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我是不是说得有点多了?
杨沉默不语,他任凭覃喝下一杯又一杯的酒。杨不去阻拦她。杨认为女人有时候也应该彻底放
松一下,说说她心底的秘密。
是的,是我在冰天雪地的上坯房里撇开自尊给他写信,那时候我想家,想所有的朗园里的人。
我的生活圈子很小,除了母亲我再没有亲人了,我是把他当作亲人的。那时候我的手冻僵了,而屋
外是一望无际的茫茫大雪。我踩着大雪到镇上把写给他的信发出去。杨你经历过那种感觉吗,我历
尽艰辛却盼不到回音。杨你说这算爱吗?还说什么一往情深,你说得不对,我是需要自己宽容才能
继续把弘这样的人当朋友的,他真的曾伤过我的心。现在好了,杨让我们为"四季"干杯。"四季"才
是一切,我真的很高兴。今后要看你的了。装修这个展厅,用最好的材料,小S·森不在乎这几个
钱。我要全世界都能感受到"四季"的风采,我要这个大厅里日夜灯火通明……
覃喝光了最后一滴酒,扶着桌边站起来,去了卫生间,她问杨你看我是不是喝得有点多?我走
路是不是有点摇晃?没有人来结账,覃叫来了男侍,那人说萧总付过费了。萧总?你说萧弘?他为
什么?然后覃说,既然是萧老板慷慨解囊,那么杨,可以站起来走了。他们走出瑟堡的餐厅,在冷
的夜风里,覃问杨她看上去是不是很好?她又说,唯有在杨的面前她才能如此放松和放肆,她说这
可能是因为信赖,但也很可能是一种奖赏的方式。
覃任凭杨搀扶着她。她觉得此刻同杨有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他们彼此很亲近。这一次杨提出
了能否到他的公寓去坐坐,覃立刻说,当然可以,你为"四季"卖了那么大的力。但只坐一会儿。
然后他们乘着电梯抵达了十一层高度上杨的房间。杨是单身汉,结过婚又离婚了。杨说他是个
艺术家他需要自由,有了自由才能有艺术。
覃说,我懂了,别解释。
杨沏了很浓的咖啡。他坐在覃的身边,将手从覃的身后伸过去,将覃揽在了自己怀中。
覃问,我是不是醉了?
杨说,别说话。我知道你需要什么。
然后杨便开始一件一件地脱下了覃的衣服。
覃则用朦胧的醉眼深情地看着杨的脸,她没有反抗。
杨说,萧弘是个真正的傻瓜。
杨又说,你是个多么出色的女人。
杨做着他想做要做的一切,覃确实没有反抗他。覃很顺从。覃静静的体会着。覃不知道她是不
是真的需要即将发生的那一切。
覃的意识有点飘乎。她在此刻没想到萧弘,而是想起了另一个男人。她从此再没有见过那个男
人,但是她永远不可能忘掉他,那是一段羞辱,但他是个好人。他踩着茫茫的大雪来到她的小屋。
他对她说,作为一个生产队长他已尽了全力。他终于为她办好了一切。那个东北的汉子在说着这些
的时候,伤心地哭了。他说他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于是,她突然想给他点什么,她想报答她,因
为病退回城的机会对一个资本家的后代来说真是太不容易了。而他为她历尽艰辛办成这一切的时候
毫无代价,是他自愿的,是他自愿送走她的,他觉得她一个人太苦了。她知道这是东北汉子的一片
无私的爱。她也知道他此时此刻真的很伤心。后来她也哭了,她觉得要离开这个对她恩重如山的人
也很难过。她当然不能知恩不报,但是她一无所有她只有一腔感激之情和一个少女纯洁无邪的身体,
她立刻毫不犹豫地认定用一个女人的身体来补偿一个将毕生伤痛的男人的感情是值得的。而且,她
确实已经获得了另一种生存的可能性,回到母亲身边,还有见到弘。太重要了。为此她不惜一切代
价,她利用了一个东北汉子的一片痴情。但她又不是那种拿了人家东西不还的女人。她毅然脱掉了
那件破烂的棉袄,露出了里边用棉线织成的红线衣。她慢慢走近她的恩人。这是往事。她听到了她
的恩人发出的粗重的喘息声,并闻到了他嘴里发出来的玉米粉子的气味。但她还是走近他,她轻声
说我知道你并不缺这些,但我只有这些了。然后,她就任凭着那个好心的东北汉子一片一片地把她
撕碎,再把她吞咽下去,成为他记忆中永恒的一部分,从此留下来留在东北的这片茫茫的大雪中。
他们都哭了,他们哭得很真诚。
覃从此再没有见过那个东北的汉子。覃尽管知道这是一段真诚的历史但她依然认为这是她生命
中的一段耻辱。覃不愿再想起这段往事不愿再记起那个男人,没有人知道,这是个秘密。但是,覃
不知道为什么,她还是把这秘密泄露了出来。对杨。杨为什么应该知道这些?他有什么权利?
