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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_6 马克·吐温 (美)
  “哈,你不是说,只要有人把床往上一提,脚镣就能往下掉么?”
  “啊,哈克·芬,你这话真是活象你这样的人说的。你遇到一件事,就会象一个上幼儿园的小孩子那样对待它。难道你从没有念过那些书?——难道没有念过有关屈伦克伯爵,或者卡萨诺伐,或者贝佛努托·契里尼,或者亨利第四这类英雄好汉的书①?有谁听说过曾有人用老娘们的那套办法去救出一个囚犯的?那可不行。凡是赫赫有名的人,他们一个个都是这么干的,把床腿给锯成两截子,让床照原样放在那里,把锯下的木屑吞下肚去,好叫人家无从找到。在锯过的地方呢,涂上泥和油,好叫眼睛最尖的人也看不出一点儿锯过的痕迹,还以为床腿还是好好的。随后,到了夜晚,你把一切都准备好了,就对准床腿那么一踢,床腿的一截子给踢到了一边,那脚镣就脱落了,就大功告成了。此外不用忙别的什么事,只消把你的绳梯拴在城垛上,顺着它爬下去,然后在城墙里摔坏了腿——因为,你知道吧,那绳梯短了十九英尺——好,你的马,你忠实可靠的亲随正守在那里,他们连忙把你给打捞起来,扶你跨上马鞍,你就飞奔而去,去到你的老家朗格多克或者纳伐尔,或者别的什么地方。这才叫有声有色哩,哈克,我多么希望小屋下面有个城墙啊。到了逃亡的那个晚上,要是有时间,让我们挖出一个城壕来。”
  ①诺顿版注:以上四人都曾试图冒险越狱,或越狱成功,或失败。屈伦克伯爵是菲特烈大帝的重臣;卡萨诺伐为意大利有名的情人;契里尼为著名雕刻家;亨利第四为法国国王。
  我说:
  “我们要个城壕干什么?我们不是要从小屋下面让他象蛇一般偷偷爬出来么?”
  可是他根本没有听到我说的话。他把我啊以及其它的一切全都忘得一干二净。他手托住了下巴颏,陷进了沉思。没多久,他叹了一口气,摇摇脑袋,随后又叹起气来。他说:
  “不,这个行不通——这样干还没有必要。”
  “干什么?”我说。
  “啊,把杰姆的腿给锯断。”他说。
  “我的老天!”我说,“怎么啦?根本没有必要这么干嘛。
  你要锯断他的腿,究竟又为的什么呢?”
  “嗯,有些顶出名的人物便是这么干的。他们无法挣脱锁链,便干脆把手砍断了逃走。砍断腿相比起来要更好一些。不过我们得把这个放弃掉。拿这回的事来说,还没有这样干的必要。再说,杰姆是个黑奴,对必须这样干的原因也无法懂得。这是在欧洲流行的风俗嘛,所以我们只得放弃。不过有一件事非办不可——他必须有一根绳梯才行。我们不妨把我们的衬衫撕下来,便能不费事地给他搞一根绳梯。我们可以把绳梯藏在馅饼里给他送去。人家多半是这么干的。比这还难吃的馅饼我也吃过。”
  “啊,汤姆·索亚,你说到哪里去了啊,”我说,“杰姆根本用不着绳梯啊。”
  “他非得用绳梯不可。看你说的。你倒不如说,对这个你还一窍不通。他非得有一根绳梯不可,人家都是这么干的嘛。”
  “你得说一说,他用这个能干些什么啊?”
  “干些什么?他不妨把这个藏在褥子底下,不是么?他们都是这么干的。他就得也是这么干。哈克,你啊,仿佛总不肯按照规矩办事。你总喜欢搞些新花样。就算这个他派不上用处吧,在他逃走以后,这个不还是留在床上,也就成了一个线索么?你以为他们不是都需要线索么?当然,他们都需要。你怎么可以不留下点线索呢?不然的话,岂不是叫人急得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么,你说是不是啊?这样的事,我可从没有听说过。”
  “好吧,”我说,“如果这是规矩,那他就准得有一根绳梯。那就让他有一根吧。因为我并不退回到不按规矩办事的地步,不过嘛,还有一件事呢,汤姆·索亚——要是得把我们的衬衫给撕下来,给杰姆搞一根绳梯,那萨莉姨妈肯定会找我们算帐,这是可以断得定的。依我看,用胡桃树皮做成一挂绳梯,既不用花什么钱,又不用糟塌东西,也一样可以包在馅饼里,藏在草垫子底下,跟布条编的绳梯一个样。至于杰姆,他并没有什么经验,因此他不会在乎究竟是什么一种——”
  “哦,别胡说了,哈克·芬,我要是像你那样缺乏知识的话,我宁愿不则声的——我就会这么做。可有谁听说过,一个政治犯竟然从一根胡桃树皮做的绳梯逃跑的?啊,这简直荒唐透顶。”
  “那好吧,汤姆,就照你自己的路子办吧。不过嘛,要是你听从我劝告的话,你会赞成由我从晒衣绳上借条把床单。”
  他说这也行。并且这引发了他另一个想法,他说:
  “顺便还借一件衬衫吧。”
  “要一件衬衫干什么,汤姆?”
  “为了让杰姆在上面写日记。”
  “记你奶奶的日记——杰姆连字也不会写啊。”
  “就算他不会写吧——他可以在衬衫上做些符号,不是么?只要我们用一只旧白铁皮调羹,或者用一片箍桶的旧铁条为他做一枝笔就行了。”
  “怎么啦,汤姆,我们不是可以从鹅身上拔一根毛,就能做成一枝更好的笔,并且更快便能把笔做成么?”
  “囚犯可没有鹅在地牢周围容他拔毛做笔啊,你这个笨蛋。他们总是用最坚硬、最结实、最费劲的东西,象旧烛台啊,或是能弄到手的别的什么东西,用来做成笔。这就得花好多个星期、好多个月才能锉成笔,因为他们非得在墙上锉。就算是有一枝鹅毛笔吧,他们也不会用,因为这不合乎规矩嘛。”
  “好吧,那么,我们用什么来给他做成墨水呢?”
  “很多人是用铁锈和眼泪做的。不过那是庸庸碌碌之辈和娘儿们的办法,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用的是他们自己身上的鲜血。这是杰姆可以干的。在他要送出具有一般神秘性质的小小的通常的信息,将叫全世界都知道他如今被囚在何地何处,他就可以用叉子刻在一只白铁盘子背后,并且把这个从窗子里扔将出来。铁面人①就是这么干的,这也是个顶呱呱的办法哩。”
  ①诺顿版注:这是汤姆喜爱的又一个传奇人物。大仲马在《勃拉格龙伯爵》中写他是个神秘人物,戴铁的面罩,1703年死于巴黎的巴士底监狱。
  “可杰姆并没有白铁盘子啊,他们是用平底锅给他送吃食的。”
  “这不费事,我们可以给他几只。”
  “没有人看得懂盘子底上的东西嘛。”
  “这无关紧要,哈克·芬。要紧的是他必须在盘子底上写好了,然后扔将出来。你根本不必非得读懂不可。囚犯在白铁盘子上或者在别的东西上写的,你看不懂的,要占半数呢。”
  “那样说来,白白扔掉些盘子有什么用处呢?”
  “啊,谁管这些闲事,又不是囚犯自己的盘子。”
  “可盘子总是有主的,不是么?”
  “好吧,有主又怎么样?囚犯哪管那是哪个人的——”
  他说到这儿就收住了,因为我们听到了吃早饭的号角声吹响了。我们就跑回家来。
  那天一个上午,我借了晒衣服绳子上一条床单和一件白衬衫。我又找到了一只旧口袋,就把这些东西装了进去。我们又下去找到了狐火,也放到了里面。我管这个叫借,因为我爸爸一向这么个叫法。不过汤姆说,这不是借,是偷。他说他是代表了囚犯的,而囚犯并不在乎自己究竟是怎样把一件东西弄到手的,反正弄到了手就是了,也没有谁会为这个怪罪他。一个囚犯,为了逃跑而偷了什么,这不叫犯罪。因此,只要我们是代表了一个囚犯的,那么,为了叫我们逃出牢笼,凡是有用处的,都可以偷,并不算什么犯罪。汤姆这么说。说这是他的正当权利。因此,当我们是代表了一个囚犯的,那我们就完全有这个权利偷这里任何有一点点儿有用处的东西,为了好逃出牢狱。他说,要是并非囚犯的话,那就大不一样了。一个人不是囚犯却偷东西,那他便是一个卑鄙下流的人。因此我们认为,这里手边任何一样东西,我们都可以偷。可是在这么讲了以后,有一天,他跟我庸人自扰地吵了一架。那是我从黑奴的西瓜地里偷了一个西瓜吃了,他逼着我前去,还给了黑奴一角钱,也没有对他们说明是付的什么钱。汤姆说,他的本意是说,我们能偷的,是指我们需要的东西。我说,那好啊,我需要西瓜嘛。不过他说,我并非为了逃出牢狱而需要这个,而不同之处,恰恰正是在这里。他说要是我需要一个西瓜,以便把小刀子藏在里面,偷偷送给杰姆,用来杀死看守监狱的,那就是完全正当的了。因此,我也就没有多说什么,尽管要是每次有机会能饱餐一顿西瓜,却非得要我这么坐下来,仔细分辨其中像一根头发丝那样的差别,那我就看不出代表囚犯有什么好处了。
  好,我刚才说了,我们在那个早上在等着大伙儿一个个开始干正事了,在场院四周也看不到人影了,汤姆就把那个口袋带进了披间。我呢,站在不远的地方,替他放风。随后他出来了,我们便跑到木材垛上,坐下来说起话来。
  “眼下一切都搞得顺顺当当的,除了工具一项。那是容易解决的。”
  “工具?”我说道。
  “是的。”
  “工具,干什么用?”
  “怎么啦?挖地道啊。我们总不能用嘴巴去啃出一条道儿来叫他出来,不是么?”
  “那儿不是有一些旧的铁镐等等东西,能挖成一个地道么?”我说。
  他转过身来看着我,那神情仿佛是在可怜一个哭着的娃娃似的。他说:
  “哈克·芬,你难道听说过有一个囚犯用铁铣和镐头,以及衣柜里的所有现代工具,用来挖地道逃出来的么?我现在倒要问问你——如果你头脑还有点儿清醒的话——这样一来,他还能怎么轰轰烈烈表演一番,显出他的英雄本色?哈哈,那还不如叫人家借给他一把钥匙,靠这个逃出来算了。什么铁铣、镐头——人家才不会拿这些给一个国王呢。”“那么好吧,”我说,“既然我们不要铁铣和镐头,那我们究竟要些什么呢?”
  “要几把小刀。”
  “用来在小屋地基下面挖地道?”
  “是的。”
  “啊哟!这有多蠢!汤姆。”
  “蠢不蠢有什么关系,反正该这么办——这是规矩。此外并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反正我从没听说过。关于这些事,能提供信息的书,我全都看过了。人家都是用小刀挖地道逃出来的——你可要注意挖的可不是土,而总是坚硬的石头。得用好几个星期又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哩,硬是没完没了。就拿其中一个囚犯为例吧,那是在马赛港第夫城堡最深一层地牢里的囚犯。他就是这样挖了地道逃出来的。你猜猜,他花了多少时间①?”
  ①诺顿版注:这是汤姆受到大仲马影响的又一个例子。这一次是指其名著《基度山伯爵》中的主人公。
  “不知道。”
  “那就猜一猜吧。”
  “我不知道。一个半月?”
  “三十七年——他逃出来时发现自己到了中国。这才是好样的。我但愿如今这座地牢底下是硬邦邦的石头。”
  “杰姆在中国可不认识什么人啊。”
  “那有什么关系?哪一个在中国也没有熟人嘛。不过,你总是说着说着就偏到枝节问题上去。为什么不能紧紧抓住主要的问题不放?”
  “好吧——我并不在乎他从哪里出来,反正他是出来了,可杰姆还没有。不过有一点可不能忘了——要杰姆用小刀子挖了逃出来,年纪太大了。他活不了这么久。”
  “不,他会活这么久的。挖土质的地基,要不了三十七年,对吧?”
  “那要多久呢,汤姆?”
