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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央歌

_20 鹿桥(当代)
“喂!”小童说:“蔺燕梅哪儿去了?你们这儿是谁给我饭吃?”
“蔺燕梅?”范宽湖醒了过来。“她不在这儿。”
“我也知道她不在这儿。我并且知道她也不在床底下。”小童说:“怎么样,想心事?走,吃饭要紧!”他拉了范宽湖一把就走,刚要出屋门蔺燕海和小范迎面走来招呼他们去吃饭。小童说:“救命!你们这会儿简直是观音菩萨!”
“怎么又信了佛了?”小范说:“仔细你那个上帝听见捶你!”。
“俗话说得好!‘不挨骂长不大’。我也欠捶。今天上帝捶一下,明天观音菩萨捶一下,两下子就长到六尺了!”他一边笑着就先跑上桌去吃饭了。蔺燕梅听了看着他温和地笑。范宽湖看了蔺燕梅更温和地笑。
饭是小范单外给他们预备的。收容所的饭另外开。她知道他们饭后去宜良,她也很想去。可是人家没有请她,她又不肯先开口,所以她想用话绕着弯子令人请她一起去。她就忙着招呼他们就坐,又把桌上菜碗挪挪正,又问菜可口不可口,又怨他们不早说要先吃饭,以致于饭或者还有点夹生。她看小童吃得飞快就说:“瞧着噎着!既然诚心给你预备了饭就不会半路抢下你的碗来!舒舒服服地吃完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还得给你们洗碗!”
蔺燕梅听了便放下碗来看小童。小童头也不抬一气先把手中一碗吃完,然后向小范一照,说:“干杯!客人不卖点力气吃,也对不住主人呀!”小范听了一笑。他就又把碗向小范一伸说:“添饭!”小范这半天忙得才坐下,拿起筷子要吃,见他如此,又忙站起来给他添了饭,添得满满地上尖,他接了碗,用手按着,先不吃,说:“小范!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我吃得快就是怕你抢!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可学乖了,怎么样,现在第二碗在手,你抢也抢不去了。为了吃你预备的一餐饭,没有先说声谢谢,所以还得受你一两句闲话是不是?”
小范没料到他这一手儿,老大吃了个亏。气得说不出话来。转念一想,这个账后算,莫奈何,还是去宜良的事要紧,所以也顾不得蔺燕梅和他哥哥笑成那样,只有说:“越学,这个小童越刁了。看到了宜良人家蔺燕梅的阿姨听不惯你。”
“又是老话。”小童说:“这位阿姨就是个真神仙也未必我就见不得!”
“人家可是真好!”小范说:“我生平就没见过第二个漂亮的。又温和,又有学问,又会说话。”
小童不等她说完就抢着说:“我如果是修女,叫你这么一描写,马上还俗!”
“要死啦!”蔺燕梅说。
“就是非死不可,那我还是要还俗!”小童反正是一派胡扯。
“看看你说的是什么话!”小范说:“不过我知道你一见了她就说不出这种话来了。在天使面前,小鬼就自惭形秽了。我真想去看她一下:我们在车上还见过一面的。这么着,去到那儿,给我捎个好儿罢。”
“天使也有好几等。”小童说:“她就算是个超级大天使,我也可以算是个头等的了!所以你这样儿的也不用去宜良出丑,到我这儿忏悔一下子也够了。来!说以后再不敢在我面前玩枪花了!”说着放下碗筷,两手一招,作个翅膀样子,那神气真气得死人。
蔺燕梅把两只手给他拉回桌上,跟小范说:“你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去呢?你既然想见她?”
小范听了正待作态,小童抢先说:“她忙得很,别难为她了。小范,我一定给你捎个好儿去。一定!”
这下子可逼出小范真话来了,她把碗一放,说:“小童,看你有好报应的!整天缺德!我是忙,我今天偏要去,用得着你捎好儿!”
“不打诳语是佛家一戒!”小童说:“逼得你说了实话是修福。是谁先叫我捎个好儿的?自己圆不了谎,都咬着舌头了!”
“你们两个嚼些什么?”范宽湖说。
“请问你,”小童用筷子指了小范对他说:“看看她今天饭桌子上这份儿殷勤,你们令妹从来这么贤慧过没有?我正奇怪呢!等她说:‘舒舒服服吃了出去玩有多少好!我还得给你们洗碗!’我才明白。”
蔺燕梅看他这个神气不该,就去打他。他说:“你问小范服不服,再打我,我就单爱管这种闲事。”
“我就单爱管你!”蔺燕梅不看小范,单瞪他一眼说。他好像想说一句什么的,又停住了,端起碗来,他说:“算了罢。不说了,就着一口饭咽下去罢!”
蔺燕梅就邀定了小范一起去,她呢,伎俩为小童识破,莫可奈何,既然是真想去,便不得再赌气不去了。大家这才安静些吃了两口饭,小童又抬起头来说:“上次你管得我到今天看见桥就发愁,也还罢了。现在我怕以后看见饭碗也心疼,那将来的日子还怎么个过法儿呢!”
蔺燕梅在这种地方,天赋上不及小童多了。她缺少在这方面的不宁也就缺少不宁之后的收获,更大的宁静。虽然,她的感觉却是极灵敏的,她常以感觉来补思索之不足,而得到同样的进益。但是凭感觉来学习,有时会得到错觉,那就危险了!此刻她叫小童搅得一塌糊涂,她便来不及感觉小童词句中之分量。她只说:“少用点气人的字眼儿罢。你就会想得出来!还不老实吃你的饭!”