但是覃并不后悔。
覃从杨的身边轻轻离开,她很怕惊醒这个睡着的男人。覃无意间在穿衣镜中看到了自己赤身裸
体的样子,觉得很难为情。她开始穿衣服,一件一件地穿,她发现她的衣服和杨的衣服已经被一件
一件地扔在了屋子里的四面八方。但是她忘记扔掉那些衣服时的情景了。她要从那些四散的衣服中
找出她的,她穿上,她最后穿成了一个优雅的女士。然后她抓起大衣,抓起她的高跟鞋准备离开杨
的公寓。她走到门厅的时候,听到杨在房子的深处问她,你为什么不住在这里?
覃头也没回,她说,瑟堡展厅的装修务必在这周内开始,能做到吗?
这些不用你操心,杨从床上跳下来。杨说你等等,我送你。
不不,杨你躺着睡吧,我不想有谁送我,让我自己走。真的,我很真心地请求你。
覃走了出来。一阵初冬的冷风。覃没有坐电梯,电梯的灯依然亮着,这说明并不晚,覃想看看
几点了,但是她的手腕上没有表,她的表落在杨的床头柜上了。但她已没有兴致去取。覃从楼梯上
走下十一楼,她走了很长时间她一直悉心谛听着她自己的脚步声。楼梯上没有任何人,覃突然觉得
她很虚弱很不舒服而且想吐,后来竟真的吐了。在杨公寓楼下的拐角处,她吐了很久,胃翻腾着,
她身边的夜色里充溢着浓烈的酒味儿,她难受极了,而且心里很难过。覃决心再也不喝酒了。然后
她回家,走在清冷的麦达林道上。她走进朗园,推开了她自己的房门,看见萧弘正正襟危坐在等候
在那里。
这个男人。
覃觉得她真是累极了。
萧思记得宇建从此回避她的目光。
偶尔宇建在朗园的门口碰到站在那里的萧思时,他总是低下头并加快脚步,绕过挡在那里的萧
思。思便幸灾乐祸地望着怯懦的宇建,她并且低声骂着:建国巷的臭小子,早晚有一天,你要从朗
园滚出去。
无论萧思骂得多么难听,宇建却从来不回口。他可能真的惧怕萧思,他本来是天不怕地不怕敢
把皇帝拉下马的。但无论在什么地方,宇建只要是一想到萧思,一想到那天地下室里鲜血淋淋的场
面,心口就会怦怦地跳就会周身冒汗。宇建不愿再回想起那个场面,但是他却不能控制地总是想起
那些。特别是当他躺在床上当他睁着眼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总是要想起萧思想起这个残酷美丽的
女孩子。他仿佛能听到萧思清脆的嗓音,仿佛能看到她隆起的青春的乳房,还有那一阵疼痛而惨烈
的喊叫和那一股一股涌出来的血。
地下室就在楼下。
宇建睡不着,便打开了灯,他翻开那些伟人的选集,换了一本又一本,但却依然看不进去,他
不知道自己正在读的究竟是什么。他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地下室就在楼下,在
他的脚底下。
宇建穿上了衣服,他抬头看见墙上的钟正指着午夜两点。已经两点了,宇建的心狂跳着。他的
脸很红,那是使他感到羞辱的一种生理的机能。他不能自己。
宇建推开门,他做出要去卫生间的样子,但是他没有去卫生间他又打开了楼门。他走进了月光
如水的院子里,觉得朗园的夜晚很清朗。
宇建犹豫着,他是沿着喷水池整整绕过了一圈之后,才向楼后走去的。他踩过荒凉的杂草。他
用手去推那虚掩的地下室的门,然后,他便听到了已经熟悉的滋嘎滋嘎的门声。宇建走了下去,在
一片漆黑中。他下楼梯,向深处走着,尽管他只来过这里一次,但在反复的回忆中,已对这里十分
熟悉。尽管是在黑暗中,他依然能摸索地不断接近着那个小木窗。宇建很快找到了那扇小窗,那窗
正把似水的月光流泻进来。宇建停在了那扇窗前,他又想到了思,他想丧失革命斗志是一件多么可
怕的事情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怎样摆脱这种精神的困境。
建国巷的臭小子。
宇建以为这冷酷而熟悉的嗓音依然是来自他的回忆和遐思。那么清晰,切近的,连细微的喘息
都听得到的,仿佛苍白美丽的萧恩就在眼前。宇建觉得他这种精神的状态实在是太可怕了。每日每
时每分每秒地,他已不能控制自己,他的血液飞快地流着,加温,并开始沸腾开始燃烧。
那微弱的热的气息就轻轻吹在宇建的脖子上。
你愿意看看那块和你一样记录忠诚的伤疤吗?
