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周身在发烧。覃又说,她想哭,有一年在乡下,我们在春节的时候回不成家,大家就这样聚在
一起男男女女的醉成了一片。我们哭。觉得世道不公。我想念妈妈,却不能见到她,我们隔得那么
远。覃又说,杨,你说像我这样已经到了这把年纪的女人,还能有成功的可能吗?我有点不信。我
可以干了"四季"是个误会。真的,钱有什么用?我不喜欢钱,也不在乎发财,谁也不能把钱带进坟
墓。其实发财不过是个过程,这个过程无非是证明了一个人的能力罢了,除此一点儿意义都没有,
覃还说她曾看过一则幽默的故事,有两个女人在争抢一个男老板的女秘书的职位。老板要两个女人
都去为老板弄两张飞机票来,结果,精明强干的女人为老板弄到了,她就成了女秘书,而老板却带
着另一个不精明强干的女人度蜜月去了。很荒唐是吧,还有点悲哀,但谁又能保证同老板结婚的女
人就是个幸福的女人呢?她无非是能在晚上同那个男人睡睡觉罢了,而那个老板的大多数时间还是
要同那个女秘书在一起的,你说对吗?杨,你理解这个幽默故事中深邃的含义吗?
他门在深秋的夜晚沿着深邃的麦达林道一直走到朗园的门口。
覃说,再见,杨,谢谢你给了我一个美好的晚上,我不会忘的。
然后覃看着杨返身离去,他的强壮的身影正消失在黑夜中。覃觉得直到此刻她才真正清醒,因
为她终于意识到了,整整一晚上,她竟并没有同杨好好地讨论那份项目的报告。她想去喊回杨。但
杨的背影在转瞬之间已经彻底地消失了,彻底地融入了黑夜。
覃于是独自回到了朗园。她见到萍萍又送走了萍萍。酒醒之后,覃的脑袋昏沉沉的。覃在房间
里转来转去。
她关上门窗。她披上外农坐在桌前,在昏暗的灯光下开始一页一页地翻看着杨的那份报告。覃
再度认定杨是个不可多得的合作伙伴。她今后需要有杨这样的伙伴在身边。覃这样想着的时候,还
没有意识到其实她已被她的公司异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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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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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条鱼死去。
这是谁也无法挽回和改变的现实。
那红色的金鱼睁大着死亡的黑眼睛,侧着身浮在水面上。殷甚至没看到它苟延残喘的时刻。但
殷还是无限感伤。她想那鱼一定在暗夜的水里无声无息地挣扎了很久,它一定死去得很疲惫。殷在
看到那条死去的鱼时,下意识地回头去看睡在病床上的萧东方。那是个清晨。她不想让萧东方知道
任何关于死亡的事情,哪怕是一条小鱼的夭折。但是殷扭转头遇上的却是萧东方消瘦的脸上那炯炯
有神有的目光。这已经是这个病中的男人唯一能显示他生命力和勇气的地方了。殷的心里于是更加
感伤,是一种绝望中的感伤。但是,她决定无论是怎样地不幸,都将由她一个人来承受。她唯一希
望的是她的丈夫不要死得太痛苦。
萧东方的高干病房内养满了花草藤蔓,一片碧绿生机盎然,这春天般的景象给了萧东方无限慰
藉。这是他在岗位上时从来不屑的,殷想病中的萧东方定然是渴望生命的,否则,他那天不会大发
雷霆,说他的这间病房就像个到处摆着仪器挂着瓶瓶罐罐的试验室,他不想住在这里了,就是死也
要死在自己的家里。于是,殷才当即跑到花鸟鱼虫的市场上,为这个被病折磨着的男人搬来了龟背
竹、君子兰、吊兰还有这个盛着十几条五颜六色鲜活生命的鱼缸。从此,萧东方陷在了满眼绿色的
春天里。但这虚假的春天终究不能改变现实。秋天的窗外,是一片片树叶凋零的景象,于是萧东方
继续发怒。他弄得殷有时甚至无所适从。殷总是小心翼翼。她就那样百般耐心地守在萧东方的床边,
每分每秒地看护着这个她生命中的唯一的亲人。也许他们很多年来实际并不相爱,但他们是夫妻,
彼此尽着夫妻的责任和义务,所以他们是亲人。因此殷才总是在门外的夜歇的长廊上独自垂泪,而
把阳光般灿烂的微笑留给萧东方。但是有一天,萧东方还是拉着殷的手说,留下你一个人可怎么办?