  “嗯,我们不能冒时间太长的风险,因为西拉斯姨父也许不用多久便能从新奥尔良得到下游的消息。他会得知杰姆不是从那里出来的。那他第二次便会登广告,招领杰姆,或者采取其它类似的行动。因此我们不能冒那种风险,也就是按常理,该挖多久便挖多久。按理说,我看啊,我们该挖好多年,可是我们办不到啊。既然前途难卜,我建议这么办:我们事实上是马上挖,或者尽快挖。在这以后,我们不妨只当是我们已经挖了三十七年才挖成的。随后,一旦有紧急情况,我们就把他给拖出来,赶紧把他送走。是啊,依我看,这是最妥当的办法。”
  “好,这话有点道理,”我说,“‘只当是’不费什么劲,‘只当是’不会惹出什么麻烦来。如果这是必要的话,我并不在乎‘只当是’已经挖了一百五十年。而且一旦动手以后,我也不会觉得太累人。我这就去,去把两把刀子偷得来。”
  “偷三把,”他说。“得用一把做成锯子。”
  “汤姆,也许我这么说有点儿不合规矩,犯忌讳,”我说。“在那个熏肉房后边防雨板下面,有一根长了锈的锯条哩。”
  他的脸色有点儿疲倦,鼓不起精神。他说:
  “哈克啊,要想教你多学一点东西,可就是白费劲啊。快去吧,去把小刀偷来——偷三把。”我便按照吩咐办了。
  第三十六章
  那天晚上,估计大家都熟睡了,我们便顺着避雷针滑了下来,躲进那个披间,把那一堆烂木头狐火取出来,就动手干了起来。我们把墙根底下那根横木的中段前面的东西搬开,清出了四五英尺宽的一块空地。汤姆说,他现在的位置恰好是在杰姆床铺的背后,我们就该在下面挖起来,等到我们一挖通,在小屋里的人谁也不会知道下面有个洞,因为杰姆的被单快要垂到地上了,你得把被单提起来仔细地看,才能看到地洞。因此我们便挖了又挖,用的是小刀,一直挖到了半夜。到那个时辰,我们累得要死,两手也起了泡,可是还见不到有什么进步。最后,我说:
  “这可不是要三十七年完工的活。这是要三十八年完工的活,汤姆。”
  他没有说话。不过他叹了一口气,没多久,便停挖了。隔了一会儿,我知道这是他在思索了,他才说:
  “这样不行,哈克,这样行不通。要是我们是囚犯,那就行得通。因为我们要干多少年便有多少年,用不到着急。每天,趁着监狱看守换班的当儿,只能有几分钟的时间挖掘,因此我们的手也不会起泡,我们就可以一直挖下去,一年又一年地挖得好,挖得又合乎规矩。不过如今我们可拖不得,得赶紧,我们没有时间好浪费的了。要是我们再这么干一个晚上,我们就得歇上一个星期,手上的伤才能养好——不然的话,我们的手连这把小刀也都不敢碰一碰了。”
  “那我们该怎么办,汤姆?”
  “我来告诉你吧。这当然是不对的,也不道德,我也不喜欢靠了这个逃出去——不过如今也只有一条路了。我们只能用镐头挖,把他给弄出去,‘只当是’用小刀挖的。”“你这才象句话!”我说。“你的脑瓜子水平越来越高啦,汤姆·索亚。”我这么说。“镐头才能解决问题嘛,合乎道德也罢,不合乎道德也罢。对我来说,我才不管道德不道德呢。我偷一个黑奴,或者偷一只西瓜,或者主日学校的一本书,我并不操心该怎样偷,反正偷就是了。我要的是我的黑奴,或者要的是我的西瓜,或者我的主日学校的书。如果镐头是最容易弄到手的东西,我便用它来挖那个黑奴,或者那只西瓜,或者那本主日学校的书。至于那些赫赫有名的人物怎么个看法,我才不管呢。”
  “嗯,”他说,“拿这样一件事情来说,镐头和‘只当是’是情有可原。要不是这样,我就不会赞成,也不会站在一旁,眼看规矩遭到破坏——因为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一个人如果有知识,有识别的能力,就不会干错事。拿你来说,你靠了镐头,把杰姆挖掘出去,又并没有‘只当是’什么的,那行,因为你不知道识别嘛。可是如果是我,那就不行了,因为我有识别的能力嘛。给我一把小刀。”
  他有他自己那一把,可是我还是把我的小刀递给了他。他把小刀往地上一摔,并且说:
  “给我一把小刀。”
  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不过我在当时便思索起来了。我在那堆破烂的农具里翻了一下,找到一把尖嘴镐,递给了他。他接过去了,干起来了,一句话也没有说。
  他就是这么特特别别。一脑子原则。
  我找到了一把铁锹。我们两个就你一镐,他一锹地干了起来。有时把工具倒一下,活儿干得飞快。我们使劲干了半个钟头左右,这是我们能使劲使到最高限度了,不过挖的地方倒也挖得有了个洞的模样。我上楼以后,朝窗外一望,只见汤姆拼命抱住避雷针往上爬,可是怎么也爬不上来。他的双手尽是泡。后来他说:
  “不行啊,爬不上啊。你看我该怎么办才好?你想不到别的法子么?”
  “有法子,”我说,“不过依我看,怕不合规矩。走楼梯上来嘛,‘只当是’爬避雷针上来的。”
  他就这么上来了。
  第二天,汤姆在屋里偷了一只调羹和一座铜烛台,为了给杰姆做笔用的。还偷了六支蜡烛。我呢,在黑奴小屋四周转,等待机会,偷了三只洋铁盘子。汤姆说这些还不够用的。不过我说,杰姆摔出来的盘子不会有谁看见,因为盘子落到窗洞下面野茴香和曼陀罗草丛里,——我们可以捡回来,他可以再使。这样,汤姆认为满意了。随后他说:
  “眼下该研究的问题是怎样能把东西送到杰姆手里。”
  “洞一挖通,”我说,“就把东西往洞里送。”
  他表现出不屑一听的架势,还说,可有谁曾听到过这样的馊主意。接下来,他自个儿思索开来了。后来他说,他想出了两三条路子,不过暂且还不忙决定哪一种好。他说,还得先通知杰姆一下。
  当天晚上,我们在十点钟以后,顺着避雷针滑了下去。还顺手偷了一支蜡烛。我们在窗洞口一听,只听得杰姆在打呼噜,我们就一抬手把蜡烛扔了进去。可是这并没有弄醒杰姆。随后我们抡起镐头和铁铣猛干了起来,大约两个半钟点以后,大功便告成了。我们爬到了杰姆的床底下,这样进了小屋。摸了半天,才摸到了蜡烛,点了起来。我们在杰姆边上站了一会儿,见到他那样子还挺健旺。随后我们轻轻地、慢慢地把他推醒了。他见到我们,高兴得快要哭出来,叫我们乖乖、宝贝等等他能叫出来的种种亲热的称呼。他还要我们找一只凿子,把腿上的镣铐给打开,并且不要耽误时间,马上逃出去。不过汤姆对他说了为什么这样不合乎规矩。汤姆还坐了下来,详详细细讲了我们的计划的方方面面。还说明,万一情况有变,我们会怎样立时立刻对计划进行改动,完全不用害怕,因为准会想尽办法,确保他逃出去。杰姆便说这样很好。我们就坐在那里,谈了一阵过去的事,汤姆也提出了一些问题询问他。后来杰姆说,西拉斯姨父每隔一两天来一回,跟他一起作祷告,萨莉阿姨也来看他过得是不是舒服,吃得饱不饱,两人都和善得无以复加。汤姆说:
  “现今我知道该怎样安排了。我们要通过他们把有些东西送给你。”
  我说,“这样可使不得,这种办法可是最笨不过的办法。”不过我的话他只当耳边风,还是他干他的。一旦主意已定,他就是按他的老路子办。
  所以他就对杰姆说了我们准备怎样通过给他送吃食的黑奴纳特,把绳梯馅饼等等东西偷偷送进来,要他随时注意,千万不要大惊小怪。他打开这些东西时,别叫纳特看见。我们还打算把一些小玩意儿塞进西拉斯姨夫的口袋里,他务必把这些东西偷到手。我们还打算一有机会,把一些东西拴在萨莉阿姨的围裙带子上,或者放进围裙口袋里,还会设法告诉他,那是些什么东西,有什么用途。他还对杰姆说,该怎样在他的衬衫上,蘸着他自己的血写下日记,如此等等。他对他讲的这么多种种的事,杰姆多半听了莫名其妙,不过他承认,我们是白种人,懂得的比他多,因此他也就满意了。还说他一定一一按汤姆的话去做。
  杰姆有的是玉米轴烟斗和烟叶子,因此我们在那里快快活活地聊了一阵,随后从洞中爬了出来,回屋里睡觉。两只手呢,磨破了好几处,乍一看,仿佛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汤姆兴高采烈,说这是他平生最开心也最用脑筋的一段时光。还说,只要他能想出个法子,我们便能一辈子干到老死,让儿辈把杰姆搭救出去。因为按照他的想法,杰姆会越来越习惯于这样的生活,也就越来越喜欢这样的生活。他说,这么一来,便可一拖拖到八十年,从而成为历史上的最高纪录。他还说,这能叫我们这些有关的人一律都成为赫赫有名的人物。
  到早上,我们走出去,到了木材垛那边,把那座黄铜烛台砍成几小截,汤姆把这一些和一把锡镴调羹放进了自己的口袋。随后我们到了黑奴的小屋,由我把纳特的注意力引开,汤姆把一小截烛台塞在给杰姆送饭的锅里一块玉米饼中间。我们和纳特一块儿去小屋,看这办法灵不灵。果然这办法灵得很哩。杰姆一口咬下去,烛台几乎把他的牙给崩飞啦,世上恐怕没有比这更灵的办法了。汤姆就是这么说的。杰姆呢,他装做若无其事,仿佛只是吃到了一粒小石子之类的东西。你知道的,吃面包时往往难免会吃到小粒石子。不过,在这以后,杰姆吃东西时,总是先用叉子戳个三四处再吃。
  我们正在不明不暗的披间里站着,忽然有几条狗在杰姆床底下钻了出来,并且越聚越多,后来一共有十一只之多,挤得连呼吸的余地都快没有了。天呀,我们忘了把披间的门关上了。黑奴纳特呢,只听得叫了一声“妖魔”,便昏倒在地,倒在狗群里,开始呻吟,仿佛快死的一般。汤姆砰地推开了门,把给杰姆的肉往门外扔了一块出去,狗纷纷去抢,汤姆紧跟着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把门关上。我知道披间的门他也关上啦。随后他又去对付那个黑奴,好言安慰他,亲热地拍拍他,还问他是不是他自以为又看到了什么。他站起身来,朝四下里眨了眨眼睛说:
  “西特少爷,你一定会说我是个傻瓜。不过,如果我不相信自己确实见到了一百万只狗,或是魔鬼,或是别的什么,那就叫我当场使(死)在这儿。我确实看到了的,千真万缺(确)。西特少爷,我觉着他们——觉着他们在我眼前,他们扑到了我身上。该死的东西,我要是有一回能抓住这些妖魔中的一个那才好呢——哪怕只抓住一回——那就好啦。不过,顶好还是它们别来缠住我,那就好啦。”
  汤姆说:
  “好吧,我来跟你讲讲我是怎么看的吧。是什么原因叫他们在逃亡的黑奴吃早点的时候到这儿来的呢?这是因为他们饿了,这就是原因所在。只要你能给他们做一个妖魔馅饼就行了。你该做的就是这个。”
  “可是天啊,西特少爷,叫我怎样做一个妖魔馅饼呢?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啊。我过去连听也没有听说过这样一种东西啊。”
  “那好吧,我来替你做。”
  “真的么,我的好少爷——你肯?我要巴(趴)到地上给你磕头!”
  “好吧,看在你的面上,我来做。你对我们这么好,还带我们来看这个逃跑的黑奴。不过你得非常小心才好。我们过来时,你就该转过身子去。不管我们把什么东西放到锅子里去,你看见了也不许跟人家说。杰姆打开锅子的时候,你也不准看——看了怕会出什么事,这在我也说不准。顶顶要紧的是,你别去碰那些妖魔鬼怪的东西。”
  “我哪敢逢(碰),西特少爷?看你说的。我连手指也不敢逢(碰)一逢(碰)。就是给我一百万亿块大洋,我也不会逢(碰)一逢(碰)哩。
  第三十七章
  这样就把一切安排好了。我们便走了出来,到了场院里的垃圾堆那里。这家人的旧皮靴啊、烂布头啊、碎瓶子啊、旧白铁什物啊这类破烂都扔在那儿。我们翻捡了一阵,找到了一只白铁做的旧洗碗盆,把盆子上的洞洞尽可能堵好,用来烘饼子。我们下到地窖里去,偷偷装了一盆面粉,随后去吃早点,又找到了几只小钉子。汤姆说,这些钉子,囚徒可以用来在地牢墙上刻下自己的名字、自己的愁苦。他把一只小钉放到了搭在椅子上的萨莉阿姨围裙口袋里。另一个塞在柜子上搁着的西拉斯姨父的帽箍里。这是因为我们听到孩子们说,说他们的爸爸妈妈今早上要去到逃亡黑奴那间屋去。随后我们去吃早饭。汤姆又把一只调羹放到西拉斯姨夫的上衣口袋里。萨莉姨妈还没有到,我们只得等一会儿。
  她一来,便气呼呼的,脸涨得通红,一肚子火,几乎连做感恩祷告都等不及似的。随后她一只手端起咖啡壶哗哗地给大家倒咖啡,一只手用套在手指上的顶针给身边最近的一个孩子脑袋上一个爆栗,一边说:
  “我上天入地找了个遍,也没有找到。你那另一件衬衫怎么一回事啦?”
