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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_5 马克·吐温 (美)
  “去他妈的传教师,他是个骗子,是个撒谎的家伙,那天早上,他就到了滩嘴子了。我就住在那里,不是么?啊,我正在那里,他也在那里。我看到他在那里。他坐着一只小划子来的,还有丁·柯灵斯,还有一个孩子。”
  医生就站出来说话了。
  “那个孩子,你如果看到了,能认出来么,哈纳斯?”
  “我看我能,不过我说不准。啊,那边那个不正是他么?
  我认得他一清二楚的。”
  他指着的正就是我。医生说:
  “众乡亲,我不知道新来的一对是骗子还是不是,不过,如果这两个不是骗子,那我就是个白痴了,就是这么一句话。我认为,我有这个责任不让他们从这儿溜走,一直到我们把事情弄清楚为止。来吧。哈纳斯,还有大伙儿都来吧。我们把这些人带到酒店里去①,去和另外那一对人对质。据我估计,不用我们盘问到底,就能发现些什么了。”
  ①当时村镇酒馆兼营客栈业。
  大伙儿这下子可来了劲啦,尽管国王的朋友们未必这样想。于是我们都去了。这是在日落前后。医生呢,他手牵着我,态度还是挺和气的,不过就是从没有放开我的手。
  我们全都集中在旅馆一间大房间里。点起了蜡烛,还把新来的一对人也带了来。由医生首先说话:
  “我不想太难为这两个人,不过我认为他们是骗子,他们还可能有我们全不知情的同伙的。要是有的话,那些同伙会不会把彼得·威尔克斯留下的那袋现金携款潜逃呢?这不是不可能。要是这些人并不是骗子,那他们就不会反对去把钱取来,交我们保管,等到他们能证明自己没有什么问题为止——是不是这样?”
  大伙儿一个个都表示赞成。所以我料想,大伙儿一开头就叫我们这帮子人无处逃生了。不过国王呢,只是显得伤感而已。他说:
  “先生们,我也但愿钱还在那里,因为我一点也不想妨碍大伙儿对这件不幸的事进行一次公正、公开、彻底的调查。可不幸的起,钱不在那儿了。你们愿意的话,不妨去查看。”
  “那么,钱在哪里?”
  “啊,侄女儿把钱给我,叫我替她保管好以后,我就收下了,藏在我床上的草垫子里。我想可以不必往银行里去存放了,因为我们在这里耽不了几天;还认为放在床下是放到了一个靠得住的地方。我们对黑奴又不熟悉,以为她们是老老实实的,就如同在英国的佣人一个样。可是在第二天早上,我们下楼以后,黑奴就把钱偷走了。我把她们卖掉的时候,我还没有发现钱已经不见了,所以她们就把钱全数带走啦。这里有我的仆人可以把情况奉告诸位先生。”
  医生和别的几个人“嘘”了一声。我看啊,没有一个人相信他的话。有一个人问我有没有看见黑奴偷那袋钱。我说,没有。不过我看见她们轻手轻脚从卧室走出来,当时我并未在意,只以为是她们怕吵醒了我的主人,在他跟她们生气以前就溜掉。他们问我的就只是这一些。随后,医生猛然一转身,朝着我说:
  “你也是英国人么?”
  我说是的。他和其他几个人便笑了起来说,“狗屁!”
  好,接下来他们开始详细的调查。我们就被他们翻来覆去问个不停,一个钟点又一个钟点,谁也没有提过吃晚饭的话,连想也没有谁想到这一点——他们就这样追问来,追问去,追问的是从未有过的一笔糊涂账。他们要国王讲自己的经历。他们又要老先生讲他的经历。除了一些怀有成见的傻瓜以外,谁都看得清清楚楚,那老先生讲的是实话,而另外两个是在撒谎。随后他们要我把我所知道的讲出来。国王从眼梢给我递过来一个眼色,所以我便懂得了该怎样说才是对路的。我开始讲到谢菲尔德,讲到我们在那儿是怎样生活的,还讲到在英国的威尔克斯一家种种的一切,如此等等。不过我还没有说多少,医生就大笑了起来,勒维·贝尔律师就说:
  “坐下来吧,我的孩子。我要是你的话,才不费这么些力气呢。依我看,你也不是惯于撒谎的人,说起谎来还不怎么顺口。你需要的是多练。你如今还搞得别别扭扭的嘛。”
  对这样的恭维话我倒并不在意。不过我高兴的是他们毕竟放过了我。
  医生开始在说些什么了。他转过身来说:
  “勒维·贝尔,要是你起先在镇上的话——”
  这时候国王插了进来,伸过手去,说:
  “啊,是我可怜的亡兄信上常常提起的老朋友吧?”
  律师和他握了手。律师微微一笑,样子仿佛挺高兴,他们两人便谈了一会儿,随后转到一旁去,低声说起话来。最后,律师开腔说:
  “就这样定夺吧。我接受委托,把你和你兄弟的状子递上去,这样,他们就知道一切没有什么问题。”
  于是他们搞来了一张纸,一支笔,国王坐了下来,脑袋歪到一边,咬了咬舌头,潦潦草草涂了几行字。他们随后把笔递给了公爵——公爵第一次露出了不舒服的神气。不过他还是接过了笔,写了字。于是律师转过身来对新来的老先生说:
  “请你和你的兄弟也写一两行字,并且签一下你们的名字。”
  老绅士就写了,只是写的字没有人能认得清。律师显得大吃一惊的样子,并且说:
  “啊,这下子可把我难倒了”——一边从他口袋里掏出一叠子旧的信件来,并且细细地看,随后仔细地看了老头的笔迹,然后又细细看了旧信,接着开了腔:“这些旧信是哈维·威尔克斯寄来的。这里还有那两个人的笔迹,谁都能看得一清二楚,这些信可不是他们写的。(我对你们说,国王和公爵露出了这样的神色:上当了,被作弄了,知道是律师对他们设下了圈套。)还有,这儿是这位老先生的笔迹,谁都能一下子便看出来,他并不是写这些信的人——事实上,他涂的这些玩意儿根本不是在写字。请看这儿的一些信,是从——”
  那位刚来的老先生说:
  “请你让我解释一下。我写的东西,谁也认不出来,只除了正在那儿的我的兄弟——是他给我抄写的。所以你们收到的那一些,是他的笔迹,可不是我的。”
  “啊,”律师说,“原来如此。我接到过威廉的一些信。所以如果你能让他写一两行,那我们就能比——”
  “他可不能用左手写啊,”老先生说。“如果他能用右手写,你就能认出他写的信和我的信。请把这两种信都对一对——
  这两种信都出自同一个笔迹。”
  律师照着对了一下,然后说:
  “我相信是这么一回事——即使不是这样,反正比我早先注意到的,有一大堆相似的地方。啊,啊,啊,我原以为我们正朝着解决疑案的方向前进,不过我们是部分地失败了。但是至少有一件事已经得到了证实——这两个人,谁也不是威尔克斯家的人。”——他一边说,一边朝国王和公爵摇了摇头。
  啊,你猜怎么着——那个死不认账的老傻瓜竟然还不肯认输呢!是啊!他还不肯认输。说什么这样一个测试不公平。说他的兄弟威廉是天底下最爱开玩笑的人,他压根就没想写——他看威廉拿起笔在纸上写,就知道他存心要开个玩笑了。就这样,他越说越来劲,滔滔不绝地胡诌一通,到后来,说得连他自己也信以为真了——不过,没有多久,那位刚来的老先生插话说:
  “我刚想到了一件事。在场的有没有谁帮忙装殓我哥——
  已故的彼得·威尔克斯?”
  “有啊,”有人在说,“有我和阿勃·特纳帮过。我们两人如今都在这儿。”
  随后老人朝国王转过身去,说道:
  “也许这位先生能告诉我们在他的胸膛上刺了些什么吧?”
  啊,这下子如果国王不能在一刹那间便鼓足勇气来立刻作答,那他就会像给河水淘空了的河岸一样,一下子突然塌下去——请注意,象这样猝不及防而又硬碰硬的问题,准能叫十个人有九个招架不住——因为他怎么会知道死者身上刺了些什么啊?他脸色有点儿发白啦,这可是由不得他自己的。这时在场的一片肃静,大伙儿一个个都往前倾,凝视着他一个人。我对自个儿说,这下子他会认输了吧——挣扎也挣扎不起来了嘛。啊,他真认输了么?可是谁也不会相信,他硬是没有认输。依我着,他的思路是要把事情顶下去,把人家搞得精疲力尽,只好软下来,他和公爵就能钻个空子,溜之大吉。反正他还是稳坐在那儿,不多久,只见他开始笑了起来,并且说:
  “啊,这可是个十分棘手的问题,不是么?是的,先生,我能告诉你他胸膛上刺了些什么。刺的就是一支小小的、细细的、蓝色的箭——就是这样。并且你要不是贴近地细看,就会看不见。这下子啊,你有什么说的——呢?”
  啊,象这样一个死皮赖脸的老东西,我可从没有见过。
  那位刚来的老先生立刻转过身来,面对阿勃·特纳和他的伙伴,他的眼睛里闪着亮光,仿佛他已经断定他这下子可把国王逮住啦。他说:
  “好——他刚才说了些什么,你们都听到啦!在彼得·威尔克斯的胸口可有这样的标记么?”
  这两人都开了腔,说:
  “我们并没有看见这样的标记。”
  “好!”老先生说。“啊,你们在他胸膛上真正看到的是一个小小的看不太清的P,还有一个B(这是他姓名中的第一个字母,可他年轻时就不用了),还有一个W,字母的中间有破折号,所以是P—B—W”——他一边说,一边在一张纸上照这样记了下来。“你们看——你们看到的不是这样的么?”
  两个人又开了腔,说:
  “不,我们没有看到。我们根本从未见到过什么标记。”
  啊,这会儿大家伙一个个都非常气愤了,他们喊道:“这一群东西全都是骗子!来,让我们把他们按到水里去!让我们来淹死他们!让他们骑着杠子去游街!”大伙儿一个个都在齐声狂叫,乱成一片。不过,那位律师呢,他跳上桌子,高声吼道:
  “先生们,——先生们!只听我的一句话——只是一句话——请了!还有一个办法——让我们去,去把尸体挖出来,看一看。”
  大伙儿接受了这个办法。
  大家高呼“好啊”,立刻就出发了。不过律师和医生高声说:
  “等一等,等一等!要揪住这四个人,还有那个孩子,把他们一路带着走!”
  “照这些话干!”他们这样大叫,“要是找不着那些标记,我们把这帮子家伙全都上私刑!”