孩子们又那么不听话。于是殷终于哭了起来。她把头埋在萧东方干瘪的胸膛上,她说你不要说这样
的话。而萧东方则说,其实他全部明白,殷你不要再瞒着我了,我此生能拥有你也就是我的福份了。
没什么?
是不是鱼……
是的,是一条鱼,这些事你不用操心。
又死了?
这一次殷真的看见了萧东方脸上那绝望的神情。殷很难过。殷说,这种事很平常,你不必那么
在意,不过是一条鱼,再说这也是很寻常的事情。
殷看见萧东方扭转头并闭上他明亮的眼睛。殷把那条红色的死鱼从水里捞了出来,她的手在水
中触碰到那僵硬的小尸体时,觉得无限凄冷。她捧着小鱼走出病房把它扔进走廊中的垃圾桶。她将
鱼扔进去的那个瞬间是令她伤心的,然后她抬走头,看到了眼前一双脚。她顺着向上便看到了一个
高大的躯体看到了萧烈那张抑郁的脸。
烈?
殷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她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她就站在那里当着萧烈哭了很久。然后,
他们坐下来,坐在医院里那充满了阳光的狭长而寂静的走廊里。他们眼前不断有穿着白大褂和软底
鞋的人匆匆走过。
能不能进去看着他?
殷说,当然可以,他今早精神很好。他很想你们却从来不说。别说他的病,也别惹他生气,他
现在的脾气不好,能理解吗?病很折磨人的。
然后他们站起来。殷在烈的身边显得很纤细,很瘦弱。烈于是突然有了种怜惜之情,但是他什
么也没说。
萧烈站在萧东方的面前,烈有点不相信他的眼睛。几个月不见,他不敢相信这个骨瘦如柴的男
人是他曾经无比高大威严的父亲。他甚至有点害怕见到这个形同枯槁的男人,但是他的嘴角却绽出
了一丝莫名其妙的微笑。
烈说,你看上去挺不错的。
听说小阳回来了?萧东方尽管有气无力,但父亲的威严却依然保持着。他说,他提前假释是因
为我病了,告诉他,不要再胡作非为,你们早就把革命的传统丢了,就知道赚钱,钱就那么好?
烈沉默着。
于是萧东方继续如作报告般说了下去。他说,反正你们都长大了,我也管不了了。你们谁都有
自己的生意。可当初,无论是萧弘还是小阳办公司都是我一手操办的,可他们却认为全是因为他们
自己的本事。你看,他们全在利用我,利用我的权力和我的旧部下们,萧烈,你怎么不坐下?
爸爸……
殷,他为什么不坐下?
烈,你坐下吧,坐一会儿,陪陪你爸爸。
不,我走了。
烈于是扭转身即刻退出了病房。殷跟了出来,她流着眼泪问,烈,怎么回事?
烈说,我不知道你怎么可以忍受我爸爸,我们全都受不了他。
可他病着。
当然,他毕竟是我爸爸。另外,明晚你最好能回家来,我已经通知他们了,他们全都会来。
殷说好吧,我会回去。
殷一直把萧烈送到医院的大门口。殷说烈,谢谢你能来,你父亲真的很想你们。
想着教训我们。
烈你别这么说,他是个要死的人了。
殷重新走进病房的时候,想到萧东方刚才和烈讲话的样子时,突然感到了某种难堪,而且她第
一次想到,难怪孩子们不喜欢他。那么殷喜欢他吗?日子久了,他们已只能相依为命。殷不懂自己
为什么能承受一切。在漫长的二十多个年头里,她献出了自己的美丽和青春,泯灭了自己的理想和
追求,她为了什么就能够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地迷失在萧家生活里,难道就是为了能搬进表达林道边
的洋房,就是为了能成为朗园的一名成员吗?
