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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著]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_3 马克·吐温 (美)
  莫非悲伤的人啊,正越加哀痛?
  莫非吊唁的人啊,在痛哭失声?
  不,年轻的斯蒂芬·道林·博茨君,
  他遭到了的并非是这样的命运,
  周围的人固然哀伤得愈来愈深,
  他可并非因为病痛而丧身。
  并非百日咳折磨了他的身子,
  并非可怕的麻疹害得他斑斑点点布满身,
  并非是因为什么病痛啊,
  这才夺去了斯蒂芬·道林·博茨君的令名。
  并非单相思啊,
  折磨了这长着一头鬈发的年轻人,
  并非胃部的什么病痛啊,
  害得斯蒂芬·道林·博茨一命归阴。
  啊,都不是的,你便流着热泪倾诉。
  当你听着我把他的命运细诉,
  他的灵魂已从这冷酷的世界逝去,
  只因他不幸坠落了井中。
  给捞起了,也挤出了肚子里的水,
  可是痛哭吧,都只为迟了一步,
  他的英灵已经飞逝远方,
  在那至善至伟的圣境。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戏拟当时流行的哀伤诗体,他对这一类诗体很喜爱。
  如果说哀美琳·格伦基福特能在不满十四足岁时便能写?她要是不死,会写出怎么样的好诗,那就是可想而知的了。勃克说,她能出口成诗,不用费劲。她不需停下来想啊想的。他说,她随便一抹就是一行。这时,如果她找不到能为下一句押韵的,她便把那一句抹掉,重新开头。她题目不限,不论你挑了什么题目,要她写,她就能写。只要是写悲哀的便行。每当一个男人死了,或是一个女人死了,或是一个孩子死了,尸体未寒,她便已把“挽诗”送来了。她把这些诗称做挽诗。邻居们都说,最先到场的是医生,然后是哀美琳,再后面是殡仪馆里的人——殡仪馆里的人从没有能赶在哀美琳前边的,除了一回,因为押死者惠斯勒这个名字的韵,多耽误了些功夫,这才来迟了。从这以后,她大不如前了。她从来没有怨天尤人,只是从此消瘦了下去,没有能活下去。可怜的人,我曾多少次下了决心,到她那生前的小房间去,找出她那本叫人伤心的剪贴簿来阅读啊。那是在她的那些画使我感到心里发闷,甚至对她有些情绪的时候。我喜欢他们全家人,死了的,活着的,决不让在我们之间有什么隔阂。可怜的哀美琳活着的时候曾为所有的死者写下诗篇,如今她走了,却没有什么人为了她写诗。这也许是件憾事吧。因此,我曾绞尽脑汁,要为她写一首挽诗,可是,不知道怎么搞的,诗总是写不成。哀美琳的这间房间,家里人总是整理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保持着她生前喜爱的那个样子。从没有人在这间房间里睡过。老太太亲自照料着这间房间,尽管她有的是女黑奴。她往往在这里做针线,阅读她的那本《圣经》。
  至于说到那间大厅,一扇扇窗上都挂着漂亮的窗帘。是白色的,上面画着画,象一些城堡,藤萝在城墙上往下垂;象走下河边饮水的牛群;等等。大厅里还有一架小小的旧钢琴。我估猜,钢琴的里面,准有不少的白铁锅吧。年轻的姑娘们唱着一曲“金链寸寸断”①,弹着一曲“布拉格战役”②,那是再悦耳也没有了。各间房间里的墙壁都是粉过的,大都地板上铺了地毯。这座房子在墙外一律粉刷得雪白。
  ①为失恋者的悲歌。
  ②弗朗兹·科茨瓦拉的乐曲,马克·吐温于1878年首次听到,认为是不成腔的作品。
  这是一座二合一的大屋子,两所当中有一块宽敞的空地,上面也有屋顶,下面也有地板,有时候在中午时分在那里摆开一张桌子,委实是个阴凉、舒适的去处,没有法子再好了。
  何况饭食既美味,又尽你吃饱哩!
  第十八章
  你知道,格伦基福特上校是位绅士。他从头到脚都是个绅士。他全家也一样。正象俗话说的,他出生好。这对一个人来说,就如同对一匹马来说,最有值价。道格拉斯寡妇就是这么说的。至于这位寡妇,谁也没有否认过她是我们镇上第一家贵族人家。我爸爸也总是这么个说法,尽管他自己的身份,比一条大鲶鱼好不了多少。格伦基福特上校个子挺高,身材细长,皮色黑里透着苍白,哪儿也找不到一点儿血色。每天早上,总把那瘦瘦的脸刮得干干净净。他是薄嘴唇,薄鼻翼,高鼻子,浓眉毛。眼睛漆黑,深深地陷在眼眶里,看着你时,不妨说如同从山洞里朝外望着你。额骨高高的,头发又黑又直,一直拖到肩上。双手又长又细。他这一辈子,每天穿着一件干净衬衫,从头到脚的一套服式是细帆布做的白色西装,白得简直刺眼睛。每逢星期天,总是穿一身蓝色的燕尾服,钮扣是黄铜的。他手提一根镶银的红木手杖。他没有轻浮的气息,丝毫也没有;也从来没有高声说话。为人和蔼可亲——你知道吧,人们可以感觉到这一点。因此,你也就感觉到了一种信任之感。他有时候微微一笑,而这是挺动人的。可是一旦他把腰板子那么一挺,如同一根旗竿站立在那里,再加两道浓眉下目光一闪一闪,那你就一心想往树上爬,然后再探问究竟出了什么事。他毋庸提醒人家注意自己的行动举止,——不论他在哪里,在他的面前,一个个都有规有矩的。谁都喜欢和他在一起;他多半总是一片阳光——我的意思是说,他神态象个好天气。一旦他成了层层乌云,那就半分钟之间,一片黑压压的,可吓人啦;而一旦来了这下子,那就够了,一个星期之内,准定不会有什么不恰当之事发生。
  早上,每当他和老夫人下楼来,全家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向他们说一声早上好。在他们两位就坐以前,其他人是不会坐下的。然后由汤姆和鲍勃走到橱柜那儿,取出酒瓶,配好一杯苦味补酒递给他,他就在手里拿着,等到汤姆和鲍勃的也掺好了,并弯了腰,说一声,“敬两位老人家一杯,”他们稍稍欠一下(禁止)子,说声谢谢你们,于是三个全都喝了。鲍勃和汤姆把一调羹水,倒在他们的杯子里,和剩下的一点儿白糖和威士忌,或者苹果白兰地掺和起来,递给我和勃克,由我们向两位老人家举杯致敬,喝下了肚。
  鲍勃年纪最长,汤姆是老二。个子高高的,肩膀宽宽的,棕色的脸,长长的黑发,两只黑黑的眼睛,都可说是一表人才。他们从头到脚,一身细帆布服装,跟老绅士一个样。戴的是宽边的巴拿马帽。
  然后再说说夏洛特小姐。她二十五岁,个子高高的,骄傲而挺有气派。不过只要不是在她生气的时候,她总是挺和气的。可只要她一生气,那就象她父亲一样,立时立刻,叫你蔫了下去。她长得很美。
  再有她的妹妹苏菲亚小姐。不过她是另一种类型。她又文静,又长得甜,象只鸽子。她才只二十岁。
  每一个人都有贴身黑奴侍候——勃克也有。我的贴身黑奴空闲得很,因为我不习惯于叫人家服侍我。不过,勃克的黑奴整天跑东跑西,忙个不停。
  全家人的情况都在这里了。不过,原来还有人的——另外的三个儿子。他们给杀死了。还有哀美琳,也死了。
  老绅士拥有好几处农庄,黑奴在一百个以上。有的日子里,会有许多人汇聚到这里,是骑了马从十英里或者十五英里以外的地方来的,耽个五六天,在附近的各处、在河上,痛快地玩一玩。白天,在林子里跳跳舞,野餐。夜晚,在屋里举行舞会。他们大多是这家人的亲属。男人身上都带了枪。我对你说吧,这些人可称是精英啦。
  附近还有另一族贵族人家——一共五六家吧——大多姓歇佛逊的。跟格伦基福特家族相比,一样格调高,系出名门,又有钱,又气派。歇佛逊家和格伦基福特家使用同一个轮船码头,离我们这座大屋两英里多路。所以我有时候和大伙儿上那儿去,在那里见到过不少歇佛逊家的人,一个个骑着骏马。
  有一天,勃克和我两人出了门,到林子里打猎。我们听到了朝我们走来的马声。我们正要穿过大路。勃克说:
  “快!朝林子里跳!”
  我们跳进了林子,透过林子里一簇簇树叶丛朝外张望。不一会儿,一个挺漂亮的小伙子骑着马沿大道飞奔而来。他骑在马上,态度从容,神态象个军人。他把枪平放在鞍鞒上。这人我过去见到过的,他是哈尼·歇佛逊。但听得一声枪响,勃克发的子弹从我耳边擦过,哈尼头上戴的帽子滚落在地。他握紧了枪,径直朝我们藏身的地方冲过来。不过我们可没有耽搁。我们在林子里奔了起来。林子长得不密,所以我曾几次回头察看,为了好躲掉子弹。我看到哈尼两次瞄准了勃克。后来他从来处往回转——我猜想,是去找帽子的,不过我没有能看到。我们一路上奔得不停,直到回到了家。那位老绅士的眼睛亮了一下,有半分钟,——据我判断,这往往是欣慰的表示。——随后,脸色平和下来,语气柔和地说:
  “我不喜欢躲在矮树丛里打枪那种打法。我的孩子,为什么不到大路上去呢?”
  “爸爸,歇佛逊家才不干呢。他们就喜欢取巧。”
  夏洛特小姐呢,在勃克讲述事情的前后经过时,头部挺挺的,活象一位女王。她的鼻翼张开,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两个兄弟显得挺阴沉,可全都没有说话。苏菲亚小姐呢,一时间脸色发白。不过,当她知道那个男子没有受伤,脸色就回过来了。
  等到我把勃克带到树底下玉米仓房的旁边,光只是我们两人时,我说:
  “你真的想杀死他么,勃克?”
  “嗯,我肯定是的。”
  “他干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啊?”
  “他么?他从没有害过我啊。”
  “既然这么说,那你又为了什么要杀死他呢?”
  “啊,没有什么啊,——就只是为了打冤家嘛。”
  “什么叫打冤家?”
  “哈,你是在哪儿长大的?你不知道什么叫打冤家?”
  “从没有听说过啊——说给我听听。”
  “啊,”勃克说,“打冤家是这么一回事:一个人跟另一个人吵了架,把他杀了。另一个人的弟兄便杀了他。接下来,其他弟兄们,这是指双方的,就我打你,你打我。再下来,堂兄弟表兄弟,参加了进来——到后来,一个个都给杀死了,打冤家也就打光了。这是进行得缓慢的过程,得花很长的时间。”
  “这里的打冤家有很长的时间了么?”
  “嗯,这我需要估一估了!是三十年前开始的。或者说,大致是这么久以前吧。为了什么事发生了什么纠葛吧。然后是上法庭求得解决。判决对一方不利,他就挺身而斗,把胜诉的一方给枪杀了——他当然会这么干。换了任何哪一位,都会这么干。”
  “那么是什么纠葛呢,勃克?是争田产么?”
  “我看也许是吧——我不清楚。”
  “啊,那么,先开枪的是谁呢?——是一个格伦基福特家的人还是一个歇佛逊家的人?”
  “老天爷,我怎么知道?是老早的事啦。”
  “能有人知道么?”
  “哦,那是的,据我看,我爸爸知道,有些老一辈人知道。不过到如今啊,一开头,最早是怎么闹起来的,连他们也不知道了。”
  “死了很多人么,勃克?”
  “是啊,出殡的机会有的是。不过嘛,也并非总是死人的。我爸爸身上就有几颗子弹,不过他可并不在乎,因为反正他的身子称起来也不怎么重。鲍勃给人家用长猎刀砍了几下,汤姆也受过一两次伤。”
  “今年打死过人么?勃克?”