小童说:“我这么重视吃饭的人都为这句话忍得住少吃一口,你都不行?我现在不能为人了解的感觉真如当初和氏璧的故事。”
他的话不能引起这桌上人的兴趣。也只有搁下了。
吃完了饭,范宽怡要打扮一下,也拉着蔺燕梅回屋去。范宽湖很高兴,他说很愿意等她们。小童说:“我也赞成。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说着就要走,被小范一把拉住,说:“少出主意!想去游泳是不是!学着点安静,闲得难受的话,给我们舀两盆水来!”小童没有办法。又知道是她诚心想给他找事,一言不发,就去打水。他一下子把两个盆拿走,说:“一只手拿盆水试试看,练练力气。”等一下果然颤颤巍巍地拿了两盆水回来。小范怕他把水洒在屋里忙着给他接了。又在床上把衣服拿开,腾出个地方给他坐。蔺燕梅看了,她只得也让范宽湖坐下。她的床上是永远收拾得好好儿地。两个女孩子就洗脸。小童便把手上的水在衣服上擦净了,他说:“小范明白我的意思,看我不整不齐地,便让在她床上坐!”小范听了又没有话回他。
洗好了脸,小范便去梳头,把头发散开,再梳好鬈儿。她一面去看蔺燕梅只是淡淡地擦了点胭脂,便去涂口红。她就看她一眼,把粉盒推过去。蔺燕梅没有法子,迟疑了一下子,又只有伸手去拿粉扑。她也回看小范一眼。小范却仰起脸来只看镜子,不看她。
蔺燕梅从新匀了粉,拿起一把极软的刷子,轻轻地在腮上那么一刷。小童看见有趣,就伸手说:“蔺燕梅,我也刷刷看!”蔺燕梅从镜子里看见他那神气不觉笑了,用手中的刷子指着床边上说:“那儿有一把刷衣裳的。你要试拿那把试!”小范听见了,就说:“还要小心别把刷子刷坏了。”小童听了也不在意,他的皮肤其实是很好的,不过夹在这范家兄妹,同蔺燕梅之中便显得像野孩子了。他既对这用刷子刷脸一事感觉这么新奇,便也不和小范斗口,自己拿了衣服刷子闭上眼,仔细刷。刷得自己高兴地说:“有学问!回去我也买把刷子过瘾!呣!”等一下,他又说:“刷衣服的还不行,等我去买把洗衣
店用的棕毛刷子来比划比划着!”
范宽怡就对他哥哥说:“你在这儿坐着就跟个木头人儿似的!连句话也没有!我们这间屋子是你容易进来的?看了我们在这儿打扮,也没有什么感想?”
“她是想叫你夸奖夸奖她。”小童说。
范宽湖伸了伸腰说:“我很舒服,看你们打扮,听小童说笑话。我有什么可说的?”
“可说的多得是!”小童说:“我觉得她们女孩子屋里好玩多!难怪她们可以在屋里一呆就是一天!瞧这一桌子五颜六色地!简直是在脸上画画儿!又省纸!要是我是个女孩子,就不一定出去才打扮。没事儿了,自己画他一下子,看够了再洗!”
“那成干什么了?”范宽湖说。
蔺燕梅听了,看着小范点点头,笑一笑。小范说:“蔺燕梅她们一屋三个人就常常干这一手儿!真叫你说着了!哥哥!你简直一点也不懂!真不知道你那些女朋友怎么教的你!”
小童把床一拍说:“对!小范今天真是贤慧起来了!来,我也帮帮忙,你接过刷子去,自己一边刷着一边想想女孩子们这股子温柔劲儿!”范宽湖今天整个儿出着神,也不觉接了刷子,在手中弄着,不说话。
蔺燕梅站起身来,抖一抖衣服说:“好了,好了。两位先生请出去一下罢!我们要换衣服了!”小童听见,跳下床,站起来,把手一伸,对范宽湖说:“范先生,您请哇!”范宽湖说:“怎么客气起来了?”他说:“我叫她一句:‘两位先生’给恭维了!”说着两个人走出去。把门顺手带上。
屋里蔺燕梅就一边找衣裳一边跟小范说:“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直要我打扮?”
“别穿那件!”小范说:“穿那件花的。出门去玩么,不打扮?我要是有你那么好看,我天天打扮。”
“算了,不和你说了。”蔺燕梅叹了一口气,穿上衣服,拉拉袜子,便去收拾起她的旅行包。
范宽怡也换好了衣服,一下子把袜子拉得抽了丝。又得换。她说:“其实我记得你刚到学校时,打扮得才齐整呢!都是叫大余给教坏了!凭良心说,你不爱打扮?”
“凭良心说,我慢慢觉得不怎么爱打扮了。头一年和伍宝笙、史宣文同屋,她俩就不怎么打扮。后来几乎觉得怪不好意思打扮了。现在看梁家姊妹打扮劲儿,觉得是各人性情,若是不想打扮了,也不用勉强。况且平常时候自由自在地,也舒服。”
“你简直是变了!”小范说:“让我说:我索性觉得有责任把你拉回来。行了,别动它,让他们来替你拿。给男孩子们点事情做,是赏他们面子!”说着开了门。一看门外小童在地上打坐,范宽湖倚了墙站着。她说:“好了,可以走了!”又用眼对范宽湖示意。范宽湖还未想到是什么事情。
小童站起来说:“我的小胡子长长了一点没有?有什么行李给我这脚行拿?”说着一眼看见了蔺燕梅的提包,就进去拿在手里:“这个是老朋友了,是我送它来的,还得我接回去。走!”