萧东方重重地咳了一口血痰。然后他说,关上窗帘,睡觉。我太累了。
殷依从着他。
殷也如将死的萧东方般陷进了早晨的黑暗中。
覃把一张现金支票和一把房门钥匙交给了萍萍。她说,你看,我做到了。
萍萍把那一切接受了下来。但是她说,戒烟的事你要允许我慢慢来。否则,我会很难受的,况
且,这又不是戒毒。
萍萍走进玻璃房子时,覃正和杨讨论着服装展销厅的事。杨说现在有五处地方可供"四季"选择,
他认为覃应亲自去看一看,然后尽快定下来。覃很兴奋,她很欣赏杨的高效率,他们在商讨中不断
碰撞出非艺术的火花。覃竟产生出身边有了支撑的感觉,所以她看杨的目光有点异样,而这种溢于
言表的爱意是覃自己不曾意识的。
但是萍萍来了。
萍萍站在那里从前后左右看着覃和杨兴奋的谈话已经有一会儿了。所以她看出了覃没有意识到
的爱意与柔情。萍萍等了很久。萍萍是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才碰响了一把椅子让覃看到了她。
萍萍,你来了,请坐下等我一会儿。覃这样说着的时候,看了一个她的手表。
我没晚,我已经在外边等半天了。萍萍坐下来,她并且掏出烟来点上。她说,没关系,你们谈,
我等着,反正我也没事。
于是杨说,过一会儿再谈吧。
萍萍,覃继续着刚才的兴奋。我很高兴你第一次来就这么守时。该做的我都为你做了,秘书培
训班下周一开始,这是支票;而这把钥匙,是你房间的,搬过去住吧,但一个女孩儿最好要小心点,
要不,把薛阿婆也接过去?
覃,这你就不用费心了,薛阿婆有她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自己的事。
好吧我不管你。培训班一个月,你一定要坚持下来,然后就到公司来上班。你拿上钥匙,自己
去看看那套房子吧。
覃,你那天半夜回来是不是就跟刚才那个男人在一起?他看上去倒是挺帅挺激动人心的,你看
上他了?
萍萍!他是我的同事,萍萍你不要胡说八道,我只希望你能做个称职的秘书……
那我二哥怎么办?
你二哥怎么样和我有什么关系?他是大老板大经理,他有嵇林静有他的家庭,你要我怎样?
但是他一直爱你,你难道没感觉?就连他同嵇林静结婚之后,不是也常常同你幽会吗?你们没
睡过觉?
萍萍。萍萍我真不知道你的脑袋里整天都想些什么?你还年轻,有那么多东西要学,有那么多
事情要做……
行了,覃,我不过是随便问问,你千万别给我上课,未来三十天的培训班已经够我受的了。谢
谢你,萍萍晃了晃手中的钥匙,我其实是很希望我二哥当初能娶你的,你相信吗?我真的很为你难
过,直到现在。
这时候覃桌子上的电话铃响了,覃抓起电话。怎么是你?你有什么事?然后覃捂住电话的听筒
对萍萍说,是萧小阳。
这个混蛋。萍萍骂道。
是的,覃对萧小阳说,我当然会关照萍萍的。她当然就像我自己的亲妹妹。什么?不,你不能
这样,我已经跟萧弘谈好,他答应过我你不插手的。他管不了你?可萧弘已同小S·签过了合同,
他是你的代理人,什么?你解雇他了,不,不行,我的公司和你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跟你对话。
覃愤怒地放下电话,坐在那里发呆。萍萍,萍萍你看这个萧小阳……
哪个萧小阳?
杨?覃问着刚刚走进来的杨,萍萍呢?
哪个萍萍?刚才那个小妞儿?
不,她是我的女秘书。
女秘书?覃你是不是疯了?你的女秘书怎么像个拉客的?
杨,我请你在我的公司里放尊重一点儿。这不是在你自己的家里,你想骂谁就骂谁。
你这是怎么啦?不大对劲儿啊,谁惹着你了?
杨你少说些废话不行吗?
覃不理站在一边被弄得莫名其妙的杨。她想了想便重新抄起电话,飞快地按键。她对着电话那
边立刻响起的嗲声嗲气的女秘书喊道,叫你们总经理来接电话。萧弘不在,他为什么不在?他……
哎?杨你这是干什么?
杨像扑灭一场大火般按断了覃盛怒中的电话。杨接着从覃的手里拿过听筒放回到电话机上。杨
说,据我所理解,你同一个女秘书发火儿是毫无意义的,不仅毫无意义,你身为老板居然如此意气
用事,实在有失大家风范。
杨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你根本不了解情况。
不管是什么事,都要三思而后行。
杨你知道吗?刚才萧小阳打来电话,说萧弘已经把副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了他。他们又签立了新
的"慕尼黑"。我是听了你的劝告,才千方百计在小S·森那里为萧弘争取到这个位置的。我是为了
报答他当初为我们筹建公司的一片好心,可他居然把我出卖了。
想想看,萧小阳来当这个副董事长又有什么不好呢?当初的注册资金是他的,他来"四季"不是
名正言顺吗?
杨你根本不了解这个萧小阳,他基本上是个混蛋,而且刚刚从监狱里出来,他胡作非为压死了
一个无辜的人。其实,这都不是主要的,只是我知道同他合作是决不会有好结果的。"四季"会毁在
萧小阳手里的,你不相信?