  “打死过。我们死了一个,他们那边也死了一个。大概三个月前,我的堂兄弟、十四岁的勃特骑着马,穿过河对面的林子。他身边没有带武器,这真是他妈的再傻也没有了。在一处偏僻的地方,他听得身后有马声。一看,是巴第·歇佛逊老头儿,手里拿着枪正飞快赶来,一头白发迎风乱飘。勃特并没有跳下马来,躲到树丛里,反倒让对方赶上来。于是,两人赛开了,一个在前飞奔,一个在后紧追,足足奔了五英里多路,老头儿越追越近。到最后,勃特眼见自己没有希望了,便勒住了马,转过身来,正面朝着人家,于是一枪打进了胸膛。你知道吧,老头儿赶上前来,把他打倒在地。不过呢,老头儿也并没有多少时间庆祝自己的好运气。一星期之内,我们这边的人把他给干掉了。”
  “我看啊,那个老头儿准是个懦夫,勃克。”
  “我看他可不是个懦夫。怎么说也不是。歇佛逊家的人没有懦夫——一个也不是。格伦基福特家的人呢,也一个懦夫也没有。是啊,就是那个老头儿有一天跟三个格伦基福特家的人,三对一干了一仗,干了半个钟头,结果他是赢家。他们这几个人都是骑了马的。他下了马,躲在一小堆木材后面,把他的马推到前边挡子弹。可是格伦基福特家的人呢,还是骑在马上,围着老头儿,窜来窜去,枪弹雨点般地对他打去,他的子弹也雨点般朝着他们猛击。他和他的那匹马淌着血,一瘸一拐地回了家,可歇佛逊家的是给抬回家的——其中一个死了,另一个第二天死了。不,老弟,要是有人要寻找懦夫的话,他大可不必在歇佛逊家的人身上白白浪费时间,因为他们从没有这样的孬种。”
  下一个星期天,我们都去了教堂。有三英里路远。全都是骑了马去的。男的都带上了枪,勃克也带了。他们把枪插在两腿当中,或者放在靠墙随手可拿的地方。歇佛逊家的人,也是这般架势。布讲的道,说的没有什么意思——尽是兄弟般的爱这类叫人听了厌烦的话,可是人家一个个都说布道布得好,回家的一路之上说个不停,大谈什么信仰啦,积德啦,普济众生啦,前世注定的天命①啦,等等的,叫我说也说不清还有些什么。总之,在我看来,这可说是我一生中最难受的星期天啦。
  ①诺顿版注:哈克把长老会的两种教义混在一起了,一是前世因缘说,一是天意决定论,这是以逗笑的文笔表现了边疆人故意把两个词合并起来,从而制造出新的词汇的特色这样的语言风尚。
  吃过中饭以后一个小时,大家一个个在打瞌睡,有坐在椅子上的,有在卧室里的,总之,气氛挺沉闷。勃克带着一条狗在草地上大模大样在日光下躺着,睡得挺熟。我往我们那间卧室走去,心想不妨睡个午觉。我见到苏菲亚小姐站在她卧室的门口。她的卧室就在我们那一间的紧隔壁。她把我带进她的房间,轻轻把门关上,问我喜欢不喜欢她。我说喜欢。她问我肯不肯替她做件事,并且不告诉别的人。我说我愿意。她就说,她把她的《圣经》忘了带回来了,是放在教堂里的位子上了,这位子在另外两本书的中间。问我能不能一声不响地溜出去,到那边把书给她带回来,并且对任何人也不说。我说愿意。于是我一溜烟似地走出了家门,走到大路上。教堂里没有什么人,也许除了一两只猪吧。因为教堂门上没有上锁,猪在夏天喜欢上了木条铺的地板①图个凉快。你要是留心注意的话,便可以知道大多数的人总是不得不去的时候才上教堂,可是猪呢,就不一样。
  ①诺顿版注:这种地板用一面刨平的圆木铺成,刨平的一面朝上。
  我自己寻思,总是出了什么事吧——一个姑娘家对一本《圣经》这?于是我把书在手里抖了一抖,一小片纸抖了下来,上面用铅笔写着“两点半”。我找了个遍,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找到。这意味着什么,我也搞不清,于是我把它放回书里。我回了家,上了楼,苏菲亚小姐正在门口等着我。她把我一把拉了进去,关上了门,然后往《圣经》里找,终于找到了那片纸。她看到了上面写的,就显得很高兴。她冷不防一下就抱住了我,紧紧地搂了搂,还说我是世上最好的孩子,还要我不跟任何人说。一时间,她满脸红通通的,眼睛闪着亮光,看起来可真是绝色美人。我倒是吃了一惊。不过,我喘过气来,便问她纸片是怎么一回事。她问我看了没有,我说没有。她问我认得不认得写的字。我告诉她,“不,只认得印刷字体。”她说,这片纸只是起个书签的作用,没有什么别的意思。随后说,我可以走了,可以玩儿去了。
  我走到了河边,把这件事思量了一番。一会儿注意到我那个黑奴跟在我的后面。我们走到了后面那间大屋子里的人看不到我们身影的地方,他往后、往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走过来说:
  “左(乔)治少爷,你要是到下边泥水塘那里去,我指给你看,那么一大堆黑水蛇。”①
  ①美国南方特有的一种类似响尾蛇的毒蛇。
  我想,这好怪啊,他昨天也这么说过啊。照理他应该知道人家不会那么喜爱黑水蛇,不会到处去寻觅啊。他究竟是什么个意思呢?所以我说——
  “好吧,你头里走吧。”
  我跟在后面有半英里多路,他就蹚着泥水塘,泥水没到膝盖骨。又走了半英里路,我们就走到了一小片平地,地势干燥,密密长满了大树、矮树丛和藤萝。他说:
  “左(乔)治少爷,你往前走,只要几步路,就可以看见黑水蛇啦。我以前看过,不想再看了。”
  随后,他蹚着泥水马上走开了,才不一会儿,树木把他给遮住,看不见他人了。我摸索着往里走,到了一小块开阔地段,才只象一间卧室那么大,四周满是青藤,有一个人正在那里睡着了——天啊,这正是我那老杰姆啊!
  我把他叫醒了。我原以为,又见到了我,他准定会大吃一惊,可是并非如此。他差点儿哭了起来,他高兴得非同一般,不过并没有吃惊。他说,那天晚上落水以后,他跟在我后边泅水。我每喊一声,他都听到了的,不过没有回答,因为他不想让人家把他逮住,再一次沦为奴隶。他说:
  “我受了点儿双(伤),游不快了,到最后,我掉在你后边相当一段路了。你上岸的时候,我原想,我能赶上来。我正想朝你叫喊,但是我看到了那座大屋子,我便放慢了。我离你离得远了些,人家对你说了些什么,我没有听清——我害怕那些勾(狗)——不过,当一切静了下来,我知道你是进了屋里去了,我便走到了树林子里,等候白天来到。拂晓时分,你们家的几个黑奴走过来,到田里去干活。他们把我领到这儿来,指点给我这个地方,因为有水,勾(狗)追踪不到我。每晚上,他们给我东西吃。说说看,你过得怎么样。”
  “啊,你为什么没有早一点叫我的杰克把我带到这儿来呢,杰姆?”
  “唉,哈克,在我们还没有想好办法之前,去打搅你有什么用呢?——不过,如今我们一切太平了。一有机会,我总去买些盆、碗、口粮,晚上我就修补木伐(筏)。”
  “什么木筏,杰姆?”
  “我们原来那个木伐(筏)啊。”
  “你是说我们原来那个木筏没有给撞成碎片片?”
  “没有,没有撞成碎片片。撞还(坏)了不少——有一头损还(坏)得可厉害——不过还碍不了大事,只是我们那些东西可全完了。要不是我们往水里扎得那么深,泅得又那么远,加上天又那么黑,我们又给下(吓)得那么晕头转向,我们原本是可以看到我们的木伐(筏)的。不过,看到也好,没有看到也好,如今是无所谓了,因为如今木伐(筏)已经整修得跟原来那个样子差不多了,原来损失掉的东西也给布(补)上了。”
  “啊,你究竟怎样又把那个木筏给弄回来的呢——是你一把抓住了它的么?”
  “我已经躲到那边林子里了,怎么能张(抓)住?是这儿几个黑人发现木伐(筏)给一块礁石当(挡)住了,就在这儿河湾里,他们就把它藏在小河浜里,在柳树的深处。他们为了争木伐(筏)归谁所有,争得不可开焦(交),很快就给我听到了。我跟他们说,木伐(筏)本不是他们中间哪一个人的,原本属于你和我的。我还说,你们难道是想从一个白人少爷手里,把他的财产给夺过去,藏起来?这样,才把他们间的纠葛给解决了。我还给他们每人一角全(钱),他们这才欢添(天)喜地,但愿以后还有木伐(筏)漂来,好叫他们伐(发)财。他们对待我可好哩。凡是我要他们为我干些什么,从来不需要我说第二匹(遍),老弟。那个杰克可是个很好的黑人,为人挺(又鸟)(机)灵。”
  “是啊,他挺机灵。他没有对我说你在这里。他要我到这儿来,说是要给我看黑水蛇。要是出了什么事啊,与他可毫不相关。他可以说他自己从没有看见我们两个在一起,这倒也是实情。”
  关于第二天的事,我简直不愿意多说啦。我看还是长话短说吧。我清早醒来,本想翻个身,再睡一会儿,发现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走动的声音,这可是异常的事。第二件事我注意到的,是勃克也已经起了身,人不在了。好,我马上起了身,心里疑疑惑惑的,一边走下楼梯——四周寂无一人,四下里一片静悄悄。门外边呢,也是一样。我心想,这是怎么一回事啊?到了堆木场那儿,我遇到了杰克,我说:
  “怎么一回事啊?”
  他说:
  “你不知道么,左(乔)治少爷?”
  “不,”我说,“不知道。”
  “啊,苏菲亚小姐出走啦!她确实出走啦。她是晚上什么一个时候出走的——究竟是什么一个时间,谁也不知道——是出走去和年轻的哈尼·歇佛逊结昏(婚)去的,知道吧——至少人家是这么个说法,是家里给发现的,大约是在半个钟头以前——也许还更早一些——我告诉你吧,他们可真是没有耽误一点儿时间。那么样急急忙忙立刻带抢(枪)上马,真是恐怕你从来也没有见识过。那些妇女也出动了去孤同(鼓动)她们的亲戚们。骚尔老爷和儿辈们拿了抢(枪),上了马,沿着河边大道追,要想方设法在那个年轻人带着苏菲亚小姐过河以前抓住他,打死他。我看啊,前途可是匈(凶)多吉少啊。”
  “勃克没有叫醒我就出去了?”
  “是啊,我料想他是没有叫醒你。他们不想把你绢(卷)进去。勃克少爷把抢(枪)装好子弹,说要淡(逮)住一个歇佛逊家的人押回家来,要不然,就是他自个儿玩淡(完蛋)。我看啊,歇佛逊家的人在那边有的是,他只要有机会,准会谈(逮)一个回来。”
  我沿着河边的路拼命往上游赶去。一会儿听到稍远处传来了枪声。等到我能望见堆木场和轮船停靠的木材堆那边,我拨开树枝和灌木丛使劲往前走,后来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处所。我爬上了一棵白杨树,躲在树杈那儿。子弹打不到那里,我就在那里张望。不远处,在这棵大树的前边,有一排四英尺高的木头堆在那里。我本想躲到木垛后边去的,后来没有去,这也许是我的运气好。
  有四五个人在木场前一片空地上骑着马来回转动,一边咒骂吼叫,想要把沿轮船码头木垛后边的一对年轻人打死——可就是不能得手。他们这伙人中,每次有人在河边木垛那儿一露面,就会遭到枪击。那一对年轻人在木垛后边背靠着背,因此对两边都把守得牢牢的。
  隔了一会儿,那些人不再骑着马一边转游一边吼叫了。他们骑着马往木场冲过来。就有一个孩子站了起来,把枪搁在木头上面瞄准,一枪,就有一人翻身落马。其他的人纷纷跳下了马,抓住受伤的人,抬着往木场那边走过去。正是在这一个时刻,那两个孩子撒腿就跑。他们跑到了离我这棵树有一半路的时候,对方还没有发现。等到他们一发现,就立刻跳上马在后紧追。眼看着越追越近,可是仍然无济于事,因为那两个孩子起步早,这时已经赶到木垛后边躲了起来,又占了对方的上风。这木垛就在我那棵树的前边。两个孩子中,有一个就是勃克,另一个是细挑个儿的年轻人,大约有十九岁左右。
  这些马上的人乱闯了一阵,然后骑着马走开了。等到望不见他们的影子了,我便朝勃克大叫一声,告诉他我在这里。他起初还弄不清楚我是从树上发出的声音,被吓了一大跳。他叮嘱我仔细瞭望,一见那些人重新出现,立刻告诉他。还说他们准定是在玩弄鬼花招——不会走远的。我原来想要从树上爬下来,可是没有下去。这时勃克就一边大哭、一边跳脚,说他和他的堂兄乔(就是那另一个年轻人)发誓要报今日之仇。说他父亲和两个哥哥给打死了;敌人方面,也死了两三个人。说歇佛逊家的人设了埋伏。勃克说,他的父亲和他的哥哥们本应等候他们的亲属来增援以后再行动的——歇佛逊家的人的力量,远远胜过他们。我问他,那个年轻的哈尼和苏菲亚小姐的情况怎么样。他说,他们已经过了河,平安无事。听到这么说,我是高兴的。可是勃克是另一个样子。他又气又恨,因为这一天他朝哈尼开了枪,可是没有打死他——
  象这样的事,我还闻所未闻哩。
  突然之间,砰!砰!砰!响起了三四响枪声。那边的人没有骑马,偷偷穿过林子,绕到他们后边,冲了过来。那两个孩子往河里跳——两人都受了伤——他们往下水划,对方在岸上对着他们一边射击,一边大叫,“打死他们,打死他们!”我当时是多么难受啊!几乎从树上栽下来。这种种全部的经过,我也不想叙说了,——要是这样做的话,只会叫我更难受。我但愿,当初那个夜晚,我根本没有爬上岸来,以致亲眼目击这次的惨祸。我的脑子里,将永远赶不掉这种种的一切——有好多回,我在梦里还梦见了这种种的一切啊。