范家兄妹明天是还要回到此地来,过两天开学才回去的。便没有多少东西。小范便叫把洗脸毛巾,牙刷等拿来都放在蔺燕梅的提包里。小童摸摸口袋中的牙刷仍在,四个人就告诉留守的人一声,走了。
从江尾村到呈贡不好找马,他们便先住呈贡走。没有走几步,小童说:“这个提包光好看,不中用,提着碍事,你们一人借我一条手绢。”
小范说:“要是我,提一提它就很高兴了。多漂亮!不是它引起人家注意,在车上还不会和蔺燕梅阿姨遇上的呢!”
小童一面用手绢扎在提包上,做成个背包一面说:“等你提不动它,累得东倒西歪时,也就不漂亮了!”
小范说:“我咬牙也得提着他!我若是我哥哥早抢着提了!背在身上是什么样子!乱七八糟,拴些手绢!”
小童说:“我也不是一个劲儿地抬扛。从好看方面说,你是很有道理的。因为你的‘好看’,是用眼睛看。比方说:我们不谈这个提包,谈人。我常觉得跟蔺燕梅走到大街上,我这一身就太不像话,就像她的提包叫我拴上了乱七八糟几条手绢。”
小范听了点点头。范宽湖和蔺燕梅因为听见提到了她的名字,他们也就过来听。
“不过我说的好看不好看,是用心来看,不是用眼睛。给我来一顶呢帽戴戴。真是沐猴而冠……”他来说完,大家已经笑得走不了路了。
“一点也不假!”蔺燕梅说。
“一点也不假!”他说:“无论那帽子多漂亮,也没有用。那简直不调和。这个调和的感觉,就有点心的作用了。一个人的作风,思想,说话,只要调和我就说好看。比如我们,我,大余,伍宝笙,蔺燕梅有一回去大普吉,我就觉得比在大街上走调和。那天谁也是随便穿着平常的衣服,画在大普吉那一片风景里,看去一定很自然。”
“那跟这提包有什么关系呢?”蔺燕梅心中有事,便作此一问。
“这个皮包应当在战前平沪通车的头等房行李架上放着。到了呈贡江尾村就已经不大对了。我才赶忙给挂上点手绢。”他说。蔺燕梅听了对小范笑笑。小童就又说:“你们二位这一打扮,就更完了。瞧这一片地。整个儿这一拢稻子未必值你们一双丝袜子。我跟你们走到一块儿很觉不称。我宁愿脱下这衣裳,因为它虽然破,到底是制服,我应该换上一身马夫穿的,好提行李!”
“好小童!你不用说了。”蔺燕梅已经听到了她所要听的。她说:“我不是不叫你这么说,也不是怕你兴奋了得罪人,咱们都是两年很亲近的同学了,谁也不会在意,我是说你兴奋之后常常会很乏,就会没了兴致,说点叫人心上难受的话。你自己也不好过,我们又还有一个下午要好好地玩。我感觉得完全和你一样。不光是今天,我简直处处不调和。我不知道想过多少时候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最适宜出现在一个什么环境里才好。我到了联大也很高兴,很希望日子长远这么样。可是又怕我终久不能这么下去。所以我的心常是在漂泊的状况下。几天咱们就又开学了,日子过得这么快,你能说不可怕吗?再两年,毕了业,大家一散。底下的事怎么敢想呢?未来的事这么难想像,今天的快乐也就不叫人敢多享受了。比方说我的阿姨,当初我就常常纳闷不知道什么地方放她最好,她太美,太好,你看,现在就作了修女!”
“你刚才说不要谈伤心的话,自己就伤心起来了。”范宽湖安慰她说:“谁能知道未来?再说过去的事如果弄得不好,在未来之中也是要追悔,大家只努力今天,也算是对未来尽了力。不是很应该么?”
小童显然比这个想得多,这句话满足不了他,所以他没接碴儿。他自己还在想。
范宽湖接着说:“你今天离开呈贡去一下宜良,明天就回昆明了。我真得打断你们的话,在这个特别有纪念价值的呈贡江尾村路上,恭维一下你在我们收容所的工作成绩。”说着看了她有深意的一笑。他的眼睛是充满了青年男子那种英俊的美的。蔺燕梅更懂得他的用心,怕一个下午不愉快,所以心中深为嘉许,何况这正是她打断小童话头的意思呢!
“嘿!我可该问你了。”小范忽然想起来:“你来的那一天,天黑了,快到呈贡的时候,你跟梁崇槐在马上说我什么来着?”
“你要是已经听见了,还问什么?”蔺燕梅笑着说。
“我听个一清二楚!她把你说得那么好,我一点也不反对,可是为什么就得说我是捣乱了一个暑假!真是热心肠人的下场。”小范说:“我知道她没有一点儿坏意思。所以我就不问了。你们说我度量大不大?”蔺燕梅听了笑一笑,那意思是也赞成她的话。
“可是我告诉你。”小范又鬼鬼祟祟地:“你来了,她可不大高兴。你瞧我们游泳她都不大去!忽然用功起来,去准备下学期的功课去了。真是天晓得,书虽然是一下乡就带来了,你来以前我敢说她就没有翻过!”
“我倒看不出什么道理来。”蔺燕梅说:“她和我可是住同屋,我们好极了。她爱玩,她也用功。心上事也少。她如果不喜欢我在这儿我会觉得出来的。”
“完了,你不懂。你们都不懂。”小范只好说,并且这话也难说。
“我懂得厉害!”小童说:“并且人人懂。我敢说如果没有你在这儿,梁崇槐一定一点儿也不显得怪。梁崇槐会作人得很!”
“你别听小童用字习怪。”蔺燕梅忙说:“我看你也误会她了。我真羡慕她,她有许多地方我想学。她是个会作人的。这话一点也不错。我刚才说我觉得什么地方我都不合适,……。范宽湖,只说这一句,我就不说了!她倒是未来的日子光明得很!”