  我告诉你吧,这下子可把我吓坏啦。可是又无路可逃,你知道吧。他们把我们全都揪住了,一路上押着我们一起走,直冲墓地,那是在大河下游一英里半路。全镇的人都跟在我们的后面,一路之上我们大声嚷嚷,那时还只是当晚九点钟。
  我走过我们那间屋子时,我心里想的是,当初我不该叫玛丽·珍妮离开镇子的。因为不然的话,只要如今我对她使个眼色,她就会挺身而出,把我搭救出来,并且会把那两个死皮赖脸的无赖的丑行,一桩桩、一件件都揭发出来。
  啊,我们沿着河边的路涌去,吵吵嚷嚷,活象一大群动物似的。这会儿,天空更暗起来了,电光到处一闪一闪,风吹得树叶簌簌发抖,使得情景更加变得可怕。这可是我一生中最吓人的大灾大难,也是最最危险的一回啦。我简直给吓呆了。情况跟我当初想象的完全不一样。我原以为,只要我高兴,我能一旁看笑话玩玩,爱看多久就看多久,背后会有玛丽·珍妮做我的靠山,一旦情况紧急,她会出来搭救我,恢复我的自由,而不是象如今这样一切听任人家摆布。在这个世界上,在生命和突然死亡之间,只隔着那刺着的标记了。要是他们没有找到这些刺的标记呢……
  我简直连想也不敢再想了。不过,除了这个呢,我又什么也没有想。天越来越黑了,要从人群里溜走,这本该是最好不过的机会了,可是那个彪形大汉——哈恩斯——紧紧抓住了我的手腕,要从他手里逃掉,就仿佛想从巨人歌利亚①手里逃掉一样难。他一路上拖着我往前走。他又是那么激动,我非得一路小跑才追得上他。
  ①《圣经·旧约》中所写的巨人,后为大卫王所杀。
  大伙儿一到,就涌进墓地,象洪水漫过了堤坝。大伙儿到了坟场,就发现他们带?子,比需要的多出了一百倍,可偏偏谁也没有想到该带一盏灯来。不过不管怎么说,他们凭了电光一闪一闪,还是挖掘了起来。同时派了一个人到半英里路外最近的一家去借一盏灯。
  他们就挖啊挖啊,一个劲地挖。天黑漆漆一片,雨开始在下,风在呼啸,电闪得更急了,雷声在隆隆作响,可是大伙儿对这些理也不理,全都把心扑在挖掘上。这一大群人群中间每一样样东西,每一张张脸,一刹那间都看得清清楚楚。只见铲子把一铲铲泥巴从坟上挖出来。可是再一刹那间,一片黑暗又把这一切全给吞掉了,你面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最后,他们终于把棺材挖掘了出来,并且开始拧开棺材盖上的螺丝钉,随后一群群人挤着人,肩擦着肩,推推搡搡,都想钻进去看一眼,这景象是你见所未见的。而且天又是这么黑漆漆的。也就是说,这样子真叫人害怕。哈恩斯呢,他把我的手腕子搞得疼痛万分,又拉又拖的。依我看,在这个世界上还有我这么一个人,他恐怕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他是那么样的激动,直喘着粗气。
  突然之间,一道闪电仿佛打开了一道闸门,只见一片白光奔泻下来,有一个人这时高叫:
  “老天爷啊,那袋金币原来正在他的胸膛上啊。”
  和在场每一个人一样,哈恩斯不禁欢呼起来,他放开了我的手腕子,使出全身的劲,想挤进去看上一眼。我乘机一溜烟乘着黑直奔到大路上,我当时那个情景,谁也无法加以形容。
  大路上只有我一个人,我简直如飞一般奔去——这大路之上,只有我这么一个人,此外便是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电光偶尔一闪一闪,雨哗哗地下,风刮得人发疼,雷一声声炸裂开来,而我呢,就飞也似地往前冲去。
  我到了镇上,发现在暴风雨中镇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就没有走后街小巷,而是弓着身子径直穿过那条大街。走近我们的房子时,我刻意看了一眼。没有灯光,房子里一片漆黑——这叫我很难过,很失望,为什么有这样的感受,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可是到后来,正当我快在那间房子前面跑开去的时刻,玛丽·珍妮那间房间的窗口,突然闪出一道亮光,我的心啊,猛然胀鼓鼓的,象要爆裂开似的。再一刹那间,那座房子,连同其它的一切,都被抛到了一片黑暗之中,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在我面前浮现啦。她是我遇到过的最好的姑娘,也最有胆量。
  我走到了离镇子相当远的地方,能看清到沙洲的路了,我就仔细寻找,看能不能借到一只小船。电光一闪,我就见到有一只没有栓住的小船。我一跳上去,就划将起来。这是只独木小舟,除了有一根绳子系着,此外并没有被拴住。那个沙洲还在河中央,离得还远呢。不过我并没有白白耽误时间,而是使劲地划去。等我最后终于靠到木筏边的时候,累得只想就地一躺,并且喘得不行。不过我没有躺下来。我一跳上木筏,就高声大叫:
  “杰姆,快快出来,把木排放开!谢天谢地,我们摆脱了他们啦!”
  杰姆马上跑了出来,对我张开了双臂,高兴得什么似的。不过,电光一闪,我瞥见了他一眼,我的心啊,可一下子涌到喉咙口。我倒退了几步,一交跌到了水里。因为我一时间忘了他是李尔老王又身兼一位淹死了的阿拉伯人这样两位一体的角色,可把我吓得灵魂出窍。不过杰姆把我打捞了上来,搂着我,替我祝福,如此等等。我能平安回来,我们又摆脱了国王和公爵,委实万分高兴。不过我说:
  “现在还不是时候——到吃早饭时再说,到吃早饭时再说!解开绳子,让它漂吧!”
  二话不说,我们就朝下游漂将起来了。能再一次自由自在,在大河之上由我们自个儿主宰一切,没有旁人捣乱,这是多么美好啊。我不由自主地乱蹦带跳了一阵子,纵身跳将起来,把脚后跟跳得嘣嘣直响。可是才只跳了几下子,就听到了我非常熟悉的声音——我屏住了气,静静地听,等着下一个响声——又一道闪电,照亮了河面,果然,是他们来啦——并且正在使劲摇桨,把他们那只小船弄得吱吱吱直响!正是国王和公爵。
  于是我一下子瘫倒在木板子上。只能听天由命啊。为了避免哭出声来,除这以外,别无它法啊。
  第三十章
  他们一上了木筏,国王便朝我走过来,揪住了衣领,使劲摇我。还说:
  “好啊,想把我们给甩了,你这狗崽子!跟我们在一起嫌腻味啦,——是不是?”
  我说:
  “不,陛下,我们不敢——请别这样,陛下。”“那好,马上说出来,你安的是什么心?不然的话,我把你的五脏六肺全给掏出来!”
  “说实话,我把一切经过从实说出来,实话实讲,陛下。那个揪住我的人对我可非常好,还老是说,他有一个孩子,跟我一般大,不幸去年去了。还说,看到一个孩子身处险境,他也十分难过。后来他们发现了金币,为之大吃一惊,朝棺材冲过去的时候,他放开了我的手,还轻声地说,‘开路吧,要不然的话,他们会绞死你,肯定会的!’所以我就赶紧溜了。我看我耽下去,可不会有什么好果子吃——我干不了什么事,并且如果能逃掉,我也不想被绞死嘛。因此我就不停地奔起来,直到后来找到了一只划子。我一到这里,就叫杰姆赶紧划,要不然他们会逮住我,把我给绞死。我还说,你和公爵,恐怕都已经保不住了,活不了了,我也为此万分难过,杰姆也万分难过。如今看到你们回来了,我们又万分高兴,你不妨问问杰姆,事情是不是这样?”
  杰姆说是这样的。国王对他说,要他闭嘴。还说,“哦,是啊,也很可能是这样的!”一边说,一边又把我使劲地摇。
  又说,要把我扔到河里淹死。不过公爵说道:
  “放了孩子,你这个老傻瓜!要是换了你的话,你还不是一样这么干,有什么不一样?你逃的时候,有没有问一下他怎么样了?我可记不得你曾问过。”
  于是国王放开了我,并且开始咒骂那个镇子以及镇上每一个人。不过公爵说:
  “你最好还是骂你自己吧,因为你是最为罪有应得的人。从一开始起,你就从没有干过一件在理的事,除了那一件事算是例外,那就是既态度沉着、又老脸皮厚地凭空编了个蓝颜色箭头标记这码事。这下子高明——确实顶呱呱,只是这下子啊,才救了我们一命。要不是这下子啊,他们早就把我们关在看守所里了,要等到英国人的行李运到作最后的处理——那就是坐班房,这我可以跟你打赌!正是这个妙计把他们引到了坟地去,那袋金币更是帮了我们的大忙。因为要不是那些激动的傻瓜松开了他们的手,涌上前去看一眼,那我们今晚上怕就要带上大领结①睡觉啦——这个大领结还保证经久耐用,可我们只要带上一次就完啦。”
  ①指绞索。
  他们停了一会儿没有说话——是在想心事——随后国王开了腔,仿佛有点儿心不在焉的模样。
  “哼,可我们还以为是那些黑奴偷走的呢!”
  这一下可叫我提心吊胆啦!
  “是啊,”公爵说,声音低沉,用意深长,带着挖苦的味道。“我们是这么想的。”
  大概半分钟以后,国王慢声慢气地说:
  “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公爵说了,用了同一种腔调:
  “不见得吧,——我才这么想。”
  国王气呼呼地说:
  “听我说,毕奇华特,你这是什么意思?”
  公爵回答得挺干脆利索:
  “讲到这个嘛,也许该由我问你一下,你是什么意思?”“嘘!”国王说得十分挖苦。“可是我并不知道——也许你是睡着了吧,连你自己干的什么事,你也搞不清楚了吧?”
  公爵这下子可发火了,他说:
  “嘿,别讲这一套废话——你把我当一个大傻瓜?你有没有想到,我知道是谁把钱藏在棺材里的?”
  “是啊,先生,我知道你是知道的——因为是你自己干的嘛!”
  “撒谎!”公爵朝他扑了过去。国王高声叫道:
  “把手放开!——别卡住我的喉咙!——我把这些话都收回!”
