敦为右丞相。一日,早朝已毕,帝说:“朕自登基以来,于今五载。因见朝事纷纷,昼夜不安,未得一乐,卿等可能致朕一乐乎?”撒敦奏道:“当今天下,莫非王土;卫土之士,莫非王臣;主上位居九五之尊,为万乘之主,身衣锦绣,口饫珍馐,耳听管弦之声,目睹燕齐之色,神仙游客,沉湎酣歌,惟陛下所为,有何不乐?徒自昼夜劳神!”正是:
  春花秋月休辜负,绿髯朱颜不再来。顺帝大喜道:“卿言最当。”左丞相脱脱进言道:“乞陛下传旨,速诛撒敦,以杜淫乱!”帝说:“撒敦何罪?”脱脱说:“昔费仲迷纣王,无忌惑平王;今撒敦诱君败国,罪在不赦!望陛下听臣讲个‘乐’字:昔周文王有灵台之乐,与民同乐,后来便有贤君之称;商纣有鹿台之乐,恣酒荒淫,竟遭牧野之诛。陛下若能任贤修德,和气恰于两间,乐莫大焉!倘效近世之乐,必致人心怨离,国柞难保,愿陛下察之!”顺帝听了大喜道:“宰相之言极是!”令近侍取金十锭、蜀锦十匹赐之。脱脱辞谢道:“臣受天禄,当尽心报国,非图恩利也。”顺帝说:“昔日唐太宗赐臣,亦无不受,卿何辞焉?”脱脱再拜而受。
  撒敦惶恐下殿,自思烦恼:“这厮与俺作对,须要驱除得他,方遂吾之意!”正出朝门,恰遇知心好友,现做太尉,叫做哈麻,领着一班女乐,都穿着绝样簇锦团花白寿衣,都带着七星摇拽堕马妆角髻,都履着绒扣锦帮三寸凤头鞋;如芝如兰一阵异品的清香,如柳如花一样动人的袅袅;叮叮咚咚,悠悠扬扬,约有五十余人,进宫里来。两下作揖才罢,哈麻便问:“仁兄颜色不善,却是为何?”撒敦将前情备细说了一遍。哈麻劝慰道:“且请息怒,后来乘个机会,如此如此。”撒敦说:“若得如教,自当铭刻!”撒敦别过,愤愤回家不题。
  且说哈麻带了女乐转过宫墙,撞见守宫内监,问道:“爷爷、娘娘,今在哪里?”内监回说:“正在百花亭上筵宴哩。”哈麻竟到亭前,俯伏说:“臣受厚恩,无可孝顺,今演习一班女乐,进上服御伏乞鉴臣犬马之报,留宫听用!”顺帝纳之。哈麻谢恩退出。
  且说顺帝凡朝散回宫,女乐则盛妆华饰,细乐娇歌,迎接入内,每日如此,不在话下。一日,顺帝退朝,皇后伯牙吴氏设宴于长乐宫中,遂命女乐吹的吹,弹的弹,歌的歌,舞的舞,彩袖殷勤,交杯换盏,作尽温柔旖旎之态,饮至更深方散。是夜,顺帝宿于正宫,忽梦见满宫皆是蝼蚁毒蜂,令左右扫除不去,只见正南上一人身著红衣,左肩架日,右肩架月,手执扫帚,将蝼蚁毒蜂,尽皆扫净。帝急问道:“尔何人也?”其人不语,即拔剑砍来。帝急避出宫外,红衣人将宫门紧闭。帝速呼左右擒捉,忽然惊醒,乃是南柯一梦。顺帝冷汗遍体,便问内侍:“是甚么时候?”近臣奏道:“三更三点。”皇后听得,近前问道:“陛下所梦何事?”顺帝将梦中事细细说明。皇后说:“梦由心生,焉知吉凶,陛下来日可宣台官,便知端的。”言未毕,只听得一声响亮,恰似春雷。正是:
  天开雪动阳春转,地裂山崩倒太华。顺帝惊问:“何处响亮?”内侍忙去看视,回来奏道:“是清德殿塌了一角,地陷一穴。”顺帝听罢,心中暗思:“朕方得异梦,今地又陷一穴,大是不祥!”五鼓急出早朝。众臣朝毕,乃宣台官林志冲上殿。帝说:“朕夜来得一奇梦,卿可细详,主何吉凶?”志冲说:“请陛下试说,待臣圆之。”帝即说梦中事体。志冲听罢,奏道:“此梦甚是不祥!满宫蝼蚁毒蜂者,乃兵马蜂屯蚁聚也;在禁宫不能扫者,乃朝中无将也;穿红衣人扫尽者,此人若不姓朱必名赤也;肩架日月者,乃掌乾坤之人也。昔日秦始皇梦青衣子、赤衣子,夺日之验,与此相符。望吾皇修德省身,大赦天下,以解灾患!”帝闻言不悦,又说:“昨夜清德殿塌了一角,地陷一穴,主何吉凶?”志冲说:“天地不和,阴阳不顺,故致天倾地陷之应,待臣试看,便知吉凶。”帝即同志冲及群臣往看,只见地穴长约一丈,阔约五尺,穴内黑气冲天。志冲奏道:“陛下可令一人往下探之,看有何物。”脱脱说:“须在狱中取一死囚探之,方可。”当即令有司官,取出一个杀人囚犯,姓田名丰。上说:“你有杀人之罪,若探穴内无事,便赦汝死。”田丰应旨。手持短刀,坐在筐中,铃索吊下,深约十余丈,俱是黑气。默坐良久,见一石蝎,高有尺许,田丰取入筐内,再看四方无物,乃摇动索铃,使众拽起。顺帝看时,只见石碣上面,现有刻成二十四字:
  天苍苍,地茫茫;干戈振,未角芳。
  元重改,日月旁;混一统,东南方。顺帝看罢,问脱脱道:“除非改元,莫不是重建年号,天下方保无事么?”脱脱奏道:“自古帝王皆有改元之理,如遇不祥便当改之。此乃上天垂兆,使陛下日新之道也!”帝说:“卿等且散,明日再议。”言毕,一阵风过,地穴自闭。帝见大惧,群臣失色。遂将石碣藏过,赦放田丰。驾退还宫。翌日设朝,颁诏改元统为至正元年。
  如此不觉五年。有太尉哈麻及秃鲁、帖木儿等,引进西番僧,诱帝行房中运气之术,号演揲儿法。又进僧伽璨真,善授秘法。顺帝习之,诏以番僧为司徒;伽璨真为大元国师。各取良家女子三四人,谓之供养。璨真尝向顺帝奏道:“陛下尊居九五,富有四海,不过保存有现在而已,人生几何?当授此术。”于是顺帝日从其事,广取女子入宫,以宫女一十六人,学天魔舞,头垂辫发,戴象牙冠,身披缨络,大红销金长裙,云肩鹤袖,镶嵌短袄,缓带鞋袜,各执巴刺般器,内一人执铃杵奏乐。又宫女十一人,练垂髻,勒手帕长服,或用唐巾,或用汉衫。所奏乐器,皆用龙笛、凤管、小鼓、秦筝、琵琶、鸾笙、桐琴、响板。以内宦长寿拜布哈领之,宣扬佛号一遍,则按舞奏乐一回。受持秘密戒者,方许入内,余人不得擅进。如顺帝诸弟八郎,与哈麻、秃鲁、帖木儿、老的沙等十人,号为倚纳,皆有宠任。在帝前相与亵狎,甚至男女裸体。群僧出入禁中,丑声外布。皇太子深嫉之,力不能去。帝于内苑造龙舟,自制式样,首尾长二百二尺,阔二丈,廊殿楼阁俱全,龙身并殿宇俱五彩金妆。前有两爪,用水手一百二十名,紫衫金带,头戴纱巾,在两旁撑篙,在前后宫海内往来游戏。舟行头尾眼爪皆动。又制宫漏,高六七尺为木柜,运水上下,柜上设西方三圣殿,柜腰设玉女捧时刻筹,时至即浮水面上。左右列二金甲神人,一持钟,一持铃,夜则神人按更自敲,极其灵巧,皆前朝所未有。又于内苑起一楼,名叫“碧月楼”。朝夕与宠妃宴饮其上,纵欲奢淫,不修德政,天怒人怨,干戈四起。各处申奏似雪片的飞来,都被奸臣隐瞒不奏。顺帝只知昏迷酒色,那里晓得外面的灾异。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回 开浚河拆民房
  却说屡年之间,顺帝宴安失德,各处灾异多端,人心怨恨盗贼蜂生。都被丞相撒敦、太尉哈麻,并这些番俗等,瞒住不奏。顺帝那里晓得,终日只在宫中戏耍不题。却说颖州地方,有个白鹿庄:
  树木森阴,河流清浅。春初花放,万红千紫斗芳菲;秋暮
  枫寒,哀雁悲蛩争嘹亮。到夏来,修竹吾庐,装点出一个不染
  尘埃的仙境;到冬来,古梅绕屋,安排起几处远离人间的蓬莱。
  对面忽起山冈,尽道像黄陵古渡,因声声叫同做“黄陵”;幽村
  聚集珍奇,每常有白鹿成群,便个个唤村为“白鹿”。不知那里来个官儿,摇摇摆摆,走到林间,说道:“真是人间神仙府。”便吩咐跟随的人:“你可去查此处是谁人家的,叫他将这个庄儿送了我老爷,做个吃酒行乐的所在。”跟随的就到庄内问道:“你是甚么人家,做甚勾当的?如何我们贾老爷在此,茶也不送一盏出来?”却见一人身长丈二,眼若铜铃出来应接到:“不要说是‘假老爷’,就是‘真老爷’,也休想一点水喝,快走!快走!”说罢,手持长枪,竟赶出来。那些跟随的人,扯了这官儿,没命的奔出林中。那人就也回去了。那官儿自言自语的说道:“我贾鲁的声名,那处不晓得,可恶这厮如此无礼,须略施小计,结果了这个地方。”不日,到了京师,朝见拜毕。帝问:“贤卿一路劳苦。且说你一向出朝,孤家甚觉寂寞。”又问:“贤卿回来,一路民情风景如何?”贾鲁便奏说:“一路黄河淤塞,漕运不通,但听得民间谣道:‘石人一只眼,不挑黄河天下反’。依臣愚见:须挑开沿河一带,藉应民谣,且通漕运。”顺帝应道:“我日前在宫中要开些小池沼,那些言官上本说道,民谣汹汹,尽说‘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不宜兴工劳役’,照你今日说来,竟不挑的不好了。”贾鲁一向口舌利便,又奏说:“陛下若依言官不挑黄河,由他淤塞了,嗣后这些粮米,将从哪路运来?南北不通。粮米不济,不反何待!”顺帝说:“极有理,极有理,只是当从何处开起?”贾鲁说:“臣一路经过徐、颖、薪、黄,处处该开;至如颖州、白鹿庄、黄陵冈,俱被民房占塞,上下四十里,更为淤壅,更宜急开。”顺帝即刻传旨差发河南、河北丁夫七十万人,开浚黄河原路,限定一月之内完工,阻挠者斩。起驾回宫。不题。
  却说颖州白鹿庄,日前提枪来赶的,原来是汉高祖三十六代孙,姓刘名福通。全身膂力过人,且又深通妖术。家藏一面镜子,有人要照,只须对镜焚香,镜中就出现官吏、庶民、军士等模样;如前来求照的人心不虔诚,便出现诸般禽兽形像来。又结识一个朋友,叫韩山童,假称世界将要大乱,弥勒佛降生,造出一个“白莲会”来。所有部下,皆系红巾为号,鼓动那些乡民,如神如鬼的尊敬他。遇着些小事,便去照那镜子问下落。这日,两人正在庄前哄骗众人说:“佛力如此广大,还怕不做皇帝么?”忽听得锣声连连响亮,呼的呼,喝的喝,两人远远看去,认得是本州的知州,坐在马上,带领弓兵三百余人,竟投庄里来,说道:“今奉圣旨开浚黄河,拆去民房,先从白鹿庄与对面黄陵冈开起。”内有里正禀道:“民间谣说:‘挑动黄河天下反。’只怕不便么?”知州喝道:“这是奉旨的,谁敢违逆!况旨上载明,阻挠者斩。今日就借你这头示众。”说罢喝令刀斧手,将里正枭首。知州吩咐将首级用木桶盛着,沿河四十里,号令前去。这些弓兵,便把刘福通住屋,霎时间拆去。妇孺鸡犬,赶得雪花飞散一般。福通低着头,只是捶胸叫苦,思想到:“青大白日,竟起这个霹雳,安排得我竟是无家可归,无地可依,奈何,奈何!”大叫道:“事已如此,反了罢,反了罢!尔等肯随我共成大事的,同享富贵;如不肯随我的,听你们日夜开河,受官司苦楚去。”登时,聚会有五六百人,便向前把知州一刀,执头在手,叫道:“胡元混乱中国。今日开河,拆去民居,你们既肯从我,便当进城,开狱放了无罪犯人,收了库中财宝,包你们有个好处。”又往手中把那镜子,在水中一照,说:“如心中尚有狐疑的,可从河中掘下,自见分晓。”只见左边一伙,也约有五六百人,竟向河中用力掘下。不曾掘得一尺,只见掘出一个石头人来,身长一丈,须眉口鼻都是完全的,当中凿着一只眼。福通大呼道:“众位可晓得么?一向谣言:“石人一只眼,挑动黄河天下反。”今刚刚在此处掘得石人,这皇帝可不应在此处,你们心上如何?”这些人便合口说道:“敢不从命。”福通便带了众人,竟投州里来。城中掌军官朵儿只班,因杀了知州,便时刻饬备。一声锣响,即刻冲出一标人来,两下厮杀。福通虽是力大,手下的兵,终是未曾习熟,被官军赶杀十余里。韩山重马略落后,却被官军赶上一刀。福通便率杜遵道、盛文郁、罗文素等勒马回杀,救得后边的人,竟到毫州立寨。因立山重的儿子韩林为王,国号宋大建元龙凤。以山童妻杨氏为皇太后,杜遵道、盛文郁为左右丞相。福通与罗文素为平章,同知枢密院事。招集无籍十余万人,攻破罗山、确阳、真阳、叶县等处,直侵汴梁,不题。
  且说官军依旧进城,坚闭城门。朵儿只班星夜申奏京师,备陈事情;一边又具揭帖到中书省丞相处。脱脱见揭,便吩咐见赍本官:“明早随我进奏。”次早,脱脱奏说:“近来僭号称王者甚多。昨日接得各府州县报说:‘贼兵反了共一十四处。”’顺帝大惊,问:“哪十四处?”脱脱说:“颖州刘福通、台州方国珍、闽中陈友定、孟津毛贵、蕲州徐寿辉、徐州芝麻李、童州雀德、池州赵普胜、道州周伯颜、汝南李武、泰州张士诚、四川明玉珍、山东田丰、沔州倪文俊。”顺帝闻奏大惊,说:“如之奈何?”脱脱奏说:“请大兵先讨平徐寿辉、刘福通、张士诚、芝麻李四寇,庶无后患。”帝便说:“着罕察帖木儿讨徐寿辉,李思齐讨刘福通,蛮子海牙讨张士诚,张良弼讨芝麻李。先除大寇,后剿小贼。”敕旨既下,脱脱叩头下殿。那四将各点兵五万,择日辞朝。竟离了燕京,各自寻路攻取。毕竟胜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专朝政群奸致乱
  却说诸官得旨,分讨各处贼兵,谁知皆不能取胜,都带些残兵败甲回来。顺帝见了,日夜忧闷。一日设朝,对文武群臣商议说:“目今盗贼蜂生,各处征讨的官兵,没一个奏凯。卿等何策剿除,为朕分忧?”脱脱叩头奏说:“今者群奸扰乱,震恐朝廷,黎庶不安,灾伤时见。臣等不能为国除患,心实耻之。臣愿竭驽骀之力,肃清江、淮,以报皇恩。”顺帝闻奏,降座语脱脱道:“丞相若能为朕扫除贼寇,奏凯还日,朕当裂土,以酬心膂。但中书省是政事根本,不可一日离左右,贤卿若去,朕将谁依?”脱脱又叩头说:“尽忠报国,乃臣子之责,岂敢忘恩!但微臣此去,全望陛下亲贤远佞,以调天和,以安黎庶。”顺帝便敕脱脱为总兵大元帅,以龚伯遂为先锋,哈喇答为副将,也先帖木儿为行台御史,节制兵马,大小官军俱听脱脱指挥,便宜行事。脱脱拜辞,即日领兵望南进发,竟到孟津。宋将毛贵率本部五千人纳降。脱脱便驱兵渡黄河,从虎牢关至汴梁正北安营。宋韩林的探子报知,便集众商议,只见杜遵道说:“水来土压,兵至将迎,殿下勿忧,臣当领众迎敌。”宋主即令杜遵道、罗文素、盛文郁三将,急带领五万人马与元军对敌。遵道勒马横枪,高叫道:“送死的出来!”脱脱大怒说:“反国贼子,敢出大言。”就纵马横刀,直取遵道。二将交马,战上五十余合。遵道力怯,拨马便回,脱脱赶上一刀,斩于马下。元兵阵上,催兵奋杀,宋兵溃乱,生擒一千四百余人,斩首一万七千余级。罗文素等领兵入城,坚守不出。龚伯遂请道:“乘此势攻城,料可必破。”脱脱笑说:“我兵千里而来,劳力过多,还当息养,不宜仓卒。倘贼兵计穷,冒死血战,不可支矣。”众将唯唯。时韩林见杀了杜遵道,心甚惊恐,决策于福通。福通说:“脱脱智勇足备,锋不可当,不若且避,再图恢复。”韩林依计,乘夜弃城而走。次早,元兵到城搦战,只见城门大开,城中老幼俱顶香迎接,备言贼兵惧威,引兵逃去等情。脱脱大喜,入城抚民。一宿,明日倍道径抵徐州西门外十里安营。打下战书与芝麻李说,明日交战。脱脱到酉刻时候,密唤诸将受计,如此如此。各各依令去讫。
  且说芝麻李对众说:“元兵远来疲乏,今夜必无准备。我当前行劫寨,尔众随后即来,两下夹攻,必获全胜。”二更时分,果然引兵出城,兵衔枚,马勒辔,直抵元营,悄然无备。芝麻李暗喜,领兵并力杀入,细看更无一人,心下大惊,速令退兵。忽闻炮响一声,四面伏兵尽起,把芝麻李团团围住,兵卒也不十分来斗,只是没个隙路可逃,贼兵自相残害,约折去大半。及至天明,只见一将传令说:“你们可松一条路,放他逃走。”芝麻李听着,又惊又喜,心内暗道:“我且杀开一路回城,再作计议亦可。”只见元兵果然放开一条路,让芝麻李回城,将到城边,急叫城上:“我被元兵混杀一夜,至今方得逃回,快开门,如迟,恐又赶来也。”正叫之时,举头一望,看见兄弟李通的头,悬挂在城,敌楼边,立着一员大将,紫袍金甲,大喝道:“你这贼子,我元丞相已取得此城了,你还不认得?”芝麻李惊得魂飞九霄云外,抱头窜鼠,径往沔阳去了。天色大明,各将论功行赏,因问:“元帅为何晓得要来劫寨,预先吩咐埋伏,又离了中军,独去取城?”脱脱笑说:“此是乘虚搏将之法:昔日裴令公元宵夜,大张华灯,设宴待客,匹马擒吴元济正是此样机关,反看便是。他今日以我兵远来,料来疲困,必带雄兵劫寨,城中不过老弱守门耳。我令尔辈四下伏住,等他来时,便围绕混杀一夜,此时我领精兵,乘虚攻取城门,自然唾手可得。”众将又问:“围住之时,元帅吩咐不可厮杀为何?”脱脱说:“黑夜谁知彼此,我兵只密围数层,虚声叫喊,任他自相残杀,这又是以逸待劳。”众将齐声称说:“元帅神机,非我等所及。”脱脱抚恤人民,一面遣牙将奏捷,不题。
  且说右丞相撒敦与太尉哈麻,闻得脱脱得胜,上表申闻,计较说:“脱脱向来威振中外,使我们不得便宜行事,今又成大功,皇帝必加信用,我辈却是怎生?”哈麻说:“这有何难,趁此捷表未上之时,令台官劾他说:‘出师三月,略无寸功,倾国家之财,以为己资;半朝庭之官,以为己用。乞加废斥,以做官邪。’这个计策如何?”撒敦说道:“此计大妙、大妙”遂将进表官邀入密房,除了他的性命。因而上个表章,说得脱脱十分不好。顺帝说:“既如此,可敕月润察儿为元帅,以枢密雪雪代他为将,令姚枢持诏赴徐州传示。”不止一日,来到徐州。脱脱拜受了诏书,便对众将说:“朝廷恩旨,释我兵权,即当权与诸将分别,诸将可各率所部听新元帅节制。”只见哈喇答向前说:“元帅此行,我辈必死他人之手,不如今日先死丞相之前,以酬相许夙志。”说罢,拔剑自刎而死。众将抚恸如雷,将哈喇答以礼殡葬。脱脱单马竟赴淮安安置。未及半月,台臣又劾脱脱贬滴太轻,该徒云南。脱脱叹道:“我不死,朝中也不肯放过我,倒不如一死,以免众奸茶毒。”遂服鸠而死。
  却说刘福通、芝麻李闻说脱脱身故,各统兵攻复前据城池,元军阵上那个杀得他过。数日间,刘福通与芝麻李杀并,一箭射死了芝麻李,复了徐州。毛贵仍归部下。正是:昏君信佞忠臣死,群鬼贪残社稷墟。后来毕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真明主应濠梁
  却说丞相脱脱,受了多少谗言,以身殉国。那时四海纷争,八方扰攘。刘福通并了芝麻李一部人马,又收了毛贵一党贼众,纵横汹涌,官兵莫挡。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淮西濠州,就是而今凤阳府,好一座城池。离城有一个地方,名唤做钟离东乡,据说是当初钟离得道成仙的去处。那里有个皇觉寺,原先是唐高祖建造的。只见那:
  中间大雄宝殿光晃晃,金装成三世菩提;两边插翅回廊影
  摇摇,彩画出蓬莱仙境。当门望一个韦驮尊天,秀秀媚媚,却
  似活移来一个金孩儿,见了他那个不欢天喜地;两侧装四个金
  刚力士,古古怪怪,又像绘坐定一班铁甲汉,猛抬头人人自胆
  破心惊。钟声半彻云霄,舞动起多少回驾翔凤;佛号忽天碧醒
  觉了万千愚汉农夫。挨的扶,挤的挤,都到罗汉堂前,才明数
  出前生今世;争了争,嚷了嚷,齐向观音阁上,暗投诚意想心
  思也修得肩盒抬攒,逐男趁女,汗浴了一片清净佛场,知宾的
  也难管青红皂白。也有的打斋设供,祈神禧福,澄彻了一点如
  来道念,大众们那里晓水火雷风。那寺中住持的长老,唤做高彬,法名昙云。这个长老,真是宿世种得了智果,今世又悟了大乘。一日冬景凄凉,彤云密而,洒下一天大雪。昙云长老吩咐大众说:“今日是腊月二十四,经里面说:‘天下的灶君,同天下的土地,今夜上天,奏知人间善恶。’我今早人定时节,见本寺伽蓝,叫我也走一遭。我如今放了晚参,我自进房,你们或有事故,不可来动问我。”嘱咐已毕,竟到房中打坐了。只觉顶门中一道毫光,直透云霄,本寺伽蓝,早已在天门边拱候着。长老二人交了手,竟到九天门下。却好玉皇登座,三官玄圣并一切神祗,都一一讲礼毕,长老也随众神施了礼,立在一边。只听得玉皇说:“方今世间混乱,黎庶遭殃,这些魑魅,将如何驱遣?”忽然走出一个大臣,口称说:“臣是明年戊辰年值年太岁。以臣看来,连年战伐,只因下界未生圣主,明年辰年,应该真龙出世,混一乾坤,肃清世界。且个月今日,是天下土地、灶君申奏人间善恶,乞陛下细察。凡世修行阴德的,付他圣胎,以便生隆。特此奏闻。”玉皇说道:“朕也如此思量,但原先历代皇帝降生,都是星宿。如今果要混一天下,定须星宿中,下去走一遭。你们那个肯去,宜直奏来。”问而又问,这些星宿都不作一声。玉皇恼道:“而今下界如此昏蒙,你们难道忍得不管?我如今问了四五次,也只不作声,却是为何?虽然是堕入尘中,也须即速还大上,何故十分推阻?”正说间,只见左边的金童并那右边的玉女,两下一笑,把那日月掌扇,混做一处,却像个“明”字一般。玉皇便问:“你二人何故如此笑?我如今就着你二人脱生下世,一个做皇帝,一个做皇后,二人不许推阻。明年九月间,着送生太君,便送下去吧。”那金童玉女那里肯应,玉皇又说:“恐怕下去吃苦么?我便再拨些星宿辅弼你二人;你二人下去,便于方才扇子一般,号了‘大明’吧,不得违误!”只见本寺伽蓝轻轻的对长老说:“我寺中也觉有些彩色……”说犹未了,那些诸方的土地及各家灶君,一一过殿,递了人间善恶的细单。玉皇便说:“今据戊辰太岁奏章,说明岁该生圣主,以定天下。我已嘱咐金童、玉女,下生人世,但非世德的人家那能容此圣胎,你们可从世间万中选千,千中选百,百中选十,送到我案前,再行定夺。”吩咐才了,那天下各省、各府、各县的城隍,同那天下各省、各府、各县、各里的土地,都出到九天门外,议来议去。不多时,有天下都城隍,手中持着十个折子奏称:“拣选仁厚人家,万中选成了十个,特送案前。”玉皇登时叫取衡善平施的秤来,当殿明秤,十家内看是谁人最重的。只见一代一代较过,止有一家修了三十三世,仁德无比。玉皇即将折子拆开,口中传说:“可宣金陵郡滁州城隍进来听旨。”那城隍就案前伏了。玉皇嘱咐道:“汝可接旨行事去。”便递这折子与他。城隍叩头领讫,玉皇排驾回宫。长老也出了天门,与伽蓝拱手而别,便回光到自己身上。却听得殿上正打三更五点。长老开眼,见佛前琉璃灯内火光,急下禅床,拜了菩萨,说:“而今天下得一统了,但贫僧方才不曾看得那折子,姓张、姓李,谁是真龙,这是当面错过了,也不必题。但方才本寺伽蓝说:“连我寺中有些彩色。”不知是何主意,待我再打坐去细细问他,便知端的。”长老重新人定,去见伽蓝,问说:“方才折子内所开谁氏之子,想明神定知他的下落。”伽蓝对他说:“此去尚有半年之期,恐天机不可预泄。”长老唯唯。只见左边顺风耳跪下:报称:“滁州城隍有使者到门,奉迎议事,立等神车。”伽蓝便起身别了长老,出门不题。
  时光荏苒,不觉又是戊辰中秋之夕。忽报山门下十分大火,长老急急出望,四下寂然,并无火焰。长老道:“甚是古怪!”便独自从回廊下边枷蓝殿,到山门前来。只见伽蓝说道:“真命天子来也,师父当救之。”长老迅步而住,惟见一男人同一妇女,睡在山门下。长老因叫行者推醒,问他来历。那人说道:“姓朱名世珍,祖居金陵朱家巷人。因元兵下江南,便徒居江北长虹县,后又徙滁州;也略略蓄些资财。昨因失火,家业一空,有三子:朱镇、朱镗、朱钊,又皆失散。今欲与妻陈氏同上府城,投女婿李祯,织席生理。至此天晚,且妻子怀孕,不便行动,打搅禅门,望师父方便!”长老看朱公相貌不凡,所娠的莫不是真主,因说:“怀孕人行路不便,不如就在此邻侧赁一间房子,与公居住何如?”朱公道:“难得师尊如此。”次日,长老到东乡刘太秀家,赁一间房子,与未公住了,又与些资本过活。三个失散的儿子,也仍旧完聚了。但未知所生是男是女,正是: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瑞气落谁家?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五回 众牧童成群聚会
  却说昙云长老赁下房子,与朱公夫妻安顿,又借些资本与他生意。不止一日,却是九月时候,不暖不寒,风清日朗,真好天色。长老心中转念道:“去年腊月二十四晚,人定之时,分明听得是九月间真主降生。前月伽蓝分明嘱咐,好生救护天子。这几时不曾往未公处探望,不知曾生得是男是女,我且出山门走一遭。”将到伽蓝殿边,忽见一人走来,长老把眼看了看,这人生得:
  一双碧眼,两道修眉。,双碧眼光炯炯,上逼云霄;两道
  修眉虚飘飘,下过脐底。颧骨棱棱,真个是烟霞色相;丰神烨
  烨,偶然来地上神仙。行如风送残云,立似不动泰山。那人却对长老说道:“我有丸药儿,可送去与前日那租房子住的朱公家下,生产时用。”长老明知他是神仙,便将手接了,说道:“晓得。”只见清风一阵,那人就不见了。长老竟把丸药送与朱公,说道:“早晚婆婆生产可用。”朱公接药说道:“难得到此,素斋了去!”说毕,进内打点素斋,供养长老。长老自在门首。不多时,只听得一村人,是老是少,都说天上的日头,何故比往日异样光彩。长老同众人抬头齐看,但闻天上八音齐振,诸鸟飞绕,五色云中,恍如十来个天娥彩女,抱着个孩子儿,连白光一条,自东南方从空飞下,到朱公家里来。众人正要进内,只见朱公门首,两条黄龙绕屋,里边大火冲天,烟尘乱卷。众人没一个抬得头,开得眼,各自回家去了。长老也慌张起来。却好朱公出来说:“蒙师父送药来,我家婆婆便将去咽下,不觉异香遍体,方才幸得生下一个孩儿,甚是光彩,且满屋都觉香馥侵人。”长老说:“此时正是未牌,这命极贵,须到佛前寄名。”朱公许诺。长老回寺去了,不题。
  却说朱公自去河中取水沐浴,忽见红罗浮来,遂取去做衣与孩子穿之;故所居地方,名叫红罗港,古迹至今犹存,不题。
  且说生下的孩子,即是太祖。三日内不住啼哭,举家不安来公只得走到寺中伽蓝殿内,祈神保佑。长老对未公说:“此事也非等闲,谅非药饵可愈,公可急回安顿。”长老正送朱公出门,只见路上走过一个道人,头顶铁冠大叫道:“你们有希奇的病,不论大小可治。”长老便同朱公问说:“有个孩子,生下方才三日,只是啼哭,你可医得么?”那道人说:“我已晓得他哭了,故远远特来见他;我若见他,包你他便不哭。”朱公听说,便辞了长老,即同道人到家,抱出新生孩子,来见道人。那道人把手一摇,口里嘱咐道:“‘莫叫莫叫,何不当初莫笑,前路非遥,月日井行便到;那时还你个呵呵笑。”拱手而别,出门去了。朱公抱了孩子进去,正要出来款待道人,四下里找寻不见。此后,朱公的孩子,再也不哭,真是奇异。一日两,两日三,早已是满月儿、百禄儿、拿周儿。朱公将孩子送到皇觉寺中佛前仟悔,保佑易长易大。因取个佛名叫做朱元龙,字廷瑞。四岁五岁,也时常到寺中顽耍。不觉长成十一岁了。朱公夫妇家中,忍饥受饿,难以度日,将三个大儿子俱雇与人家佣工去了,只有小儿子元龙在家。一日,邻合汪婆走来,向朱公道:“何不将元龙雇与刘太秀家牧牛,强似在家忍饿。”朱公思想到:“也罢!”遂烦汪婆与刘太秀说明。太祖道:“我这个人岂肯与他人牧牛!”父母再三哄劝,他方肯。母亲同汪婆送到刘家。
  且说太祖在刘家一日一日渐渐熟了,每日与众孩子顽耍,将土累成高台。内有两三个大的,要做皇帝顽耍,坐在上面,太祖下拜,只见大孩子骨碌碌跌的头青脸肿,又一个孩子说:“等我上去坐着,你们来拜。”太祖同众孩子又拜,这个孩子,将身扑地,更跌狠些,众人吓得皆不敢上台。太祖说:“等我上去。”众孩子朝上来拜,太祖端然正坐,一些不动。众孩子只得听他使令,每日顽耍不题。一日,皇觉寺做道场,太祖扯下些纸幡做旗,令众孩子手执五方站立,又将所牧之牛,分成五对,排下阵图,呼喝一声,那牛跟定众孩子旗幡串走,总不错乱。忽一日,太祖心生一计,将小牛杀了一只,同众孩子洗剥干净,将一坛子盛了,架在山坡,寻些柴草煨烂,与众孩子食之。先将牛尾割下,插在石缝内,恐怕刘太秀找牛,只说牛钻人石缝内去了。到晚归来,刘太秀果然查牛,少了一只。便问。太祖回道:“因有一小牛钻入石中去了,故少了一只。”太秀不信,便说:“同你去看。”二人来至石边,太祖默祝:“山神、土地,快来保护!”果见一牛尾摇动,太秀将手一扯,微闻似觉牛叫之声,太秀只得信了。后又瞒太秀宰了一只,也如前法。太秀又来看视,心中甚异,忽闻太祖身上有膻气,暗地把孩子一拷,方知是太祖杀牛吃了。太秀无可奈何,随将太祖打发回家。
  光阴似箭,不觉已是元顺帝至正甲申六月。太祖年已十七岁。谁想天灾流行,疾疠大作,一月之间,朱公夫妇并长子朱镇,俱不幸辞世。家贫也备不得齐整棺木,只得草率将就,同两个阿哥抬到九龙同下。正将掘土埋葬,倏忽之间,大风暴起,走石飞沙,轰雷闪电,霖雨倾盆。太祖同那两个阿哥,开了眼,闭不得;闭了眼,开不得。但听得空中说:“玉皇昨夜宣旨,唤本府城隍、当方土地,押令我们四大龙神,将朱皇帝的父母,埋葬在神龙穴内,上封三尺。我们须要即刻完工,不得违旨。”太祖弟兄三人,只得在树林丛蔚中躲雨。未及一刻,天清日出,三人走出林来,到原放棺木地方,俱不见了,但见土石壅盖,巍然一座大坟。三人拜泣回家。长嫂孟氏同侄儿朱文正,仍到长虹县地方过活。二兄、三兄,亦各自赘出。太祖独自无依。邻合汪婆,对太祖说:“如今年荒米贵,无处栖身,你父母向日,曾将你寄拜寺中,不如权且为僧何如?”太祖听说,答应道:“也是也是。”自是托身皇觉寺中。不意昙云长老,未及两月,忽于一夕圆寂。寺中众僧,只因朱元龙,长老最是爱重他,就十分没礼。一日,将山门关上,不许太祖入内睡觉。太祖仰天叹息,只见银河耿耿,玉露清清,遂口吟一绝:
  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
  夜间不敢长伸脚,恐踏山河社稷穿。吟罢,惊动了伽蓝。伽蓝心中转念:“这也是玉皇的金童,目下应该如此困苦。前者初生时,大哭不绝,玉皇唤我召铁冠道人安慰他;但今受此囗囗,倘或道念不坚,圣躬有些嗽卿,也是我们保护不周。不若权叫梦神打动他的睡魔,托与一梦,以安他的志气。”此时,太祖不觉身体困倦,席地和衣而寝。眼中但见西北天上,群鸟争飞,忽然仙鹤一只,从东南飞来,啄开众鸟,顷间仙鹤也就不见了。只见西北角起一个朱红色的高台,周围栏杆上边,立着两个像金刚一般,口内念念有词。再上有带幞头抹额的两行立着,中间三尊天神,竟似三清上帝,玉貌长髯,看着太祖。却有几个紫衣善士,送到绎红袍一件,太祖将身来穿,只见云生五彩。紫衣者说:“此文理真人之衣。”旁边又一道士,拿剑一口,跪送将来,口中称说:“好异相,好异相!”因拱手而别。太祖醒来,却是南柯一梦。细思量甚是奇怪。
  次早起来,却有新当家的长老嘱咐说:“此去麻湖约有三十余里,湖边野树成林,任人采取,尔辈可各轮派取柴,以供寺用;如违:逐出山门,别处去吃饭。”轮到太祖,正是大风大雨,彼此不相照顾,却又上得路迟,走到湖边,早已野林中萤火相照,四下更无一人,只有虫鸣草韵。太祖只得走下湖中砍取,那知淤泥深的深,浅的浅,不觉将身陷在大泽中,自分必遭淹溺,忽听湖内有人说:“皇帝被陷了,我们快去保护,庶免罪戾。”太祖只见身边许多蓬头赤发、圆眼獠牙、绿脸的人,近前来说:“待小鬼们扶你上岸。”岸上有小鬼,也替皇帝砍了柴,将柴也送至寺内。太祖把身一跳,却已不在泽中,也不是麻湖,竟是皇觉寺山门首了。太祖挑着柴进香积厨来,前殿上鼓已三敲,众僧却已睡熟。未知长老埋怨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伽蓝殿暗卜行藏
  且说太祖陷在湖中,诸般的鬼怪,也有来搀脚的,也有来扶手的,也有将肩帮衬着太祖的,也有在水底下将背脊肩着太祖的,也有在岸上替太祖砍柴的,也有在路上替太祖挑担的。不多时,已送到寺边门首,说:“我们自去,皇帝请进内方便。”那时觉有三更左右,太祖进内就睡,不题。
  却说这些和尚说:“向来昙云师父在时,只说他后来发迹,不意今朝至此不回,多分淹没湖中了。”说说笑笑,各自归房。次日天明,当家长老叫行者起早烧汤做饭,那行者摹来摹去都是柴堆塞的,那里寻个进厨房的路头,口中不说,心中想道:昨日临睡时空空一个灶房,这柴那得许多,便是朱行者一个去湖中樵打,怎么便有这山堆海积的柴草。只得叫动大众:挑的挑,抬的抬,出洁了半日,方才清得条走路。太祖起来,自家也看得呆了。心中想道:“若是如此看来,莫不是我果有天子之分?但今日没有一个可与计议的,我不如走到伽蓝殿中,问个终生的凶吉,料想神明也有分晓。”将身竟到伽蓝殿来,却有爻经在侧,太祖一一诉出心事,问说:“如我云游在外,另有好处,别创个庵院,不受这些腌臢闲气,可还我三个阴爻;如我不戴禅冠,另作主意,将就做得个财主,可还我三个阳爻;如我趁此天下扰乱,去投奔他人,受得一官半职,可还我三个圣爻。”将望空掷下,那爻不仰不复,三次都立着在地。太祖便打动做皇帝的念头,暗暗向神诉说:“今我三样祷告,神明一件也不依,莫不是许我做皇帝么?如我果有此分,神明可再还我三个立爻。”望空再掷,只见又是三个立爻。太祖又祷告说:“这福分非同小可,且无一人帮扶,赤手空拳,如何图得大事?倘或做到不伶不俐,倒不如做一个愚夫愚妇。再告神明,以示万全。如或果成大事,当再是三个立爻。”那知掷去,又是三个立爻。太祖便深深拜谢,许说:“我若此去,一如神鉴,我当重新庙宇,再整金身。”拜告未已,只见这些和尚走来埋怨说:“你把这些柴乱堆乱塞,到要我们替你清楚,你独自在此耍子。”太祖也只做不听得,竟到房中,收拾了随身衣服,出了寺门,别了邻舍汪妈妈,竟投盱眙县,寻姊夫李祯。
  路上不止一日,来到盱眙,见了他姊姊。姊姊说道:“此处屡经旱荒,家业艰难,那里留得你住,你不若竟往滁州去投母舅郭光卿,寻个生计,庶是久长。”太祖应诺。姊姊因安排些酒果相待,不意外边走进一个孩儿来:
  燕额虎头,蛾眉凤眼,丰仪秀爽。面如涂粉,口若凝朱,骨
  格清莹。耳若垂珠,鼻如悬柱。光朗朗一个声音,恍惚鹤鸣天
  表;端溶溶全身体度,俨然凤舞高岗。不长不短,竟是观音面
  前的善财;半瘦半肥,真是张仙抱来的龙种。太祖便问:“此是谁家的小官?”姊姊说道:“此便是外甥李文忠。”便叫文忠:“你可拜了舅舅。”太祖十分欢喜,问他年纪。说道:“今年十岁。”席中谈笑,甚是相投。当晚酒散。
  次日,太祖取路,上了滁州,见了娘舅郭光卿,叙起寒温。太祖将父母、兄弟的苦楚,诉说一遍。郭光卿说:“你既来此,正好相伴我儿子读书。”次日,竟进馆中。太祖性甚聪慧,郭氏五子,因遂恶之,假以别事哄至空房,以绝太祖饭食。郭氏因有育女马氏,私将面饼饲之。一日,忽被郭氏窥破,遂纳怀中,马氏胸前因有饼烙腐痕,此事不在话下。光阴迅速,太祖却已十八岁了。郭光卿收拾几车梅子,同太祖上金陵贩卖,进至和州,时适夏初天气,路上炎热。光卿说:“你可将车先行,我歇息片时便来。”太祖推船赶路不题。
  却说光卿两年前曾与一个光棍争执到官,那光棍理亏输了,便出入衙门,做了一个听差的公人,今却同一伙公差,在途中撞见。那光棍睁开两眼,叫道:“仇人相见,分外眼清,郭光卿今日那里走,且吃我一拳!”光卿喝道:“你这厮还不学好,犹敢如此无礼。”那汉子劈面打来,光卿把手一格,那汉子见光卿把手格开,又赶过来一拳。光卿也只不来抵敌,把那身子一闪,那汉子想是虚张的气力,眼中对日头昏花,一交跌倒,却好跌在一块尖角的大石头上,来得凶,跌得重,一个头撞得粉碎,一命呜呼。那些伙计叫道:“你何故打杀了公差,且送到官司,再作道理。”光卿逞着平生武艺,打开一条路,连夜逃奔去了。太祖将车向前等待,多时不见光卿,转来寻觅,路上人汹汹,只说前面有一个人被人打死了,那凶手逃走了。太祖心下思量:“大分是母舅做出这事了。”话未说完,来至三叉路口,正在沉吟,只见那柳阴之下,立着有四五个人:或是舞刀的,或是弄枪的,或是要棍的;演了一回,又坐息一回。太祖见他们个个都是好手段,便将车子推在一边,把眼睛注定来看。那些人又各演试了一回,从中一个人叫道:“好口渴也!那得茶吃,一口也好。”却有一个便指着车子说:“你可望梅止渴么?”太祖便从车中取出百十个梅子,送与四五个吃,说道:“途中少尽寸情。”那些人那里肯受。太祖说:“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便收了罢。”再三送去,他们勉强收了。就将梅子匀匀的分做五处,各人逊受一处,便问太祖行径。太祖一一直说。这也是天结的缘,该在此处相逢。太祖也问他们姓名,只见、个最年少的,便指着说道:“这。个是我们邓大哥,单名唤邓愈,从来舞得好长枪。”又指一个道:“这是我们汤大哥,单名叫汤和,自幼儿惯舞两把板斧。”侧身扯过一个说:“这个是我们郭大哥,单名郭英。七八岁儿看见五台山和尚在此抄化,那和尚使一条花棍,如风如电一般,郭大哥便从他学这棍法。而今力量甚大,用熟一条铁棍,那个敢近他。”一伙儿正说得好,忽起一阵怪风,那风拔树扬沙,对面不识去路。这四五个人都扯了太祖说:“我们且到家里一避恶风,待等过了,你再推车上路如何?”太祖道:“邂逅之间,岂敢打搅。”这四五个人说:“不必过谦。”只见那后生,先把太祖的梅车,已是推去了,口叫道:“你们同到我家来。”正是:燕赵悲歌士,相逢剧孟家。不知太祖此去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贩乌梅风留龙驾
  却说那后生,趁着大风,先把太祖的梅车,如飞似水推着口里叫道:“你们都到我家权避一回,再作区处。”这些众人,也把太祖扯了就走。不上半里,就到那后生家里。后生便将车子推进,叫道:“哥哥!我邀得义兄弟们到家避风,又有一个客人也到此,你可出来相见。”只见里面走出一个人来,那后生说:“这是家兄。”太祖因与众人一一分宾主坐了。那后生说道:“方才大风路上不曾通得姓名完备。”因指着郭英肩上一个说:“他也姓郭,便是郭大哥同宗,双名郭子兴。专使得一把点铁钢叉,一向在神策营十八万禁军中做个教师,因见世道不宁,回家保护。”他又说:“我小可姓吴名须,家兄名良,原是庐州合肥人。家兄也能使两条铁鞭,约三十余斤,运得百般闪烁。”
  太祖便问:“长兄方才在柳阴下也逞威风,幸得注目,看这两把长剑,每把约有八尺余长,长兄舞得如花轮儿一般,空中只见宝剑不见人,这方法从那里学来,真是奇怪罕有,毕竟也有人赞叹,愿闻愿闻!”吴祯说:“小可年轻力少,那能如得这几位义兄。”只见邓愈对太祖说:“这个义弟的剑法,前者从云中看见两条白龙相斗,别人都躲过了,不敢看他;他偏看得十分清楚,自后便把剑来舞动。几次有侠客在此较量,再没有一个胜得他的。人人都也道,此是鬼神所授。”
  太祖应声说:“列位果是武艺高强。但而今混乱世界,只恐怕埋没了列位英雄。”四五个都说:“正是如此。前者望气的说:‘金陵有天子气。’我辈正在此打探,约同去投纳,至今未有下落。只见昨日有一个道人,戴着铁冠在此叫来叫去:‘明日真命天子从此经过,你们好汉须要识得,不要当面错过。’我们兄弟,所以今日清晨在此候了,直至如今,更不见有人来往。”正说时,只见吴良、吴恢托出一盘酒菜来,扯开桌子,说:“且请酌三杯。”太祖便起身告辞,吴良兄弟说:“那有此理,今日相逢,也是前生缘分;况外面恶风甚急,略请少停,待风寂好行。”这些义兄弟也说:“借花献佛,尊客还请坐。”太祖只得坐了。酒至数巡,风越大了,天色渐渐将晚。吴祯开口说:“尊客今日不如在此荒宿一宵,明日风息,方才可行。”太祖说:“如此搅扰,已觉难当,怎敢再在此住宿。”众人又一齐说:“即今日色又将西落,此去过了五六十里,方有人家,我们众兄弟,都各将一壶格来,以伸寸敬,便明早去吧。”太祖见他们十分殷勤,且想此去若无人家,何处歇脚?便说:“既然承教,岂敢过辞,但是十分打搅。”说话之间,这些兄弟们,不多时,俱各整顿七八色果肴来,罗列了四五桌,攒头聚面,都来恭敬着太祖。太祖一一酬饮了十数杯,不觉微醉,便说:“酒力不堪,少容慈息片时,再起来奉扰。”吴祯便举烛照着太祖,转弯抹角,到一所清净的书房,说:“请小息,顷间便来再请。”便反手关了房门去了。太祖抬头一看,真是清香爽朗,竟成别一洞天;和衣睡倒,不题。
  却说汤和开口对兄弟说:“列位看这梅子客人,生得如何?”众人都说:“此人相貌异常,后来必有好处。”汤和点头说道:“昨日的道人,也来得希奇,莫非应在此人身上。”正说间,只见外面多人簇拥进来,说:“吴家后面的书房起火了!”众人流水跑到后面看,不见响动,止见一片红光罩着书房,旁人也都散了。汤和说:“此事不必疑矣,我们六弟兄,不如乘此夜间,请他出来,拜从他,为日后张本,何如?”六个人一齐走到书房。太祖也恰好醒来,六人纳头便拜。太祖措手不及,流水扶将起来。他六个把心事细说一遍。太祖说:“我也有志于此。”因说起投母舅郭光卿事情。是夜连太祖七个,都在书房中歇了。
  次早,天清气爽,太祖作谢了众人起身。他们六个说:“我们都送一程。”路途上说说笑笑,众兄弟轮流把梅车推赶,将近下午,已到金陵。金陵地方,遍行瘟疾,乌梅汤服之即愈,因此梅子大贵,不多时都尽行发完,已获大利。太祖对六人说:“我欲往武当进香,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列位且各回家,待我转来,再作区处。”众人说:“我们也都往武当去走一遭。”是日登船渡江,不数日,同到武当。烧了香,回到店中,与六兄弟买酒。正吃间,忽有人来说:“滁州陈也先在此戏台上比试。”太祖说:“我们也去看看。”只见陈也先身长丈八,相貌堂堂,在戏台上说:“我年年在此演武,天下英雄,没有敢来比试的。倘赢得我的,输银一千两。”太祖大怒,便涌身跃上台来,说:“我便与你比比如何?”两人交手,各使了几路有名的拳法。他先欺着太祖身材小巧,趁着太祖将身一低,便一跳将两脚立在太祖肩膀上,喝采道:“这个唤作:‘金鸡独立形’。”众人就也喝采。太祖趁势却把肩膀一缩,把两手扭紧了也先的脚,在台上旋了百十遭,喝声道“咤!”把也先从台上空中丢下来,叫说:“这个唤作‘大鹏搅海势’。”众人喊笑如雷。也先怀羞,连呼步兵数百人,一齐涌过动手。太祖跳下台,望东便走,也先随后飞也赶来。只见邓愈、汤和在左边,郭子兴、吴良在右边,两边迎着喊杀;吴祯、郭英,又保着太祖先走。也先并数百步兵,力怯而逃。这四人也不追赶。天晚走进一个玄帝庙,后殿歇息。一更左右,只听得前边草殿鼓乐喧天,太祖同众探望,却正是陈也先饮酒散闷。太祖大怒,四下放起火来,焚了这草殿,也先逃去了,不题。
  次日,太祖与众人离了武当,返回金陵,只见途中一人口里问说:“足下莫非武当山台上比试的豪杰么?”太祖便应说:“不敢。”那人即同三人拦路就拜。太祖慌忙扶起,问他来见的原由。正是:不惜流膏助仙鼎,愿将帧干捧明君。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八回 郭光卿起义滁阳
  却说太祖同众人路取金陵而回,却有一个人领着三人,闻说是武当山比试的朱公子,拦路便拜。太祖连忙扶起,看那人一表身材,年纪止约有十五六岁,便问:“尊姓大名?”那人对说:“小可姓花名云。从小儿学得一条标枪,也要图些事业。因见足下台上本事,且一毫没有矜夸之色,后来必大有为。因同这三个结义兄弟华云龙、顾时、赵继祖来投。伏乞不拒。”太祖不胜之喜,领四个见了邓、汤等众,共到滁州。只见娘舅郭光卿已在家中,甚比常时不同。太祖便问说:“娘舅何以速然显赫?”光卿对说:“自那日坏了公人,不敢回家,径到淮东安丰,投顺了红巾刘福通。他见我形表异常,因与兵一万,掠淮西一带郡县。谁知兵到境州,守将孙德崖闻风投降,我因进城招募豪杰,如今恰好回来,看看家眷。为何贤甥身边,也有这些人归附?”太祖也一一把事情说了一遍,因劝娘舅,何不去了红巾,自立工号。光卿依了太祖,自称做滁阳王,令部下去了红巾,以太祖为神策上将军,便把所育的女儿,原姓马氏配与太祖。太祖因感马氏怀饼前情,遂即允诺。又立一个招贤馆,把太祖招集天下英雄。
  却说刘福通听了这个消息,便着人来问,何以去了红巾,称了王号?太祖对来人说:“方今天下豪杰并起,各据一方,不必相问。若日后你们有厄,我当与你解围,以报起兵之义。”那人回复,不题。
  太祖在馆,日夕招纳四方英隽。却已是至正十三年。忽一日,两个人走进馆来拜说:“小可是定远人,姓了名德兴;这个滚州人,姓赵名德胜,闻明公声名,愿归麾下。”太祖看那丁德兴:
  面如黑枣,眼若铜铃。穿一领皂罗袍,立在旁却是光黑漆
  的庭柱;杖一条生铁棍,靠在后浑如久不扫的烟囱,真个是:黑
  夜又来人间布今,铁哥哥到世上追魂。太祖因唤他做黑丁。那个赵德胜督力异常,魁梧出众,马上使一条花架,运动如飞,百发百中,奋勇当先。太祖也命他为前锋。丁德兴即对太祖说:“我们定远有一个唤做李善长,此人足智多谋,潜心博古。当初他的母亲怀着他时,梦见一个绊袍的神说道:“不久该真龙出世,我特把洞明左辅星君为汝子。长来做第一位文臣辅佐。”他后来生下此子,聪明异人。又有兄弟两人,一个唤做冯国用,一个唤做冯胜,他两人一母所生,武艺高强。明公若好贤礼士,德兴当去招他。”太祖说:“我一向闻李公的名,正愁无门可去通个信息,你当去走一遭。若冯家兄弟同来更好。”德兴出馆而去。不一日,请他们三个到馆中,见了太祖。太祖下阶迎接。说话之间,句句奇拨。冯家兄弟,亦各英伟,因说:“果然名下无虚。”遂任善长为参谋;冯家兄弟俱托腹心之任。正说话间,只见外甥李文忠、侄儿朱文正,领着三个人进来。太祖历历说了别来的事务,便指道:“这三位是谁?”文忠等说:“我们路上正走,不意撞着他父子二人。父亲叫耿再成,令郎唤做耿炳文,俱臂力过人。路中商量无人引进,故我们把他带来。这位姓孙名炎,字伯容,金陵句容人。一足虽破,无书不读,善于诗歌,向有文学之名,今亦愿在府中做个幕友。”太祖大笑道:“今日之会,叔、侄、甥、舅,文学干戈,都为异集,亦是大快事!”席间便问李善长说:“我欲立一员大将,统领军校,未知何人可用?”李善长道:“昔日汉高祖问萧何谁人可将,萧何对说:‘周勃敦厚少知,灌婴爱欲不明,樊哈勇而无才,王陵气小不大。凡为大将者,仁、智、信、勇、严,缺一不可。国君好贤,贤才必至。’高祖国聘募天下豪杰,不上二月,韩信弃楚投汉,遂设坛拜他为天下掌兵都元帅,后来抚有汉柞。今欲求大将,庶几一人,可当此任。”太祖问说:“是谁?”善长说:“像州城外永丰县,有一人姓徐名达,字国显,祖贯凤阳人,精通韬略,名振乡关。如今也约有二十余岁了。徐寿辉、刘福通、张士诚,常遣人来请,他说彼辈非可辅之人,坚意守己待时而出。常说帝星自在本郡,我岂远适他人!若得此人,大事可成。”太祖说:“烦公就与我招他如何?”李善长说:“昔汤聘伊尹,文王访吕尚,汉得张良,光武求子陵,蜀主三顾诸葛,荷坚任王猛,此乃礼贤之效,还是明公自去迎他才是。”太祖次日,因去对滁阳王说道:“‘麾下虽有数万甲兵,惜无大将。今李善长荐举徐达,特请命欲与李善长亲去请他。”滁阳王依允。太祖即同善长策马去请。正是:欲图一统山河业,先觅楼睦阁上人。未知来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九回 访徐达礼贤下士
  却说太祖同李善长辞了滁阳王,前至永丰县。太祖传令三军,不许拢动居民。两人竟下马步入村中,探到徐达门首,忽听得门内将琴弹了几下,作歌道:
  万丈英雄气,怀抱凌霄志。
  田野埋祥群,盐车困良授。
  何年龙虎逢?甚日风云际?