  我躲在树上,一直躲到天黑,害怕爬下树来。我间或听到远处林子里有枪声。有两回,我看到有一小伙的人骑着马、带着枪,驰过木材场,因此我估摸着冲突还没有完。我心里万分沉重,因此打定了主意,从此决不再走近那座房子。因为我寻思,这全是我闯的祸啊!我推想,那张纸片是苏菲亚小姐要和哈尼·歇佛逊在晚上两点半钟一起出奔。我寻思起来,我原本应该把这张纸片的事以及她行动的怪异之处告诉她父亲的。这样,他父亲也许会把她关在房间里不许出来。这么一来,这多么可怕的灾祸就根本不会发生。
  我一下了树,就沿着河岸下游偷偷走了一段路。我发现河边躺着两具尸体。我把他们一步步拖上岸来,然后盖住了他们的脸。随后我就赶快离开。把勃克的脸盖起来的时候,我不禁哭了一会儿,因为他对我多么好啊。
  这时天刚黑。从此以后,我从未走近那座房子。我穿过林子,往泥水塘那边走。杰姆不在他那片小岛上。我急忙往小河浜那边赶,一路拨开了柳树丛,火烧火燎地只想跳上木筏,远离这片可怕的土地——可是木筏不见了!我的天啊!我多么惊慌啊!我几乎有一分钟时间喘不过气来。我使劲吼叫了一声。离我二十五英尺,响起了一个声音:
  “天啊,难到(道)是你么,老弟?别作申(声)。”
  是杰姆的声音——这样美妙的声音,过去可从来没有听到过啊。我在岸边跑了一段路,登上了木筏,杰姆一把抱住了我。见了我,他真是异常高兴。他说:
  “上帝保佑你,乖乖。我断定你又丝(死)啦。杰克来过。他说他料想你已经中蛋(弹)丝(死)了,因为你再也没有回家。所以我这会儿正要把木伐(筏)划到小河浜口口去。我已经做好准备工作,只要杰克回来告诉我你肯定已丝(死),我就把木伐(筏)划出去。天啊,见你又回来了,我多么高兴啊,乖乖。”
  我说:
  “好——好极啦。他们再也找不到我啦。他们会以为我已经打死了,尸体往下游漂走了——那边确实有些东西会叫他们有这样的想法——所以杰姆啊,别再耽误时间了,赶快朝大河划去,越快越好。”
  木筏向下游走了两英里多路,到了密西西比河的河中间了,我这才放下了心。然后我们悬挂起了信号灯,断定我们如今又自由、又平安无事了。从昨天起,我一口东西也没有吃过,因此,杰姆拿出一些玉米饼、酪乳、猪肉、白菜和青菜——味道又烧得可口,世上没有更好吃的了——我一边吃晚饭,一边和他谈起来,高兴得什么似的。能够离打冤家远远的,我十分高兴。杰姆呢,能离开那片泥水塘,也十分高兴。我们说,说来说去全世界没有一个家能赶得上木筏子的。别的地方总是那么别扭、那么憋死人,只有木筏子是另一个天地。在一只木筏子上啊,你感觉到的,就是自由,就是舒坦,就是轻松愉快①。①诺顿版注:有关格伦基福特事件的两章把有关这家人家诗情画意的描写和“打冤家”的野蛮、不人道、令人生厌的虚骄,形成鲜明对比。并且马克·吐温始终以河上风光与陆上生活作对比,以淳朴的自然与人性作对比。这章末了一句话,是哈克带有总结性质的体会。
  第十九章
  两三个白天和夜晚就这么过去了。我看我不妨说是漂过去了,那么宁静、那么顺当、那么甜美地滑过去了。我们是这样消磨时光的。一到下游那边,只见一条大得吓人的大河——有的地方河面有一英里半开阔。我们在夜晚行驶;白天,便躲起来。夜快尽了,我们便停止航行,把筏子靠岸——总是靠在一处沙洲水流平静的地段,然后砍下白杨和柳树的嫩枝,把木筏子给遮盖起来。随后我们放好钓鱼竿。接下来我们溜下水去,游它一下,提提精神,凉快凉快。然后我们在沙滩上坐下来,在那里,水只有膝盖深。我们就迎接白天的到来。到处没有一点儿声音——万籁俱寂——仿佛整个儿世界沉沉入睡了,只是偶然有牛蛙叫几声。往水面上望去,首先看到的是灰蒙蒙的一条线——那是河对岸的树林子——别的便什么也看不清——接着是天空中有一点儿鱼肚白;然后鱼肚白多了些,逐渐朝四周散开去;接下来,远处河水的颜色淡了些,不是那么黑了,而是灰灰的了。更远处,可以看到小小的黑点子在漂过来——那是些载货的驳船之类。还有黑黑的一长条——那是木筏子。有时能听到长桨吱吱地响,或者一些杂音。四周这么寂静,声音又来自很远的远方。过了一会儿,你看到一道水纹。凭了水纹的模样,你知道那里有一块礁石,急流朝着它冲过去,流水飞溅,成了这个模样。你看到,雾气袅袅上升,离开水面,东方红了起来,河面红了起来。你可以看到对岸河边树林子边上一处原木搭成的小屋,那可能是一个木材场,在那里堆着的一堆堆木材,中间却是空的,容得狗钻来钻去,为了能叫人家上当①。然后微风轻拂,从河上一阵阵吹来,那么凉凉的,那么清新,闻起来那么甜美,这是全凭了那些树林子和那些鲜花的缘故。可有时候也并非全是如此美妙。因为人们把死鱼扔得到处都是,象尖嘴鱼之类,弄得臭不可闻,然后是大白天来到了,万物在阳光下微笑,百鸟在争鸣。
  ①诺顿版注:当时木材买卖论堆,木头当中的空隙也算在内,因而堆放时往往故意搞成空隙。
  到这时,有点儿炊烟不会惹人注意,我们便从鱼钩上取下几条鱼,煮一顿热呼呼的早饭。然后我们便面对着河上的寂寞,懒洋洋地、懒洋洋地睡了过去。等到慢慢醒来,看看情况,也许会看到一只轮船一路喘着气,往上游开去。只因为是在对岸老远的地方,所以除了它的明轮是装在船两旁或是在船尾之外,什么也看不清。并且在一个钟点以后,连听也听不见什么了,看也看不见什么了——留下的只是一片冷清。再隔一个时候,你也许会看到一只木筏老远地滑过水面。也许上面会有一个楞头楞脑的小伙子在劈木柴,因为木筏子上总有人干这个活。你会看到斧头一闪,朝下一劈——声音你是听不到的;又见斧头往上举起,举到人头那么高,然后喀嚓一声——从水上经过一些时间才传到你耳朵里。我们在白天里就是这么懒洋洋,这么懒懒散散,在一片寂静之中凝听着。有一会浓雾沉沉,河上驶过的木筏之类,一路上敲打着白铁锅,免得自己被轮船撞翻。有时候一只驳船或者一只木筏贴近我们开过去,离我们这么近,说话声、咒骂声、调笑声,声声入耳——听得一清二楚,就只是看不见人的影子。这叫人浑身汗毛直竖,仿佛是精灵在天空中显灵。杰姆说,他肯定那是精灵,不过我说:
  “不,精灵不会说什么‘开(该)死的雾’啊什么的”。
  没有多久,天黑了,我们就出发。我们漂到河中心的时候,听任它自然地漂,由它随水漂到哪儿就是哪儿。我们点燃了烟斗,两脚泡到水里面,谈天说地——不论白天、黑夜,我们通常总是光着身子,只要没有蚊子咬——勃克家的人给我做的新衣服,做得太讲究了,穿起来浑身不自在。再说,对衣服,我可从来不讲究。
  有的时候,很长一段时间里,偌大一条大河全归我们所有。那边是河岸,是一些岛屿,和我们隔水相望。也许会有一点微光闪闪——是船舱里的一支烛光——有的时候,你会在河面上见到一两处闪光——是木筏子上的,或是驳船上的。也许你还能听到一处船上传来提琴声或者歌声。生活在木筏子上,这是何等美妙。头上的天空是我们的,正布满着一闪一闪的的星星。我们朝天躺着,仰望着星星。我们议论着这些星星是造出来的呢,还是自然而然地生成的——杰姆认为是造出来的,我呢,认为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我断定,要造这么多,该要多少多少时间啊,费的时间太长啦。杰姆说,这些是月亮下的蛋。啊,这仿佛也有道理,因此我没有说什么反对的意见。因为我见到过一只青蛙便能下好多好多的卵,因此这也是做得到的。我们也留心看着星星掉下来,看着它划过天空。杰姆认为,这些星星是变坏了,这才被从窝里扔了出来。
  每天晚上,我们总有一两回看到一只轮船轻手轻脚在暗地里溜过去,从烟囱里喷出一大簇火花来,象雨点般地落在水面上,煞是好看。然后它拐过一个弯,灯不亮了,吵闹声停下来了,留下的是一片寂静的大河。轮船卷起的水浪,在它开走以后好久才流到我们的面前,把木筏轻轻摇动几下。在这以后,你耳朵里一片寂然,有好长好长一段时间里一片寂然,只是偶然传来青蛙的叫声。
  半夜过后,岸上的人都上床了。有两三个钟头,岸上一片漆黑——木屋的窗内也看不见灯光了。这些灯光就是我们的钟表——第一道灯光表明早晨正在来临。这样,我们就会马上寻找一处地方,好躲藏起来,并且把木筏子系好①。
  有一天拂晓时分,我发现了一只独木小船②,便划过了一道狭窄的急流靠到岸边——只有两百码路——然后划进了一英里外柏树林子里一条小河浜,看能不能摘些浆果。我正经过一处牛走的小道,跨进小河滨,忽听得有两个人在小路上飞奔而来。我想这下子我可完啦。因为每逢有人追什么人,我总以为追的是我——要不然,就是杰姆。我正想赶快溜,可是他们已经逼近我了,还喊出了声,苦苦哀求我救他们一命。——还说他们并没有干什么坏事,可人家却要追捕他们——后面正有一伙人带着狗在追来。他们想要马上跳上木筏,不过我说:
  “别跳。我还没有听到后边的狗和马的声音嘛,你们还有时间闯过灌木林子,往小河浜上游走一小段路,再下到水里,蹚到下边我这里来,然后上木筏子来——这样,狗就闻不到气味啦。”
  ①诺顿版注:以上是马克·吐温的名篇之一,写了回到了木筏子上的自由天地,写了河上风光,洋溢着抒情色彩。这样的抒写,刚好插在两次有关人类暴行的描叙的中间,一是前面的“打冤家”,另一是后面要写的冒充国王与公爵的丑态;一个有悲剧性,另一个有讽刺喜剧性,插在中间的抒情性,与之形成鲜明对照。
  ②《文库》本注:十六章本来已写到哈克他们已丢失了独木小舟,后来作者续写时写成“我上了那独木小舟”,校清样时发现错了,于是改写成“我找到了一只独木小舟”,这样便可以继续抒写作者所熟悉的密西西比河两岸的风物人情。
  他们就照我的话做了。他们一上筏子,我就开往一处沙洲。三五分钟后,我们听到远处狗啊,人啊,吵做一团。从声音听来,他们是往小河浜来的,不过我们没有看到他们。仿佛他们在那里停了下来,转了一会儿。在这个时间里,我们愈走愈远,后来就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了。等到我们离林子一英里多路,驶进了大河,一切平静了下来。我们划到了沙洲那边,躲到了白杨树丛里,就平安无事了。
  两人中有一个七十岁光景,也许更大些,秃头,胡子快白了。头戴一顶宽边软呢帽,身穿一件油腻腻的蓝色羊毛衬衣,一条破破烂烂的蓝斜纹布旧裤子,裤脚塞在靴筒里,背腰用家织的两条背带吊着——不,只剩了一条了。他胳膊上搭着一件蓝斜纹布旧上衣,钉着亮堂堂的铜扣子,下摆老长①。两人各提着一只用毡子做的又大又肥的旧提包。
  ①哈克不识燕尾服,才这样形容。
  另一个人呢,有三十上下,一样的穷酸打扮。早饭过后,我们躺下来闲聊。首先暴露出来的一件事,却是这两个家伙谁也不认识谁。
  “你遇到了什么麻烦啦?”秃头问另一个人。
  “我在推销一种去牙垢的药水——这药水确实能去掉牙垢,往往连牙磁也一块儿去掉——不过,错就错在我不该多住了一个夜晚。我正要溜走的时候,半路上在镇子的这一头碰到了你。你对我说,人家正在追你,要我帮你一把,摆脱他们。我就对你说,我正遇到麻烦,自身难保,那就跟你一道溜之大吉吧。事情的全部经过便是这样,——你的呢?”
  “啊,我正在那边搞点儿重振戒酒运动的事,大致搞了个把星期。告诉你吧,娘儿们,不论大的小的,都挺宠我,因为我把那些酒鬼描画得够他们受的。一个晚上,我能得五六块大洋——一人一毛,儿童、黑奴免收——生意好兴隆。不料,昨晚上,有人到处散布一个小道消息,说我私下里藏着一罐子酒,自个儿偷偷地喝。今早上,一个黑奴叫醒了我,说人家正在静悄悄集合起来,带着狗,带着马,马上要来聚齐。他们会先放我一ma,先走半个钟头,然后他们就追上我。追上以后,肯定要给我浇柏油,撒羽毛,骑木杠①。我没有等到吃早饭就溜啦——反正我不饿②。”
  “老头子,”那个年轻的说,“我看,我们两个不妨来一搭一档,你看如何?”
  “我不反对。你的行当——主要的——是什么?”
  “就职业来说,是个打零工的印刷工人③。还干点儿医药、演员——你知道吧,演悲剧。有机会时,搞点儿催眠和摸头颅算算命。为了换换口味,也曾在歌唱——地理学校教过书,偶尔来次演讲④,——哦,我能干不少行当哩——多半是什么方便就干什么,所以也算不上什么职业。你的行当呢?”⑤“我干的是行医的,干了不少时候。我的拿手好戏是‘按手’——专治癌症,半身不遂,诸如此类⑥。我算个命还挺准的,只要有人替我把事情打听个明白。传道也是我的一行,还有野营会啊,巡回布道啊,等等的。
  ①《文库》本注:十九世纪美国盛行私刑,南方尤甚。将犯众怒的人身上浇热的柏油,上撒羽毛。另外有一种叫受刑的人骑在一根劈开的圆木尖利的一边上,抬着游街。这类私刑,往往造成重伤,甚至致死。
  ②喝了半夜的酒,故不饿。
  ③四处漂泊打零工的印刷工人。马克·吐温本人十八岁——十九岁时便当过印刷工人。
  ④当时的地理学校,把地理知识编成歌曲教学生唱,以便学生易记。
  ⑤诺顿版注:当时有关西部开发的作品中往往有行骗的流浪汉这类人物,马克·吐温的特色在于把笔下的两个人写得充分的个性化。
  ⑥当时南方落后、迷信,故有这种用祷告、念咒治病的。
  大家沉默了一会儿,后来那个年轻人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叹啊!”