  公爵说:
  “好吧,那你就得承认,第一,你确实把钱藏在那里,打算有朝一日把我甩掉,然后你回转去,把它挖掘出来,归你一个人所有。”
  “等一下,公爵——回答我这个问题,老老实实、公公道道地说。要是你并没有把钱放在那儿呢,你也就照实这么说,我就相信你,把我说过了的话一律收回。”
  “你这个老流氓,我没有,你也明明知道我没有。就是这话。”
  “那就好吧,我相信你。不过只要你回答另外一个问题——不过别发火,你心里有没有想过要把钱给拐走、给藏起来呢?”
  公爵沉默了一会儿,没有作声,随后说:
  “哼——要是说我曾想过吧,我也并不在乎,反正我没有这么干过。可你呢,不光是心里想过,而且还干过。”
  “公爵,要是我干过的话,我就不得好死,这是大实话。我不是说我并非正要这么干,因为我是正要干,不过你——
  我是说有人——赶在了我的前面。”
  “这是撒谎!你干了的,你得承认你是干了的,不然——”
  国王喉咙口咯咯地直响,随后喘着粗气说:
  “行啦——我招认!”
  听到他这么一说,我可高兴啦,我觉得比先前舒坦得多啦。公爵这才放开了手,说道:
  “要是你再否认的话,我就淹死你。你活该光只坐在那儿抹你的眼泪,活象一个婴孩——在你干了这些事以后,你只配这样——可我过去却一直相信你,把你看做象我的父亲一般呢。你那么样站在一旁,听任人家给可怜的黑奴栽赃,自己却一言不发,你不该害臊么?想想看,我竟然那么软心肠,相信了你的那些胡话,这有多可笑。你这个混蛋,我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你那么急于把那笔缺的数目给补足——是你存心要把我从《王室异兽》以及别处搞到的一笔笔钱财都拿出来,好全都归你一个人吞掉。”
  国王仍然有点胆怯怯、可怜兮兮地说:
  “怎么啦,公爵,那是你说的该把缺数补上,可不是我说的嘛。”
  “给我闭嘴!我再也不愿意听到你的话了!”公爵说。“如今你看到了,你落得个什么样的下场。他们把他们自己的钱全都讨了回去啦,还把我们自己的钱,除了零零星星的以外,也都裹走了。滚到床上去吧——从今以后,只要你活一天,不论你缺什么钱,不准你缺到我的头上来!”
  这样,国王偷偷钻进了窝棚,拿起了酒瓶,自我慰劳一番。没多久,公爵也抓起了他的酒瓶。这样,半个钟头以后,两人又亲热得什么似的。并且越是醉得厉害,也就越是亲热,最后抱在一起大打起呼噜来。两人都非常高兴,不过我注意到,公爵还没有高兴到忘掉那件事,就是不许他否认是他把钱藏起来的。这叫我非常宽心,非常满意。他们大打呼噜的时候,我和杰姆自然就有机会聊了好长时间,我把整个儿的经过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了杰姆。
  第三十一章
  从这以后,我们没有在任何哪一个镇上停留过。一天又一天,一直往大河的下游漂去。如今我们到了气候暖和的南方了,离家已经很远很远了。我们逐渐见到了生着长长藓苔的树木,藓苔从树桠上垂下来,仿佛象长长的白胡子似的。我平生第一回见到这样生长的树木,这样,树林子就带上了庄严、惨淡的色彩。这两个骗子以为他们如今已经摆脱了危险,又想到了要到村子里去表现一番了。
  他们的第一下子就是搞了一次戒酒演讲。不过他们从中捞到的钱还不够他们醉一回的。随后在另一个村落,他们办了一所跳舞学校,不过他们对舞蹈的知识并不比一只袋鼠更高明。他们刚开始练舞步,公众便跳将进来,把他们轰出了镇子。还有一回,他们想教朗诵,不过他们教了没有多久,听众便起来把他们痛骂了一顿,他们只好逃之夭夭。他们也曾干过传教、讲道、治病、催眠、算命,样样都干了一下,可就是命运不济。所以最后不得不快要穷死了,整天躺在木筏子上。木筏子一路往下漂去,他们一路想啊,想啊,有时候整整半天,不则一声,神情暗淡而绝望。
  临了他们起了某种变化,两个家伙把脑袋凑在一起,在窝棚里交头接耳、谈机密的话,有时一谈就是两三个钟头。杰姆和我开始不安起来。这样的一种光景,可不是我们所喜欢的。我们断定,他们这是正在策划什么比往常更加恶毒的主意。我们猜来猜去,最后我们断定他们是想闯进什么一个人家的家里,或者哪一家店铺里,或是想搞伪钞的生意经,或是别的什么玩意儿。所以我们吓得不轻,我们商定了,走遍天下,也决不跟这样的胡作非为沾上一点点儿的边。并且讲定,只要一有机会,我们就会给他们一个冷不防,马上溜开,把他们甩掉。一天清早,我们在离一个又小又破,叫做比克斯维尔的村落两英里路的地方,找到了隐藏木筏的安全去处。国王上了岸。临走时说,他到镇上去,去到处嗅嗅情况,看有没有人得到过《王室异兽》的风声。还招呼我们在他走后躲起来,(我这时对自个儿说,“你是说,去看有哪家人家好下手去抢吧。等到一抢完,你们转回来的那个时刻,可就不知道我和杰姆、还有那木筏子哪里去啦——到那时候,你就只好干瞪眼,无计可施啦。”)他还说,要是中午时分他还没有回来,那我和公爵就该知道,那就是一切平安无事,我们就可以前去会合了。
  于是我们便在木筏上等着。公爵焦躁不安,脾气不好。他动不动就责怪我们,仿佛我们一无是处,连一点点儿小事都要找岔儿。事情很明显,他们正在酝酿着什么玩意儿。到了中午,还不见国王的影子,这叫我挺高兴的。我们的生活好歹能有点儿变化嘛。——也许是有个机会搞点儿盼望着的变化吧。于是我和公爵往村子里去,四处寻觅国王的踪迹。后来在一家下等酒馆的后边房间里找到了他。他已经喝得醉醺醺,一些游手好闲之徒正在拿他开玩笑。他呢,正使劲一边骂人,一边唬人,醉得路也走不成,对人家更无还手之力。公爵呢,就骂他是个老傻瓜,国王也马上还嘴,乘他们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刻,我便溜出了酒馆,撒开腿就跑,活象一只小鹿沿着河边大路往前飞奔——因为我看到机会来啦,我下定了决心,从此以后,他们要是想再见到我和杰姆,那就不知道是何年何月啦。我奔到了那里,几乎连气都喘不应,可是心里是满心高兴的。我大声地叫:
  “放开木筏,杰姆,我们这回可好啦!”
  可是没有人应声。窝棚里也并没有人钻出来。杰姆已经不在啦!我再一次大叫一声——又叫——再叫,又奔到林子里,一边使劲吆喝,一边尖声叫唤,可是一无用处,——老杰姆已经不在啦。于是我坐了下来,一边哭喊。这是我由不得自己的。不过我不能老是坐等啊。我立刻走到了大路上,一边思量该怎么办才好。我遇见一个男孩正在路上走,我问他有没有见到一个外地来的黑奴,穿着得是如何如何的。他说:
  “见到的。”
  “在哪里?”我问。
  “在下面西拉斯·费尔贝斯那边,离这里两英里地。他是个逃亡的黑奴,人家把他给逮住啦。你是要找他么?”
  “我才不是要寻找他呢!我是在一两个钟头以前在林子里遇见他的。他说,要是我叫喊起来,他就开我的膛——还叫我躺着别动,耽在原地,我就照着他的话做。就这样,一直耽在那一边,不敢出来。”
  “啊,”他说,“你不用再害怕啦,因为人家已经把他逮住了。他是从下边南方什么地方逃出来的。”
  “人家把他逮住,这可是一笔好买卖啊。”
  “是啊,我看是这样!人家出两百元大洋的悬赏呢。这正是如同在大路上捡到的一笔钱啊。”
  “是啊,真是这么一回事——我要是大人的话,这笔钱就归我的了,我是第一个看到他的呢。到底是谁把他抓住的?”
  “是一个老家伙——一个外乡人——他才只要了四十块钱,就把得悬赏的机会卖给了人家,说是因为他有事非得往上游去不可,不能多等了。你想想看吧!要是我的话,等七年我也干啊。”
  “我也是这样,一点儿也不差,”我说。“不过,既然他以这么便宜的价钱便卖掉了,可见他的这个机会也许不过值这个价罢了。也许其中有点儿什么曲折吧。”
  “可是这是实情——事情一清二楚。我亲眼看到了那张传单。传单上把他的所有情况都说得详详细细——把他描绘得简直象给他画了一幅画,还讲了他是从哪一家庄园逃出来的,是在新良斯①下游那边的。不,错不了,这笔投机买卖不会出差错,不用担心。喂,给我一口烟叶子嚼嚼,行不行?”