  文种枉奇才,卞和屈真器。
  挥戈定太平,仗剑施忠义。
  蛙龙潜浅池,虎豹居闲地。
  伤哉时不通,未遇真明帝。善长便向太祖说:“此歌便是徐达声音。”太祖喜道:“未见其面,先闻其声,只这歌中的意思,便知是个贤才。”善长叩门良久,只见徐达自来开门。太祖看了,果然仪表非常,又温良,又轩朗,又谨密,又奇伟。三人共人草堂,讲礼分宾坐了。茶罢一巡,徐达问说:“二公何人,恁事下顾?”善长叙出原因。徐达俯谢说:“既蒙光召,焉敢不往?但未卜欲某何用。”太祖说:“群雄竞起,四海流离,特请公共救生灵。”徐达便说:“欲救生灵,还须扫净群雄,统一天下。但今元势尚盛,诸雄割据,亦都富强,以壕州一郡之兵,欲成六合一统之业,不亦难乎?”太祖说:“昔周得太公而灭纣,汉得韩信而楚亡;得贤公辈,仗义诛奸,且俟有德者,以系民望,何虑其难?”徐达笑道:“从来定天下者,在德不在强,明公能以仁、德为心,不嗜杀为本,天下足可平也。”便安顿了家属,与太祖、李善长三人,并马齐至礼宾馆中。太祖细问战攻之术,徐达说:“临时发谋,宜随机转变,岂有定着?但上胜以仁,中胜以智,下胜以勇。仁、智、勇三事,为将者缺一不可。”太祖又问:“为国者,有小而致大,有大而反亡者何故?”徐达说:“合天理,顺人心,受众恤物,敬老尊贤,人自乐而从之,虽小可以致大;倘奢淫暴虐,或柔而无断,或刚而少仁,或愚昧不明,或好杀不改,未有不亡者也。”太祖大喜。自后与李善长、徐达同眠共寝。次日,引见滁阳王。王授以镇抚之职。
  数日后,滁阳王以太祖为元帅,徐达为副将,赵德胜统参军,邓愈统后军,耿再成统左军,冯国用统右军,李善长为参谋,耿炳文为前部先锋,冯胜为五军统制,李文忠为谋计使,率兵七万,攻打滁、泗二州。刻日起兵,至泗州界上安营,议取泗州之计。大夫孙炎L前说:“泗州张天祐是不才放人,其人刚直忠厚,与我甚契,愿往泗州说他来降。”太祖吩咐大夫用心做事,孙炎辞了出帐,径入泗州城来见天祐。二人叙礼毕。天祐问说:“仁兄何来?”孙炎说:“某因放志飘流,近投滁阳王帐下。他馆中有个朱明公,才德英明,文武兼备。龙行虎步,必大有为。今提兵取泗州。炎知足下守此,特来相告;倘肯归附,足见达权。”天祐说:“我也慕他是一时之英,有人君之度,但我受元爵禄,背之不忠。”孙炎说:“今元顺帝以胡元而居中国,淫欲不仁,退贤任佞。、君弃暗投明,有何不可?”天祐思量了一会说:“遵命!遵命!”即列仪仗鼓乐,出城迎降。孙炎先到营中,具说前事,便引天祐到帐中相见。太祖道:“将军来归,真达权知机之士。”遂授中军校尉。太祖引兵入城,抚恤百姓,即留天祐守城。次日起兵,向滁州,以花云为先锋。那先锋怎生打扮,但见:
  头顶一个晃朗朗金盔,身披一领密鳞鳞银党。腰边系一条
  蛮狮锦带,心前扣一个盘龙金环。弓张斜挂鱼囊,革锋锋弦呜五
  色;箭羽横装象袋,钢烁烁簇聚三棱。坐下千里马,白若飞霜;
  衬着九云裘,花如映日。手中纪七八条标枪,运将来那管你心
  窝手腕;袋里藏六七升铁弹,抛将去决中着脑后胸前。喝一声
  似霹雳卷风沙,舞几回都锋芒飞剑我。正是:花貌却如观自在,
  追魂胜过大阎罗。单骑在前,恰遇着贼兵数千,那时花云盼着后军未到,便抖擞精神,保了太祖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地,惊得那数千贼兵,没有一个敢争先抵挡。
  元兵溃散,花云因于滁州北门外屯兵。元将平章陈也先横刀直杀过来。后军左哨统制将军郭英,却好迎敌,战了五十余合,不分胜负。元阵上又闪出他儿子陈兆先与姚节、高来助战,早有汤和、邓愈、冯胜、赵德胜,一齐冲杀。只听得东南角上,一支兵呐喊如雷,红旗招展,绣带飞翻。为首一将,坐在马上,竟有五尺余高,生得面如铁片,须似钢针,坐骑赶日黑枣骡,肩挑堰月宣花斧,从元兵阵后冲杀出来。元兵三面受敌,陈也先大败,不敢入城,竞弃了滁州向北路而走。太祖呜金收兵,驻扎城外。只见那员大将,身长九尺,步到营前下拜。太祖急将手扶起,问说:“将军何人?”那将说:“小可姓胡名大海。字通甫,泗州虹县人。因芝麻李乱,自集义兵,护待乡阎。闻元帅德名,故来助阵纳降。”太祖便授他军前统制。是日,元将张玉献出城投降。太祖入城抚民,将兵次于滁州,仍分兵取铁佛冈寨,攻三河口,破了张家堡,收了全椒,并大柳诸寨,因分兵围六合。神将赵德胜,为流矢伤了左股,血染征袍,昏晕数次。太祖亲为敷药调治。随令耿再成同守瓦果垒。元兵急来攻打。太祖逐日设计备敌,探知事势稍缓,欲暂回滁州,早有哨马来报说:“元人又集大兵来攻滁州。”耿再成对太祖说:“他兵聚集而来,其势盛大,如此如此何如?”太祖说:“甚好,依计而行。”众将得令,各自整点军马行事。耿再成率了本部人马,自来应敌。正是:大将营中旗一竖,敌人惟有胆心寒!欲知后事如何,而看下回分解。
  第十回 定滁州神武威扬
  却说诸将各自得令,四下安顿去讫。将军耿再成率了部伍,结束上马,来到阵前一望,只见那元兵,浩浩荡荡,如云如雾的打来。头一员大将,挂着先锋旗号,不通姓名,直杀过来,耿再成见他骁勇,便也不打话,两马相交,战上二十余合,不分胜负。再成便沿河勒马而走,那个先锋便乘机率了元兵,一齐赶来。再成见元兵紧赶便紧走,慢赶便慢走,约将二十里地面只见那柳上插着红旗一面,趁风长摇,再成勒转马来,大喝一声说:“元兵阵上来送死也!”喝声未已,火炮一声响亮,左边冲出一标白衣、白甲、白旗、白号的人马来,当先一员大将汤和,左边邓愈右边冯胜;右边冲出那皂衣、皂甲、皂旗、皂号的人马来,当先一员大将胡大海,左边赵德胜,右边赵继祖,把元兵截做三段。那先锋看势头不好,急叫回军,元军那里回得及。正惊之间,只见后面城中,又有赤衣、赤甲、赤旗、赤号的人马鼓噪而出,当先一员大将徐达,左有耿炳文,右有姚忠,杀得那元兵血流成河,尸横遍野。那再成挺出夙昔威风,驾着那追云的黑马,向前把先锋一刀,取了首级。有诗为证:
  杀气横空下大荒,海天雄志两茫茫。
  血痕染就芙蓉水,骸枕堆成薛荔墙。
  树列施旗千里目,江开剑我九回肠。
  应知潭底蚊龙现,处处旗开战胜场。元兵大败,滁州因得安驻军粮。太祖一面差人报知滁阳王,会守滁州,不题。
  却说铁冠道人,已知太祖驻兵滁州,一日竟进帐前说:“道人善相,将军要相么?”太祖因记前柳荫中邓愈六人等说,遇见道人,戴个铁冠等话,便迎入帐,问道:“道人高姓?”道人说:“我姓张字景和,江西方外之士。将军若听我,我替你说;若不听我,说也无用。”太祖说:“君子问凶不问吉,正要师父直讲。”道人说:“声音洪亮,贵不可言。但四围滞气,如云行月出之状。所喜者:准头黄明,贯于天庭,直待神采焕发,如风扫阴经,便是受命之日,然期也不远,应在千日之内。但边头驿马有惊气,南行遇敌,切须戒慎。”太祖说:“师父肯在此军中,时时看看气色,以知休咎何如?”道人说:“我虽云游天下,却时常可来,你既有盛情,便在此也可。”自此道人常在军中聚首。
  且说那滁阳王得了捷报。留都督孙德崖驻扎境州。即日自率兵到滁州,因命设宴与太祖称贺,且与众官计功行赏。次日,设计攻取和州。却命张天祐、耿再成、赵继祖、姚忠四将,领兵三千,为游击先锋前进。四将得令,望和州进发,直抵北门溺战。城中元将也先帖木儿,急领兵三万迎敌,直取再成。再成舞刀,斗上五十余合,终是元兵势大,两翼冲杀,朱兵演奔。姚忠接刃复战,恨后队不继,被元兵所杀。日暮,幸天祐等兵至,又大杀一场,元兵方才败走。再成等收兵屯于黄泥镇,损了大将姚忠,折去兵一千余人。二人忧闷,说:“必须元帅兵来,方好取胜。”
  且说滁阳王闻再成等败绩,因命太祖率徐达、李善长及骁勇数千人,来到黄泥镇。二人见了太祖,备细说了一遍,伏地请死。太祖大怒,说:“元兵既盛,只宜坚守,取兵救应,何乃轻敌,以致败误?”喝令斩首示众。李善长说:“罪固当诛,但今用人之际,望且姑容这番,待他将功赎罪。”二将叩谢出帐。太祖甚是忧恼。徐达向太祖身边说:“如此如此,不怕和州不得。此事还须耿再成走一遭。”太祖即召再成同继祖上帐,徐达便各与缄帖一纸,再三叮咛说用心做事,再成等领计而行。徐达又唤邓愈、郭英、胡大海,领兵二万,去大道深林中埋伏,如此行事。分遣已定,又对太祖说:“末将自当领兵一万,当先索战,元帅宜与众将将二万兵殿后。”次日,两军对阵,元阵中也先帖木儿出马,说:“若不急退,当以姚忠为例。”徐达说:“大兵压境,尔还不识贤愚,尚自夸诩?”二人举刀对杀。元阵上张国升、秃坚帖木儿,混兵直杀过来。徐达觑空转马便走,元兵随后赶来,未及甘里,只见元兵探马飞报说:“我们被赵继祖劫了大寨,火烧了营帐。”那也先到戈急走,只见两边伏兵并起,汤和、邓愈、郭英、胡大海夹击而来。后面太祖领了大军,又直来攻杀,也先不敢回营,竟领兵奔至和州城边。却见城上都是赤色旗帜,敌楼上徐达大叫说:“也先帖木儿,我已取此城,少报前仇,你还来甚么?”此是徐达先着耿再成,假扮元兵,待也先帖木儿出战,乘夜赚开了城门,取了和州。正是:
  计就月中擒玉兔,谋成日里捉金乌。那也先回身逃命而走,太祖的兵正在追赶,只见当先闪出一彪兵来,勒马横刀,问说:“来将何人?”也先帖木儿说:“吾乃元兵,被朱兵十分追急,若将军救我,当有重报。”那将军大喊一声,将自一纵,在马上活捉了也先帖木儿,绑缚直到太祖军前,下马便拜道:“小可漾州怀远人,姓常名遇春,闻将军仁义。故来相向投。特擒元将为进见之礼。”太祖举眼一看,真个是:
  豹头猿眼,燕额虎须。挺一把六十斤大刀,舞得如风似电;
  驾一匹捕日乌雅马,杀来直撞横冲。惹动了杀人心,万马千军
  浑如切菜;奋起那英雄志,铜墙铁壁倒若摧枯。黑着一片铁扇
  脸,咤一声,那愁霸陵桥不断!矗起两只铜铃眼,眨几眨,忧
  甚虎牢关难过。飞而食肉,世罕有封侯万里威仪;义而有谋,天
  生成拓靖乾坤品格。
  太祖说:“得足下弃暗投明,三生之幸也!”喝令斩了也先帖木儿,屯兵城外,单车入城,抚恤合城百姓,欢天喜地。正是:滁和有福仁先到,神武多谋世莫知。是日,军中筵宴称贺。滁阳王传令加太祖神策将军之职。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一回 兴隆会吴祯保驾
  却说滁阳王立太祖为神策将军,太祖便为各帅之主:掌文的有李善长、孙炎等;掌武的有徐达、胡大海、常遇春、花云、邓愈、汤和、李文忠等共约三十余人。却又有定远人茅成,台山人仇成来投麾下。太祖总兵和阳,与张天祐等议筑和阳城郭,以为守备之计,测限丈数,刻日完工,分兵拒守。因集从计议,授常遇春总兵之职。常遇春叩头谢说:“小将初至,未有寸功,不敢受爵,乞命为前部开路先锋,庶或可以自效。”太祖正欲依允,忽帐下一人叫说:“我来数月,尚不得为先锋,他有何能,敢来压众!”太祖急看,却是胡大海。遇春怒说:“主帅有命,乃敢搀越?你欺我无能,敢来比试否?”二人各欲相逞。太祖说:“君等皆我手足,今欲相争,便似我手足交锋,有何利益!”因令胡大海为左先锋,常遇春为右先锋,待后得头功的为正先锋,二人各拜谢去。一边令人到滁州报捷不题。此时正是新秋节候,和阳亦喜无事。
  一日忽报壕州守备孙德崖,领兵到来。太祖惊疑,与徐达说:“境州不得擅离,他来何意?多是欲分据和阳耳;不然必是涂州失守,故来归附。且容入城,再当议之。”顷刻间。德崖进城,太祖与众将迎入。叙礼毕,因问:“何事到来?”德崖说:“因无粮草,特来就食。”太祖便问:“如此,今令何人守之?”德崖说:“空城无用,守他无益。”太祖暗念:“像城是吾等本土,如若失守,取之甚难。德崖此行,是通穴鼠了。”因他同起义兵,且自忍耐。却好滁阳王驾到,太祖将取和州原由,备说一遍。王看见傍边立着孙德崖,大惊问说:“你何不守境州,却在此处?”德崖跪说:“为乏粮到此就食。”王大怒说:‘’涂州是吾乡士,安得轻舍!”喝令推出斩首。太祖与李善长说:“孙德崖之罪,虽当斩首,还望念故乡旧谊,饶他这次,仍令去守境州,以赎前惠。”滁阳王即刻与兵一万,前去镇守,吩咐:“有失,决不饶恕!”德崖领命去讫。
  却说滁阳王未及半月,偶团惊疑成疾,太祖日视汤药,十分狼狈,因召太祖及李善长、徐达等至榻前,说:“某生民间,因见元纲解坠,群盗蜂起,吾奋臂一呼,得尔等贤能,共守境州,希成大业,救民涂炭。不意遇此笃疾,我死不足惜,所恨群雄未除,天下未定耳!朱将军仁文英武,厚德宽洪,尔等可共谋翊运,以定天下。”太祖顿首说:“愚昧不堪承大王之志,然敢不竭尽股脑,以报厚恩。”少顷,目瞑。后人因有诗咏道:
  和州境上见星飞,壕郡江边掩义旗。
  同上空垂千树柳,年年春半子规啼。太祖命军中都易服举哀,哀声动地,葬于和阳城白马冈上。众人因议立太祖为王。太祖说:“我等受滁阳王大恩,今尚有子在,可共立为王,亦足见你我不背之心。”众人都道:“是。”遂立王子为和阳王,改和州为和阳郡。即日封太祖为开基侯兵马大元帅,徐达为副。众官加爵有差。
  却说孙德崖对儿子孙和说:“滁阳既殁,兵权该统于我,今朱君辈外挟公义,立他的儿子,阴窃他的威权,甚可恼恨,我当率兵以正其罪。”孙和说:“朱公如此,亦为有名。况他们一班智勇足备,若与争长,恐难取胜。不如在营中设起筵宴,名日‘兴隆会’,假贺新王,请他赴会,席上须逼他引兵来归。倘若见拒,就席中拿住。朱君一擒,权必归父王矣。”德崖大喜,即修书遣人人和9II来请。太祖正与诸将议事,却报德崖有书来到,即拆开口念说:“都统孙德崖端肃,书奉硕德朱公台下:兹者恭遇新王嗣位,继统得人,下情不胜忻仲。特于营中设宴,名日‘兴隆’,欲与公共庆雍熙。翌日扫营敬候。再拜。”太祖与李善长说:“此必德崖欲统众军。以我辈立其子,故设酒以挟我耳。不去则彼益疑;若去须不堕其计方好。”徐达说:“主帅所料极是,此会犹范增鸿门设宴之意,须文武兼济的辅从,方保无虞。”道未罢,帐前常遇春、胡大海俱愿随往。太祖不许。吴祯道:“不才单刀随主帅走一遭。”太祖说:“公便可去。”胡大海忿忿不平。太祖说:“刀砧各用,鼎鳌不同,吾择所直而使之。”
  次日,太祖遂单骑独前,吴债一身随后,径至德崖营前。德崖见太祖并无甲士相随,心中大喜,说:“中吾计了。”密令吴通说:“你须如此如此。”便即出营迎朱公。就席把盏,酒至数巡,德崖因说:“滁阳已募,兵权无统,以义论之,应属不才掌管,故借此酒相烦。”太祖说:“先王有子继统,兵权还该彼掌握。今都统既欲掌时,某回城启知和阳王,即当请在此事。”德崖大喜。孙和思量:“朱君才智过人,此言必诈。”把眼觑着吴通。吴通持杯、剑在手,说道:“小将有杯、剑二件,系周穆时西域献来,名“昆吾割王剑、夜光常满杯”。此剑切工如泥,这杯为白玉之精。向天比明,水注便满,香美且甘。称为“灵人之器”。小将愿持杯为寿,舞剑佐欢。”说罢,便将杯献在太祖面前,拔剑起舞,渐渐逼近太祖。吴祯看他势头不好,掣开佩剑,大叫道:“我剑也不弱!”便飞舞过来,一剑砍去,把吴通砍做两段。旁边吕天寿见杀了吴通,也拨剑砍来。吴祯将身一跳,跳上二三人高,把那剑从空而下,吕天寿的头早已滚下来。吴祯杀了二人即一手提了剑,一手抠了德崖腰带叫说:“德崖,你何故如此无礼,设计害我主帅,即须亲送主帅出营,万事全体;不然,以吴、吕二人为例!”德崖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便说:“将军体怒,即刻送主帅策骑先行。”吴顿约太祖去远,才放了德崖的手,说:“暂且放你回去。”即追马保着太祖而行。后人有诗叹赞?
  兴隆会上凛如霜,此处吴祯武勇强。
  剑劈吴吕头落地,华名应与海天长。
  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孙德崖计败身亡
  却说德崖自知计败,便率精锐数千,四下里从小路追赶。早有李善长传令胡大海前来救应,恰好撞着德崖,便大叫道:“德崖那里走?”德崖措手不及,被大海砍做肉酱,造次中逃走了孙和。大海、吴项保了太祖人和阳,众等迎接入帐,都说:“主帅受了惊恐。”太祖因说:“若非吴祯几乎不保。”备说了会上事情,众将皆称吴祯真是虎将。太祖赐吴祯白金三百两,大海白金一百两。大海不受,但说:“主帅向曾有说,得首功者为正先锋。今日诛了德崖,望主帅不食前言。”太祖沉吟不语。徐达说:“君虽诛了德崖,尚未为克敌之大,若常将军今日去亦能成功。”众人都说:“徐元帅说得极是。”大海方受赏。
  话分两头。却说巢湖水军头领俞延玉,有三个儿子:长名通海。次名通源、第三的名通渊。他三个俱管力异常。能在水中伏得八九个昼夜。大的通海,惯耍一个流星锤,索长三丈,转转折折,当着他粉身碎骨。人便有四句口号:
  一个金锤忒煞精,飞来飞去耀星明。
  忽朝水低轰雷振,搅得蛙龙梦不成。那次子通源,使一条铁铜,锋锋有声。小时忽下江中洗澡。陡然云雨四合,水中只见癫头重开了个大口,竟来吞他。他手中并无别物,却打一个没头拱,直至水底,摸着四五尺长一块条石,他便担在肩背上,一步步儿踏上水面。那癫头量正张开四爪,抢到前面,通源叱咤一声,将那石头砍过去,谁知那重的头颈,仰得壁直,凑着石上顽锋,竟做两段,满江中都是血水。岸上人不知通源在水中与重交战,只见满江通红,惊得没做理会。歇了半个时辰,通源慢慢地将重从水中拖到沙边,便把身跳上了岸,拿条索子缚了重脚,叫岸上人拽替上去。那岸上张三、李四、王二、沈六等十来个,那里拽得动。通源说:“你们好自在货儿,只好吃安耽饭,这些儿便拽不起。”从新自来,把那重如拾芥一般,提上岸去。那些闲汉说:“俞二官人,活的都砍了,我们死的都拽不动,却也好笑。”有人歌道:
  江中忽起一条富,闪烁风云雷雨翻。却通通源水底石。呜
  呼一命在水边。富也富、冤也冤,我们十来个扛勿动,被他一
  人一手便来牵,真个是天旋地转气轩轩。
  还有那第三个通渊,越发了得,每手用一把耀叠韭边刀,那刀用开来,二丈之内,令人仁身不得。曾到江边金龙四大王庙中赛神,那庙前路台上,原铸有铁炉一鼎,有等闲不过的,说:“这等东西,又无关组,又无把柄,有人捧得动,输与银子十两。”那通渊时只一十四岁,心里想道:“这些儿担不动,恰像终日舞灯草过日子。”走到庙中,虔诚完了神愿,正好来到台上烧纸,只见十五六个好汉,来抬那炉,都抬不动。通渊竟要来拿,看了他们行径,又恐怕掇不动时,反被耻笑。仔细思量,必竟有斤两数目,铸在上面,近前看得分明。又走过去想道:“只是一千斤,该托也托得起。”便走到后殿,先把别样试试看。抬头一望,却有两个大石狮子,在后边雨道上石栏杆边。悄悄的脱下长袍,趁人不见,把左边石狮子一托便托在左手里,颠上几颠,说道:“约有千斤还多些。”轻轻的便安在地下。再将右边狮子也托一托,正托在右手上,估估斤两,未及放手,只见一个人大叫道:“前上殿二三十人弄不得一个香炉,这俞三官十四五岁一个儿,把石狮子颠来颠去,你们好不羞杀。”道犹未了,这些闲汉都来看。通渊只不做声,把那石狮子连忙放在地下,穿上长袍,望山门外走出去。这些人说:“我们有眼不识泰山,俞三官你何故不做个把势我们看看。”那些人拦了又阻,阻了又拦,恰好父亲俞廷工走来,看见说“三儿,你何故被这些人拦阻?”通渊说:“我自在后殿把石狮子托托耍子,不知他们何意拦阻。”那些人便向他父亲备说了原故。廷工便开口说道:“既如此,你便摄掇把他们看看何妨。”通渊被父亲劝不过,只得走向殿前,把只手托了铁香炉,便下路台,那些人喝采,如雷震耳。通渊又托上路台,如此三遍,轻轻的放在台下便走。却说管庙的长老,埋恐众人说:“俞三官又去了,这炉又不放在台上,如之奈何?”那些人说:“不要紧,我们几十人包抬齐整还你。”呐喊一声,齐将手来抬,谁知地下是糊泥,这炉越抬越陷下去了,几十个人说:“求求张良,拜拜韩信,还须到俞宅劳小官人走一遭。”这些众人说说笑笑,走到俞宅,见了俞妈妈,说了缘故。妈妈笑道:“这个小官人倒会耍人,劳你们远远的走来接他。方才他到后园舞刀去了,你等可到后面见他,他决然肯去。”众人来到后园恳求。通渊只是个笑,也不应他们,大步到庙,仍将手托起香炉,依旧放端正了。惊动得合州县人,那个不敬他。人也编个歌儿《乌悲词》喝采他说:
  俞家又生了个熊黑呀,忒也希奇,呀,忒也希奇。手托千
  斤,奇打希,希打奇;甚差池呀,忒也希奇,呀,忒也希奇。举
  起香炉不费力呀,忒也希奇。佛前狮子,希打奇,奇打希,任
  施为呀,忒也希奇,呀,忒也希奇。他父亲做个头领,并三个儿子,率副将廖永安、廖永忠、张德兴、桑世杰、华高、赵庸、赵碱等,初投个师巫彭祖。后来彭祖被元兵所杀。庐州左君弼,便以书招降廷玉等一班水军。廷玉等谅君罚不是远大之器,不肯投纳。君弼因统兵来攻,廷玉等累战不利,受困在湖中,因集众将图个保全之计。俞通海说道:“今江淮豪杰甚多,不如择有德者附他,庶或来救,不为奸邪所害。”廖永忠便说:“徐寿辉、张士诚、刘福通、陈友定、方国珍、明玉珍、周伯颜、田丰、李武、霍武、皆是比肩分居的。”赵庸说:“此辈俱贪欲嗜杀,鼠窃狗盗之徒,怎得成事!我说一人,你们肯从么?”正是,知君多意气,仗剑且相投。不知此人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牛渚渡元兵大败
  却说俞廷玉问话将:“谁处可投?”廖永安数出多人,俱是贪财好色的,那里是英雄出世之主。赵庸说:“我闻和阳朱公,仁德无双,英雄盖世,且将勇兵强。若是投他,他必来救应,可解此危,诸公以为何如?”众人齐声道:“好!”因作书,遣人求救,不题。
  且说太祖,一日与诸将会议,说:“此处虽得暂驻,然后群雄肘腋,非用武之场,必择地方可攻守。”冯国用说:“我看金陵乃龙盘虎踞,真圣主之都,愿先取金陵,以固根本。”太祖说:“我意亦欲如此,但渡大江,必须舟揖,且钱粮不济,奈何!”正商议间,忽报巢湖俞廷玉等遣人持书来见。太祖拆开看本,书中说道:
  巢湖首将俞廷玉,并男通海、通源、通渊;稗将廖永忠、永
  安、张德兴、桑世杰、华高、赵庸、赵裁等,书呈朱主帅台下;
  玉等向集湖滨,久闻仁德,冀居麾下,不意左君弼累以书招,恨
  玉不从,率兵围困,廷玉等,敢奉尺书,上干天威,倘振一旅,
  以全万人,所有战舰千余,水兵万数,资储器械,毕献辕门,以
  凭挥令。誓当捐躯报命,伏维台亮。