我只是看出此事已无法挽回,所以你应该心平气和地面对现实,他们毕竟是亲兄弟,是合伙人,
而你并不是他们家的什么人,你不过是他们的邻居而已。覃我这样说绝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不管
你的私事。我只是想说,你最终不会输给他们的。再回头去找小S·森也没有什么意思,但"四季"
的发展会使你有可能同这个萧小阳较量,并可以一股一股地把他的股份全都买下来,把他挤垮。因
为毕竟,公司是在你手里。另外,我最后还是想劝你一句,别再跟什么萧家的人纠缠在一起了,懂
吗?得不偿失。
杨,是的,谢谢你的忠告。你知道吗?我需要帮助,而且,你看得出来吗?我的门面是硬撑着
的,我几乎一点儿自信也没有。
覃重新坐在了高靠背的转椅上。她把身体靠上去的时候才感觉到了她其实很累,甚至有种体力
不支的感觉。覃说,杨,你给我一支香烟。然后,覃看着杨说,刚才你见到的那个女孩儿也是萧家
的,萧家最小的女儿。我看着她长大。因为她是萧东方现在妻子生的,而这个现在的妻子又来自建
国巷,所以她的哥哥姐姐们都鄙视她。她很可怜,也许她真的不该出生。
所以你帮她,你让她来当你的女秘书?
是的她来找我了。我总不能看着她就这么整天无所事事地堕落下去。她是我的邻居就住在我的
楼上。再说,她母亲也流着眼泪来求过我了。她还很年轻,还可以被重新设计重新塑造,所以杨……
你是总经理,覃,你当然不能见死不救。听过农夫和蛇的故事吗?冻僵的蛇在农夫的胸膛里苏
醒过来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狠狠地咬了它的恩人一大口。
杨你总是喜欢把人想得很坏。
我的人生原则一向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但我认为,人的本质还是向善的,他做了坏事,往往是出于一种生存的需要……
覃你忘了你是处在商战中,一般做人的规则在这里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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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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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个叫詹姆斯的美国人真的来了,是S·森带来的。S·森的脸上是神秘的微笑,他后来说
他终于没有能战胜他自己。
詹姆斯几乎是个中国通,在短短的几年间已经在中国赚了很多的钱,在很多城市拥有银行和房
地产。他很自负,留着向上翘起的金色的胡须。詹姆斯的中国话说得不错。就是有点生硬。他自鸣
得意地坐在老爷的对面。他说朗园是一座非常漂亮的房子。然后他喝酒。喝过酒他便夸夸其谈起来。
他说支那是一片未被开垦的处女地。他就像发现美洲的哥伦布一样在亚洲登陆了,并成为了第一批
拓荒者。他说支那本身就意味了金钱。而对支那的观念上,他同S牧师那种启蒙良积压的道德责任
决然不同。他还坦率地说,如果在美国,他做梦都不敢想他能拥有这么多的财富。他现在已经是百
万富翁了。在美国这也是很了不起的,而这个梦想只有通过黄种人才能变成现实。老爷懂他的意思。
老爷知道未来与詹姆斯合作的美和银行是在美国注册的,所以能受到拥有特权的美国领事馆的保护,
能开展更多的金融业务,能赚更多的钱。所以老爷容忍詹姆斯这个淘金狂的骄傲自大和不可一世。
人们围坐在朗园喷水池边的绿茵上。S·森坐在远远的阴影中,但女人感到了那针一样刺人的
目光。
詹姆斯夸奖老爷是他所见到的为数不多的有眼光的中国人。詹姆斯说他坚信不久美和银行将成
为这座城市中最大的一家金融集团。
詹姆斯的酒喝得很多。他同S·森用英语讲话,谁都听不懂,那是种像音乐般富有旋律的语言。
后来,詹姆森居然又称赞老爷能拥有如此如花似玉的两位太太,这在美国是根本不可能的。所以他
诡秘地笑着,他说作为男人他羡慕老爷。然后他们开始就合资的事正式磋商起来。S·森站在詹姆
斯和老爷的中间,最后他们终于达成了协议。
后来,为了庆祝美和银行的建立,老爷在朗园的花园里举行了一个盛大的晚会。老爷请来了各
种社会名流,外国商人和有钱的邻居们。
