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名著]哈克贝里·芬历险记

_2 马克·吐温 (美)
  “哪有的事?你给我坐下,别动。我不会害你,也不会告发你。把你的秘密一五一十告诉我,相信我,我会保守秘密的。还不只这样,我会帮你忙的,我家老头儿也会的,只要你需要他的话。要知道,你是个逃出来的学徒——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有什么大不了的,这算得了什么啊。人家亏待了你,你就决心一跑了之。孩子,但愿你交好运,我不会告发的。原原本本告诉我——这才是一个好孩子。”
  这样,我就说,事已如此,也不用再装了。还说,我会把一切的一切原原本本都倒给她听,只是她答应了的不许反悔。随后我告诉她,我父母双亡,按照法律,把我给栓住在乡下一个卑鄙的农民手里,离大河有三十英里。他虐待我,我再也不能忍受了。他出门几天,我便乘机偷了他女儿的几件旧衣服,溜出了家门。这三十英里,我走了三个晚上。我只在晚山走,白天躲起来,找地方睡,家里带出来的一袋面包和肉供我一路上食用。东西是足够的。我相信我的叔叔阿勃纳·摩尔会照看我的。这就是为什么我要上高申镇来。
  “高申?孩子。这儿可不是高申啊!这是圣彼得堡啊①。高申还在大河上边十英里地呢。谁跟你说这里是高申来着?”
  ①诺顿版注:实指马克·吐温的故乡汉尼拔,作者在小说里给它取名为圣彼得堡。
  “怎么啦?今天拂晓我遇到的一个男人这么说的。?觉。他对我说,那里是叉路口,需得走右手这一条路,走五英里便能到高申。”
  “我看他准是喝醉了,他指给你的恰好是相反的路。”
  “哦,他那样子真象是喝醉了的。不过,如今也无所谓了,我反正得往前走。天亮以前,我能赶到高申。”
  “等一会儿,我给你准备点儿吃的带着,你也许用得着。”
  她就给我弄了点儿吃的,还说:
  “听我说——一头奶牛趴在地上,要爬起来时,哪一头先离地?赶快答——不用停下来想。哪一头先起来?”
  “牛屁股先离地,大娘。”
  “好,那么一匹马呢?”
  “前头的,大娘。”
  “一棵树,哪一侧青苔长得最盛?”
  “北边的一侧。”
  “假如有十五头牛在一处小山坡上吃草,有几头是冲着同一个方向的?”
  “十五头全冲着一个方向,大娘。”
  “嗯,我看啊,你果真是住在乡下的。我还以为你又要哄我呢。现在你说,你的真姓名是什么?”
  “乔治·彼得斯,大娘。”
  “嗯,要把这名字记住了,乔治。别把这忘了,弄得在走以前对我说你的名字叫亚历山大,等出了门给我逮住了,便说是乔治·亚历山大。还有,别穿着这样旧的花布衣服装成女人啦。你装成一个姑娘家可装得蹩脚,不过你要是糊弄一个男人,也许还能对付。上天保佑,孩子,你穿起针线来,可别捏着线头不动,光是捏着针鼻往线头上凑,而是要捏着针头不动,把线头往针鼻上凑——妇女多半是这么穿针线的,男人多半倒过来。打老鼠或者别的什么,应当踮着脚尖,手伸到头顶上,越高越好。打过去之后,离老鼠最好有六七英尺远。胳膊挺直,靠肩膀的力扔出去。肩膀就好比一个轴,胳膊就在它上面转——这才象一个女孩扔东西的姿势,可不是用手腕子和胳膊后的力,把胳膊朝外伸,象一个男孩子扔东西的姿势。还要记住,一个女孩,人家朝她膝盖上扔东西,她接的时候,两腿总是张开的,不是象男孩那样把两腿并拢,不象你接铅团那样把两腿并拢。啊,你穿针线的时候,我就看出你是个男孩子了。我又想出了一些别的法子来试试你,就为的是弄得确实无误。现在你跑去找你的叔叔去吧,莎拉·玛丽·威廉斯·乔治·亚历山大·彼得斯。你要是遇到什么麻烦,不妨给裘第丝·洛芙特丝一个信,那就是我的名字。我会想方设法帮你解决的,顺着大河,一直往前走。下回出远门,要随身带好袜子、鞋子。沿河的路尽是石头路。我看啊,走到高申镇,你的脚可要遭殃了。”
  我沿河岸往上游走了五十码,然后急步走回来,溜到了系独木舟的地方,就是离那家人家相当远的一个去处。我跳上船,急急忙忙开船。我朝上水划了相当一段路,为的是能划到岛子的顶端,然后往对岸划去。我取下了遮阳帽,因为我这时候已经不需要这遮眼的东西了。我划到大河的水中央的时候,听到钟声响起来了。我便停了下来,仔细听着。声音从水上传来,很轻,可是很清楚——十一下子。我一到了岛尖,尽管累得喘不过气来,不敢停下来缓一口气,便直奔我早先宿营的林子那里,拣一个干燥的高处生起一堆大火。
  随后便跳进独木舟,使出全身的劲儿,往下游一英里半我们藏身的地方划去。我跳上了岸,窜过树林,爬上山脊,冲进山洞。杰姆正躺着。在地上睡得正香,我把他叫了起来,对他说:
  “杰姆,快起来,收拾好东西。一分钟也拖延不得,人家来搜捕我们啦!”
  杰姆一个问题也没有问,一句话也没有说。不过,从接下来半小时中收拾东西的那个劲儿来看,他准是吓坏了。等到我们把所有的家当全都放到木排上的时候,我们准备从隐藏着的柳树弯子里撑出去,我们第一件事是把洞口的火堆灰烬熄灭。在这以后,在外边,连一点烛光也不敢点。
  我把独木舟划到离岸不远的地方,然后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不过嘛,当时即便附近有一只小船吧,我也不会看到,因为星光黯淡,浓影深深,看不清。随后我们就把木筏撑出去,溜进了阴影里,朝下游漂去,悄没声地漂过了岛尾,两人一句话也没有说。
  第十二章
  最后到达岛子下边的时候,准定快深夜一点钟了。看来木筏子是走得挺慢的。要是有船开过来,我们准备坐上独木小舟,冲向伊利诺斯州的河岸去。幸好没有船来。我们没有想到要把枪藏在独木小舟里,也没有想到把钓鱼竿放在小舟上钓东西吃。我们急忙慌乱之余,实在想不到这么多。当初把什么都放到木筏上,这实在并非是个好主意。
  要是人家找到岛上去的话,我估计他们一定会找到我生起的火,在那边守候整整一个晚上,等着杰姆出现。不管怎么说吧,反正我们把他们调来了。我生的火如果没有能叫他们上当,那也不能怪我。我对他们施的花招,也够绝的了。
  天蒙蒙亮了,我们就在靠伊利诺斯州这边一个大湾的旁边,找了个沙洲靠了岸,用斧子砍了一些杨树枝,把木筏子遮了起来。这样,这里看上去仿佛河岸在这里坍了一块似的。沙洲是一片沙土岗子,上面长满了白杨,密得象耙齿一般。
  密苏里沿岸山岭起伏,伊利诺斯一边是密密的白杨树,航道在这里沿着密苏里一边,因此我们并不担心会遇到什么人。我们一整天躺在那里,看着一些木筏子和轮船沿着密苏里河岸向下游驶去,看着朝上游驶去的轮船在大河的河水中央使劲搏斗。我把我跟那个妇女瞎聊的话一五一十全讲给杰姆听,杰姆说,这个妇女可是个精明的人,还说,要是由她来搜捕我们的话,她准不会停下来坐等在火堆旁边——不,她会找好一只狗来。我说,那么她为什么不是叫她的丈夫找好一只狗呢?杰姆说,依他看,那几个男人准备动身的时候,她准定会想到找条狗。他相信,这些人准定是到镇上去找一条狗,这样,他们就把时间全耽误了,不然的话,我们此刻就不会来到下游离村子十六七英里的沙洲上了,——不,肯定不会。我们只会又回到我们老家那个镇上了。我就说,不管是什么个原因吧,反正他们没有能逮住我们。
  天快黑下来了,我们在白杨枝桠里探出脑袋,朝四下里上下左右张望了一番,什么也没有见到。杰姆便拿起了木筏子上层的几块木板,搭起了一个挺舒适的小窝棚,好在太阳辣辣的时候或者下雨的时候,能有个保持东西干燥的去处。杰姆还在窝棚底下安了个地板,比木筏子高出一英尺多,这样,毯子啦和全部什物,都不会被开过来的轮船激起的水浪冲潮湿。在窝棚的正中央,我们铺了五六英寸的土,安了个框架子,四周围得严严实实,好在刮风下雨的天气生起火来,火光能由窝棚给遮住,从外边望不见。我们还做了一把备用的掌舵的桨,以备万一碰上暗礁什么的把原有的桨碰坏了。我们竖起一根矮树杈子,把那盏旧的灯挂了上去,因为每当有轮船往下游开来,我们必须点亮这盏灯,防止它把我们撞翻。不过,有上水的轮船开来,我们不用点灯,除非我们发现自己漂到了人家所说的“横水道”①上,因为河水还涨得很高,很低的河岸还有一小部分淹没在水下,因此上水的船往往不闯这个水道,而寻找流得慢一些的水道走。
  ①“横水道”指轮船在密西西比河上为了选择在平稳的水流中航行,有时从河中一边横向另一边。
  第二个晚上,我们乘了大约七八个钟头,水流每小时四英里。我们捉鱼,聊天,或者为了打破瞌睡,下水游它一会儿。顺着这静静的大河往下漂,仰卧在筏子上望着星星,倒是一件带着庄严意味的事。我们这时候无心大声说话,大笑的时候也挺少,只不过偶尔低低地格格两声就是了。我们遇到的天气,一般总是好天气。那天夜里一切太平,第二天,第三天,都是如此。
  每个晚上,我们都要漂过一些镇子,其中有一些是在上边黑糊糊的山脚底下,除了一些灯火之外,见不到一间房屋。第五个晚上,我们路过圣路易,顿时仿佛满世界都点上了灯。在圣彼得堡那边,人们总说圣路易有两三万人之多,我一直不信这话,只是到那个晚上,在两点钟的时候,亲眼见到了那奇妙的灯海,这才信了。在那里,没有一丝儿声音,家家户户都熟睡了。
  如今我每个夜晚,在十点钟左右,都要溜上岸去,到一个小村子上去,买一毛、一毛五分钱肉或者咸肉,或者别的食品,间或遇见一只不好好躺在(又鸟)笼子里的小(又鸟),便顺手提了回来。爸爸总说,机会来时,不妨顺手捉住一只小(又鸟),因为,如果你不愿干,愿意干的人有的是。再说,做了一件好事,人家是决不会忘掉的。爸爸不愿吃(又鸟)那类事,我可从没有见过。不过他总爱那么说就是了。