  ①密西西比河入海处的大城市,也是拍卖黑奴的中心。
  我没有,他也就走开了。我走到了木筏上,在窝棚里坐着前思后想起来。可是?出个道道来。想得头也发疼了,可就是找不到摆脱困境的路子。经过了这么一段长途跋涉中的种种辛苦,在这一段时间里,我们又如此这般地为这两个流氓尽心尽力,却落得个白白辛苦了一场,什么样的打算都砸了锅,全都给毁了。这全只是因为这些人心肠这么狠,竟然使出了这样的狡计,叫他又一次成为了终身的黑奴,并且是在他乡异地。而一切就只是为了四十块大洋。
  我曾经心里想,杰姆要是注定做奴隶的话,在家乡做要比在外地强一千倍。在家乡,他有家啊。为此,我曾经想,不妨由我写封信给汤姆·索亚,要他把杰姆目前的情况告诉华珍小姐。不过我很快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原因有两个。她准定会发火,又气又恨,认为他不该如此忘恩负义,竟然从她那儿逃跑。这样,她会干脆把他卖掉,再一次把他卖到下游去。如果她不是这么干,大伙儿自然会一个个都瞧不起忘恩负义的黑奴,他们势必会叫杰姆时时刻刻意识到这一点,搞得他狼狈不堪、无地自容。并且再想想我自己吧!很快便会传开这么一个说法,说哈克·芬出力帮助一个黑奴重获自由。这样,要是我再见到这个镇子上的随便哪一个人,我肯定会羞愧得无地自容,愿意趴在地下求饶。一般的情况往往是这样的嘛。一个人一旦做了什么下流的勾当,可是又并不想承担什么责任,自以为只要把事情遮盖起来,这多么丢人现眼啊。这恰恰正是我的情况。我越是想到这件事,我的良心越是受到折磨,我也就越是觉得自己邪恶、下流、不出息。到后来,我突然之间猛然醒悟了,认识到这明明是上帝的手在打我的耳光,让我明白,我的种种邪恶,始终逃不开在上天的眼睛。一个可怜的老妇人平生从没有损害过我一根毫毛,我却把她的黑奴拐跑,为了这个,上帝正指引着我,让我明白什么都逃不过“他”那高悬的明镜,“他”决不允许这类不幸的事再发展下去,只能到此为止。一想到这一些,我差一点儿就立刻跌倒在地,我委实吓得不得了啦。于是我就想方设法,试图为自己开脱。我对自个儿说:我从小就是在邪恶的环境中长大的,因此不能过于怪罪我啊。不过,在我的心里,还有另一个声音在不停地说,“还有主日学校哩。你本该到那儿去啊。要是你早去的话,他们会在那儿教导你的嘛,教导你说,谁要象我那样为了黑奴所干的这一切,是要下地狱受到永恒的烈火的熬煎的。”
  我全身簌簌发抖。我正要立意跪下祈祷,但愿能与过去那个孩子的所作所为一刀两断,重做一个新人。于是我双膝跪下。可是啊,偏偏话到了口边却说不出来。为了什么,话出不了口啊?企图瞒过“他”,那是做不到的嘛。要瞒过我,那也是做不到的嘛。我深深地明白,为什么那些话说不出口来。这是因为我的这颗心还不正啊;因为这颗心还有私心啊。这全因为我在玩两面倒的把戏啊。我一面装做要改邪归正,可是在私下里,在心底里,我却黏住了其中最最大的邪恶不放。我试图叫我的嘴巴说什么我要干正正当当的事,干干净净的事,还打算给这个黑奴的主人去信,告诉她他如今在那里。可是在我心底深处,我知道那是在撒谎——而上帝也知道。你可不能对上帝撒谎啊——这个道理,我如今算是弄明白啦。
  我因此就心里乱糟糟,可说乱到了极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到后来,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我对自个儿说,我要把信写出来——然后再看我到时候能不能祈祷。啊,这有多怪啊,我这么一想,就仿佛立时立刻自己身轻得如一片羽毛,我的种种烦恼都一扫而光。于是我找来了纸和笔,既高兴,又激动,坐下写了起来:
  华珍小姐,你在逃黑奴杰姆现正在比克斯维尔下游英两里地被费尔贝斯先生逮住了,你如把悬赏金额给他,他会把他交还给你。
  哈克·芬
  我觉得挺痛快,觉得已经把罪恶洗涤得一干二净,这是我平生第一回有这样的感觉。我知道,如今我能祈祷啦。不过我并没有马上就祈祷,而是把纸放好,坐在那里思前想后——想到了这种种的一切终于能成如今这个样子,这有多么值得高兴啊,而我又怎样差点儿迷失路途,掉进地狱。我又继续地想。想到了我们往大河下游漂去的情景。我见到杰姆正在我的面前,片刻不离,在白天,在深夜,有时在月夜,有时在暴风雨中。我们漂啊漂,说话啊,唱啊,笑啊。不过呢,不管你怎么说,我总是找不到任何一件事,能叫我对他心肠硬起来。并且情况恰恰相反。我看到他才值完了班便替我值班,不愿意前来叫我,好让我继续睡大觉。我看到,当我从一片浓雾中回来,当我在世仇械斗那儿,在泥塘里又见到了他,在所有这类的时刻里,他是多么兴高采烈,总要叫我乖乖,总要宠我,总要想尽一切方法为我设身处地设想,他对我始终如一这么好啊。最后我又想起了那一回的事:我对划拢来的人们说,我们木筏子上有害天花的,从而搭救了他,这时他是多么地感激,说我是老杰姆在这个世上最好的朋友,也是他如今唯一的朋友。正是这个时刻,我碰巧朝四下里张望,一眼看到了那一张纸。
  这可是个叫人左右为难的事啊。我把纸拣了起来,拿在手里。我在发抖。因为我得在两条路中选择一条,而且永远也不能反悔。这是我深深知道的。我认真考虑了一分钟,并且几乎屏住了气考虑的,随后我对自个儿说:
  “那好吧,就让我去下地狱吧。”——随手把纸给撕了①。
  ①这几段是马克·吐温的名篇。百年多来,从来是研究与评论的焦点之一。从全书的构思谋篇论,也可说是(禁止)所在,其峰回路转,奔向(禁止)的高超技巧,也使后人得益良多。作品中有关哈克的内心矛盾、天人交战的心理描写,既生动地描写了哈克的高尚情操的胜利,也折射出了反黑奴制度的斗争在普普通通老百姓心中艰难曲折的胜利历程。
  这可是可怕的念头,可怕的话语啊,不过我就是这么说了。并且我既然说出了口,我就从没有想过要改邪归正。我把整个儿这件事从脑袋里统统赶了出去。我说,我要重新走邪恶这一条路,这是我的本行,从小就这样长大的嘛。走别的路就不内行了。作为开头第一件事,我要去活动起来,把杰姆从奴隶的境地给偷出来。要是我还能想出比这更为邪恶的主意,我也会照干不误。因为既然我是干的这一行,那么,只要有利,我便要干到底。
  随后我就琢磨着该怎样下手。我在心里盘算过好多条路子,最后定下了一个最适合于我的计划。接下来,我认准了大河下游一处林木森森的小岛,等到天一黑,我便把木筏子偷偷划到那一边去,把木筏子就藏在那里,然后钻进窝棚去。我睡了整整一个晚上,天蒙蒙亮前爬了起来,吃过了早饭,穿上了我那套现成的新衣服,把一些零星东西打成一捆,坐上独木小舟,就划到对岸去了。我在据我判断是费尔贝斯家的下边上了岸,把我的一捆东西藏在林子里,接着把独木舟灌满了水,装满了石块沉到了水里去。沉下去的地方是我需要时能找到的去处,离岸上那家小小的机器锯木厂,有四分之一英里地。
  随后我就上了路。我走过锯木厂的时候,看到了一块牌子“费尔贝斯锯木厂”。又走了两三百码,就走到了农庄了。附近没有见到什么人,尽管天已经大亮了。不过我对这些并不在意,因为我暂时还不想见到什么人——我只想看看这一带的地形。按照我原来的计划,我本应该是从下游不远的一个村子来的。因此我只是随便看了一眼,就径直往镇子走去。啊,一到那里,我第一个遇见的人却是公爵。他正在张贴一张《王室异兽》的海报——只演三个晚上——跟早先一个样。他们还是这么死不要脸——这些骗子!我刚好跟他面对面,躲也躲不及了。我仿佛大吃一惊。他说:
  “哈——啰!你从哪儿来啊?”随后他仿佛很高兴、很关心的样子说,“木筏在哪里啊?——把它藏在一个好地方了么?”
  我说:
  “哈,这正是我要问你大人的呢。”
  他就显得不那么高兴了,他说:
  “你问起了我,这是什么个意思?”
  “啊,”我说,“昨晚上,我在小酒馆里见到国王的时候,我对自个儿说,在他醒过来以前,在几个钟点内,我们是无法把他弄回家的了。因此我就在镇上到处闲逛,一边消磨时间,一边等。有一个人找到我,愿出一角钱,要我把一条小船划到对河去,把一只羊给赶回来,我就去了。我们把羊拖到船边,那个人让我一个人抓住绳子,他在羊的后面把羊往船上推,可是羊力气太大,我顶不住,一松手,它就挣脱掉了,我们就在后面追。我们身边没有带狗,于是不能不在四野里到处追赶,一直到羊累得跑不动为止。要到天黑了,我们这才把它捉住,然后把它带过河来。我呢,就去下游找我们的木筏子。可是到了那个地方一看,木筏不见了。我对自个儿说,“准是他们遇到了麻烦,不能不溜之大吉吧。可是他们把我的黑奴也带走了,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个黑奴啊。如今我流落他乡,身无分文,连生计也没有着落,因此我就趴在地上哭了起来。我在林子里睡了整整一个晚上。不过,木筏子究竟怎么样啦?——还有杰姆呢,那可怜的杰姆?”“该死的,我怎么知道?——我是说,我不知道木筏子哪里去了。那个老傻瓜做了一笔买卖,得了四十块大洋。我们在小酒馆里找到他的时候,那些二流子正跟他赌钱,赌半块钱的赌。除了他付威士忌酒账的钱以外,他们把他所有的钱骗了个精光。到下半夜,我把他弄回家,一看,木筏子不见了。我们说,‘那个小流氓把我们的木筏子偷走啦,他撇下我们不闻不问,往大河下游去啦。’”
  “我总不会撇下我自己的黑奴吧,不是么?那是我在世上唯一的一个黑奴,唯一的财产啊。”
  “这一点我们倒是没有想到。事实是,依我看,我们已经把他看成我们的黑奴啦,是啊,我们就是这么看待他的——他给我们惹的麻烦也够多啦。这样,见到木筏子不见了,我们已经穷得精光了,没有别的生路,只好把《王室异兽》再演上一回。为了这个,我一直忙得不亦乐乎。我已经好久没有润润喉咙,干得象火药筒似的。你那个一角钱哪里去了?马上给我。”
  我身边还有不少钱,便给了他一角钱。不过我央求他要把钱用在吃食上,还得捎带分给我一些,说我就只这点儿钱了,从昨天起,还没有吃过东西呢。他没有吭一声。再一会儿以后,冲着我怒气冲冲地问:
  “依你看,那个黑奴会告发我们么?他要是这么干啊,我们非剥他的皮不可。”
  “他怎么能告发?他不是逃跑了么?”
  “不!那个老傻瓜把他给卖啦。连钱也没有分给我,如今钱也光啦。”
  “卖了他?”我一边说,一边哭了起来。“啊,他可是我的黑奴啊,这可是我的钱啊。他在哪里——我要我的黑奴。”“嘿,你要不回你的黑奴啦,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你哭哭啼啼也没有什么用。听我说——你也曾想要告发我们么?