那晚女人没有像太太那样穿华贵的旗袍。她在美国人的商行里买到了一件黑色的晚礼服,那是
一个裸露着肩背的长裙。太太说女人穿这件衣服很美她的肩背很好看。老爷从不管女人的装束,而
他自己则不论何时何地总是穿着长袍和布底的鞋。办洋务也不可能使他改变习惯,他固执地坚持着
传统的风流儒雅。
S·森是陪着詹姆斯一道来的,他们穿着很潇洒的黑色的燕尾服。大家坐在花园的长廊下。夜
然很美,朗园的尖顶上闪烁着明亮的弯月和星星。
S·森终于来请女人。
女人猜S·森会来。自从那一次在英国人的俱乐部里会面以后,他们始终没单独谈过话。尽管
他总是到朗园来。他已经是美和银行的经理了,作为詹姆斯的代理人,他将开始同老爷合作。他没
有走,留下了来。留下来很可怕,他说他是为了她。
S·森走过来。他抓住了女人的手。在乐曲声中,他又轻轻地搂住了她的腰肢。他触到了她光
滑的肌肤。这是暗夜,没有人看得见他是在怎样地将她贴近他,也没有人看得见她是怎样地顺从了
他。在幽暗的圆舞曲的旋律中,他说他早就盼望这样的时刻了。
女人说,很高兴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很高兴你成全了老爷的生意。谢谢你没有走……
是为了你。我放弃了发展我自己的机会,全是为了你。我很痛……
但是,S·森,清晨到来,总会有太阳升起来的。
是的,太阳,就像是你,总是照耀着我,又总是离我很远。
他们跳着。看着S·森痛苦的样子,女人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S·森的确是放弃了一些什么,
他的眼睛里闪着幽幽的蓝光。后来她说,我欠你的,我愿偿还你。因为我爱老爷。他就像我的父亲
我的恩人。我不愿他失败。我利用了你,我会报答你……
女人把他带到了楼房后面的那个已经荒芜的废园中。那里杂草丛生,原是一个异常精致的后花
园,但慢慢被废弃了。只有一条碎石铺成的弯曲的小路通向地下室。地下室是一个很大的储藏室,
住着几个年老的仆役。
他们在荒芜的杂草中。他们靠着墙壁。这里是真正的暗夜,只有遥远的花园里隐隐的乐曲声。
S·森颤抖着。他的眼睛很亮,几乎都要哭了。她说,快一点儿,否则我们会被发现。但是真的到
了她可以报答他的时候,他反而不知所措,甚至退却了。他说不,别这样,一切才刚刚开始。他说
他很紧张,说我们回去吧,又说这样不好,他将永远无法摆脱那种负罪感,那才是最可怕的。
但是女人冷。她说,你抱紧我吧,这里太荒凉了,这里是一个废园。秋天草就会枯萎,发出萧
瑟的响声,亡失了生命和色彩。家中只有我常到这里来。我从小就喜欢这里。来吧亲亲我。就在这
个废弃的园里,就一次。没关系的,我早就是太太了。来吧,从此不再有了,我的良心也就安了我
也就不再欠你的了。
他突然疯了般抓紧了女人并猛烈地摇撼着她,他问她,你是说你爱你的丈夫吗?你是这么说的
吗?可是你还那么年轻你还是个孩子。
她的头发被他弄乱了。她被他摇着像一个就要散架的房子,她说你弄疼我了,但是他不管,他
开始亲吻。亲吻着一个女人,她的嘴她的脸颊她的脖颈她的肩背。最后,他撕扯开女人黑色长裙的
纽扣,亲吻了她的胸膛和乳房。女人很茫然,那是她从未感受过的激情。她任凭那棕黄色的头发像
流水一样轻拂着她赤裸的胸膛,她被逼迫着紧贴在墙上,任凭那个疯狂男人的疯狂的吻。然后,他
终于掀开了女人的长裙。女人并没有阻挡他。但是,他却突然转身离开了,留下来一长串杂草的窸
窣声。
女人瑟缩地从楼后面的楼梯回到了她二楼的房间。她迅速换了一套衣服,那件黑色的长裙已经
被撕破。她对着镜子重新化妆。一切是那么神秘,而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女人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袖
旗袍包裹住她那颤抖的心,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那样走回花园。她为老爷和太太每人拿了一件外衣。
这时夜已很深,但人们依然在喷水池边狂欢。女人把衣服给了他们,然后便坐了下来。S·森在很
远的地方,神情沮丧像个败兵。他看见她换了一件衣服。唯有他知道她为什么要换。
女人对太太说,真的有些冷了。她从废园里回来就一直紧靠在温暖的太太身边,她对她有一种
依赖,此时此刻只想同太太在一起。
太太问,你和S·森跳得很好,怎么不去跳了?