  一清早,天大亮前,我便溜进玉米田,借一只西瓜或是甜瓜,或是南瓜,或者几个刚熟的玉米,诸如此类。爸爸老说,借借东西,只要你存心在有的时候偿还人家,那没有什么害处。不过,那位寡妇说,那不过是偷东西的好听一些的说法罢了,正派人没有一个肯干这样的事。杰姆说,依他看,寡妇说的有一部分道理,你爸爸说的也有一部分道理,最理想的办法是我们搞好一份清单,从中挑出两三种东西,先借到手,然后说明,往后不再借了——依他看,这样一来以后再借别的东西就不碍事了。我们就这样商量了一整夜,一边在大河上朝下游漂过去,一边准备定下主意,看能否不用借西瓜,或者香瓜,或者甜瓜了吧。商量到天大亮,问题全都得到了圆满解决,决定不借山里红和柿子,把这两项从单子上删掉。在这样决定以前,大家心里总有点儿不大痛快,决定以后,大家都觉得心里好受了。能这样作出决定,我也很高兴,因为山里红根本不好吃,柿子呢,还要两三个月才熟透。
  我们有时候用枪打下一只早晨起得太早或是夜晚睡得太迟的水鸟。把种种情况归一起来说,我们生活得非常快活。
  在第五个晚上,小船开到了圣路易下面。半夜以后,雷电交作,大雨倾盆,大雨仿佛一股股水柱子般倒下来。我们躲在窝棚里,听任木排往前漂去。电光一闪,只见前面是一条笔直的大河,大河两岸高高的山岩好不吓人。后来我叫了起来,“喂,杰姆,看前边!”前边是一只轮船撞到了一处岩石之上,被置于死地了。我们的木排正对着它直往前漂。电光闪处,照得一清二楚的。这条船已经一侧倾斜,上舱一部分浮在水面上。电光一闪,栓烟囱的一根根小铁链看得清清楚楚。还有大钟旁边一把椅子,背后还挂着一顶垂边的旧帽子。
  时已深夜,风雨交作,一片神秘气氛。我这时的想法,跟一般孩子眼看到一只破船深夜在河上悲惨孤单的光景时是一样的。我要爬上去,偷偷遛一遭,探一探上面的究竟。因此我说:
  “让我们上,杰姆。”
  可是杰姆开头拼死反对。他说:
  “我可不乐意到破船上去胡浑(混)。我们一路上太太平平的,让我们象圣书上说的,还是保持太太平平吧。破船上说不定还有一个看守的人呢。”
  “去你奶奶的看守,”我说,“除了‘德克萨斯’①和领港房之外,还有什么好看守的。象这么一个深夜,眼看船快裂开,随时随刻会沉入河中,你说,有谁会肯冒生命危险,光为了‘德克萨斯’和领港房?”杰姆无话可说,一声不响。我说,“再说,说不定我们还能从船长卧室那边借到点儿什么也未可知。雪茄烟,是稳稳的——并且是五分钱现钞一支。轮船的船长总是阔老,六十大洋一个月,要知道,只要他存心要,一件东西不论值多少钱,他们才不在乎呢。你口袋里塞好一根蜡烛。杰姆,我们要是不在上面好好搜它一遍,我决不死心。你猜猜,汤姆·索亚要是遇到这样的事,他会错过机会么?他才不会哩。他会把这个叫做历险——这是他定的名字。他准会爬上这条破船,就是会死也要上。并且,他还要摆一摆他的那一套派头出来——他要不露他那一手,那才怪呢。嗐,你准定会认为,那是哥伦布在发现新大陆这样的派头呢!但愿今天有汤姆·索亚在这里,那才好。”
  ①诺顿版注:指轮船的上甲板管理人员的舱房,驾驶室在它的前面,或在它的上面,是船上最大的舱房。德克萨斯是美国最大的州,因此把船上最大的舱房通称为德克萨斯。
  杰姆嘟嘟囔囔了一会儿,可是终于屈服了。他说,我们千万别再说话了,要说,也要说得轻声一些。刚好又是电光一闪,我们抓住了轮船右舷的起货桅竿边,把我们的筏子系好。
  甲板翘得老高。我们在黑地里轻手轻脚沿着那个坡度①遛下那个‘德克萨斯’,靠着脚问路,靠双手摸,拨开吊货的绳索,因为黑漆漆的无法看清。没有多久,我们摸到了天窗的前边一头,爬了进去。下一步到了船长室的前边。门是开着的。哎哟,不好,从顶舱的过厅里望过去,但见一处灯光!
  ①轮船触礁导致船身倾斜,所以甲板一头高,一头低,形成一个斜坡。
  与此同时,仿佛听到了那边传来的低低的声音!
  杰姆低声跟我说话,还说他感到十分难受,要我还是一起回去吧。我说,那好吧。正准备往筏子那边走去,突然听到有人哭着说:
  “哦,伙计们,别,别。我赌咒决不告发!”
  另一个声音,在大声地说:
  “你这是撒谎,杰姆·透纳。你以前也表演过这一手的,每回分油水,你总要在应得的一份之外多争一点,而且每回都争到手,就凭你所说的,要是争不到,就威吓着要告发。不过,这一回,你算是白说啦。你可算得上这个国度里最卑鄙、最歹毒的畜牲了。”
  这时候,杰姆往筏子那边去了。我简直压不住我这份好奇心。我跟我自个儿说,此时此刻,汤姆·索亚决不会往后退缩,那我也不会。我要在此时此刻,看个究竟,看下边会怎么样。在狭窄的过道里,我四肢并用,在暗中爬行,爬到离顶舱的过厅只隔一间官舱那个地方。接下来,在那里,我看到了一个男子躺在地板上,手脚都给捆绑住了,边上站着两个男人,其中一个一手举着一盏暗幽幽的灯,另一个手里举着一只手枪。这个男子把手枪顶着地板上躺着的人的脑袋,说:
  “我真想毙了你,我也该毙了你,你这个该死的混帐东西!”
  地板上的那个男子吓得缩成一团,叫道:“哦,别,求求你,比尔,我一定不说出去。”
  每次他这么说,手提着灯的人便会一阵大笑,一边说:
  “你当然不会说喽!这样的事,你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真话,不是么?”后来又说:“听他这么苦苦哀求!可是,要不是我们制服了他,把他捆了起来,他准定会把我们两人都给杀了。又为的什么呢?什么也不为。就为了我们要保住我们的权利——就是为了这个。不过啊,杰姆·透纳,我料你从此也威胁不了什么人啦。比尔,把手枪先收起来。”
  比尔说:
  “不行,杰克·巴卡特。我要毙了他——他不就是用同样的方法杀死老哈特菲尔特的么?——他不是理该得此下场么?”
  “不过,我可不想叫他被杀死。我有我的理由。”
  “说这番话,上天会保佑你的,杰克·巴卡特!只要我活一天,我一辈子也不会忘掉你的大恩大德!”地上的那一个带着哭声说。
  巴卡特没有理会这些话,只是把灯挂在一只钉子上。在一片漆黑中,他往我藏身的地方走过来,一边招呼比尔也过来。我赶紧拼命往后爬,往后缩了两码。可是轮船船身倾斜得太厉害,我一时间爬不多远。为了不致被他们踩在身上,给逮住,我爬进了上舱一间官舱里,巴卡特在黑暗里用手摸着走,摸到了我在的那间官舱。他说:
  “这里——到这里来。”
  他进来了,比尔也随着进来了。不过啊,在他们进来以前,我爬到了上铺,已无退身的余地。这时我真后悔,我真不该爬上了这条船啊。接着,他们站在那里,手扶住了上铺的边上,说起了话来。我看不到他们,不过凭了他们一直在喝的威士忌的气味,能知道他们在哪里。我幸亏没有喝威士忌,这是该高兴的事。不过话说回来,喝不喝也无所谓,因为我多半时间里,连气也不敢喘,他们不会逮住我。再说,一个人要这样听人家说话,自己就不能喘气的。他们说话的时候,说得声音很低,可说得十分认真。比尔想要把透纳给杀了。他说:
  “他说过他要告发,那就是说,他是会告发的,我们这样跟他吵了一架,又这么狠狠整了他一通,如今即便把我们的那两份都给了他,也起不了什么作用。他会到官府去作证,把我们给招出来。现在你还是听信我的话吧。我主张来个斩草除根,一了百了。”
  “我也是这么个主意”巴卡特说,说得十分镇静。
  “他妈的,我还以为你不是这么想的呢。那好,就这么定了。让我们动手吧。”
  “等一会儿,我还没有把我的话说出来呢。你听我说。枪毙是个好方法。不过,如果事情势在必行的话,还有更加静悄悄的一条路呢。我要说的是这样:如果事过以后,得上法庭,把脖子往绞索上套,那可不是个好主意。如果你要办到的事,用别的方法,一样能办到,办得结局一模一样,同时又不会给你带来什么风险,不是更好么?你看是不是这样?”
  “那当然。不过事到如今,你又有什么样一个办法呢?”
  “嗯,我的路子是这样:我们赶紧动手,到各间舱房去把我们忘了的东西都收拾好,搬到岸上,给藏起来。然后静等着。我说啊,要不了两小时,这条破船便会裂开来,沉入河底。懂了吧?他就会给淹死,还谁都怨不得,只能怨他自己。依我看,这比杀他好得多。只要有一点法子可想,杀人,我是不赞成的。这不是个好主意,也不道德。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我看你说得对。不过,万一船不裂开,不沉呢?”
  “那,我们不妨等它两小时啊,等着看着啊,不是么?”
  “那好吧,来吧。”
  他们就动身了,我也溜了出来,一身冷汗。我往前爬过去。眼前是一片漆黑。不过我哑着嗓子轻声地喊,“杰姆!”他应了声,活象有病在哼哼。原来他就在我的身旁呢。我说:
  “快,杰姆,这可不是磨磨蹭蹭、哼哼唧唧的时刻了。那里是一帮杀人犯。要是我们不能把他们的小船找到,放掉,随它在大河上潮流往下漂走,好阻止这些家伙从破船上逃掉的话,那么,他们中只有一个人会遭殃。可是如果我们能找到他们那条小船,把它放走,那就能叫他们全体都遭殃——听候警察来抓他们。快——赶快!我由左舷找,你由右舷找。你从木筏子那儿找起——”
  “哦,天啊,天啊!木筏子?木筏子不见啦!它散开了,被冲走了!——把我们给扔在这儿啦!”
  第十三章
  啊,我吓得停止了呼吸,几乎晕了过去。跟这样一帮人困在一条破船上!不过,这可不是感叹的时候啊。我们得把那条小船找到,马上找到——非得找来给我们自己用。我们便一边全身抖抖嗦嗦,一边顺着右舷摸过去。这事儿干得也真慢,——仿佛花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才摸到了船尾。可没有小船的影子啊。杰姆说他再也走不动了,——他说,已经吓得他有气无力了。不过我说,要挺住,要是我们给困在这条破船上,那我们准得遭殃。于是我们继续摸索。我们朝着顶舱的后尾摸过去,摸到了,然后攀着天窗一路摸过去,抓住一块窗板,再挪到另一块窗板,因为天窗的边儿已经歪到了水里。我们快到十字厅大门口的时候,只见一条小船正在那儿,千真万确是在那儿!我刚好能望到这条小船。真是谢天谢地!只要再有一秒钟,我就会上船了。可正是在这一刻,门开了。其中的一个人探出头来,离我才只几步远。我以为这下子我可完蛋了。不过,他又把头缩了回去,说:
  “把他妈的那盏灯拿开吧,别叫人家看见了,比尔!”
