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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滤的阳光》作者:衣向东

衣向东(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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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滤的阳光》 作者:衣向东
  《过滤的阳光》是一部写父亲的小说。古往今来写父亲的作品,侧重于忆念者居多,脍炙人口者如朱自清的《背影》,仅截取车站送别的几个场景,于质朴的叙写中,抒发了儿子对父亲的深情忆念,表现了浓浓的父子之情。《过滤的阳光》是一部篇幅不短的中篇小说,自然与一篇简约的散文不同。它也是写父亲的,但却几乎写了父亲的一生,描画了一个比较完整的、丰沛的,令人回味和咀嚼的父亲形象。它用的也是叙写的笔法。在叙写一个儿子对父亲深情忆念的同时,又表现了下一代人对上一代人的审视。也就是说,这是一部具有“审父”意识的作品,但它对父辈的审视又是充满着挚情的,有历史感的。这是这部小说的不同流俗之处
  1
  无风的夜晚,雪下的格外欢畅,在寂静的黑暗里,细软地覆盖了东边那座圆锥形的山丘和山丘下面的那个山村,覆盖了山村夜晚一些本该有的声音。那些看家狗们也一声不叫了,离开了蹲守的门户,夹着饥饿的肚皮,在雪地上盲目地跑跑停停,偶尔会竖起耳朵,对着孤独地立在黑暗中的树木,很不理解地呆呆出神。
  这座圆锥形的山丘叫釜甑山,山下面的村子就叫釜甑村。在村子北边最后一排村舍中,有三间低矮的瓦房被厚重的积雪压迫着,雪花扑打着干裂的窗户纸,发出沙沙的声响。
  三间低矮的瓦房内,也有一团人体散发出的温暖,在一团温暖里,也响着一个男人的鼾声,这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大多数的夜晚,父亲的鼾声响在别处,三间小屋子因为少了这样有力度的鼾声,而降低了不少的温度。
  父亲在外面一所学校里教书,后来还当上了校长。那时候在我眼里,当校长的父亲远不如邻居重阳和立秋的农民父亲神气,重阳的父亲经常带着重阳去山里追赶野兔,去屋檐下掏鸟窝,立秋的父亲给立秋制作了滑冰车和多棱镜,而我的父亲很少呆在我们身边,他星期六的晚上回家,星期天的晚上离去,把许多农活都留给我们。
  父亲回来的时候,我总觉得家里突然显得拥挤起来,似乎一下增添了很多东西,仔细看看,也就多了父亲这么个人。
  但是多了父亲这么个人,三间低矮的瓦房就觉得满当当的了。
  最初父亲还不会喝酒的时候,我和姐姐都喜欢父亲回来的这个晚上,这倒不是因为屋子显得满当了许多,而是我们饭桌上的东西一定会丰富起来。
  只是,父亲每次回来的那个晚上,母亲就突然变得凶巴巴的,黑夜还没有完全聚拢起来,她就像把鸡鸭赶进窝里似地,把我和姐姐赶进被窝,逼着我们快点闭上眼睛。母亲那种火烧火燎的样子,反而让我觉得好奇,我总是从被窝探出头,偷偷看着父亲那张陌生的面孔。父亲很少跟我们说话,瘦长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忧郁,衣服穿的朴素整洁,一边倒的头发梳理得很有秩序。他常常坐在土炕边上,看着母亲收拾屋子,或者做一些针线活,那样子像家里来访的客人。
  他就是我的父亲?他怎么不像别人的父亲呢?我经常看着他想。
  这个雪夜,父亲回家了,像往常一样,母亲很早就吹灭了油灯,让黑暗占据了狭窄的屋子。我听到我们粗粗细细的喘息声,在黑暗里一起一伏的。粗粗细细的喘息声中,屋子里的空气渐渐浓稠起来,渐渐地升着温,而我也渐渐地滑到了黑暗的深处。
  到了后半夜,我被母亲的一声惊叫吓醒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睁着惺忪的眼睛看着坐起来的母亲。窗外的飞雪已经停止了,把一片银白的光映照进屋子里。在银白的光里,父亲仰起裸着的身子,警觉地四下看着,说,什么什么?在哪里呀?