字建飞速地回头,他不敢相信真的萧思就站在他的身后。此时此刻,此时此刻是深更半夜,萧
思住在二楼她怎么会知道宇建会到这地下室里来呢?
萧思走到小窗的旁边,她靠近宇建,并扒开自己绒布睡袍的领口,让字建看那个已经愈合的伤
疤。伤疤在月光下闪着惨淡的光。
和你的一样吗?萧思轻声地问,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我依然是麦达林道上朗园里的狗崽子,
而你,也依然是建国巷的穷小子,什么也不能改变,无论你住在哪儿也无论你怎样为自己打上印迹。
我知道这什么也不能证明,我们身上留下的是阶级的烙印,是永远也抹不去的,你说对吗?所以我
们永远不同,但疤是一样的,来吧宇建你来摸一摸,摸摸这个疤这是属于你的了不起的功勋。
于是萧思抓起了宇建的手,像上次一样。这中间已经隔了好几个月,几个月伤口早已经愈合。
而宇建的脸上,也生出了许多柔软而密的青春的胡须。
朗园里的女孩儿是不是很放肆?你为什么不鼓起勇气来改造我,让我成为你们建国巷的小妞。
殷就是这样的小妞,因为虚荣才嫁给我爸爸,她做梦都想住到麦达林道上的房子里来。从此她开始
受难,那么你呢?打倒我们并在我们身上再踏上你的脚?这还不够吗宇建?为什么连朗园这个神秘
的地下室也不放过?我做梦也能听到这地下室的木门声,那是我的门是属于我自己。我听见那扇门
被打开了,我还知道走进去的不会是别人,只能是你宇建。然后我走出房间,在楼上看见你房间里
的灯亮着。我走下楼推开了你的房门,看见那床是空的,伟人的著作撒满一地。然后我就来了。我
一走下来就看见了你,你在木窗边显得孤单极了,你的孤单使我非常兴奋,我知道你其实是一个了
不起的人。尽管你出身微贱,但正是你微贱的出身才造就了你伟大的人格。你才发奋读那些伟人的
著作,而恰好这个时代给了你这种出身微贱的人以机会。你成了英雄。你不仅是你那个阶层的英雄
也是时代的英雄。所以我崇拜你,你喜欢这地下室吗?你读过一本叫《呼啸山庄》的小说吗?我和
你……
宇建紧紧地搂住了思,他只能断断续续听到萧思要说的那些话……你把我弄疼了……那么多血
……我哥哥说你就像个顽固的宗教殉道者……你叱咤风云……为什么非要住到朗园来……你真的把
我弄疼了……我冷,我的牙齿在打架,我愿意和朗园……划清界限……我快要憋死了放开我太疼了
……下,不不……别松开我,别……你是宇建但不是我的理想……你是个穷人……我会给你弹个曲
子的,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啦?
小木窗里惨白的月光慢慢变成了早晨的血红的太阳光。
放开我,让我走,你别碰我,我恨你,你永远是建国巷的臭小子,去读你那些伟人们枯燥的书
籍去吧。
思光着脚穿着被弄脏的睡袍逃出了地下室。
宇建又独自一人在那里呆了很久。他一直在哭。他压抑着哭声。他走出地下室的时候,眼睛被
强烈的阳光刺得很疼。宇建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径直回到了他的红卫兵总部。很快他带回了一
小队红卫兵战士,气势汹汹地封闭了朗园地下室的木门,用木条将那扇破门死死钉住。
宇建就这样堵住了他自己的欲望和生命,他很果断,也很英勇。
他任凭萧思痛苦绝望,歇斯底里,但有一点他承诺了,他答应把萧思改造成一个可以教育好的
黑帮子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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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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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建说,当今最可怕的,是人类精神的贫瘠,这将是堕落的开始,这使他意识到一种责任。
萧思便那样听着。她觉得她心中正有什么东西在复苏着,她感觉着她自己。
萧思终于说服了萧弘。她每天数十次把电话打到瑟堡,问萧弘是不是已经买好了钢琴,那钢琴
是不是已运到了瑟堡的酒吧。那时候,思大提琴手的丈夫正好打来电话,说再过两天,这一次室内
乐队的巡回演出就可以结束了。他很想思,想他们温暖的家,思在接到丈夫打来的亲亲热热的电话
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厌烦。她的话很冷淡,又自个儿觉出来了,于是马上补救说,最近的身体
不舒服,很累,于是那位执着的艺术家更加情意绵绵,说他如何归心似箭,说他如何一天也不愿在
外面呆了,诸如此类。萧思最后只好说,放心吧,我没什么,否则电话费就太贵了,你不是就要回
来了吗?思不等丈夫答话就按掉了电话。然后她又并不把电话的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仿佛是电坏
了似的。
思很冷静地坐在那里。
她只要静坐下来,想到的就还是宇建。
然后,思又叫通了萧弘的电话,萧弘说,刚才就给你打电话,可打不进去。思,你来吧,看看
那架三角琴,是最好的,你可以先来弹一弹。酒吧上午不营业,你每晚七点开始工作,到十点,三
个小时怎么样,我每次付你三百元,并免费提供一顿晚餐,还满意吗?