  他把一袋子什么东西扔进了小船,接着上了船,在船上坐了下来。原来是巴卡特。接着是比尔本人走了出来,上了船。巴卡特轻声地说:
  “全搞好了——撑船吧!”
  我在窗户板上几乎挂不住了。我全身虚弱无力。不过比尔说:
  “等一等——你搜过他身子了么?”
  “没有啊,你搜过了么?”
  “没有啊。这么说,他那一份现金还是拿到了手。”
  “那就动手吧——只把东西拿走,可钱却留了下来,这象什么话。”
  “喂,——他会不会猜到了我们是要干什么来着?”
  “也许不会。不过我们反正非得拿到手不可。走吧。”
  他们便跳出小船,钻到舱里去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因为门在破船上歪着的一面。一刹那间,我跳上了船,杰姆跟着一跌一撞上了船。我取出了小刀,割断了绳索,我们便溜之大吉啦!
  我们连桨都没有摸,也不说话,连悄声说话也没有说,连呼吸都几乎停住了。我们一声不响,飞快地朝前直溜,溜过了外轮盖的尖顶①,溜过了船尾,刹那间离破船已有一百码。黑暗把我们吞没了,连最后一点影子也给吞没了。我们安全啦。这我们是清楚的。
  ①当时轮船靠安装在外的明轮旋转推动,轮子四周有框架保护。
  朝下游划了三四百码远以后,我们还能看到那盏灯在顶舱门口忽地闪?们知道,那两个流氓找不到他们那条船,逐渐明白了他们如今正跟杰姆·透纳一样陷进了绝路。
  随后杰姆摇起了桨,我们就去追赶我们的木筏子。到这个时刻,我才第一次想到那帮家伙的处境。——在这以前,我实在顾不上。我在想,就算是杀人犯吧,陷入如此的绝境也真是够受的。我对自己说,说不定哪一天我自己也会是个杀人犯呢,难道我会高兴么?我便对杰姆说:
  “我们只要一遇见灯光,便在这地方的上游或者下游一百码处登岸,找一个你我和小船躲藏的好去处。接下来,我再编出一个故事来,让人家听了去寻找那帮家伙,先把他们救出来,时辰一到,好把他们给绞死。”
  但是这个主意落空了。不一会儿,又是风雨交加,比先前还要厉害。大雨一个劲地往下倒。又全不见一丝灯光。依我看,人们全都睡了吧。我们顺着水流往下游冲去,一边寻觅灯光,一边寻找我们的木筏子。隔了很长一段时辰,雨停了,不过云还没有散开,电光还在一闪一闪。电光闪处,只见前边有一个黑乌乌的什么东西,在水上漂浮。我们就追上去。
  正是我们的木筏子。能重新登上自己的木筏,我们那个高兴劲儿,是没有好说的。这时候,我们见到有一处灯光,在下游右手,在岸上。我就说,我去。小船上放着那帮家伙从旧船上偷来的赃物,装了满满的半船。我们把这些东西胡乱堆在木筏上。我叫杰姆顺水往下漂,估计漂出有两英里路远,便点一个灯,一直点到我回来。接下来,我摇起桨,朝灯光划去。我顺着下水划去的时候,陆续出现了三四处灯光——在小山坡上。是个村子。我往岸上灯光那边靠拢,停住了桨,朝下边漂去。漂过时,见到那是一艘双舱渡船,船头旗竿上挂着灯。我四处找寻那边看船的人,心想不知道他在哪处睡觉。一会儿发现他坐在船头系缆桩上,脑袋垂在两个膝盖当中。我轻轻地推了他肩膀两三下,就哭将起来。
  他就醒了,还有点儿吃惊。不过,他见到只是我,便打了一个好大的呵欠,伸了伸懒腰。接着说:
  “啊,什么事啊?别哭了,小家伙。有什么难处啊?”
  我说:
  “我爸爸、妈妈、姐姐——”
  我哭得说不下去了。他说:
  “哦,该死的。好了,别这么伤心吧。我们各人都会有各人的为难之处,一切会好的。他们究竟怎么啦?”
  “他们——他们——你是船上看船的么?”
  “是的,”他说,仿佛颇为得意的样子。“我是船长,又是船主,又是大副,又是领港,又是看船的,又是水手头儿。有的时候,我还是货物和乘客。我比不上老杰姆·洪贝克那么富,我对待汤姆、狄克和哈利,就不能象他那么大方,那么好,象他那样把钱给乱花。不过,我对他讲过不只一回了,我可不愿意跟他对调一下位置。我说,因为一个水手的生活,这便是我的生活。要是叫我住在镇子外面两英里路的地方,没有什么地方好玩的,别说他那点儿臭钱都给了我,就是再加上一倍,我也不会干。我说啊——”
  我插嘴说:
  “他们大难临头啦,而且——”
  “谁啊”
  “啊,我爸爸、妈妈和姐姐,还有胡克小姐。只要你把渡船往上游那边开过去——”
  “往上游哪里啊?他们现今在哪里啊?”
  “在那艘破船上。”
  “什么破船?”
  “怎么啦,还不是只有一条破船么?”
  “什么?你不是说‘华尔特·司各特’①么?”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戏称这艘沉没中的轮船为华尔特·司各特,因为他对这位英国著名作奇作家评价不高,认为他也在沉没之中。
  “正是。”
  “天啊!他们到那儿去干什么啊,真是天知道。”
  “嗯,他们可不是存心故意要去的。”
  “我想他们也不会。可是如果他们不能赶快离开,那就天啊,那就没有命啦。怎么搞的,他们怎么会钻进那么一个要命的地方呢?”
  “说起来也是事出有因。胡克小姐是到上游那个镇上走亲戚去的——”
  “是啊,是步斯渡口——往下说。”
  “她是走亲戚去的。在步斯渡口。正是黄昏时分,她和黑女佣上了渡骡马的渡船,准备在一个朋友家住一晚上,那个朋友叫什么什么小姐来着,名字我记不住了。渡船上的人丢了掌舵的桨,船就打圈圈,往下游漂去,船尾朝前,漂了两英里多路,碰到那条破船上,就给撞翻了。摆渡的和黑女佣以及一些马匹,全都冲走了。只是胡克小姐一把抓住了那条破船,就爬了上去。嗯,天黑以后一个钟点左右,我们坐着我们做生意的平底船往上前开去。天黑,我们没有注意到那条破船,到了近处,就来不及了,所以也给撞翻了。不过我们都得了救,除了比尔·惠贝尔一人——啊,他可是个天大的好人啊——我宁愿那是我。”
  “天啊,这可真是我平生遇到的最伤心的事了。接下来,你们又干了些什么呢?”
  “啊,我们大声喊救命,闹了半天,可是河面太阔,我们再喊,也没有人听见。这样,爸爸说,总得有人上岸去求救啊。会游泳的,就只我一个人。于是我就争着由我来干。胡克小姐说,要是我一时不能马上找到人来搭救,就可以到这儿来,寻找他的叔叔,他会把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的。我在下边一英里路的地方上了岸,一直在白费劲,想找人帮忙,可是人家说,‘什么,夜这么深,水这么急,要人家干?简直是胡闹。还是去找渡船吧。’现如今,要是你愿去——。”
  “我倒是愿去。我要是不愿去,那才怪呢。不过,由谁来付这笔费用呢?你看你爸爸——”
  “啊,那好办。胡克小姐对我说,是特为对我说的,说她叔叔霍恩贝克——”
  “好家伙!原来他就是她的叔叔啊。你听我说,你朝远处有灯光的那个方向跑过去,再往西拐,走四分之一英里,你就到了那家酒店,你告诉他们,要他们赶快带你去找杰姆·霍恩贝克。他准定会付这笔钱的。你别再瞎耽搁时间了,因为他会急于想知道你带去的消息。你告诉他,在他到镇上来以前,我肯定已经把他的侄女儿给平平安安地救出来了。你马上加把劲跑吧,我马上到这儿拐角那一头,去把我的司机叫起来。”
  我就朝有灯光的那边走去。不过,等到他在拐角处一转弯,我就往回赶,跳上船,把船上的积水舀光,把船停靠在六百码外静水区域的岸边,自己挤到几只木船那里看着,因为不见渡轮出动,我就安不下心来。不过,九九归一,为了对付那帮家伙费了这么大的劲,我心里还是舒坦的,只因为肯象我这么干的,怕为数还不多。我倒是但愿寡妇会知道这件事。据我判断,她会把我这么帮助那帮恶棍引为骄傲,就因为这类恶棍和骗子正是寡妇和正人君子们最感兴趣的人哩。
  啊,没有多久,前面就是那条破船了,黑乌乌的一片,往下游漂漂荡荡。一时间,我全身打了个冷战。我朝着它冲过去。它往水里下沉已经沉得挺深了。我一下子就看明白了船上活着的人没有多少指望了。我围着它划了一圈,高声喊了几下子,不过毫无回音,一片死一般静。我倒是为这帮家伙而感到心情沉重,不过也并非过份沉重。因为如果他们能顶得住,那我也能顶得住。
  仿佛等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见到杰姆的灯光升起。升起时,仿佛灯光远在千里之外。待到我走拢,东方已经开始灰白。我们便去寻觅一座小岛,把木筏子藏起来,把小舟沉到水里,钻进窝棚里,睡得死死的。
  第十四章
  醒来以后,我们把破船上那帮家伙偷来的东西翻了一遍,发现有靴子、毯子、衣服和各式各样东西。还有一些书,一架望远镜,三盒雪茄烟。在这以前,在我们两人一生中,谁也没有这么富足过。雪茄烟是头等的。整整一个下午,我们躺在林子里聊天。我还读读这些书。着实快活了一番。我把破船上和渡轮上发生的一切全都讲给了杰姆听。我说,这种种的事便是历险。不过他说,他可不要再历什么险了。他说,当我爬进破船的顶舱的时候,以及他往回爬,想寻觅木筏子却发现木筏子已不翼而飞的时候,他差一点儿死了过去。因为他断定,这一切都是冲着他来的。反正他这下子是完了。因为要是没有人来搭救他,他就会给淹死;而且,要是他被救,他就会被救他的人送回家,以便得到那笔悬赏,华珍小姐又肯定会把他卖到南方去。是啊,他是对的,他往往总是对的。
  对一个黑奴来说,他的脑袋可不简单。
  我把书上说的那些事读给杰姆听:什么国王啊,公爵啊,伯爵啊,等等的。还有他们穿着多么华贵,他们那个派头又何等了得;彼此称呼起来,总是陛下啊,大人啊,阁下啊,等等的,并非只是先生而已。杰姆听了,眼睛鼓得大大的,听得入了神。他说:
  “我还不知道他们有这么笃(多)啊。除了老王所罗门以外,我还从不曾听说过别的国王啦。除非你把扑克牌上的国王都算上。一个国王能挣多少全(钱)啊?”
  “挣?”我说,“啊,他们啊,只要他们高兴,他们一个月可得一千块大洋,他们要多少便会有多少,什么东西都是归他们所有。”
  “多快活,不是么?他们又得干些什么呢,哈克?”