  我要是相信你,那才该死呢。嘿,你要是想告发我们的话——”
  说到这里,他没有说下去,可是他眼色里露出的凶相,是我从没有见到过的。我继续抽抽嗒嗒地哭着说:
  “我谁也不想告发,我也没有时间去告发哪一个。我得跑去把杰姆给找回来。”
  他那个神情仿佛有点儿为难似的,就站在那里,一边胳膊上搭着的海报随风飘动,一边在左思右想,眉头紧皱。最后才说:
  “我来点拨你一下吧。我们得在这里耽三天。只要你保证不告发我们,也不让那个黑奴告发我们,我就会告诉你,哪里能找到他。”
  我作了保证,他就说:
  “有一个农民,叫做西拉斯·费——”说到这里打住了。你可以看得出来,他一开头是要对我说实话的,可是如此这般一打住,他又仔细一想,我估计他就变卦了。事实正是这样。他不愿信任我,他想的是要想方设法,在这三天中,不让我碍他的事。因此很快便接着说,“把他买下来的那个人,名字叫阿伯拉姆·福斯特——阿伯拉姆·格·福斯特——住在去拉法耶特的路上一个乡下,离这里四十英里地。”“好啊”,我说,“我走三天就可以走到。我今下午就走。”“不,你不用等,你现在就得动身。你千万别耽误时间,一路上也不准你随便乱说。只许你把嘴巴紧紧封起来,赶你的路,那你就不致于给我们惹麻烦了,你听到了没有?”
  这正是我盼望的一道命令,是我求之不得的。我就是盼望能自由自在地实现自己的计划。
  “那就赶快走吧,”他说。“不管你心里想要些什么,你不妨对福斯特先生直说。说不定你能说服他杰姆·是你的黑奴——世界上是有些傻瓜并不要求人家提出什么文件——至少我听说,在这一带下游南方地区就有这样的人。只要你告诉他那张传单和悬赏等等都是假的,以及为什么要要这套把戏,也许人家会相信你的话。好,现在就动身吧,你爱怎样对他说就怎样对他说,不过要记住,从这儿到那儿的一路之上,可不许你多嘴多舌。”
  这样我就走了,朝内地乡间走去。我并没有回头望,不过我感觉到他正密切监视着我。但是我知道我有办法叫他盯得不耐烦。我在乡间一直走不一英里左右才停下来,随后一转身,加快穿过林子,往费尔贝斯家而去。我思量,最好还是别再迟疑,马上按照我原来的计划就干起来。因为我要设法在这两个家伙溜走之前封住杰姆的嘴。我不愿意跟这帮人再打什么交道。他们玩的那套把戏我已经看得够了,我要的是跟他们一刀两断。
  第三十二章
  我到了那里,但见四下里静悄悄的,象在过星期天的样子。天气又热,阳光热辣辣的——干活的人都到田里去了。空中隐隐约约响起了虫子或者飞蝇的嗡嗡声,格外叫人感到沉闷,仿佛这儿的人都已离去或者死光了。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使人分外伤感,因为你仿佛感到是精灵在低诉——那些死了多年的精灵——你并且觉得他们正在谈论着你。总之,这一切叫人滋生着一种愿望,觉得自己生不如死,可以一了百了①。
  ①诺顿版注:作品中这样的情绪也见于十一年以后出版的《侦探汤姆·索亚》的全书开头一段,用词也类似。
  费尔贝斯家是那类巴掌大的产棉小农庄,这类小农庄到处都差不多一个样子①。两亩地一个场院,围着一个栅栏。有一排梯磴,是用锯断的圆木搭成的,好象高矮不等的木桶似的,从这儿可以跨过栅栏,妇女们可以站在上面,再跳上马去。在大些的场院里,还有些枯黄的草皮,不过大多数场院里地面光光滑滑的,活象一顶磨光的绒毛旧帽子。给白种人住的是一座二合一的大房子——全是用砍好了的圆木搭成的。圆木缝隙里,都用泥或者灰浆堵上了,这些一条条形状的泥浆,后来或先或后给刷白了。用圆圆的原木搭成的厨房,边上有一条宽敞、上有顶、下无墙的回廊,和那座房子连接起来。在厨房后边有一座圆木搭成的熏肉房。熏肉房的另一侧,有一排三间圆木搭成的小间,是给黑奴住的。离这里稍远,靠后边的栅栏,有一间小小的木屋。在另一侧,有九间小屋。小屋旁边,放着一个滤灰桶,还有一把大壶,是熬肥皂的。厨房门口有一条长凳,上面放着一桶水和一只瓢。一只狗在那里躺着晒太阳。有更多的狗分散在各处睡大觉。在一个角落,有三棵遮阴大树。栅栏旁边,有一处是醋栗树丛。栅栏外面是一座花园和西瓜地,再过去就是棉花田了。从棉花田再往前去,便是树林子了。
  ①这里的农庄很象马克·吐温的叔叔约翰·奎尔斯在汉尼拔附近的农庄。马克·吐温童年时常去那里。
  我绕到了后面,踩着碱桶旁边的后梯磴,朝厨房走去。我走近了一点儿,就隐约听到纺纱车转动的声音,象在呜呜地哭泣,一忽儿高,一忽儿低。听了这种声音啊,我当时心里但愿我死了的好——因为这是普天之下最凄婉不过的声音了。
  我只管往前走,心里也并没有什么确切的打算。一旦那个时刻来到,就听凭上帝安排吧。要我这张嘴巴说些什么,我就说些什么。因为我已经体会到,只要我能听其自然,上帝总会叫我的嘴巴说出合适的话。
  我走到半路,先有一只狗,然后另一只狗站起身,朝我扑来。自然,我就停了下来,对着它们,一动也不动。于是狗又汪汪汪乱叫一通。一时间,我仿佛成了一个车轮子的轴心,——一群狗——一共十五只之多,把我团团围在当中,对着我伸着脖子、鼻子,乱叫乱嗥。又另有些狗往这边窜过来,只见它们纷纷跳过栅栏,从四面八方绕过拐角窜出来。
  一个女黑奴从厨房飞快地奔出来,手里拿着一根擀面棍,使劲喊道,“小虎,你给我滚开!小花,你给我滚开!”她给了这个一棍,又给另一个一下子,把它们赶得一边汪汪汪直叫,一边逃跑,其它的也就跟着逃跑。一会儿以后,有一半的狗又窜了回来,围着我摇尾巴,又友好起来。狗毕竟对人是无害的。
  在女黑奴后边有一个黑女孩和另外两个黑男孩,身上只穿了粗夏布衬衫,此外什么都没有穿。他们拽住了妈妈的衣衫,害羞地躲在她身后,偷偷地朝我张望。黑孩子一般总是这个样子的。这时只见屋子里走出来一位白种妇女,年纪在四十五到五十左右,头上没有戴女帽,手里拿着纺纱棒,在她身后是她的几个孩子,那动作、神情跟黑孩子一个样。她正笑逐颜开,高兴得几乎连站也站不稳了似的——她说:
  “啊,你终于到啦!——不是么?”
  我连想都来不及想,便应了声“是的,太太。”
  她一把抓住了我,紧紧地抱住了我,随后紧紧地握住我两只手,摇了又摇,眼泪夺眶而出,泪流满面,抱着我,握住我,没有个够,不停地说“你长得可不象你妈,跟我料想的不一样。不过嘛,我的天啊,这没有什么。能见到你,我是多么高兴啊。亲爱的,亲爱的,我真想把你一口吞下去!孩子们,这是你姨表兄汤姆——跟他说一声‘你好’。
  可是他们急忙低下头,把手指头含在嘴里,躲在她身子后面。她又接着说下去:
  “莉莎,快,马上给他做一顿热腾腾的早饭吃,——也许你在船上吃过了吧?”
  我说在船上吃过了。她就往屋子走去,握住了我的手,领着我进去,孩子们跟在后面。一进屋,她把我按在一张藤条编成的椅子上,自己坐在我对面的一张矮凳子上,握住了我的两只手说:
  “现在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的天啊,这么久的年月里,我多么盼着你啊,如今总算盼来啦!我们等着你来到,已经有好多天啦。再说,是什么事把你绊住——是轮船搁了浅?”
  “是,太太——船——”
  “别说,是的,太太——就叫我萨莉阿姨。船在哪里搁的浅?”
  我不知道怎么说的好,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船是上水到的还是下水到的。不过我全凭直觉说话。我的直觉在告诉我,船是上水开到的,——是从下游奥尔良一带开来的。不过,这也帮不了我多大的忙,因为我不知道那一带的浅滩叫什么名字。我看我得发明一个浅滩的名字才行,再不然就说把搁浅的地方的名字给忘了——再不然——这时我想到了一个念头,于是脱口说了出来:
  “倒不是因为搁浅——这不过耽误了我们不一会儿的时间。我们船上一只汽缸盖炸了。”
  “天啊,伤了什么人么?”
  “没有,死了一个黑奴。”①
  ①评论家认为,这一句话真切地表明了,在蓄奴州里,在白人眼里,轮船出事,死了一个黑奴,还是可说“没有伤人”。
  “啊,这真是好运气。有的时候会伤人的。两年前,圣诞节,你姨父西拉斯搭乘拉里·罗克号轮船从新奥尔良上来,一只汽缸盖爆炸,炸伤了一个男子。我看啊,他后来就死了。他是个浸礼会教徒。你的姨父西拉斯认识在巴顿·罗格的一家人,他们对他那一家人很熟悉。是啊,我记起来了,他如今确实死了。伤口烂了,长大疮,医生不得不给他截肢。不过这没能救他的命。是的,是因为伤口烂了——是这么个原因。他全身发青,临死还盼望光荣复活。人家说,他那个样子惨不忍睹。你的姨夫啊,他每天到镇上去接你的。他这会儿又去了,去了不过个把钟点,现在就快回来了。你一定在路上遇见过他的,不是么?——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带着——”
  “没有啊,我没有遇见什么人啊,萨莉阿姨。船到的时候天刚亮。我把行李放在码头的小船上,到镇上四周和乡下溜达了一番,好打发时间,免得到这里来时间太早,所以我是打后街绕过来的。”
  “你把行李交给哪一个啦?”
  “没有交给哪一个啊。”
  “怎么啦,孩子,不是会被偷么?”
  “不,我藏在了一处地方,我看不会被偷走的。”
  “你怎么这样早就在船上吃了早饭?”