女人说我累了。其实她并不累,她是在想她同老爷究竟是怎么回事,自己把他当作了什么?父
亲还是丈夫?曾经是父亲但突然不是父亲了。那个深夜他来了。从此他对女人冷淡,不再像从前那
样爱她。但是他依然常常在深夜中来。来过之后便匆匆走掉。白天,女人和太太都几乎看不到他。
他总是很忙。为和顺钱庄忙后来为美和银行忙。老爷是谁?老爷就是老爷。而太太对女人说,你生
就是为老爷的。但是,S·森又是谁?那幽幽的蓝眼睛,以及楼上房间里她那件被撕破的新长裙。
太太问女人,冷吗?
是的,有点冷,刚才我出了很多汗。
太太于是伸出手臂温暖地搂紧了她,像回到小时候。太太已经和很久不这样了,那一刻女人真
的想哭。她把头靠在太太柔软的肩头上。太太真像个母亲,她有天下慈母的心肠,她是个圣母玛丽
亚一样的圣洁的女人。
女人闭着眼睛靠在太太肩上但她还是能感觉到S·森的目光。她很慌张,不知道一切如何收场。
森吸引了她,她无法拒绝那吸引。
后来女人问太太什么是爱?
太太想了想,告诉她,主说,爱是永恒的忍耐。
在听了太太的解释之后,女人躲在屋子里独自哭了。
萧东方家的全体成员都聚集在半楼的餐厅里。似乎只有这个地方是萧家成员可以彼此见面的地
方。早早等在那里的是薛阿婆和从医院里赶回来的殷,殷的脸色很难看,她和薛阿婆各自坐那里。
二十多年来,尽管她们彼此很少讲话,但她们是能够以她们各自不同的方式相互理解和沟通的。
最先走进来的是刚刚下班的萧烈。外面的风很冷。烈的脸像一块被冻得僵硬的石头。他对谁也
不打招呼便独自坐在角落里。他不看薛阿婆,更不看殷,甚至连桌子上当日的报纸也不看。
然后萧弘和萧小阳相继走进来。萧弘很礼貌地同在场的每一个人打招呼,包括他的继母。弘总
是能表现出一种很有教养的样子来,无论他骨子里怎么想,但他做出来的全都是一视同仁的,让谁
都能过得去。小阳则不然。他和谁也不讲话,进来就坐在长桌的中央,点上烟,跷起二郎腿,边抽
烟边读桌上的报纸。其实他也并没有认真读报,他不时抬头看着门口,他说还差二位公子,然后继
续做看报的样子,并把报纸掀出来哗啦哗啦的响声。
紧接着萧思回来,还带来了她拉大提琴的丈夫。她同几位兄弟寒暄,同薛阿婆寒暄,却对殷表
现出明显的冷淡和蔑视。而这一份习惯性的尴尬,显然又被她懂事的而且老实的丈夫弥补了,那个
戴着深邃眼镜的艺术家,至少要比萧思大十岁,他因此在萧思的面前总显得唯唯诺诺。他坐在了殷
的旁边,并不停地向殷询问着岳父的病情。
最后到家的是萍萍。在此之前,萧思已不耐烦地说过好几遍,究竟有什么事?干吗还不说?非
要等谁呀?好像她不知道萍萍是谁。
萍萍穿着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走进来,还戴一顶黑色的呢子软帽,于是她的脸就显得格外美丽。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使在场的每一个人眼睛为之一亮。萍萍亭亭玉立,身高至少有一百七十公分,她
同姐姐萧思因为母样的相异而成为两种不同类型的女人。萍萍对所有的家里人嫣然一笑,然后说,
对不起我来晚了,因为我想尽量缩短在朗园的时间。
谁给你的权利敢在这个家里这么说话?