  “你叹些什么啊,”秃头说。
  “我落得如此一个下场,堕落得跟这伙人为伍,想起来也可叹。”他用一块破布头抹抹眼角。
  “他妈的,这伙人有哪一点配不上你?”秃头说。话说得相当不客气。
  “是啊,是配得上我,也是我该受的。是谁把我从那么高贵弄成这么低贱?还不是我自己。我不责怪你们,先生们——不光如此,我谁也不怪,是我自作自受。叫冷酷的世界露出它的凶相吧。有一点我是清楚的——反正世界上总有我一块葬身之地。这世界会照样的转,并且从我身边把一切都夺过去——我爱的人,财产,一切的一切——可就是这一个它拿不走。有一天,我将长眠在那里,并且把种种的一切忘得一干二净。我那破碎的心将永久安息。”他一边又擦起泪来。“收起你那可怜见的破碎的心吧!”秃头说,“你那颗可怜见的破碎的心朝着我们唏嘘悲叹干什么呀?我们可没有害过你啊。”
  “是的,我知道你们没有害过我。先生们,我不是在责怪你们。我自己把自己从上面掉了下来,——是的,我咎由自取。我理当受难——完全活该——我决不哼一声。”
  “从什么地方掉了下来?你从什么地方把自己掉了下来?”
  “啊,说来你们也不会相信。全世界也永远不会相信——随它去吧——一切无关紧要。我出身的那个秘密——”
  “你出身的秘密?你的意思是说——”
  “先生们,”那个年轻人非常庄严地说,“我现在向你们透露,因为我觉得我对你们是信任的。从出身的权利来说,我是一个公爵。”
  一听见这话,杰姆的眼睛鼓鼓的。我看啊,我自己也如此。随后,秃头说,“不!你不可能是这个意思。”
  “是的。我的曾祖父,勃里奇华特公爵的长子,在上世纪末,逃亡到这个国家来,好呼吸最纯粹的自由的空气。在这里结的婚,死在这个国家,留下了一个儿子,而他自己的父亲呢,也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逝世的。已故公爵的次子夺取了爵位和财产——可那个真正的公爵、那个婴儿,却被抛在一边。我就是那个婴儿的直系后代——我才是名正言顺的勃里奇华特公爵。如今我就在这里,形单影只,被剥夺了高位的尊荣,遭到人家的追捕,冷酷的世界白眼相加,衣衫褴褛,心灵破碎,落难到与木筏子上的罪人为伍!”
  杰姆对他无限同情,我也如此。我们试图安慰安慰他。不过他说,这于事无补,他不可能得到多大安慰。他说,要是我们有心认可他是公爵,那就会比任何其它的事更有价值了。我们就说我们有心,并且问他该怎么一个做法。他说,我们该在对他说话的时候对他鞠躬,并且称他为“大人”,或者说“我的爵爷”,或者“爵爷大人”——还说,如果我们光称他为“勃里奇华特”,他也不会介意。他说,那反正是一个封号,而不是一个人的姓名。还说,在吃饭的时候,我们应该有一个人在他边上侍候他,还做些他希望他们干的零星小事。
  啊,这好办,我们就照办了。吃饭的时候,杰姆自始至终站在边上,侍候着他,还说,“大人,你来点这个,或者来点那个?”如此等等。旁人一看就知道他对这样做挺满意。
  不过那个老头儿一会儿不作声了——没有多话要说的,对围着公爵团团转的吹捧那一套,仿佛不很舒服,好象他心里有些什么。所以到了下午,他开口了:
  “听我说,毕奇华特,”①他说,“我真是为你难过极了,不过嘛,象你那样落难的,你可并非是唯一的一个。”
  ①冒充的公爵自称是勃里奇华特(Bridgewater)公爵,老头儿仿佛不经意,念成了毕奇华特(Bildgewater)公爵。毕奇华特,乃船舱里的污水,又脏又臭,这是水上人家都知道的。
  “不是唯一的一个?”
  “不是的。你不是唯一的一个。象你这样从高位给人家违反正义,一口咬住,拖下来的,可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可叹啊!”
  “不,怀有出身的秘密的,你并非是唯一的一个。”真糟糕,他竟哭了起来。
  “等一等!你这是什么意思?”
  “毕奇华特,我能信得过你么?”那老头儿说,一边还不停地呜呜咽咽。
  “我要是靠不住,天诛地灭。”他握住了老头儿的手,紧紧握着,并且说,“把你的来历的秘密说出来吧!”
  “毕奇华特,我是当年的法国皇太子!”
  你准能猜得到,这一回啊,杰姆和我可吓了一大跳。随后公爵说:
  “你是什么啊?”
  “是的,我的朋友,——这可是千真万确——你的眼睛现今这一刻看到的是可怜的、失踪的路埃十七,路埃十六和曼雷·安东纳特的儿子①。”
  “你呀!就凭你这个岁数!没有那么回事②!你莫非要说你是当年的查理曼么③?至少至少,你非得是六百岁、七百岁的人吧。”
  ①骗子把路易说成路埃,把安东埃纳特说成安东纳特,连国王、王后的名字都说不全。
  ②诺顿版注:法国王太子如果当时活着,应该只有五十多岁,可见冒充者的年龄不合。
  ③查理曼,佛兰克斯和罗马帝国大帝,死于814年。
  “都怨我遭的劫难啊,毕奇华特。劫难招来了这一切。劫难叫我头发白了,额头未老先秃。是啊,先生们,你们看到了,在你们面前,是身穿蓝布裤子,身陷灾祸、漂泊、流亡、被糟塌、受苦受难的合法的法国国王。”
  啊,他一边说,一边伤心痛哭,叫我和杰姆简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们非常难过——又非常高兴,非常骄傲,因为能有他和我们在一起。于是我们就凑上前来,象刚才对待公爵那样,试图安慰安慰他。不过他说,这于事无补,除非人死了,一了百了。不过他又说,要是人家按他的名分对待他,对他说话时,双膝跪下,并且总是称呼他“皇上”,吃饭时第一件事是侍奉他,在他面前非经面谕,不敢坐下。如果那样的话,他总会感觉到舒服一些,好过一些。因此,杰姆和我就称呼他为皇上,为了侍候他,做这做那,当他的面站得直挺挺的,一直要等到他发了话。叫我们坐下为止。这样百般地侍候他,他就变得高兴起来,舒坦起来了。不过公爵对他还有点儿酸溜溜的,对这般光景仿佛有所不满。可国王还是主动对他表示真情实意的友好。国王说,公爵的曾祖父和其他的毕奇华特公爵曾经得到他先父的恩宠,经常被召入宫内。只是公爵还是有好长时间在睹气。后来国王说:
  “毕奇华特,说不定我们得在这个木筏子上,耽在一起一个相当长的时光,你这样酸溜溜的有什么用呢?只能叫大家心里不痛快。我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公爵,这不是我的过错;你并非生来就是一个国王,这也不是你的过错——因此,干吗要烦那个心?我说啊,随遇而安——这是我的座右铭。我们碰巧在这里相聚,这也并非是件坏事——吃的还丰富,活的还清闲——好,把你的手给我,公爵,让我们交个朋友。”
  公爵依着他的话做了。杰姆和我眼见这一切,心里挺高兴的。种种不快,一扫而光,我们都觉得高高兴兴的。如果在木筏子上彼此不和,这该多么倒霉,在木筏子上,人家图的便是能一个个感到心满意足,对别人合情合理,和和气气。
  我无需多长时间,就在心里断定了:根本不是什么国王、公爵,而是下三烂、骗子手。不过我从没有说出口来,从没有露出口风,只是自个儿心里明白。还是这样最好,免得争吵,也不致招来麻烦。要是他们要我们称呼他们皇上,公爵什么的,我们也不反对,只要这一家子能保个太平。再说,把实情告诉杰姆,也没有什么好处,所以我就没有告诉他。也许从我爸爸那里我从没有学到什么有益的东西,只是除了一件,那就是,和这么一类人相处,最好的办法是: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干什么。
  第二十章
  他们给我们提出了很多问题。他们想要知道,为什么我们要把木筏子这样遮盖起来;为什么要白天躺下,不把木筏开出去——杰姆是一个逃亡的黑奴么?我说:
  “老天爷啊,难道一个逃亡的黑奴竟会朝南方走的么?”
  不会的。他们也认为不会的。我得把事情原委说出个道道来,就说:
  “我家人是密苏里州派克郡的。我就出生在那里。后来他们一个个死了,只留下了我和我爸爸和我的兄弟伊克。我爸爸认为应该离开那个地方,到下边去和我叔叔朋思一起过。我叔叔在离奥尔良四十四英里的河边上有一块巴掌大的地。我爸爸穷得很,还欠下债。因此还清债以后,就所余无几了,只有十六块光洋和黑奴杰姆。靠这点儿钱,要走一千四百英里地,不论是买轮船的统舱票,或是别的什么办法,都是办不到的。嗯,在大河涨水的时间里,爸爸交上了好运,有一天捞到了这个木筏子。我们就认为,不妨坐这个木筏子前往奥尔良去。爸爸的运气没有能好到底。有一晚,一只轮船撞到了木筏前边的一只角,我们都落了水,泅到了轮子下面。杰姆和我游了上来,平安无事。可爸爸是喝醉了酒的,伊克是才只四岁的孩子,他们就再也没有上来。后来一两天里,我们遇到过不少麻烦,因为总有人坐了小船追过来,想要从我手里夺走杰姆,说他们确信他是个逃亡的黑奴。从此,我们白天就不开。在夜晚,没有人给我们找麻烦。”
  公爵说:
  “让我独个儿想出个主意来,好叫我们高兴的时候,白天也能行驶。让我仔细考虑一番吧——我会设计出一个办法来,把事情弄得稳稳当当的。今天我们暂时不去管它,因为我们当然不想在大白天走过下边那个镇子——那不太稳妥。”
  黄昏时分,天黑起来了,象要下雨的样子,天气闷热,闪电在天边很低的地方闪来闪去。树叶也颤抖了起来——这场雨将会来势凶猛,这已经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了。所以公爵和国王便去检查一下我们的窝棚,看看床铺是什么一个样子。我那张床,铺的是一床草褥子——比杰姆那条絮着玉米皮的褥子,多少要好一点。他那一条,掺杂着许多玉米棒子,躺在上面,刺得生痛;一翻身,玉米皮响起来,人象在干燥的树叶子上打滚,那声响准把你吵醒。公爵表示要睡我那张床,可是国王不同意。他说:
  “依我看,爵位高低会提示你,一张塞了玉米棒的床,不适宜于我睡。还是由阁下去睡那张塞玉米棒的床吧。”
  杰姆和我一时间再一次急得汗直冒,生怕他们中间又生出更多的纠葛来。等到公爵说出了下面的话,我们真是太高兴了——
  “老是给压迫的铁蹄在泥地里踩,这可是我的宿命。我当年高傲的劲头,已经给不幸的命运打得粉碎啦。我屈服,我顺从,这是我的宿命嘛。我在这世界上孤零零只一个人——让我受苦受难吧,我受得了这种种的一切。”
  等到天大黑,我们马上开动。国王嘱咐我们要尽量朝大河的中央走,在驶过了那个镇子后再经过很长一段路以前不要点灯。我们逐渐逼近一小簇灯光——那就是那个镇子了,知道吧——我们又偷偷走了半英里地,可一切太平。等到开出下游四分之三英里,我们就挂起了信号灯来。十点钟光景,又是大雨倾盆,又是雷电交加,闹得不可开交,所以国王交代我们两人都要留心看守好,一直要等到天气好转。随后,国王和公爵爬进窝棚宿夜。下边是该我的班,要值到十二点钟。不过,即使我有一张床,反正我也不会去睡的,因为这样的暴风雨,并不是一周之内天天能见到的。不,简直就很少见到。天啊,风正在一路上尖声叫唤啊!每隔一两秒钟,电光一闪,半英里路之内,一下子照得明晃晃的。你会见到,在大雨中,一处处小岛全都灰蒙蒙的,大树被大风吹得前仰后合。然后喀嚓一声,呼隆隆、呼隆隆、呼隆隆——雷声在滚动,一直滚向远处,才逐步消失——紧接着,唰的一下,来了个大闪,跟着是一个惊天动地的大霹雳。急浪有时差点儿要把我从木筏子上冲到水里去。不过我身上没有穿什么衣服,我也不在乎。对水上露出的树干、木桩,我们不难对付。既然电光老在四下里闪来闪去,我们就能对水面上的情况看得清清楚楚,我们会不费事地拨动筏子的头头,避开它们。
  你知道,我该值半夜里的班。不过,我到那时实在困得不行,所以杰姆就说,开头一半的时间,由他替我代值吧。他就是这样体贴人。杰姆一向这样。我爬进了窝棚,不过国王和公爵在铺上摊开了手脚,就没有我容身之地了。我就睡到了外边去。雨,我不在乎,因为这是暖暖和和的。眼下,浪头也不会那么高了。到两点钟,风浪又大了起来,杰姆本想叫醒我,后来一想,便改变了主意。因为依他看来,浪不致于掀得太高,造成祸害。可这下子他看错了。没有多久,突然之间,猛然冲过来一个地地道道的急浪,一下子把我打到了水里去。杰姆开怀大笑,差点儿就笑死了。他是黑奴中间最容易哈哈大笑的一个呢。
  我接过了班。杰姆躺了下来,一会儿就打起呼噜来了。暴风雨慢慢过去了,天转晴了。一见到岸上木屋里有灯光,我就把他叫醒,把木筏子藏进隐蔽的地方,藏它个一整天。
  国王在早饭后拿出一付又旧又脏的纸牌。他和公爵玩了一会儿“七分”①,第一场五分钱的输赢。玩腻了以后,他们就说要——用他们的话说——“制定作战计划。”公爵从他的旅行包里掏出许多印着字的小传单,并且高声念着上面的字。
  ①一种有王牌的纸牌游戏,谁先赢到七分者胜。
  一张小传单上写道:“巴黎大名鼎鼎的蒙塔尔班·阿芒博士,定于某日某地作‘骨相?演讲’,门票每人一角。”“备有骨相图表,每张二角五分。”公爵说,那就是他自己。在另一张传单上,他就是“伦敦特勒雷巷剧院扮演莎士比亚的世界著名悲剧演员小迦里克①。”在其它一些小传单上,他又有了别的一些名字,能有种种非凡的能耐,象用“万灵宝杖”,可以划地出泉,掘土生金;还有“驱赶邪魔外道”,如此等等,不一而足。后来他说:
  “演戏的行当是我最最心爱的了。皇上,你登过台没有?”