  这下子可要露馅啦。不过我说:
  “船长见我站着,对我说,上岸以前最好吃些东西。这样,他就把我带到船顶上职员饭厅上去,把我要吃的都弄了来。”
  我心神不定,连听人家说话也听不大清楚。我心里老是在孩子们身上打主意。我打算把他们带到一边去,套些话出来,好弄清楚我究竟是谁。可是我总是不得手。费尔贝斯太太不停地说话,滔滔不绝。没有多久,她叫我顺着脊梁骨直冒凉气。
  “不过我们在这儿说了半天,你可还没有跟我说起有关我姐姐,或是他们中任何哪一个人的一个字啊。现在我要把我的话头收住,由你来说。要把所有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我——所有的事全对我说一说。他们的情况怎样啦,如今在干些什么啦,他们又要你对我说些什么啦,凡是你能想到的,都说给我听。”
  啊,我心里明白,这下子可把我难住了——毫无退路。到目前为止,老天爷帮忙,一切顺顺当当,不过如今可搁了浅,动弹不得啦。我看得清楚,企图往前闯,那是办不到了,——我只能举起双手投降了。我因此对自个儿说,这是又一次走上了非说实话不可的绝路啦。我刚想张嘴说话,可是她一把抓住了我,推到了床的背后。她说:
  “他来啦!把你的脑袋低下去——好,这样行了,人家看不见你了。别露出一点儿风声说你已经来了。让我开他一个玩笑。孩子们,可不许你们说一个字啊。”
  我知道我如今是进退两难啦。不过也不用瞎操什么心嘛。除了一声不响,你也无事可做嘛。等待雷电轰顶以后,再从下面钻将出来嘛。
  老先生进来时,我只能瞥了一眼,随后床把他挡住了。费尔贝斯太太呢,她跳过去问他:
  “他来了么?”
  “没有啊。”她丈夫说。
  “天啊,”她说,“他会出了什么事么?”
  “我也想不出来,”老先生说,“我得承认,这叫我心里非常不安。”
  “不安!”她说,“我都快发疯了。他一定是已经到了。你一定是路上把他给错过了。我知道一定是这样的——我推算得出来。”
  “怎么啦?萨莉。我不可能在路上错过他的——这你也明白。”
  “不过,啊,天啊,天啊,我姐会怎么说啊!他准定已经到啦!你准是把他错过了。他——”
  “哦,别再叫我难受啦。我已经难受得够啦。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我实在不知所措啦。我不能不承认,我已经吓得不知道怎样才好。他不可能已经到了,因为他到了,我却错过了他,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嘛。萨莉,这可怕——简直可怕——轮船出了什么事,肯定是的。”
  “啊,西拉斯!往那边看一眼——往大路上看!——看是不是有人正在走来?”
  他一跳,跳到床头窗口,这就给了费尔贝斯太太一个再好不过的机会。她赶紧弯下(禁止)子,一把拉住了我,我就出来了。当他从窗口转过身来,她就站在那里,红光满面,满脸笑容,仿佛房子着了火似的。而我呢,温温顺顺的,急汗直冒,站在她的身旁。老先生呆住了,说:
  “啊,这是哪一个啊?”
  “你看是哪一个?”
  “我可猜不出。是哪一个啊?”
  “这是汤姆·索亚啊!”
  天啊,我差点儿没栽到地板底下去。不过这时已不由人分说,老人一把抓住了我的手握个不停,在这同时,他的老伴呢,正手舞足蹈,又哭又笑。随后他们两人连珠炮似地问到茜特和玛丽以及那家子其余的人来。
  不过要说高兴的话,恐怕没有人能比我更高兴的了,因为我几乎象重投了一次娘胎,终于弄清楚了我原来是谁。啊,他们对我问这问那,一连问了两个钟头,最后我的下巴颏也说累了,连话也说不下去了。我讲给他们听有关我家——我是说汤姆·索亚家——的种种情况,比起实际的情况多出六倍还不止。我还讲了,我们的船怎样到了白河口,汽缸盖炸了,又怎样花了三天时间才修好。这样的解释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效果也是头等的,因为为什么要三天才修好,他们一窍不通。要是你说是一只螺丝帽炸飞了,他们也照样会相信。
  现今我一方面觉得挺舒坦,另一方面又觉得挺不舒坦。作为汤姆·索亚,我是挺自在、挺舒坦的,而且始终这样自在、舒坦,直到后来我听到了一只轮船沿着河上开来时发出的气喘声——这时我对自个儿说,万一汤姆·索亚搭了这条轮船来了呢?——万一他突然走进来,在我给他递去一个眼色,示意他别声张以前,就喊出了我的名字呢?啊,决不能让这样的情况发生——这样就糟啦。我必须到路上去截住他。我便告诉他们,我得到镇上去,把行李取来。老先生本想跟我一起去,不过我说不,我自己可以骑马去,不用给他添麻烦了。
  第三十三章
  于是我就坐车前往镇上去。半路上我见到有一辆车迎面而来,那肯定是汤姆·索亚无疑了。我就停下车来,等他过来。我说了声“停车”,车就停了,靠在一边。他的嘴巴张大了半天合不拢。他咽了两三口口水,活象口渴得不行似的。他说:
  “我可从没有害过你。这你自己明白。那你为什么要还阳找我算账?”
  我说:
  “我并没有还阳啊——我根本没有到阴间去啊。”
  他一听清是我的声音,神志便镇静了些,不过还是不很放心。他说:
  “别作弄我了,我也不作弄你。你说句实话,你是不是鬼?”
  “说实话,我不是。”我说。
  “那好——我——我——那好,当然,这样就不成为问题了。不过,我实在弄不懂。听我说,你不是已经给害死了么?”
  “不,我根本没有被害死——是我作弄了他们。你过来,摸一摸我,要是你不信我的话。”
  他就过来,摸了摸我,这才放了心。又见到了我,他很高兴,只是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些什么。他急于想马上知道一切的真相,因为这可是一次轰轰烈烈的冒险,又神秘兮兮,这正合他的脾气。不过我说,这不妨暂时放一放,且待以后再说,还招呼他的车夫在边上等一会儿。我们就把车往前赶了几步,随后我把当前为难的处境对他说了,问他该怎么办才好。他说,让他想一会儿,别打搅他。他就左思右想起来,没多久,他便说:
  “不要紧,我有啦。把我的行李搬到你的车上去,装成是你的。你就往回转,慢吞吞地走,挨到原该到的时候才到家。我呢,往镇上那个方向走一段路,我重新开始,在你到家后一刻钟或者半个钟点才到。在开头,你不必装作认识我。”
  我说:
  “那行。不过等一下。还有一件事——这件事,除了我,没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还有一个黑人,我想力争把他给偷出来,好不再当奴隶——他的名字是杰姆——华珍老小姐的杰姆。”
  他说:
  “什么!怎么是杰姆——”
  他没有说下去,便思量了起来。我说:
  “我可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会说这是一桩肮脏下流的勾当,不过那又怎么样呢?——我是下流的,我准备把他偷出来,我要你守口如瓶,别泄漏出去。行吧?”
  他的眼睛一亮。他说:
  “我会帮你把他偷出来!”
  啊,这句话可叫我大吃一惊,仿佛一声晴天霹雳,恰好打在我身上。这可是我平生听到的最叫人诧异的话了——我不能不说,在我眼里,汤姆·索亚的份量,大大地下降了许多。我怎么也不相信汤姆·索亚竟然会是一个偷黑奴的人①。
  ①诺顿版注:哈克一向把汤姆看作代表了社会上“有身份的人”和守法的人,因而如今他答应参加搭救、解放杰姆的计划,便认为汤姆这是有失身份了。
  (又,杰姆当时还并不了解他的女主人有关他命运的决定,并且他对汤姆的为人也毕竟缺乏真正的认识。)
  “哦,去你的吧,”我说,“你这是在开玩笑吧。”
  “我可不是在开玩笑。”
  “那好,”我说,“开玩笑也好,不开玩笑也好,要是你听到什么有关一个逃亡黑奴的任何什么事情,别忘了,你对这个人什么也不知道,我呢,也什么都不知道。”
  随后我们把行李放到了我的车子上。他就走他的路,我赶我的车。不过我把应该慢些走的话压根儿忘得一干二净,因为实在高兴得不得了,有一肚子的事得思量一番。这样一来,我到家便比这段路该花的时刻快得太多了些。这时老先生正在门口。他说:
  “哈,真了不起。谁想到母马会跑得这么快。可惜我们没有对准了看一下时间。它连一根毛都没有汗淋淋的——连一根毛都没有。这多了不起。啊,如今人家出一百元这个价买我的马我也不肯卖啦。往常我十五块钱就肯卖了,以为它只值这么个价。”
  他说的就是这些话。他是我见到过的最天真最善良的老人了。这也并不奇怪,因为他不光是一个农民,他还是一个传教士。在他农庄后边,他还有一个巴掌大的由圆木搭成的教堂呢。那是他自己出资并亲自建成的,作为教堂兼学校。他传教从不收钱,讲也讲得好。象他这样既是农民又兼传教士,并且干这类事的,在南方可有的是。
  大约半个小时左右,汤姆的马车赶到大门的梯磴前。萨莉姨妈从窗户里就望见了,因为相距只有五十码。她说:
  “啊,有人来啦!不知道是谁哩?啊,我相信肯定是位外地来的,吉姆(这是她一个孩子的名字),跑去对莉丝说,午餐时添一只菜盘子。”
  大伙儿一个个朝大门口涌去,因为有一个外地的客人来到,这可并非每年都有的事。他一来,比黄热病更加引人注意。汤姆跨过了门口的梯磴,正朝屋里走来。马车沿着大道回村去了。我们都挤在大门口。汤姆身穿一套新买的现成衣服,眼前又有一伙观众——一有观众,汤姆·索亚就来劲。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用费力,他就会表现出气派来,而且表现得很得体。他可不是一个卑躬屈膝的孩子,象一只小绵羊那样驯服地从场院走来。不,神情镇静,态度从容,仿佛一只大公羊那般模样。一走到我们大伙儿的面前,他把帽子往上那么提了一提,态度高雅,分外潇洒、仿佛是一只盒子上的盖子,里面蒙着蝴蝶,他只是不愿惊动它们似的。他说:
  “是阿区鲍尔特·尼科尔斯先生吧?”
  “不是的,我的孩子,”老先生说,“非常抱歉,你那个车夫把你骗了,尼科尔斯的家在下面三英里地。请进,请进。”汤姆往身后望了一下,说,“太迟了些——他看不见了。”
  “是啊,他走啦,我的孩子,你务必进来,跟我们一起吃顿中饭,随后我们会套车把你送到下边尼科尔斯家的。”“哦,我可不能太打搅你了。这不行。我能走——这点子路我不在乎。”
  “不过我们不会让你走了去——这可不合乎我们南方人礼貌待客的规矩。请进吧。”
  “哦,请进吧,”萨莉阿姨说。“这对我们谈不到什么麻烦,一点儿也谈不到。你务必请留下来。这三英里路不短,路上灰尘又多。我们决不能让你走得去。我已吩咐添一份菜盘子啦。见你进来的时候就吩咐下去的,可别叫人失望了。请进来吧,就象在自己家里一样。”
  汤姆便热情道谢了一番,接受了邀请,进了屋里。进来时说他自己是一个外乡人,是俄亥俄州希克斯维尔的人。说他的名字叫威灵·汤普逊——一边说,一边又鞠了一躬。
  是啊,他就滔滔不绝地如此这般地讲下去,讲到希克斯维尔以及每一个人的事,只要能编到哪里就讲到那里,可我倒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这些话能否帮我摆脱目前尴尬的处境。到后来,他一边谈下去,一边把头伸过去,对准萨莉阿姨的嘴巴吻了一下,随后又在椅子上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准备继续高谈阔论下去。可是萨莉阿姨却猛然跳将起来,用手背抹了抹嘴巴说:
  “你这不要脸的狗崽子!”