  太祖得书,与诸将会议,李善长说:“久闻他们为水军骁骑,今危急来归,若以兵去援,必效死力。且借之以取金陵,此天所以助主帅也。”太祖因召使者到帐下,问他名姓。使者答道:“名韩成。”太祖说:“即阳发兵汝可为向导。”遂留李善长、李文忠等守和阳,总理军务。自率徐达、胡大海、赵德胜等,领兵四万,直抵桐城,进巢湖口。君弼因太祖兵到逃去,俞廷玉迎太祖入寨,备陈归顺无由,蒙提师远救,思实再生。太祖慰恤倍至,驻兵三日。忽报左君弼勾引池州城赵普胜一支兵,截住桐城闸;一支兵,截住黄墩间。又引元将蛮子海牙,领兵十万,扎住江口,势不可当。太祖大惊,因上水寨,登敌楼观看.果见兵寨数里,施旗蔽天,金鼓雷振。太祖顾徐达道:“此君弼调虎离山之计.引我人湖,顿兵围绕,奈何,奈何!”胡大海答道:“主帅勿忧。主帅可领众将压阵,臣愿当先,只须此斧.可破贼围。”太祖说:“不然,贼兵势重,你我纵可冲阵而出,部下兵卒何辜,还宜再思良策。”徐达说:“必须一人密从水中上和阳,调取救兵,内外夹攻,方能出去。”只见韩成说道:“种将愿往。”太祖即修书付与,吩咐速来,毋得误事。韩成出了水寨,抄巢湖口人江.从牛渚渡河,在水中行三日夜,方得上岸,直抵和阳。见了和阳王,递了太祖的书。李善长说:“即须发兵去救!”传令邓愈为正元帅,汤和为副元帅,郭英为参谋,常遇春为先锋,耿炳文为掠阵使。吴良、吴祯、花云、华云龙、耿再成、陆仲亨,皆随军听用,率兵五万前进,其余将住,与朱文刚、朱文逊、朱文英,率兵保守和阳。众将领兵至江口,与蛮子海牙对阵。邓愈列阵向前,蛮子海牙急令番将二十员迎敌。尚未及前,先锋常遇春挺枪奋击,元兵阵上如摧枯拉朽,那个敢当。邓愈等催兵并杀,蛮子海牙大败,遂过了牛渚渡。各部将士,都去收拾元兵所弃马匹、器械、粮草、辎重。止有汤和使帐下兵卒,只砍沿岸一带芦苇、美草,使绳索一一缚成捆束,共约有千余担。常遇春问说:“要他何用?”汤和对说:“夜间亦可备明。”那时聚集船只,共计一千有余艘。邓愈便令分为五队:邓愈居中,汤和居左,郭英居右,耿炳文压后、常遇春当先,齐往巢湖进发。探子哨知信息,报与赵普胜,普胜遂与左君弼说:“你可领兵当俞廷玉辈内冲,我当领兵拒常遇春等外患。”君弼自己整齐船只,截住桐城闸,不题。普胜领了大船五百只,排开阵势,遇春便挺枪来杀,两下交兵。正是:
  浪叠千层龙喷海,风生万壑虎吟山。
  却说那普胜的战船高大,又从上流,乱把石炮打来,苗叶枪替那箭,像雨点的飞去飞来。朱兵船小,又无遮蔽,不能前进。常遇春正在烦躁,只见汤和领了十数只中样大的船,船上皆把牛皮张定,那些箭石虽然来得猛密,粘着软皮,都下水去了。每船上用水手五十人,齐把那芦苇、莽草点着,恰遇西北风吹得十分紧急,汤和便叫众军放火。那赵普胜的船,都是蔑章竹篷,引火之物,朱兵火箭火炮,飞星放去,便烧起来。风又大,火又紧,哈喀喇喇,把那二百余只船,不过两个时辰,焚毁殆尽。这边众将乘火奋击,贼兵大乱。那普胜只得驾小船向西北上逃走。常遇春恰从上流赶来,大喝一声,把他的兄弟赵全胜,一刀砍落水内。普胜拚命的摇船,径投薪州徐寿辉去了。邓愈叫鸣金收军,共获战船七百余只,刀杖、器械不计其数。邓愈说:“今日之捷,是汤和居首。”汤和拱手,说道:“此是朱元帅天威,众将虎力,与和何干?”常遇春说:“我早来见汤公,命军卒束草,只说备明,岂知有此大用。公何不早言之?”汤和说道:“机谋少泄,恐反不成。”众将称善。邓愈说:“兵贵神速,乘此长驱,种左君弼无备,一鼓可擒也。”便都即刻解舟,顺流而下。
  此时太祖被困日久,苦无出围之计,只见哨子来报,汤和等连破海牙、普胜等寨,已将至桐城问了。太祖大喜,即同众将登敌楼观望,果然西北角上大队人马杀来。太祖吩咐:“我们便可从里面冲杀出去。”当下徐达、赵德胜、胡大海,共领兵五万,大小船约二千零四十余只,列成队伍,竟冲出来。喜得左君弼船大,不利进退,赵德胜便以小船对战,操纵如飞。廖永安又绕出其后,两下夹攻,君湖大败。永安直追至雍家城下,奈贼党萧罗,率众舍命而来,箭石如飞蝗雪片,那永安鼻中,中了冷箭,便叫道:“大小三军,更宜努力!”遂将身跳出船头,死力督战。便活捉了萧罗过船,敌人不战而走。
  却说邓愈所统大兵,未得人江,太祖船只尚拥溪内,彼此都无策可施。恰好大雨连落十日,看那水势滔天,廖永安喜说:“乘势越山可渡。”中间有一条大洞,断开山岭,山脊上有清阳桥,这些小船尽皆过涧。太祖所坐战舰,正忧难过,意欲弃舟,另坐别船,永安呐喊一声说:“圣天子百神护卫,桥神自有灵效。”只见那船倏忽间,乌云绕转如飞,从洞里穿过,一毫不差些须,遂人大江,与汤和等相会。太祖备说了被困的事,且慰劳诸将远征,吩咐筵宴称庆,就与新来诸将相叙。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 常遇春采石擒王
  却说太祖出得湖口,与水陆众将聚毕。自此,大将、步将、骑将、先锋将、水将,都已云集。便留步军一万。战船五百,与俞通海、廖永安二将,在牛清渡扎营操演,其余将士,尽随至和阳。正是:“鞭敲金橙响,齐唱凯歌还。”不一日,来至和阳,即欲提兵过江,取金陵为建都之计。和阳王依议,乃留朱文正、朱文逊、朱文刚、朱文英、赵继祖、顾时、金朝兴、吴复等,统兵一万,保守和阳,其余人马,俱随太祖即日引舟东下,向江口进发。恰喜江风大顺,征帆饱拽,顷刻到牛渚渡。俞、廖二将迎接,说道:“蛮子海牙屯兵南岸采石矶,阻截要路,势甚猖撅,如之奈何?”徐达说道:“兵贵神速,乘此顺风明月驰行,淬然而至,彼必措手不及。”遂分战船为三路:太祖居中队,领战船七百只,郭英为先锋;徐达居左队,也领战船七百只,胡大海为先锋;李善长居右队,也领战船七百只,常遇春为先锋。掩旗息鼓。那时月明风顺,水溜江深,这战船如飞驰驶,比至五更,竟到采石矶。元兵哨马报知蛮子海牙,他便挚兵而待,那矶土刀枪麻列,族旗云屯,水上战船如织,两军相去不及三丈,便摆开阵势。郭英领长枪手,奋勇争先,将及上矶,谁想上面矢石星飞雨洒将来,士卒多伤,不能前进。太祖传令胡大海、常遇春说:“二公先锋定在今日,有先登采石矶者,即正先锋。”大海大喜,意在必登,率众向前。谁想岸上炮弯较先更急,大海力不能支。遇春乘快船后至,便领防牌、神枪手,奋力冲至矶下。元兵见朱兵近岸,炮箭如飞蝗的放来,防牌也不能遮,神枪也无可用,众兵亦欲退后。遇春大叫道:“取不得采石矶,誓不旋师!”便舍舟提牌,挺枪先登。那矶在水面上,约高二丈有余。矶上元将老星卜喇正用长矛戳下,遇春便用右手拿住防牌,护了矢石,把左手便捏住矛杆,就势大叫一声,从空直跳而上,就撒了防牌,将枪刺了老星卜喇。三队军士,看见遇春登岸,各催兵鼓噪而登,元兵弃戈奔走,死者不可胜数。蛮子海牙收拾残兵,退驻西南方山。太祖就于采石矶安营,众将各各献功。太祖便说:“常将军奋勇争先,万将莫敌,攻克采石矶,特拜为正先锋。”遇春叩谢,惟大海有不平之色。太祖又说:“此举非独崇奖常将军,正以激励诸将。”大海气方平妥。
  是夕,屯兵矶上。正值新秋,月色如画,众将在帐前共玩明月,尽欢而散。次早,拔寨直抵太平城下。郡将吴升闻知,便开西门纳降。太祖说:“久闻汝是江左名贤,今日相见,犹恨晚也。”即耀为总管。吴升俯伏谢恩说:“主帅如此恤民抚士,无征不服。”太祖遂命善长揭榜通衡,严禁将士剽掠,城中肃清,便进城抚恤士民。恰有元平章李习,率众来见。习本汉人,博通经术,看得元纲不振,特来投见。太祖说:“太平谁是贤才?”李习对说:“有一人姓郭名景祥。又一人姓陶名安,字立敬,少年敏悟。他年少时,邻近有个土地庙,前通大河,后接深巷,神明极灵。那庙祝先一夜梦见土地对他说:“明日河中有一件异样的事:其中有一人不久便当辅佐真主,安邦立国,你可十分恭敬他,便留在庙中攻书,不可有误。次日,庙祝绝早起来,呆呆的等到日中,也无人来,也无异样的事。庙祝对众僧说:‘大分是个春梦。’正说间,只看见对岸十数个小孩儿,止约有十来岁,在大树底下趁着晴明,猜三角五,翻筋斗,叠灰堆耍子。不知那处,忽然从河中溜过一株紫皮大树来,那大树又叉丫丫,一些枝叶也不曾去。这十数个孩子,便把一条竹竿到河边搭住那树,那树在水中如解人意,竟贴岸边来。这些孩子,都把身坐在上面,有一个略大些的,把那竹竿在水中撑来撑去,正如船中坐定,说说笑笑,拢了又开,开了又拢,却有十数次。只见一个孩子,在树上立起身来说:‘偏你会撑,我也会撑撑耍子。’那大些的孩子说:‘使得使得,我正撑得没力气哩,让你耍耍。’那孩子按过竹竿在手便撑,方撑得到河当中,倏然间四边黑云陡合,大雨倾盆。那孩子慌了,流水的持命要撑拢来,冤家的竹竿陷在泥中,再拔不起。顷刻间,那树头动尾摆起来,竟如活龙在水中游来游去,吓吓有声不止。那雨越落得大,把十数个孩子,都荡在水中,没了性命。只有一个穿着一领紫色袍,缚住了树枝,任他颠颠倒倒,只不放手,竟随风浪过庙岸边来,大叫救人。那些僧人,立在山门屋下,望见,便往雨丛中赶去,扯得他上岸。转眼之间,那树也不见了。庙祝暗思道:‘昨日神明嘱咐,是这位了。’便问孩子:‘你是那村小官人,姓甚名谁,因何到此顽耍?’那人便对说:‘我姓陶名安,是对河陶家村里住。’自后,庙祝便留他在庙读书。近来果是知今达古。那徐寿辉、张士诚等皆慕他的名,遣人来请,他也不屈节轻仕。”太祖说:“我也素闻他名字,你便可同孙炎去请来。”不知肯来与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 陈也先投降行刺
  却说李习荐了陶安,太祖便叫孙炎同去请。二人叫探子探得陶安在村中开馆,便径到馆中来访。三人叙礼毕,备说太祖礼贤下士的虚怀。陶安便整衣襟,同二人来帐中参见。太祖见陶安儒雅,大是欢喜。陶安见太祖龙姿风采,也自羡得所主,便说:“方今豪杰并争,屠城攻邑,然只志在子女玉帛,曾无救民之心。明公率众渡江,神威不杀,此应天顺人之师,天下不难平也。”太祖因问:“欲取金陵,何如?”陶安说:“金陵古帝王之都,虎踞龙蟋,限以长江天堑,据此形势以临四方,何向不克。此天所以助明公也。”遂拜陶安为参谋都事。
  次日,太祖与诸将计议,起兵进取金陵。忽报元将陈也先,领兵十万,分水陆来犯太平,报滁州之仇。太祖命徐达等防御。徐达出帐,吩吩常遇春、汤和二将,先领兵一支,往南门攻他水军。自家便与邓愈、胡大海等将,率兵五万,出城北门,挡他陆路。两军对围,徐达正欲亲战,只见胡大海挺斧径奔阵前,与也先对战,未分胜败。忽听元兵阵上,大叫:“待吾斩此贼,与父亲报仇!”大海看时,恰是孙德崖儿子——前日逃走的孙和。大海便放出平生气力,独来战他。只见陈也先二子陈兆先、陈明先及韩国忠、陶荣四人,又来夹攻。阵中早有华云龙、郭英、邓愈、花云向前敌住。恰有常遇春、汤和已攻破了水寨,领着部兵,绕出其后。贼兵见势头不好,矢石交集,汤和被矢中了右臂,却杀气益厉,贼兵各弃甲而走。胡大海赶上,将孙和一斧砍倒。陈明先措手不及,被郭英刺死于马下,踏做肉泥。华云龙飞剑斩了陶荣,死者不计其数。陈也先单骑望西逃走,被遇春截住去路,也先便下马拜降。只有陈兆先与韩国忠,引残兵奔回方山寨,不题。徐达命鸣金收军入城,众将恰拥也先来见太祖,也先连连叩头说:“愿饶草命!”太祖便授也先千户之职。冯国用密言道:“稗将看此人蛇头鼠耳,乃无义之相,不可留于肘腋之间;还当斩首,以除奸患。”太祖然其言,又思:“斩降诛服于义不当。”次日,乃宰牛马,与也先献血。也先誓道:“若背再生之恩,当受千刃之惨。”太祖仍令统其所部。自此也先虽有异图,然冯国用时时防备,竟不能为害。
  一日,太祖遣徐达为元帅,华云龙为副将,郭英为先锋,领兵三万,攻取傈阳等处。那也先见众将俱各分遣,遂乘机带了利剑,摹夜潜入帐中,看那守帐军卒,又皆酣睡。太祖正在胡床,眠来睡去,再也睡不着,忽觉耳中说:“可快起来,可快起来!”虚空似被人扶起一般。心中正起骼突,只听得帐门外呀的一声响,太祖便跳将起来,闪在一处。也先便仗剑砍中床干,知太祖已不在床,遂绕帐乱刺。太祖恰欲出来,又恨无寸铁在手,正急间,忽听帐外人马驰骤,正是冯胜、冯国用,夜哨巡来。太祖大呼:“有刺客在帐!”二将急人擒拿,也先这时,早已从帐后潜逃在外,径奔他儿子兆先去了。国用等通帐寻觅不得,便说:“此必是陈也先、主帅可传令召他入帐议事。”众军回报,已不见了。国用便说:“稗将向谓此贼是无义之徒。今敢如此,誓必杀之,以报主帅。”
  至晓,太祖正欲暂尔歇息,待徐达等众兵回时,方图南进,忽江南巡卒来报,蛮子海牙领兵十万,连营采石矶,挡住江口。陈兆先领兵五万,挡住方山路。朱兵南北不通,粮草断绝。太祖大惊,说:“我将士渡江,其父母妻努,皆在淮西,今元兵阻路,是绝我咽喉之地,当用何计破之?”李善长说:“他二人连兵来寇,若攻其一处,彼必互相救应,便难取胜。可传令着汤和、李文忠、胡大海、廖永安、冯国用等领兵二万,去攻方山。神将与众将保主帅领兵攻采石矶。”太祖允议。遂分兵与汤和等去讫。太祖说:“采石矶虽离不远,先须设寄兵以胜之。”常遇春便向太祖耳边密密的说了几句话,太祖点头说:“好,好,好!”便传命唤耿炳文、陆仲亨、廖永忠、俞通海,入帐听令。四将受令,各自依计而行。只见常遇春率精锐三万,径抵采石矶。哨见元兵尽地而来,蛮子海牙横如早先出马,遇春骤马对海牙说:“你不记昔日牛渚、采石之败乎,还来怎么?”海牙也不打话,舞如直取遇春。二将战未数合,遇春把身横困在马上便走。海牙只道朝刺伤了遇春,负痛而逃,便望南催兵,只顾赶来。约近十里地面,遇春把号带一拈,忽树林中炮声连天,金鼓大振。海牙急令后兵速返,说未罢,只见耿炳文、陆仲亨在左边杀来;俞通海、廖永忠,在右边杀来;常遇春复转过马来,直捣中间;太祖又引大兵团团围住,似铜墙铁壁一般。海牙前后受敌,势力难支,逃到东,东无去路;回到北,北是迷途。正是:
  金盔晃晃,背在肩头,好似道人的药葫芦;铜甲铃铃,挂
  着几片,一”打渔的破线网。丈八长矛,止剩得半条没头的画
  棍,只好打草惊蛇;满筒铁箭,惟留得一个滑溜溜的竹管,止
  堪盛酱盛盐。雕弓半折,将来弹不动棉花;护镜亏残,拿去照
  不成脸嘴。只得突围走至江滨,浮舟逃走。遇春、邓愈合兵追赶,更喜顺风,便令将薪草灌了松油,致炮于其中,乘风放火,烈烈的趁着风,飓飓的吹着火,把那海牙的水师并舟筏,一时烧尽。廖永忠、王铭等生擒吴长官辈头目十一人,溺死者不计其数。海牙正坐着小船脱走,忽见上流大船三十来只,也无旗号,向东而来。海牙只道是本军,大叫救应。只见船上一个将军,锦袍、金甲,拈了弓,搭上箭,一箭射来,那海牙应弦而倒。将那残兵杀死殆尽。
  自此之后,元人再不敢有扼江之战。后人看此,有一篇古风喝采他:
  凉风嘘碧海,薄雾喷长天,莽苍江色何茫然。氓峨之流奔
  腾,急走几千里,峻峨战舰凌江烟。江烟乍开杀气起,离魂愁
  魄傲波底。剑上斑斑血溅衣,旗旗拂拂霞浮水。夹岸金鼓声不
  停,恍饱水底恢龙惊。增奴错认援兵集。谁测阎罗江上迎。左
  手开弓右挟矢,飞来胸前才一指,复然公地渺知无,任是英雄
  今已矣。挺戈纵杀日为昏,直欲旋乾且转坤。试究根苗谁者子?
  星日乌精沐氏孙。沐家孙子真奇杰,北净胡尘南靖粤。但愿山
  河带确券书新,永体金设无少缺。太祖便令鸣金收军,诸将各自献功。只见那将也收船拢来,合兵一处。不知太祖看了是谁,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定金陵黎庶安康
  却说常遇春大破了蛮子海牙,那海牙正坐小船,向北而走,只见战船三十余只,忽从东下,朱文英将海牙一箭射死。常遇春收兵江口,即向太祖前拜倒,说道:“朱文英适领兵哨江,凑遇海牙船到,把箭射死了,特来献首级。”太祖大喜,升遇春为行军大总管之职。回兵太平,吩咐与众将筵宴。筵上唤过朱文英来,说:“你本是凤阳定远人,沐光之子,沐正之孙。因尔父与我交厚,不幸早亡,母亲亦随丧,就将你寄养于我。彼时尔方十岁,不觉已是九年。今尔英勇善武,与国建功,吾不忍没耳之姓,可仍复姓沐。异日立大功,成大用,可与尔祖父争光。”因赐名沐英。英再拜叩首谢恩,不题。
  却说汤和等引兵进攻方山寨,扎寨才定,只见那刺贼也先,挺了枪飞也似杀出来。阵上廖永安见了他,怒从心上起,便骂道:“你这不忠、不义的贼,主帅待你不薄,你却忍行伤害之事。还有何面目来战!”两马搅作一块,一上一下,一来一往,战上三十余合。永安起个念头说:“我若再在此与他战,他阵上必然有帮手杀出来,我怎的捉住他?不如放个破绽,待这厮奋力来追赶,我恰好拿他。”便往北路而走,那也先纵马赶来。不上三里之地,永安大叫一声,说:“你来得好!”把那马一带,挺着长枪,突地转来。那也先却把身一扭,避那枪头,谁知身子一侧,侧下马来,凑巧脚镫缠住了一只脚,被马横拖倒扯。永安一枪正中其心,手下的兵卒,向前乱砍,也先即时死去。陈兆先因率众而降。汤和领了兆先来到太祖跟前,说道:“望主公不记伊父昔日之罪,以安归顺之心。”太祖便说:“天下有福的,虽百计不能害之;况古人说:‘罪人不孥。今兆先既诚心款服,吾岂念旧恶哉!即可令他入见。”兆先进帐叩头,说:“臣系叛臣也先之子,愿受诛戮。”太祖又说:“大丈夫存心至公,何思报后。尔果同心协力,以救生民,他日功成,富贵与共。”即授千军长左军掠阵头目。便命冯国用选精锐五百,听其挥使。五百人多疑惧不安。太祖熟视军情,是日即唤兆先同五百人上宿护卫,旧军尽退在外,独留国用伴卧榻前。太祖解甲熟睡达旦。五百人个个安心,都道是天地父母之星。
  次日,徐达等攻取保阳等县,全军而回。太祖便议取金陵之计。那金陵地方,元朝叫文臣达鲁花赤福寿、同武将平原指挥曹良臣把守。二人闻知兵至,曹良臣同福寿说:“和阳兵来,势如破竹。公为文臣,可坚壁固守。我当率兵死战,以保此城。我闻兵法说:‘军行百里,不战自疲。’彼今远来,今夜乘其不备,先去劫寨,必获大胜。”福寿说:“此计大妙,只待晚来,依计而行。”
  却说太祖兵至城下,在北门外安营。那元将却不肯出兵。太祖对徐达说:“彼必度吾疲惫,今夜决来劫营,须宜预备。”徐达对说:“主帅所见与达暗合。可令各军,俱在远处埋伏,只留一个空营。敌人一至,放炮为号。”吩咐已定,那曹良臣果然更深时分,领二万兵出凤台门,衔杖疾走,直至营前。只听得营鼓频敲,那些军士俱拦路熟睡。良臣大喜,即领兵并力杀入营来。谁知:“地上插旗惟伏兔,营中点鼓是赢羊。”却是一个空寨。良臣知中了计,急令退兵,忽听帐外一声炮响,四下伏兵并起,把良臣二万人,困在核心。徐达便令旗牌官执了令旗,四下大叫:“劫寨元将,不必冲阵,今和阳朱主帅率精兵二十余万,围得似铁壁铜墙,若来冲阵,徒伤士卒。我朱主帅圣仁神武,宽厚聪明,若降的自有重用。尔等将士,各宜自思。”良臣正在犹豫,那些头目便说:“昔蛮子海牙,有舟师二十万,三战皆亡;陈也先有雄兵十五万,一战而毙。料今日势必不赢,望元帅开一生路,乘机就机,以活二万人之命。”良臣便令小卒对说:“和阳兵!且待到天明,当得投降。”太祖与徐达说:“彼欲迟迟,恐是诈语。”徐达说:“我军紧围,虽诈何为。”顷之,东方渐白,徐达单马向军前说道:“元将可速投降,免受伤杀。”良臣问道:“公是何人?”徐达说:“我是主帅帐前副元帅徐达。”良臣说:“我也闻朱主帅名誉,人皆以圣主称之,若得一见,果如所誉,便当率众投降。”太祖闻说,即至阵前,免胄示之。良臣见太祖龙眉凤眼,禹背汤肩,便丢去了手中长矛,率众拜降,说:“久慕仁德,多缘迷谬,归顺无阶。今幸宽宥,当效死力,以谢不杀之恩。”太祖便将部下士卒,散与各将调遣,乘胜引兵围困金陵城。
  福寿见良臣被困,因率兵登城死守。徐达等四面围拢。城上矢石如雨的下来,那里近得前。一连围了半个多月,不能遽取。常遇春率精锐架起云梯,向凤台门急攻。冯国用又领兵协助,城内便不能支。遇春挺枪先登,三军乘势而入。福寿恰向北拜了四拜,哭说:“吾为国家重臣,不能固守,城存与存,城亡与亡。”言讫,遂拔剑自刎而死。太祖进城,便谕官吏父老道:“元失其政,所在纷扰,兵戈并起,生民涂炭。吾率众为民除乱,汝等直各安职业,毋怀疑惧。”当日,吏民大悦,且更相庆慰,遂改为应天府。共得兵士五十万。因立天兴建康诩天元帅府。怜福寿死得忠义,以礼殡葬,敕封凤台门城隍。至今香烟不绝。仍优恤其妻子。即遣使迎和阳王迁都金陵。
  不一日,王到金陵,太祖率诸将士朝见毕,王大悦。奉太祖为吴国公,得专征伐。置江南行中书省,把主帅总事,以李善长为参议官。郭景祥、陶安为郎中,分房掌事。置左、右、前、后、中翼元帅府,进李善长左丞相,徐达总督军马行军大元帅,常遇春前军元帅,李文忠后军元帅,邓愈左军元帅,汤和右军元帅,胡大海提点总管使,张彪、华云龙、唐胜宗、陆仲亨、陈兆先、王玉、陈本等,各副元帅。太祖既掌征伐,日命诸军将,统后以征不服。一日,问曹良臣说:“金陵人物之地,公等守此土,当为我举之。”良臣说:“自今乾坤鼎沸,盗贼如麻。凡豪杰勇士,皆挺身以就群雄;那贤达之士,又韬光以观世变,此处恰不闻得。只知有一个人,小将曾闻得他。”不知国公心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古佛寺周颠指示
  却说太祖新受王命,拜为吴国公,便问曹良臣道:“金陵有甚贤才,烦君推举,我当以礼往聘。”良臣答道:“恰是未闻有人,只有一个姓宋名濂,又不是金陵人氏,乃是金华人。一向闻得他有王佐之才,国公何不去请他来,合议天下大事。”太祖说:“我耳中也闻得有此人,但不知何人可去请他。”只见帐下孙炎挺身出道:“卑职愿往。”太祖大喜,嘱咐孙炎去请,不题。
  却说处州有个青田县,那县城外南边有一座高山,俗名红罗山,妙不可言。怎见得他妙处,但见:
  层岗叠岭,峻石危锋。陡绝的是峭壁悬崖,逶迤的是岩流
  涧脉。蓊翳树色,一湾未了一湾迎;潺骤泉声,几派欲残几派
  起。青、黄、赤、白、黑,点缀出嫩叶枯枝;角、微、羽、官、
  商,唱和那惊湍细滴。时看云雾锁山腰,端为那插天的高峻;常
  党风雷起岭足,须知是绝地的深幽。雨过翠微,数不尽青螺万
  点;日摇(赤页)萼,错认做金帐频移。只因这山,岩穴甚多,内藏妖精不一。闻说那个山中常有毒气千万条出来,或装做妇人去骗男子,或装做男子去骗妇人。人人都说道有个白猿作怪,甚是没奈何他。恰有元朝的太保刘秉忠,他的孙儿名基,表字伯温,中了元朝进士,做高邮县丞。将及半年,猛思如今英雄四起,这个官那里是结果的事业,便弃了官职回乡。每日手把春秋,到这山下拣个幽僻去处,铺花茵,扫竹径,对山而坐,观书不辍。将近年余了。忽一日崖边豁地响了一声,只见石门洞开,可容一人侧身而进。那伯温看了半晌,便将书丢下,大步跨入空谷中。却有人大喝道:“里面毒气难当,你们不可乱进。”伯温乘着高兴,只顾走进洞中,漆黑难行,有好几处竟是一坑水,也有几处竟如螺蛳湾。伯温走了一会,正在心下狐疑。转弯抹角,却透出一点天光来。伯温大喜,暗想:“此处必有下落了。”又走了数百步,忽见日色当空,天光清朗,有石室如方丈大一个所在。石室上看有七个大字道:“此石为刘基所破。”伯温心知此是天意,令我收此宝藏。遂抬个石子,向那石上猛击一下,只见毫光万道,即时裂开,一个石函中有朱抄的兵书四卷。伯温便对天叩谢,将书藏在袖中。正欲走出,忽听得豁喇一声,枯藤上跳出一只白猿来,望着伯温张开了口,扯开了脚,竟要扑上来。伯温大喝道:“畜生,天赐宝贝,原说与我刘基的,你待怎样!”那猿便敛形拜伏在地,忽作人言说:“自汉张子房得黄石公秘传之后,后来辟谷嵩山,半路中将书收藏在内。便命六丁、六甲,拘本山通灵神物管守。丁甲大神在云头上一望,看见小猿颇有些灵气,便拘我到留侯面前。那留侯却把手来打一个圆圈,许我在此,只好到山上山下走动走动,再不得出外一要。今日,天意将此书付与先生,辅主救民,要我在此无用。求先生方便,破开圆圈,把小猿宽松些也好!”伯温便对他说:“天书我虽收得,其中方法,竟未曾看着,待我回家细看,倘其中有破开圆圈方法,我方好放你。目下我如何会得?”白猿只是苦苦哀求,说:“先生此时不放我去,何时再得进来?我从前被留侯拘住时,曾问他何年放我,他便说:‘留着,留着,遇刘方放着。’今日遇着‘刘’,便须遇着‘放’。先生可怜见,宽放小猿,待我游行洒落,遍看锦绣江山,则感恩不浅!”伯温看他哀求不过,便要从抽中扯出天书来看,谁知那衣袖太小,书本过大,只得扯出一本来,将手翻开,恰是落末一本,凑巧簿面写着,拘收自猿,管守天书事情,看到后面,果有打破圈箍,放白猿的神法。伯温心中原要试验一番,却又不解此中咒语,只好将他当书诵读。谁想把宽放他的法儿读完,只见那白猿朝着伯温拜了几拜,竟从山后跳出去了。伯温也不顾他,遂放开大步,复从原路而回。回头一看,那石壁依然合了。伯温一路且惊且疑,方到家中,只听得人说:“山上有白光一条,光中灿灿的恰如白猿一个,奔到淮西那路去了。”不题。