“小范!她的度量才真大呢!懂不懂?”小童插嘴说。
这岂止是度量的问题哟!她的天赋在性情一面真是太完美了,于是她的度量问题根本不存在。她在这人世间几乎可以说是无所争,更不会有嫉妒。她因此亦是很寂寞,而容易想到出世的一切上。但是年纪究竟还小,于是在这条思想的路上便时常彷徨着。
“我也要说梁崇愧是没有什么对燕梅的坏心的。”范宽湖说:“她自有她自己出人头地的地方。旁边有什么更出众的人,是没关系的。”
“嗬!三个人一个腔调儿了!”小范倒也没发脾气,因为在眼前这个小集团里,都不是小可的人物,发了脾气,徒自没趣。她是很聪明的,她明白这个。“说得就成了我一个人刁钻心窄了。”
“也没有呀!”蔺燕梅说:“如果以为你心窄,谁还当了你面说呢?”
“商燕梅,我倒想起来了。”小童说:“你来的时候打算在这儿好好做点事的。现在我看了一天,已经是有口皆碑了。回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罢?”
她听了,不禁又想起离开昆明的一幕,心上是松快些。不过她生性是个追求全备的人,总觉被大余开除是白壁之暇,未能全释。
她这一点心意事实上可以说是自从离昆明之后十几天来未尝一刻放下的。她在呈贡的一切莫不与这点心事有关。她在下意识中至少有两种努力。第一要工作得出色地好,要好到使这荣誉的名声不胫而走,要它比自己先回到昆明去,为自己再布置起一个好舞台!只要它传到昆明去,没有不钻进大余的耳朵中的。她在这里的十几天中虽然没有接到大余一封信,但不足以使她灰心。她知道大余是不爱写信的。她第二个努力,则是受了小童的影响。她有意无意地试着把自己从余孟勤的规范下解放出来。这种尝试在别人本可毫无困难。在她则不同了。她从小在别人爱抚提助下长大,她只会依顺,为情为理,她反正依顺人家。而这种解放,虽然,用小童的话来说,是自救救人的,对她仍是太生疏了。这里,便看出年岁在心理上的作用。她不再是小孩子了,纵使她从前未曾试过,她现在想试。她有了萌芽的自主的欲望。她自主了许多事,真如梁崇槐所云,她给病院部份立下规矩,且毫不苟旦的循行——虽然大余的作风在此处甚为影响她,而且很成功。不过到底这种自主的心境在心灵上如一盆美味的羹汤是从未入口过的异味,她常常又想有个年长的人,如伍宝笙,或者竟是余孟勤来夸奖她两句使自己的信心坚定一点。她这第一种努力,对大余说,十足表现出来是向心的。第二种似乎是离心的,其实又是前一种的反作用。故此,她虽常常自己在谈话时驾驭别人又轻易地作到了,而心上恒想有一个更强有力的角色来驾驭她。她要先解放出自己来,好和那人站平了,再谈别的话,她这个欲念是迫切的,因为她从未在人下过。
她明知自己与那个人果然站平了,不见得就会对那个人满意,也许更望高处看了,但是眼前她起码要先想站平了的话。她现在好比是在磨一把准备作战的利刃,可是眼前的磨石却不太济了。
她驾驭范宽湖,范宽湖是个骄傲又美丽的角色,她觉得这一个人的依顺带着点无可无不可的劲儿。说他不听话罢,他听话得很,说他听话罢,他又似乎无心,仿佛是不与小孩子认真的样子!这个真气闷!在大余那里什么事都是认真的,那味道可浓烈得多了。
昨天从龙街贞节牌坊下回来他似乎又认真了。可是他才一认真,底下讨的价钱便又太大。她不但没法还价,甚至无从还起:这又太儿戏了。儿戏态度的后面还会是真心么?
然而范宽湖的天赋多么厚!他俊美,愉快。心意儿温存,顾盼多么有神!他说话的声音如唱歌一样美。一旦有意,那排山倒海而来的殷勤,又是多难抵抗呵!
因此,她更有快点去见大余的必要!
她在女人的世界中是皇后了。在男人的世界中呢?又因为太耀目了,会未受到干扰过。不幸第一个遇见的便是大余,又冷又硬,像雪地里一块石头。至少用女孩子的温度计来量,大余是冷的。然而,这“第一个人”是一向多么为每一个女孩子所重视,她不能征服他,那只有哭!
再说大余又出奇地合她脾胃。她不肯容一丝发梳不光,他不容见大路上有一粒凸起的石子!他必定用大力锄下去,火花四迸,震裂了自己虎口也不顾!她也觉得自己若不小心,为他看不上眼,也该挨他这么一锄!她这求全责备的性格好容易才遇见一位知己,便而显得落了后,这怎能不气忿!又怎么能不为这一点气忿被人家在心上紧紧地拴了个扣儿!
她又是个爱被别人用扣儿拴住,赖在那儿,懒得解开越扭越紧的脾气。她这一串儿毛病真叫人担心!
她没法学伍宝笙那明净又洒脱的风度。她又不能像小童那样遇事便不自觉地琢磨一下,有了条理,把复杂的心理简单化了,再高高兴兴地自己玩去。她要任性地和人家争执,让世事随自己的心。若是人家不让步,她又拗不过,便拧断了头颈,也不肯回头。她又单爱跟没法扭得回来的事拧在一起,不可开交。
比方小童说,现在她工作如此好,有口皆碑:“口去也可以光彩些了罢!”这句话本来可以帮她把扣儿松开了的,但是她想:“何如当初没有那么一件事岂不更佳!”这么一来,就没有法子了。
范家兄妹也风闻一点余孟勤责备蔺燕梅的事的,他们正如昆明一切人样不会觉得这有什么要紧。而且小范根本不喜欢大余,但是蔺燕梅心上不能了解世界上会有人不敬重余孟勤。她若知道有人不喜欢他,她便认为是那个人不配喜欢他。
范宽怡听了小童这句话,她就说:“这儿是呈贡,不是昆明,大余管不着这儿的事,光彩是光彩,也不用提回昆明才光彩。燕梅,你就不会气他一下?要是我,回去不理他。他来赔罪,哼!咱们两眼往上看,来个不理!”