  母亲紧紧裹着棉被,伸出一只手指着黑暗处的一点,说你看你看,顺儿就蹲在那里!母亲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变了味道,仿佛嗓子里被堵塞了什么东西,她在堵塞中费力地挤出了一丝沙哑的声音。
  父亲点亮了油灯,油灯在深夜显得比往常亮了几倍,母亲伸手指点的地方,什么也没有。父亲对母亲说,你又做梦了?父亲说完叹息一声,吹灭了油灯。
  但是母亲又在黑暗里尖叫起来,说你看你看,顺儿就蹲在那里你怎么看不见!
  这次父亲有些慌张了,他仓促地去点油灯时,不小心把油灯碰翻了。油灯亮起来,母亲脸色苍白地缩在墙角里,浑身打颤。父亲怔怔地看着母亲指点的地方,半天才自言自语地说,你是幻觉吧?顺儿怎么能……父亲发现我和姐姐都惊恐地从被窝探出头来,就平静了一下情绪,说你们不睡觉干啥?睡吧没事,你妈做了个噩梦。
  我急忙把头缩进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屋子里桔黄色的灯光,把父亲和母亲的影子,投在我头顶对面的墙壁上,油灯的火焰冷不丁地闪爆一下,把混在灯油里的杂质炸裂开,墙上的两个影子也便跟着抖动一下。这时候,桔黄色的灯光里透出一种神秘感,灯光的色泽浓稠了许多,时间也像一块软化了的橡皮糖,越拉越长了。我屏息呼吸,耳朵听着屋子里细小的动静,觉得要有什么事情发生。寂静中,我分辨着父亲、母亲和姐姐的喘息声,我细听着自己的耳朵里发出的金属敲击声,就像手表里齿轮转动时发出的铮音,虽细小却强劲而富有穿透力。
  这样的紧张状态持续了很久,我才又松弛了呼吸,慢慢地喘息了。
  父亲和母亲在灯光里对坐了很久,他一直瞅着母亲指点的地方,瞅着瞅着,也便发现有个黑影蹲在那里,仔细看时,那黑影便悠地不见了,他就感到身上有些冷,起身去木柜里拿出一瓶烧酒喝起来。那时候父亲还不会喝酒,我在被窝里听到了他被烧酒呛得咳嗽起来,随即一股浓烈的酒精气味在屋子里漫溢开。
  从此,这种味道一直伴随着我的成长。
  2
  叫顺儿的人是我的哥哥,是父亲和母亲生下的第一个孩子,一周岁的时候就死掉了。哥哥死掉的时候,父亲和母亲正闹着离婚,按照母亲的说法,我的哥哥是被父亲害死的。一次,母亲跟父亲在屋子里吵架,父亲怒气冲冲地跟母亲争辩着,后来母亲突然放声大哭,嘴里喊叫着我的哥哥顺儿的名字,父亲仿佛遭了霜打的茄子,突然软了下去,顺手闩上门,把我和姐姐闩在门外。里面的吵架声渐渐平息下去,母亲唏嘘着,开始数落着父亲过错,都是一些与哥哥有关的话题。我从门缝朝里窥视,竟看到父亲跪在母亲面前,噙着满眼的泪水,一言不发。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对于我哥哥的死,从来没有做过辩解,一生就背着这样一个罪名生活着。
  细长的门缝拉长了父亲的脸和他弯着的腰,也使父亲变得遥远而弱小了。
  后来,我听了村里年长者的一些零零碎碎的讲述,大致了解了哥哥的死因。据说。母亲年轻的时候,在一个乡村剧团里唱戏,一次到父亲的村子里唱《三姑闹婚》,唱得很出色,我奶奶得知这个水灵灵的女孩子还没有许人,就急忙托了媒人去说亲。