  他满脸委屈说:
  “真想不到您会这样,夫人。”
  “你真想不到——嘿,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我真想好好——你说,你吻我,这是什么意思?”
  他仿佛很低声下气地说:
  “没有什么意思啊,夫人。我并无坏心眼。我——我——
  以为你会乐意我亲一下。”
  “什么,你这天生的傻瓜!”她拿起了纺纱棒,那模样仿佛她使劲克制自己这才没有给他一家伙似的。“你怎么会认为我乐意你亲我?”
  “这我可不知道。不过,他们——他们——告诉我你会乐意的。”
  “他们告诉你我会乐意。谁告诉你,谁就是又一个疯子。
  我从没有听到过这样的神经病。他们是谁?”
  “怎么啦——大家啊。他们全都这么说,夫人。”
  她简直要忍不住了,眼睛里一闪一闪,手指头一动一动,仿佛恨不得要抓他。她说:
  “谁是‘大家’?你给我说出他们的名字来——要不然,世界上就会少一个白痴。”
  他站起身来,仿佛很难受似的,笨手笨脚地摸着帽子,他说:
  “我非常抱歉。这不是我所料想到的。他们这样告诉我的。他们都是这么说的。他们都说亲亲她,她会欢喜的。他们都这么说——一个个都这么说。不过我非常抱歉,夫人,下一次不会了——我不会了,说真的。”
  “你不会了,你敢么?嘿,料你也不敢!”
  “不会了,说实话。决不再犯啦,除非你请我。”“除非我请你!我活了一辈子也没有听说过这样神经病的话。我请你,你等着吧,等到你活成千年怪物——糊涂蛋——
  或者这么一类活宝,我也不会请你啊。”
  “唉,”他说,“我真没有想到,我实在弄不明白,他们说你会的。我呢,也认为你会的。不过——”他说到这里,把话收住,朝四下里慢慢地扫了一眼,仿佛他但愿有什么人能投以友好的眼色。他先是朝老先生看了一眼,并且说,“你是不是认为,她会欢迎我亲她,先生?”
  “嗯,不,我——我——,啊,不。我看她不会。”
  然后他还是照他那个老法子,朝四周张望,他朝我看了一眼——随后说:
  “汤姆,你难道认为萨莉姨妈不会张开双臂说‘西特·索亚’——”
  “我的天啊,”她一边打断了话头,一边朝他跳了过去,“你这个顽皮的小坏蛋,这么糊弄人啊——”她正要拥抱他,可是他把她挡住了,并且说:
  “不,除非你先请我。”
  她就一秒钟也不耽误地请了他。她搂住了他,亲他,亲了又亲,随后把他推给老人,他就接着亲他。等大家稍稍定下神以后,她说:
  “啊,天啊,我可从没有料想到。我们根本没有指望着你会来,只指望着汤姆。姐信上只说他会来,没有说到会有别的人。”
  “这是因为原来只打算汤姆一个人来,没有别的人。”他说。
  “可是我求了又求,最后她才放我,从大河往下游来。我和汤姆商量了一下,认为由他先到这个屋里,我呢,慢一步跟上来,装做一个陌生人撞错了门,这样好叫你们喜出望外。不过,萨莉阿姨,我们可错了。陌生人上这儿来可不大保险哩。”
  “不,——只是对顽皮的小坏蛋不保险,西特。本该给你下巴颏一个巴掌呢。我已经不知有多少年没有冒这么大的火啦。不过我才不在乎哩。什么条件我都不在乎——就是开一千个玩笑我也愿意承受,只要你能来。试想一想刚才的情景真叫人好笑。我不否认,你刚才那啧的一下,真是把我给惊呆啦。”
  我们在屋子和厨房间宽敞的回廊上吃了中饭。桌子上东西可丰富啦,够六家人家吃的——而且全都是热腾腾的,没有一道菜是那种松塌塌可又嚼不动,在潮湿的地窖的食厨里放了一夜,明早上吃起来象冰凉的老牛肉似的。西拉斯姨夫在饭桌上做了一个很长的感恩祷告,不过这倒是值得的,饭菜也并没有因此凉了,要热好多回才行。我曾多次遇到过这样的事。
  整整一个下午,谈话谈得没完没了。我和汤姆呢,一直在留着一个心眼,可是无济于事,没有人有一句讲到逃亡的黑奴的。我们呢,又不敢把话引到这上面去。不过到晚上吃晚饭的时候,有一个小孩在说:
  “爸爸,汤姆、西特和我可以去看戏吧?”
  “不行,”老人说。“依我看,也演不起来了。就是有戏,你们也不能去。因为那个逃亡黑奴已经把那个骗人的演戏这回事,原原本本给我和伯顿都说了。伯顿说,他要给大伙儿公开这件事。所以啊,依我看,这时候,他们已经把两个混帐流氓给轰出这个镇子啦。”
  原来如此!——而我却无能为力。汤姆和我要在一间房一张床上睡。这样,既然困了,我们刚吃了晚饭,便道了声晚安,上楼去睡了。后来又爬出窗口,顺着电线杆滑下来,朝镇上奔去,因为我料想,不会有谁给国王和公爵报信的。因此,要是我不能赶紧前去,给他们报个信,他们就会出事无疑。
  在路上,汤姆告诉了我,当初人家怎样以为我是被谋害了,我爸又是怎样在不久以后失踪的,从此一去不回;杰姆逃走的时候又是怎样引起了震动的;一桩桩、一件件,原原本本都讲了。我呢,对汤姆讲了有关两个流氓演出《王室异兽》的事以及在木筏上一路漂流等等的全部经过。因为时间不多,只能讲到哪里就算哪里。我们到了镇上,直奔镇子的中心——那时是八点半钟——只见有一大群人象潮水般涌来,手执火把,一路吼啊,叫啊,使劲地敲起白铁锅,吹起号角。我们跳到了一旁,让大伙儿过去。队伍走过时,只见国王和公爵给骑在一根单杠上——其实,那只是我认为是国王和公爵,因为他们遍身给涂了漆,粘满了羽毛,简直已经不成人形——乍一看,简直象两根军人戴的狰狞可怕的粗翎子。啊,看到这个模样,真叫我恶心。这两个可怜的流氓,我也真为他们难过,仿佛从今以后,我再也对他们恨不起来了。
  这景象看起来真是怕人啊。人对人真能这么残酷啊。
  我们知道我们已经来迟了——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们跟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打听了一下。他们说,大伙儿都去看演戏,仿佛若无其事似的。大家沉住气,不露一点儿风声。后来当那个倒霉的老头国王在台上起劲地又蹦又跳的当儿,有人发出了一声信号,全场涌上前去,把他们给逮住了。
  我们慢慢吞吞地转回家,心里也不象原来那么乱糟糟的了,只是觉得有点儿心里有愧,对不起人,——尽管我自己并没有做过什么对不住人的事。世上的事往往如此,不论你做得对也罢,错也罢,根本无关紧要。一个人的良心反正不知好歹。要是我有一条黄狗,也象一个人的良心那么个样子,分不清好歹,我便会把它毒死拉倒。一个人的良心占的地方比人的五脏六肺还多,可就是一无可取之处。汤姆·索亚呢,他也是这么个说法。
  第三十四章
  我们停止了谈话,各自思索起来。后来汤姆说:
  “听我说,哈克,我们多傻啊,先前连想也没有想到这一下子。我敢打赌,我知道杰姆在哪里了。”
  “不会吧?在哪里呢?”
  “在装灰的桶子旁边那间小屋里。你听我说。我们吃中饭的时候,你没有看见一个黑奴带着食物走进去么?”
  “看到啦。”
  “你看食物是给谁吃的?”
  “给一只狗嘛。”
  “我原先也这样想。哈,这可不是给一只狗吃的哩。”
  “怎么啦?”
  “因为其中有西瓜。”
  “有这么回事”——我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啊,这可真是个怪事。我竟然没有想到狗不吃西瓜。这表明,一个人是会视而不见的。
  “是啊,那个黑奴进去的时候把门上的挂锁打开,出来时再锁上。我们吃完饭,站起身来的时候,他从我们叔叔那里取了一把钥匙——我敢打赌,那就是同一把钥匙。西瓜表明了那是一个人,锁表明了那是一个囚犯,而且小小一个农庄对人又和气善良,因而也不会有两个囚犯。那个囚犯便是杰姆。好啊——我们按侦探的那个路子——查清了这回事,这叫我挺高兴的。我是不会按别的路子去查了。现在你来开动开动脑筋,设想出把杰姆给偷将出来的方案来,我呢,也要设想出我的方案来,然后我们从中挑选一个最佳方案。”
  小小年纪,竟然有这样一个脑袋,有多了不起。我要是有汤姆·索亚的脑袋啊,如果要用它作为交换条件,可以换个公爵当当,或者当一个轮船上的大副,马戏班的小丑,或者其它任何玩意儿,那我也决不干。我想啊想的,想搞出一个办法,不过那也只是装装样子罢了。我心里很清楚,真正的好办法该从哪儿来。没多久,汤姆说:
  “想好啦?”
  “是的,”我说。
  “好啊——说说看。”
  “我的计划是这样,”我说。“杰姆在不在里面,我们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查出来。然后我们在明晚上便把我的独木舟找出来,再从小岛那边把木筏子弄来。等到哪一天没有月亮,我们在叔叔睡了以后,从他裤袋里把钥匙偷到手,就同杰姆一起坐木筏子朝大河的下游漂去,大白天躲起来,晚上走,就和往常我和杰姆干的那个样。这个方案行不行?”