  伯温虽得此书,其中旨趣尚未深晓。因历游名山佛寺,访求异人提醒于他。闻说建昌有个周颠,年四十岁,得了颠疾,便乞食于南昌。及到长成,举措诡怪,人莫能识。每常见人,便大叫:“告无平!告天平!”人也解不出。今在淮西濠州山寺。伯温心下转念道:“一向观望天象,帝星恰照彼处,今日此行。正好探听。”遂收拾了琴剑书箱,安顿了家中老少,次日起身。不一日来到濠州,打听周颠下落,人都说在西山古佛寺藏身。伯温便往寺中,见那周颠,身倚胡床,口中念念的看着一本龌龌龊龊、没头没脑的书。伯温近前便拜,说:“请教请教!”那周颠那时来睬,伯温随即诉道:“小可不辞跋涉而来,全望先生指教!”周颠见他至诚,便把那看的书递与伯温,说:“你拿去读,十日内背得出,便可教你;不然,且去,不必复来。”伯温遂接过书来一看,与前石匣中所得的大同小异。是日,就在寺中读了一夜,明早俱觉溜口儿背得,于是携书入见。周颠说:“尔果天才也。”因一一讲论,未及半月,完全通辙。伯温欲辞而行,周颠说:“此术是帝王之佐,值今乱离,匆可磋过。且回西湖,自有分晓。”
  伯温别了周颠,来到濠州城,束装起程,便与店家告别。只见店小二混浊浊的自言自语,一些也不对答。伯温焦躁,说:“你这位小官人没分晓,我在此打搅了一番,自然算房钱、饭钱、酒钱还你;你何须卿卿咕咕,不瞅不睬于我。”那小二道:“客官,不是小人不来理值,但只为我主人孔文秀,有个女儿,年方一十五岁,近来为个妖怪所迷,每夜狂言乱语。今日接个医生来,他说犯了危疾,命在早晚,因此怀虑,冲撞了相公。”伯温问说:“什么妖精,如此作怪?我也略晓得些法术,快对你主人说,我当为你除灭。”店小二不胜之喜,连忙进去与主人报知。顷间,孔文秀出来见了伯温,备诉了妖精事情,因说:“相公果若救得小女,便当以小女为赠。”伯温说:“除灾祛患,君子本心,何以言谢。”便叫文秀领了了他到女儿房中,看他光景如何,以便搭救。文秀携了伯温,径到女儿床前,揭起了帐子。伯温轻轻叫道:“可取个灯来,待我仔细观看,便知下落。”正是:伊谁错认梨花梦,唤起闲愁断送春。未知如何捉妖,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刘伯温法伏猿降
  话说孔文秀的女儿,被妖怪迷住,日夜昏沉。恰听得伯温说,有除妖之术,不胜之喜,便领了伯温到女儿房中,观看怎么模样。孔文秀说:“我女儿日间亦是清醒,但到得晚间,便见十分迷闷。相公日间看视,尚未分明,还到晚间,方见明白。”伯温说:“不妨不妨。”揭起帐来看,但见:
  春山云半蹙,秋月雨偏催。问到无言。苦厌厌。恍似经霜
  败叶;愁来吐气,昏迷迷,浑如烟锁垂条。若明若暗的衷肠,对
  人难吐;如醉如痴的弱态,只自寻思。花锁千点泪,回云断而
  总成愁;香散一天春,怕夜羞明都幻梦。扶不起海棠娇睡,村
  不上芍药红残。伯温看了一回,竟出房来,对文秀说:“今夜,可将你女儿另移在别处去睡,至夜来我住令爱房中,自有区处。”文秀得了言语,急急安排静室,移女儿别处去睡。将及一更左右,伯温恰到房里,睡在床中,把一口剑,紧紧放在身边。房门上早已贴了灵符,念了咒语。吩咐众人,都各安心去睡,不必在此惊动搅扰。房间中止点一盏璃璃灯,也不大明大暗。约莫二更,只听帘拢响处,妖怪方才人门,那符上豁喇喇一声,真似:“霹雳空中传号令,太华顶上拆冈峰。”这妖恰已倒在地上。伯温近前一看,就是前者红罗山上用法解放的白猿。伯温便问:“你如何直来到此?”那白猿叩头谢了前日释放之恩,便说:“近因城外钟离东乡皇觉寺内,有个真命天子,因此各处神祗都去护卫。我那日便斗胆在云中翻筋斗过来,不意今日撞着恩主,望恩主宽恕!”伯温便吩咐说:“我前日为好把你宽松些,谁知你到此昏迷妇女,本该将你斩首,姑念你保守天书分上,放汝转去。以后只许你在山林泉石之间,采取些松榛果实,决不许扰害人家!”白猿拜领而去。伯温次早将此事说与文秀,文秀便将女儿为赠,伯温固辞而去,径到皇觉寺来寻访真主;恰又想天时未至,因此取路向青田而行。道过西湖,凑与原相契结的字文谅、鲁道源、宋濂、赵天泽遇着,便载酒同游西湖。举头忽见西北角上,云色异常,映耀山水。道源等分韵题诗为庆,独伯温纵饮不顾,指了云气,对着众人说:“此真天子出世,王气应在金陵。不出十年,我当为辅,兄辈宜识之。”众人唯唯。到晚分袂而别。
  自此,暑往寒来,春秋瞬息,伯温在家中,只是耕田、凿井,与老母妻儿,隐居邱壑之内,不觉光阴已是十年了。那些张士诚、方国珍、徐寿辉、刘福通,时常用金帛来聘他,伯温想此辈俱非帝王之器,皆力辞不赴。
  话分两头,却说大夫孙炎,领太祖的军令,来到金华探访宋濂,那宋濂清洁自高,居止不定:
  也有时挈同济寻山问水,也有时偕知己看竹栽花;也有时
  冒雪夜行,如剡溪访戴;也有时乘风长往,如出兵千里。心上
  经纶,倏忽间,潜天潜地;手中指点,霎时里,惊鬼惊神。腹
  中书富五车,笔下文堪千古。那大夫孙炎,到了宋濂住宅,谁想紧闭着门,门上大书数字:“倘有知己来寻,当至台州安平乡相会。”孙炎便勒转马头,向台州安平乡进发。不一日,来到安平乡林莽中,远远望见三个人携手而行,俱戴着一顶四角镶边东坡巾,都著一领大袖沉香绵布六幅褶子道衣。腰间各系一条熟经皂丝绦,脚下都套一双白布袜,端着的是棕结三耳麻鞋。后面又有一个山童,绾一个双丫髻,随常打扮。肩挑着一担琴剑衣包,自自在在的对面走来。孙炎望见举动,不是个村夫俗子形秽,心中想道:“三人之中,或有宋濂在内,也未可知。”便将马拴在柳阴之下,叫从军跟了走来,自家便把巾帻整一整,恰向前施礼,道:“来者莫非是宋濂先生的朋友么?”那三人也齐齐行了个礼。其中一个问说:“尊公要问那宋濂为何?”孙炎看三个虽是衣冠中人,还不知心中怎么,便说:“小生久慕宋先生大名,特来拜谒请教,不意昨到金华,他府上门首大书:‘可到台州安平乡来寻。’故而来此。远望三位丰采迥异,此处又是安平乡,故造次动向。”那人便道:“小生就是宋濂,但从来未识尊面,不知高姓大名?今遇田野之中,又失迎待之意,奈何奈何!”只见那从旁二人说:“今尊驾远来,我们虽要出外访友,然此去敞言不远,便且转去奉陪,再作区处。”孙炎就同三位分宾、主前后而走。那二人也吩咐山童先去打扫等候。但见:
  东风芳草径泥香,佳景追游到夕阳。
  兴引紫丝牵步障,春怜新柳拂行觞。
  夺将花色同人面,望去山光对女妆。
  歌吹自喧人意爽,安平相遘且徜徉。
  未及半刻,已到书斋,四人逊礼而坐,正是:有缘千里能相会,良友相逢亦解愁。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应征聘任人虚己
  却说孙炎等走到斋中,分席而坐。宋濂对孙炎道:“请问行旌从何而来?高姓大名?不知来寻在下,有何见教?”孙炎便说:“在下姓孙名炎,今在和阳朱某吴国公帐前。我国公只因元将曹良臣以金陵来降,且荐先生为一代文章之冠,故着在下奉迎,且多多致意。凡有同道之朋,不妨为国举荐,以除祸乱。”宋濂便起身对说:“不肖村野庸才,何劳天使屈降。有失迎侯,得罪,得罪。”孙炎因问二位朋友名姓。宋濂说:“这位姓章名溢,处州龙泉人;这位姓叶名琛,处州丽水人。因道合相亲,今因避乱,在此居住。”茶罢数巡,孙炎又道起吴国公礼贤下士,虚己任人,特来征聘的事情,且欲三位同往的意思。宋濂因说:“我有契士姓刘名基,处州青田人。他常说淮、泗之间,有帝王气。今日我三人正欲到彼处相邀,同到金陵,以为行止。谁意天作之合,足下且领国公令旨远来,又说不妨广求俊彦。既然如此,相烦与我同去迎他何如?”孙炎听到刘基名字,不觉顿足,大声叫道:“伯温大名,我国公朝夕念念在口,今先生既与相好,便宜同去迎他。”是晚,筵罢安寝。次日,宋濂仍旧收拾了自己琴、书,打点起身,因与孙炎说:“此去尚有二三日的路程,在下当与先生同到伯温处迎他同来。章、叶二兄,可在此慢慢收拾,待三五日后,亦可起身,同在杭州西湖上净慈寺前,旧宿酒店相会。”嘱咐已毕,孙炎叫从人备了两匹马,叫人挑了宋先生行李,一半往青田进路,一半留在村中准备薪米,等待章、叶二先生,收拾行李,会同家眷,择日起身,一路小心伏侍,不许违误;如违,以军法治罪。此时,章。叶二人,回家整备行李等项,不题。
  却说孙炎同宋濂来请刘基。一路风景,但见:
  簇簇青山,湾湾流水。林间几席,半邀云汉半邀风;杯水
  帆墙,上入溪难下入海。点缀的是水面金光,恰像龙鳞片片;暗
  淡的是山头翠色,宛如螺黛重重。月上不觉夕阳昏,归来哑哑
  乌鸦,为报征车且安止;星散正看朝色好,出谷嘤嘤黄鸟,频
  催行客且登程。马上说同心,止不住颠头播脑;途中契道义,顿
  忘却水远山长。正是:
  青山不断带江流,一片春云过雨收。
  迷却桃花千万树,君来何异武陵游。孙炎因问宋濂说道:“章叶二人,何以与足下相善?”宋濂对说:“章兄生时,其父梦见一个雄狐,顶着一个月光在头上,长足阔步从门内走来。伊父便将手拽他出去,那狐公然不睬,一直走到伊卧榻前伏了不动,伊父大叫而醒,恰好凑着他夫人生出这儿子来。他父亲以为不祥,将儿接过手来,一直往门外去,竟把他丢在水中。谁想这叶兄的父亲,先五日前,路中撞见一个带铁冠的道人,对他说道:‘叶公,叶公,此去龙泉地方,五日之内,有一个婴孩生在章姓的家内,他父亲得了奇梦,要溺死他,你可前去救他性命。将及二十年,你的儿子,当与他同时辅佐真主,宜急急前去。’这叶兄令尊,是个极行方便的善人,又问那道人说:‘救这孩子,虽在五日之间,还遇什么光景,是我们救援的时候。’那道人思量了半晌说:‘你倒是个细心人,我也不柱了托你。此去第五日的夜间,如溪中水溢,便是他父亲溺儿之时,你们便可救应。’大笑一声,道人不知那里去了。这叶公依言而往,至第五日的夜间,果然黑暗中,有一个人抱出一个孩儿,往水中一丢,只见溪水平空的如怒涛惊湍一般,径涌溢起来,那孩儿顺流流到船边。叶公慌忙的捞起,谁想果是一个男子。候得天明,走到岸边,探问:‘此处有姓章的人家么?’只见有人说:‘前面竹林中便是。’叶公抱了孩儿,径投章处,备说原因。那章公、章婆方肯收留,收溪水涌溢保全,因而取名唤做章溢。后来长成,便从事叶公。章兄下笔恰有一种清新不染的神骨。
  那个章公款待了叶公数日,叶公作别而行。到家尚有二三十里之程。只听得老老少少,都说从来不曾闻有此等异事。叶公因人说得高兴,也挨身人在人丛中去听,只说如何便变了一个孩儿。叶公便问说:“老兄们,甚么异事,在此谈笑?”中间有好事的便道:“你还不晓么?前日我们此处,周围约五十里人家,将近日暮时,只听得地下轰轰的响,倏忽间,西北角上冲出一条红间绿的虹来,那虹闪闪烁烁,半天里,游来游去,不住的来往,如此约有一个时辰。正人人来看时,那虹头竟到丽水叶家村,竟生下一个小官人来,头角甚是异样,故我们在此喝采。叶公口里不说,心下思量说:“我荆妻怀孕该生,莫不应在此么?”便别了众人,三脚两步,竟奔到家里来。果然,婆子从那时生下孩儿,叶公不胜之喜,思量:孔子注述“六经”,有赤虹化为黄玉,上有刻文,便成至圣;李特的妻罗氏,梦大虹绕身,生下次子,后来为巴蜀的王侯,虹实为囗龙之精,种种虹化,俱是祥瑞。及至长大,因教叶兄致力于文章,今叶兄的文字,果然有万丈云霄气概。他两人真是一代文宗。在下私心慕之,故与结纳,已有五七年了。”正说话间,军校报道:“已到青田县界。”宋濂同孙炎吩咐军校,都住在村外,二人只带了几个小心的人,投村里而来。宋濂指与孙炎道:“正东上,草色苍翠,竹径迷离,流水一湾,绕出几檐屋角;青山数面,刚遮半亩墙头。篱边茶菊多情,映漾出百般清韵;坛后牛羊几个,牵引那一段幽衷。那便是伯温家里了。”两个悄悄的走到篱边,但闻得一阵香风。里面鼓琴作歌:
  壮士宏兮贯射白云,才略全兮可秉钧衡。
  世事乱兮群雄四起,时岁款兮百姓饥贫。
  帝星耀兮瑞临建业,王气起兮应在金陵。
  龙蛇混兮无人辨,贤愚淆兮谁知音。歌声方绝,便闻内中说道:“俄有异风拂席,主有故人相访,待我开门去看来。”两个便把门扣响,刘基正好来迎,见了宋濂,叙了十年前的西湖望气之事,久不相见,不知甚风吹得来。宋濂便指孙炎,说了姓名,因说出吴国公延请的情节。他就问:“吴国公德性何如?”孙炎一一回报了。又问道:“我刘基向闻江、淮狂夫,姓孙名炎,不知便是行台么?”孙数炎俯躬,道:“正是在下。”三人秉烛而谈,自从晌午,直说到半夜,始去就寝。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栋梁材同佐贤良
  那刘基与宋濂、孙炎说了半夜,次早起来,刘基到母亲面前诉说前事,母亲便说:“我也闻朱公是个英杰,我儿此去也好。”刘基便整顿衣装,对孙炎说:“即日起行。”孙炎吩咐军校将车马完备,离青田县迤逦向东北迸发。话不絮烦,早到杭州西湖湖南净慈禅寺。章溢、叶琛挚领家眷并行李,已等候多时。军校们也合做一处同往。正是:“一使不辞鞍马苦,四贤同作栋梁材。”在路五六日已至金陵。次早,来到太祖帐前谒见。太祖遂易了衣服,率李善长众官出迎,请入帐中,分宾而坐,太祖从容问及四人目下的治道急务,酒筵谈论,直至天晓。因授刘基太史令,宋濂资善大夫,章溢、叶琛俱国子监博士。四人叩头而退。
  太祖对诸将说:“今常州府及宜兴、广德、宁国、镇江等处,正是金陵股肱,若不即取,诚为手足之患。”遂着大元帅徐达挂印征讨。郭英为前部先锋,廖永安为左副将,逾通海为右副将,张德胜统前军,丁德兴统后军,冯国用统左军,赵德胜统右军,领兵五万,征取各郡。徐达等受命而出,乃择日起程。临行之日,太祖出郊戒众统将说:“尔等当体上天不忍之心,严戒将士;城下之日,毋得焚掠杀戮,有犯令者处以军法。”徐达等顿首受命,率兵前进。大兵过了扬子江,至镇江府地面,徐达下令安营,为攻城之计。
  却说把守镇江府城,乃是张士诚所募骁将邓清,并将副赵忠二人。他闻金陵兵至,便议迎敌之事。那赵忠说:“我闻和阳兵势最大,所至无敌;且朱公厚德宽仁,真命世之英,非吴王(即是士诚)可比。况镇江为金陵向臂,彼所力争。今我兵微弱,战、守两难,奈何、奈何!我的主意:不如开城投降,一来可救百姓的伤残;二来顺天命之所归;三来我们还有个出头的日子。”邓清听了,大喝道:“你受吴王大恩,不思图报,敌兵一至,便要投降,乃是狗彘之行。”赵忠又说:“我岂不知,食人之食,当忠人之事,但张士城贪饕不仁,决难成事。何如趁此机会,弃暗投明。”邓清愈怒,即抽刀向前,说:“先斩此贼,方破敌兵。”赵忠也持刀相迎。两个战到数合,邓清力怯,便向后堂走脱。赵忠见左右俱有不平之色,恐事生不测,急忙也跑出衙门,恰遇着养子王鼎,备言前事。王鼎说:“事既如此,若不速避,祸必及身。”他二人因到家,载母、挚妻,策马向东而走。邓清闻知,即聚军民一千余人赶来,适遇徐达兵到,赵忠径望军中投拜,说:“镇江副将赵忠,因劝邓清投降,彼执迷不悟,后来赶杀,乞元帅救我家属入营,我便当转杀此贼,以为进见之功。”徐达心中私喜,便与赵忠附耳说了两三句话说:“如此而行。”赵忠得令自去。徐达即催兵前进,与邓清迎敌,我阵上赵德胜跃马横枪,径取邓清。邓清见德胜威猛,不战而走,众兵掩击直逼城下。邓清正要进城,只见赵忠在城上大呼:“奸贼邓清何往?”清知事势紧急,进退无门,遂下马乞降。原来徐达吩咐赵忠,趁两军相敌之际,你可赚入城门,先夺了城池,以截邓清归路,所以赵忠先在城上。徐达入城抚恤了士卒,安慰了百姓,捷报太祖。太祖加徐达为枢密院同签之职,率数万人,攻打常州。太祖对徐达说:“我查张士诚系泰州白驹场人,原是盐场中经纪牙侩。因夹带私盐,官府拿究。癸巳年六月间,聚众起兵,便陷入秦兴,据了高邮州,今称吴王,国号大周,改元天祐。前者,又遣士德,将五万兵渡海,攻陷平江,松江一带,与常州、湖州诸路,地广兵强,实是劲敌。况渠奸诈百出,交必有变,邻必有猜。尔今率三军,攻毗陵,倘有说客,勿令擅言,便阻了诡诈之弊。营垒可坐困也。”徐达等领命而出,即合兵七万,号称十万,径望常州进发。
  数日间,来到常州南门外安营。先锋郭英便率兵三千出战,那把守常州的正是吴将统军都督吕珍。原来吕珍有谋智、有胆力,善使一条画戟,年纪约有三十五六岁,正直公平,抚民恤孤,每当只是长声的叹息。人问他,便说:“此身已受了他的爵禄,虽死亦是臣子分内事。但恨当时不择所主,将身误托耳!常常闻得金陵朱公声息,便道好个仁义之主,天下大分归统于他了。然也是天数,怎奈何他。只是今日,吾当完吾事体。”探子报说:“朱兵攻取常州。”他便纵马挺朝来战。与郭英战到三十余合。彼此心中俱暗暗喝采。只见营内右哨中张德胜持了一管枪,奋力冲将出来,三将搅做一团。吕珍见两拳敌不得四手,便将马跳出圈子外边,叫说:“天色已晚,晚来乘着错误,伤人性命,不见高强,你我俱各记兵多少,来日拼个胜负,方是好汉。”郭英便也鸣金收军。次日,吕珍全身结束,出到城边,早有郭英、张德胜二人迎住,自早又杀到未牌,不见胜负。朱阵上便麾动大军,赶杀过来,吕珍急走入城,坚闭不出;一面作表,唤过儿子吕功,前往苏州去求取接应兵马,不题。
  且说吕功抄路往湖州旧馆县,由森林地方,转到苏州。次日,张士诚临朝,文武百官依班行礼毕。吕功出奏,常州被困一事。张士诚大怒,说:“彼真不知分量,我姑苏坚甲百万,勇将三千,彼取金陵,我不与争便了,反来夺我镇江,今又因我常州,是何道理!”即召大元帅李伯升,领兵十万往救,又吩咐说:“若得胜时,便可长驱收复镇江,破取金陵,以擒朱某。”伯升得令,叩首将出,只见王弟张士德,在阶中大喝一声道:“何劳元帅动兵,乞将兵三万与臣,去救常州,决当斩取徐达首级,人建康掳和阳王,飞报我主,万祈允臣之奏!”士诚闻奏大喜,说:“得弟一行,何惧敌兵哉!”便拜士德为元帅,张虎为先锋,张鹤飞为参谋,率兵五万前往常州救应。又造吕功乘势领兵二万,攻打宜兴,以分徐达之势。连夜起行。探事探的实,报与徐达得知。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王参军生擒士德
  却说吴王张士诚,他有兄弟二人:一个唤做士信,一个唤做士德;那士信足智多谋,熟识兵法,人号为小张良,使一条铁鞭,神惊鬼怕;那士德鬼猛过人,雄冠千军,人号为小张飞,用得一条长枪,追风逐电,因辅士诚,夺了苏州,奄有嘉、湖、杭及松、常、镇三郡地方。又有五个养子,叫做张龙、张虎、张彪、张豹、张虬,在手下操练军士,人因号做“姑苏五俊”。那士诚因吕珍叫儿子吕功求救,便吩咐说:“王弟既然肯往,便当拜为先锋,带了张虎、张鹤飞及三万人马前进。”又召吕功乘势领兵攻宜兴,以分徐达兵势。
  徐达得了信,对耿再成说:“宜兴地界,乃常州股肱,士诚以我所必争,故特分兵来攻,以弱我势。你可领兵悉力据守,一失尸寸,则全军败亡,千万小心在意。”再成得令,临行对徐达说:“自从不才从主公于起义之日,得元帅视如骨肉,自谓肝胆惟天可知,今日拜别,决当万死以报国家。倘有不虞,亦尽臣子马革裹尸之志,惟元帅谅此忠贞!”徐达听了说道:“此行将军自宜努力,生死原各听之于天,你我一心,自可表谅,不久即能完聚。”二人洒泪而别。再成率了兵,即日奔赴宜兴,与吴兵对垒安营,日相持抗。
  原来再成极善抚众,如有甘苦,与士卒同受;至于号令之际,又极严明,一毫不许苟且。适有后军一队,是新归义兵,就令原来头目郑企院统领。那郑佥院只好酒吃,是日,轮当夜巡,郑佥院带酒来与众饮,这些众军,虽支持了半夜,恰到四更时分,铃析也不呜,更鼓也错乱。再成梦里惊醒起来,却见营中巡逻的,俱东倒西歪,熟睡不醒。再成查是郑佥院,便驰使唤渠入帐,责道:“军中设夜巡,是以百人之劳,致千人之逸。你今玩事如此,设或有敌兵乘夜劫寨,或有刺客乘夜肆奸,军国大事去矣。且记你这颗首级在头上。”发军政司重责四十棍,穿了耳箭,以警众军。郑佥院明知自家不是,然痛楚难熬,且对人前似无光彩。次日夜间,仍领了新归一队义兵,径到吕功处投降,备述受苦一事,且将营中事体,一一诉知。再成正在帐中,忽听得探子报说此事,不觉愤怒起来,便不戴帽盔,不穿重铠,飞马去赶捉他。只见吕功阵中密札札的木栅围住,再成却乘势砍破了木栅,杀入营中,无不以一当百,杀得吕功军中,没有一个敢来抵当。吕功恰待要走,早有夜巡铁甲士一千,走来并力助战,被贼一枪,正破伤了再成额角。再成犹然死杀不休,东冲西突,杀透重围,正到本营,只见头上血流如注。再成晓得甚是沉重,便昏晕中,潦草写了割子封好,报太祖;又写一封书,寄与徐达元帅,卒于营寝。正是:“赤心未逐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太祖接报,痛悼不已。便令他子耿炳文袭职,统领兵卒,镇守宜兴,不题。
  且说士德领兵望常州进发,不数日,来到常州东界古槐滩下寨。徐达闻知,对众将说:“士德勇而无谋,与之相战,未必全胜。”即传令郭英、张得胜二人,如此如此。再唤赵德胜,王玉二人到帐前,徐达吩咐各带所统人马,并付字纸一封,前去本营二十里外拆封看字,便知分晓。徐达自领兵十万,东路迎敌。恰遇士德军到,两阵对圆,前阵廖永安,跃马出战,士德势力不支,落荒便走。永安独马追赶了十里地面,所恨士卒都在后边。士德恰见永安势孤,因勒马转来,团团的把永安围在里面,便叫放箭,那箭如雨飞来。永安把这枪如飞轮的一般,在马上遮隔了一会,慌忙中不意一箭竟射透了后腿,永安奋出平生本事,冲突而出。士德掩杀过来。徐达见士德兵卒渐近,亦不恋战,便望后阵而走。那士德紧紧来追,经过紫云山崖,转过山坡,恰不见了徐达。众人都道:“将军体赶,恐有伏兵在后。”士德回说:“彼势已穷,何有埋伏!”放心赶去。正赶之间,只见赵德胜当先截战,未及四五合,恰又弃甲而走。士德大叫:“快留下首级了去!”德胜也不回话,把马连打几下,如飞的逃走一般,早已是甘露地方。一声炮响,王玉所部的兵卒都在草中齐喝一声说:“倒了!倒了!”原来徐达昨日付与王玉字一纸,上写:“伏甘露,掘深坑,擒士德,如违者斩。”因此王玉连夜传令众土,掘成大坑,约五十余亩,二丈余深,上将竹簟虚铺盖了浮士。那士德只认徐达与德胜真败,谁想赶到此间,连人和马,都跌下坑里去。真个是:
  汩汩的惟听水响,混混里只见泥泞。满身锦绣,都被腌臢,
  那认青黄赤白;全头躯骸,尽遭龌龊,难辨口鼻须眉。初起时
  扑地一声,也不知马跌了人,也不知人跌了马;到后来诨沦一
  滚,那里管人离却马,那里管马离却人。护心宝镜,浑如黄豆,
  围带在胸中;耀目金盔,却如黑嵌,这挂着脑后。水护了箭羽、
  弓衣,显不出劲弓利镞;泥糊了金鞍王敕,摇不响锡驾和铃。
  正是:
  昔日湖波淹七将,今朝泥水陷张王。两侧边却把挠钩扎住,活捉了士德上岸,捆缚在囚车中,送到帐前。那张虎与吕功死战得脱,引了残兵,屯住在牛塘谷。
  却说张士诚只恐兄弟士德未能取胜,随后便遣弟张九六率兵二万来援。那九六身长八尺,腰大十围,惯舞两把双刀,骁勇无比。兵马将到常州,就闻得士德被擒的信息,随即督兵到常州东门十里外下营。次早,出阵大叫道:“好好还我御弟,方为上策,不然贪得无厌,命都难保!”朱阵上冯国用奋先迎敌,战才数合,被九六一刀,正砍着马脚,国用连忙下马弃敌而走。九六横刀杀入,早有诸将挡住。徐达传令鸣金收军,沉思了半晌,恰对冯国用、王玉说:“九六骁勇难当,二公可各引兵,即去牛塘谷边,两旁林中埋伏,待白鸽飞起为号,便宜发动,并力夹攻。今日他挥兵杀来,我们便鸣金收兵,他必信我们气怯。不如乘此退三十里屯扎,彼必连夜追赶,我当且战且走,诱至谷中,好便宜行事。”是时,日尚未西,二人引兵,各自埋伏去讫。顷刻,徐达传令众军,即刻拔寨退三十里屯扎。要有心忙意乱光景,倘或迟误,枭首示众。令下,诸部士卒,俱各狐奔鼠窜退去。只见探子探得移营,竟去报与九六知道。九六大喜,道:“我谅徐达怎的敢来对敌,今彼移营,不去追赶,更待何时!”即叫备马过来,领兵追杀。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徐元帅被困牛塘
  却说徐达引兵退三十里屯扎,那张九六果然引兵赶来。徐达且战且走,将到牛塘谷边,是时恰有申牌时分。徐达见九六赶得渐近,便回身说:“张公,张公,得放手时须放手,你何故逼追得紧?”那九六睁开双眼,飞马抢赶上来,徐达又飞马而走。九六大喝道:“徐达你何不下马投降?”徐达也应声说:“你且看是甚么所在,要我投降。”正说之间,恰把手伸入怀中,把一条白带扯出来一抖,恰早是一双白鸽,带了铃儿,旺旺的直飞上半天。那张九六恰把头向天去看,只听一声炮响,左边冯国用,右边王玉,两岸里杀将出来,把九六军马截做两处。徐达见伏兵齐出,便回转马头,并力来战。九六身被数枪,尚不跌倒,负痛而走。才得半里,被王玉拈弓搭箭,叫声道:“着了!”正中九六左目,翻身堕下马来,众军就活捉了,缚在马上,同入帐中,众将一一依次献功。便令把张士德、张九六二人,各处监固,不许疏纵;仍令移兵屯扎旧馆。即遣人赴金陵报捷。太祖得了捷报,说:“士德是士诚谋主,九六是士诚牙将;今皆被擒,士诚事可知也。”即诏徐达等促兵攻城,复谕廖永忠、常遇春攻取池州,不题。
  却说张虎、吕功收了残兵,走入牛塘谷,计点人马,折了二万。张虎放声大哭,说:“自我国兴师以来,未有如此之败,急须遣人求救,待得兵来,再作区处。”星夜写表驰奏。那士诚见表,顿足切齿,说:“孤与朱家,真不共戴天之仇。卿等有能为孤报仇者,决当裂土分王,同享富贵。”只见士信上前,说道:“向者二人皆恃勇无谋,故致丧败。臣愿竭弩骀之力,擒徐达,取金陵,以雪二人之冤。”士诚便令其子张虬为先锋,士信为元帅,吕升祖为副将,赵得时为五军都督,统兵十万,来救常州。临行,士诚设酒,郊外祖饯。士诚对他们说:“孤与卿等兄弟三人,于白驹场起义。以至今日,威镇江南,无人敢敌。今彼纠集党类:据有金陵,侵我镇江,困我常州,杀我之弟,此仇痛人骨髓,卿当用力剿除,以报此恨。”士信叩头受命。当日兵出苏州,倍道而行,不一日来到牛塘地方。张虎引兵来接,备称朱兵骁勇多智。士信说:“不足为虑。”引兵屯住谷口。士信骑在马上,把谷口前后、左右,仔细一望,只见:
  两边山势巍峨,一片平阳旷荡。峻绝处,便老猿长臂,无
  可攀援;溪壑间,纵万马齐奔,未知底极。乱石馋岩,忽露一
  条石窦,往常见雾销云迷;怪林森列,倏开小洞迤逦,此内惟
  猿啼虎啸。深长八九里,这边唤不应那边;宽绰千百步,此岸
  看不见彼岸。缀缨风送草声,险恶山峦,这境界未许神仙来炼
  性;潺潺洞流泉响,横行水脉,那地面庶几鬼魅可潜形。止有
  丽日中天,堪见一时光彩;傥或雨云坠地,恍如长夜晕迷。
  士信看了一看,便对张虎、张虬说:“只此一处,便可生擒徐达了。”就分五万兵,与他两人依计而行。士信自领兵至常州地界,与徐达对阵。徐达便令郭英、张德胜领兵十万,围困常州,自与赵德胜、俞通海、赵忠、邓清领兵十万,与士信迎敌。那士信纵马横枪,直取徐达。徐达也举刀相迎,战下十数合,未分胜败。他阵上吕祖升、赵得时前来冲击;我阵上赵德胜、俞通海恰好接应,杀得士信阵中大溃而走。徐达率众争先,诸军也奋力追杀。追到牛塘谷,方到谷中,被那士信发动伏兵,阻住了东谷口,张虬抗住了西谷口,两壁厢崖上矢石如雨而来。徐达便令:“三军勿得惊乱,是我欺敌,中彼诡计了。你们已暂屯守,另图计策。”正在沉吟,只见后军报来:“邓清乘胜劫了粮草,往投士信去了。”那徐达听了大惊说:“粮草乃兵马生死所关,邓清这贼,直是这般狼恶,誓当擒获,以报此仇。”计点粮草,尚可支持半月,徐达对众将说:“半月之内,救兵必到,尔辈皆宜放心!”因下命掘下深濠,中间填起土冈,约高十丈:一来防士信引太湖水浸灌之患;二来据此高冈,亦可探望四山行径,以图出路,不题。
  却说郭英、张德胜,探知徐达被困一事,便议说:“我辈若撤兵往救,吕珍乘势必蹑其后;况围或未解,反遭其毒。我等还须紧困常州,以抗张虬、吕珍夹攻之患。星夜着人往金陵求救,方保无虞;不然徐元帅粮草一绝,三军之命休矣。”因遣张天祐持表,疾忙趋金陵求救。太祖得报大惊,凑遇常遇春、廖永忠等取了池州,留赵忠镇守,引军来到。太祖喜见眉睫,说:“常将军回来,徐元帅无虞矣!”即令遇春为元帅,吴良为先锋,领兵五万行南路去救西谷口;汤和为元帅,胡大海为先锋,领兵五万,行北路去救东谷口,即日兼程进发,两日光景,便到常州。与郭英、张德胜兵相合,遇春备问消息。郭英便说:“徐元帅已受困十九日了。前日张虬领兵来救常州,我与他相持了数日,彼乃密约城中吕珍,夜来劫寨,内外夹攻,力不能支,因退兵在此。”遇春说:“既然如此,须先救牛塘谷,后攻常州。”便令兵直抵西谷口安营。即令郭英、张德胜领兵先抄谷后埋伏,只待我军交战时,更往张虬寨中,用火烧劫辎重、粮草。
  却说张虬见常州困解,仍令吕珍守城,复回兵与张虎守住谷口。闻知常遇春来救,对张虎说道:“此来必有勇将,吾兄可与邓清谨守谷回,只我引兵去救,若都去,恐挫锐气。”张虎只得依议。张虬便领兵出营,正与遇春相对。两个斗了四五十合,不见胜败,却被那郭英、张德胜发动伏兵,断绝了他后头粮草。张虎恰待求战,被郭英一枪刺死,屯扎的兵,四下奔溃。时张虬正与遇春相持,只听得后军报道,被朱兵焚了辎重,杀了张虎,心下慌张、殆欲逃脱而走,谁想遇春手到鞭落,重伤了肩背,负痛死命的奔回。吴兵杀死的不计其数。徐达在谷中间得外面锣鸣鼓振杀气冲天,晓得救兵已到,又引兵杀出来。徐达见了遇春,深谢脱难之恩。遇春说:“以元帅之德器。天必保佑,断不沦于贼人之手;况主公天命有在,你我皆朝廷股肱乎?”当时,汤和也杀败了士信的兵,转回于东谷口相会。只见胡大海、吴良、吴祯、耿炳文,俞通海、赵德胜、丁德兴、赵忠、张德胜等将俱各引兵来集,内中只不见郭英,徐达百般担忧起来。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郭先锋活捉吴将
  且说诸将领兵到谷会齐,内中不见了郭英。徐达烦忧,道:“郭先锋不见,多恐没于乱军之中了。但一来他是主公爱将;二来又为不才解围,吾辈不能救取,有何面目再见主上?”因唤过本部士卒细问,都说:“不知下落。”便教四下访寻。正优闷间,只见探子报说:“郭先锋活捉了一人在马上,远远望见从东边来了。”徐达听了,便同众将出营去望。俄顷时,见郭英捉了邓清,到帐前下马,与众将施礼。徐达好生欢喜,问说:“将军从何处活捉邓清来?我辈不见了将军,甚是着忙。今不惟得见将军,且得这贼子,忧烦具释,诚生平大快事!”原来郭英一枪刺死张虎,那邓清见势头不好,竟脱身而逃。郭英便单骑追至旧馆桥,生擒了才回,故乱军中不知下落。徐达便指邓清骂道:“昔者兵败投降,吾不忍杀你,使为将帅。今反夺了我的粮草,致使我重困半月,如此不仁不义之贼,更有何说!”叫刽子手取张士德一同斩讫报来。左右得令,不多时报说:“二犯斩讫。”
  徐达次日分兵围困常州。吕珍自思兵丁疲惫已极,孤城必定难守,不若领兵东走湖州,再图恢复,胜败还未可知。徐达者吕珍在城,久无动静,谅他必走。即令胡大海、常遇春附耳说了两句话,二将领令而去。因令兵士们,只从南、北西三面攻打,东边一门势力独宽纵些,那吕珍到晚,向城上观看,但见东门士卒僵甲而睡,便率兵往东冲出,正及冲开,忽闻火炮震天,左有常遇春,右有胡大海,合领伏兵,截住去路。两兵夹击,斩首三千余级。吕珍只得匹马仍复进城,坚拒不出。徐达仍令四围紧围,不题。
  且说张士信、张虬、吕祖升、赵得时收拾残兵,屯住旧馆桥太湖边,遣使求救。吴主张士诚得报大惊,便思既然难与争长,不若且书给之,骗他退兵,再作防御。遂遣人将书到金陵求和。其书说:
  向者窃伏淮东,甘分草野,以元政日弛,民心思乱,乘时
  举兵,遂有泰州、高邮等地,东连海圩。今春据姑苏,若无名
  号,何以服众;南面称孤,势所使然。乃二贤以神武之资,起
  兵滁阳,跨有江东,金陵乃帝王之都,用武之国,可为建大业
  之贺。向获詹、李二将,礼遇未遣,续蒙通好,理暗未明。久
  稽行李,先遣儒士杨宪问好,士诚留之不遣。故云今逼我毗陵
  咎实自贻,夫复何说!然省已知过,愿与请和,以解围困。当
  岁输粮三十万石,黄金五百两,白金三千斤,以为犒军之费,各
  守封疆,不胜感仰!太祖得书,便命移檄回报说:
  春三月取镇江,抵奔牛垒城,彼时来降,继复叛去,咸尔
  之谋。约我逋逃之人,拘我通好之士,子之兴师,亦岂得已。既
  许给军粮,中更爽约,原其所自,咎将谁归?今若果能再坚前
  盟,分给粮五十万石,归我使者,则常州之师可罢,而争端绝
  矣。
  士诚正与诸将商议,忽元帅李伯升奏说:“此贪兵也;兵贪者败。且今两次败绩,皆因我将逞勇而少谋,实非彼之能为。况贪得无厌,如依其议,彼将终何底止,乞殿下假臣以兵,必能成功。”士诚大喜,说:“元帅之言最当。”即日拜伯升为元帅,汤雄为先锋,领五万人马去救应。伯升受旨,次日率兵往常进发。前至旧馆,与士信等相见,备细问了前事。伯升笑说:“来日当为大王擒之。”即同士信等起兵至古槐滩安营。徐达对众将说:“李伯升乃吴国名将,未可轻敌。”因令汤和、胡大海、郭英、张德胜四将仍困常州。令常遇春、俞通海领兵一万,抄径路到牛塘谷口埋伏。令赵德胜、廖永忠领兵一万,去劫他的老营。令邓愈、华高领兵一万,冲左右哨。分遣已定,其余众将,俱随大部东向迎敌。列阵才完,那士信帐中,汤雄将槊出战,德兴拍马来迎。斗到三十余合,德兴力怯而走,伯升、士信各驱兵赶来。那邓愈、华高便分兵直冲他左右两哨,吴兵溃乱。徐边因统大队人马,直追至古槐滩。伯升急急回营,早被廖永忠、赵德胜杀入老营,就将火四散放起,烈焰冲天,吴兵鸦飞鹊乱的逃走。伯升与士信死战得脱,幸遇张虬兵合做一处同行。方过牛塘谷,当先两员大将,正是常遇春、俞通海,发伏兵到那里等候厮杀,吴兵死的如山堆一般,那记得数。遇春急赶着汤雄来战,又遇华云龙领一支兵,攻广德州得胜而回,路经旧馆桥,见遇春与汤雄鏖战,便大叫道:“常将军待小将来捉此贼。”汤雄就把枪去刺云龙,云龙奋剑砍来,把枪砍做两截。汤雄一惊,将身坠下马来,被云龙舒开快手,活捉在马上,贼兵奔溃。后面徐达又率兵追击,杀得尸横遍野,血染河流。委弃粮草、辎重、盔甲、器械,不计其数。张士信、李伯升,仅以身免。剩得三百残兵,逃向苏州去讫。那吕珍探得援兵尽散,思量独力难支,便开门冲城逃走。郭英驰兵拦住,珍奋力接战,恰有遇春追兵又来,两方夹攻。珍且战且走,竟抄小路,望杭州路回苏州去。常州城池方得底定。大约两兵相持,共将五个月,这吕珍以一身当之。虽是士诚的臣,其功德著在毗陵者不浅。徐达等乃率兵人常州;一面出榜安抚百姓,大开仓廒,给与士兵,以苏重困。便令汤和率本部镇守城池。徐达与常遇春分兵往宜兴一带地方安辑,并剿捕未降群寇。
  却说耿炳文承太祖钧旨,去攻长兴。守将却是士诚骁将赵打虎,单使一条铁棍约五十来斤,在那马上,使得天花乱坠,百步之内,人没有敢近得他。闻得炳文领兵来攻,他便点选铁甲军三千,出来迎战。恰好炳文也披挂上马,但见他:
  浑身缟练,遍体素丝。戴一顶五云捧日的银盔。水磨得如
  电光闪烁;著一件双狮线球的银铠,素净得如月色清明。手榆
  画戟,浑如白练飞空;腰系宝引严似素檐吐月。坐着追风骤
  日的白龙驹,匹脚奔腾,幌幌长天雪洒;佩着吹毛饮血的纯钢
  剑,七星照耀,飘飘背地生风。只因他父丧三年,因此上一身
  皓白。韬戈不动,人只道太白星临;奋勇当场,方晓得无常显
  世。两边站定了阵脚,这场厮杀,实是惊人。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赵打虎险受灾殃
  那赵打虎见了耿将军出阵夹战,便叫道:“对阵耿将军,你也识得我的才技,我也晓得你是英雄,今日各为其主而来,不必提起。但或是混杀一番,也不见真正手段,你我都吩咐不许放冷箭,只是两人刀对刀,枪对枪,那时方见高低,就死也甘心的。”耿炳文道:“这个正好。”两马相交,斗了一百余合,自从辰牌直杀到未刻。天色将昏,那赵打虎便道:“耿将军,明日再战才是。”耿炳文回说道:“顺从你。”两个各回本阵去了。
  且说赵打虎来到阵中,对众将说:“我的刀枪并矛戟的手法都是天下第一手,谁想这耿家儿子都一一相合;倘得他做个接手,也是天生一对好汉。只可惜他落在别国,倒在此处做了对头,奈何奈何!”心中闷闷不乐,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耿炳文自回帐中,沉想那赵打虎人传他吴国第一好汉,我看来真个高强,不知谁教导他得此手法。明日将何策胜得他,也正在没个理会。只见军中整顿出晚餐,炳文也连啜了几杯闷酒,却有一阵冷风,把炳文吹得十分股票。灯烛吹灭了,恍惚之间,忽有一个人来,叫道:“炳文,炳文,我是你的父亲。前日因你受了主公钧旨,来此攻取长兴,我便随你在战阵中。今日打虎这厮,好生手段,明日他必仍来搦战,便可对他说:‘昨日马战,今日当步战。’他的气力也不弱于你,待到日中,你可与他较拳,方可赢得;倘他逃走,你也不须追赶。”炳文见了父亲,不觉大哭起来,却被巡夜的锣声惊醒,却是南柯一梦。在胡床上翻来复去,不得睡着,只听得鸡声嘹亮,东方渐明,炳文坐起身来,吩咐军中一鼓造饭,二鼓披挂,三鼓摆列。不多时,赵打虎早到阵前溺战。炳文一如梦中父亲教导的话对打虎说:“今日步战如何?”打虎听了不觉大喜道:“我的步战法,那个不称赞的,这孩子反要与我步战,眼前这机关,落在我彀中了。便应道:“甚好甚好!”两人各下了马,整顿了衣服,一东一西,一来一往,又约斗了六十余合。日且将中,那打虎便叫道:”’我与你弄拳好么?”原来这打虎当初是在五台山披剃的长老那里学了“少林拳法”,走遍天下十三省,五湖四海,处处闻名。因见天下多事,便留了头发,投归张士诚,图做些大事业。他见马战、步战俱赢不得炳文,必然是尽拿出平生本事,方可捉他。谁知炳文梦中先已提破,便应道:“这也使得。”两人便丢下了器械,正要当场,只见打虎说:“将军且慢着,待我换了鞋子好舞。”炳文口中不语,心下思量:“鞋儿是甚结作,怎么反着鞋儿,其中必有缘故,我只紧紧防他便了。”两个各自做了一个门户,交肩打背,也约较了三十余围。那打虎把手一张,只见炳文便把身来一闪,那打虎便使一个飞脚过来,炳文心里原是提防,恰抢过把那脚一拽,打虎势来得凶,一脚便立不住,仆地便倒。炳文就拖了他脚,奋起生平本事,把他墩来墩去,不下三五十墩,叫声“叱”!把打虎丢了八九丈高,虚空中坠下来,跌得打虎眼弹口开,半晌动不得。阵中兵卒,一齐呐喊,扛抬了回阵去了。炳文飞跳上马,横戈直撞,杀入阵来。那打虎负痛在车子上,只教奔到湖州去罢。阵中也有几个能事的,且战且走,保了打虎前去,不题。炳文鸣金收军进城,安慰了士兵。恰有水军守将李福、答失蛮等,都领义兵及本部五百余人,至阶前纳降。炳文也一一调拨安置讫。正待定下战甲,谁想那打虎脚上的鞋子,原拽他时,投入衣中,今却抖将出来。炳文拿了一看,那面上恰是两块钢铁包成。炳文对众校道:“早是有心提防着他,不然那飞脚起来,岂不伤了性命!所以这贼子要换鞋子,可恨可恨!”一面叫写文书报捷,不题。
  且说吴良同郭天禄得令来取江阴,那张士诚闻知兵到,便据秦望山以拒朱兵,恰被总营王忽雷奋先力战。适值风雨大作,我军便值上秦望山,杀得吴兵四处奔散。次日,便从山上放起火炮,直打人江阴城中,那城中四散烈焰的烧将起来。四门城上因近山边,人难蹲立,朱兵便布起云梯,径杀进城,开了西门。张士诚慌忙逃走去了。遂以耿炳文守长兴,吴良守江阴,捷到金陵。太祖不胜之喜,便对李善长、刘基、宋濂诸人说道:“常州既得,失了士诚左翼,江阴、长兴又为我有,塞住士诚一半后路……”正在府中商议,乘势攻取事情,忽有内使到阶前,跪说:“我王有命,奏请国公赴宴,顷间便着二位王弟躬迎,先此奉达。”太祖回声说:“晓得了。”那内使出府门出讫,只见李善长、刘基、宋濂诸人过来,说:“和阳王今日清主公赴宴,却是为何,国公可知否?”太祖心中因他们来问,便说道:“诸公以为此行何如?”李善长说:“素闻和阳王有忌国公之心。今早闻说,置毒酒中奉迎车驾,正欲报知,不意适来以国事相商,乞国公察之。”太祖听说,便道:“多谢指教,我自有处置。”府门上早报说:“二位王弟到来,奉迎国公行驾。”太祖请进来相见,叙礼毕,便携手偕行,吩咐值日将官只在府中伺候,不必迎送,更无难色。两位王弟心中暗喜道:“此行中我计了。怕老朱一人进宫,难道逃脱了不成。”一路上把虚言叙说了数句,将至半途,太祖忽从马上仰天颠头,自语了一回,若有所见的光景,便勒住马骂二王,说:“你等既怀恶意,吾何往哉?”二王假意连声问道:“却是为何?”太祖说:“适见天神说,你辈今日之宴,以毒酒饮我,必不可去,吾决不行矣。”二王惊得遍身流汗,下马拱立,道:“岂敢岂敢!”太祖遂逡巡而去。他两人自去回复和阳王,说如此如此。三个木呆了一歇,说:“天神可见常护卫他的。”自此之后,再不敢萌动半星儿歹意,这也不题。
  且说太祖取路而回,却见一个潭中水甚清漪可爱。太祖便下了马,将手到潭洗灌,偶见有花蛇五条,游来游去,只向太祖手边停着。这也却是为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张德胜宁国大战
  却说太祖正在潭中洗手,只见五条花蛇儿,攒聚到手边来。太祖暗祝说:“若天命在予,遂当一心依附我。”便除下头上巾帻,将五条蛇儿盛在巾内。恰喜他蜿蜿蜒蜒,聚做一处不动。太祖正仔细观看,那些值日将官并李善长、刘基、宋濂一行人,骑着马向前来迎,太祖连忙将巾帻仍戴在头上,路中备细说了前事,倏忽间已到府门。太祖偕众上堂,解去衣冠,另换便服。忽空中雷雨大作,霹雳交加,望那巾帻中烨烨有光,顷间白龙五条,从内飞腾而去,诸将的心,益加畏服。以后如遇交战,巾里跃跃有声,这也不题。
  未及半晌,仍见天清月朗,便同李善长、刘基、宋濂等将晚膳。杯筋方列,太祖便举筋向刘基说:“先生能诗,可为我作斑竹筋诗一首。”刘基应声吟道:
  一对湘江玉细攒,湘君会洒泪斑斑。太祖蹙眉,说:“未免措大风味。”基续韵道:
  汉家四百年天下,尽在张良一借间。太祖大笑。酒至数巡,却下阶净手,看见阶前菊花,太祖又说:“我也乘兴做黄菊诗一首。”遂吟与众人听道:
  百花发时我不发,我若发时都吓杀。
  要与西风战一场,满身披上黄金甲。诸人敬服,称赞道:“真是帝王气概!”后来天兵俘士诚,破友谅,克元帝,大约都在八九月间,亦是此时为之谶兆。当夜尽欢而罢。次日,商议出兵攻讨之事,不题。
  话分两头,却说元顺帝一日视朝,文武百官朝见礼毕,顺帝对群臣说:“目今大江南北,贼盗蜂起,江淮之地,十去其五;河南、河北,或复或失,不得安宁。欲待命将出征,争奈钱粮缺少,满朝卿等,将如何处置?”只见有御史大夫伍十八上前奏说:“今京师周围虽设二十四营,军士疲弱,实可寒心,急宜选择精勇,以卫京师。若安民莫失足食。还宜降发努钱,措置农具。命总兵官于河南、河北,克复州郡,且耕且战,方合古者寓兵于农之意。又常委选廉能之人,副府、州、县官之职,庶几军、民得所,天下事尚可图复。”言方毕,武德将军万户平章事朱亮祖出班奏说:“此法极善,但可行于治平的时节。方今事属急迫,还望速开府库,以济饥荒,方止得饥民思乱之事。”顺帝说:“若救济饥民,开发府库,使内帑告竭,何以为国?”亮祖复奏道:“今郡县贪官酷吏,刻剥民脂。况以赋税日增,天灾四至,民生因为饥饿所苦,民贫则为盗贼,干戈焉得不起?望陛下听臣之言,不然恐倾亡立至矣。”顺帝听了,颜色有些不喜。右丞相撒敦便迎旨奏道:“方今民顽,不肯纳税,倘或再发内空,军国之需,何以供之?此乃误国之言。”顺帝听了,因贬亮祖做宁国守御,排驾回宫。亮祖出朝,收拾行李家属出京,取路向宁国府进发。
  不一日,来到了该管地方,吏民人等迎接了,不免有许多新官到任,参上司,接宾客,公堂宴庆的行仪,亮祖一一的打发完事。便问民间疾苦,千方百计,抚恤军民。时值深秋光景,忽一日乘兴独步后园,见空阶明月,田径清风,徘徊于篱菊之下,作歌道:
  秋风急兮寒露滴,秋月圆兮寒蝉泣。
  思乡梦与角声长,去国心同砧韵促。
  气贯虹霓恨逐波,时乎奸党奈如何。
  空将满腹英雄志,弹剑当空付与歌。
  歌罢纵步走过竹林边,只见一个人也对了明月在那里口吟道:
  银烛辉辉四海圆,几人得志几人闲。
  未思范老违天禄,欲效韩侯握将权。
  节义有谁怀抱日,忠良若个手擎天?