  父亲是一个很英俊的小伙子,母亲第一次看到父亲的时候就被他迷住了,应该说被父亲迷住的女孩子不止母亲一个人,这不能算母亲的错误。母亲和父亲认识半年就结婚了,当时两个人都才二十岁,父亲还在中学读书。
  我的哥哥出生的时候,父亲中学毕业了,考出了济南的一所大学,当时山村里考出一个大学生,真像鸡窝里飞出了凤凰,在周围的村子里轰动了一阵子。
  父亲上大学去了,把母亲和哥哥丢给了我奶奶照料。奶奶看母亲,不再像当初看着《三姑闹婚》里的母亲那样水灵灵的了,在奶奶的眼里,考取大学的父亲就是中了状元,将来要做官发财使唤丫环了。
  奶奶开始和母亲吵闹,等到父亲从学校回来,奶奶就死去活来地对他讲述吵闹的原因,说母亲是如何懒惰如何不孝,如何打了她等等,让父亲跟母亲离婚。
  据说,父亲刚上大学不久,班里有一个和父亲同乡的女同学,开始拼命追求父亲。男人遇到了追求自己的女人,不管这个女人是否漂亮,他们大多会感到一种满足和愉快,父亲也是这样。况且,母亲和追求他的女同学相比,在姿色上就要逊色许多,更不要说气质了。
  闲暇的时候,父亲经常和那个女同学一起去电影院或者马路边,说一些从来没有对母亲说过的词句。
  不过,父亲还算一个负责任的父亲,他和女同学说了一些新鲜的词句,只是体会一下另一种感觉,并没有要和母亲离婚的意思。他觉得自己有儿子了,不想让另一个男人去做自己儿子的父亲。
  奶奶明白了要让父亲离婚,就不能有这个孩子,她采取了很极端的做法,几乎给母子两人断了粮食,只给少量的红薯干吃,不满周岁的哥哥是吃不进这种东西的,母亲因为严重的营养不足,奶水已经枯竭了,哥哥饿得支撑不住时,母亲就跑到邻居讨要一些吃的。
  在寒冬的夜里,奶奶给了母亲一床很窄的棉被,还不能裹住母亲和哥哥的身子,母亲就把哥哥放在自己肚皮上温暖着。哥哥熬过一周岁之后,只剩下一把骨头,再也熬不住了。
  母亲在哥哥死前,曾经在父亲面前列举了一些奶奶的恶毒,父亲并不相信,他觉得母亲是因为和奶奶吵闹了,说了一些无中生有的话,他不相信自己的母亲会有意折腾死她的孙子。因此,即使哥哥死后,父亲也并没有怪罪他的母亲。那时正闹灾荒,一些成年人都在灾荒中死去,孩子死去得就更多了,村庄周围出现了一个接一个的乱坟岗,因此他认为哥哥死去得很正常。
  但父亲还是伤心地哭了一场,死去的毕竟是他的儿子呀。母亲因为身体虚弱,哭昏了几次,一直把心哭冷了。
  哥哥死后,奶奶再逼着父亲和母亲离婚的时候,父亲的心就动摇了,毕竟学校里有一个很有姿色的女同学拽扯着他。于是,父亲婉转地把奶奶的意思跟母亲说了,他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微红着脸,眼睛看着别处,话语疙疙瘩瘩的不太顺畅。父亲没有想到母亲没有丝毫犹豫,就点头同意了,她看着父亲的脸说,明儿去办手续吗?
  母亲知道父亲过两天又该返校了,下次回家应该是几个月之后,母亲似乎很理解父亲,说要办明儿就办了,你利利索索地回学校安心读书。这时候的父亲突然有些犹豫了,事情的结局比他想象的快了许多,他抬头看了一眼母亲,目光刚刚触碰到母亲的眼睛,就像被灼烫了似地弹开了。
  他沉默了,喘着粗重的气息。很久,终于说,那么明天去看看?