这句话倒对了蔺燕梅的心思,不是不理他,而是恢复了自己的名声,才可以说是差强人意。从此是敛迹小心地过日子,死了这颗和他争胜的心。勉强遮个羞脸,哪能就又像从前的样子,天天在一起念书,谈论。哪好意思!
范宽湖的想法又另一样,他尊敬蔺燕梅与余孟勤的一段友谊。他既然爱蔺燕梅,他就不会说余孟勤的短处。他怕蔺燕梅不愿听他妹妹这一套,就说:“大余是认真作事,现在事情完了,大家开学上课,谁还再提那些事!”这句话是真正体贴到了蔺燕梅心上,她才真觉得到呈贡来将功折罪,再重新作人的看法,有人了解。
于是话题便转开了。蔺燕梅心事一见减轻,这个小旅行团体便快乐得多了。他们到了呈贡,找到了马,范宽湖义不容辞地扶蔺燕梅上了马,小范等小童来扶,小童看见了,他说:“你要我扶?”小范生气说;“谁要你扶!”便自己上去,小童把提包交给马夫,自己赶了马跑,要想跳上去。头一次没有跳上,第二次力量又用得猛了,从那边滚下来。胡揽了半天,才好好上路。
走去了呈贡城,到了山上,小童已经和他的马夫混得很熟。他独自一骑马落在后边,指手画脚地和马夫谈乡里的事。小范的马夫今天未遇上,她和蔺燕梅范宽湖三个人在前面并了辔走。范宽湖今天唱了许多歌,歌声直穿田野山林而四散,听来比在音乐会上要好得多。蔺燕梅也唱,他们把在呈贡学的山歌几乎都温习了,又随意窜改,问答唱和。小范常常这里那里批评她哥哥的词句及曲调,哥哥也不在意。
云南的山地像呈贡外围这一带要算很可人意的了。有山峦,也有路可走,过了一片梯田,又有一段松林。这墨绿色的松针最为蔺燕梅所爱,她肤色洁白,红润,村了她心爱的墨绿色,比得上校园中娇嫩的玫瑰花朵。她们唱着歌穿林而过,歌声就留在枝叶上。小童在远处听这些山歌分外悦耳,走进松林去,眼目为这浓荫深绿一清,精神就特别怡悦。他用本地口语对马夫说:“这些歌,你家可懂?”
“听着就仿我们的歌,再听听又听不懂!”马夫说。
“我就晓得你家懂不到!”小童说:“他们这起人自己以为是唱秧歌嘞!”
“他家唱的到底是那样?”马夫问。
“说是外国歌,还好些!”小童说:“我也懂不到!”两个人就放声大笑起来。这些笑声不知怎么地影响了坐下马的高兴,它也引长了颈子长嘶一声。他们的笑声为马嘶所掩,就又谈马匹的事了。
他们将将到了车站街上,下了马,已经听见昆明下来的宜良车汽笛叫了,小童接过提包,四个人付了钱给马夫急忙赶到站上去,才上了车,车便开了。他们得到一块地方可以坐下,因为许多人在呈贡下了车。蔺燕梅不想坐,|奇-_-书^_^网|她说:“咱们沿车找一找,也许我阿姨又在车上。”小范说:“老实坐下!我就不信有这么巧的事!”范宽湖说:“我陪你走一趟,燕梅!我也觉得未必能遇得上。”小童说:“遇不上也不要紧,我赞成这种想法!我也去走一趟!”
“有我哥哥一个人陪够了!”小范把他拉回来:“反正到处跑的事你没有不高兴!你陪我坐坐!”
“我不累。”小童说。
“知道你不累。坐坐行不行?”
小童没法子,只有坐下,他对蔺燕梅说:“看谁运气好;范宽湖陪你找前一段,等一下我陪你找后一段?”范宽湖笑一笑就陪蔺燕梅走了。
“他们就未必回来找后一段!”小范对他说:“你连这点眼色也看不出来?跟在一起捣乱?”
“哦!”小童还是不大清楚她的意思,也就老老实实坐下,不再生事。
呆了半天。范宽怡问:“你想什么?”
“我想,”小童说:“我的鸽子大概从这么远还飞得回去。”
“想鸽子!”小范哼了一声说。
“我昨天带了鸽子出来的。”他说:“我跟大宴商量好了,他等着收信。不过车子走到西庄,我怕再走进了山,它便回不去了,我就放了。后来想想,索性到了江尾村倒决没问题。因为昆明湖附近它都熟。”
“你那些菜鸽子有什么好的!”
“只有菜鸽子可养便好好养它!”小童说:“反正没有煮熟上了桌子,就不是菜!”
“它就是菜!”小范说:“它在蛋里没孵出来就已经是菜!”
“告诉你!”小童说。“你也是一盘菜!你听过人吃人的事没有?”
“你能吃了我么?我是一盘菜能坐了车子旅行?”
“那么梅吻若是菜,能在天上飞?”
“什么是梅吻?”