哥哥真是太谢谢你了。
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着思。她抓起外衣,骑上自行车开始向瑟堡奔。那时的酒吧确实没有
人,紫绒的落地窗帘敞开着,一片片冬日的阳光照耀着,思觉得她的感觉好极了。
那架深黑色的钢琴真的是无与伦比。
一串音符弹下去,便会有一串阳光般的流响在大厅里滚过。
萧思把她近日练习的一首首克莱德曼的轻钢琴曲弹奏着,《爱情故事》、《水边的阿蒂丽娜》、
《绿袖子》、《致爱丽斯》什么的,思知道这一类曲子对瑟堡的酒吧最合适。思整个上午一直在弹
琴,她弹得很好,很动听,她因而也被自己感动了。思觉得自己确实有些邪门儿了,她为了什么?
又为了谁呢?
真的是那个宇建那个建国巷的臭小子那个刚从监狱里出来的政治犯?
萧思一直呆在酒吧里,她远远地坐在大厅的角落,看着那些酒吧的职员们陆续来上班。他们擦
拭桌椅,做各种准备工作。他们关闭了那些紫绒的窗帘,遮挡住下午明亮的阳光,让大厅陷在他们
故意制造的幽暗和情调中。
然后宇建走了进来,萧思在看到宇建的时候,心头确实为之一动,但是宇建没看见她。大厅里
太暗了,而她又坐得太远了,而且宇建想不到,他以为往事确实己彻底结束,因为新的时代已经开
始了,人们需要组合的,是一种新的关系。
宇建与众不同地穿一件显得古老的军大衣,他脱掉军大衣,里面是一件洗白了的绿军装。宇建
这样的穿着不是因为穷,而是为了他的一种信仰。但很快他把这信仰也脱掉了,为了挣钱糊口,他
必须穿瑟堡专门为他订做的黑色西装,宇建换完衣服站在酒柜前很快进入了角色。他目不斜视而且
一丝不苟地做他份内的一切事情。他做得很尽职尽责,无懈可击。他的钱挣得很诚实,看上去也的
确很像那么回事。
整整一个下午,萧思就独自一人默默坐在那个角落里。她始终看着宇建,却没让宇建看见她。
七点的时候,她便悄无声息地换上了那条黑色的拖地长裙,并悄无声息地走到钢琴旁边,坐下
来,打开琴盖。没有乐谱,将要弹的几十首曲子她都能准确无误地背下来。她在音乐学院读了整整
四年书,她已经熟悉了那一切,那一切一切宇建所不曾了解的。他们相距太远了。那一扇遥远而又
遥远的铁窗,从此阻隔了少年时的迷乱,阻隔了那个迷乱的时代。思静静地坐在那里,她唯有坐钢
琴边的时候才觉得自己不再世俗,钢琴发出的声音使人变得圣洁,思沐浴在圣洁的感觉之中,甚至
感到有点紧张,不,紧张极了,甚至比她毕业汇报演出时还要紧张。其实,她不过是弹给宇建一个
人听,她根本就不把那些陆陆续续来到酒吧的人们当回事。她在幽暗中。她弹琴的地方没有光。她
不要光。她骤然想起那个没有光的地下室,朗园的神秘的所在。萧思为之而震动。单单是关于那个
地下室的一个念头就使萧思不能自己。但,思还是使自己平静了下来。于是,非常非常优美的像水
一样的乐曲声从人们所看不见的幽暗中流淌了出来。
舒缓而凝重。
那是一种比行板还要缓缓慢的中板。
满座在客人为之一惊,从此他们悉心谛听着,他们认为这是一种很高雅的情调。他们无论白天
怎样靠欺骗掠夺金钱,无论怎样彼此倾轧,但此刻他们被净化了,他们给思以热烈的掌声。
但萧思并不在乎这些,她的钢琴演奏是早已得到国家一级的专家认可的,她在乎的是宇建。思
在幽暗中看得见吧台里的那个男人的脸,那张脸冷漠寡然,似乎对一切都只是听之任之,不惊奇也
不关切,这多多少少使萧思感到了某种失望,她骤然也变得意趣了然了。但因为是签了合同,她只
能是继续演奏下去。要演奏整整三个小时,这真可恶,思的乐曲慢慢就变得很麻木不仁甚至很机械
很应付差事了。
而萧思的心里是满怀着迷惘、怅然和感伤的。
尽管如此,萧思还是坚持了下来。三个小时之后,她收到了好几束鲜花,甚至还有美金。花束
就躺在三角钢琴黑色闪亮的琴盖上,而美金则是放在她宽敞的琴凳上。仿佛我是卖艺的,萧思这样
想。但萧思还是把那几十元美金收下了,而把鲜花无偿捐给了瑟堡的酒吧。十点之后,萧思本该下
班了,但是她没有走,她用酒吧领班给她的三百元报酬的十分之一,要了一杯酒吧的咖啡。她依然
坐在了那个幽暗的角落里,她要等宇建要同宇建讲话。
直到凌晨三点。
宇建是最后一个离开的。
宇建穿着绿军装绿军大衣向外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萧思。
萧思走上前去拦住了宇建。她说,宇建,能留下来谈谈吗?