  我的心往下一沉,沉到了五脏六肺的底下去了。一块掰下的玉米饼皮刚进我的喉咙,可在半路上一声咳嗽,啪地喷了出来,刚巧打中了对面一个孩子的眼睛,疼得他弓起身子象条鱼虫,疼得他哇地一声大叫。这一声啊,可比得上印地安人打仗时的吼叫声。汤姆的脸色马上发青,大约有十五秒钟这么久,情势可称非常严重。这时候啊,我恨不得有个地缝好钻。不过在这以后,一切重归于平静——刚才是事出突然,害得我们吓得慌了神。西拉斯姨父说:
  “这太过于离奇啦,我委实弄不懂。我记得清清楚楚,明明是我脱了下来,因为——”
  “因为你身上只穿了一件。听听这个人说的什么话!我知道你脱了下来,知道得比你那个晕晕沉沉的脑袋还清楚些。因为昨天还在晾衣绳上——我亲眼看到的。可是却不见啦——说长道短,一句话,便是这回事。现在你只好换那件法兰绒红衬衫,等我有工夫再给你做一件新的。等做好的话,那就是两年当中给你做的第三件了。为了你穿的衬衫,就得有人忙个不停。你这些衬衫是怎么穿的,我实在弄不懂。这么大年纪,你也该学着点管管好了吧。”
  “这我懂,萨莉,我何尝不注意。不过这不能光怪我嘛。你知道,除了穿在身上的以外,我既见不到,也管不着嘛。再说,就是从我身上脱下来的,我看我也从没有丢掉过啊。”“好吧,西拉斯,要是你没有丢过,那就不是你的过错了——依我看,你要是存心丢的话,你是会丢的。再说,丢的也不光是衬衫啊。还有一把调羹不见了,而且还不只是这个。原本是十把,如今却只有九把。我看,是牛犊子搞走了衬衫,不过牛犊子可决不会搞走调羹啊,这是断得定的。”
  “啊,还丢了什么,萨莉?”
  “六根蜡烛不见啦——这是怎么回事。耗子能叼走蜡烛,我看是耗子叼走的。我一直奇怪,它们怎么没有把这儿全家都给叼走,——凭了你那套习性,说什么要把耗子洞全都堵死,可就是光说不做。耗子也实在蠢,要不,耗子真会在你头发窝里睡觉了。西拉斯——而你也不会发觉。不过嘛,总不能怪耗子叼走了调羹吧,这我有数。”
  “啊,萨莉,是我有错,这我承认。我疏忽大意了。不过我明天准会把洞给堵死。”
  “哦,我看不用急,明年还来得及嘛,玛蒂尔达安吉里娜·阿拉明达·费尔贝斯!”
  顶针叭地一敲,那个女孩赶紧把爪子从糖盆子缩了回去。
  正在这时,黑女奴走上了回廊说:
  “太太,一条床单不见了。”
  “一条床单不见了?啊,老天啊!”
  “我今天就去把耗子洞给堵死。”西拉斯姨父说,一脸愁苦相。
  “哦,给我闭嘴!——难道你以为是耗子叼走床单,丢到哪里了,莉兹?”
  “天啊,我实在不知道,萨莉太太。昨天还挂在晒衣绳子上,可就是不见了,已经不在那儿啦。”
  “我看是到了世界末日啦。我一生当中,从没见过这样的日子。一件衬衫,一条床单,还有一把调羹,还有六根蜡——”
  “太太,”来了一个年轻的黑白混血儿丫头,“一只铜烛台不见了。”
  “你们这些娘儿们,给我滚,要不,我可要骂你们一顿啦。”
  她正在火头上。我想找个空子,偷偷出去,到林子里一钻,等风头过去。她却一直在发作个不停,光她一个人几乎闹翻了天,大伙儿一个个缩头缩脑,不则一声。后来,西拉斯姨父,那样子傻呼呼的,从自己口袋里东摸摸、西摸摸,摸出了一把调羹。她马上停住了,嘴巴张得大大的,举起了双手。我呢,恨不得往地缝里钻。不过,没多久就好了,因为她说:
  “不出我的所料。啊,调羹一直在你的口袋里,这样说来,别的一些东西也在你手里吧。调羹怎么会到了你的口袋里呢?”
  “我确实不知道啊,萨莉,”他带着道歉的口气说。“不然的话,我早就会说了。早饭以前,我正在研读新约第十七章①。我想我是无意之中放了进去,还以为放的是新约呢。肯定是这样,因为新约不在这里。不过我倒要去看一下,看新约在不在我原来放的地方。我知道我并没有把调羹放进口袋里。这样会表明,我把新约放在了原处,拿起了调羹,随后——”“哦,天啊,让人家清静一下吧!出去!你们这些讨厌鬼,连大带小,都给我出去,在我静下心来以前,别来打搅我。”
  ①诺顿版注:《新约·使徒行传》写书中的赛拉斯被罗马长官“下在监牢里”,马克·吐温意在讥刺本书中的赛拉斯把黑奴关了起来。《文库》本注:马克·吐温认为《使徒行传》谴责奴隶制。
  我听到了她说的话。要是她这是自言自语,我也能听得清,更何况这是说出了口的了。我便站了起来,听从了她的话。即便我是个死人吧,我也会这么干的。我们穿过起居间的时候,老人他拿起了帽子,小钉子便掉到了地板上。他只是捡了起来,放在了壁炉架上,没有则声,便走了出去。汤姆亲眼看到了他这些动作,想起了调羹的事,便说:“啊,通过他送东西是不行了,他靠不住。”随后又说,“不过嘛,他那调羹无意之中帮了我们的忙。所以我们也要在无意之中帮他一回忙——堵住那些耗子洞。”
  在地窖里,耗子洞可真不少啊,我们花了整整一个钟头才堵完。不过我们堵得严严实实,堵得又好,又整齐。随后我们听到梯子上有声音在下来,便把我们的蜡烛吹熄了,躲了起来。这时老人下来了,一手举起了一支蜡烛,另一只手里拿着堵耗子洞的东西,那神情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模样,就跟一年前一个样。他呆呆地查看了一个耗子洞,又呆呆地查看另一个耗子洞,又查看另一个,后来把一个个都查看遍了。随后他站在那里,有五分钟之久,一边掰掉了蜡烛滴下的烛油,一边在思索。随后他慢吞吞地、仿佛在睡梦中似地走上梯子,一边在说:
  “啊,天啊,我可记不得曾在什么时候堵过了。如今我能跟她表明,那耗子的事可怪不得我。不过算了——随它去吧。
  我看啊,说了也不管什么用。”
  这样,他就自言自语上了梯子,我们也就走开了。他可是个老好人啊。他从来如此。
  汤姆为了再找一把调羹,可费了不少事。不过他说,我们非得找把调羹,便开动了脑筋。等他一想出了办法,他就把我们该怎么办的路子对我说了。随后我们在放调羹的篮子边上等着,等到萨莉阿姨走过来。汤姆走过去数数调羹,随后把调羹放在一边,我呢,乘机偷偷地拿了一把,放在袖口里。汤姆说:
  “啊,萨莉阿姨,只有九把啊。”
  她说:
  “玩你的去吧,别打搅我,我有数,我亲自数了的。”
  “嗯,我数了两遍了,阿姨,我数来数去只有九把。”
  她那神气显得很不耐烦。不过,她当然走过来又重数了一遍。谁都会这么做嘛。
  “我向老天爷声明,只有九把啦”她说。“啊,天啊,——倒底是怎么回事啊,——是瘟神拿走啦。让我再点一遍。”
  我把我刚拿走的一把偷偷放了回去。她点完以后说道:“这些破烂货,尽捣蛋,滚它的,如今明明是十把啊。”她显得又气又烦恼。不过汤姆说:
  “啊,阿姨,我看不是十把。”
  “你这糊涂虫,你刚才不是看着我数的么?”
  “我知道,不过——”
  “好吧,我再数一遍。”
  我又偷掉了一把。结果是九把,跟刚才的一回一个样。啊,这一下她可真火了——简直浑身直抖。她气痛了。不过她还是数了又数,数得头昏眼花,甚至把那只篮子也数作一把调羹,数来数去,有三回数对了,另外三回却又数得不对了。随后她伸手抓起那只篮子,往屋子对面一扔,正好扔在那只猫身上,打得它魂飞魄散。她叫我们走开去,让她安静一会儿。要是从现在这一刻到吃饭这段时间里,我们敢来打搅她,她要剥我们的皮。这样,我们就得了那把作怪的调羹,趁她给我们发出开路的命令时,把调羹放进了她围裙口袋里。杰姆也就在中午以前得了调羹,还连同那只小钉。这一次的事叫我们非常满意。汤姆认为再花一倍的麻烦也值得,因为他说,如今啊,她为了自己保命起见,从此再也不会数调羹啦。即使再数吧,她也不会相信自己是数对了。往后三天里,她还会再数,数得自己晕头转向,从此便不会再数了。谁要是叫她再数调羹,那她非要跟这人拼命不可。
  所以我们就在那天夜里,把床单放回晒衣绳子上,另外在衣柜里偷了一条,就这样放放偷偷,有好几天之久。到后来,她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有几条床单,还说反正她也不操这份心了,也不想为了这个白费劲啦。为了多活几天,也不愿再数啦,不然的话,她宁愿死了拉倒。
  这样,我们如今就太平无事啦。衬衫啊,床单啊,调羹啊,还有蜡烛啊什么的,靠了牛犊子、耗子和点数目的一笔胡涂账,就这样全都混过去了。至于蜡烛台,那无关紧要,慢慢也会混过去的。
  不过馅饼的事倒是个难题。为了馅饼,我们可受累无穷。我们在下边老远的树林子里做好了,随后在那里烘焙,最后终算做成了,并且叫人非常满意。不过,并非一日之功就能做成的。我们用了满满三面盆面粉才做成的,并且烤得我们伤痕累累,眼睛几乎给浓烟熏瞎。因为,你知道,我们要用的只是那张酥皮,可是这酥皮总是撑不起来,老是往下陷。不过,后来我们终于找到了解决的办法,那就是把绳梯放在馅饼里一块儿烘。于是在第二天晚上,我们到了杰姆的屋里,把床单全撕成一小条一小条,搓在一起,远在天亮前就搞出了一根美美的绳索,用来绞死一个人也行。我们“只当是”花了九个月时间才做成了的。
  在上午,我们把这个带到了下边的树林子里,不过馅饼包不住这绳索。既然是用整整一张床单做的,绳索就够四十个馅饼用的,如果我们真要做那么多的话。此外还有大量剩余的,可以用来做汤、做香肠或者别的你爱吃的东西都成。总之足够一顿筵席用的了。
  不过我们并不需要这些。我们所需要的,就光只是放在馅饼里的,所以我们把多余的都扔掉了。我们并没有在洗衣盆里烘饼,深怕盆的焊锡见火会化。西拉斯姨父有一把珍贵的铜暖炉,是他珍爱之物,因为这有木头长把子的炉,是他的一个祖先随着征服者威廉坐“五月花”之类早先的船只从英格兰带来的,他一直把它和其它珍贵的古物藏在顶楼上。珍藏的原因倒不是因为有什么价值,它们并无什么价值,但却是因为这些是古董。我们把它偷偷弄了出来,带到下边的树林子里。烘开头几次馅饼时失败了,因为我们开头不得法,不过最后还是成功了。我们先把炉底和炉边铺了一层生面团,把炉子放在煤火上,再放上一团布索子在里面,上面加一层面团,把它罩住,盖上炉盖子,上面放一层滚烫的煤炭。我们站在五英尺之外,握着长长的木把子,既凉快,又舒服。十五分钟以后,馅饼就成了,看起来也叫人挺舒服。不过嘛,吃这个馅饼的人得带好几桶牙签才行,因为要不是馅饼会把他的牙缝塞得结结实实,那就是说我是在胡说八道了。再说,一吃以后,准会叫他肚子疼得止不住。
  我们把魔法般的馅饼放进杰姆的锅里时,纳特并没有看一眼。我们又把三只白铁盘子放在锅底上饭食下面。这样,这一切杰姆都拿到了手。当只剩他一个大的时候,他立刻把馅饼掰开了,把绳梯塞在草垫子里。还在洋铁皮盘子底上划了一些记号,随后从窗洞里扔了出去。
  第三十八章
  做笔可是苦不堪言的活儿。做锯子也一样。杰姆说,刻字的活儿,那就是苦上加苦了。这是指囚犯需得刻在墙上的字。不过我们非得有这样的字不可。汤姆说,我们非有不可。一个国事犯不留下字,不留下他的纹章,那是闻所未闻的。“看看珍妮·格雷夫人吧;”他说,“看看基尔福特·杜特雷吧;看看老诺森伯兰吧①!啊,哈克,就算这是挺难办的事吧,——你又有什么办法?——你能绕过它么?杰姆非得留下字和纹章。非留不可。”
  ①诺顿版注:珍妮·格雷夫人(1537—1554)自称有权继承英国王位,因此和她的丈夫基尔福特·杜特雷,及其父诺瑟伯雷公爵同囚伦敦塔中,后均被斩首。
  ②纹章这个词组,其中第一个词可作“上衣”解释,杰姆只懂这个词义,故误解了。
  杰姆说:
  “啊,汤姆少爷,我可没有上衣②啊。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你的这件旧衬衫。你知道,我得在上面写下日记。”
  “哦,杰姆,那是你不懂,一个纹章可大不一样。”“啊,”我说,“反正杰姆说的是对的。他说他没有纹章,因为他就是没有嘛。”
  “我看,这一点我还知道吧,”汤姆说,“不过,你不妨打赌,在他从这里出去以前,他会有一个纹章的——因为他要堂堂正正地出去,决不能在有关他事迹的记录上留下污点。”
  这样,我和杰姆各自用碎砖头磨笔,杰姆磨的是一截铜烛台,我磨的是调羹。这时,汤姆就为了纹章在开动脑筋。后来他说,他已想出了好多图样,不知道挑中哪一个,不过其中有一个他可能选中,他说:
  “在这盾形纹章的右侧下方,画一道金黄斜带,在紫色中带之上,刻一个斜形十字,再加上一条扬着脑袋蹲着的小狗,当做通常的标记。狗的脚下是一条城垛形的链子代表奴役。在盾的上部成波纹的图案中是一个绿色山形符号。在天蓝底色上有三条瓦棱形的线。纹章中心稍下的脐点左高右低,下面是一道锯齿形饰纹。顶部是一个浑身漆黑的逃跑的黑奴。在左横格上,是他肩扛着的行李卷儿。横线下是两根朱红支柱,它们代表你和我①。纹章的箴言是Maggiorefrettaminoreatto。这是我在一本书上找到的——意思是‘欲速则不达’。”
  ①诺顿版注:一般盾形纹章分为上部、中横带和底部。汤姆的设计更复杂些,有许多横线,六种颜色,又有狗和黑奴。
  “我的老天爷,”我说,“那么其余的又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现在顾不上这个,”他说,“别人越狱,都得拼命地干,我们也得拼命地干。”
  “那好吧,”我说,“你多少得说一些嘛。中带是什么?”