  “没有,”国王说。
  “那么,不出三天,下台的皇上②,你将要登台演出。”公爵这么说。“到了下面第一个镇子,我们要租下一个会场,演出《理查三世》中斗剑一场和《罗密欧——朱丽叶》中阳台情话一场。你看怎么样?”
  ①大卫·迦里克(1717—1779)是英国演莎剧名演员,伦敦特勒雷巷剧院经理。但并没有“小迦里克’之说。诺顿版注:可比较第二十一章中关于捏造出来的“小迦里克”之说。
  ②诺顿版注:“毕奇华特’(“舱内污水’)和“下台的皇上’这类名词的创造,可见马克·吐温使人物个性化并进行幽默讽刺的工夫,也表现了边疆老百姓善于起绰号以逗笑的本领。
  “毕奇华特,我是倒霉透顶了,只要能进钱,我都赞成。不过嘛,演戏,我实在一窍不通,看得也不多。我爸爸把戏班子抬进宫的时候,我年纪还太小。你看,你能教会我么?”
  “那容易!”
  “那好,我正急着要干些什么新鲜的事儿呢。马上就干起来。”
  公爵就对他讲了罗密欧是怎样一个人,朱丽叶又是怎样一个人。他说,他通常演罗密欧,所以国王可以演朱丽叶。
  “公爵,既然朱丽叶是那么年轻的一位姑娘,拿我的秃秃的脑袋,白白的胡子,演她,也许显得有些异怪吧。”
  “不,不用担心——那些乡巴老不会想到这一些①。再说,你得穿上行头啊,那就不大一样了。朱丽叶是在阳台上,在睡觉以前,赏赏月。她穿着睡衣,戴着打皱摺的睡帽。这里就是角色穿的行头。”
  ①诺顿版注:“国王”扮演朱丽叶的角色可能会引起观众的意见,倒不是由于性别关系,而是由于年龄太大。据专家研究,在当时,如同在十七世纪的英国一样,女子没有登台演出的,女角都由成年男子或男孩扮演。
  他拿出了两三件窗帘花布做的戏装。据他说,这是理查第三和另一个角色穿的钟(中)古时代的战袍。还配上一件白布做的长睡衣和一顶打皱摺的睡帽。国王感到满意了。公爵就拿来他的戏本,念角色的台词,念时双手一伸一伸,极尽装腔作势的能事。一边跳来跳去,作示范的动作,表演了该怎么个演法。随后他把那本书交给了国王,要他把他那个角色的台词背熟。
  离河湾下游三英里路,有一处巴掌大的小镇。吃过饭后,公爵说,他已经琢磨出了一个主意,能叫木筏子在白天行驶,又不致叫杰姆遭到危险。他说他要到那个镇子去亲自安排一切。国王表示他也要去,看能不能碰上什么好运气。我们的咖啡吃完了,所以杰姆和我最好能和他们坐了划子一起去,买点咖啡回来。
  我们一到那里,不见有人来往,街上空空荡荡,简直有点儿死气沉沉,一片寂静,仿佛是星期天似的。我们找到了一个有病的黑奴,他正在一处后院里晒太阳。据他说,只要不是年纪太小或者病太重,或者年纪太老,全都去了露营布道会了。那是在林子里,离这儿两英里路。国王打听清楚了怎么个走法,说他要前去,把那个布道会好好利用一下①。还说我也可以去。
  ①诺顿版注:当时边疆地区,常有骗子假借宗教的名义在布道会上行骗捞钱的。
  公爵说他正在找的是一家印刷店。后来我们找到了,?匠和印刷工人都去参加布道会去了,门倒是没有上锁。地方很脏,又零乱。床上到处是油墨和一些传单,上面有马和逃亡黑奴的图画。公爵把上衣一脱,说现今一切有办法了。所以我和国王就去找布道会去了。
  我们在半个钟头左右到了那里,身上一身汗,因为天气挺热。四下里二十英里方圆,聚着一千人之多。林子里到处拴满了骡马、车辆。这些牲口一边把脑袋伸进车槽里吃料,一边踢着脚驱赶苍蝇。那里的棚子是用竿子搭的架,树枝盖的顶,出售柠檬水和姜饼以及青皮的嫩玉米一类东西。
  就是在这样的棚子里,有人正在布道。只是棚子大一些,能容一群群的人。凳子是用劈开的原木外层做的,在圆的一面凿几个窟窿,安上几根棍子,当做凳腿。这些凳子并无靠背的。布道的人站在棚棚一头的高台之上。妇女们戴着遮阳帽。有些妇女穿着毛葛上衣,有几个穿着柳条布上衣。还有些年轻姑娘穿着印花布褂子。有些青年男子光着脚丫子,有些小孩除了一件粗帆布衬衣之外,几乎什么都没有穿。有些老年妇女在做针线。有些年轻人在偷偷地谈情说爱。
  在我们走进去的第一个棚子里,布道的人正在一行一行地念赞美诗。他念两行,人家就跟着唱起来,听起来颇有点庄严的味道。因为人又多,唱得又很带劲。随后再念两行,大家又跟着唱——就这样先念后唱。会众越来越兴奋,唱得越来越宏亮,到后来,有些人呻唤起来,有些人使劲吼叫起来。接下来,布道的人开始传道,讲得十分认真,先在讲台这一头摇摇晃晃,然后到另一头摇摇晃晃,再后来往台前向下弯着腰,胳膊和身子一直都在摇摇摆摆。他布的道是使出了全身力量喊叫出来的。每隔了一会儿,他就把《圣经》高高举起,摊了开来,仿佛是向左右两边递着看的,一边高喊着,“这就是旷野里的铜蛇!看看它,就可以得着活命①。”会众就会高喊,“荣耀啊,——阿门!”他就这样布下去,会众跟着呻唤着、哭喊着,还说着“阿门”。
  “哦,到这悔罪的板凳上来吧②!过来吧,罪过大的人们!(阿门!)过来吧,害病的人和伤心的人!(阿门!)过来吧,病腿的人,跛脚的人,瞎眼的人!(阿门!)过来吧,穷苦无告的人,陷于耻辱的人!(阿门!)过来吧,所有衰弱的、堕落的、受罪的人!——带着一颗破碎的心过来吧!带着一颗悔恨的心过来吧!带着你们褴褛的衣裳,带着罪孽和肮脏过来吧!洗涤罪孽的圣水是自由供给的,天国之门是永远开着的——哦,进来吧,安息吧!(阿门!光荣啊!光荣啊!哈里路耶!)”
  ①《旧约·民数记》以色列人随摩西出埃及,一路死了许多人,他们埋怨上帝和摩西,自认有罪。摩西为他们祷告,并制造一条铜蛇,凡被蛇咬的,一望铜蛇,就必定得活。
  ②诺顿版注:放在前排,专供悔罪的人就座。
  布道会就是如此这般地进行着。由于一片吼叫、哭喊声,布道的人在说些什么,你就无法听清。一堆堆人群里,人们站起身来,全凭力气,挤着出来,挤到了那一排悔罪的板凳这边来,脸上流着泪水。等到一群悔罪的人全都到了这排悔罪的板凳那里,他们就唱了起来,吼了起来,并且扑倒在面前的稻草上,简直就疯狂了。
  啊,我一眼就看到国王正在跑过去。你听得到他那压倒一切人的声音。接着,他一抬腿就走上了讲台,牧师请他对大家讲话,他也就讲了。他对大家说,他是一个海盗——已有三十年历史的海盗,远在印度洋之上。在春天一次战斗中,他部下的人损失惨重。如今他已回了国,想招募一批新人。昨晚上,他不幸遭到了抢劫,被赶下了轮船,落得身无分文。他对这个遭遇倒是很高兴,认为该谢天谢地,看作是平生一大好事。因为,如今嘛,他已经是变了一个人,平生第一回真正感到了什么叫做幸福。尽管他如今确实很穷,但是他主意已定,要立即设法返回印度洋,以此余生,尽力劝导那些海盗走上正道。干这样的一件事,他能比任何人做得更好,因为他和纵横印度洋上的海盗全都非常熟悉。尽管他远途前往,要花很多时间,加上自己又身无分文,他反正要到达那里的。他要不放过每一个机会,对被他劝说悔改过来的每一个海盗说,“你们不必感谢我,你们不用把功劳记在我的名下,一切功劳归于朴克维尔露营布道会的亲人们,人类中天生的兄弟和恩人们——还应归功于那里亲爱的传教师,一个海盗们最最真诚的朋友!”
  说着说着,他哇哇地哭了,大家也一个个哭了。这时有人高声叫喊:“给他凑一笔钱,凑一笔钱!”刚说过,就有五六个人争着干开了,不过有一个人喊道:“让他托一顶帽子转一圈凑这笔钱吧!”接着一个个都这么说,传教师也这么说。
  所以国王就托着他的帽子在人群前走了一圈,一边抹眼睛,一边为大伙儿祝福,并且感谢大家对远在海上的海盗如此仁义。每隔一会儿,就会有最美丽的姑娘泪流满面,走上前来,问他能不能让她亲亲他,作为对他的一个永久的纪念。
  他呢,有求必应。有些漂亮姑娘,他又搂又亲了五六回之多。——人家又邀请他多留一个星期,大家一个个都愿邀请他到他们家住,还说,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光荣。不过他说,既然今天已是露营布道会的最后一天,他留下来没有什么用了。
  再说,他恨不得马上到印度洋去,好感化那些海盗。
  我们回到木筏上以后,他数了一数钱,发现他募得了八十七元七角五分。外加他捡来了一只三加仑威士忌的酒罐,那是他在穿过林子回家的路上在一辆大车下面捡的。国王说,要算总帐的话,今天要算是他传教生涯中收获最大的一天了。他说,空讲没有什么用,对不信教的蛮子,跟对海盗一样,搞野营布道会那一套没有什么用。
  公爵呢,本来自以为他干得挺不错。等到国王讲了他怎样露了一手以后,他这才不那么想了。他在那家印刷店接了活,为农民干了两件小小的活,——印了出售马匹的招贴。还收了钱:四块钱。他还代收了报纸广告费十元。他还宣传说,如果预付,四元即可,人家也就按此办法付了钱。报费原是两块钱一年,他收了三个订户,按照他的规定,凡是预付,只收五角钱一年。订户原本想按老规矩,用木柴、洋葱头折现付款。可是他说,他刚盘下这家店,把价钱定得低而又低,无法再低了,所以贷款一律付现。他还写了一首小诗,是他自己发了诗兴写的——一共三首——是那种既甜美又带点儿悲凉的——有一首诗的题目是:“啊,冷酷的世界,碾碎这颗伤透了的心吧”。他临走前,把这首诗排好了铅字,随时可以印出,登在报上,分文不取。他得了九块半大洋,还说,为了这点儿钱,他干了整整一天。
  随后他给我们看了他印的另一件小小的活计,也不要钱,因为这是为我们印的。那是一幅画,画的是一个逃亡的黑奴,肩膀上杠一根木棍,上面挑着一只包裹。黑奴像下面写着“悬赏大洋两百元”。这都是写的杰姆,写得一丝一毫也不差。上面写道,此人从圣·雅克农庄潜逃,农庄在新奥尔良下游四十英里地,潜逃时间是去年冬天。说很可能是往北逃,凡能捉拿住并送回者,当付重酬云云。
  “如今啊”,公爵说道,“在今晚上以后,只要我们高兴,就不妨在白天行驶了。见到有人来,我们就用一根绳子,把杰姆从头到脚捆绑好,放在窝棚里,把这张招贴给人家看看,说我们是在上游把他给抓住的,说我们太穷,坐不起轮船,所以凭我们的朋友作保,买下了这个木筏子,正开往下游去领那个赏金。给杰姆戴上个脚镣手铐,也许更象个样子,不过和我们很穷这个说法不很相称。那就象戴上珠宝一类很不相称了。用绳子,那是恰到好处——正如我们在戏台上说的,‘三一律①’非得遵守不可啊。”
  ①“三一律”,法国古典卞义诗学规定,戏剧剧情必须时间在一天内,地点不变,刷情一致,称“三一律”。
  我们全都说公爵干得很漂亮,白天行驶从此不再会有什么麻烦了。公爵在那个小镇上印刷店里干的那一套,一定会引起一场大闹,不过我们断定,我们当晚会走出去离镇好几英里路远,那场吵闹就跟我们无关了——只要我们高兴,我们完全可以一帆风顺向前开了。
  我们躲起来,静悄悄的,等到晚上近十点钟才开动,然后轻手轻脚地离镇远远地溜了过去。
  早晨四点钟杰姆叫我值班时,他说:
  “哈克,你看我们往后还会遇到什么国王么?”