酒吧要关门了。
我可以让他们不关。
你该回家了。
可是太晚了,我回不去了。
那我要走了。
不,宇建,你真的不愿回忆往事吗?
宇建说,我知道是你在弹琴,你弹得很好。但你确实该走了,要不,去找你哥哥?
可你却那么不动声色。
我在工作。
宇建,真不能坐下来吗?我们毕竟是朋友,见到你后我确实想了很多,我原以为你真的已经不
存在了,但是,见到你时才知道,你依然活着,宇建……
原先的我确实已经死了,这是个现实,一个人只能为一个理想奋斗一次。在我这一次心甘情愿
成为雇佣劳动者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理想了,但我的头脑不可能停止运动。我正在体验着底层人民
或者是殖民地人民被奴役的生活。我回到了旧时代的朗园,就往在那个阴暗潮湿不见天日的地下室
里。我发现任何一种社会制度都不是万能的,也不会是完美的,如果说无产阶的革命使人贫穷,那
么向资本主义的学习就一定能使人富有吗?而且,金钱真的就能决定一切吗?
宇建你真还记得那地下室?你把它封住了,你不让我再走近你。
是什么使人堕落?萧思你想过没有,我认为就是金钱。这个社会正处在一种变相的资本主义原
始积累的阶段,所以金钱尤其重要。剩余价值被大量剥削,由此形成了资本。资本是什么?伟人说,
资本来到世间,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残酷的竞争正使人类暴露着他们骗子的本能,
还有,良积压被污染了。
可是宇建……
萧思你不要讲话,你必须听我说。瑟堡的生活使我慢慢重新了解了现实。所以,我才决心找到
一个同那些深埋地下的伟人们对话的方式。需要打通一种思想。我会找到的那是一个神祇。那神祇
就在我们眼前但是我现在还暂时看不到。但我已感到了那种神示。神示使我重新振奋起来。宇建说,
他只有真正同那种些伟人们对话之后,才可能真正找到救世良方。宇建说,他要为拯救人类堕落的
灵魂而战斗。他要为此而战斗毕生,他让思一定要相信他的话。
萧思茫然地看着有点语无伦次但慷慨激昂的宇建。她其实听不懂宇建的话,但是她却不断地点
头,点头,用她的似水的目光鼓励着宇建继续说下去。
于是宇建平和下来。他说你知道信仰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吗?那是种绝对神圣的精神生活,而
人类又是多么需要过这样一种精神的生活啊!而时下物欲的横流,使人类的精神已经越来越变成了
废墟,这才是我们生活在现实中的人们的最大的不幸和悲哀。我们应当因此而感到苦恼。因为尽管
我们富有了,但我们却依然总是感到沮丧。这是为什么?这就是人们在注重物质进步的是同时,忽
略了精神的以及道德的进步。想一想吧,一些人以争取"自由"为幌子而变得完全丧失了他们的自我
控制力而一味地追求自我的发泄。他们忘记了社会的进步还在于道德的进步,这就导致了犯罪。社
会的畸形和变态,还有……
思确实听不懂宇建在说些什么,也弄不清他未来究竟想做些什么。宇建就站在那里滔滔不绝他
说着。他的神情严肃,像是在发表演讲,又像是在布道。他执着的迷信着他自己的思想,他在讲着
他自己的思想时痛苦万状。他满怀着痛苦的绝望说,他此生还有一个最后愿望,那就是到德国去,
去看一看马克思的墓地,但这个愿望他可能终生都不会实现了。
宇建这样说过之后,便朝外走去。他的步履很沉重,大概思想也很沉重。他背负着一种莫名其
妙要拯救人类的神圣使命,他的背影使萧思茫然空洞的眼眶里装满了泪水。
小S·森再度到大陆来,是为了"四季"的时装展销大厅正式开业。这一天是辉煌的,特别是对
于日夜为此而奔忙的杨来说。杨在开幕剪彩的那天穿上了一身黑色的西装。这对于一向穿着很随便
的杨显得是一种拘束,但杨自身依然潇洒自然,于是西装便也潇洒自然了。杨就那样在展厅的门口
恭候着各位佳宾。
覃乘坐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瑟堡展厅的门口。和覃一道从车里走下来的还有萍萍。萍萍在几个
月的秘书培训班的调教下,显得庄重典雅了许多。她的黑发披散着,穿着一套湖蓝色职业妇女的西