  “他们什么都不干。看你说的。他们只是这儿坐坐,那儿坐坐。”
  “不吧——真是这样么?”
  “当然是的。他们就只是四处坐坐。除非发生了战争,他们就去参加战争。不过别的时候呢,就是到处懒洋洋地那么样,或者托着鹰去打猎——就光是打猎——嘘,——你听到了一个什么声音了么?”
  我们跳将起来,四下里张望了一下,不过没有发现什么,除了一只轮船轮子在水下搅动的声音,这只轮船正从下游绕过河湾开过来。我们便走了回来。
  “是啊,”我说,“有些时候,闷得无聊,他们便和议会无事生非。要是有人不安分,他就砍掉他们的脑袋。不过,他们多半的时间耽在后宫里。”
  “那是什么啊?”
  “后宫。”
  “后宫又是什么?”
  “那是他把他的那些老婆放在那里的地方。你不知道后宫么?所罗门王就有一个,他有一百万个老婆。”
  “啊,是的,确有其事。我——我可没有把这个忘了。我看啊,后宫是个管吃管住的大房子。在托儿室里,他们准是热闹非反(凡)的吧。我看啊,那些老婆准是吵架吵个不停,那就更热闹了。人家说,所罗门王是自古到今世上最聪明的人,我可不新(信)这一套。因为什么呢:难道一个聪明人愿意从早到晚老耽在那么个乱糟糟的鬼地方?不——他才不会呢。一个聪明人会造一座古(锅)炉厂。等到他想歇一歇的时候,把厂子乖(关)掉就是了。”
  ‘嗯,不过他反正是最最聪明的人,因为是寡妇亲口对我说的。”
  “我才不管寡妇是怎么说的。总之,他不是个聪明人。他尽干些我从没听说过的荒糖(唐)事。你知道他要把一个孩子一匹(劈)两半的事么?”①
  ①诺顿版注:见《圣经·旧约·列王纪》第三章,16——27节。
  “知道,寡妇把这事一五一十都给我说了。”
  “那么好啦!那还不是世界上最狠毒的心计?你只要好好想一想。听我说,这棵树桩就算是其中的一个妇女——那边是另一个妇女,我算是所罗门王。这张一块钱的吵(钞)票就算是那个孩子。你们两人都说孩子是自己的。我怎么办呢?我有没有到街坊邻居去走一走,调查清楚这张吵(钞)票究竟是谁的,然后太太平平地物归原主,这不是有点豆(头)脑的人都会这么办的么?可是不——我把这张票子,一撕撕成了两半,一半给你,另一半给另一个妇女。所罗门王正是这么对待那个孩子的。现在我要问你:这半张吵(钞)票有什么用?——能用来买东西么?那匹(劈)成了两半的孩子又有什么用?你就是给我一百万个匹(劈)成两半的孩子,我也不西(稀)罕。”
  “可是,该死的是,杰姆,你根本没有抓住要害——真该死,你把问题看歪了十万八千里啦!”
  “谁?我?滚你的。别跟我说什么要害。我看啊,有理没理,我一看就明白。他们这样干,就是没理。争的不在于半个孩子,是在乎一个活蹦活跳的孩子。可有人以为可以用半个孩子来判定一个活孩子的争吵,这就仿佛明明站在雨里头也不知道进来躲一躲。别跟我讲所罗门王了,哈克,就瞧一眼他的半(背)影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
  “不过我跟你说,你没有抓住问题要害。”
  “什么该死的问题要害!我看啊,我看明白的事,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可要知道,真正的问题要害,还埋在里边——还埋在深处,在于所罗门是怎样成长的。譬如说,有一个人,家里只有一两个孩子,这样的人会胡乱糟塌孩子么?不会,他不会。他糟塌不起。他准会知道怎样宝贝孩子。可是如果另外的一个人,家里有五百万个孩子在跳来跳去,那当然就不一样啰。他会把孩子匹(劈)成两半,就象对付一只猫一样。他还有的是啊。一个孩子,还是两个孩子,多一点,或是少一点,对所罗门王来说,那根本无所谓,那个混帐东西!”
  这样的黑奴,我可从没有见到过。只要他脑袋里有了一个想法,就再也不会打消。在黑奴里面,这么瞧不起所罗们的,他可说是第一个了。因此,我就把话题转到了别的国王身上,把所罗门给撇在了一边。我讲到了路易十六,就是那个好久以前被砍掉了脑袋的法国国王。还讲到了他的小孩——那个皇太子①。他本该继位为国王的,可人家把他给逮了起来,关在大牢里,后来有一天便死在牢里。
  ①诺顿版注:皇太子路易·查理(1785—1795),继其父路易十六在1793年上断头台后,死在狱中。哈克有关他后来逃亡的说法,乃是人们误传的,这样的传说,在民间流传颇广。比较十九章里有关所谓“国王”(以及“公爵”)的谱系的胡话。
  “可怜的小家伙。”
  “可是也有人说,他逃出了牢,逃离了法国,来到了美国。”
  “这很好!不过他会孤孤单单的——他们在这里并没有国王,是这样么,哈克?”
  “没有。”
  “那么他找不到差事了吧?他打算干些什么呢?”
  “啊,这我可不知道了。有些法国人去干上了警察这个行当,有些人教法语。”
  “怎么啦?哈克,法国人讲起话来不跟我们一样么?”
  “不。他们讲的话,你一个字也听不懂——一个字也听不懂。
  “啊,可真要命!怎么会这样?”
  “不知道,事实便是如此。我从一本书上学了他们的几句怪声怪气的话。譬如说,有一个人来找你,对你说,‘巴赫符——佛朗赛’,你觉得怎么样?”
  “我不会觉得怎么样。我会冲他的脑袋一权(拳)打过去。这是说,如果不是白人的话。对黑奴,我可不准他这样叫我。”
  “去你的吧,他并没有叫你什么啊。这只是在说,‘你会说法国话么?”
  “啊,那么,为什么他不能那么说呢?”
  “怎么啦,他不是正在这么说了么?法国人就是这么说的。”
  “嘿,这他妈的好滑稽。我再也不愿听了。根本没有什么意思。”
  “听我说,杰姆,一只猫说起话来跟我们一个样么?”
  “不,猫不一样。”
  “好,一条牛呢?”
  “不,牛也不一样。”
  “猫说起话来跟牛一样么?或者牛说起话来跟猫一样么?”
  “不,它们都不一样。”
  “它们说的各个不一样,这是自然而然的,理所当然的,是吧?”
  “那当然。”
  “那么,一只猫,一条牛,说起话来自然跟我们不一样,是吧?”
  “那是当然的啰。”
  “那么,一个法国人说起话来跟我们不一样,不也是自自然然、理所当然的么?你回答我这个问题。”
  “一只猫是一个人么,哈克?”
  “不是。”
  “好,那么要一只猫象一个人那样说话,这是胡闹。一条牛是一个人么?——或者说,一头牛是一只猫么?”
  “不。都不是的。”
  “那就好了,它就没有理由跟人或是猫一样说话。一个法国人是不是人?”
  “是的。”
  “那就好了!那他妈的,他为什么不说人话呢?你回答我这个问题。”
  我知道,这样白费口舌,一点儿用处也没有——你根本没有法子跟一个黑奴展开辩论。因此我就没有把话再说下去。
  第十五章
  我们断定,再有三个晚上,我们就会来到开罗。那是在伊利诺斯的南头,俄亥俄河在此汇合,我们要到的地方正是这里。我们准备把木筏卖了,搭上轮船,沿着俄亥俄河往上走,到那些不买卖黑奴的自由洲去,这样也就摆脱了是非之地啦①。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为什么没有按照杰姆求得了自由那个原来的路子写下去,评论家们对此历来都有争论。据对手稿进行过研究的人说,马克·吐温写到近第十六章结尾处便停了下来,一搁笔,恐达两年。后来续写时,爱上了这样一个写法,即要抒写密西西比河上的自由气氛,写成一种时间之流,在时间之流的流逝中,能免于陆地上的残酷与假冒伪善这类的灾难。比较本书第八章中的注释。
  后来,在第二个夜晚,开始起了雾,我们便朝一处沙洲划去,把木筏系好,因为在雾中行舟是不行的。不过,我坐在独木小舟上,拉着一根缆绳,想把木筏拴在什么一个地方,却无处可拴,除了一些小小的嫩枝。我把缆绳套在那凹岸旁边的一颗小树上。不过正好有一个急流,木筏猛地一冲,就把小树连根拔了起来,而木筏也就往前漂去了。我见到迷雾正四面八方聚拢来,只感到心里既不舒服,又发慌,至少有半分钟动弹不得。——抬头一望,木筏已经无影无踪。二十码以外,就什么也望不清。我跳进了独木小舟,跑到船尾,抄起桨来,使劲往后一退。可是它动也不动。我一慌张,忘了解开绳索啦。我立起身来,解开了独木舟,可是我心慌意乱,两只手抖抖的,弄得什么事也干不成。
  船一开动,我就顺着沙洲,朝着木筏,拼命追去。情况还算顺利,不过,沙洲还不到六十码长,我刚窜过沙洲的末尾,眼看就一头冲进了白茫茫一片浓浓的大雾之中了。我象个死人一般,连自己正在往哪一个方向漂行也一点儿辨不清了。
  我寻思,这样一味地划可不行。首先,我知道会撞在岸上、沙洲上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上面。我必须得坐着不动,随着它漂。可是啊,在这么一个关头,偏偏要人家空有双手不动弹,叫人如何安得下心。我喊了一声,又仔细地听。我听到,从下游那边,隐隐约约地从某处什么地方,远远传来了微弱的喊声。这下子,我的精神就上来了。我飞快地追赶它,一边又屏住气仔细地听。等到下一回听到那喊声的时候,我这才明白了自己并非是正对着它朝前赶,而是偏到了右边去了。等到再下一次,又偏到了左方——偏左也好,偏右也好,进展都不大,因为我正在团团地乱转,一会儿这一边,一会儿那一边,一会儿又回过头来,可木筏却始终在朝着正前方走。