  “不”,我说,“我看不会了吧。”
  “那,”他说,“那好。一两个国王我还不在乎,不过不能再多了。这一位喝得蓝(滥)醉,公爵呢,也霍(好)不了多少。”
  我看到杰姆总想叫国王讲法语,好让他听听法国话究竟是什么个样子。不过国王说,他在这个国家已经很久很久了,而且又这么多灾多难,所以他已经把法国话给忘了。
  第二十一章
  这会儿太阳已经升起了,可是我们一直往前开,并没有靠岸把木筏系好。到后来,国王和公爵走出棚来,脸色不大好看。不过,后来他们跳下水去,游了一下,显然高兴多啦。早饭以后,国王在木筏子一个角落坐了下来,把靴子脱了,裤脚管卷了起来,两腿在水里荡着,舒服舒服。他点起烟斗,心里默默念着罗密欧——朱丽叶的台词。背得挺熟以后,他和公爵开始操练起来。公爵还得一遍又一遍地教他,教他每句话该怎么讲,教他该怎样叹气,怎样把手按在心口上。隔了一会儿,他说他练得很不错了。“不过”,他说,“你喊罗密欧的时候,可千万不能象一条公牛那么吼叫——你务必说得那么轻柔,那么病恹恹的,心神恍惚的,吐出——罗——密——欧!就该这样,因为朱丽叶是那样可亲可爱,甜甜蜜蜜,还只是个孩子那样的姑娘家,你知道吧,她决不会象公驴般地呜呜叫唤。”
  好,到下一步,他们取出了一对长刀,是由公爵用橡木条做成的。他们开始练习斗剑——公爵自称是理查第三。他们那样一来一去开打,在木筏子上跳过来,又跳过去,那个模样叫人看得入迷。不过,后来国王摔了一跤。在这以后,他们就停下来休息了。他们谈到了他们在别的时候在河上那种种历险的事迹。
  吃过饭以后,公爵说:
  “好,卡贝①,你知道吧,我们要把这一场戏演成第一流的精彩节目。所以我看我们不妨添加点儿什么。反正人们一声‘恩各尔②’,你总得应付应付才行啊。”
  ①《文库》本注:马克·吐温喜读汤姆斯·卡莱尔的《法国大革命》一书,书中说,法国国王路易十六被废黜以后,革命者称他为公民路易·卡贝。卡贝是中世纪法国权势极大的一个家族。
  诺顿版注:在这里,冒充的公爵还可能把朱丽叶家的姓Capulet和法国国王的姓capet混为一谈了。
  ②法语:再来一个。
  “毕奇华特,‘恩各尔’是什么啊?”
  公爵对他作了解释,然后说:
  “我就来上一段苏格兰舞,或是水手跳的笛舞,你呢——啊,让我想一想——好,有了——你不妨念一段哈姆雷特的独白。”
  “哈姆雷特的什么啊?”
  “哈姆雷特的独白,知道吧,莎士比亚最著名的台词。啊,这是多么辉煌,多么辉煌!每一回总是把全场给迷住啦。我这本书里没有这一段——我只搞到一卷——不过我看啊,我能凭了记忆凑齐它。我只需来回走走台步,走个把分钟,看能不能从记忆的仓库里回想起来。”
  于是他就来回走起了台步,一边思索。有时候间或把眉头紧锁,有时候眉毛往上一耸。接下来,一只手紧紧按住了额骨,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仿佛还哼了几声。然后他会长叹一声,再后来他装成流下了热泪。这种种表演,煞是好看。慢慢地他回忆起了,于是他叫我们注意了。接着他摆出了一个最最高贵的姿势,一只脚往前探,两只胳膊往上往前伸,脑袋往后仰,眼睛望着天。接下来,他开始中了邪似地叫嚷,磨他的牙。然后,在念这段台词时,从头到尾吼叫着,两手摊开,胸膛鼓起,这样就使我过去见过的表演,都为之黯然失色。这段台词是这样的——他教国王念的时候,我很容易地便记住了的。①
  ①诺顿版注:演莎剧时,把不同剧本中的著名台词随意拆散,东拼西凑,这在当时边疆地区演出时常有的情况。
  活下去呢,还是不活下去,这是一把出鞘的宝剑,
  使这漫长的一生成为无穷的灾难,
  谁愿挑着重担,一直到勃南森林,真是来到了邓西宁,
  可是对死后的遭遇深怀恐惧,
  害死了无忧无虑的睡眠,
  伟大天性的第二条路,
  使我们宁愿抛出恶运的毒箭,
  决不逃往幽冥去寻求解脱,
  正是为了这个缘故我们才不得不踌躇。
  你敲门吧,去把邓肯敲醒!但愿您做得到;
  谁愿忍受人世的鞭挞和嘲弄,
  压迫者的虐待,傲慢者的凌辱,
  法律的拖延,和痛苦可能带来的解脱,
  在这夜半死寂的荒凉里,墓穴洞开,
  礼俗的黑色丧服,一片阴森。
  但是那世人有去无还的冥界,
  正向人间喷出毒气阵阵,
  因此那刚毅的本色,象古语所说的那只可怜的小猫,
  就被烦恼蒙上了一层病容,
  一切压在我们屋顶上的阴云,
  因此改变了漂浮的方向,
  失去了行动的力量。
  那正是功德无量。且慢,美丽的峨菲丽雅:
  别张开你那又大又笨的大理石嘴巴,
  赶快到女修道院里去吧——快去①。
  ①《文库》本注:“公爵”自以为在背诵哈姆雷特这段著名独白,其实背得颠倒错乱,还胡乱插进了莎剧《麦克白》和《理查三世》中的台词。
  又,故意把莎剧弄得面目全非,是十九世纪喜剧惯用的手段。又,如果查一下,“公爵”怎样把不同莎剧的台词胡乱拼凑在一起,以获得逗笑的效果,是很有趣的。特别是怎样把《麦克白》一剧中的台词和《哈姆雷特》的台词拼凑在一起的。象第三行后一半,第五行,第六行,第十二行,第十八行后一半,都是如此。
  啊,那老头呢,倒也喜欢这段台词,很快便记住了,所以能够作出了第一流的表演。那情景仿佛他生来就是为了表演这段台词似的。等他练熟了,激动起来了,他演的时候那个狂吼乱叫、哭哭啼啼的模样,可真美妙。
  一有机会,公爵就印好了几份演出的海报。在这以后,有两三天的时间,我们在河上漂流,木筏子上显得很活跃,不同寻常,因为木筏子上整天在斗剑啊,彩排啊——是公路叫的这个名词——除此以外,没有干别的。一天早晨,我们到了阿肯色州下游老远的地方,可以望见前边一个大的河湾处,有一个巴掌大的小镇,我们就在离镇上游大约西分之三英里的地方,把木筏子系好了。那是在一条小河浜出口处,两边有柏树浓荫覆盖,仿佛象一条隧道似的。除了杰姆以外,我们都坐了独木舟前往那个镇子上,看看在那里能否有个机会好演出。
  我们可交了好运。那边下午恰好有一场马戏演出,乡下的人已经纷纷坐各式各样的旧篷车或是骑着马开始前来。马戏团要在夜晚以前离镇,这样,就给了我们的演出非常好的机会。公爵租下了法院大厅,我们便四处张贴我们的海报。海报上面写着①:
  莎士比亚名剧隆重再演!!
  惊人魅力!
  只演今晚一场!
  世界著名悲剧演员:
  伦敦特勒雷巷剧院的小但维·迦里克与伦敦匹凯特里·布丁巷白教堂皇家草料场剧院及皇家大陆剧院的老埃特蒙特·基恩演出莎士比亚出类拔萃之名剧《罗密欧——朱丽叶》中精彩的阳台一场!!
  罗密欧——迦里克先生
  朱丽叶——基恩先生
  由本剧团全体演员协力演出!全新行头,全新布景,全新道具!
  并演
  惊险万状、惊人绝技、惊心动魄
  《理查三世》中之斗剑场面
  理查三世——迦里克先生
  里士满——基恩先生
  加演
  (应观众特邀)
  哈姆雷特的不朽独白!
  由声名赫赫的基恩演出!
  在巴黎连续演出了300场。
  因欧洲各地有约在先,
  只演今晚一场。
  入场票两角五分,童、仆一角。
  ①诺顿版注:这里“公爵”故意把演莎剧的三个名演员混在了一起。这三人年代各异,迦里克(1717—1770),老基恩(1787-1833),小基恩(1811?—1868)。第二十二章中《王室异兽》海报上也有这样的情况。
  随后我们在镇上逛来逛去。①所有商店、住家大多是干木头搭的房子,东倒西歪的,也没有刷过油漆。离地有三四英尺高,底下用木桩撑着,这样,大水漫过来时,房子不会进水。屋子四周都有小园子,不过上面仿佛没有栽什么东西,所以杂草丛生,只长些向日葵。此外便是灰堆,破旧的鞋靴,破瓶子,破布头和用旧了的白铁器具。围墙是用各种板子拼凑的,在不同的时间里给钉牢的,歪歪斜斜,很不雅观。大门只有一个铰链——是皮做的。也有些围墙曾于某年某月刷白过,不过据公爵说,那是在哥伦布时代②的事了,这倒很象。
  ①诺顿版注:以下是马克·吐温对当时边疆地区的人往往懒散、邋遢表示不满的描写,实乃写的故乡汉尼拔。马克·吐温在其它地方写到汉尼拔时,往往出之以怀旧抒情的笔调,与这里的文笔有所不同。
  ②哥伦布于1492年发现美洲。
  园子里往往有猪闯进去,人们就把它们赶出去。
  所有的店铺都开设在一条街上。各家门口都支着一个自家制成的布篷。乡下人把他们的马拴在布篷的柱子上。布篷下堆放着装杂货的空木箱,一些游手好闲的人整天坐在上面,或是用他们身边带的巴罗牌小刀,在箱子上削来削去,或是嘴里嚼嚼烟草①,或是张开嘴打打呵欠,伸伸懒腰——这群十足的无赖。他们通常戴顶黄色的草帽,边宽得象顶雨伞。他们不穿上衣,也不穿背心,彼此称呼比尔、勃克和汉克、乔、安特。说起话来懒洋洋,慢腾腾,三句不离骂人的话。往往有游手好闲之徒,身子靠着布篷柱子,双手老是插在裤袋里,除非要伸出手来拿一口烟嚼嚼,或是抓一下痒。人们总是听到在说:
  “给我一口烟嚼嚼吧,汉克。”
  ①当时卷烟尚未流行,南方乡间大多嚼烟叶。
  “不行啊——我只剩一口啦。跟比尔去讨吧。”
  也许比尔会给他一口。也许这是他在撒谎,推说自己没有了。这些流氓,有的人从来身无分文,也从没有自己的烟叶子。他们嚼的烟都是借来的——他们对一个家伙说:“杰克,借口烟嚼嚼,怎么样。我刚把我最后一口烟给了朋·汤浦逊”——而这是谎话。往往每回都如此,除非是生人,这骗不了谁,而杰克可并非生人,他就说:
  “你给过他一口烟,真是这样么?你妹妹的汉子的奶奶还给了他一口呢。勒夫·勃克纳,你先把我借给你的那几口还给我,然后我借给你一两吨,并且不收利息,怎么样。”
  “可是我先前还过你几回啦。”
  “哦不错,你是还过——大概六口吧。可是你借的是铺子里的货。你还的是黑奴嚼的。”
  铺子里的烟是又扁又黑的板烟,不过这些家伙嚼的大多是把生叶子拧起来嚼。他们借到一口烟的时候,往往并非是用小刀切开,而是放在上下的牙齿中间,一边用手撕扯,撕成了两片——有时候这块烟叶的本主,在人家还给他的时候,不免哭丧着脸,带着挖苦的口气说:
  “好啊,把你嚼的一口还给我,把这片叶子给你吧。”大街小巷全是稀泥,除了稀泥,什么都没有——稀泥黑得象漆,有些地方几乎有一英尺深,其它的地方,全都有两三英寸深。猪到处走动,嘴里咕噜咕噜叫唤着。有时你会看见一头泥糊糊的母猪带着一群猪崽子懒洋洋地沿街逛荡,一歪身就当着街上躺了下来,害得人们走过时必须绕过它走,它却摊着四肢,闭上眼睛,摇摇耳朵,喂着小猪崽子,那神态的舒坦,仿佛它也是领薪水过活的。不用多久,你就会听到一个游手好闲之徒在叫:“叱,过去,咬它,小虎。”老母猪便一边发出可怕的尖叫声,一边逃走,因为它左右两旁都有一两只狗咬着它的耳朵打秋千。这时还可见到那些无赖一个个站了起来,乐得哈哈大笑,一直看到不见踪影才算了事。他们那个模样仿佛在说,亏得有了这场热闹。然后他们又恢复了原状,一直要到下一次又有狗打架的事。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情,能象一场狗打架那样能叫他们精神陡然振作起来,叫他们全身欢快起来——除非是在一条野狗身上浇些松节油,点上一把火,或是把一只白铁锅拴在狗尾巴上,眼看着这条狗不停地奔跑,到死为止。
  在河边,有些房屋往外伸到了河面上,歪歪料斜的,快塌到河里去了。住家的都已经迁了出来。沿河房子的有些角落,下边的土已经塌了,房子还悬在那里,住家的人也没有搬出,可这是多么危险。因为有时候会有一大段土,有一所房子那么大,突然塌了下来。有时候,整整一片共有四分之一英里那么深,会一天天往下塌,后来到一个夏天,便整个儿塌到水里去了。象这样一个镇子,得经常往后缩、缩、缩,因为大河在不停地啃它。
  每天越是快到中午,街上大篷车啦,马啦,就越发挤,越是不断地涌来。一家人往往从乡下带着中饭来,就在大篷车里吃。威士忌也喝得不少。我看到过三回打架的事。后来有人叫起来了:
  “老博格斯来啦①。——是从乡下来,照老规矩,每个月来小醉一回——他来啦,伙计们。”
  ①诺顿版注:以下的插曲,是根据马克·吐温十岁时在故乡汉尼拔亲眼见到的惨事写成的。此案的法官即是马克·吐温的父亲。
  那些二流子一个个兴高采烈,——我看他们惯于拿博格斯开开心。其中一个人说:
  “不知道这一回他要搞死谁。要是能把二十年来他说要搞死的人都搞死了,那他如今早就大大出名了。”
  别一个人说,“但愿老博格斯也能来吓唬吓唬我,那我就会知道,我一千年也死不了。”
  博格斯骑着马飞奔而来,一边大喊大叫,就象印第安人那个架势,他吼道:
  “快让开,快让开,我是来打仗的,棺材的价钱要看涨啦。”
  他喝醉了,在马鞍上摇摇晃晃的。已经五十开外的人了,一脸通通红。大家朝他吼叫,笑他,对他说些下流话,他也用同样的话回敬人家。他还说,他要按计划收拾他们,一个个要他们的命,只是现在还没有工夫,因为他到镇上来,是要杀死歇朋上校这个老东西的,并且他的信条是:“先吃肉,临完了再来几勺果子汤。”
  他看到了我,他一边骑着马往前走,一边说:
  “你从哪里来的啊,孩子?你想找死么?”