  第二天,父亲和母亲走了十八里路,去了人民公社的政府机关,负责办理离婚手续的人却不在,两个人又走了回来。
  也许是天意吧,如果那次负责办理离婚手续的人没有外出,这个世界上就不会有我和我的姐姐了。我甚至很极端地想,如果父母亲离了婚,现在的许多家庭都将重新组合,父亲跟他的女同学结婚,跟他女同学结婚的男人就要去跟另一个女人结合,另一个女人的男人说不定去跟一个外国女人搞跨国婚姻了……当然,这些家庭的孩子也不会是今天的这些孩子,今天的这些孩子也不会又组成了今天的新家庭。
  父亲和母亲去人民公社办理离婚手续的事情传开后,周围善良的邻居见了父亲,就把他拉到一边责怪他,把奶奶的对母亲和哥哥使得一些手段讲给他听。一个邻居讲了,父亲感到疑惑,许多个邻居都这么讲,父亲就开始反思了。
  返回学校的前一天晚上,父亲认真地向母亲询问了奶奶的一些行为,事实让他感到内疚和震惊。总之,父亲属于那种注重情感的读书人,如果不是这样,他完全可以不顾道德和情感,去享受已经到手的幸福快乐,但是他没有。那天夜里,父亲决定了自己的命运,他把绞绳的一端交给了母亲,把绞绳系着的十字架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于是,我和姐姐就在绞绳牵着十字架的戏法中诞生了。
  父亲和母亲没有离婚,还有一个不可忽视的因素,就是父亲返校不久,学校由于饥荒解散了,父亲又回到了乡村小路上,于是奶奶再也没有提及离婚的话题。父亲回到村里当农民、当会计、当团支部书记、当民办教师、当公办教师、当中学校长,他一步一步地走着自己的人生路,每一步都那么沉重和艰难。
  从今天和历史的视角来看,父亲即使离了婚也无可厚非。至于他离婚或者不离婚,究竟哪一种选择更好,我们无法作出评判。但是就我个人来说,我宁可不出生,也不愿看到一个跪在母亲面前的父亲。
  父亲跪在母亲面前的时候,他的腰大幅度地躬着。
  3
  父亲在那个雪夜喝酒之后,对酒精就有了一种特殊的依赖,他开始醉酒了,而且每年的冬季里,他肯定要醉几次,尤其那些落雪的日子里。
  我的记忆中,父亲最早的一次醉酒,是在我七岁,距离春节已经不远的一个雪天里。我记不得父亲跟谁喝酒为什么喝酒的,只记得他醉酒后,扛着一把铁锹在大街上东倒西歪地走,嘴里喊叫着说,抓革命,促生产,促工作,促战备!
  母亲最初要把父亲拽回家,但是拽了几次都被父亲甩开了。父亲甩动胳膊的时候力气很大,有一次把手甩到母亲的脸上,母亲的脸就红肿起来,但是父亲根本顾及不到母亲的脸,他要去抓革命促生产了。
  父亲朝村外走去,母亲流着眼泪气愤地对我说,丰儿你傻愣着干啥?快跟着他!