  “中带是——中带是——你不必知道中带是什么。等到他画的时候,我会教给他的。”
  “去你的,汤姆,”我说,“我看你讲一讲也可以嘛。什么是左横①带啊?”
  ①黑恩详注本注:左横带在贵族纹章中暗指有私生子女。“所有的贵族都有”,是作者对贵族的讥刺。
  “哦,我也不知道。反正他非有不可。凡是贵族都有嘛。”
  汤姆就是这么个章法。要是他认为不必向你解释一件事情的原委,那他就怎么也不会解释。你哪怕钉着他问上一个星期也没有用。
  他已经把纹章的事都定下了,所以如今便开始要把其余的事干完。那就是设计好一句伤感的题词——他说,杰姆非得留下一句,人家全都如此嘛。他定下了不少的留言,都写在一张纸上。他逐个念道:
  1.一颗被幽囚的心在这里破碎了。
  2.一个不幸的囚犯,遭到了人世和朋友们的背弃,熬过了他悲苦的一生。
  3.这里是一颗孤单的心破碎了,一颗困乏的心终于得到了安息,在三十七个年头单身囚禁以后。
  4.在这里,一个无家室、无亲友的高贵的陌生人,经过三十七年辛酸的幽囚终于死去了。他原本是路易十四的私生子。①
  ①黑恩详注本注:一说,大仲马笔下的铁面人是路易十四的私丝子。
  汤姆在念的时候,声音在颤抖。差点儿要哭起来。他念过以后,?杰姆刻在墙上。每句都好得很嘛。杰姆说,要他用一根钉子把这么多的玩意儿刻在圆木上,得用一年的工夫才行。再说他又并不会写字母啊。汤姆说,他可以替他画个底子,杰姆不用干别的,只消照着描画就是了。随后他接着说:
  “想起来,这木头可不行。地牢里不会有木头的墙嘛。我们得刻在石头上才行。我们得弄一块石头来。”
  杰姆说石头比木头更糟。他说在石头上刻字要用很长的时间才行,那他就不用想出去啦。不过汤姆说,他会叫我帮他把这事做好的。随后他看了一下我和杰姆磨笔磨得怎样了。这实在是又累又苦又慢的活儿,我的两只手,泡一直没有消过,看情况,简直难有什么进展。所以汤姆说:
  “好,我有办法了。为了刻纹章和刻伤感的遗言,我们得弄一块石头来,这样,我们可以利用这块石头来个一举两得。锯木厂那儿有一块又大又棒的磨刀石,我们可以去把它偷来,在上面刻东西,另一方面又可以在上面磨笔和锯子。”
  这个主意不能说是糟主意,只是要搬动磨刀石,那可是够糟的了。但是我们还是决定要干。天还没有到午夜,我们就出发往锯木厂去,留下杰姆干他那份活儿。我们偷出磨刀石,开始住家滚,可是这活儿多艰难啊,有的时候,尽管我们使出了全身的劲,还是阻止不住磨刀石往后滚,差点儿把我们给压扁了。汤姆说,在推到家以前,我们两人中,看来有一个准定会吃它的亏哩。我们滚了一半的路,就筋疲力竭,出的汗简直能把我们淹死。我们眼看不行了,便去把杰姆给找来。他就把床一提,从床脚下脱出了脚镣,把脚镣一圈又一圈地套在脖子上。随后我们从洞口爬了出来,到了下面。杰姆和我把磨刀石一推,毫不费力,就叫它滚动着往前①。汤姆呢,他在场督导。他督导起来,就我所知,能胜过任何一个孩子。不论什么事,都能十分来得。
  ①诺顿版注:在这些结尾的几章中,一再进行的恶作剧,看来是对杰姆的一种残酷的行为。另一方面,诚如前面所提到的,这些也是在彼此相知的孩子们中间干的滑稽可笑的事,有人如果要躲掉,也是不难做到的。作者在这里用的是喜剧性的夸张笔法,这在当时边疆地区也是习以为常的。不过在这里也表现了作者对人性理解得非常透彻。
  我们挖的洞,本来已经够大的了。不过要把磨刀石给滚进去,就不够大了。杰姆举起了铲子挖起来,一会儿就挖大了,能容磨刀石滚过。随后汤姆用钉子把那些东西画在磨刀石上,让杰姆照着干起来,用钉子当钻凿,用从披间废料堆里捡到的一只铁螺栓当鎯头刻。还叮嘱他干到蜡烛熄灭为止,就可以上床睡了,临了得把磨刀石藏在床垫下面,人就睡在上面。随后我们帮着把杰姆的脚镣放回床腿上。我们自己也准备睡觉去了。不过汤姆又动起了什么念头。他说:
  “你这里有蜘蛛么,杰姆?”
  “没有,汤姆少爷,我这尔(儿)没有,谢天谢地。”
  “那好,我们给你弄一些来。”
  “多谢你啦,老弟,我可是一个也不要。我拍(怕)蜘蛛。我还不如要响尾蛇,也不要蜘蛛。”
  汤姆想了一两分钟,随后说:
  “这是个好主意。依我看,人家也干过的,必须干过,因为这符合理性。是啊,这是个出色的主意。你养在哪里呢?”
  “养什么啊,汤姆少爷?”
  “怎么啦,一条响尾蛇啊。”
  “天啊,汤姆少爷。要是这里来了一条响尾蛇,我就立刻把脑袋往圆木墙上撞去,我会这么干的。”
  “啊,杰姆,隔不多久,你就不会害怕它了。你能驯服它嘛。”
  “驯服它!”
  “是啊——容易得很嘛。动物嘛,只要对它和善,对它亲热,它总是感恩的。凡是对它亲热的,它是不会想到要加害于他的。任何一本书上都会把这层道理告诉你的。你不妨试一试——我要求你的,不过如此而已。只要试它个两三天就行了。啊,不用多久,你就能养熟了,它就会爱上你了,就会跟你一起睡了,会一时一刻也离不得你了,会让你把它在你脖上围成一圈又一圈,还能把它的脑袋伸进你的嘴巴里哩。”
  “求求你,汤姆少爷——别这么说!我可收(受)不了啊。它会让我把它的头塞进我的嘴巴里——作为对我的情意,是么?我敢说,它就是等上一辈子,我也不会这么请它。再说,我根本不愿意它跟我睡啊。”
  “杰姆,别这么傻嘛。一个囚犯嘛,就得有个不会说话的心爱的宠物。要是说过去还没有人养过响尾蛇,那你就是破天荒第一个,能在其它的方法以外,用这样的方法搭救自己的人,那就更加光荣啦。”
  “啊,汤姆少爷,我可不要这样的光用(荣)啊。蛇一进来,就会把杰姆的下巴给咬掉,那还说什么光用(荣)?不,我不愿意这么干。”
  “真该死,你试一试不行么?我只是要你试一试嘛——要是试得不灵,你就不用养下去嘛。”
  “不过嘛,我刚一试养它的当儿,蛇就咬我一口,那我不就遭养(殃)了么?汤姆少爷,不论什么事,只要不是不合情理的,全都愿干。不过,如果你和哈克把一条响尾蛇弄到这里来,我便利克(离开)这里,这是一定的。”
  “那好吧,那就算了吧,那就算了吧,要是你这么死心眼儿的话。我们可以给你弄几条花蛇来,你可以在蛇尾巴上绑上几个扣子,只当是响尾蛇,我看这该行了吧。”
  “这样的蛇我深受得了,汤姆少爷。不过我跟你说,要是说没有这些玩意儿,我就会活不下去的话,那才是怪事一桩呢。做一个囚犯,麻烦事、灾祸事可真不少啊。”
  “嗯,按照规矩,总是如此这般的嘛。你这里有耗子么?”
  “没有。我没有见到过一只耗子。”
  “好吧,我们给你弄几只耗子来。”
  “怎么啦,汤姆少爷,我根本不需要耗子啊。这些东西最讨厌。你想睡觉,它就在你身边转来转去,咬你的脚,我见到的都是这样。不,要是非有不可的话,我宁要花蛇,也不要耗子。耗子对我一点儿涌(用)处也没有。”
  “不过杰姆,你总得有耗子啊——人家都有嘛。凡是囚犯,没有耗子,那是没有的。过去没有这样的先例。人家就驯养耗子,对耗子亲亲热热的,教耗子各种各样的把戏。耗子变得象苍蝇那样随和。不过你需得为它们奏起音乐来。你有什么乐器能奏乐么?”
  “我什么都没有,只有一只粗木梳子,一张纸和一只口拨近(琴)①。不过依我看,这口拨近(琴)嘛,它们是看不中的啰。”
  ①一种简单的乐器,奏时用嘴咬住琴身,用手指弹拨铁簧发声。
  “不,它们会看中的。它们并不在乎是哪一种的音乐。对一只耗子来?错了。凡是动物,都是爱好音乐的——在牢房里,它们爱音乐爱得入了迷。尤其爱悲怆的音乐,而口拨琴呢,除了这个,别的音乐它也奏不出来。耗子对这个兴趣挺大,它们便喜欢出来看一看你究竟是怎么了。是啊,你是一切好好的啦,你给一切安排得妥妥贴贴的嘛。在夜晚,你想要上床去了。而在你睡以前,以及一清早,你想玩玩你的口拨琴。奏一曲《最后一个连环断了》——这曲子挺能打动耗子的心,比什么都奏效更快。你只消奏它个两分钟左右,你就会见到耗子啦、蛇啦、蜘蛛啦、还有其它等等的,都会开始为你发起愁来,会走拢来。它们简直全都围拢着你,快快活活地玩上一阵子。”
  “是的,汤姆少爷,我看它们是会这样的。不过,杰姆怎么样呢?我要是能懂得其中的笃里(道理)才怪呢。不过如果必要的话,我会干的。依我看,我得设法叫这些动物开开新新(心心)的免得在屋子里惹事生非。”
  汤姆等了一下,想了一下,看有没有什么别的事要解决。
  没多久,他便说:
  “哦——有一件事我可忘了。你能不能在这里种一株花,你看呢?”