  说着就骑着马往前去了。我吓得什么似的。可有一个人说:
  “他是说得玩玩的,他喝醉了,便是这么个调调儿。他可是阿肯色州最和气的老傻瓜了——从未伤害过人,不论是喝醉的时候,还是醒的时候。”
  博格斯骑着马来到镇上最大的一家铺子的前面。他把脑袋低了下去,好从篷布帘子底下朝里张望。他大叫:“歇朋,有种的站出来!站出来,会一会你骗过他钱的人。我就是要找你这条恶狗,老子要找的就是你,就是要你的命!”
  接着,他又骂下去,凡是他想得起来的骂人字眼,他都用上了。这时满街都是人,一边听,一边嘻嘻哈哈笑。他就这样骂下去。隔了一会儿,一个神气高傲、五十五岁左右的男子——他还是全镇衣着最讲究的人——从铺里走了出来,大伙儿从两旁纷纷后退,给他让道。他神态慎静自若,一板一眼地说起话来——他说:
  “这一套叫我烦死了,不过,我只能忍到下午一点钟。到一点钟,好好注意啊,——决不延长。在这个时间以后,要是你再开口骂我,哪怕光只一回,那不论你飞到天涯海角,我一定会找你算账的。”
  说过,他一转身,就走了进去。围观的大伙儿仿佛都清醒了,没有人动一动,笑声也停了下来。博格斯骑着马走了,沿了大街,一路之上,不断用种种脏话,倒在歇朋头上,不停地高声叫骂。过不多久,他又转了回来,在铺子前面停下,还是不停地骂。有些人围在他四周,试图劝他就此收场别骂了,可他就是不听。这些人对他说,离一点钟只有十五分钟了,因此他务必回家去——而且马上就走。不过,说也无用,他使足了全身的劲骂个不停。他还把他自己的帽子扔到了泥塘里,然后骑着马,在他那顶帽子上踩过去。一会儿,他走开了,沿着大街,又一路漫骂起来,只见他一头白发,随风飘扬。凡是有机会跟他说话的,都好言相劝,劝他跨下马来,这样好让他们把他关在屋里,让他酒醉醒过来。可是,这一切都无济于事——他会又一次在街上飞奔起来,再一次大骂歇朋。隔了一会儿,有人说:
  “去把他的女儿找来!——快,快去找他的女儿。他有的时候还能听她的。要是别的人不行,她能行。”
  因此就有人奔去找了。我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然后停了下来。在五分钟到十分钟之内,博格斯又回来了——不过倒不是骑着马来的。他光着脑袋,歪歪倒倒朝着我走过街,两旁有他的朋友搀扶着,催他快走。这时候,他一声不响,神色不安,并没有赖着不走。倒是自个儿也有点儿快走的模样。
  有人喊了一声:
  “博格斯!”
  我往那边张望,看是谁喊的,一看正是歇朋上校。他一动不动站在大街中央,右手举起了一支手枪,枪口朝外——并非瞄准着什么人,不过是向前伸着,枪筒对着天空。就在这一刹那间,我只见一位年轻姑娘正在奔过来,边上有两个男子同她在一起。博格斯和搀他的人一转身,看看是谁在叫他。他们一看到手枪,搀他的人便往边上一跳。只见枪筒慢慢地往下放,放平了——两个枪筒都上了板机。博格斯举起双手说,“天啊,别开枪!”砰!第一枪响了,他脚步踉踉跄跄往后倒,两手在空中乱抓——砰!第二枪响了,他摊开双手,扑通一声,仰面朝天,倒在了地上。那位年轻姑娘尖声大叫,猛冲过来,扑在她父亲身上,一边哭泣,一边说着,“哦,他杀了他啦,他杀了他啦!”围观的群众推推搡搡,紧紧围着他们,伸长了脖子,想看个究竟。已经在里边的人使劲推开他们,叫道,“往后退,往后退!让他好喘气!让他好喘气!”
  歇朋上校呢,把手枪往地上一扔,脚后跟一转身,走了开去。
  大伙儿把博格斯抬到了一家小杂货店,四周围的群众还象原来那样围得紧紧的,全镇的人都来了。我赶紧冲上前去,在窗下占了个好位置,离他近,能看得清。他们把他平躺在地板上,拿一本大开本的《圣经》放在他的头下,并且还拿了另一本《圣经》,把《圣经》打了开来,放在他的胸上——不过他们先把他的衬衫扯开。我看到两颗子弹中有一颗就打进了他的胸膛。他长长地喘着粗气。这样有十来回。他吸气时,《圣经》随着胸膛往上升,呼气时,《圣经》随着胸膛往下坠——这样十来回以后,他就躺着不动了,他死了。大伙儿把他女儿从他身上拉开。女儿一边尖声叫唤,一边哭泣,他们把她拉走了。她不过十六岁左右,又甜,又长得文静,不过面色很苍白,一脸惊慌、害怕的样子。
  啊,没有多久,全镇的人都赶来了,大伙儿推推搡搡扭着身子往前边挤,想挤到窗下,看个清楚。不过,已经占了好位置的人不肯让,后边的人便不停地说,“喂,好啦,你们各位也算看得够了嘛,你们老占着地方,不给别人一个机会,那就不仗义、不公道了嘛。别的人跟你们一样有那个权利嘛。”
  前边的人就纷纷还嘴,我就溜了出来,生怕闹出乱子来。凡是看到了怎样开枪的人,一个个都在跟别的人讲述当初事情的经过。在这样的人四周,就各个围着一批人,伸长了脖子,认真听着。一个长头发的瘦高个子,一顶白毛皮烟筒帽子推向脑门后边,正用一根弯柄手杖在地上画出博格斯站在哪个位置上,歇朋又站在哪个位置上。大伙儿就跟着他从这一处转到另一处,看着他的一举一动,一边点点头,表示他们听明白了,还稍稍弯下了身子,手撑着大腿,看着他用手杖在地上标出有关的位置。接着,他在歇朋站的位置上,挺直了自己的身子,瞪起眼睛,把帽檐拉到齐眼的地方,喊一声“博格斯!”然后把手杖举了起来,慢慢放平;接着喊一声“砰!”踉踉跄跄往后退,又喊一声“砰!”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凡是目击过了的人都说,他表演得十分完满,当初全部经过,就正是这个样子。接着有十来个人拿出酒瓶来,招待了他一番。
  啊,隔了一会儿,就有人说,歇朋这个家伙,该用私刑杀了他。没有多久,人人都在这么说了。他们也就出发了。一路之上象疯了似的,大声吼叫,还把路上见到的晾衣服的绳子扯了下来,好用来绞死歇朋。
  第二十二章
  他们涌上大街,朝歇朋家而去,一路上狂吼乱叫、气势汹汹,活象印第安人一般。无论什么东西都得闪开,要不就给踩得稀巴烂,这景象可真吓人。孩子们在这群暴徒的前面拼命乱跑,尖声喊叫,有的拼命躲开压过来的人群。沿路一家家窗口,挤着妇女们的脑袋。每一棵树上都有黑人小孩扒在上面。还有许多黑人男男女女从栅栏里往外张望。每次只要这群暴徒逼拢来,他们便仓惶逃散,退到老远老远的去处。
  许多妇女和女孩子急得直哭,她们几乎吓死了。
  暴徒们涌到了歇朋家栅栏前,挤挤嚷嚷,密密层层,吵得你连自己自言自语的声音都听不清。这是个二十英尺见方的小院子。有人喊道,“把栅栏推倒!把栅栏推倒!”紧接着是一阵又砸又打,又捣毁,栅栏也就倒了下来。暴徒队伍的前排便象海浪般冲了进去。
  正是在这么一个时刻,歇朋从里边走了出来,在小门廊前一立,手中拿着一枝双筒大枪,态度十分镇静,从容不迫,一句话也不说。原来那一片喊叫声停了下来,那海浪般的队伍往后缩。
  歇朋一言不发——就是那么一站,俯视着下边。那一片静默,叫人提心吊胆,毛骨悚然。歇朋朝群众的队伍缓缓地扫了一眼,眼神扫到那里,人群试图把它瞪回去,可是不成。他们把眼睛向下垂着,显出一派鬼头鬼脑的神气。紧接着,歇朋发出了一阵怪笑,那笑声叫你听了很不舒服,仿佛象你正吞下掺着沙子的面包。
  然后他发话了,说得慢慢吞吞,极尽挖苦。
  “你们居然还想到了要把什么人处以私刑!这真够有趣了。居然想到你们还胆敢给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处以私刑!难道只因为你们敢于给一些不幸的无人顾怜的投奔到此而被逐出家门的妇女涂上沥青,粘上(又鸟)毛,你们便自以为有那个胆量,敢于在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头上动手动脚?哈,只要是大白天,只要你们不是躲在人家的身背后——在成千上万你们这一号的人手里,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准包会太太平平、安然无恙的。
  “难道我还不认识你们?我对你们可认识得再透也没有了。我生在南方,长在南方,我又在北方生活过。因此,各处各地,常人是怎么回事,我全清楚。常人嘛,就是个胆小鬼。在北方,他听任人家随意在他身上跨过去,然后回转家门,祈祷上帝让自己谦卑的精神能忍受这一切。在南方呢,单身一人,全凭他自己的本领,能在大白天,喝令装满了人的公共马车停下来,他就把他们全都抢了。你们的报纸夸你们是勇敢的人民,在这么大夸特夸之下,你们就以为自己确实比哪一国的人都勇敢了——可实际上你们只是同样的货色,绝非什么更加勇敢。你们的陪审团的审判员们为什么不敢绞死杀人凶手呢?还不是因为他们害怕,生怕人家的朋友会在背后、会趁着黑夜里朝他们开枪——事实上,他们就是会这么干的。
  “所以他们总是投票判处犯人无罪释放。所以一个男子汉便只会在黑夜里行事,而上百个带着面具的懦夫,便跟着前去把那个流氓处以私刑。你们到我家来的错误,是你们没有叫一个男子汉大丈夫陪着你们一起前来。这是一项错误。另一项错误,是你们没有挑黑夜里来,也没有带上你们的假面具。你们只是带来个小半个男子汉大丈夫——就是那边的勃克·哈克纳斯——要不是他把你们发动了起来,你们早就奔逃得喘不过气了。
  “你们本来并不想来的嘛。常人嘛,总不喜欢惹麻烦,冒危险。你们可不愿意惹麻烦、冒危险。不过只要有半个男子汉大丈夫——象那边的勃克·哈克纳斯那样一个人——高喊一声‘给他处死刑,给他处死刑’,你们就不敢往后退啦——深怕因此给捉住,露出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胆小鬼——因此你们也就吼出了一声,拖住了那半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屁股后边,到这儿来胡闹,赌神罚咒说要干出一番轰轰烈烈的事来。天底下最最可怜的是一群暴徒——一个军队便是如此——一群暴徒。他们并不是靠了他们生下来便有的勇敢去打仗的,而是靠了他们从别的男子汉大丈夫和上级军官那里借来的勇敢打的仗。不过嘛,一群暴徒,没有任何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在他们的前面,那是连可怜都谈不上了。现如今你们该做的事嘛,就是夹起尾巴,回家去,往一个洞里钻进去。如果真要是动用私刑的话,那也得在黑夜里干,这是南方的规矩嘛。并且他们来的时候,还得带上面具,还得带上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现在你们滚吧——把你们那半个男子汉大丈夫一起给带走”——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把他的枪往上一提,往左胳膊上一架,还扳上了枪机。
  暴徒们突然之间往后退,纷纷夺路而逃,那个勃克·哈克纳斯也跟在他们后面逃,那样子,真是挺狼狈的。我原本可以留下来的,只要我高兴,可是我不愿留下。
  我去了马戏团那边。我在场子后边逛荡了一会儿,等着警卫的人走过去了,然后钻进篷帐下面。我身边还有二十块大洋的金币,还有其它的钱,不过我思量着最好还是把这钱省下来为是。因为说不定哪一天会用得着的,既然如此这般远离了家,又人地生疏。你不能不多留一点心眼嘛。如果没有别的办法,在马戏团上面花点儿钱,这我并不反对,不过也不必为了这一些,把钱浪费掉啊。