萍萍知道这是萧小阳在故意挑衅。她没再看他,而是径自脱掉大衣,露出了里面的一件火一样
红的羊毛衫,而羊毛衫上戴着的则是萧小阳几天前送给她的那串项链。萍萍说,你们大家仇恨我讨
厌我大概就是我的权利吧?我是我妈生的大概也算是我的权利吧?而你们通知我来,也算是一种权
利吧?所以,我来了。然后萍萍大言不惭地坐在那里。她非常满意萧思投过来的仇视的目光,她也
把仇视的目光还回去。萍萍很得意,她突然意识到有时候干脆当无赖反而能使她产生出一种扬眉吐
气的自尊感来。
你目前又姘上什么男人啦?还是萧小阳。
你。除了你还有谁?这项链不就是你死气白赖送的吗?你们不信可以问大哥,大哥什么都知道。
萍萍你放尊重点儿。萧思更加仇恨地盯着萍萍。
思,我说的是真话,你可以问大哥。
而大哥萧烈则紧攥着拳头。他看看独自垂泪的殷觉得心里非常难受。他站起来,他吼着,够了,
你们别吵了,有什么意思。今天约大家来是为了爸爸,他的病没希望了,我去看过他,希望你也去。
另外,能否再想想办法,妈妈,你说说爸爸的病情吧。
殷对着二十年来始终仇视着她的儿女们。殷在他们面前竟然十分紧张。她流着眼泪说,癌已经
扩散到全身,医院说己无法动手术,她想同他们商量一下,是不是就这样等待着死……
除了殷和薛阿婆,家里竟没有一个人再哭。甚至都没有人在认真听着殷究竟在说些什么。仿佛
萧东方真是别人的父亲,至少萧思是这么想的。她觉得自从这个建国巷的女人走进萧家,她的父亲
就和她的亲妈一道死了,她就成了孤儿了。
而萧弘在此时此刻所费心的,是怎样到楼下去找覃并讲清楚小阳去当副董事长的事。他希望覃
不要误解他,国家确实下了文件,而他这样的国家干部是不允许兼职的,他所以只能求助于小阳。
他刚才上楼之前,曾去找过覃,可是覃不在。他又在覃的房间里给"四季"打电话,覃依然不在。弘
于是有点酸溜溜的,一种不安的感觉油然而生,他为此而始终心不在焉。
小阳的目光则是在随着萍萍转。他已经很多天没见过萍萍了。他有点想她,又觉得她太妖艳太
光彩照人了,使男人一看到她就会欲火十足,恨不能把她撕碎,再一片一片地吞进肚子里去。
萍萍坐在那里散漫异常。她的目光也是游移不定的,她不能忍受母亲在讲述父亲时那可怜兮兮
的样子,仿佛她是在求着谁似的。她太软弱了。就因为她来自建国巷?建国巷怎么啦?但是,萍萍
长大了以后也学会了像他的哥哥姐姐们一样去仇恨和轻蔑建国巷。而她自己就属于建国巷,她身上
就打着永远也抹不去的建国巷的印迹,尽管,她自从出生就生活在麦达林道的朗园中。萍萍为母亲
的那一番乞丐般的告白而感到耻辱。特别是当萧思反驳她母亲的时候,萍萍便忍无可忍地站了起来,
并扭转身走出去。但是萍萍想不好她可以去哪儿。偌大一个家里她竟没有地方可去,于是萍萍只好
进了二楼大厅里的卫生间。
萍萍在卫生间里呆了很长时间。她用随身携带的那个羊皮小包里的化妆品为自己整理脸面。她
再度想她恨这个家也恨她自己的母亲。她发誓未来一定要为自己干出一番大事业来,出人头地,让
所有萧家的混蛋们望尘莫及。萍萍看着镜子里面自己美丽的脸时想,我很幸运,我有美貌可以利用,
而且我还这么年轻。萍萍一点也没有想到她弥留之际的父亲,她对父亲,几乎没什么感情,所以无
论他死他活都跟萍萍没什么关系。萍萍最后看了一眼镜子中万分美丽的脸后便打开了插销。萍萍刚
拉开卫生间的门,便被等在门口萧小阳推了进来,并重新锁上了门。
告诉我,这些天你去了哪儿?
萧小阳将萍萍的两只手背在身后并紧紧抓住。他的眼睛里冒着火,他说你真是太美了。你超过
世界上所有的妓女,你使一切男人堕落。为什么你要生在这个家里,说,你究竟躲到哪儿去了?
小阳这样说着便抱紧了萍萍,他拼命地吻她,将她刚刚涂上的深咖啡色的唇膏弄得满嘴满脸都
是。而萍萍奋力挣扎着,她无法挣脱他的手无法挣脱这个疯狂的男人。她说,你放开我,不然我就
要喊了,我要让萧家的所有人都来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畜生!