  “我不知道,不过也许能吧,汤姆少爷。不过这尔(儿)挺黑的。再说,我养花也没有什么用,见了叫人家刺眼,会惹出麻饭(烦)来。”
  “嗯,反正你不妨试一下嘛。别的囚犯也有种过的嘛。”
  “有一种象猫尾巴的大毛蕊花,我看在这尔(儿)大概忽(活)得了,汤姆少爷。不过养起来,得化(花)很大力气,怕花(划)不来。”
  “别信这一套。我们会给你弄一株小的。你就栽在那边角落里,把它养起来。也别叫它毛蕊花,就叫它毕巧拉就行了——这是在牢房里叫的名字①。并且你得用眼泪来灌溉它。”
  ①诺顿版注:博尼法斯的《毕巧拉》(1836)中即写一个贵族囚徒在狱中养花。藉此得以维持生命。
  “怎么啦,我有的是丰富的泉水嘛,汤姆少爷?”
  “你用你的眼泪浇花的时候,泉水就用不上啦。人家都是这样的一个路子嘛。”
  “啊,汤姆少爷,别的人里眼泪浇毛蕊花,我却能用泉水浇,还能长得比他快一贝(倍)呢。”
  “这个路子不对。你得用眼泪浇嘛。”
  “花就会撕(死)在我手里,汤姆少爷,必撕(死)无疑,因为我从来难得哭上一回。”
  这一下子可把汤姆给难倒啦。不过他考虑了一下,随后说,杰姆只好用一只洋葱头来对付着挤出眼泪来。他答应要到黑奴的房间里去,在早上偷偷把一只洋葱头放到杰姆的咖啡壶里。杰姆说他宁愿在他咖啡壶里放点儿烟叶子的。随后他牢骚一大串,说又要栽毛蕊花,又要给耗子奏口拨琴,又要对蛇、蜘蛛之类献殷勤。并且作为囚徒,论麻烦、论烦恼、论责任,难上加难的,而在这些活儿以外,还得磨笔、题词、写日记、如此等等,没有料想到做囚徒须得干这么多事。这么一说,汤姆可火了,对他失去了耐性。他说,杰姆空有这么好的机会,能比世上任何一个囚徒扬名天下,却不知好歹,眼看这些好机会正在他手里给白白错过了。于是杰姆急忙赔不是,说他要从此改正。我和汤姆便回屋睡觉去了。
  第三十九章
  到早上,我们到林里买了一只铁丝编的耗子笼子,拿了回来,又把最好的一个耗子洞重新挖开了。才只个把钟头,就捉到了十五只顶呱呱的大耗子。我们把笼子放到了萨莉阿姨床底下一个最安全可靠的地方。可是啊,我们去捉蜘蛛的当儿,给小汤姆斯·佛兰克林·朋杰明·杰佛逊·费尔贝斯①发现了。他打开了笼子,看看耗子会不会出来,而耗子果然出来了。萨莉阿姨走了进来。当我们走回家时,只见她正站在床头大叫大喊,而耗子正在表现它们的拿手好戏给她解解闷。所以她一见我们,便抄起木棍,揍了我们一顿。我们不得不重新花了两个钟头才另外搞到了十五六只。那个爱淘气的小鬼就是这么跟我们捣乱。而且这回捉到的又不象样。赶不上第一批那种精英之辈。象第一批那么棒的,我还没见过哩。
  ①当时普通人家给儿子取名,经常取历史上大人物的姓作为名字,几乎每家都有叫华盛顿的,还有从拜伦或司各特作品中人物取名字的。
  我们又弄到了挺棒的一大批各式各样的蜘蛛、屎壳郎、毛毛虫、癞蛤蟆,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们本想弄到一个马蜂窝,后来没有弄成。那一家子正在窝里呢。我们并没有就此罢休,而是跟它们比一比耐性的劲儿,因为我们知道,在耗时间上不是它们把我们轰跑,就是我们把它们轰跑,结果是它们胜了。我们找了点草药,在给蜂子蜇过的地方擦了擦,就好得差不多了,不过坐下来的时候还不怎么灵便。于是我们去捉蛇,捉到了二三十来条花蛇和家蛇,放进了一只袋子里,随后放到了我们的房间里。这时正是吃晚饭的时间,忙忙碌碌干了一整天,肚子饿不饿呢?——哦,不,我看是不饿!等到我们回来,一看,一条蛇都不见了——我们没有把袋口扎紧,蛇就溜跑了。不过问题还不大,因为它们总还在这房子里嘛。因此我们认为,总能把一部分捉回来吧。不,有好一阵子,这间屋里可真是闹起了蛇的天下。时不时的,你能看见房椽子上等处地方突然掉下一条蛇来,往往掉到了你的菜盘子里,或是掉到了你的背上,你的脖子上,而且多半总是在你不愿见到它的时间里掉下来。说起来,这些蛇还长得挺漂亮,身上一条条花纹。这些蛇,即便是一百万条吧,也害不了人。可是在萨莉阿姨眼里,蛇就没有什么好歹之分。她讨厌蛇,不管它是哪一种、哪一类。不管你怎么说,只要是蛇,她就受不了。每逢有一条蛇跌到她身上,不论她正在干着什么,她就一概丢下活儿往外跑。这样的女人我真没见过。而且你能听到她大声叫喊。你就是告诉她用火钳就能把蛇给夹住,她也不干。要是她睡时一翻身,看见了床上盘着一条蛇,那她就马上滚下床来,拼命嚎叫,仿佛房子着了火。她还把那位老人吵得六神无主,弄得他只好说,他但愿上帝创造万物时能没有创造蛇才好。啊,即便最后一条蛇在屋里消失了已经有一个星期了,对萨莉阿姨来说,这事还未了结,还谈不到快了结这样的话。只要她坐着想些什么,你用一根羽毛在她颈背后轻轻一拂,她会立时立刻跳将起来,吓得魂不附体。这也真怪。不过据汤姆说,女人一概如此。他说,她们这是生来便是如此,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每次有蛇惊了她,我们就得挨一回揍。还说,要是下次还是搞得满屋是蛇,她会揍得叫我们觉得这一回的挨揍简直就算不上什么。我并不在乎挨揍,因为那实在算不上什么,我怕的是再去捉一批蛇,那可是麻烦事。不过我们还是去捉了蛇,还捉了其它别的东西。每逢这些东西在杰姆的小间里挤在一起听着杰姆的音乐,围着杰姆打转,那个热闹啊,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杰姆呢,他不喜欢蜘蛛;蜘蛛呢,也不喜欢杰姆。所以它们和杰姆打起交道时,弄得杰姆真是够受的。他还说,他这样在在耗子、蛇和磨刀石的中间,在他那张床上,他简直没有容身之地了。他说,即便是可以容身的时候吧,他也睡不成觉,因为在那个时候,这儿可闹得欢呢。而且这里老是这么闹得欢,因为这些东西从来不是在同一个时候入睡的,而是轮流着睡的。蛇睡的时候,耗子出来上班。耗子睡了,蛇就出来上班。因此,这么一来,他身子下面总有一群东西,而这时另一群则在他身上开演其马戏。要是他起身寻觅一处新的地方,蜘蛛就会在他跨过去的时候,找个机会蜇他一下。他说,要是这一回他能出得去,他再也不愿当一个囚犯了,即便发给他薪水,他也不干了。
  这样,一直到第三个星期的末了,一切进行得非常有条有理。衬衫早就放在馅饼里送了进来。每一回耗子咬他一口,杰姆便起身,趁血水未干,在日记上写点儿什么。笔也磨好了,题词等等已经刻在磨刀石上了。床腿已经一锯为二。锯下的木屑,我们已经吃了,结果肚子痛得要命。我们原以为这下子要送命了,可是倒并没有。这种木屑之难于消化,是我见所未见的了。汤姆也是这么个说法。不过,正如我说的,这些活儿如今都终于完成了。我们都吃尽了苦头,最苦的还是杰姆。那位老人写了好几封信到奥尔良下面的那家农场,要他们来把逃跑的黑奴领回去。不过信去后没有收到回信。因为根本没有那么一个农场。所以他表示,要在圣路易和新奥尔良两地的报纸上为招领杰姆登广告。这个消息,我听后全身冰凉得直发抖。我看,我们再也耽误不得啦。汤姆因此说,写匿名信的时机如今到啦。
  “匿名信是什么呀?”我说。
  “是警告人家,谨防发生什么意外的。警告的方式有时是用这样一种方式,有时是用另外一种方式。不过总会有人暗中察访,知照城堡的长官。当年路易十六准备逃出都勒里宫时,一个女仆就去报了信。这个办法很好,写匿名信也是个好办法。我们不妨两种方法并用。通常是囚徒的母亲换穿他的服饰,改扮成他,她留下,而他改穿上她的衣服溜之大吉。
  我们不妨照着做。”
  “不过你听我说,汤姆,我们为什么要警告什么人,说什么要有意外发生呢?让他们自己发现不好么,——这原本是他们的事嘛。”
  “是啊,这我知道。不过光靠他们是靠不住的。事情从一开始起,他们就是这么一回事——什么事都得由我们来干。这些人啊,就是喜欢轻信人家的话,死脑筋,根本不注意发生了什么事。所以嘛,要不是我们给他们提个醒,那就不会有谁来干涉我们。这样一来,尽管我们吃了千辛万苦,这场越狱,会变得平淡无奇,落得一场空——什么都谈不上。”
  “那好啊,拿我来说,汤姆,这是我求之不得的嘛。”
  “去你的。”他说,仿佛不胜厌恶的样子。我就说:
  “不过我不想埋怨什么。只要你认为合适,我都行。那个女仆的事,你有什么打算呢?”
  “你就是她,你半夜里溜进去,把那个黄脸丫头的袍子偷出来。”
  “怎么啦,汤姆,那样一来,第二天早上便麻烦了。因为那可以断得定,她很可能只有这么一件嘛。”
  “这我知道。不过嘛,你送那封匿名信,把信塞到大门底下,最多十五分钟嘛。”
  “那好,我来干。不过我穿自己的上衣,也一样可以送嘛。”
  “那样的话,你就不象女仆了,不是么?”
  “是不象。不过反正不会有人看见我是个什么模样嘛。”
  “问题不在这里。我们该干的是:尽到我们的责任,而不是担心有没有别人看到我们。难道你丝毫没有原则观念么?”
  “好吧,我不说了。我是女仆。那么谁是杰姆的妈妈呢?”