“梅吻就是那盘在天上飞的菜!蔺燕梅亲过它一下。”
“蔺燕梅亲过的东西可多了。我看见过的就有,玫瑰花,笔记本,梁崇槐,钢琴,镜子,数都数不过来。”
“那么它们就都是菜!”小童说。
范宽怡不跟他胡闹了。她自己忽然想起来:“不知道蔺燕梅吻过哥哥没有?蔺燕梅这家伙也奇怪,怎么这么个漂亮的人儿,上了两年大学也没听见她什么罗曼史?好容易有个大余能叫她看得上眼了,又弄得像一个教授一个助教似的,道貌岸然!哥哥跟她说不亲近罢,从前也不大见他们往来,才一到了呈贡,就天天在一起,又不像是刚刚混熟了的。他们出去拜访农家,一出去就是一天。我还是常常听见人家乡下人夸奖他们好一对儿,还有时认成两口儿。他们自己会不觉得?可是说亲近罢,又不听见哥哥对我提起。从前他有了新女朋友,那回不是才见了一两面,就跑到我这儿来吹牛!连影儿都没有呢,就说人家爱他!过两天又说人家挂在他脖子上亲他,赘得肩膀酸!
“也许他这回碰了钉子!也好,叫他少那么神气!就像是把天下的好女孩儿都摆在他面前任他挑,还嫌费事似的!可是说碰了钉子罢,又不像!我就不信他会碰钉子。真碰了还看不出来?”
“也许就瞒我一个!背地里不定多亲热呢!一定!可恨,新人引进房媒人扔出墙了!就是这个想法看起来像些!好!瞒着我!怪不得方才在路上提起回昆明、提起大余,她也没接什么碴儿呢!他也替梁崇槐说两句好话,两个人倒大方得很,挺有把握的样子!
“哼,要不是我把她这回找了来,会有今天!少高兴得忘了昆明还有大余等着呢!”
她想着倒不自在起来了,大有热血任事人成功之后,想想很没来由之叹。
“你想什么?”小童问:“你又发什么呆?”
“我想什么!我想你的鸽子在路上叫人一枪打下来作了菜!”
“你敢!我回去若不见鸽子就跟你算账!”小童急了。
“我不敢。我也没有枪。谁叫你把鸽子带出这么远!”
小童想一想说:“不至于,昆明附近没有野鸽子,现在一只鸽子还不值一颗枪弹钱呢!上帝保佑他!”
“上帝管你一个人就忙坏了,还管得了鸽子!”
“世界上坏人像你这样的还不多。要是人人像你,我也就不活着了。”
他俩个在一起,若是没有个劝架的,什么题目也吵得起来。幸亏这时候那两个回来了。没有找到阿姨。蔺燕梅是真相信会再碰上,小童就陪她往后找。范宽湖就不去。后边只两节车,找了一阵也没有,就回来了。卖票的看他们跑来跑去,简直以为是不想买票。忙着把票卖给他们。
蔺燕梅两头找不着她阿姨这才肯坐下。没有多一会儿,看见杨宗海了。他们一齐反转过身来守了窗口看。女孩子跪在凳子上,扶了窗框子,男孩子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后面。火车的气闸不住咝咝地响,引掣关了,往下坡溜,是他们最觉得舒服的事。看了如画的山,蓝汪汪的水,他们想去年的夏令营。
小童说:“范宽湖你的刀子还在那儿水底下呢I”
“你也差点儿没有在那湖里喂了鱼呢!”小范说。
“差一点儿就是差一点儿。”小童说:“我这一年还吃了不少鱼呢!我倒担心那把刀子若是被一条大鱼吃了,非闹肚子不可!”说着大笑起来。
“你专门想些怪事,你就不会想想那时候的人现在还有几个在学校里?”蔺燕梅想着就沉默了:“穿颜库丝雅的小和尚现在在喜马拉亚山那边呢!”
“你的想法才不对呢!”小童说:“你皱着眉毛想他们,他们皱着眉毛想你。这不苦死了吗?他们想起我来一定不会皱眉毛的。同是一件事到了两个不同的人手里就会这么两样!你得学着一点!你是专门叫人担心的!”
他忽然又想起点事来,他说:“这会儿还多着凌希慧,史宣文呢!史宣文回来,我们大谈了几回。当然先问她重庆的事,她却每次只说几句,就转过来问你。我想你应该由她指导。她加上伍宝笙,可比大余强多了。大余是个哲学家,可是不是给你这种人下药的大夫。史宣文真是大妙了。”
“史宣文说我什么?我的心这会儿真是顺了铁路两头儿跑!”
“我真恨没记笔记,道理是浅得很,我都明白,用字简直入神,所以我学不来,一头听一头忘。你还是去听原本罢。”
“不过我至少猜得出一部分来。她一定还用从前的印象看我,她不知道我变了这许多。”蔺燕梅有点得意也有点伤感地说。
“你变得了哪儿去?人世的变化说大就大,说小也实在小。人生下世来,就定了一半,那一半不得不自己想法子。可是生就的这一半还干涉呢!这话你懂不懂?这是史宣文说的。你能变出她的手心去?小狗长大了是大狗,决不能是猫!简单一点说!”
“啐!还有好话没有?”蔺燕梅的心整个儿为这些话温暖过来了。她记得史宣文和伍宝笙多么爱护她,她们毕业前,三个人会谈过半夜话,也都是关于自己在学校中未来的日子。史宣文走后,这个讨论始终在书信中继续着。现在听了史宣文知己如此之深,不褒不贬的评语是真爱了自己,整个的自己,不挑,不拣,就是这个蔺燕梅,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儿!
过了可保村,她们便准备下车了,这里离宜良已经不远。蔺燕梅是一心想在她阿姨身上了。她想快见到阿姨,又想可以快回去再见昆明的好同学。
车子到了宜良,蔺燕梅几乎高兴得受不了,她扒在窗口找教堂的尖顶,却再也看不见。大家都下车了,她才下来。已经下得车,又吻在车厢扶手上一下。小范说:“这是干什么?”