  我心里但愿那个傻瓜会想得到敲响洋铁锅这样一个办法,可是他从没有敲过一声。叫我最难受的,还是前后两次喊声间隙时听不到一点儿声音。啊,我一直在拼搏着,可猛听得那喊声又硬是转到我的身后去了。这下子真是把我搞胡涂了。准是别的什么人的喊声吧,要不然,那就是我的划子转过头了。
  我把桨一扔,但听得喊声又起。还是在我身后,只是换了个地方。喊声不停地传来,又不停地更换地方,我呢,不停地答应。到后来,又转到了我的前边了。我知道,是水流把独木船的船头转到了朝下游的方向,只要那是杰姆的喊声,并非是别的木筏上的人叫喊声,那我还是走对了。在沉沉迷雾中,我委实无法把声音辨认清楚,因为在沉沉迷雾中,形体也好,声音也好,都和原来的本色不一样。
  喊声继续响着。大约一分钟光景,我突然撞到一处陡峭的河岸上,但见岸上一簇簇黑黝黝、鬼影森森的大树。河水把我一冲,冲到了左边,河水飞箭似地往前直冲,在断枝残桠中一边咆哮着,一边夹着它们朝前猛冲。
  不一会儿,又只见白茫茫的一片,四周一派寂静。我就静静地坐着,纹丝不动,听着自己心跳的声音。据我估计,心跳了一百下,我连一口气也没有吸。
  在那个时刻,我算是死了心了。我明白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那陡峭的河岸是一座小岛。杰姆已经到了小岛的另一边了。这里可不是什么沙洲,十分钟便能漂过的。这里有一般小岛上那种大树。小岛可能有五、六英里长,半英里多宽。
  估计有十五分钟时间,我一声不响,竖起了耳朵听。我当然是在漂着,我估计,一小时漂四五英里路,只是你并不觉得自己是在水上漂。不。你只觉得自己死了一般地躺在水面上。要是一眼瞥见一段枝桠滑过,也不会想到自己正飞快地往前走,而只是屏住了呼吸,心里想着,天啊,这段树枝往前冲得有多快啊。要是你想知道,一个人,在深夜里,四下一片迷雾,此情此景,会有多凄冷,有多孤单,那你不妨也来试一试——那你就准会知道。
  随后大概有半个钟点光景,我时不时地喊几声,到后来,终于听到远处传来了回答的声音,我就使劲追踪,可是不成。我推断,我这里陷进了沙洲窝啦。因为在我的左右两旁,我都隐隐约约瞥见了沙洲的景色。有的时候,只是在两岸中间一条狭窄的水道上漂。有些是我看不见的。只是我知道自己是在那里,因为我听到了挂在河岸水面上的枯树残枝之类的东西被流水撞击时发出的声音。没有好久,我在陷进了沙洲窝里以后,连喊声也听不见了。我只是隔一会儿试着追踪一下。因为实际情况比追踪鬼火还要糟糕。声音如此地东躲西闪,难以捉摸,地点又如此变得飞快,而且面广量大,这些可真是闻所未闻的。
  有四五回,我非得用手利索地推开河岸,免得猛然撞上高出水面的小岛。因此我断定,我们那个木筏子一定也是时不时撞到了河岸上,不然的话,它会漂到老远去,听也听不见了——木筏子与我的小舟比起来要漂得快一些。
  再后来,我仿佛又进到了大河宽阔的河面上了。不过,到处也听不到一丝丝喊声了。我猜想,会不会杰姆撞到了一块礁石上,遭到了什么不测呢。我这时候也够累的了,便在小舟上躺了下来,跟自己说,别再烦什么神了吧。我当然并非存心要睡觉,不过实在困得没法了,所以我想就先打个瞌睡吧。
  不过大概不只是打了个瞌睡。我醒来时,只见星星亮晶晶,迷雾已经烟消云散,我架的小舟舟尾朝前,正飞快地沿着一处大的河湾往下游走。开头,我还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以为自己正在做梦呢。等到过去的事慢慢想起来以后,依稀仿佛象是上星期发生的事。
  这里已是一片浩瀚的大河,两岸参天的大树浓浓密密,星光照处,仿佛是一堵堵结结实实的城墙。我朝下游远处望去,只见水面上有一个黑点,我就朝它追去。一走近,原来只是捆在一起的几根圆木。接着看到了另一个黑点,追上去,又是另一个黑点,这一回可是追得对了,正是我们自己的木筏子。
  我上去的时候,杰姆正坐在那里,脑袋往两腿中间垂着,是睡着了,右胳膊还在掌舵的桨上耷拉着。另一柄桨已经震裂了,木筏子上到处是树叶、枝桠和灰尘。这样看来,他过去的那段时间也充满了风险。
  我把小划子系好,在木筏上杰姆跟前躺下,打起了呵欠。
  我伸出拳头对杰姆捅了桶。我说:
  “喂,杰姆,我刚才睡着了么?你为什么没有把我叫醒啊?”
  “天啊,难道是你么,哈克?你没有死啊——你没有烟(淹)死啊——你又活过来了么?这可是太好了,乖乖,难道会有这样的霍(好)事?让我好好看一看你,伙计啊,让我墨墨(摸摸)你。是啊,你可没有死,你回来了,活蹦活跳的。还是哈克那个老样子,谢天谢地!”
  “你怎么啦,杰姆?你喝醉了么?”
  “喝醉?我喝醉了么?我难道还有时间喝酒么?”
  “好,那么为什么你说话说得没头没脑?”
  “我又哪里说得没头没脑?”
  “哪里?哈,你不是在说什么我回来了,如此等等一类的话,仿佛我真的走开过似的。”
  “哈克——哈克·芬,你看着我,你看着我,难道你没有走开过?”
  “走开?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哪儿也没有去啊。我能到哪里去啊?”
  “嗯,听我说,老弟,该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儿吧,一定是的。我还是我么?,要不然,我又是谁呢?我是在这儿么?要不然,我又在哪里呢?这我倒要弄个一青(清)二粗(楚)。”
  “嗯,我看嘛,你是在这里,明明白白的。不过我看啊,杰姆,你可是个一脑袋浆糊的老傻瓜。”
  “我是么?难道我是么?你回答我这个问题。你有没有坐着小划子,牵着绳子,想把划子拴在沙舟(洲)上?”
  “没有,我没有。什么沙洲?我没有见到什么沙洲啊。”
  “你没有见到过什么沙舟(洲)?听我说——那根绳子不是拉松了么?木筏子不是在河上顺着水呜呜地冲下来了么?不是把你和那只小舟给撂在大午(雾)之中么?”
  “什么大雾?”
  “连大午(雾)都——大午(雾)下了整整一个晚上。难道你不是喊了么?我不是喊了么?喊到后来,我们便被那些小岛弄得晕头转向,我们一个迷了路,另一个也迷了路,因为谁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哪里。难道我没有在那些小岛上东撞西撞,吃足了苦头,差一点儿给烟(淹)死?你说是不是这样,老弟——是不是这样?你回答我这个问题。”
  “哈,这可叫我太为难了,杰姆。我没有见到什么大雾,没有见到什么岛屿,没有遇到什么麻烦,什么都没有。我在这儿坐着,一整夜在跟你说话来着,只是在十分钟前你才睡觉,我呢,大概也是这样。在那个时间里,你不可能喝醉啊,这样说来,你肯定是在做梦吧。”
  “真他妈的怪了,我怎么能十分中(钟)里梦见这么多一大堆的事啊?”
  “啊,他妈的,你准定是做梦来着,因为根本没有发生过其中任何一件事啊。”
  “不过哈克,对我来说,这一切是冥冥(明明)白白的——”
  “不管多么明明白白,也没有用,根本没有这回事啊。这我明白。我自始至终,一直在这里嘛。”
  杰姆有五分钟之久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坐在那里,想啊想的。接下来,他说:
  “嗯,这么说来,我看我是做了梦了,哈克。不过啊,这可真是我平生一场极大极大的恶梦了。我平生也从没有做过这么把我类(累)死的梦哩。”
  “哦,不错,这可没有什么,因为做梦有时候也确实会累人。不过嘛,这场梦啊,可真是无比美妙的梦哩——把梦的经过,一五一十全都对我说一说,杰姆。”
  这样,杰姆就把全部经过从头到尾说了一遍,跟实际发生过的事说得一模一样,只是加油加醋描画了一番。他随后说,他得“详一详”这个梦,因为这是上天降下来的一个警告啊。他说,那第一个沙洲指的是存心对我们做好事的人,可是,那流水指的是另一个人,此人存心要叫我们遇不到那个好人。喊声呢,指的是一些警告,警告我们会有时候遇到些什么,要是我们不能对这些警告的含义弄个明白,那这些警告的喊声非但不能帮我们逢凶化吉,反倒会叫我们遭殃。至于沙洲的数目有多少,指的是我们会有多少回跟爱惹事生非的家伙和各种各样卑劣之徒吵架;不过只要我们管好自己本身的事,不去跟人家顶嘴,把事情弄僵,我们也能顶过去,平安无事;能冲出重重浓雾,漂到宽敞的大河之上,那就是到了解放了黑奴的自由州,从此无灾无难啦。
  我上木筏的时候,起了云,天挺黑,这会儿倒是又开朗起来了。
  “哦,好啊,杰姆,这样就把梦全都‘详’得个清清楚楚了,”我说,“不过嘛,这些个事情又指的是什么呢?”