  茫茫大块沉鱼鳖,何处堪容鲁仲连。朱亮祖听罢大惊,思量决非以下人品,便向前问说:“壮士何人?”那人望见便拜,回复道:“小人是此处馆夫。姓康名茂才,字寿卿,蕲水县人。不知大人在此,有失迥避。”亮祖就对他说:“你既有奇才,何为甘心下贱!明日当以公礼见我,我当重用。”茂才别了亮相,自思:“我做过江西参政,累建奇功,升为参知政事,见世务不好,因而归隐。那徐寿辉闻我贤名,数使人来迎我,我看他不足有为,潜匿到此。近闻金陵朱公是命世之英,只是未有机会投纳,幸闻徐达早晚来攻取宁国,我国托做馆夫,献城投降。你区区一个守御,如何重用得我!”便连夜逃脱而去。
  且说亮祖次日早起,叫人去召馆夫,只见驿司报说:“此人昨夜不知何意,偷了一匹马,连夜逃去,尚未拿获哩。”亮祖沉思:“茂才是个有才无德的人。”便对驿司说:“你可令人慢慢的访问了来回复。”正说话间,探子报道:“金陵朱公命常遇春倾兵来攻宁国,兵马已到城下了。”亮祖便率兵一万,勒马横枪来到阵前。朱阵上常遇春恰好迎敌,两个战了五十余合,亮祖佯败退走,遇春却拍马追来,被亮祖一枪刺着左腿,遇春负痛还营。赵德胜因提刀接战,力量不敌,返骑而走,却被亮祖获去士卒七千余人。
  明日,亮祖复出城溺战。骁将郭英挺枪直刺过来,战有六十多合,郭英也觉难敌,恰待转身,那亮祖惹得火性冲天,便勒马直追上来。早有张德胜、赵德胜、耿炳文、杨璟四员虎将,并力斗住。郭英便抄兵转来,五个人振了精神,把亮祖铁桶的围将起来。那亮祖身敌五将,横来倒去,竟不在他心上。又战有两个时辰,恰好唐胜宗、陆仲亨,领了伏兵截他后路,见他们五个未能得胜,放马跑人重围喊杀。七个人似流星赶月一般,密攒攒不放些儿宽松,亮祖纵马杀回本阵,方透重围,冤家的马一脚踏空,便蹶倒在地。亮祖正跳出马外,却望城内早有一将砍倒了几个把门的军校,纵马杀将出来,引人朱军,都登城上排列,心中正慌,谁知一支箭飕的一声射过来,恰中左臂腕肘之上。诸将奋力赶来,把亮祖活捉了马上,元军大败。常遇春领兵入城,一面抚恤军民,一面请过开城投降的壮士,优礼相见;那知就是康茂才。亮祖见了茂才,便骂道:“你这卖国之贼,身为馆夫,也受君上升斗之给,怎么潜开城门投献!”大喝一声,把绑缚的绳索,条条挣断,便要夺刀来杀茂才。却幸得绊脚索尚不曾脱,众将慌忙带住。郭英连捶了三铁筒,亮祖方才不得近前。常遇春喝令左右,拥过亮祖到阶,大怒骂道:“匹夫无知,敢以枪来刺我,幸有护甲,不致重伤。今日被拿,更有何说?”亮祖对说:“二国交锋,岂避生死,今事既然如此,便杀我足矣,又何必与你言。”遇春听了益加气恼,叫左右快推出去斩。亮祖回头说道:“大丈夫要杀就杀,何必发怒,况既到你阶前,任你凌辱,虽怒何为。”大步的向外走去。遇春见他勇壮,心中一时转念说:“有如此不怕死的奇男子,真也罕见。”便对诸将说:“不知亮祖可肯降否?”毕竟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释亮祖望风归降
  那常遇春看了朱亮祖慷慨就死,便转念道:“有如此好汉!”因对众将说:“昔日张翼德释严颜,后来有收蜀之功;今我欲释彼,以取江西如何?”众将说:“常元帅既然惜才,有何不可!”遇春急命且宽亮祖转来,就下帐解了缚索,问说:“朱公肯为我用否?”亮祖国说:“生则尽力,死则死耳。”遇春急唤取上等衣冠来,与亮祖穿戴了,就说:“将军智勇无双,英雄盖世,请上坐指教,以开茅塞。”饮酒间,却把江南、江北攻取州郡的事情访问。亮祖初次也谦让了一会,后见遇春虚心,便说道:“江南、江北十分地面,群雄已分据八九,若欲攻打,必由马驮沙清山县而入。今马驮沙一带,俱属某管辖,料用一纸文书,可定之。”本日极欢而罢。次早,亮祖打发各处文书写出,上公、德公一一招降去讫。却有徐达领兵与遇春相会,遇春便领亮祖相见,商议攻取各处城池。就把取宁国收亮祖事情,申报金陵,不题。
  且说张士诚见朱兵克取镇江、常州、广德、江阴、宜兴、长兴等处,心中甚是惊恐;欲与亲战,又恐不利,统集多官计较。恰有丞相李伯升奏说:“自古倡伯业者,国先灭亡。今朱某占据金陵,天下群雄皆怀不平,殿下可以书交结田丰、方国珍、陈友谅、徐寿辉、刘福通,约同起兵讨伐,成功之日,分土为王,雄群必来合应;再一面修表到元朝纳款,许以岁纳金币若干,元必纳受,那时即显暴金陵僭窃之罪,要他兴兵来攻,然后我国乘他虚疲,一鼓而取之,失去州郡,可复得矣。”士诚大喜。因修书遣使,各处借兵去讫。
  且说顺帝一日坐朝,恰有飞报,说:“朱亮祖失了宁国,亦投降了金陵;且勾引马驮沙、池州、潜山等处一带,亦皆投顺。”正在烦恼,忽闻张士诚遣使奉表到来,即命宣人,拆开看道:
  浙西张士诚死罪上言:臣窜伏东南,岂敢狂图,实谋全命。
  恒思前事,疾首痛心。臣今一洗前愆,愿承新命。敬具明珠一
  斛,象牙二双,敬献。再启:东南盗贼峰屯,若金陵朱某,尤
  为罪魁;据名都,夺上郡,诱纳逃亡,事难缕悉。伏乞大张神
  武,命将征凶,臣愿先驱以清肘腋,不胜引领待命之至。顺帝看罢,与众官参议,只见淮王帖木儿奏说:“此乃士诚挟诈之计。臣闻立诚为金陵所困,不过欲陛下代彼报仇耳。我兵一动,彼必乘势去取金陵,不如将计就计,许以发兵,便征他军粮一百万石;一来不费军资,二来亦示朝廷不被其诈,方一举两得。”顺帝又说:“不起士诚疑心么?”帖木儿再奏:“今士诚已僭称吴王,陛下可赐以龙袍、玉带、玉印、敕为吴王,使他威镇群雄,他必倾心不疑,乐输粮米矣。”帝允奏,即令指挥毛守郎赍诏及什物,同吴使到苏州册立士诚为吴王。毛守郎衔命出京,不一日来到武昌郡,即三江夏口。当先一彪人马,十分雄猛,为首的高叫说:“来者何人?”毛守郎即说了前情。那人说:“我是江州薪王徐寿辉大元帅陈友谅。吾王正欲即皇帝位,龙袍等物,可将与我。”毛守郎不应。友谅纵马向前,把守郎一刀斩讫。正是:“奸臣用计才舒手,天使无心却没头。”众军士见杀了守郎,就将什物送与友谅。友谅回到江州,入城见了徐寿辉,俱言得龙袍、带、印之事,寿辉大喜。便聚臣共议称号改元。明日为始,称道:天完国治平元年。以赵普胜为太师;封陈友谅为汉国公;倪文俊为蕲黄公;以刘彦弘为丞相。诏到所属州郡,话不絮烦。
  却说冬尽春来,正是元至正十八年戊戍之岁,春正月,和阳王病不视朝,未及十日,以病毙于金陵。太祖哀拗,便率群臣发丧成服,择日葬于聚宝山中。李善长、刘基、徐达,表请太祖早正大位,以为生民之主。太祖笑说:“诸公专意尊我,足见盛心。但今止得一隅之地,尚未知天心何归,岂可妄自尊大;倘或不谨,以致名辱事败,反遣后羞。惟愿齐心协力,共成大事,访有德者,立之未迟。”十分坚拒不肯,众人因也不敢强。次日,刘基启说:“金华、处州、婺州一带,皆金陵肘腋之患,即望主公留心!”太祖便着徐达南取婺州。刘基说:“徐元帅现镇宁国、常州等处,若令前去,恐奸雄乘机窃发,还得主公亲征为是。太祖传令,以常遇春为左元帅,李文忠为右元帅,刘基为参谋,胡大海为先锋,郭英统前军,冯胜统中军,华云龙统后军,耿炳文统左军,领兵十万,择日起行。留李善长、邓愈等,权守金陵,录军国重事。不一日,到金华城南十里安营。刘基说:“此城是浙东大藩,控质引越,诚为重地。然最是坚固,须计取之。常元帅可领兵三于北门外溺战,胡先锋领兵一万攻西门,待他兵出,当乘机取之,可必得也。”二将得令讫。
  却说守将乃元总管胡深,字仲渊,处州龙泉人。颖拔绝伦,倜傥好施。彼若周人的急,便倾囊倒橐,也是情愿。闻知兵至,与副将刘震、蒋英、李福等议说:“金陵兵极强盛,三公可坚垒而守,待我迎敌,看他动静,方以计退之。”即率兵五千出战。两将通了名姓,战到三十余合,胡深一枪刺来,正中遇春坐马的胸膛,那马便倒。遇春就跳下马步战,也有三十余合,忽听得哨子报来:“胡大海已乘机取城,刘震等俱各投降了。”胡深闻言大惊,慌忙领兵向南而走。遇春追杀,元军大溃。收兵回城,具言步战一事。太祖甚加慰劳,因说:“向闻胡深智勇,军师何策使他来归?”刘基说:“且再处,且再处。”
  次日,令胡大海与降将刘震、蒋英、李福等领兵一万,镇守金华。便引兵南抵诸暨地界。元将重蒙不战而降。南行七十里,向东径通衢州。又东七十里,就是钱塘江。江东杭州,即张士诚之地。太祖来看,此是四通五达之地,便下令胡大海儿子胡德济,坚筑城池以为诸州郡保障,即率兵南至樊岭。只见那岭四围峭绝,险不可登,乃是处州元将石抹宜孙与参将林彬祖、陈仲真、陈安,将军胡深、张明鉴,列营七座,如星罗棋布,阻塞要路。遇春同副将缨美玉,率精锐争先而行,谁想矢石雨点的来,不能进取。刘基说:“此未可以力争。”令遇春引兵向南寨溺战,引出胡深说话。不多时,胡深果出来相敌。刘基向前说:“胡将军,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佐。我主公文明仁德,真天将之英,何不改图以保富贵?”胡深说:“公系儒生,焉知军务,且勿劳作说客。”刘基便说:“我固儒生,公亦善战,然排兵列阵,恐尚未能深晓。我布一阵,公能破得否?”胡深答说:“使得使得!”刘基便附常遇春耳边说了几句话,遇春恰把令旗转来转去,倏忽间,阵势已定,就请胡深打阵。胡深走上云梯,细细看了一会,却走将下来。不知说些甚么,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取樊岭招贤纳士
  那胡深走下梯来,暗想他居中竖一面黄旗,四方各按着生克,摆列旗帜,便出阵说:“此是‘太乙混沌阵。’不许放箭,我自来打。”令军士鼓噪而进。胡深骤马直冲中央,要夺那黄色旗号。谁想刘基先叫遇春当中,登时掘下深坑,约有五十余步,浮盖泥土在上。胡深势来得紧,竟跌人坑中,被挠钩手活缚了送与刘基,刘基即忙喝退军士,亲解了缚索,便拜倒在地下,说:“望乞恕罪!”胡深木呆了一时,也不做声。即唤军士推过步车来。刘基携了胡深的手,上车同到太祖帐前,便令叶琛以宾礼邀入。
  却说常遇春也驰马追杀了元兵回来。顷间,胡深谒见太祖,太祖慌忙把手扶起,说:“今日相逢,三生之幸!当富贵共之。”胡深应道:“愿展微才,少酬大德。”太祖即令设宴款待。酒至数巡,刘基说:“今日之事,不必久延,即晚便劳胡将军取回樊岭。”就附胡深耳边,说了几句话,见胡深慨然前往,即令郭英、康茂才、沐英、朱亮祖、郭子兴、耿炳文六将,各领兵一千随往。时约三更,胡深却向岭下高叫:“山岭守卒,我是胡元帅,早吃他用计捉去,幸得走脱,你们休投矢石。”元兵听是元帅声音,果然寂寂的不响。胡深领了兵,径上岭来,杀散守岭士卒。朱亮祖、沐英、郭英等六路分兵,驰到六营,各用火炮攻打,顿时六寨火起。宜孙等并力来战,那能抵当。宜孙领了部兵,望建宁走了。林彬祖见势头不好,也投温州去讫。六将据住岭北,待至天明,大军齐到,便过岭直抵处州城边。城中守将,乃是李祐之、贺德仁,二人料来难守,开门纳降,太祖入城,吩咐军校不许惊动土民。次日下令,着耿炳文镇守,即率兵南攻婺州。
  不数日来到地界。太祖看了地势,命在梅花岭安营,传令着邓愈、王弼、康茂才、孙虎率兵取岭。守岭元将叫做帖木儿不花,闻知,因下岭溺战。自早到晚,不见胜负。邓愈把令旗一招,恰见茂才先去攻岭北,王弼去攻岭南,三路并进,遂拔了老寨。不花早被众军拿住,送到帐前斩讫。太祖安营岭上。却有胡大海领乌江儒士王宗显来见,太祖问取婺州方略,宗显说:“城内吴世猷与显旧相识,待我进城打探,事情虚实何如。”太祖说:“极妙极妙!”宗显装起行李,只说来探望亲戚,人得城来,竟到吴家安下。因知城中守将,各自生心。次日,即别了吴世猷,径到帐中,备说细底。太祖说:“若得婆州当命汝为知府。次日,令金朝兴统领锐卒骂战,再令茅成驻节皋亭山接应。茅成得令前去。元将先锋是李眉长出兵迎敌,战未数合,那眉长转身不快,却被金朝兴擒住。胡大海率领缨美玉趁势追杀,谁想石抹宜孙闻知大兵到来,便率兵从狮子岭抄路来救。太祖就着胡大海、胡保舍分兵梅花岭边,截住救兵,却令郭英引兵一万,扣城索战。守将是僧住、同签帖木烈思、都事宁安庆、李相。那僧住同清将计议,说:“彼兵乘胜而来,暂且坚守,待其少倦,方分兵三路应之。可先在瓮城中掘了陷坑,我领兵出北门与战,佯败入城,他必追赶,待至城门,以炮火齐击,必然跌人坑内。将军辈宜各领兵三千,出东、西二门截杀,定可取胜。”分布已定。
  歇了数日,早有郭英纵兵赶来,看见城门大开,争先而入,都落在坑内,四壁木石弓弩,如雨般下来。郭英急退,又有两个大将截住去路,郭英冲阵而出,二将追杀了许多地面,方收兵回去。郭英收了残兵来见太祖,太祖惊说:“行兵多年,尚然不识虚实,损威折土,罪过不小。”刘基向前,说:“乞主公宽宥,待彼将功赎罪。”便密付一纸,递与郭英,说:“将军可乘今夜,再取婺州。”郭英接过封札在手,却自想道:“白日里尚不能成功,黑夜如何施展。”但不敢不去。此时乃是正月下旬,天色正黑,郭英只得领了兵牢,奔到婺州城边,只带一个火种,便拆开军师封札来看,内中陈说,可竟到东南角登城。看毕,便领了兵马,依令而行。走至其处,却见城角损坏不完。郭英便分兵五千与部将于光,令他南门外接应,只亲率兵二千,从缺处悬石而上。那士卒因地方偏僻,全不提防,都酣酣的大睡。英便轻步捷至南门,守将徐定仓卒无备,遂降。乃大开城门,引于光五千兵杀进城来,径到府前。李相因与帖木烈思不和,大开府治以纳我兵。僧住急与宁安庆、帖木烈思等率兵夺门而走。却有朱亮祖、胡大海、金朝兴引兵截住,僧住身被数枪,且战且走,回看四百残兵,更不剩一个,便谓宁安庆等说:“受王爵禄,不能分王之忧,要此身何用!”遂拔剑自刎。安庆、烈思随下马拜降。
  太祖领兵入城,抚谕了军民,以王宗显为知府。宁越既定,命诸将取浙东各郡;且对诸将说:“克城以武,安民须用仁。吾师人健康,秋毫无犯,今新取婺州,民苟少苏,庶各郡望风而归。吾闻诸将皆不妄杀,喜不自胜。盖师行如烈火,火烈而民必避;倘为将者,以不杀为心,非惟利国家,己亦必蒙厚福。尔等从吾言,则事不难就,大功可成。”诸将拜受钧旨。便召宁安庆、李相、徐定,问说:“婺州是浙之名郡,必有贤才,尔等可为召来。”徐定答道:“此地有个文士姓王名祎,系金华义乌人。自幼儿生的奇异,他见了元朝政事日非,便隐于青岩山,近因饥馑,徙居婺州。又一个武士,唤帮薛显,原是沛县人,勇略出群,曾做易州参将。他也见世事不好,弃职归山。然而家贫,因以枪刀弓矢教人,今流离在此。倘主公欲见,当为主公请来。”太祖说:“招贤下士,吾之本愿,你可急急去走一遭。”
  徐定出帐前去。宁安庆因进婺州户口文册,共二万七千户,计十二万三千五百余人。明日,徐定请了王祎、薛显二人,早至帐下。太祖今文武官将迎入帐中。太祖见二人超脱,因细问治平攻取之策,二人对答如流,太祖大喜,授王祎参奏大夫,薛显帐前指挥使。自是太祖在婺州半月时光,各处州郡,都望风归顺。乃遣胡深镇婺州;耿炳文镇处州,其子耿天壁守衙州;王世守诸暨;胡大海守金华,其子胡德济守新城。分拨已定,遂率大队人马,向金陵而回。不多日子,却便到了金陵。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诛寿辉友谅称王
  那太祖领了大队人马,自婺州回至金陵,文武官员,出城迎接庆贺,不题。且说江州徐寿辉,有手下陈友谅夺得龙袍、玉带什物,献于寿辉,择日改了国号,即了天子之位。常虑安庆府为江州左肋之地,不可不取。屡屡遣兵命将,皆不得利,寿辉甚是恼怒。一日,早朝已毕,遂遣陈友谅为大元帅,统了十万兵马,驻小孤山。都督倪文俊,领精兵五万,夹攻安庆。那安庆府城,元将姓余名阙,字廷心。世家威武,父亲在庐州做官,遂居住在庐州。元统元年,举进士及第,除授湖广平章,真个是文武全才,元朝第一员臣子。把那徐寿辉麾下攻打的军马七战七败。闻知陈友谅领兵来攻,便纵步提戈,当先出马,与那先锋赵普胜战到八十余合,不分胜败。天晚回兵。将及二更,恰有祝英领兵二十万来接应。陈友谅便叫赵普胜攻东门,倪文俊攻南门,祝英攻北门,自统大兵攻西门,四面如蚁的重重裹来。余阙见西门势头更急,心知寡不敌众,便督敢死士三千,出城与陈友谅对战。从古说得好:“一人拚命,万夫莫当。”那余阙到友谅阵中,奋起生平气力,这些随来的精勇,个个持死杀来,真个是摧枯拉朽,直撞横冲,杀得友谅远走二十里之地。正好追赶,恰听得倪文俊攻破了南门,余阙大惊,把头回看,但见城内火焰冲天,便勒马回兵来救。那友谅也骑马追来,赵普胜、祝英又杀入城中,随行兵将,俱各逃散。余阙独马单枪,与贼死战,身中了十余枪,路至清水塘边,以刀自刎,死于塘内。其妻蒋氏及妾耶律氏,抱了儿子德臣、女儿安安、外甥福童,皆在官署中投水而死。那余阙死时,年才五十有六,著有五经余氏注疏,至今学士遵为指南。葬在南门外。后来太祖一统登基,特嘉其忠,立庙于忠烈坊,岁时致祭,这也不赘。
  且说陈友谅既取了安庆,留旗将丁普郎镇守。自领兵回到江州,朝见徐寿辉,备说安庆已取,留兵镇守一节。寿辉大喜,正将赏功,只见倪文俊出班大喊如雷,说:“攻取安庆,全是微臣之功,不干友谅之力!”寿辉变色,问说:“怎见是卿之功!”文俊奏道:“友谅攻打西门,被余阙领敢死之士三千,出城大战,友谅奔走二十里外。臣率士卒奋勇先登,众所共知,怎说是友谅的功绩?”寿辉大怒,对友谅说:“你为元帅,不能对敌败走,且欲冒领军功,欲学晋时王浑乎?”友谅说:“初时四面攻打,余阙只是固守城池,我们兵马谁敢先登。后来余阙因臣攻西门势急,只得引兵出战,臣假作佯输,哄他来赶,文俊方得领兵人。设奇指示,皆臣之力。”寿辉便叱说:“休得胡说。本当治以军法,姑念汝旧功免死。”即刻令左右拘拿印绶,不许与共军国事;惟今朝参。友谅此时真个是:“地裂无处遮丑面,鬼门难进免羞惭。”退出朝堂,闲住在家,甚是恼恨。
  原来张定边、陈英杰两人与友谅相善,俱有万夫不当之勇。向来彼此依附,往来极密的。一日,友谅接两人到家,说:“寿辉昔日蕲黄起义,今日据有荆、襄地面,坐享富贵,皆出我万死一生之力;今一旦削我兵权,安置私第,真是无义之徒,令人可恼!”定边对说:“‘事有何难,今宅中家兵有五百余人,明早可令暗藏利器,伏于朝外,只唤二人带剑随行。元帅佯言上殿奏事,寿辉必无所备。元帅便可挺剑行事,我二人乘机杀了倪文俊,号令满朝文武,事可顷刻而成。”友谅大喜,说:“若得事成,富贵同之。”二人别去,不题。友谅便令家兵准备器械。
  次日早晨,友谅便把家兵五百,暗暗的四散伏于朝门之外,只引力士二人跟随。依班行礼毕,便挺身上殿,说:“昔日着黄起义,直到如今,无限大功,皆我一身死力成事,今日何故忘我的功劳,夺了我的兵权?”寿辉闻言大怒,喝令左右擒获。友谅便把剑砍了寿辉。倪文俊急夺武士铁挝,还击友谅,早被张定边在后一剑杀死;遂同陈英杰按剑高叫说:“徐寿辉不仁、不义,不足为王;陈元帅英武盖世,才德兼全,我等宜共立为帝,享有大宝。倘有不服者,以文俊为例!”群臣那个敢再作声。那张定边即令扛去了寿辉、文俊尸首,率群臣下殿,呼拜万岁。友谅说:“今日非我忍为此不仁之事,但寿辉负我恩德,吾故仗义行诛。今张元帅扶我为主,卿等俱宜协力同心,铺成大事,所有富贵,我当照功行赏。”群臣听命。当日,友谅立妻杨氏为皇后,长子陈理为太子,以杨从政为大丞相,张定边为江国公,兼掌兵马大元帅,陈英杰为武国公,赵普胜为勇德侯,各兼平章政事。胡美、祝英、康泰三人,守淇都。建都江州,国号汉。颁诏所属州郡,退朝回宫,不题。
  却说陈友谅原是沔阳人,渔家之子。大来做个县吏,嫌出身不大,因弃去了职业,学些棍棒,会徐寿辉起兵,便慨然从之。尝为倪文俊所辱。后来领兵为元帅,与倪文俊争功,便杀了寿辉,害了文俊,自称为汉帝。此时正是至正十九年十二月初旬的事。次日设朝,勇德侯赵普胜出班奏说:“今有池州地界,实为我国藩篱,近被金陵窃据,我国未可安枕,望我王起兵攻之。”友谅准奏。即令普胜为元帅,率兵五万,攻打池州,择日起兵。友谅对普胜说:“金陵人多智勇,猝难取胜。可扬言攻取安庆,使其无备,庶可一鼓而下。”普胜领命,因率兵从南路来寇池州。不一日到城下安营。朱兵镇守池州,向是张德胜、赵忠二人,闻得汉兵猝至,便议道:“此明是袭我无备耳。”赵忠说:“元帅可设备坚守,我当领兵对敌。”次早率兵一千出战,赵忠奋勇先驰,部卒都死力争赴,贼众大败。赵忠乘势追逐,约有五十余里,不意马仆,被贼兵捉去。阵上刘友仁急来救时,又被贼兵万弩俱发,当心一箭,死于阵中。那普胜便领兵周围困了池州,攻打甚急。张德胜在城上,把那飞弩、石炮掷将下来,贼兵虽是中伤,然众寡莫敌。正没理处,只见正西角上一支人马飞奔赶来,摆开阵势。德胜把眼细看,却是俞通海取了黄桥、通州一路,得胜回兵来援。那通海水陆并进,士卒勇敢,普胜只得弃州而遁。通海也因升了签书枢院密事,便与张德胜稍稍叙些心事,即日向金陵而回。
  且说普胜途中闻知俞通海兵已回去,仍复引兵前来攻打。张德胜出兵对敌,普胜败走,德胜飞奔来追,不防普胜放一标箭,正中右腿,德胜负痛奔回,四下里被普胜紧紧围住。却有养子张兴祖对德胜商议,说:“如此重围,急须向金陵求救,方可解脱;不然恐粮草不支,是为釜中鱼矣。”德胜说:“这般铁桶,谁能出去?”兴祖说:“今夜一更,父亲可选精锐兵三百,儿当舍命前往。”德胜依计,草了奏章,至夜付予兴祖,领兵冲出。果然杀透了重围。普胜因见他所部军卒甚是骁勇,也不敢十分赶来。此行却是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太平城花云死节
  那张兴祖领了三百铁骑,连夜冲出重围,离了池州地面,那里有晓起夜眠,浑忘却饥餐渴饮。在路行了一日两夜,方至潜山地界,正遇常遇春领兵巡行,兴祖便具诉危困的事情,遇春说:“我已知之,特来相救。”因对兴祖说:“吾闻汝智、勇,汝须如此先行。”兴祖受计去讫。便令郭英、俞通海、朱亮祖、康茂才,前去四下埋伏。次日,兴祖过了九华山,径到池州与普胜对阵逆战,普胜便来迎敌。未及数合,兴祖勒马就走,普胜料无伏兵,乘势赶来,约及五十余里,日已将西,恰到九华山谷,兴祖便把马转入谷中。普胜心中想道:“这黄头孺儿,恰不是送死么?到了谷中,怕他走到那里去。”纵马正赶得紧,只听得一声炮响,两崖上木石、箭弩、铳炮如飞蝗云集的下来。普胜急待回转,那一彪兵马,旌旗蔽日,尘土遮天,恰是常元帅旗号,只得挺枪来战。未及数合,遇春把旗蠢招动,左有郭英,右有俞通海、廖永忠,前面有朱亮祖、赵庸,后边有康茂才、张兴祖,四面夹攻,贼兵大败,斩二万余人,活捉的也有五千余人。普胜单人匹马,躲在茂林中。次早,收拾残兵,止有一千余人。低头叹气,说:“今日折兵败北,有何面目去见汉王!况汉王立心猜疑,若是回去,彼必不容,不如且走汉阳,使人求救,再作计议。”便使人诣友谅处奏知。友谅大怒,正欲唤取殿前刑官,械送普胜回朝取决,张定边轻声向前,奏道:“普胜奸诈多端,膂力出众,今驻兵求援,是欲观陛下何意耳。若以怒激,他必引兵投降别处,是又生一敌也。主公当以好言语慰之耳。”友谅允奏,因遣人到普胜帐前,说:“元帅之功,吾已素知,必欲即日率兵亲征,元帅可引兵来会。”普胜得报大喜,便率兵驰会江州。友谅见了普胜大喝道:“败兵折将,罪将谁归!左右快推出斩讫报来。”普胜悔恨无及。友谅既杀了普胜,因对众人说:“池州之仇,决当亲征报复。”因令太子陈理守国,以张定边为先锋,陈英杰为副将,张强为参谋,选精兵三十万,战船五千只,刻日离江州,水陆并行,向池州进发。
  不一日,来至采石矶太平府。守将却是花云,并都督朱文逊、签事许援,更深夜静,不提防汉兵直抵矶下,鼓噪而前,惊惶无惜。花云、朱文逊急急忙忙引兵出迎,力战不利,便奔回太平。友谅便乘势追至城下,四面紧围。花云与王鼎、朱文逊分兵拒守。是月十九日,贼将陈英杰舟师直泊城南,士卒缘舟攀尾而上。那王鼎百计力拒,可恨汉兵强盛难支,且战且骂,中枪而死。陈友谅兵奔杀入城。花云间西南城陷,急同朱文逊来救,却遇张定边、陈英杰、张强三人一齐逼攻,云等力不能支,都被钩索缚住。云妻部氏闻夫被擒,便抱了三岁儿子花伟,拜辞了家庙,对众人说:“吾夫忠义,必死贼手,吾岂可一身独存。花氏止此一儿,汝等宜善视之,勿令绝嗣!”言毕投水而死。侍女孙氏大哭,径抱了花伟,逃难去了,不题。
  且说友谅进城,直登堂上,定边拥两将来到阶前。友谅吩咐先将朱文逊斩讫,朝着花云说:“你还欲生乎欲死乎?”花云对天叫道:“城陷身亡,古之常事。你这杀君之贼,谁贪你的富贵,还欲多言。今贼缚我,若我主知之,必砍贼为肉脍。”言罢,大喝一声,把身一跳,那道麻绳尽皆挣断,夺了阶下人手中的刀,便向前来,又杀了五六人。张定边等一齐奋力拿住。友谅便令缚在厅墙之上,着众军乱箭射来。花云至死,骂不绝口,是年方得二十九岁。友谅传令安营。夜至三更,在帐中寝睡不安,只见阴风透骨,冷气侵人,恍惚中忽听得两个人自远而近,渐渐前来,高声说:“友谅,友谅,你这逆贼,快快偿我命来!”友谅近前一看,恰是朱文逊与花云,各带死伤,被他们抱住不放。友谅大惊,极力挣脱,却欲回避,早被花云一箭,正中着左边眼睛,贯脑而倒,大叫一声,醒来乃是一梦。友谅自知不祥。次早对诸将说知,心中正是闷闷不乐,忽报张士诚统兵十五万来取金陵,现在攻打常州。张定边近前,奏说:“此乃上天假陛下取金陵之便也。两虎相斗,必有一伤。陛下但默观动静,若士诚克了常州,乘胜而进,则金陵必当东南之患,我兵乘虚径入,金陵唾手可得矣。今即遣一使,前往吴国通和,然后会同发兵,必成大事。”友谅大喜,遂唤中军参谋王若水,领了健卒数人,前往苏州进发。行有三百余里,忽见当先一队人马,为首一将高叫:“来者何人?”若水答道:“我乃汉王驾下参谋王若水,使吴通好,望乞借路。”那将军大怒,近前大喝一声,竟把若水捉住,王若水连声叫道:“将军饶命!”那将军说:“我与汤和元帅,镇守常州,因不曾与那友谅逆贼交锋,怎么你们悄地犯我太平,把我花、朱二将乱箭射死;今又来与那士诚通好,合兵来攻我们。我华云龙将军,天下闻名,谁人不晓。你却要我假道,且同你去见主公,再作区处。”原来汤和因士诚团打常州,特着华云龙引五百人冲阵,往金陵求援,恰遇着王若水,便捉了解送金陵,不题。