装套裙,一副青春焕发的样子,因而她身边的覃就更显得老成持重。杨在看到这一幅情景时,不免
觉得悲凉。杨认为覃选择萍萍做她的陪衬人肯定是一着败棋,甚至会导致某种厄运。于是当覃微笑
着走进来并握住杨的手时,杨小声说,干吗带那个小娼妇来?杨,你于什么?紧接着覃又大声对走
过来的萍萍说,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女秘书萧萍,这是杨,这儿的经理。
杨对萍萍轻蔑地笑笑,说,你看上去可真够辉煌的。
我代表覃,也代表你,我代表的是整个,"四季"公司的形象,你不满意吗?我当然无须你满意,
我只受雇于覃,对不起,少陪了。萍萍说着,转身走了。
然后,小S·森走到杨跟前对杨说,你干得很好,我一见到你就相信你是一定会大有作为的,
我对覃讲过了,我们必须嘉奖那。些为公司的发展做出巨大贡献的雇员们。谢谢你,杨,你干得真
是漂亮极了。
紧接着,萧小阳在对小S·森会心一笑之后,也以一副自己人的架势端着酒杯来祝贺杨。他说
你才是真正的艺术家,你是我们公司不可多得的人才。"四季"能拥有你这样的人一定会前程无量的。
认识一下,我叫萧小阳,你们公司的副董事长,我同覃是邻居。
杨没有去握萧小阳伸过来的手。杨说,我确实不认识你,我对上层不感兴趣。
总有你会认识我的那一天。没关系。但依然不妨碍我认为你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咱们回头见。
萧小阳得意洋洋地离开了杨。他是个厚颜无耻的人,很会自己化解尴尬。他高举着手中晶莹剔
透的酒杯,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在寻找着他真正的目标,那湖蓝色惹人眼目的身影。其实萧小
阳的眼睛始终瞄准着他的这个猎物。一刻也没有放松地看着那蓝色的身影飘来飘去。他还看见萍萍
的脸上不断灿烂出各种明媚的微笑,像一个狐狸精。萧小阳觉得他的心里很不舒服。他骂着,妈的。
刚好覃正端着酒杯从他的身边走过,他便身子一横,拦住了覃。
他说覃,祝贺你。他又说,我们为什么不能合作呢?有什么无法逾越的东西阻隔我们吗?咱们
不是多年的好邻居吗?而且,我还是我哥哥的亲兄弟。萧弘确实很忙,光是瑟堡就够他没日夜的了,
你为什么不能接受我对我哥哥的帮助呢?而且我狡猾,我没有我哥哥的那一身官气,这对你的公司
不是更合适吗?你的董事长就很欣赏我。所以覃,我劝你还是不要这么仇视我,把我当成你的敌人
或是你眼睛里的沙子。当今做生意可不能像你这样。你就是恨得我咬牙切齿恨不能把我撕成碎片,
你也要假惺惺地对我微笑。你要对所有人保持微笑,就像我那个漂亮的妹妹一样。而且提示你此刻
应当同那个杨站在一起,你们俩才应该是今天这个仪式中的主角。但你们好像彼此疏远似的,出了
什么事?当然不该问这纯属个人的私事。哦,对不起,你看我光彩照人的小妹妹来了,请把我的小
妹妹借给我两分钟,我很多天没见她了,我很想她我得同她谈谈。
萧小阳又在覃的咬牙切齿中朝萍萍走去。他走过去用力捏住萍萍的胳膊时,显得很亲呢的样子。
他巧妙地制服着萍萍的反抗,他说这可不是一般的场合,你想砸了你的饭碗吗?挎着我,继续对迎
面来的人微笑,咱们到人少的地方谈谈。
萧小阳带着萍萍到了一橱窗前。他指着硬塑模特上的一套服装对萍萍说,其实这套服装才真适
合你,典雅而艳丽,你是什么时候决定给覃干的?
这你管得着吗?萍萍甩开了萧小阳的胳膊。
你知道吗?我很想你,并一直很爱你,但你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我一进监狱你就甩了我,后
来就干脆不来看我了,我毕竟是你哥哥呀。
正因为你是我哥哥。你关进去对我来说简直是天赐良机。
可我想你都想疯了,我每天每夜都想着你,我一出狱就想见到你。
你是个疯子。神经病。你怎么不去看看心理医生?你已经变态了。
这我知道。我只是觉得我们也不必成仇人哪,我们还是兄妹呢。
你要是真能这样想就好了。说完了吗?我忙着呢?
等等,真不回家来住了。
是的,我长大了。
你妈回来以后呢?