  父亲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和几条狗,热热闹闹的。孩子们不停地把一些雪球抛向父亲,砸在他的头上和脸上,有的把一寸长的小鞭炮点燃了,朝父亲身上甩。父亲笑着,听到鞭炮炸响之后,他就喊一声,“砰”!孩子们也就哄笑一次。
  后来,父亲的脚下滑了一下,摔倒在雪地上,开始呕吐起来,在他身后跟了很久的几条狗立即扑上去。孩子们欢叫着,把雪球和鞭炮朝他身上甩去,父亲卧在雪地上,已经没有了抵挡的能力,只是笑着喊叫着。
  我冲上去赶开那些孩子,但是赶走了这个又上来了那个,后来孩子们把父亲扔在一边,都朝我围攻上来,把雪球塞进我的后背和裤裆里。我倒在父亲不远的雪地上放声大哭,在我哭喊的时候,父亲却看着我笑个不停。
  孩子们终于闹哄够了,索然寡味地离去,只剩下几条狗还守候在我和父亲躺倒的雪地上。雪耀眼的白,阳光落在雪地上,闪烁出淡黄的光芒。远处的雪地上,有一团热气蒸腾着,不知道是那条狗屙了屎或者撒了一泡尿。再远处,被雪覆盖着的山坡上,有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走动着,像银幕上的皮影人,似乎走起来一颤一颤的。这样的天气里,一定是谁家的父亲正带着他的儿子追猎野兔。
  父亲喊叫的声音,被渐渐渗透出的酒力压制了下去,他无力地卧在那里,神志迷迷糊糊的,眼皮开始耷拉下去了。他嘴边的雪,在他呼出的热气蒸腾下,完全融化了,露出黑黝黝的泥土。
  这时候,我站起来走到父亲身边,把他的一只胳膊搭在我肩上,吃力地扶起他,将他的半个身子靠在我的脊背上,拖着他回家了。我们一步步朝前挪动,身后的雪地上留下一条很深的沟痕,那是我和父亲磕磕绊绊的双脚犁出来的……
  父亲醒酒之后,母亲狠狠地辱骂了他一顿,她说你还算个人呐?你简直就是一条狗,你连条狗都不如!父亲低头听着母亲的辱骂,一声不吭。最后,我听到母亲说,你以后还喝吗?你就不能下狠心戒了?父亲这才动动身子,小声说,要戒也容易,容易的……
  然而,春节到来之前,父亲又醉了几次,他烂醉如泥的身体经常靠在我弯曲的脊背上。有一天我走在大街上,那些和我一样大的孩子,突然嘻笑着对我喊叫“酒鬼”,我恼怒地冲进他们当中,后来不知怎么就被他们打翻在地上,鼻孔里流出了血。
  回到家里,母亲看到我的嘴唇红肿着,问怎么回事,我平静地说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在心里,我却狠狠地骂了父亲一声酒鬼。
  4
  我们当地的春节,最热闹的是大年三十晚上。对于我们孩子来说,等待了一年的时间,就是等待的这个晚上。
  在白天,父亲和母亲一直忙碌在锅灶前,他们蒸了馍,蒸了包子,蒸了年糕,还在油锅里炸了一些掺着许多淀粉的肉丸子,炸了一些捏造成各种形状的面点心。到了晚上,土炕就像一个大烙锅,人躺在上面被烙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温热而略带潮气的屋子里,飘着油炸食品的香气,还有新蒸馍的甜味儿,这些气味也使我难以入睡。而母亲却不停地催促我和姐姐快些睡去,她说你们还在那里翻腾什么?睡晚了半夜起床又困的像赖皮狗儿。
  父母在年三十的晚上,总有干不完的事情,他们忙忙碌碌地准备着半夜里要用的物品。在供台上,他们摆放了两个大红蜡烛,要在后半夜村人中的晚辈来拜年时点燃起来,照亮整个屋子。在餐桌上,他们准备了几个的凉菜和几种烧酒,准备了茶水和自己油炸的点心,准备了一些劣质的糖块,款待前来拜年的男人女人和孩子。