  “我是他的妈妈。我要偷萨莉阿姨的一件袍子穿上。”
  “那好吧,我和杰姆走了以后,那你就得留在小屋里啰。”
  “也留不了多久。我要在杰姆的衣服里塞满稻草,搁在床上,算是他那乔装改扮了的母亲。杰姆要穿上从我身上脱下来的萨莉阿姨的袍子,我们就一起逃亡。一个有身份的囚徒逃跑,就称做逃亡①。举例说,一个国王逃走的时候,就称作逃亡。国王的儿子也如此,不论是否是私生子,一概如此。”
  ①原文为evasion,意为“躲避”。
  汤姆就写下了那封匿名信。我呢,按照汤姆的吩咐,在那天晚上,偷了那黄脸皮丫头的衫子穿上,把那封信塞到了大门下面。信上说:
  当心。灾祸快临头。严防为妙。
  一位不相识的朋友
  第二天晚上,我们把汤姆蘸血画的骷髅底下交叉着白骨的一幅画贴在大门上。再下一个晚上,把画了一付棺材的画贴在后门口。一家人这么恐慌,我可是第一回见到。他们吓得魂飞魄散,仿佛他们家到处是鬼,在每一样东西的后面,在床底下,在空气里,隐隐绰绰的,都是鬼。门砰的一声,萨莉阿姨就跳将起来,喊一声“啊唷!”什么东西掉了下来,她就跳将起来,喊一声“啊唷!”她没有留意的时候,你偶然碰了她一下,她也会这样子。不论她的脸朝那个方向,她总是不放心,因为她认为在她身子背后,每一回都有什么妖怪之类——所以她不停地突然转身,一边说“啊唷”。还没有转到三分之二,就又转回来,又说一声“啊唷”。她又怕上床,可又不敢坐着熬夜。汤姆说,可见我们那套办法很灵验。他说,搞得这么灵验,他过去还没有过。他说,这表明,事情是做得对的。
  于是他说,压轴戏如今该上场啦!所以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把另一封信准备好了,并且正在考虑最好的办法是什么,因为我们在吃晚饭时听到,他们说,他们要通宵在前门后门都派黑奴看守。汤姆呢,他顺着避雷针滑了下去,在四下里侦察了一番。后门口的黑奴睡着了,他就把信贴在他颈子背后,随后就回来了。这封信是这样写的:
  你们别泄露我的秘密,我是有心做你们的朋友的。现下有一帮杀人犯,是从那边印第安领地来的①,要在今晚盗走你家的黑奴。他们一直在试图吓唬你们,好叫你们待在屋里,不敢出来阻拦他们。我是这一帮团伙中的一分子,可是由于受到宗教的感化,有心脱离这个团伙,重新做人,因此愿意揭露这个罪恶阴谋。他们定在半夜整沿着栅栏,从北边偷偷摸进来,带着私造的钥匙,打开黑奴的小屋,将他盗走。他们要我在稍远处放风,一有危险,便吹起白铁皮号筒。不过我现在决定不照他们的办,根本不吹白铁皮号筒,而准备他们一进来,我便学羊的声音,喝喝地叫唤,望你们趁他们在给他打开脚镣时,溜到小屋外,把他们反锁在里面。一有工夫,就可把他们杀掉。千万要按我的话办,如果不照办,他们就会起疑心,惹出一场滔天大祸。我不想获得什么报酬,只愿知道自己是做了一桩好事。
  一位不相识的朋友①诺顿版注:指当年的俄克拉荷马,当时为印第安人领地,不法之徒不少。
  第四十章
  吃了早饭以后,我们兴致很高,便坐了我的独木船,往河上钓鱼,还带了中饭,玩得很开心。我们还看了一下木筏子,见到木筏子好好的。我们很迟才回家吃晚饭,发现他们惶惶不安,不知道前途吉凶。他们叮嘱我们一吃好晚饭便上床去睡觉,却并没有告诉我们会是什么样的一种灾难。对那封刚收到的信,他们也一字不提。不过那也是不必要的事了,因为我们跟不论哪一个人一样肚里清楚。我们走到楼梯半中间,萨莉阿姨一转身,我们就溜进了地窖,打开食柜,把中上的午餐食品装得满满的,带到了我们的房间里,随后就睡了。到晚上十一点半左右,我们便起身了。汤姆就穿上了他偷来的萨莉阿姨的衣服,正要带着饭食动身。他说:
  “黄油在哪儿?”
  “我弄了一大块,”我说,“搁在一块玉米饼上。”
  “那就是你忘了拿搁在那儿啦——这里没有啊。”
  “没有,我们也能对付。”我说。
  “有,我们也能对付嘛,”他说,“你就溜到下边地窖里去一趟,弄一些来,随后抱着避雷针下楼,赶上来。我就去,去把稻草塞进杰姆的衣服里,假扮成他妈的模样。等你一到,我就学羊叫,呣的一声,然后一块儿逃跑。”
  于是他就出去了,我也去了地窖。一大块黄油,象拳头般大,正在我刚才忘了拿的地方。我就拿起搁了黄油的大块玉米饼子,吹灭了我的烛火,偷偷走上楼去,平安无事地到了地窖上面那一层。不过萨莉阿姨手持蜡烛正在走过来。我赶快把手里的东西往帽子里一塞,把帽子往头上一扣。再一瞬间,她看到了我。她说:
  “你刚才在下面地窖里啊?”
  “是的,姨妈。”
  “你在下面干什么?”
  “没干什么。”
  “没干什么?”
  “没,姨妈。”
  “天这么晚了,是什么叫你这个样子下去,是你见了鬼么?”
  “我不知道,姨妈。”
  “你不知道?汤姆,别这样回答我的问话。我要知道你在下边干了些什么?”
  “我什么事都没有干,萨莉姨妈。要是能干过什么那倒好了。”
  我以为,这样她会放我走了。要是在平时,她是会放我走的。不过,如今这么多怪事不断,只要有一点儿小事出了格,她就急得什么似的。所以她斩钉截铁地说:
  “你给我到起坐间去,耽在那儿等我回来。你卷进了与你丝毫不相关的事。我决意要把这个弄清楚,不然的话,我可饶不了你。”
  于是她走开了,我把门打开,走进了起坐间。我的天,这么一大群人!有十五个农民,一个个带了枪。我怕得要死,便轻手轻脚走了过去,在一张椅子里坐下。这些人围坐在一起,其中有些人偶然谈几句话,声音放得轻轻的。一个个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可又装得若无其事。不过我知道他们真正的心理,因为你可以看到,他们一会把帽子摘下来,一会又戴上,一会儿抓抓脑瓜,一会儿换个座位,一会儿摸摸钮扣,如此等等。我自己呢,也心神不定,只是我自始至终,并没有把帽子摘下来。
  我确实巴不得萨莉阿姨快来,跟我说个清楚,高兴的话,就揍我一顿,随后放开我,让我好告诉汤姆,我们怎样把事情搞得太过火了,怎样已经一头撞上了一个天大的马蜂窝了,怎样该在这些家伙失去耐性找到我们头上来以前,就和杰姆溜之大吉,一逃了事。
  她终于来了,便开始盘问我,不过我无法直接了当地回答。我已经慌得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因为这伙人如今已是焦躁不安,其中有些人主张立时立刻马上就动手,去埋伏好,等候那些亡命之徒。还说现在离半夜整只有几分钟了。有些人则力图劝说他们暂时按兵不动,静候羊呣呣叫的信号。姨妈呢,偏偏盯着我问这问那。我呢,浑身发抖,吓得要晕过去了。房间里又闷又热,牛油开始在化,流到了我的颈子里和耳朵根的后边。这时,有一个人在叫:“我主张先到小屋里去,现时立刻就去,他们一来,就逮起来。”我听了差点儿昏过去,同时一道黄油从额骨头上往下流淌,萨莉阿姨一见,马上脸色白得象一张纸。她说:
  “天啊,我的孩子怎么啦——肯定是他得了脑炎,准没有错,脑浆正往外流啊!”
  于是大伙儿都跑过来看,她呢,一把摘下了我的帽子,只见面包啦、剩下的牛油啦,都掉了出来。她立刻把我一把抓住,搂在怀里。她说:
  “哦,你可吓坏了我啦!现在我又多么高兴,原来你没有病啊。我们如今运气不好,碰上了祸不单行。我一见那浆子,以为这下子你的命可要保不住了。一见那颜色,分明和你的脑浆一个样啊——亲爱的,亲爱的,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说一说你到地窖里去为的是什么,我根本不会在乎嘛。好了,睡觉去吧,天亮以前,别让我再看见你。”
  我马上就上了楼,又一眨眼便抱住了避雷针滑下来。我在黑地里如飞一般冲往那个披间,心里急得连话也差点儿说不成。不过我还是赶快告诉了汤姆说,大事不好,必须马上就逃,立时立刻就逃,一时一刻也不容耽搁——那边屋里已经挤满了人,都带着枪哩。
  他的眼睛亮了一下。他说:
  “不会吧!——真是这样!多棒啊!啊,哈克,要是能从头再来一次的话,我打赌,准能抬来两百个人!只要我们能推迟到——”
  “快!快!”我说,“杰姆在哪里?”
  “就在你眼皮底下。只要手一伸,你能摸得到他。他衣服穿好了,什么都准备好了。现在我们就溜出去,发出羊叫的暗号。”
  不过我们那时已经听到大伙儿的脚步声,正一步步逼近门口。接着听到摸弄门上那把挂锁的声音,只听得其中一人在说:
  “我早就对你们说了,来得太早啦,他们还没有来嘛——门是锁着的。好吧,我现下把几个人锁在小屋里,你们就在黑洞洞里守候着,他们一进来,就杀死他们。其余的人分散开来,仔细听着,看能不能听到他们摸过来。”
  有些人便进了小屋,只是黑漆漆的看不见我们,差点儿踩着了我们。我们这时急忙往床底下钻。我们顺顺当当钻到了床底下,从洞中钻了出来,行动迅速,轻手轻脚——杰姆在前,其次是我,汤姆最后,这都是按照了汤姆的命令的。如今我们已经爬到了那间披间,只听得外面不远的脚步声。我们便爬到了门口。汤姆要我们就地停下来,他往门缝里张望,可是什么也望不见,实在天太黑了。他低声说,他会听着,看脚步声有没有走远。要是他用胳膊后捅我们一下,杰姆就必须先走,由他压阵最后走。随后他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啊,听啊,听啊,可是四下里一直有脚步声。到最后,他用胳膊后捅了捅我们,我们便溜了出来,弓着腰,屏住了呼吸,不发任何一点点儿声音,一跟着一个,轻手轻脚,朝栅栏走去,平平安安地走到了栅栏边,我和杰姆跨过了栅栏,可是汤姆的裤子给栅栏顶上一根横木裂开的木片给绊住了,他听到脚步声在走拢来,他使劲扯,啪地一声把木片扯断了。他跟在我们后面跑。有人叫了起来:
  “是谁?答话,不然我要开枪了。”
  不过我们并没有答话,只是拔腿飞奔。接着有一群人追上来了。砰,砰,砰,枪弹在我们四周飞过!只听得他们在喊叫:
  “他们在这里啦。他们在朝河边跑啦!伙计们,追啊!把狗放出来!”
  于是他们在后边穷追。我们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因为他们脚上穿的是靴子,又一路喊叫。我们呢,没有穿靴子,也没有喊叫。我们走的是通往锯木厂的小路。等到他们追得逼近了,我们就往矮树丛里一躲,让他们在身边冲过去,然后在他们后面走。他们为了不致于把强盗吓跑,把狗都关了起来。到了此时此刻,有些人把狗放了出来,这些狗便一路奔来,汪汪直叫,仿佛千百只一齐涌来,不过这些毕竟是我们自家的狗,我们一收住脚步,等它们赶上来,它们一见是我们,并非外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便跟我们打了个招呼,朝呼喊声和重重的脚步声那个方向直冲过去。我们便鼓足马力,在它们的后面跑,后来到锯木厂,便改道穿过矮树丛,到原来拴独木舟的那边,跳了上去,为了保住一命,使劲往河中心划,不过一路上尽量不发出声音。随后舒舒服服、自自在在地到了藏着我那个木筏子的小岛,这时还听得见沿河从上边到下边一路之上人吼狗叫,乱作一团。到后来,离得越来越远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消失了。我们一跨上木筏子,我就说:
  “杰姆啊,如今你再一次成了个自由的人啦。我敢打赌,你不会再一次沦为奴隶啦。”
  “这一回也真干得飘良(漂亮),哈克。计划得太巧妙了,干得也巧妙。谁也搞不出一个这么复杂又这么浜(棒)的计划啦。”
  我们都高兴非凡,最高兴的是汤姆,因为他腿肚子上中了一枪。
  我和杰姆一听说这事,便没有刚才那样的兴致了。他伤得挺厉害,还在淌血,所以我们让他在窝棚里躺了下来,把公爵的一件衬衫撕了给他包扎,不过他说:
  “把布条给我,我自己能包扎。现如今我们不能停留啊,别在这儿磨磨蹭蹭了。这一回逃亡搞得多么漂亮。划起长桨来,顺水放木排!伙计们,我们干得多棒——确实如此。这一回啊,要是我们是带着路易十六出奔,那该多有劲。那样的话,在他的传记里便不会写下什么‘圣·路易之子上升天堂’之类的话啦。不会的,我们会把他哄过国界,——我们肯定会带他哄过国界——而且干得十分巧妙。划起长桨来,划起长桨来!”
  不过这时我和杰姆正在商量——正在考虑呢。我们想了一分钟以后,我就说:
  “杰姆,你说吧。”
  他就说了:
  “那好。据我看,事情就是如此的。哈克,要是这回逃出来的是他,伙计们中间有一个吃了一抢(枪),那他命不会说,‘为了纠(救)我,往前走吧,别为了纠(救)其他人惹麻烦,找什么医生啊。’汤姆少爷是那样的人么?他会这么说么?你可以打多(赌),他才不会呢!那么杰姆呢,我会这样说么?不,先生,要是不找医生,我一布(步)也不走,即便要等四十年也行!”