“这是谢谢它送我找阿姨来!”她说:“车号是ICY一三二一。谢谢你。”
小范又翻身对小童说:“怎么单会跟我捣乱?这会儿又不说话了?蔺燕梅又作了一盘菜,你的鸽子醋不醋?”
“这个好呀,”他说:“给了车钱再亲一下,礼多人不怪。”
蔺燕梅满心想见阿姨并不理他们一递一句的闲话。她一个人走在前面。宜良城离车站只有一二里多路,走出车站,隔了二里路的行树、田地,和一条平而浅的河,正好看城墙和那一带景物。小童在车站买了一些“丁丁糖”一边吃一边走。让他们三个吃,三个都不吃,小范甚至也不许他走着吃。他没法子,就要往皮包里放。她又忙喊:“放不得!你要把衣服全弄上糖了!”他叹了一口气说:“要不就放在口袋里了罢!”
“你让他吃算了!小范!”蔺燕梅说:“放在口袋里成什么话?”她说着又猛然想起小童口袋里什么东西没有放过?他连荷兰鼠都放在口袋里,据伍宝笙所说。她又想起她们那次去大普吉,也真是一个值得回忆的旅行。她想想这一个学校,这两年快乐的时光,这些要好的朋友,这一切,都要告诉她阿姨说。要细细地说,要说几天几夜说不完的。要把她的朋友介绍给她阿姨,要告诉她阿姨这些朋友都待她好。阿姨听了就会那么笑着谢谢他们,并且爱他们同爱自己一样。
她要告诉阿姨有这些朋友和她在一起,阿姨便可以放心。阿姨也许假装生气说:“那么燕梅就不要阿姨了?也不想阿姨了?是吗?”阿姨真会这么问吗?呣说不定呢!她想着,自己怪娇娇地笑了,那些童年时的心情一下子就回到了脸上,堆在眉梢眼角。
范宽湖是一直把眼睛放在她身上的。被这么一笑弄得几乎融化了。他真不明自造物怎会在她一人身上积了这许多动人的成份。
说着话他们就走到了那条河,河身很宽,河床却很浅。只有中间一脉水,西边都是碎石子。范宽湖说:“这河上怎么没有桥?”小童说:“这种河云南多得很,没法子修桥。平常浅成这样,一场大雨马上变宽。都是稻田里淌出来的水。水深了河身宽得很。修个桥费事不少。没水时成个旱桥。放在那儿怪闷得慌的。咱们踩了这几块石头不是一样过去。”
“水深了呢?”小范说。
“下水过去。人跟牲口都一样,反正没不到大腿。有些地方,特别为了水势不定河边还有店呢,人住在店里,喝茶抽烟,说笑话,等水退。还有一种专门作背人过水生意的人呢!”他说着脱了鞋:“从石头上掉下水去弄湿全身,还不如从水里过去!”
女孩子们也高兴了,脱了鞋袜,嘻嘻哈哈下水过去。水也不过刚到她们洁白美丽的脚踝。蔺燕梅说:“这是去西天的路上,净罪的河呢!”
“我就没有什么罪可净。”小童说:“有罪的人自己骗自己这么说罢了。有这么便宜的事?犯了一生的罪,洗洗脚就算了?”
范宽湖对蔺燕梅说:“有了小童在一起,真是热闹得很,不是?”
“我并没有气他。”她说。
他们在河那边穿好鞋袜。又看了一阵景致再走上石板路。
石板路是直伸到河里去的。水清浅得看见它在河底成一条白色带子,便在那一串儿踏脚石旁边,可见着不是在雨季,它是整个儿在旱地上的。
小童缓着眉头听了两个女孩子的皮鞋板路上敲得好不清脆,他嚼着糖跟着进了城。宜良城不大,在十字路口偏西的大街上,找见了天主堂,和别的房子一样的红漆木门,上面多一块黑漆金字天主堂三个大字。这时已是傍晚了,门口静悄悄地,只见影壁上挂着圣母像和一些楷书的经文。
蔺燕梅踊跃先进门去,一看门房是空的,转过影壁,大家跟了过来,是一个方院子。地上青草很齐,对面一排房子,门都是紧关着的。走过去看是一排五间课室,白木桌椅。院子旁边又有一个角门,小童跑过去一看,正巧迎面一个老人走来,手中提了一壶开水。三个人见了,便走过来。
“杨小姐,有一位小姐在这儿么?”蔺燕梅忙上去问。“杨小组?”他脚步不停住门房走:“我们这儿没有杨小 姐。”
蔺燕梅听了急得很,小范说:“她也许不住在这儿?”小童说:“也许他们另外有称呼。我记得仿佛是叫师母?尼姑?先生?”
“别吵,我来慢点问问看,”范宽湖说,这时他们已经簇拥着老人又回到门房了:“有一位杨小姐,是你们天主堂的,在家不在?”
这时门口一位法国神甫领了一个女孩子大约是十岁不到点的样子,走进大门听见,站住看了看他们,他们也都回过身来。神甫说:“找杨小姐的?”
“杨小姐!”蔺燕梅忙走上前去点头说:“她是我的姨母!”