  我指的是木筏上的树叶子和那些破破烂烂的东西,还有那支撞裂了的桨。这会儿,这些能看得清清楚楚了。
  杰姆看了一眼那一堆肮脏的东西,接着对我看了一眼,然后又看了一眼那一堆肮脏的东西。做过了一场梦这样的观念,在他的脑子里印得太深了,摆脱不掉,一时间无法把发生过的事重新理出个头路来。不过嘛,等到他把事情理清楚了,他便定神看着我,连一点儿笑容也没有,说道:
  “这些个事情指的是什么嘛?我要对你说的。我使劲划,使劲喊你,累得没得命了。睡的时候,因为丢失了你,我心都率(碎)了,对自己,对木筏子,我也不放在心上了。一醒来,发现你可回来了,一切平安无事,我禁不住流出了眼泪,为了谢天谢地,我恨不得双膝跪下,吻你的脚。可是啊,你心里想的只是怎样编一个荒(谎)来糊弄老杰姆。那边一堆残枝败叶是肮脏的东西。肮脏的东西也就是人家把脏东西往朋友的脑袋上道(倒),叫人家为他害少(臊)的人嘛。”
  然后他慢慢地站起身来,往窝棚走去,走了进去,一路之上,不则一声。可是这就够了。我只觉得自己那么卑鄙,简直想伏下(禁止)来亲他的脚,求他收回他刚才说的话。
  足足经过了十五分钟,我才鼓足了勇气,在一个黑奴面前低头认错——不过我总算认了错,并且从此以后,对此从未后悔过。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卑鄙地作弄过他。我要是早知道他会那么难过,我也决不会干那样的事①。①诺顿版注:杰姆所说的话,具有朴质而高尚的特色,那是很明白的。有关这次事件的描写,也是作者第一次写了人与自然的启示。这样的抒写,往往是通过杰姆来写的。这方面的抒写,也表现了哈克天性的淳朴。否则的话,当哈克在童年时代涉世渐深,深知人世间种种罪恶以后,便很可能使淳朴的天性逐渐泯灭。
  第十六章
  我们睡了几乎一整天,在晚上才动身,这时看到了前边不远处,有一只长得出奇的木排。木排之长,仿佛象一个好大的游行队伍一般。木排上每一头有四根长桨①,因此我们估摸他们可能共有三十来个人之多。上面有五处窝棚,彼此离得很开。在中间的地方,露天生了个篝火。两头竖起了高高的旗竿。那个派头非同一般。它仿佛在大声宣告,在这样的大排上当个伙计,才称得上是个人物。
  ①诺顿版注:长桨作推进或掌舵之用。
  我们正顺水漂到一处大的河流里。夜晚,天上起了云,挺闷热。河水很宽,两岸巨木森森,连绵不断,也透不出一丝亮光。我们谈到了开罗。还说,我们经过时,不知道能不能认出那个地方。我说,也许我们认不出来,因为我听说,开罗不过十几家人家罢了,要是镇上没有点起灯的话,我们经过时,怎么能知道那是开罗呢?杰姆说,要是两条大河在那儿合流,那一定能看得出来。不过我说,说不定我们会以为我们只是在经过一个小岛的岛尾,又回到了原来的河上,这也难说啊。这样一说,害得杰姆大为心神不安——我自己也如此。这样一来,就有一个该怎么办的问题了。我说,不妨一见有灯光,便划过去走上岸。不妨跟人家说,我爸爸在后边坐着商船,马上过来。还可以说,他做生意是个生手,想知道这儿离开罗还有多远。杰姆认为这个主意不错。我们便一边抽烟,一边等着①。
  ①诺顿版注:以下本有写密西西比河上木筏夫一节,为有关当年河上生活的名篇,后抽去编入《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1883)。按后来的不同版本,有不同的处理,有略去的,有移作附录的,有仍编入第十六章的。我们这个译本把这个名篇收作《附录》(一)。
  眼下无事可做,就只是睁大了眼睛,留心察看着是否到了开罗。可别不在意,错过了还不知道啊。杰姆说,他肯定会认出来的,因为只要一认出来,从那一个时刻起,他便是一个自由人了。反之,如果一错过,他便会再一次身在奴隶制的州里,再也没有自由的机会啦。于是,每隔一会儿,他便会跳起来说道:
  “到啦。”
  可是并非灯火。那不过是些鬼火或者是萤火虫罢了。他便又坐了下来,象刚才那样,又盯着望。杰姆说,眼看自由就在眼前,他浑身发抖、发热。啊,我要说的是,听他这么一说,也叫我全身发抖发热。因为在我的脑子里,也开始在形成一个观念,这便是,他快要自由了。——那么,这事该怪罪谁呢?啊,该怪罪我啊。不管怎么说,不管什么个办法,在我的良心上,这一点就是去不掉。这可叫我坐立不安啊。在过去,我从没有想到这一层,从没有想到自己正在干的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可是现在想到了,认真想过了,这叫我越来越心焦。我也曾试图给自己辩解,说这怪罪不得我,因为我可没有叫杰姆从他那个合理合法的主人那儿逃跑啊。可是辩解也没有什么用。每一回,良心会站出来,说道:“可是你明明知道他为了自由正在逃跑啊,你尽可以划到岸上去,向人家告发他啊。”这话说得不错——这个理是我绕不过去的,无法绕过去。这是直刺良心的,良心对我这么说,“可怜的华珍小姐有什么地方亏待了你,你竟然可以明明看见她的黑奴在你的眼皮底下逃掉,却从未说过任何一个字?那个可怜的老妇人有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你竟然这样卑鄙地对待她?啊,她想方设法要你好好读你的书,她想方设法要你有规有矩,她一桩桩、一件件,凡是能见到的,总是想尽办法对你好。她可就是那么样对待你的啊。”
  我只觉得自己太卑鄙了,太难受了,但愿就此死了的好。我在木筏上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一边怪怨自己,而杰姆也在忐忑不安地在我身边走来走去。我们两人,谁也安不下心来。每一次,他跳起了舞,说道,“开罗到啦!”我就中了一枪,并且刺透了我的心。我这时心想,要真是开罗的话,我真会难受得死过去①。
  ①诺顿版注:关于对黑奴制的态度,人们务须记住,本书所写的故事,在当时,凡有钱人以及教会,都是支持黑奴制的。哈克当时内心里正有两种感情在交战、一种是忠于社会上流行的维护奴隶制的,另一种是对黑人表示同情。这样一种内心的矛盾,贯串全书。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杰姆不停地高声讲话。他在说,一到了自由州,他第一件事要干些什么,那就是拼命挣钱,决不乱花一分钱,等到积聚得够数目了,便要把老婆赎买回来。她如今是属于一家农庄的,地点靠近华珍小姐那里。然后他们两个人要拼命干活,好把两个小孩赎买回来。还说,要是他们那个主人不肯卖他们的话,他们就要找个反对黑奴制度的人,把孩子们偷出来。
  听到他这样说,我几乎全身冰凉。在他一生中,在今天以前,他决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当他断定自己快要自由的这一刹那间,他这人的变化有多么大。正是老话说得好:“给黑奴一寸,他便要一尺。”我心想,这全只是因为我没有好好地想一想,才会有如此的结果啊。在我的面前,如今正是这么一个黑奴,我一直等于在帮着他逃跑,如今竟然这么露骨地说什么他要偷走他的孩子们——这些孩子原本是属于一个我所不认识的人的,而且此人从来也没有害过我啊。
  听到杰姆说出这样的话来,我非常难过。这也是杰姆太不自爱才说出了这样的话。我的良心从我心里煽起的火正越煽越旺,到后来,我对我自己的良心说:“别再怪罪我吧——还来得及呢——见灯光,我就划过去,上岸,去告发他。”于是我马上觉得满心舒坦,很高兴,身子轻得像一根羽毛似的。我所有的烦恼也都烟消云散了。我继续张望着,看有没有灯光。这时我高兴得要在心里为自己歌唱一曲哩。没有多久,出现了一处灯光。杰姆欢呼了起来:
  “我们得救啦,哈克,我们得救啦!跳起来,立个正,大好的开罗终于到啦,我心里有数的!”
  我说:
  “我把小舟划过去,看一看,杰姆。你要知道,也许还不是呢。”
  他跳将起来,弄好了小舟,把他的旧上衣放在船肚里,好叫我坐在上面。他把桨递给了我。在我划的时候,他说:
  “马上,我就要欢呼啦。我要说,这一切,都得归功哈克。我是个自由人啦。可要不是哈克,我哪里会自由呢。全是哈克干成功的。杰姆永生永世忘不掉你,哈克。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也是我杰姆唯一的一个朋友。”
  我刚把小船划开,急着想去告发他,可是他这么一说,我就泄气泄了个精光。我动作缓慢起来了,也辨不清我心里是高兴呢,还是不高兴。我划了有五十码,杰姆说:
  “你去啦,你这个对朋友忠心耿耿的哈克。在白人绅士先生里面,你是对我老杰姆唯一守信用的人。”
  啊,我只觉得心里不是滋味。不过我心想,我还是非得这么干不行——这事我躲不过啊。恰恰在这么一个时刻,开过来一只小船,上面有两个人,手上有枪。他们停了船,我也停了船。他们中有人说:
  “那边是什么啊?”
  “一只木筏子”,我说。
  “你是木筏子上的人么?”
  “是的,先生。”
  “上面有人么?”
  “只有一个,先生。”
  “嗯,今晚上逃掉了五个黑奴,是上边河湾口上的。你那个人是白人还是黑人?”
  我并没有立刻回答。我想要回答的,可就是话说不出口。一两秒钟以后,我决定鼓起勇气说出来,可是我那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概不够——连一只兔子的勇气都没有。我知道自己正在泄气,便干脆放弃了原来的念头,直截了当地说:
  “一个白人。”
  “我看还是去亲自看一下。”
  “你们这样做得好”,我说,“是我爸爸在那一边,最好请你们劳驾帮个忙,把木筏子拖到有灯光的岸边,他有病——
  跟我妈和玛丽·安一个样。”
  “哦,孩子,我们他妈的忙得很啊。不过我看我们还是得去一趟。来吧——使劲划起来,一块儿去。”
  我用力划,他们也用力划。划了一两下,我说:
  “我跟你们说实话,爸爸一定会十分感谢你们。我要人家帮个忙,把木筏子拖到岸上去,可是一个个都溜了。我一个人又干不起来。”
  “嗯,这可真是卑鄙万分啦。而且很怪。再说,好孩子,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
  “是——是——嗐,也没有什么了不得的。”
  他们停下来不划了。这一刻,离木筏才只一点点儿路了。
  有一个人说:
  “孩子,你这是在撒谎。你爸爸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样对你也好。”
  “我会的,先生,老老实实——不过千万别把我们丢在这里。这病——这——先生们,只要你们把船划过去,我把木筏子船头上的绳索递给你们,你们就不用靠拢木筏——求求你们了。”
  “把船倒回去,约翰,把船倒回去!”有一个人说。他们在水上往后退。“快躲开,孩子——躲到下风头去。他妈的,我估摸着风已经把它吹给我们了吧。你爸爸得了天花,你自己应该是清清楚楚的。那你为什么不老老实实说出来?难道你要把这个散布得到处都是么?”
  “嗯,”我哭哭啼啼地说,“我跟每一个人都说了,可是他们一个个都溜了,抛下了我们。”
  “可怜的小鬼头,这话也有些道理。我们也为你难过,不过,我们——滚他妈的,我们可不愿意害什么天花,知道吧。听我说,我告诉你怎么办。你一个人可别想靠拢河岸,不然的话,你只会落得个一塌糊涂的下场。你还是往下漂二十英里左右,就到了河上左手一个镇子上。那个时辰,太阳出了很久了,你求人家帮忙时,不妨说你们家的人都是害的一忽儿发冷、一忽儿发热,倒了下来。别再充当傻瓜蛋了,让人家猜想到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也是存心为你做一桩好事,所以嘛,你就把我们和你之间保持个二十英里吧,这才是一个好孩子。要是到点灯的那边上岸,那是毫无用处的——那边只是个堆放木头的厂房。听我说,——我估摸,你爸爸也是穷苦人,我不能不说,他眼前命运挺艰难。这里——我留下值二十块钱的金元,放在这块板子上。你捞上这块板子,就是你的了。抛开你们不管,我自个儿也觉得对不住人,不过,我的天啊,我可不愿意跟天花开什么玩笑,你明白不明白?”
  “别撒手,巴克,”另一个人说,“把我这二十块钱也放在木板上。再见了,孩子,还是遵照巴克先生的嘱咐为好,你会把什么问题都给解决得好好的。”
  “是这样,我的孩子——再见了,再见了。你要是见到有逃跑的黑奴,不妨找人帮个忙,把他们给逮起来,你也可以从中得些钱嘛。”
  “再见了,先生,”我说,“只要我办得到,我决不会让黑奴在我手里逃掉。”
  他们划走了,我上了木筏,心里头可不是个滋味,因为我很清楚,自己这是做了错事。我也明白,我这个人要想学好也是做不到的了:一个人从小起,没有一开始就学好,以后也就成不了气候——一旦危急临头,也没有什么东西能支撑住他,把事干好,这样,就只能败下阵来。我又思量了一会儿,就对自己说,等一等——假如说,你是做得对了,把杰姆交了出去,你心里会比现在这个时刻好受些么?不,我说,我会难受的——我会象眼下一样地那么个感觉。我就说,这么说来,既然学好,做得对,需得费劲,做错不必费劲,而代价都是一个样,不多一分,不少一分,那么又何必学着做对的事呢?这个问题可把我给卡住了,我回答不出来。我就想,从今以后,别再为这个操什么心了吧;从此以后,不论遇到什么事,只要怎样办方便就怎样办吧。
  我走进窝棚,杰姆不在那里。我四下里一找,到处见不到他。我说:
  “杰姆!”