  我知道他心里是颗白人的心。我也料到了他会说他刚才说的话——所以现在事情就好办了。我就对汤姆说,我要去找个医生。他为了这便大闹了起来,可是我和杰姆始终坚持,寸步不让。后来他要从窝棚里爬出来,自己放木筏子,我们就不许他这么干。随后他对我们发作了一通,——可是,那也没有用。
  他见到独木船准备好了,就说:
  “那好吧。既然你执意要去,我告诉你到了村子里怎么办。把门一关,把医生的眼睛用布给绑个严严实实,要他宣誓严守秘密。随后把一袋金币放在他手心里。接着在黑地里带他在大街小巷里转来转去,然后带他到独木舟上,在各处小岛那里转圈子。还要搜他的身,把粉笔扣下来,在他回到村子里以前,不要发还给他。不然的话,他准会在这个木筏子上做上记号,以便往后找到它。这样的方法是人家都这么干的。”
  我就说,我一定照着办,就出发了。杰姆呢,只要一看见医生来,就往林子里躲起来,一直到医生离开为止。
  第四十一章
  我把医生从床上叫了起来。医生是位老年人,为人和气、慈祥。我对他说,我和我的一个兄弟昨天下午到西班牙岛上去钓鱼,就在我们找到的一个木筏子上露宿。大约半夜里,他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一脚踢到了枪,枪走了火,一枪打中了腿。因此我们请他到那边去看一看,诊治一下,还要他不必声张出去,不让任何一个人知道,因为我们准备当晚回家,好让家里人惊喜一下。
  “你们家的人都是谁啊?”
  “费尔贝斯家,是住在下边的。”
  “哦,”他说。隔了一分钟,他说,“你刚才说的他是怎么受的伤啊?”
  “他做了一个梦,”我说,“就挨了一枪。”
  “奇怪的梦。”他说。
  他就点了灯笼,拿起药箱,我们就出发了。不过他一见到那只独木舟,就不喜欢这条独木舟那个模样,——说船只能坐一个人,坐两个人恐怕不大安全。我说:
  “哦,你不用害怕,先生,这条船能坐我们三个呢,还绰绰有余。”
  “怎么三个?”
  “啊,我,西特,还有——还有——还有枪,我的意思是指这个。”
  “哦。”他说。
  不过他在船边上踩了踩,晃了一晃,随后摇了摇脑袭,说最好由他在附近找一条大一些的船,不过,附近的船都是锁上、拴好了的,所以他只得坐我们的那条独木舟,要我在这里等他回来,我也可以在附近继续找一找,或者最好是到下边家里走一走,好叫他们对惊喜有个准备。要是我愿意的话。不过我说我没有这个意思。我把怎样能找到我们的木筏子对他说清楚了,他就划船走了。
  我马上想到了一个念头。我对自个儿说,万一他不能象俗话所说,羊尾巴摇三摇,很快就把腿治好,那怎么办?万一得花三四天呢?那我们怎么办?——难道就只是躺在那儿,由着他把秘密泄露出去么?不行,先生,我知道我该怎么干。我要等在这里,等他回来。如果他说他还会再去,我就跟他去,就是我得泅水过去也得去。随后我们就要抓住他,把他绑起来,不放他走,松了木筏子往下游漂去。等他把汤姆治好了,我们会重重地酬谢他,把我们的所有一起掏给他都行,然后放他回到岸上。
  于是我就钻到一个木材垛里睡了一会觉,一觉醒来,太阳已经移到我的头顶上了!我立刻朝医生家奔去,人家说他晚上什么一个时辰出诊的,至今未归。我就寻思,这样看来,汤姆的病情恐怕很不好,我得马上回岛上去。于是我转身便走,刚到转弯的街角,一头差点儿撞到了西拉斯姨夫的肚子上。他说:
  “啊,汤姆你这个流氓,这一阵子,你哪里去啦?”“我什么地方也没有去啊,”我说,“光只是追捕那个逃跑的黑奴啊——我和西特两个。”
  “你究竟去了哪儿?”他说,“你姨妈担心得不得了啊。”“她不用担心嘛,”我说,“我们不是好好的嘛。我们跟在大伙儿和狗的后面。不过他们冲到前面去了,我们就找不到他们了。可是我们仿佛听到在河上发出的声音,我们就找着了一只独木船,在后面追上去,就划过河去,可就是不见他们的踪影,我们就沿了对岸往上游慢慢划,到后来,划得累了,没有力气了,就把独木舟系好,睡了过去,一觉睡到一个钟头前才醒来,随后划到了这边来,好听听消息。西特到邮局去了,看看能否听到什么消息,我呢,四处遛遛,给我们买些吃的,我们正要回家转呢。”
  我们便往邮局走去,去“找”西特,不过正如我意料中的,他不在。老人呢,他从邮局收了一封信。我们等了相当久,可是西特并没有来。老人说,走吧,让西特玩够后步行回家吧,或是坐独木舟回去,我们可要坐马回去。我要他答应把我留下来,等等西特,可就是说不通。他说,不必等了。还说我得跟他一起回去,好叫萨莉阿姨看看我们是好好的。
  我们一到家,萨莉阿姨高兴得又笑又哭,搂住了我,给我不疼不痒地揍了几下子。还说,等西特回来,也要这样揍他一顿。
  家里可挤满了农民和他们的娘儿们,是来吃饭的。这样唠唠叨叨没个完的场面,可是从没见过。霍区基斯老太特别饶舌,场上只听见她的声音。她说:
  “啊,费尔贝斯妹子,我把那间小屋兜底翻身搜了一遍,我确信,那个黑奴准是疯啦。我对顿勒尔妹子就是这么说的——顿勒尔妹子,我不是这样说的么?——妹子啊,他是疯啦,——这就是我说过的话。你们全都听到了我说的话:他是疯啦,我说。一切的一切说明了这一点,我说。你看看那磨刀石吧,我说。有谁能告诉我:一个脑子清醒的人会在磨刀石上刻下这么多的疯话。这儿刻着什么一个人的心破碎了。那里又说在这儿苦熬了三十七个年头,诸如此类的。还说路易的私生子什么的,尽是这些胡话。他准是疯啦,我说。我一开头就是这么说的。在中间是这么说,到最后也还是这么说,始终是这么说——那个黑奴是疯啦——疯得跟尼鲍顾尼愁①一个样,我说。”
  ①指《旧约·但以理书》中的巴比伦王尼布甲尼撒,不听但以理的忠告,上帝使之丧失理智,这里是说话的乡下老太太胡乱拼的音。
  “还看看那个破布条搞成的绳梯吧,霍区基斯大姐,”顿勒尔老太说。“天知道他想用这个干——”
  “我刚才跟厄特巴克大姐说的,就是这样的话,这你可以问问她本人嘛。只要看一看那个破布条绳梯,她,她,我说,是啊,只要看一看这个,我说——他能用来干什么,我说。她,她,霍区基斯大姐,她,她——”
  “不过,天知道他们怎么能把这块磨刀石弄进去的?又是谁挖搁了这个洞?是谁——”
  “我恰恰正是说的这些话,奔洛特大哥!我刚才说的——把那碟子糖浆递给我,好不好?——我刚才对顿拉普大姐说的正是:他们怎样把磨刀石弄进去的?我说。别忘了,还没有人帮忙——没有人帮忙!怪就怪在这里!别跟我这么说吧,我说。一定有人帮忙的,我说。而且有很多很多的人帮忙,我说。有十来个人帮那个黑人的忙。我非把那边每一个黑奴的皮剥掉不行,不过我先得查清楚究竟是谁干的,我说,而且,我说,——”
  “你说十来个!——四十个也干不了那一桩桩,一件件啊。看看那些小刀做的锯子什么的,他们做起来有多费事?再看看用这个锯断的床腿吧,需得六个人干一星期才干得了!再看看那用稻草装成的在床上的黑奴吧,再看看——”“你说得不错,海托华大哥!我刚才还对费尔贝斯大哥他本人说的,正就是这个出,知道吧?霍区基斯大姐,你又怎么看?费尔贝斯大哥,你又想到了什么?我说。想到了这床腿竟然会这样被锯断,是吧?想一想吧,我说。我断得定,床腿不会自己断的,我说——是有人锯断的,我说。我就是这么个看法,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这也许不重要,我说。不过,既然情况如此,我就是这么个看法,我说。如果你能提出一个更好的说法,让他提出来好了,我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我跟顿拉贝大姐说了,我说——”
  “说来真见鬼,要干完所有这些活儿,须得一屋子挤得满满的黑奴,用四个星期,每晚每晚地干,费尔贝斯大姐。看看那件衬衫吧,——上面密密层层地蘸着血写满了非洲神秘的字母。准定是有一木筏子的黑奴几乎夜夜在干这个。啊,谁能把这个读给我听,我愿意给他两块大洋。至于写了这些的那批黑奴呢,我保证要抽他们——”
  “说到有人帮他们,玛贝尔斯大哥!啊,依我看,要是你在这间屋里耽过一阵,你准会这么想的。啊,他们凡是能偷到手的都偷了——你别忘啦,可我们还一直在时时刻刻地看着呐。他们干脆在晾衣绳上把衬衫偷走。说到他们用来做绳梯的床单,他们已经偷了不知多少回啦。还有面粉啊,蜡烛啊,烛台啊,调羹啊,旧的暖炉啊,还有我如今已经记不起来的上千种东西,还有新的印花布衣服啊等等的。可我和西拉斯,还有我的西特和汤姆,还日日和夜夜看守着、提防着呢,这些我都对你说过了。可是我们没有一个能抓住他们的一根毛,或者见到过他们人,或者听到过他们的声音,而如今到了最后一刻,啊,你看吧,他们竟然能溜之大吉,就在我们的鼻子底下呢;还竟然敢于作弄我们,并且还不只作弄了我们,还作弄了印第安领地的强盗,并且终于把那个黑奴太太平平地弄走了,即便立即出动了十六个人、二十二条狗拼命追踪也无济于事!我告诉你吧,这样破天荒的事,我确实是闻所未闻。啊,就是妖魔鬼怪吧,也做不到这么巧妙、这么漂亮。依我看,一准是妖魔怪鬼在施展法术——因为,我们的狗,这是你知道的,没有比这些狗更机灵的了,可是连他们的踪迹也没有嗅出来!你有本事的话,不妨把这个解释给我听听。要是你有本事的话!——你们随便哪一位!”
  “啊,这真是把人难倒了——”
  “老天!我从未——”
  “天啊!我可还不——”
  “毛贼和——”
  “天啊,我真怕住在这样的一个——”
  “怕住在——是啊,我吓得简直既不敢上床,又不敢起床,躺下来也不是,坐着也不是,里奇薇大嫂!啊,他们还会偷——老天爷,昨晚上,到半夜时刻,我吓成了什么样子,你们连想也想不出来哩。要是我说,我不怕他们把家里的什么人都偷走,那只有天晓了!我简直到了这么个地步啦。我已经神志不清了。如今,在大白天,我当时那种情形仿佛太傻了,可是在昨晚上,我对我自个儿说,我还有两个可怜的孩子在楼上那间冷冷清清的房间里睡着呢。老天在上,现在我可以说了,当时我慌乱到了极点,我偷偷上了楼,把他们锁在了房间里!我就是这么干了的。换了别人,谁都会这么干啊。因为,你知道,人要吓成这个样子,而且吓得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糟,你的脑袋给吓懵了,你就什么样的荒唐事都做得出来。到了后来,你会自个儿寻思,假如我是个男孩,独自在那里,门又没有上锁,那你——”她说到这里停住了,神情显得有点儿惶惑,慢慢地转过头来,当眼光落到我身上时——我站了起来,出去遛达一会儿。
  我对我自个儿说,关于那天早上我怎样没有在房间里的事,要是我能走出去,找个地方,好好想一想,我就能解释得更圆些。于是我就这么办了。不过我并没有走远,不然的话,她会找我的。到了傍晚,大伙儿都走了,我就转回家,对她说:当时喧闹声,枪声把我和西特吵醒了,门又是上了锁的,我们想要看一看这场热闹,便顺着避雷针滑了下来。我们两人都受了点儿伤,不过这样的事,我以后再也不会干了。随后我把先前对西拉斯姨父说过的那一套话,对她说了一通。她就说,她会饶了我们的,也许一切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又谈到了人们对男孩子该怎么看,因为据她说,男孩子嘛,全都是冒失鬼。既然没有受到伤害,她该为了我们活着,一切平平安安,她仍跟我们在一起等等,好好感谢上帝,不必为了过去的事烦神了。所以她亲了亲我,拍拍我的脑袋,又自个儿沉思幻想起来了。没多久,她跳将起来说:
  “啊哟,天啊,快天黑了,西特还没有回来哟!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啊?”