  且说探子打听来情,报与太祖;太祖悉知了底里,就集众将商议,说:“我兵虽有三十万,胡大海等镇守湖广,分去了五万;耿炳文等镇守江阴,分去了五万;常遇春等救援池州,又分去了五万;今在帐下,不过十万有余。彼汉兵三十万,吴兵十五万,合谋来攻打,如何抵敌?”俞廷玉说道:“友谅之兵善水战,深入我境,金陵必危。不若且降,再图后计。”赵德胜说:“不可,不可!主公德被四方,名高天下,岂可称臣逆贼。今钟山险峻,夜观天象,旺气正盛。不若权奔钟山,且为固守,再从别议。”薛显上前说:“此亦不可。金陵根本重地,若弃而为贼有,岂可轻易复得,是与宋时囗帝航海无异也。今城中尚有强兵十余万人,同心协力,战未必不胜,岂可议降议迁!”众论纷纷,莫知所定。旁有刘基笑而不言。太祖便问:“先生何独默然?”刘基说:“主公可先斩议降与议迁钟山的,然后贼可破耳。古人说:‘后举者胜。’宜伏兵示隙以击之。取威制敌,以成王业,正在此际。”太祖叹说:“先生真不在卧龙之下!”即日取金印拜为军师,刘基力辞。太祖说:“方今苍生无主,贼子猖狂,金陵危在旦夕,定赖先生出奇调度,何乃固推?”刘基方肯受命。恰好华云龙入见,备说张士诚分兵三路攻打:吕珍引兵五万困江阴,李伯升引兵五万困长兴,张士诚引兵五万困常州。特奉汤元帅之命,来求救兵。太祖说:“我已遣徐元帅提兵往救,想此时也到了。”云龙又备说途中遇着王若水事。太祖大怒,令武士推若水出帐斩之,便唤指挥康茂才入帐听令。不一会,茂才向前领旨。太祖对茂才说:“陈友谅将寇金陵,吾意欲其速到。向闻汝与友谅称为旧交,可修书一封,遣人诈降,约为内应,分彼分兵三道而来。倘得胜时,当列尔功为第一。”茂才便说:“养子康玉向曾服事友谅,令彼赍书前往,彼必不疑。”太祖大喜。茂才领命而出。不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康茂才夜换桥梁
  那康茂才领了太祖军令,即到本帐修起一封书来,付与康玉,叫他小心前去,不题。却说李善长见太祖如此传令,便问说:“太祖方以寇来为忧,今反诱其早至,却是为何?”太祖说:“大凡御敌,促则变小,久则患深。倘二贼合并来攻,吾决难支。今如此计诱他,友谅必贪得,连夜前来,我自有计破之,士诚闻风胆落矣。”善长极口称妙。
  再说康玉赍了书,径到友谅营前,见了营士卒,备细说有密事奏汉王。守卒报知友谅,友谅认得是康玉,便惊问说:“你随尔主在金陵,今竟到来,欲报何事?”康玉不说,假为左右顾盼之状。友谅知他意思,即令诸人退出帐外,止留张定边、陈英杰二人在旁。康玉见人已退,遂在怀中取书,递与友谅。友谅拆开,读道:
  负罪康茂才顿首,奉启汉王殿下:尝思昔日之恩,难忘顷
  刻。今闻师取金陵,虽金陵有兵三十万,然诸将分兵各处镇守,
  已去十分之八。城中所存仅万,半属老赢,人人震恐。今主公
  令臣据守东北门,江东大桥,乞殿下乘此虚空,即晚亲来攻取,
  当献门以报先年恩德。倘迟多日,常遇春、胡大海等兵回,势
  难得手。特此奉闻,千万台照。
  友谅见书大喜,便问:“江东桥是木是石?”康玉说:“是木的。”友谅说:“你可即回报与主人,吾今夜领兵到桥边,以呼‘老康’为号,万勿有误。事成之日,富贵同之。”因赏康玉金银各一大锭。康玉叩首而归。张定边奏道:“此书莫非有诈么?”友谅说:“茂才与我道义至交,必无有诈。今夜止留陈英杰守营,卿等当随孤领兵二十五万潜取金陵。”吩咐已定,只待晚来行事。
  且说康玉回见太祖,具言前事。太祖拍手,说:“他已人吾掌中矣。”李善长进奏道:“此事尚未万全。若友谅引三十万精锐,径过江东桥来攻清德门,亦是危事!据臣愚见,不若即刻将桥砌换铁石,使友谅到此,顿时起疑心,不敢前进。又于桥西设一空寨,他望见营寨,必然来劫。及至寨中,一无所有,令彼惊疑奔溃。然后四围用火攻击,可得全胜。”太祖大喜,即令李善长如法布置,仍听军师刘基调遣。刘基便登将台,把五方旗号,按方运动,发了三声号炮,击了三通鼓,诸将都到台下听令。刘基传下钧旨,说:“今夜厮杀,不比等闲,助主公混一中原,廓清妖秽,踏平山海,俱是今日打这脚桩;你等显亲扬名,封妻荫子,带砺山河,也俱在今日。施展手段,稍不小心,有违军令,决当斩首不饶。”诸将一一跪说:“愿领钧旨。”刘基便令冯胜、冯国用、丁德兴、赵德胜四将,领兵三千,埋伏江东桥,据虎口城诸处险隘,只等待友谅阵中马乱,便用神枪、硬弩、火炮等物,一齐击杀,任他奔走,不得阻拦,都只在后边追赶;再令华高、赵良臣、茅成、孙兴祖、顾时、陆仲亭、王志、郑遇春、薛显、周德兴、吴复、金朝兴十二员将住,领兵二万,在正东深处埋伏,西对龙江,汉兵若败,他必沿江北走,便可率兵从东攻杀;又令邓愈领兵三万,待友谅兵来,便去劫他老营,截他归路;又令李文忠领兵二万,即刻抄龙江竟人大洋,将汉兵所有船只,尽行拘掠,止留破船三百只于江南边,待他败兵奔渡。太祖听令,便在台下称说:“此举直令片甲不存,军师何以留船与渡?”刘基说:“兵法上说:‘陷之死地,必有生路。’昔者项羽渡河,破釜沉舟,以破章邯;韩信背水列阵,以破赵军,俱是此法。倘汉军三十万逃奔采石,无船可渡,彼必还兵死战,胜败又未可知。惟留此破船,待他争先逃渡,若至江心,我军奋力追赶,破船十无一存,始为全胜。”分拨已定,诸将各自听令行事,不题。
  却说陈友谅亲督元帅张定边,及精锐二十万,待到酉牌时候,都向金陵进发。偃旗息鼓,倍道而行。将及半夜,方到江东桥。友谅便问:“桥是如何?”只听前哨报说:“是铁石造成的。”友谅惊说:“康玉分明说是木头的,何故反是铁石,可再探到前面还有木桥否?”那哨子上前探看良久,回报道:“此桥长二十步,尽是铁石囗砌成,上前去探,更无木桥。”友谅心疑,便自领兵,前行数百余步,只见营鼓频敲。友谅喜道:“此必茂才扎下营寨。”即令张志雄领兵前往,密呼“老康”,以为内应。谁想志雄前至寨口,隔栅遥望,营中并无一个士卒,止是悬羊驾犬、击鼓如雷。领兵急回阻住,备说前事,不可前往,必有伏兵在彼,勿堕奸计。友谅大惊,说:“吾被茂才诱矣。”下令急回兵北走,众军胆碎心惊,奔溃争先。看官看到此想说:“若是陈友谅果有智量,且按兵不动,列阵以待,虽有伏兵,见如此强盛,也决不敢轻犯。”谁知智不及此,只是鼠窜狼奔,那里挡得住。
  此时正值暑热,太祖穿着紫衣茸甲,张着黄罗伞盖,与军师登城,坐敌楼中细细而望。众将见友谅兵马奔溃,急欲出战。军师且下令说:“红日虽升,大雨立至,诸将且宜饱餐,当乘雨而击之……。”说话未完,果然风雨蔽天而来。太祖便击鼓为号,只听得信炮震天,伏兵并起。冯胜、冯国用、赵德胜、丁德兴四将把那火器追击,驱兵来杀。友谅军中,惟有各逃性命,人上踏人的逃走。张定边见事危急,高叫说:“三军体恐,当并力杀出!”这些军士,那里听令。四将分兵两翼而攻,容贼夺路而走,只是随后追杀。友谅急奔走本营。那本营已被邓愈杀入,四围放火,黑焰迷天,十万之师、都皆逃散。友谅领了残兵,只得沿大江岸边奔走。正行之际,当先一路兵截住,为首一员大将,正是康茂才,高叫:“友谅可速来,老康等候多时了。”友谅听了大怒而骂,便叫:“众将中若能擒得此贼,富贵同之。”张定边拍马来迎,茂才横枪敌住,从中大叫麾军奋击。定边力不能支,勒马转走。茂才乘胜追来,活缚将士共二万余人。张志雄、梁囗、俞国兴,解甲投降。陈友谅引兵突围北走。约有二十余里,忽见旌旗盖天,四下金鼓齐鸣,当先排着华高、赵良臣、茅成、孙兴祖等十二员大将,从东驱兵掩杀过来。友谅不敢恋战,便与张定边斜刺杀出。恰遇李文忠、俞通渊等拘掠友谅战船方回,路至慈湖,又是一番鏖战,擒得副将张世方、陈玉等五人。此时友谅军人已死大半,约剩七万有零,沿岸奔走,自分到江边再作区处。那想到江一望,楼船、战舰,十无一全,访问舟人说:“李文忠率了精锐焚掠殆尽。”友谅仰天捶胸,忿叫说:“早不听张公之言,竟至如此!”腰间拔出宝剑,将要自刎,那张定边忙来抱住,劝说:“古之圣人,俱遭颠沛,臣替陛下忍一时之小忿,图后日之大功,未为晚也。”友谅只得上马再行,料得来路已远,再无伏兵,无可从容而行。那想采石矶边,扎驻大营,正是常遇春、沐英、郭子兴、廖永忠、朱亮祖、俞通海、张德胜,倍道从僻路在此阻截,杀得友谅单骑而奔。恰又遇着薛显兵到,大杀一阵,活捉了贼将僧家奴等一十五人。止有张德胜深入贼阵,面中流矢而死。友惊慌忙同张定边逃走,幸得陈英杰领残兵亦至采石,合兵一处,止见破船二三百只,泊在江岸。要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不惹庵太祖留句
  却说陈友谅同张定边逃窜,幸得陈英杰领了残兵,亦到采石矶,合做一处,只见破船二三百只,泊在岸边。友谅且忧且喜,说:“我还有一线之路。”那些军土争先而渡。不移时,常遇春等将,一齐赶杀来到,硬弩、强弓、喷筒、鸟枪,飞也似的打将过来。比至江心,这些破船一半沉没。常遇春鸣金收军,共计斩首一十四万三千余级,生擒二万八千七百余人。所获辎重、粮草、盔甲、金鼓、兵器、牛、羊、马匹,不可胜数。复取了太平城,引兵回到金陵。恰好徐达同华云龙率兵去救常州,与士城连战得胜。士诚见势头不好,便退兵攻打江阴。徐达等随救江阴,正在交兵,忽报友谅大败亏输,士诚心胆俱碎,连夜逃遁,回苏州去了。徐达等也班师回到金陵。太祖不胜之喜,相与设筵,庆贺诸将,各论功升赏有差。
  此时已是暮秋天气,营中无事。太祖吩咐李善长及翰林院,都各做起文书,分驰各处镇守将吏,俱宜趁闲修造兵器、甲胄,练习部下士卒;至于牧民州府,俱要小心抚安百姓。秋收之后,及时播种麦、豆、栽桑、插竹,尽力田亩,毋得扰害民生,以养天和;至于远近税、粮,俱因兵戈扰攘,一概蠲免;所有罪过人犯,除是十恶难赦的,俱各放释回家,并不许连累妻孥,羁糜日月。文书一到,大家小户,那个不以手加额,祝赞太平天下,这也不必赘题。
  忽一日,太祖心下转道:“太平府地界,近为伪汉友谅所陷,至今百姓未知生理如何。”便带了十来个知心将住,潜出府中,私行打探。却到一个庵院住宿,把眼一看,匾额上写着“不惹庵”。迅步走将进去,只见一个老借问道:“客官何来,尊居何处?”太祖也不来应。那老僧又问道:“尊官何以不说居处姓名,莫不是做些什么歹事?”太祖看见桌间有笔砚在上,便题诗一首;
  杀尽江南百万兵,腰前宝剑血犹腥。
  山僧不识英雄汉,只顾哓哓问姓名。写完就走。恰有一个癞狂的疯子,一步步也走进来,替那小沙弥们一齐争饭吃。太祖近前一看,却就是周颠。太祖因问道:“你这几时在何处,不来见我?”他见了太祖,佯痴作舞,口叫“告太平”一会,便塌塌的只是拜。在庵中石砌而道上,把手画一个箍圈,对了太祖说:“你打破一桶。”太祖一向心知他的灵异,便叫随行的一二人,扯了他竟出庵来,把马匹与他坐了,径回金陵而去。那周颠日日在帐中闲耍,太祖也不十分理论。只见一日间,他突突的说:“主公,你见张三丰与冷谦么?”太祖也不答应。他也不再烦。谁想满城中画鼓齐敲,红灯高挂,早报道元至正二十一年岁次辛丑元旦。太祖三更时分,拜了天地神明、宗庙、社稷,与文武百官宴赏。却有刘基上一通表章,道:
  伏维殿下仁著万方,德施四海。如雨露之咸沾,似风雷之
  并震。窃念:伪汉陈友谅,盗国弑君,乃纠伪吴张士诚,残害
  善良,如兹恶逆,不共戴天。望统熊虎之师,扫清妖孽之寇,
  先侵左患,后劫右殃;况观天时,有全胜之机。惟赖宸衷,奋
  神威之用。冒赎严威,不胜惶恐。谨拜表以闻。
  太祖看了表章,对刘基说:“所言正合吾意。”因命徐达掌中军为大元帅,常遇春左副元帅,邓愈右副元帅,郭英为前部先锋,沐英为五军都督点使,赵德胜统前军,廖永忠统后军,冯国用统左军,冯胜统右军。其余将帅俞通海、丁德兴、华高、曹良臣、茅成、孙兴祖、唐胜宗、陆仲亨、周德兴、华云龙、顾时、朱亮祖、陈德、费聚、王志、常遇春、康茂才、赵继祖、杨璟、张兴祖、薛显、俞通源、俞通渊、吴复、金朝兴、仇成、张龙、王弼、叶升等,皆随驾亲征调用。止留丞相李善长、军师刘基、学士宋濂等,率领后军,镇守金陵。
  择日大军进发。刘基等率群臣饯送,随对太祖说:“此行径逆大江而上,从安庆水道,越小孤山直抵江州,以袭友谅之不备。彼着迎战,我当即发陆兵围之;彼若败走,弃江西而奔,主公不必追袭,惟尽收江西诸郡,然后取之未迟。”太祖说:“军师所谕最是,孤不敢忘。”宋濂因仿渔家做一阙,以饯。词说:
  红日光辉万物秀,春风披拂乾坤垢。英雄豪气凌云透,好
  抖擞,长驱虎士除残寇。圣明诛乱将民救,至德仁心天地厚。旌
  旗指处群雄朽,须进酒,玉阶遥献南山寿。
  太祖大喜,即命李善长草记其事,刻时起兵。刘基等送至江岸而别,自去不题。
  太祖不日兵至采石矶,令军士登舟逆流而上。但见江水澄清,洪涛巨浪,风帆如箭。俄报兵至安庆。太祖因留郭英、邓愈分兵一万,攻取安庆。自率大兵,经过鄱阳湖口,前至小孤山。有一员大将:
  身长八尺,阔面长须。一双隐豹的瞳人,两道卧蚕的眉宇。
  不激不随,又似化成王,又似阎罗王,能强能弱,既如佩着革,
  又如佩着弦。提起青龙偃月刀,晃晃(火良)(火良),扫尽环中
  妖孽;跨着赤兔追风马,腾腾烈烈,拓平海内山川。真是人世
  奇男,原说天边灵宿。
  这个将军,你道是谁?就是陈友谅授他做前将军平章指挥使,姓傅,双名友德的便是。当初祖上住在宿州,后来移居颖州,今又徙汤山,傅善人的儿子。他祖上自来好善,施行阴德。一日间,门首忽有一个道人,浑身遍体,都是金箔般装成的光彩,哄动了一街两岸的人,都来看他。傅善人也走出来看看,便问:“师父何来,尊姓大名?一一求教。”那道人说:“我贫道两脚踏地,双手擎天,大千世界,那个不是这庐。方今从山西平阳地方过来,俗姓姓张,人都称我为张金箔。”这善人又问说:“怎么称师父为金箔,其中必有缘故?”那道人又笑了一声,便道:“你定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便脱下了袖摄,叫唤众人,说:“你们午间如若未有米饭的,日来未有柴烧的,家中或有老父、老母、幼女、稚男,没有财物侍养的,或有官司横事没有使费的,都走到我身边来,揭金箔取些用用也使得。”未知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张金箔法显街坊
  那张金箔叫唤,人间若没有钱钞使用,无可奈何的,便到我身边来揭取些金箔,去用用也得。只见那些人一个也不动手来取。那道人又唤道:“还有东来西去、一时没了盘缠的,贫穷落难、一时病死没有葬费的,都可来取些用用。”又叫道:“如有希奇古怪、百计难医的病症也可取些去吃吃。包得你们都好。”如此叫喊了三四遍,那些人都来把他脸上的、或身上的、或腿上的金箔,都去揭取下来。也有重三分的、也有重半分的、也有重一钱的,揭了起去也不见有些疤痕,仍旧见有金箔生将出来。这些人,把金箔放在火中一煎,恰是十成的宝贝,真正好去买卖东西,做正果实用。那善人便向前,问道:“师父,你的功德真是无量;但不知缘何有厚有薄,不同的分量?”那张金箔又道:“这是我因物平分,称他的行事,给付与他的。孔子也曾说:‘周急不继富’。怎么可滥予他。”傅善人便说:“请师父到我家素斋了去。”那道人说:“我也要到你家中一看耍子。”这些街上人来取金的,成千成万,一会儿也都把些去了。那道人穿了袖掇,便同善人走入家里来,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鸟儿,鸦鸦的叫,对善人说:“这是毕月鸟精。我闻你家良善,今日远远的特送与你,晚来自有分晓,公可收取在卧房床帐之内。”善人接了上手,好好的走进卧房,把鸟儿放在帐子内。正好走得出来,见这些取金箔的人,拈香点烛,一齐拥将进来,说:“我们二三十年不好的病,吃这金子下去,没有一个不好。”还有那揭去买菜、籴米的,侍养爷、娘、儿、女的,了结官司的,殡送的,都进来把张椅子摄在厅前中心,众人正好礼拜,一阵风过,那道人不见了。众人说:“从来未见过有这样神异。”各各散去,不题。
  且说傅善人见众人各自回去,走进房中,对了婆婆说了神异,便也同去看帐中鸟儿。那鸟儿驯驯伏伏,也不飞,也不叫,停在帐竿柱上,一眼儿只看他夫妻两个。他二人看了一会,说说笑笑,道:“不知这师父将他送与我们何意。”善人说:“且到夜来再处。”转过身到外边,吩咐司香的,烧佛前午香,只见丫环翠儿说:“外面钱大医,因院君将产,着人送保生丹在此。”善人说:“可多多致谢他。”丫环便出去回复,不在话下。
  看看红日西沉,银蟾东起,不觉又是黄昏时分了。那院君身子甚是不安,却要上床来睡。谁想这鸟儿不住的叫了两声,在帐内飞来飞去,忽然跌在席上,骨碌碌的在席边滚做一团。那院君急把手来捉他,一道清光径从口中直灌进去,吃了一惊。那鸟便不知何处去了。将近半夜,生下傅友德来,甚是奇伟。将及天明,那张金箔直到傅善人堂中叫了恭喜,便说:“不三十年,令郎自当辅佐真主,建立奇功。”遂别了自去。
  那友德长成,果然灵异非常。他见元纲不整,便从山东李善之起兵,剽掠西蜀;后来李善之事败,便下武昌,从了友谅。前日,友谅为朱兵败于龙江,因使友德把守小孤山。他明知友谅所为不正,特来投降。太祖见了他,心中暗喜,便问道:“既为汉将,何以复来?”傅友德拜说:“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昔陈平弃楚,叔宝投唐,皆有缘故。闻殿下神明英武,圣德宽宏,愿竭驽骀,万望不拒。”太祖便授帐前都指挥。即日领兵直抵九江五里外安营,不题。
  且说友谅自龙江败回,懊悔自家远出的不是,因此只守原据地方。只道自不来惹人,人也不来惹他,只与诸姬嫔,每日在宫内饮酒欢歌的快乐。一闻天兵突到,以为从天而下,惊得魂不附体,急召张定边议论抵敌。定边说:“金陵将士,足智多谋,前者三十万兵马人龙江,被他一鼓战败。今孤城弱卒,怎能抵当!倘先困吾城,进退无路了。以当今之计,不如暂幸武昌,以图后举。”友谅依计,即刻传旨,令眷属收拾细软、宝贝,轻装快辇,率近臣今夜开北门,径走武昌权避。
  次日,太祖列阵,叫探子去下战书。探子回报:“城门大开,城中父老皆出城迎伏道左,说:‘汉王昨夜挈官潜遁去了。”’太祖大喜,便率将位数员及文官几人,入城安抚百姓。收获友谅华盖、日月旗伞等物。其余军卒,并不许骚扰地方。次日,留黄胜、章溢镇守。即统本部进至饶州。守将李罗庚开城十里外迎接。因把兵马直趋南昌府。守将王文任,也出城投降。太祖分拨叶琛、赵继祖守南昌;陶安、陈定守饶州。陶安向前,说:“自从主公车驾往返,皆得朝夕依附,今承命守饶州,遂未能日传主公颜色,奈何奈何!”太祖说:“如此重地,非公不可抚理。”陶安拜谢,自去料理府事。只见袁州欧普祥,龙泉彭时中,吉安曾万中等,俱献表纳款。又有康茂才前奉军令,引兵直下蕲黄、兴国、沔阳、黄梅、瑞州等处。谁想各郡闻知大驾亲征,没一处不闻风来降。是日,茂才领全兵而回,尽有江西之地,进帐复命。太祖正在欢喜,却有探子报说:“南昌府原任汉将祝宗、康泰二人,同谋杀了知府叶琛,守将赵继祖,复据了城池,甚是毒害无理。”太祖闻报大怒,便遣徐达、邓愈、赵德胜等,领兵一万,即刻攻复。临行吩咐:“不五日,大队人马便到,尔等宜尽心征捕,毋得走了逆贼。”那徐达星夜兼程而往。不一日,来到南昌,四下里把兵围住,就布起云梯。顷刻间,军士奋勇上城,把视宗、康泰二人捉住,落了囚车。次日,太祖恰好也统兵来到,徐达等出城迎接了,便解送囚犯到太祖面前。太祖吩咐军中设祭,遥望叶、赵二灵所葬之处,将祝宗、康泰,斩首致献讫。因对诸将说:“南昌为楚重镇,又是西南屏藩,今得其地,是陈氏断右臂;而立诚亦为胆寒。”即遣朱文正、邓愈等镇守南昌,自回金陵,不题。
  且说原先太祖下了处州,有苗将贺仁德、李伯之投降。太祖因命耿炳文暂离长兴,来此镇守。后来长兴一带地方,被士诚搅扰,便着孙炎知府事,以元帅朱文刚、王道童等协力抚治。耿炳文仍去镇长兴。那贺仁德、李佑之二人,各怀异心,只恐镇守金华胡大海来援,因是未敢动手。乃密交金华苗将刘震、蒋英、李福,约定彼此各杀守臣,共据其地,以图富贵。刘震等允许,便招集苗兵数百,只乘空隙儿下手。适值二月初九,李伯之、贺仁德、阴谋乘元帅朱文刚与知府孙炎、王道重,在衙设宴,暗率苗兵三千余围定。一声锣响,杀将进来。朱文刚即提剑上马接战,大骂道:“国家何负于汝,汝乎反耶?若不急降,砍汝万段。”李佑之提枪来战,文刚连断其槊。他见势难抵敌,便把手招动,苗兵乱来攒住,文刚转战杀出,不提防贺仁德从后心一枪,坠马而死;王道童亦遇害。仁德把孙炎夫妻二人,幽拘在暗室中,逼他投伏。孙炎自思不久救兵便到,就哄他说:“倘若不杀我,即成汝谋。”李伯之看他终是不屈的心事,因对贺仁德说:“到晚来再处。”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三回 胡大海被刺殒命
  且说李伯之见孙炎终有不屈的光景,恐留着他反贻后患,约莫黄昏时候,将酒一斗、雁一只送与孙炎,说:“以此与公永诀。”孙炎拔剑割雁肉来吃,且举卮酌酒,仰天叹了数声,说:“大丈夫为鼠辈所擒,不及一见明公,在此永诀;然万古之下,芳名自存。恨这贼奴,天兵到来,难逃凌迟碎剐。但笑肉臭,狗都不要吃他!”苗兵大怒,(目真)目而视。孙炎饮酒自若,持剑在手,喝令士卒前向罗跪,吩咐说:“我且死,这身上紫绩裘,乃主公所赐,不得毁乱。”回顾其妻王氏已自缢而亡,遂自刎而死。
  贺仁德、李伯之因据有其城,千户朱绚潜夜驰赴金华,报知胡大海;大海大惊,急命刘震、蒋英、李福等点兵前去拿获逆贼。那刘震向前,说:“此贼全丈标枪,元帅往战,须备弩箭才好!”大海便入帐中,独背自备弩箭,不想蒋英从背后把剑直刺透大海前心,一时身死。次子关住、郎中王恺、总管张诚俱遇害。适有大海长子胡德济在诸暨闻变,便奔到李文忠帐前,诉说前事。文忠即刻点兵攻复,路至兰溪,众贼弃城而走。德济奋力直追,以报父仇。恰好追到一个去处,上临星斗,下(目间)深溪。刘震、蒋英、李福三贼见无去路,也冒死杀来。德济眼到手落,一刀削去,把李福腰斩做两段。刘震正待持枪来刺,那刀头一转,把枪头砍将下来,德济大叫:“贼奴休走!”刘震连人和马跌落深溪,被朱兵乱刀杀死。蒋英自知无用,连忙跳下马来投降,德济说:“杀我父亲,正是你这贼子,不杀你等待何时!”也一刀砍下头来,转马回报文忠,不题。
  却说千户朱绚,见刘震等三贼刺死胡大海,便独马奔出金华。乃潜身到处州地面,纠集向来所与将士,约有兵五六百人,攻打处州。那贺仁德、李佑之,一齐杀出,被朱绚背城而战,径据了城门,不放二贼回城。那二贼只得奔走刘山。朱绚吩咐将士百人,守住四门,前领众军追杀。仁德且战且走,恰巧为马所蹶,被军士活捉了过来。李伯之见捉了仁德,心下自慌,枪法都乱了,急急落荒而逃。朱绚拈弓搭箭,一箭正中佑之咽喉而死。收军回城,把仁德斩首号令,差使报捷金陵。太祖闻报,深羡胡德济为父报仇;朱绚独身恢复,实是难得,各令赏金百两,银五千两,嘉赏功勋,升受有差。因命耿天壁镇守处州。且对军师刘基说:“自随我征战以来,攻城守隘,死于国事者,皆忠义之臣,不可不封,以奖励将士。”即唤工作局设庙于金陵城,塑耿再成、胡大海、廖永安、张德胜、桑世杰、花云、朱文逊、朱文刚、孙炎、叶琛、赵继祖等像,论功追封,岁时剿已,不题。
  却说花云的侍女孙氏,见主母都氏身死,便抱了三岁孩儿花炜逃难,谁想被友谅部下百户王元所掳。元见孙氏色美,强纳为妾。孙度不从,必与此儿同被杀害,因不得已从之。后来友谅侵人龙江,王元往江州运粮,因挚孙氏与妻李氏同住。花儿昼夜啼哭,妻李氏甚恶之,欲置之死。孙氏跪位,说:“万望夫人怜悯勿杀,妾当丢在草野之中,把人抱去,乃是夫人天地之德。”李氏听了,吩咐:“抱了去,可就来。”孙氏出门,抱至江边,拜告了天地,说:“花云是个忠义好汉,死节而亡。天如怜念忠魂,俾其有后,顷刻之间,当有舟师救渡;倘命或该绝,妾身当抱此儿,共赴江水,葬于鱼鳖之腹……”言未了,只见芦苇中簌簌的响,有一个人似渔翁打扮,出来备问其故,孙氏对他说知,渔翁嗟叹不已,便说:“我当为你哺育此儿。”因引孙氏到家中。孙氏细细看了所在,认识了东西南北,便在身上取出金环一只、银驯一只,与渔翁,说:“此物权为收养之资,后日相逢,当出环钏配合为记。”再四叮咛,洒泪而别。仍归王元家中,服事正室李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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