她跟我有什么关系?
冷酷这一点我们倒是很相像。听着,即便你不承认我是你哥哥,我也是你的老板。我已经和小
S·森接触过。他对我很感兴趣。我很快就会同他谈一个新的时装公司,我们合资,你愿意来干吗?
我让你当女经理。
萍萍非常吃惊地看着萧小阳。
是不是有点诱惑力?但你必须对覃保密。这是我和小S·森的项目,你不是梦寐以求想出人头
地吗?
你真无耻!萍萍把她手中的酒泼在萧小阳的脸上后,便离开了他。
没有人看见这一幕。因为他们呆的地方太暗了。萧小阳用雪白的手绢擦掉他脸上的酒后,便又
故作潇洒地回到了人来人往的大厅的中央。
剪彩之后,吃自助餐已成了这类仪式的固定模式。而小S·森。覃及杨在自助餐上的即席讲演,
就成了"四季"公司简要的新闻发布。
无耻的是,萧小阳竟接过了小S·森的话题继续说了起来。他盛赞,"四季"服装设计公司的品味
之高雅、种类之繁多,全然可以与世界上任何大的服装设计公司相媲美,他并且肉麻地吹捧小S·森
对大陆经济发展的赞助是史无前例、功德无量的,并暗示他未来在与小S·森的合作上会有突破性的
进展,而且,那将是一个真正的跨国经济实体。
这个杂种!这是杨走到覃身边时骂的。杨说这个世界真他妈邪门儿了,睁眼就看见坏蛋,抬脚
就遇到限阱,妈的,非把这杂种赶出公司不可。
覃脸色苍白。她说这个人肯定疯了。她快步走向萍萍,对她说,你哥哥在那儿胡说些什么呢?
去告诉他,少碰小S·森,小S·森是我的关系。
让我去说?覃你有没有搞错,我才不愿意同那个混蛋讲话呢。你该去找我二哥,别一心跟着那
个艺术家。
萍萍,你怎么啦?
我真心诚意地提醒你,萧小阳心狠手辣,你得提防着他点儿,他可是什么都干得出来的。你趁
早还是先摆布摆布你的小S·森吧。
很好,谢谢你的提醒。那么你现在就去同小S·森说,为我们安排一次私人会谈。
是的,老板。萍萍放下手中的餐碟,端上一个酒杯朝坐在主宾席上的小S·森走去。萍萍很亲
切自然地坐在小S·森的身边。她对黑色头发蓝眼睛的小S·森嫣然一笑。覃在远远的地方看到了。
她相信世界上无论什么颜色头发还是什么颜色眼睛的男人,都不可能拒绝萍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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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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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东方真的已到弥留之际。他这一回住进医院就再没有出去过,也不能再回他的工作岗位,不
能再回朗园了。当然工作的岗位和朗园这二者之间,萧东方在深度昏迷之前,最渴望的还是朗园的
那个家。
萧东方彻底昏迷了。他从此就再没有醒来过。直到殷把萧东方己开始昏迷的消息通知了他的子
女们,这些已经长大的孩子们才在接到通知的这一天懒洋洋地陆陆续续来医院看望他们的父亲,这
个杰出的革命者,这个曾给他们带来无限特权的家长。
萧东方紧闭着眼睛,人事不醒地躺在那里,任凭什么亲人都将唤不回他的意识了,他的身上插
满了各种各样的管子和仪器。他的生命被人为地维持着。一个曾经高大魁梧气宇轩昂的人大概绝想
不到他会以这样的一种形象被儿女们瞻仰。他再不能瞪大眼睛不分青皂白对他的孩子们发脾气了。
这就使他的儿子们在见到他时,有一种如释重负,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
萧弘和萧小阳结伴同来医院看望父亲时,显得很冷静。无论殷在那里怎样哭泣落泪,也无法使
这一对兄弟悲伤起来。萧弘觉得父亲一生转战南北很不容易。他是属于创天下创江山创家园的那一
代人,他们因此才为把江山天下家园交出去而惶恐不安满腹牢骚,像过了时的唐吉诃德一样喟叹世
风日下。
萧小阳在看到父亲时的想法更为超脱。一看见萧东方奄奄一息的样子,他就即刻想到了他已多
年不曾想到的那一段语录: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但是他没有接着去想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他认为当今时代衡量人的标准早就改变了。你不要管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蹲过监狱也好他有前科也
好,只要他能创造和拥有财富,他就是个重于泰山的人。这样,兄弟俩面对父亲所得出的这些人生
的感悟使他们觉得不虚此行。然后,他们便很礼貌、很客气、很得体地安慰和告别了他们的继母,
仿佛殷是别人的妻子。他们说,如果再有什么变化,请及时通知我们。他们要殷节哀。然后一个个
都很欣然地走了。
萍萍是单独来的。萍萍亭亭玉立地站在父亲的病床前,脸上的表情很冷漠。萍萍说,他已经什
么也听不到了吧,那我说,我恨他。殷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这个女儿。殷说萍萍,他是你爸爸。殷说
着难过地哭了起来。萍萍有点嫌弃地劝慰着,妈,你用不着这么哭。哭给谁看,爸爸?他看不见了;
那些萧家的儿女?只会让他们幸灾乐祸。再说,爸爸谁的亲人也不是,他这一辈子爱谁?他爱过你
吗?他要是爱你就该管管他前妻的孩子们。他只爱一种东西,那就是他的官位,他一辈子关心的就
是怎么样往上爬……
萍萍!