  我看到机会来了,便一纵身说:
  “我马上到镇上去,把他找回来。”
  “不,你不用去,她说。“你待在原地别动。一回丢一个,就够糟的啦。要是他不能回来吃晚饭,那你姨父会去的。”
  果然,吃晚饭时还没见他来。所以一吃过晚饭,姨父就出去了。
  姨父十点钟左右回来的,显得有些神情不安。他没有找到汤姆的踪影。萨莉阿姨就大大不安起来,西拉斯姨父说,不用担什么心——男孩嘛,就是男孩,明早上,你准定会看到他,身体壮壮实实,一切平安无事。她于是只得安下心来。不过她说,她要等他一会儿,还要点起灯来,好叫他能看到。
  随后我上楼睡觉时,她跟着我上来,替我掖好被子,象母亲一般亲热,这叫我觉得自己太卑鄙了,连她的脸我都不敢正视一下。她在床边上坐了下来,和我说了好一阵子的话。还说西特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她仿佛说到西特时就是爱说得没有个完。她再三再四问我,要我说说,认为西特会不会死了,或者受了伤,或者落水了,这会儿说不定躺在什么个地方,或者受了伤,或者死了,可她却不能在边上照看他。说着说着,眼泪暗暗淌了下来。我就对她说,西特是平安无事的,准定会在早上回家来的。她呢,会紧紧握着我的手,或者亲亲我,要我把这话再说一遍,还不停地要我把这话再说一遍,因为说了她就好受一些。她实在是太苦啦。她临走的时候,低头望着我的眼睛,目光沉稳而温柔。她说:
  “门不锁了,汤姆。还有窗,还有避雷针。不过你准会乖乖的,对吧?你不会走吧?看在我的份上。”
  天知道我心里是多么急于见到汤姆,多么急于出去。不过,在这以后,我就不会出去了,说什么也不出去了。
  不过嘛,她是在我的心上,汤姆呢,他也在我的心上,所以我睡得不安生。在夜晚,我两次抱住了避雷针滑了下去,轻手轻脚绕到前门,从窗子里看到她在蜡烛火边上眼睛朝着大路,眼泪在眼眶里转。我但愿我能为她做点儿什么,但是我做不到,只能暗暗发誓从此决不再做什么叫她伤心的事了。到清晨我第三回醒来,便溜了下来。她还在那里。蜡烛快要熄灭了,她那飘着白发的头托在手上,她睡着了。
  第四十二章
  老人在早饭前又去了镇上,可就是找不到汤姆的踪影。两人在饭桌上想心事,一句话也不说,神色凄凉。咖啡冷了,他们什么都没有吃。后来老人说:
  “我把信给了你么?”
  “什么信?”
  “我昨天从邮局取的信啊。”
  “没有,你没有给我信。”
  “哦,准定是我忘了。”
  于是他掏了掏口袋,随后走到他放信的地方,把信找到了,递给了她,她说:
  “啊,是圣·彼得堡来的——是姐寄来的嘛。”
  我正想再出去遛达一会,对自己有好处,不过我已动弹不得。啊,这时,她还来不及拆信,便把信一扔奔了出去——因为她看到了什么啦,我也看到了。是汤姆·索亚躺在床垫上。还有那位老医生。还有杰姆,身上穿着她的那件印花布衣服,双手捆在身后。还有不少人。我一边把信藏在近旁一样东西的后面,一边往门外冲。她朝汤姆身上扑去,哭着说:
  “哦,他死啦,他死啦,我知道他死啦。”
  汤姆呢,他把头微微地转过来,口中喃喃有词,这些表明了他如今已神志不清。她举起了双手说:
  “他活着呢,谢天谢地!这下好啦!”她啧地吻了他一下,往屋里飞奔,去把床铺铺好。一路上舌头转得飞快,对黑奴和其他的人一个个下了命令,跑一步,下一个命令。
  我跑在人群后边,看人家准备怎样对待杰姆。老医生和西拉斯姨父跟在汤姆后面走进了屋里。人群里怒气冲冲,其中有些人主张要绞死杰姆,好给这儿周围的黑奴做个榜样,叫他们从此不敢象杰姆那样逃跑,惹出这么天大的乱子来,多少个日日夜夜,吓得全家人半死。但也有些人说别这么干,这么干不妥,他可不是我们的黑奴嘛。他的主人会出场,肯定会为了他这个人叫我们赔偿损失。这样一说,大伙儿冷静了一些,因为那些急着要绞死那做了错事的黑奴的人,往往是最不愿意为了出过气拿出赔偿金的。
  尽管如此,他们还是恶狠狠地咒骂杰姆,还时不时地给他一个巴掌。不过杰姆决不吭一声。他装做不认识我。他们把他押回原来那间小屋,把他自己的衣服套在他身上,再一次用链子把他铐了起来。这一回可不是拴在床腿上了,而是拴在墙脚那根大木头上钉着的骑马钉上,把他的双手和两条腿都用铁链拴住了。还对他说,吃的只给面包和水,此外不给别的,一直要到他的原主人来,或者在过了一定期限原主人还不来,就把他给拍卖掉。他们把我们当初挖掘的洞填好了。还说每晚上要派几个农民带上枪在小屋附近巡逻守夜。白天要在门口拴一条恶狗。正在这时,正当他们把事情安排得差不多,最后骂几句作为告别的表示时,老医生来了,四下里看了一下说:
  “对待他嘛,别太过分了,因为他可不是一个坏黑奴。我一到那个孩子所在的地方,发现非有一个助手不可,不然,我就无法把子弹取出来。按当时的情况,我无法离开,到别处去找个帮手。病人的病情越来越糟。又过了一段时间,他神志不清了,又不允许我靠近他身边。要是我用粉笔给木筏子上写下记号,他就要杀死我。他这类傻事几乎没有个完,我简直给弄得束手无策。所以我对自个儿说,我非得有个助手不可,怎么说也非有不可。我这么刚一说,这个黑奴不知从什么地方爬了出来,说他愿帮忙。他就这么做了个助手,而且做得非常出色。当然我断定他准是个逃亡黑奴。我实在处境为难!可是我不得不钉住在那儿,整整一个白天,又整整一个夜晚;我对你们说吧,我当时实在左右为难!我还有几个病人正在发烧发冷,我自然想回镇上来,给他们诊治,但是我没有回。这是因为这个黑奴可能逃掉,那我就会推脱不掉那个责任。加上过往的船只离得又远,没有一只能叫得应的。这样一来,我得钉住在那里,一直顶到今早上大白天。这样善良、这样忠心耿耿的黑奴,我从未见过。而且他是冒了丧失自由的危险这么干的,并且干得筋疲力竭了。再说,我看得清清楚楚,在最近一些日子里,他做苦工也做得够苦了。先生们,我对你们说吧,为了这一些,我挺喜欢这个黑奴。象这样的一个黑奴,值一千块大洋——并且值得好好对待他。我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所以那个孩子在那里养病,就跟在家里养病一个样——也许比在家里养还好一些,因为地方实在太清静了。只是光我一个人,手头要管好两个人,并且我非得钉在那里不可,一直到今天清早,有几个人坐着小船在附近走过。也是活该交好运气,这个黑奴正坐在草褥子旁边,头撑在膝盖上,呼呼睡着了。我就不声不响地对他们打了招呼,他们就偷偷走过来,抓住了他,在他还莫名其妙的时候,就把他绑了起来。凡是这一切,都没有遇到过什么麻烦。那个孩子当时正昏昏沉沉睡着了,我们就把桨用东西裹上,好叫声音小一些,又把木筏子拴在小船上,悄悄地把它拖过河来。这个黑奴始终没有吵闹,也不吭一声。先生们,这可不是一个坏的黑奴,这就是我对他的看法。”
  有人就说:
  “那好,医生,听起来挺不错,我不能不这么说。”
  别的一些人态度也和缓了些。这位老医生对杰姆做了件大好事,我真是非常感激他。这也表明了,我当初对他没有看错人,这也叫我很高兴。因为我一见他,就认为此人心肠好,是个好人。后来大伙儿一致认为杰姆的所作所为非常好,人们应该看到这一点,并给以奖励。于是大伙儿一个个都当场真心实意地表示,此后决不再责骂他了。
  随后他们出来了,并且把他锁在里面。我本来希望大伙儿会说,不妨把他身上的镣铐去掉一两根,因为实在太笨重了。或者有人会主张除了给他面包和水外,还该给他吃点肉和蔬菜。不过这些人并没有想到这一些。依我看,我最好还是不必插进去。不过据我判断,等我过了眼前这一关,我不妨设法把医生说的这番话告诉萨莉阿姨。我是说,作一些解释,说明我怎样忘了说西特中了一枪的事,也就是指那个吓人的夜晚,我们划了小船去追那个逃跑的黑奴,忘了提西特中枪的那回事。
  不过我有的是时间。萨莉阿姨整天整夜呆在病人的房间里。每逢西拉斯姨父没精打采走过来,我马上就躲到一边去。
  第二天早上,我听说汤姆病情大大好转。他们说,萨莉阿姨已经前去打盹去了。我就偷偷溜进了病房。我心想,如果他醒了,我们就可以编好一个经得起盘问的故事给这家子人听。不过他正睡着哩。并且睡得非常安稳。他的脸色发白,可已经不象刚回家时那么烧得通红的了。所以我便坐了下来,等着他醒转来。大约半个钟头光景,萨莉阿姨轻手轻脚走了进来。这样一来,我又一次不知道怎样办才好啦。她对我摆摆手,叫我别作声。她在我旁边坐了下来,低声说起话来。说如今大家都可以高高兴兴了,因为一切迹象都是第一等的。他睡得这么久,看起来病不断往好处发展,病情也平静,十有八九醒来时会神志正常。
  所以我们就坐在那里守着。后来他微微欠动,很自然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说:
  “哈啰,我怎么在家里啊?怎么一回事啊?木筏子在哪里?”
  “很好,很好。”我说。
  “那杰姆呢?”
  “也很好。”我说。不过没有能说得爽快。他倒没有注意到,只是说:
  “好!精彩!现在我们一切平安无事啦!你跟姨妈讲过了么?”
  我正想讲是,可是她插进来说:
  “讲什么?西特?”
  “啊,讲这件事前前后后的经过啊。”
  “什么前前后后?”
  “啊,就是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啊。就只是一件事啊,就是我们怎样把逃亡的黑奴放走,恢复自由啊——由我和汤姆一起。”
  “天啊!放——这孩子在讲什么啊,亲爱的,亲爱的,眼看得又神志不清啦!”
  “不,不是我神志不清。我此时此刻说的话,我都是一清二楚的。我们确实把他放走了——我和汤姆。我们是有计划地干的,而且干成了,并且干得非常妙。”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她也一点儿不想拦住他,只是坐在那里,眼睛越睁越大,让他一股脑儿倒出来。我呢,也知道不用我插进去。“啊,姨妈,我们可费了大劲儿啦——干了好几个星期呢——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当你们全熟睡的时候。并且我们还得偷蜡烛,偷床单,偷衬衫,偷你的衣服,还有调羹啊,盘子啊,小刀啊,暖炉啊,还有磨刀石,还有面粉,简直说不完的东西。并且你们也想象不到我们干的活多么艰苦:做几把锯子,磨几枝笔,刻下题词以及这个、那个的。而且那种乐趣,你们连一半也难以想象得到。并且我们还得画棺材和其它的东西。还要写那封强盗的匿名信,还要抱着避雷针上上下下。还要挖洞直通到小屋里边。还要做好绳梯,并且装在烤就的馅饼里送进去。还要把需用的调羹之类的东西放在你围裙的口袋里带进去。”
  “老天爷啊!”
  “还在小屋里装满了耗子、蛇等等的,好给杰姆作伴。还有你把汤姆拖住了老半天,害得他帽子里那块黄油都化掉了,差点儿把整个儿这回事给弄糟了,因为那些人在我们从小屋里出来以前就来到了,因此我们不得不急着冲出去。他们一听到我们的声响便追赶我们,我就中了这一枪。我们闪开了小道,让他们过去。那些狗呢,它们追了上来,可对我们没有兴趣,光知道往最热闹的地方跑。我们找到了独木船,划出去找木筏子,终于一切平安无事,杰姆也成了自由人。凡此种种,都是我们自个儿干出来的,难道不是棒极了么,姨妈?”
  “啊,我这一辈子还是头一回听到这样的事。原来是你们啊,是你们这些坏小子掀起了这场祸害,害得大伙儿颠三倒四的,害得我们差点儿吓死。我恨不得在这时这刻就狠狠地揍你一顿。你想想看,我怎样一个晚上又一个晚上在这里——等你病好以后,你这个小淘气鬼,我不用鞭子抽你们两个,抽得你们叫爹叫娘,那才怪呢。”
  可是汤姆呢,既得意,又高兴,就是不肯就此收场,他那张舌头啊,就是收不住——她呢,始终是一边插嘴,一边火冒三丈,两个人一时间谁也不肯罢休,活象一场野猫打架。
  她说:
  “好啊,你从中快活得够了,如今我告诉你一句话,要是我抓住你再管那个人的闲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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