  “行不行?哈,当然啰,能行。就象耗子打架一般,清清楚楚。不过,毛病是简单了,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一个方案,执行起来不用费任何什么周折,这有什么劲?味道淡得象水。啊,哈克,这样叫人家议论起来,不过象谈到抢劫一家肥皂厂,如此而已。”
  我一句话也不说,因为跟我预料的一点也不错。我心里透亮,只要他想出了一个方案,那是肯定挑不出一点儿毛病的。
  事情果然如此。他跟我说了他的方案,我马上看出了他的计幌识。不过,究竟是什么叫你脑子里竟会有这么个想法呢?”
  “有这么个想法?他不是刚才喊了声,好象认识你们么?”
  汤姆仿佛大惑不解似地说:
  “啊,这可太稀奇古怪啦。有谁喊啊?什么时候喊的?喊了些什么?”他转身对着我,态度非常地安详镇静。他说,“你听到有谁喊么?”
  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就说:
  “没有啊,我没有听到有谁说话啊。”
  随后他就朝杰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他说:
  “你喊了么?乔个有身份的孩子,受过良好的教养,人品又好,家里人什么,难道我不是肚子里雪亮么?”
  “是的。”
  “难道我不是说过,要把那个黑奴给偷出来么?”
  “是的。”
  “那就好了。”
  他说的就是这些,我说的也就是这些。这样就用不到再说什么了,因为每当他说要干什么,他总是干什么。不过我委实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甘心搅在这件事里面,所以我只好随它去,不再为此操什么心。要是他非如此干不可,我也无能为力。
  我们到家时,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寂静。我们便走到下边放灰桶那儿的小屋去,察看了一番。我们在场院里走了一遍,看看狗会有什么反应。这些狗已经认得了我们,因此就象乡下一般的狗夜间遇见有什么事的时候照例会发出些声响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反应。我们走到了那间小屋,对小屋的正面和两侧都察看了一番。在没有察看过的一侧——那是朝北的一侧——我们发现了一个四方形的窗洞,相当高,只有一块厚实的木板钉在窗洞的中间。我说:
  “要找的就正是这个。窗洞的大小刚好能叫杰姆钻出来。
  只要我们把木板撬开就行。”
  汤姆说:
  “这就跟下五子棋一样,未免太简单了,也跟逃学一样容易。我宁愿我们能找到一种路子,能比这个更复杂些的,哈克·芬。”
  “那么好,”我说,“把它锯断,就象我前次被害死那一回那么样,行不行?”
  “这就多少好一些,”他说,“要来个真正神秘兮兮的,曲曲折折的,并且够味儿的。”他说,“不过我们准保还能找到需得花一倍以上时间的方案。不用心急,让我们再找找看。”
  在后边的一侧,在小屋和栅栏的中间,有一个披间,它接着小屋的屋檐,是木板做成的。跟小屋一般长,只是窄窄的——只有六英尺宽。门开在南头,门上了挂锁。汤姆走到煮肥皂的铁壶那儿,四处搜寻,把人家拿来开壶盖的东西拿了来,用它撬开了一只链环。链子随着掉下来。我们随手开了门,走了进去,把门关上,点起一根火柴,发现披间只是靠着小屋搭的,并非连起来的。地上也并没有地板,披间里只放了用坏了的发锈的锄头、铁锹、尖镐和一张坏了的犁。火柴熄了,我们便走了出来,重新把链环安上。门就象刚才一样锁得好好的。汤姆兴高采烈。他说:
  “如今我们有办法啦。我们挖个地道让他钻出来。得个把星期时间!”
  随后我们往屋子走去,我从后门进——只消拉一下用鹿皮做的门闩绳子就行了,他们门是不锁的——不过这样还不够浪漫,不合汤姆·索亚的胃口。他非要爬那根避雷针上楼才算够味。不过他大致有过三回爬到了半中间,一失手滑了下来。最后一次,还差点儿摔破了脑袋。他寻思,他非得放弃不可了。可是一休息后,就又要再度试一试运气。这一回啊,他终于爬了上去。
  第二天,天蒙蒙亮,我们就下去到黑奴住的小屋去,拍拍狗,跟那个给杰姆送吃食的黑奴套个近乎——如果里面关的是杰姆的话。那些黑奴刚吃过早饭,要开始到地里去。给杰姆送吃食的那个黑奴呢,他正在把面包、肉等等东西放在一只白铁盆里。别的一些人正走开的时候,屋里送来了钥匙。
  这个黑奴的脸看上去是一副脾气好、傻呼呼的样子。他的一头卷发用细绳子扎成一撮一撮的。那是为了避开妖魔作祟。他说,这些天晚上妖魔作祟,害得他好苦。他见到了种种异象,听到了种种怪声怪调,他一生中还从没有被作祟得时间这么久。这些搞得他神魂不定,坐立不安,害得他连平日里该做些什么事也记不得了。汤姆就说:
  “这些食物送给谁啊?是喂狗么?”
  这个黑奴脸上漾开了笑容,好象一块碎砖扔进了一片泥塘。他说:
  “是的,西特少爷。喂一条敢(狗)。你想去看一看么?”
  “好的。”
  我捅了汤姆一下,轻声对他说:
  “你就去啦,天一亮就去?这可不在原来的方案之内啊。”
  “不在,是不在——不过在现今的方案之内。”
  唉,管它呢,我们一起去了,可心里却老大不以为然。我们一进去,四下里什么也看不见,小屋里太黑了,不过杰姆确确实实在里面,他能看清楚我们。他叫了起来:
  “啊,哈克!我的天啊!这不是汤姆少爷么?”
  这一切,都跟我预料的那么样,早在我意料之中。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即使知道,也办不到,因为那个黑奴冷不防地插嘴说:
  “啊,老天!难道他认识你们这两位先生?”
  这时我们能对四下里看得相当清楚了。汤姆呢,他定神地看了黑奴一眼,仿佛莫名其妙地说:
  “难道有谁认识我们?”
  “啊,这个逃跑的黑奴啊。”
  “我看他并不认识。不过,究竟是什么叫你脑子里竟会有这么个想法呢?”
  “有这么个想法?他不是刚才喊了声,好象认识你们么?”
  汤姆仿佛大惑不解似地说:
  “啊,这可太稀奇古怪啦。有谁喊啊?什么时候喊的?喊了些什么?”他转身对着我,态度非常地安详镇静。他说,“你听到有谁喊么?”
  当然没有什么好说的,答案只有一个。我就说:
  “没有啊,我没有听到有谁说话啊。”
  随后他就朝杰姆转过身来,看了他一眼,那神情仿佛他从来没有见到过他。他说:
  “你喊了么?”
  “没有。少爷,”杰姆说。“我没有说什么啊,少爷。”
  “一个字也没有?”
  “没有,少爷,一个字也没有。”
  “你过去见到过我们么?”
  “没有,少爷,我不记得曾在哪儿见过你。”
  汤姆便转过身来对着那个黑奴,这时他已经有点儿神经错乱的模样了。汤姆厉声地说:
  “你倒底是怎么回事啊?你怎么会想得出来,说有人在叫喊啊?”
  “唉,少爷,全是妖魔在捣鬼啊,我但愿死了的好,说真格的。他们老是跟我捣淡(蛋),快把我折幕(磨)死了,吓得我魂不附梯(体)。请你别对任何人说,少爷,要不然,西拉斯老爷会狠狠刮我一顿。因为他说,根本没有什么妖魔鬼怪。我但愿他现今就在这里,——看他有什么好说的!我看啊,我能打赌,这一回他可说不圆啦。不过啊,说来也总是如此,人就是这个样子,人一傻,就傻到底,从来不肯认真看一看,自个儿把事情看个清,人家即使告诉他真相,他也不肯新(信)。”
  汤姆给了他一角钱,还说,我们不会对别人说什么。还说,他不妨多买几根绳线,把头发给扎起来。随后他对杰姆看了一眼说:
  “我不知道西拉斯姨父会不会把这个黑奴给吊死。要是我抓住了一个忘恩负义逃亡的黑奴,我可不会放掉他,我会吊死他。”这时趁那个黑奴走到门口认一认清那个银币,咬一咬,看是真是假,他就低声对杰姆说:
  “别流露出认得我们。要是你晚上听到挖地这类声响,那是我们。我们要恢复你的自由。”
  杰姆只能匆匆地抓住了我们的手,紧紧握了握,随后那个黑奴回来了。我们说,只要那个黑奴要我们再来,我们准来。他就说,他要的,特别是最好在夜晚,因为妖魔多半在黑夜里作怪,这时如果能有人作伴,那就好得多了。
  第三十五章
  这时离吃早饭还有个把钟头,我们就离开了那里,到了林子里去。因为汤姆说,挖地道时最好能有点儿光亮,能看得见,而灯呢,又太亮,怕给我们惹出乱子。我们最好能找到一些烂木头,人们称做“狐火”①的,放在黑洞洞的地方,能发出幽幽的光。我们在林子里找到了一些,堆放在草丛里,然后坐下来休息。汤姆以一种不大满意的口气说道:
  ①诺顿版注:腐烂的木料发出的磷光。
  “真该死,这件事嘛,整个儿说来,有多容易就多容易,有多别扭就多别扭。要搞出个曲曲折折的方案,可真是太难啦。又没有一个看守理该毒死的——本来就应该有这么一个看守嘛。甚至连应该下(被禁止)药的狗也一只都没有。杰姆呢,也只是铐上了一付一丈长的脚镣,一头拴住了一条腿,一头拴在床腿上,你只须把床往上那么一提,脚镣就往下掉了。再说,西拉斯姨父这人啊,他对谁都一概信任,把钥匙给那个傻呼呼的黑奴,也不派一个人从旁监视他。在这样的情况下,其实杰姆早就能从窗洞里爬出来,只不过腿上拴了一丈长的铁镣,走不了路。真是糟透了,哈克,这样一类顶顶愚索的安排我从未见过。所有的艰险曲折,一桩桩、一件件都得凭空制造出来。啊,实在无法可想,我们只能凭眼前的材料能做到怎么样就做到怎么样。不过有一件事是确定无疑的。必须经过千难万险方能把他搭救出来,这才称得上光荣。可这样的千难万险,原本应该有人有这个责任提供的,如今却一无着落,必须由你从自己的脑袋里编造出来。眼下就拿灯这一件事来看一看吧。面对眼前无情的现实,我们就非得装做那是一件多么危险的事。其实呢,据我看,只要我们高兴,我们原本不妨来个火炬大游行也碍不了事啊。哦,我眼下又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一有机会,我们就得找些材料做一把锯子哩。”
  “要一把锯子干什么用?”
  “要一把锯子干什么用?不是我们得把杰姆那张床的腿给锯断,好叫脚镣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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