“杨老师哦!”看门的说着走进屋去了。
“他们在学堂里喊她杨老师,”那神甫笑着折了那孩子的头说:“要是你们说Soeur杨,他倒懂。”这法国神甫说得一口好云南话。他们四个人这才算是问到了地方,听见他说中国话,彼此笑笑。
“她今天下午去昆明了。你们刚到?请进来坐坐!”说着往里让,又拍拍那个小女孩说:“巧环,你先进去点灯!”那女孩子就先跑过角门那边去了。
“去昆明了!”蔺燕梅听见几乎晕了过去,她张开了口向后倚在小范身上。
“是蔺小姐吧?”神甫说:“请进来坐!请进来坐!多听说谈起了。”他把他们一直往里让。他们不由得不进去。蔺燕梅简直迈不了步了。
院子里的风似乎比刚才冷了,确是比方才冷了。一天还未到就晚的时候,却黑了下来,抬头看乌云已经布起,这一场雨下过,再晴了也不是白天了。黑夜就要跟着雨来,这样便要有一个显得特别长的漫漫黑夜。要冷,要有风,行路人的衣服要打湿,脚要踏在泥水里,树荫下也不会干燥,反而要有树叶尖上摘下的更大的雨点。路程要显得比白天时远,投宿处要难以寻找,暖和的屋子都要关起门来,流浪的人要站在门缝中泄出的灯光里敲门,他要准备下哀求的话,即使得到收留了,他要想家。
他晚上要辗转难睡,夜里要有恶梦,恶鬼和犬狼会在睡眠中迫害他的安宁,他会觉得在茫茫人海里他是整个儿孤独的。
白天饥饿时吃下的饭食。此刻会觉得粗极欲呕,每日穿在身上的厚布衣裳,他用以傲于王侯的,此刻会令他心酸,他如果是软弱的会不免想起华衣美食,人世间的温暖,同一个极寻常的家庭团聚。他会幻想今日一切是场噩梦,而事实上偏不是梦。
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都没有的时候,傍晚遇雨是最难堪的事。
进了角门,雨点已劈面打了下来,神甫忙紧走两步,要上前去开门,那边屋里小孩已经点起了灯。白纸糊的窗子便通通明亮起来了。门也开了,神甫和执灯的女孩站在廊下迎接他四个行路者进屋去。
蔺燕梅的阿姨早已不知对神甫说过多少遍她们在车上巧遇的事了。他所以清楚这几位来的客人。但是他困难得很。在这里的是两回事,天主堂归他管,学校归蔺燕梅的阿姨同那位法国修女管。另外就地聘的先生各自有家。学生也都是本城的,故校中只有课室而没有宿舍。两位修女又偏巧刚被危赫澜神甫调去昆明教堂里,这个时候来了四个客人,他一定要想法子收留。外面雨又大得可怕,再没见过这么大的雨。
蔺燕梅只知道她阿姨在宜良天主堂办学校,其余的事在车上并没有机会细谈。她此刻也想到了这里的学校怎么会大呢!
神甫知道这时候到的不会吃过饭,才说了几句她阿姨刚巧调派昆明已搬走了的话,便叫了巧环招呼着客人,自己打起一把伞套上雨鞋出去了。才出去不久,又回来招呼巧环说:“老王不知道怎么刚又不在家。你去烧水,我上街去一下就来。”连忙对他们说一声:“对不起!”又匆匆同女孩走了。
他们四个人,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好。小童说:“你们都不是住小店的材料,眼看今天晚上没处去了。这里几间屋子我们都看见了,再也没有住的地方。只剩下一条路了。”
蔺燕梅说:“这可怎么好,非糟糕不行了。你说说小店什么样子?”
“小店你想它可能多胜就多脏。我们旅行常住。”小童说:“还不光是脏,你们这个打扮儿根本没法去,还有一条路,我是干过的,宜良早车五点钟就开,咱们只有等雨晴了,再回车站去,趁了天黑,找一节没人的车,去过夜。卖菜人也常常这样。空车多得很,不致碰见人。并且住在车上,误不了车。
“那怎么行!”蔺燕梅说。
“要决定就快。”范宽湖说:“等下主人回来就没办法商量了。我们有四人想在车上过一夜也不妨事。不过十几个钟头的事。”
“我简直不能想像。”小范说:“那还睡不睡呢?”
“有什么不能想像。”小童说:“考试的时候你开过通车没有?这才真正是开夜车呢!”
“多害怕呀!”蔺燕梅说:“可是小范你有什么法子没有?”
“我一点法子也没有。”她说:“我早知道不来了。”
“不能再多说了。”范宽湖作了主张严重地说:“你们听着,我看他们是弄吃的去了。等他们回来我们就说,车站上有我们同学在那里作事,本来我们两个是说好去他那儿住的。蔺燕梅同宽怡在此地。现在只有去他家挤一下了,他是结过婚有家眷的别忘了!”
女孩子们不知所措地点头记住。小童是唯一令她们看了还感到一点安慰的人,看他一如平时的样子,才觉得也许这事也不稀奇。小童说:“好啦。就这么着罢。这可不是夏令营的旅行了。上了车去,别那么独唱,合唱地热闹了!这是真正地出门上路。别叫乡里人看着特别。”
蔺燕梅听了完全没话。小范不服气说;“可不得了啦。就是你神气!不是逃难,这儿又不闹土匪。大家卖菜的不是也有女人,我们上车去过一晚。只当是坐夜车,在车站上停着就是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那就好了。”小童说:“那喊什么害怕呢?说什么早知道不来了呢?”
“当然没有在屋里睡舒服就是了,还有明天早晨不知道成了什么怪样,脸也没处洗。可是也算一件新经验。”小范说。
“你们别吵了!”蔺燕梅痛楚地说。“吵得人心里乱得慌!”
范宽湖便起身站到她椅子靠背后面,用手轻轻放在她肩上,说:“燕梅,你是累了,歇歇罢。别怕,幸亏是我们陪了你来,没叫你独一个出门。”
他俩个看了,也就安静下来,外面雨势仍然十分浩大。檐下石沟中流水全发出淙淙的声音来,听去竟像是小河。院中青草地上只有低哑的沙沙声,那声音虽然不大,可是颇令人觉出风势,一阵大,一阵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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