殷狠狠的一个耳光抽在萍萍稚嫩的脸颊上。殷说,他是你爸爸,他已经死了,你怎么是个这么
狠毒的孩子!
是的是的,他是我爸爸,可是他真正关心过我吗?他知道我在这个家里生活有多么痛苦吗?他
还是你丈夫,可他知道你有多么不幸吗?是你的不幸才使我不幸,是你嫁到朗园又生下了我,才使
我从小就没有欢乐,只有痛苦,我恨这个家,恨你,也恨爸爸……
殷同萍萍的这场争斗就发生在萧东方的病床前。但是形同枯槁的那个人却什么全都听不见了。
他听不到亲人的谴责和批判,因而也就永远不能反省他的一生了。
萍萍摸着她的脸倔犟地站在那里。她恨恨地看着她母亲,美丽的脸变得凶恶。她最后说,好哇,
妈妈,你也打我。你打吧,反正我也没有亲人,没有人疼受我。现在我反倒轻松了,我再不用背着
你和爸爸这沉重的包袱了。嚇,多么大的官儿多么荣耀显赫的家庭多么高雅的朗园!可这一切给了
我什么好处!只有痛苦、耻辱还有创伤。这一切你都知道吗?可惜你什么都不知道,你是我妈妈却
不能保护我。你就知道要住到朗园来,来宁可让我一生都不幸福。我没有你这个妈妈了。你为那个
人哭去吧,你跟着他一块儿进坟墓去吧……
萍萍哭着。她的喊声很高,虽然萧东方听不到但却惊扰了值班的护士。护士快步走进来,萍萍
便狠狠地摔门伤心而去。她真的很伤心。她沿着那条狭长的走廊向外走的时候,眼泪依旧在不停地
流着。她是为自己。她在走廊里先是遇到了前来探望萧东方的萧思和那个大提琴手。萍萍和他们交
臂而过,彼此不打招呼。倒是大提琴手想了想又回过头喊了一声萍萍,但是萍萍头也没回地地继续
向外走去。后来,萍萍在医院的大门口看了到萧烈。她站住了。她突然趴在萧烈的胸前大声哭了起
来。
怎么啦?是爸爸?
萍萍摇着头。但她依然在萧烈的胸前哭着,直到哭够了才抬起头。她擦干了眼泪,说没怎么,
都是老样子。她想了想又说,大哥,咱们全家只有你一个好人。然后,萍萍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医院。
来看萧东方的孩子们中,唯有萧思一个人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也唯有萧思真正靠近父亲并抓
起了他毫无知觉的手,把她满是泪水的脸贴在那鹰爪般枯瘦的手上。萧思并没有把她的钢琴真的从
朗园搬走,她不过是想气气殷罢了。但此刻,她对父亲的难过流露的却是一片真情。在对萧东方和
对殷的态度上,萧思一直是泾渭分明的。
萧思绝望地喊着,爸爸,爸爸,思来看你了,你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萧思又说,爸我现在才懂
你这一辈子是多么艰辛又是多么英勇。她说,再没有像你这样为理想而奋斗的人了。
萧思的话使在场的亲人们都感到有点莫名其妙,但他们觉得也许是思太伤心也太爱她的父亲了。
思被劝说着,拉扯着才离开萧东方的病床。萧思强烈的悲哀和伤痛使她的继母倍受感动,因为在此
之前,萧弘、萧小阳以及萍萍的冷漠已殷非常失望并感到世态炎凉了。殷想无论萧思这个孩子二十
年来怎样不懂事地对待她、伤害她,她都不再介意,只要思是真心地爱着她的父亲并真心地为着她
父亲的离去而悲伤。殷怀着一种尽弃前嫌的心情轻轻地搂着思。而思竟也十分顺从地任凭她继母搂
着,并在她的怀里抽泣。殷顿时觉得心中涌起了一片从未有过的温暖,那温暖就来自萧思不停抖动
的肩膀和她不停流淌的热泪。这是生平第一次,殷抱着这个萧东方前妻生的女儿。而这个女儿从她
小姑娘的时代起就把殷以及殷后来生下的萍萍当作了此生此世不共地戴天的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