  “我在这里啊,哈克。那些人望不见影子了么?别大声叫嚷。”
  他身在河水中,在船舶的桨下,只有鼻子露出水面。我告诉他,那些人望不见了,他这才爬上船。他说:
  “你们讲的话,我全听到了。我溜到了河中,要是他们上船的话,我会游上岸去。他们一走,我就会又游到筏子上来。不过啊,我的天,你可把他们作弄得够苦的了,哈克。这一手玩得可真帅!我跟你说,老弟,你这一下可是救了老杰姆一命——老杰姆永永远远也不会忘掉老弟啊。”
  随后我们谈到了钱。这下子可真捞了不少。每人二十块大洋呢。杰姆说,如今我们可以在轮船上打统舱票了。这笔钱够我们到各自由州,愿去哪里就去那里的所有花费了。他说,再走二十英里路,对木筏子来说,也不算远。他但愿我们已经到了那里才好。
  拂晓时分,我们系好了木筏。杰姆对怎样能把木筏藏得好好的,特别留神。接下来,他用了一整天把东西捆好,准备好随时可以离开木筏子。
  那一个夜晚十点钟光景,我们望见左手河湾下边一个镇子上透着灯光。
  我把小船划过去进行探询。不久我见到有一个人在河上驾着小船,正在水中下拦河钩绳。我划过去问道:
  “先生,这里是开罗镇么?”
  “开罗?不,你可真是个傻瓜蛋。”
  “先生,那么,是什么一个镇子?”
  “你要想知道,不妨去问一问。你要是再缠着我半分钟,就有你好看的。”
  我划到了木筏那边,杰姆失望到了极点。可是我说,不用灰心,据我估计,下面一个镇子就会是开罗了。
  我们在拂晓以前到了另一个镇子。我正要出去,一看是片高地,因此也就不出去了。杰姆说,开罗四周并没有什么高地,我差点儿把这个给忘了。我们白天混了一天,那是在离左岸不远的一处沙洲。我开始产生了一些疑虑,杰姆也一个样。我说:
  “说不定那晚上我们在大雾中漂过了开罗。”
  他说:
  “别谈这个啦,哈克。可怜的黑人就是交不到好云(运)气。我一直在疑心,那条蛇皮给我们带来的坏云(运)气还没有完呢。”
  “我但愿从没有见到过那张蛇皮的,杰姆——我但愿我这一双眼睛从没有见到过那张蛇皮。”
  “这不是你的什么车(错),哈克。你根本不知道嘛。你用不着为这个怪罪自己嘛。”
  天一亮,岸这一边果然是俄亥俄河清清的河水,千真万确。外边还是原先那种混浊的河水。啊,原来开罗确实已经错过了①。
  ①诺顿版注:开罗镇位于俄亥俄河注入密西西比河的入口处。俄亥俄水较清,流入水浊的密西西比河。哈克和杰姆看到了清浊两种水,因而知道已错过了开罗镇。
  我们把事情的方方面面谈了一遍。走陆路,那是不行的。我们当然无法把木筏划到上游去。没有别的办法,只能等到天黑,再坐小划子往回走,试试运气了。所以我们便在密密的白杨丛里睡了一整天。等到擦黑我们回木筏那里,小划子不见啦!
  一时间,我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嘛。我们两人肚子里都明白,这是蛇皮又一次作的怪,说有什么用?说只能仿佛我们故意找岔子,结果只能招来更多的坏运气——而且不停地招来恶运,一直要到我们终于懂得了该一声不吭才行。
  后来我们谈到了我们最好该怎么办。最后认定没有别的什么好办法,只能坐木筏往下游漂去,一直到找到一个机会,能买只小划子往回走。我们不打算趁四周无人时随手借它一只,就象我爸爸当年干的那个样子,因为那么一来,就会有人在后面追我们。
  因此,我们就在天黑以后,坐着筏子走开了。
  蛇皮给了我们这么多祸害,要是有人至今还不相信玩弄蛇皮该是多么愚蠢,那么,只要他继续读下去看看它怎样进一步加害我们,就一定会相信了。
  要购买独木舟,通常是就在有木筏停靠着的那个岸边。不过我们并没有看见那边有什么木筏子,所以我们一直往前走了三个多小时。啊,夜色变得灰蒙蒙的,闷得很,这是仅次于大雾那么叫人讨厌的。河上是什么个光景,你就是看不清。连远和近也辨不清了。夜已深,一片寂静,这时下游开来了一只轮船。我们把灯点亮了,断定人家在轮船上会见到灯光的。下游开来的船,一般开来时不会和我们很靠近,它们开出去时沿着沙洲,挑暗礁底下水势平缓的水上走。不过,在这样的夜晚,它们便不顾一切往水道上拱,仿佛跟整个儿的大河作对似的。
  我们听得见它轰轰轰开过来,不过在靠近以前没有看得很清楚。它恰恰正朝着我们开来。这些轮船一般往往这么干,好露一露它们能多么贴近得一擦而过,可又能碰不到我们。有的时候,大轮盘把一根长桨咬飞了,然后领港的会探出脑袋,大笑一声,自以为挺帅的。好,如今它开过来了。我们说,它是想要给我们刮一刮胡子吧。可是它并没有往旁边闪那么一闪啊。这可是一条大轮,正急匆匆地开过来,看上去活象一大片乌黑乌黑的云,四周围亮着一排排萤火虫似的亮光,可是一刹那间,它突然露出了它庞然大物的凶相,但见一长排敞得开开的炉门,一闪闪发着红光,仿佛红得炽热的一排排牙齿,它那大得吓人的船头和护拦装置直接罩住了我们。对着我们发出了一声大叫,又响起了停止开动引擎的铃声,一阵阵咒骂声,一排排放气声,——正当杰姆从那一边、我从这一边往水下跳的一刹那,大轮猛冲过来,从木筏的中间冲过去。
  我往下潜水——目的是要摸到水底,因为一只直径三丈的大轮子眼看着要在我的头项上开过去。我得保持一个距离,我得有个足够活动的空间。我能在水下停留一分钟,这一回嘛,我估计停留了整整一分半钟。然后我急着窜到水面上,因为我委实快要憋死了。我一下子把脑袋探出水面,水齐着胳肢窝,一边由嘴里往外喷水,一边由鼻子里往外擤水。当然啰,水流得很急。轮船停机以后十秒钟,又开动了机器。因为这些轮船根本没有把木筏子上的工人放在眼里,眼下它正沿着大河往上游开过去,在浓重的夜色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偶尔我还能听到它的声音。
  我大声叫唤杰姆有十来回,不过毫无回音。我就把我“踩水”时碰着我身子的一块木板抓住了,推着它往岸上游去。不过我发现,水是朝着左岸流的①。这也就是说,我已来到了横水道里了,于是我转了一个方向,朝那个方向游去。
  这是一条两英里长的斜斜的横水道,因此我花了不少时间才游过去。我找了一个安全地点爬上岸来。我没法看得很远,只能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摸着往前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路。接下来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一座老式的那种用双层圆木搭成的大房子跟前。我正要急匆匆走过,突然窜出几条狗,朝我汪汪乱叫,我知道,我还是站着不移动一步的为是。①诺顿版注:指肯塔基,下面一章写的“打冤家”就发生在这里。
  第十七章
  大约过了半分钟,窗下有个什么人在说话。他并没有探出头来,只是说:
  “准备好,孩子们!外边是谁?”
  我说:
  “是我。”
  “‘我’是谁啊?”
  “乔治·杰克逊,先生。”
  “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先生。我只要走过去,可是狗不让我过去。”
  “夜这么深,你东荡西荡,干什么来着?”
  “我不在东荡西荡,先生,我是在轮船上失足落了水。”
  “哦,是么,真是么?你们哪一个在那边点一个火。你刚才说你的姓名是什么来着?”
  “乔治·杰克逊,先生。我还是个孩子。”
  “听我说,你要是说的真话,那你就不用害怕——没有人会伤害你。不过你不要动,就站在你那个地方。你们哪一个去把鲍勃和汤姆给叫起身来,再把枪带来。乔治·杰克逊,还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
  “没有,先生,没有什么人。”
  这时我听见屋子里人们在走动,还看到了一处烛光。那个人喊道:
  “快把那个蜡烛拿开,贝茵,你这老傻瓜——你还有点儿头脑么?把它放在前门后边的地板上。鲍勃,要是你跟汤姆准备好了,就站到你们的位置上去。”
  “准备好了。”
  “嗯,乔治·杰克逊,你知道歇佛逊家的人么?”
  “不知道,先生——我从没有听说过他们啊。”
  “嗯,也许是这样,也许又并非是这样。好,都准备好。乔治·杰克逊,往前走一步。要注意啦——千万别急——要慢慢地慢慢地走过来。要是有什么人跟你在一起,叫他靠后——要是他一露面,就得挨枪。好,走过来。慢慢地走,把门给推开,你自己开——只开那么一丝丝,够挤进来就行了,听见了么?”
  我没有着急,着急也没有用。我慢慢地一次走一步。什么声音都没有,只听得见自己心砰砰地跳。狗静得跟人一个样,不过紧钉在我的后面。等到我走到了由三根圆木搭的台阶时,我听到了开锁、拉开门闩、去插销的声音。我把一只手按住了大门,轻轻推了一点点儿,再一点点儿,到后来有人在说话了,“好,够了,把你的脑袋伸进来。”我照着做了,可是我还担心人家会把它“摘”下来呢。
  蜡烛放在地板上,他们的人全都在场,他们望着我,我望着他们,这样有十几秒钟。三个大汉枪对着我瞄准着,吓得我畏畏缩缩,知道吧。年纪最长的一个,头发灰白,六十岁左右。另外两个三十多岁——全都长得一表人才——还有一位非常慈祥的头发染霜的老太太,背后还有两位年轻妇女,我看不大清楚。老绅士说:
  “好吧——我看没有什么,进来吧。”
  我迈进屋,老绅士就锁了大门,把门闩上,把插销插好。他招呼那些带着枪的年轻人往里边去,他们就全聚齐在地板上铺着百衲地毯的一间大厅里。他们都挤在一个拐角上,那里,从前面窗口朝里打枪是打不到的——两旁是没有窗的。他们举着蜡烛,对我着实打量了一番,异口同声地说,“哈,他不是歇佛逊家的人啊——不是的,他身上一点儿也没有歇佛逊家人的味道。”接下来,老人说,要搜一搜身,看有没有武器,希望不用介意,他并没有什么恶意——不过是要弄一弄清楚罢了。所以他没有搜我的口袋,只是用手在外面摸了一摸,摸后说没有什么问题。他要我别拘束,一切象在自己家里一样,把自己的身世全都讲一讲。可是那位老太太说:
  “嗳,你呀,苏尔,这个可怜的孩子全身湿透啦。再说,你看他会不会已经饿慌了吧?”
  “你说得对,拉结——我忘了。”
  老太太就说:
  “贝茜(这是女黑奴的名字),你赶快给他弄点吃的,这个可怜的孩子。你们哪位姑娘去把勃克给叫醒了,告诉他说,——哦,他来了。勃克,把这个小客人带去,把他身上的湿衣服脱下来,把你自己的干衣服给他穿上。”
  勃克看样子跟我差不多大,——十四五岁光景①,但是比我长得块头大一点儿。他身上只披着一件衬衫,头发蓬蓬松松的。他打着呵欠走进来,一个拳头揉着眼睛,另一只手里拖着一支枪。他说:
  “没有歇佛逊家的人来吧?”