可当初你不是这样的,你一夜一夜地等着我。
你快点儿放开我,那些早就结束了。
萧小阳更紧地抱住了萍萍。他窒息着萍萍的呼吸并扯开了萍萍的衣服,他终于触摸到了萍萍光
滑的肌肤。那所有梦寐以求的所有的渴望……
萧小阳无力地放开了萍萍。
萍萍甩开无力的萧小阳时什么话也没说,她就那样散乱着头发走出了卫生间。她依然喘息着。
心头是不平的怒火。她在楼梯口碰到了萧恩的丈夫,那个显得有点木讷的提琴师。他对萍萍现出馅
媚的笑,但萍萍却连看也没看他一眼,使那个男人十分尴尬。
萧小阳也在卫生间里呆了很长的时间。他大概需要休养生息。调整精神并处理自身的一些困窘。
总之他觉得并不舒服,不舒服极了,所以他很暴躁。出来时,他也没有理等在卫生间门口的大提琴
师。
一走进餐厅,萧小阳就听见萧思说,我要搬走我的钢琴。萧小阳不爱听这种话,至少他现在还
住在朗园。于是他破口大骂,都他妈的搬走,看看这家里还有什么值钱的,老头子还没进停尸房呢!
说,你还要什么破烂儿,把你想要的都他妈拉走,现在就拉!
萧小阳脸色发白,周身发抖地吼着。
恩说,我不过是觉得我应当得到我的那一份罢了,这些问题怎么就不该提。比如,父亲有没有
存款一类……
放你妈的屁!你别丢人了行吗?父亲养我们一窝的孩子,有个屁的存款,搬着你的钢琴滚蛋吧!
萧小阳你这是怎么啦?发什么疯呢?
萧思,咱们家不是有一架钢琴了吗?你这是干什么?刚刚从卫生间回来的大提琴师惶惶地说。
你少说废话,这是我们家的事。
萧烈说,还没到分遗产的时候。你们都走吧。
于是萧家的成员们开始穿衣服,彼此之间似乎都没有话,大提琴手在萧思取她的大衣时,悄悄
地把一条镶着宝石的项链塞给了萍萍。萍萍莫名其妙。然后她好不容易才认出来那是她自己的项链。
那项链已经被扯断了,因而掉在了卫生间的地板上,萍萍轻蔑地看着那根项链又轻蔑地看着萧小阳。
然后她披着黑色大衣跟谁也不打招呼就走了。甚至,她也没理自己的母亲,她认为她在这家里才是
真正的孤儿。她没有亲人。
最后,半楼的餐厅里只剩下了殷和萧烈。
殷说,我回医院去了。
萧烈看了看墙上的钟。然后他开始穿衣服,他说太晚了,我送送你。
萧弘则独自一人等在楼下覃的房间里。
夜已经很深。
餐厅里的灯一直亮着,屋子里是一片凄冷的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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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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覃没有想到她和杨共同选定的服装展销中心竟是在瑟堡一楼的大厅里。那是一套拥有一百平米
的房间,萧弘以十分优惠的价格将它长期租用给了"四季"。
杨说这真是不可思议,有点像天方夜谭,你最近和他上床啦?
杨,我不喜欢你这样开玩笑,确实有那个文件,我看到了,萧弘没有你说的那么坏,我不解他,
再说,我们只是多年的好朋友。
他们拒绝了萧弘的盛情邀请。但萧弘一走,他们还是选择了瑟堡饭店恩晚餐,杨的话就是他们
坐在餐桌前说的第一句话。他们刚刚同萧弘签定了租房的合同。
杨你究竟怎么看我?
女人嘛!
就那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杨漫不经心地翻开菜谱。漫不经心地点菜。然后漫不经心地喝茶。
覃说,你看,这么频繁地和我的下属在外边吃饭是不是有些不合适?所以,我想这该是最后的
一次了,由我来付费。
杨说我看出来了,这位绅士般的瑟堡老板显然对你一往情深,你们未来打算怎么办?
弘很爱他的妻子,很爱,懂吗?
所以你受了打击所以你就是在他的妻子走了以后也不肯和他重修旧好,你想报复他?
杨你不要瞎猜了。你根本就不了解我们的过去。我们不过是从小一块儿长大。也许我们曾相爱,
但也许没爱过,我很冷漠,冷漠是因为我曾经十分痛苦。我们虽共同住在朗园,但走的路却截然不
同。我上山下乡,他参军入伍,就这样我们分开了。我们曾经通过信,很快信也不通了,萧弘在部
队提了干。我们都回过家,但却从没有碰见过。直到文革后再度重逢。彼此好像都很陌生了。我们
试图恢复过去的友情,我们都努力了,后来嵇林静又天女下凡般出现了。就是这样,弘为了政治或
是为了一种浪漫的情调,都可以离开我,这使我认识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我为什么要说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