  那可是货真价实顶呱呱的马戏团。那个场面真是最辉煌不过了。只见他们全体骑着马进场,两个一对,两个一对,一位男士,一位女士,一左一右,男的只穿短裤和衬衫,脚上不穿鞋子,也不蹬鞋,双手叉在大腿上,那神气又潇洒,又舒坦,——一共至少有二十个男的——女士呢,一个个脸色很好看,长得挺娇美,看起来仿佛是一群地地道道的皇后,身上穿的服饰价值几百万元以上,金钢钻一闪一闪发着光亮。这是叫人为之倾倒的场面,这般可爱,可是我平生没有见到过的。随后他们一个个挺直身子,在马上站立了起来,围着那个圆圈兜圈子,那么轻盈,那么微波荡漾般地起起伏伏,又极其典雅。男子显得又高又挺又灵巧,他们的脑袋在篷帐顶下飘逸地浮动。那些女士,一个个穿着玫瑰花瓣似的衣裳,裹住了她们的下(禁止),正轻盈地、丝光闪闪地飘动,看上去象一把一把最可爱的小阳伞。
  随后他们越走越快,一个个跳起舞来,先是一只腿翘在半空中,然后翘起另一只腿,马就越跑越往一边斜,领班的围着中央的柱子一圈一圈地来回转,一边挥起鞭子啪啪啪地响,一边吼叫着“嗨!——嗨!”那个小丑便跟在他后面,说些逗笑的话。再后来,所有的骑手撒开了缰绳,女的一个个把手背贴在臀部上,男的一个个双臂叉在胸前。这时候,只见马斜着身子,弓起脊背,多么美妙!最后,他们一个个纵身跳下马来,跳进那个圈子里,非常美妙地向全场一鞠躬,然后蹦蹦跳跳地退场。这时在场的一个个鼓掌,全场象发了狂似的。
  马戏团的表演,从开头到末了,全都叫人惊心动魄,那小丑从中的插科打诨,又差点儿叫人笑死。领班每说一句,一眨眼间,他总能回敬他一些好笑透顶的话。他怎么能想得出那么多的笑话,又能说得那么突如其来,那么恰到好处,真叫我弄不明白,哈,换了是我的话,花一年时间,我也想不出来啊。隔了一会儿,一个醉鬼要闯进场子里去——说自己要骑马,还说自己能骑得跟别人一样高明。人家就跟他争论起来,想不让他进去。他偏偏不听,整个儿的演出便停了下来。大家伙儿就对他起哄,开他的玩笑,这下子可把他惹火了,惹得他乱蹦乱骂。这样一来,大家伙儿也火了,便纷纷从长凳上站起来,朝场上涌过去,一边喊“揍得他躺下来!把他给扔出去!”有一两个女的尖声叫了起来。这时,领班演说了几句,说他希望不要闹出乱子来。还说只要这个男子保证不闹出乱子,他就可以让他骑马,只要他认为自己能骑在马上坐得稳稳当当。这样,在场的一个个都乐了,说这样也行。那个人便骑上了马。他一骑上马背,马便乱蹦乱跳,一边绕着圈儿撩蹶子,马戏班的两个人使劲拖住马鞍子,想扶住他。那个醉鬼呢,使劲抓住了马脖子。马每跳一回,他的脚后跟便被抛向空中一回。全场观众乐得站立起来,大喊大笑,笑得眼泪直流。临了,尽管马戏班的人想尽法子,那匹马还是挣脱开了,疯了似地绕着场飞奔起来,醉鬼伏在马背上,使劲抓住脖子,一只脚几乎在一边拖到了地上,接着另一只脚也差点儿拖到地上了,观众就乐得几乎发了疯似的。对这一些,我倒并不觉得什么好玩。只是看到他这么危险,我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不过并没有多久,他就用力一挣,跨上了马鞍,抓住缰绳,晃到这一边,又晃到那一边,坐立不稳。再歇了一会儿,他又一跃而起,撒开了缰绳,站立在马背上啦!那只马呢,仿佛象屋子着了火似地飞奔了起来。他笔挺地站在马背上,绕着圈子走,神态自自然然,似乎此人平生滴酒不沾——随后他把身上衣服脱掉,然后摔掉。他脱下的衣服那么多,扔得那么快,一时只见空中尽是一团团的衣服,他一共脱了十六件衣服。这时刻,但见他站在马背之上,英俊,漂亮,一身打扮花哨、华丽得见所未见。他这时马鞭子一挥,在马身上使劲地抽,逼着马拼命地跑——最后他跳下马来,一鞠躬,翩然退场,回到更衣室去,全场观众又喜又惊,发狂地吼叫。
  到了这时候,领班仿佛才明白过来,发觉自己怎样被作弄了。据我看,仿佛他这时才知道自己成了世上最惨的领班。原来醉汉竟是他们自己的人嘛!这一套把戏,全是他自个儿一个人动的脑筋设计了的,并且还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嗐,我让他作弄了一番,真是够丢人的。不过呢,我可不愿意处在那个领班的地位,即便给我一千块大洋,我也不干。世上有没有比这个更棒的马戏,这我并不知道,不过我从未见过。反正对我来说,这是够好的了,以后如果在哪里遇见它,我肯定会光顾不误。
  哈,那晚上还有我们的一场好戏呢。不过观众只有十二位,刚够开销。这些人从头至尾嗤嗤地笑个不停。这叫公爵大为光火。反正戏全部演完以前,观众一个个都走了,只留下了一个小孩。他是睡着了。因此公爵就说,这些阿肯色州的蠢小子才不配看莎士比亚的戏呢。他们要看的嘛,是低级趣味的滑稽剧——据他估计,也许比低级趣味的滑稽剧更低一个层次的吧。他说他已经能摸得准他们的口味了。这样,到第二天,他搞到了一些大的包书纸和一些黑漆,他就涂了几张海报,在全村各处张贴了起来。海报上说:
  兹假座法院大厅
  只演三晚!
  伦敦和大陆著名剧院的
  世界著名悲剧演员
  小但维·迦里克
  和
  老埃特蒙·基恩
  演出惊心动魄的悲剧
  《国王的长颈鹿》
  又名
  《王室异兽》
  门票每位五角
  海报底下用最大的字体写下了这样一行:
  妇孺恕不接待①
  “你瞧吧”,他说,“要是这一行字还不能把他们招来,就算我不了解阿肯色州的人了。”①《文库》本注:马克·吐温曾说,“在我的一本书里——我想是《哈克贝里·芬历险记》——我曾用了杰姆即兴讲的一个故事,题目是《一场奇耻大辱的悲剧》”,只是“曾不得不大加删改。”另据有关资料,马克·吐温大概读过爱伦·坡的《四兽合一——人变长颈鹿的故事》,“君王四肢着地,爬来爬去。”马克·吐温对这样辛辣嘲讽兽化了的国王的章句,必然十分欣赏。本书下一章写“国王”扮演的“悲剧”可能是由爱伦·坡的故事引发的。
  第二十三章
  他和国王拼命地忙了一整天,搭戏台,挂幕布,安一排蜡烛权当脚灯。这一晚,大厅里一转眼就挤满了人。等到场子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了,公爵从入口处走开,绕到场后,走到了台口,站在幕布前面,作了一个小小的演说。他对这次演的悲剧大大夸奖了一番,称作从来戏剧里最为惊心动魄的戏。他大吹大擂地把这个悲剧介绍了一番。还替老埃特蒙·基恩吹嘘了一通,说他要演剧中的主角。最后,当他把观众的胃口吊足的时候,他把幕布向上一拉。一会儿,但见国王全身(禁止),四肢着地,蹦上场来。他全身涂着红红绿绿的各种颜色,一圈一圈的条纹,就象天上彩虹那么色彩鲜艳。并且——不过嘛,他身上别的打扮也就不用提了,总之是放肆到家了,却又非常引人发笑。观众笑得前仰后翻,几乎笑死。国王蹦跳了一番,然后一蹦,跳进了后台,只听得全场又是吼叫,又是鼓掌,象暴风雨似地大笑大叫,直至国王走回台前,把全部动作重新表演了一番。在这以后,又鼓噪着叫他又表演了一下。啊,看这个老傻瓜的这番精彩演出,恐怕连一头牛也会哈哈大笑吧。”
  接下来公爵拉下大幕,对观众一鞠躬,说这场伟大悲剧只能再演两个晚上,因为伦敦方面有约在先,在特勒雷巷戏院里的座位早已预订一空。然后他又朝大伙儿一鞠躬,还说,如果这回演出,还能叫大伙儿满意,给了他们以启迪的话,就请他们跟亲戚朋友们多作介绍,叫他们也来看看。
  有二十个人大声喊道:
  “怎么啦,就这么完了么?难道就全部演完了么?①”
  ①诺顿版注:据说,马克·吐温是采用了当时人所讲的一个猥亵故事改写的,那是他在加州时听到的。边疆地区幽默故事中不乏这类行骗的故事。了大河中央以后,顺流往下漂,然后在镇子下游两英里光景,找个地方藏了起来。
  公爵说是的。这一下啊,接下来可真是一场好戏。一个个都在大声说“上当了”,象疯了似地跳将起来,纷纷对着舞台和两个悲剧演员扑过去。不过呢,有一个样子长得漂漂亮亮的大个子男人一跃跳到了一张长凳上,大声吼了起来:“先别动手!先生们,听我说句话,”大家就停下来听着,“我们是上了当啦——上当上得可不轻啊。不过,依我看,我们不会愿意给全镇人当作笑料吧,给全镇人一辈子也笑不完吧,不。我们下一步要干的是,不作声地从这儿走出去,把这出戏好好地捧它一场,让镇上其他的人都来上当!这样一来,我们全都成了一只船上的人了嘛。听懂了么?”(“你不妨打赌说,听懂啦!——这个主意出得好!”在场的人一个个都这么叫。)“那就好,那就这样——上当的事,一字也不提。
  回转家门,劝说大家一个个都来,来看看这场悲剧。”
  到第二天,全镇上传来传去的,尽是演出多么精彩这类的话。此外简直听不到谈论别的什么事了。当晚上,场子里又一次挤得水泄不通。我们照老办法,叫大伙儿又上了一次当。我、国王和公爵回到木筏子上以后,一起吃了晚饭。后来,大致半夜前后,他们要杰姆和我把木筏子撑了出去。
  到了第三个晚上,全场又一次挤得满满的——而且这一回啊,他们并非新面孔,而是前两个晚上的看客。我在门口站在公爵的旁边。我发现每一个进场的人,口袋里都是鼓鼓的,要不就是上衣里塞着什么东西——我就知道这些并非是香料,绝对不是的,一眼便知。我闻到了整桶的臭(又鸟)蛋、烂白菜这类东西的味道。你要是问我是不是有人把死猫带了进来,我敢打赌说有。一共有六十四个人带着东西进了场。我挤进去待了一会儿,可是那种种气味,叫我实在受不住。好,等到场子里再也容不下更多的人了,公爵把两角五分钱的一个银币给了一个人,要他替他照看大门口一分钟。然后他绕着通往戏台的小门那条路走过去,我跟在他的后面走。我们一绕过拐角,到了黑呼呼的地方,他便说:
  “快跑,等你跑得离这些房子远远的,便拼命往木筏子跑去,要仿佛有鬼在你后面追你!”
  我就跑开了,他也跑。我们在同一个时间上了木筏子,一刹那间,我们便往下游漂去,四周一片漆黑,没有一点儿声响,只是斜对着河心划过去,也没有人说一句话。我估计,那可怜的国王准定会被前来看戏的观众揍得够呛,可是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不一会儿,他从窝棚里爬将了出来,说道:“哈,我们那一套老戏法这一回是怎么样得手的,公爵?”
  原来他根本没有到镇上去。
  在划离那个村子十英里路以前,我们没有点灯。后来才点燃了灯,吃了晚饭。一路之上,为了他们如此这般耍弄了那些人,笑得连骨头都要散架了。公爵说:
  “这群笨蛋、傻瓜!我早知道第一场的人不会声张开,只会叫镇上其他的人跟他们一起钻进圈套。我也早知道他们想在第三个晚上在四下里埋伏好整我们,自以为这下子可该轮到他们来一手啦。好吧,是轮到他们来一手了,我会赏他们点儿什么,好叫他们知道能得多少便宜。我倒真想知道他们会怎样利用这下子的好机会。只要他们高兴,他们尽可以把它变成一次野餐会——他们带了好丰盛的‘吃食”嘛。”
  这两个无赖在三个晚上骗到手了一共四百六十五块大洋。我可从来没见过这样整车整车把钱往家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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