  人家说没有。说是一场虚惊。
  “好啊,”他说,“要是有的话,我看我准能打中一个。”
  大家都齐声笑了起来。鲍勃说:
  “哈,勃克,象你这样慢慢吞吞出来,人家说不定会早把我们的头皮都剥下来了②。”
  ①诺顿版注:马克·吐温在一个笔记本上明确地说过,哈克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参见华尔特·勃莱尔《马克·吐温和哈克·芬》。
  ②美国的土著印第安人常把战败的敌人的头皮剥下,作为战利品。
  “啊,根本没有人来叫我啊,这可不行。我老是被落下,捞不到表现一下的机会。”
  “别担心,勃克,我的孩子,”老人说,“你迟早总会有机会表现表现的,急什么。现在你去吧,照妈对你说的去做。”
  我们上楼进了他的房间,他给了我一件粗布衬衫和一件短茄克,还有他的一条裤子。我穿上了身。我正换衣服的时候,他问我叫什么名字,可是我还没有来得及回答他,他就急着跟我说,他前两天在林子里捉到一只蓝喜鹊和一只小兔子。他还问我,蜡烛熄的时候,摩西在哪里①?我说,我不知道,过去也从没有听过这件事。
  ①这里写孩子玩的猜谜游戏。《旧约·出埃及》写摩西出生三个月,母亲把他放在蒲草编的箱子里扔在河岸边,“河岸”与“黑暗”,英语发音接近,故这里系通过双关语玩猜谜的游戏。
  “那你猜一猜,”他说。
  “我怎么猜得着?”我说,“既然过去从没有听说过。”
  “不过你能猜啊,不是么?容易猜啊。”
  “哪一支蜡烛啊?”我说。
  “怎么啦,随便哪一支啊。”他说。
  “我不知道他在哪里啊,”我说,“他在哪里呢?”
  “他在黑暗中呢!那就是他所在的地方。”
  “既然你知道他在哪里,你又问我干什么?”
  “啊,真是的,这是一个谜语嘛,你不知道么?听我说,你在这里准备耽多久?你非得长久耽下去不可。我们会过得快快活活的——现今也没有什么学校了。你有一条狗么?我有一条狗——这条狗能冲进河里,把你扔进河里的小木片给叼回来。在星期天,你喜欢把头发梳得光光的,以及干诸如此类的傻玩意儿么?对你说,我是不乐意的,可是我妈逼我这么干。这些旧裤子可真讨厌死人,我看最好还是穿上了吧,尽管我不喜欢。怪热的。你都搞好了么?好——来吧,老伙计。”
  冷的玉米饼,冷的腌牛肉,黄油,和酪乳——他们那里给我吃的就是这一些。我吃过的东西,从来没有比这一些更加好吃的了。勃克,他妈,其他所有的人,全都抽玉米轴烟斗,除了那个女黑奴,她走开了,还有那两位年轻妇女。他们全都一边抽烟,一边说话。我呢,是一边吃,一边谈话。那两个年轻妇女都披着棉斗篷,头发披在背后。他们都问我一些问题。我告诉他们说,我爸爸、我和一家人是怎样在阿肯色州南头一个小农庄上的;我姐姐玛丽·安怎样出走,结了婚,从此杳无音讯;比尔怎样出去四处寻找他们,连自己也从此没有下落;汤姆和摩尔怎样也死了;除了我和我爸爸,我们这一家就没有留下别的人了;爸爸磨难重重,也穷得精光。所以等他一死,既然庄子不属于我们所有,我就把剩下的一点点东西带着走,打了统舱往上游去,可又掉到了水里,这才投奔到了这里①。他们就说,我可以把这里当做自己的家,爱住多久就住多久。这时天快大亮,大家一个个去睡觉了,我和勃克一床睡,早晨一觉醒来,糟了,我把我自己的名字给忘了。我躺着想了一个钟头。勃克醒来时,我说:
  ①诺顿版注:哈克编造的身世,往往反映出他个人的不幸经历,饱和着突然从天而降的坎坷,灾难与死亡这等等方面的遭遇。另一方面,喜剧讽刺小品,传统上也往往有这类奇闻轶事。
  “你会拼字母么,勃克?”
  “会,”他说。
  “我估摸着你才不会拼我名字的字母呢,”我说。
  “我敢说,你会的,我都会,”他说。
  “好吧,”我说,“那你拼拼看。”
  “考——治——杰——克——宋——①怎么样,”他说。
  “不错,”我说,“拼出来了,我原本以为你不行呢。这名字不疙里疙瘩,——不用想就能拼得出来。”
  我私下里把名字记了下来,因为下一回可能会有人要我拼出来,我得记熟了,一张嘴就能咔嗒咔嗒说出来,仿佛说惯了似的。
  这是挺可爱的一家人,屋子也是挺可爱的屋子。以前在乡下从没见到这么可爱的,这么有气派的。大门上并没有安装铁门闩,也不装带鹿皮绳子的门闩,用的是可以转动的铜把手②,镇上的人家也都是这样的。客厅里没有床,也没有铺过床的模样。可是在一些镇子上,大厅里铺着床的可有的是哩。有一个大壁炉,底下铺了砖的,这些砖上面可以浇水,用另一块砖在上面磨,就擦得于干净净,红红的。他们间或抹上一种叫做西班牙赫石的红色颜料,用这个来洗擦,和镇子上的人家一个样子。壁炉的铜架大得可以放一根待锯的圆木。炉台中间放着一只钟,钟的玻璃罩下半部画着一个镇子,玻璃罩的中间部位,画着一个圆轮,那就算是太阳了。在这个后边,你看得见钟摆在摆动。听到钟的滴嗒声,那是挺美的。有时会有走乡串镇的工匠来擦洗一遍,整得象模象样的,它就能一口气敲响一百五十下,这才累得停下来。这样的一台钟,不管你愿出多少价,他们也不肯卖。
  ①这里是勃克拼错了,应为GeorgeJackson,乔治·杰克逊。
  ②指弹簧锁。
  钟的两旁各立着一只有点儿怪模怪样的大鹦鹉,是用白垩①般的什么东西塑成的,颜色涂得红红绿绿的。在一只鹦鹉的旁边,有一只瓷猫;另一只鹦鹉的旁边,有一只瓷狗;在这些东西的身上一按,就会哇哇地叫起来,只是嘴并没有张开,也不变样,也没有什么表情,是从肚子里发出声的。在这一系列东西的后边,正张开着几把由野火(又鸟)翅膀做成的大扇子。屋子中间有一只惹人喜爱的瓷蓝子,里边装着一堆堆苹果、橘子、桃子、樱桃,颜色比真的还要来得更红或者更珍贵,也更可爱。这些当然不是真的,从破损处露出里面的白垩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就可以看得很分明。
  ①指石膏。
  这张桌子铺着一张美丽的漆布,上面画着红蓝两色展翅翱翔的老鹰,四周围着花。人家说,这是从老远的费城运来的。还有一些书,堆得整整齐齐,放在桌子的四角上。有一本是大开本的家用《圣经》,附有很多的图画。一本叫做《天路历程》,是讲一个离家出走的人的,至于为什么原因离家,上面没有说。我有时拿来读读,已经读了不少。书上的句子难懂,但是还算有趣。另一本叫做《友谊的献礼》,①尽是美丽的文字和诗歌,不过诗歌我没有读。还有一本是亨利·克雷的演讲集②。另一本是昆恩博士的《家庭医药大全》,是讲一个人生了病或死了该怎么办的事的。还有一本《赞美诗集》以及其它别的一些书。屋子里有几张柳条编底的椅子,还挺挺的,并没有象旧篮子那样中间陷下去或者开裂。
  ①始刊于1843年,乃一年一度的感伤性诗文集。
  ②亨利·克雷(1777—1852),美国共和党创始人之一。
  墙上挂得有画——大多有关华盛顿、拉法耶特②和一些战役的,还有“高原上的玛丽”③,有一幅标明为“独立宣言签字式”。有几张他们所说的炭画,是一位已故的女儿亲手画的。她死的时候才只十五岁。她这些画跟我过去见过的不一样,大多比一般的要黑一些。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妇女,身穿瘦长的黑衣裳,胳肢戴一顶又大又黑、象煤铲似的遮阳帽,帽子上挂下来一张黑面纱。又白又细的腕子上绕着黑丝带。一双黑色的小巧的便鞋,活象两把凿子。她正站在一棵垂柳下边,用右肘斜靠在一块墓碑上,作沉思状,另一只手在另一侧往下垂着,拿着一条白手帕和一个网线袋。画的下边写着“谁料想,竟是一朝永诀。”另一幅画,画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头发从四边拢到头顶上,在一把梳子前挽了一个结,象椅子靠背似的。她正用手帕捂着脸哭泣。她左手托着一只死鸟,两脚朝天仰卧着。这幅画下面写着“婉转鸣啼,竟成绝唱。”在另一幅画上,一位年轻的姑娘正凭窗仰望着月亮,眼泪沿着腮帮往下淌,一手拿着一封已经打开的信,信封的一头还有黑色的火漆。她用力把带链子、装照片的(又鸟)心盒子贴在嘴上。画下面写着:“难道就从此长逝了么?唉,长逝了啊,多么伤心!”据我看,这些画都画得很好,不过,我仿佛不大喜欢这些画,因为每当我心里不痛快的时候,这些画总叫我更加心神不定。每个人都为她的死而惋惜。因为她已经打算好要画更多的画,人们从她已经作出的贡献,可知这损失有多大。不过我又估猜着,以她的脾性,在坟墓里也许还开心些。人家说,她病倒的时候正在用力于她那幅最伟大的画。她每天每晚祈祷的,便是能恩准她把这画画成功,可惜的是,没有能如愿以偿。画上是一位年轻的姑娘,身穿一件白色长袍,站在一处桥头栏杆上,已经准备好,要纵身一跃。她秀发披肩,仰望明月,泪流满面。她双臂抱在胸前,另有双臂朝前张开,又另有双臂伸向明月——原意是想要看一看,哪两个双臂画得更好些,定了以后,便把其余的给抹掉。不幸的是,正如我所说的,在她打定主意以前,突然逝世。家人如今把这幅画挂在她卧室的床头上。每到她的生日,他们在上面放了花。平时是用一块小小的幔帐给遮了起来。画上的年轻姑娘,脸又美又甜,只是胳膊太多了,我总觉得看起来有点儿象蜘蛛似的。
  ②拉法耶特(1757—1834),法国将军和政治家,美国独立战争时,率军援助美军。
  ③指苏格兰大诗人彭斯著名的情人玛丽·坎贝尔不少感伤性诗画中的主人公。
  这位年轻姑娘生前有一本剪贴簿,把《长老会观察报》上的讣告,伤亡事故和某些人默默地忍受煎熬的事迹保留下来,还诉说自己的胸怀,写下了诗篇。诗写得好。有一首诗是为一个名叫斯蒂芬·道林的男孩不幸坠井而死写的:
  悼斯蒂芬·道林·博茨君①
  莫非年轻的斯蒂芬病了?
  莫非年轻的斯蒂芬死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