  一切都收拾停当了,他们各自做最后一件事情。母亲把给我和姐姐早就缝制好的新衣服拿出来,摆放在我们的头顶上,等待我们半夜醒来穿在身上。新衣服缝制完的时候,我们曾经试穿了一次,之后母亲就藏了起来,不到这个时候绝不会拿出来的。父亲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了藏着的鞭炮,这些鞭炮刚买回家的时候,父亲取出几个让我试放了,就神秘地藏了起来,不到这个时候也是决不肯拿出来的。他从鞭炮中精心挑选出一个炮仗,用一根针把炮仗的引信挑开,让引信露出黑色的火药,然后,父亲把这个炮仗放在灶间的门后面竖立着,半夜起床,他首先做的事情就是燃放这个炮仗,之后去把家门打开。倘若这个炮仗的声音响亮的干脆利索,似乎就预示着新一年开门的吉利,因此父亲在挑选这个炮仗的时候,格外用心。
  乡村的拜年活动从后半夜的两点钟就开始了,每个家庭的女人留守在家里,迎接来拜年的晚辈的祝福,男人们除去很年老的、身体有病的,其他都去自己长辈的家里拜年,三岁以上的孩子大都参加了这个类似朝拜的乡村活动。
  那年月村里没有一台电视,年轻人只能聚在一起打扑克,凌晨一点钟的时候,他们就在自家的院子里开始燃放鞭炮。
  我通常是在两点多钟被母亲叫醒,这时候父亲和母亲已经准备好了午夜的年饭。按照规矩,我和姐姐穿好新衣服,走到父亲母亲面前给他们拜年,姐姐恭恭敬敬地说了爸爸好、妈妈好之后,就轮到我了,但我只叫了一声妈妈好,然后就站着不吭气,垂着头。母亲说,你还没问爸爸好呢,你怎么……傻了呀?爸爸站在我面前,愣愣地看着我,有些吃惊。母亲拽了一下我的胳膊,催促说,快问你爸爸好!我扭了扭脖子,歪头瞅着爸爸说,酒鬼!我刚说完这句话,母亲的巴掌就落在我的脸上,父亲叹息一声就从我身边走开了,对母亲说,你別招惹他了,大过年的让他哭叫呀?
  据说这个时辰是不能流泪的,这个时辰流泪了,一整年都晦气,即使家里死了人,也要暂时搁置起来,欢欢喜喜过了年,再把该哭的声音哭出来。母亲也就叹息一声,不跟我较劲了。
  挨了一巴掌,我的情绪没有受到多少影响,母亲的巴掌落得很轻。等到父亲走开了,我就跑到院子里,用一根木棍挑了长长的鞭炮燃放,但是我的鞭炮经常被左右邻居孩子们的鞭炮声淹没了。站在院子里,能听清远远近近的村庄传来的鞭炮声,那些很远的声音,听起来像锅里滚沸的稀粥,沉闷而粘稠。
  总有几个沉不住气的半大孩子,在别人还没有吃完午夜年饭的时候,就欢快而急促地拍响了房门。父亲听到拍门声,就让母亲把没有吃完的年饭端走,他小碎步跑去开门。
  门一打开,半大孩子们就乱嚷嚷地喊,伯伯好大妈好,叔叔好婶婶好,哥哥好嫂子好……父亲和母亲分不清是谁喊叫他们了,嘴里一个劲地应答着好好好,手里忙着倒酒分糖。孩子们谁都不坐下喝酒,他们从父亲手里领了一块或者两块糖块,呼啦啦地撤出屋子,像潮水一样退去,接着,我们就会听到邻居的房门被拍的砰砰响,再接下来,我们的房门又被拍响了,第二批第三批……人流一批接一批地漫过来。
  邻居的女孩子跑来和姐姐结伴,她们走后不久,父亲也便带着我出门了。临出门的时候,母亲就叮嘱我,说管住你爸爸,不能让他喝酒!
  大概有十三四年里,我一直充当着父亲喝酒的监护人。
  天空落着小雪,铺了雪的街道在黑夜里泛着白光。大街小巷上,灯火闪烁,说笑声迭起。成年人手里举着手电筒,里面的电池大都是新买的,射出了雪亮的光柱。这些光柱在人们的头顶上相互交织着,照着雪地,照着街道边的树木,照着积雪的屋顶……把夜晚照的摇摇晃晃。孩子们手里挑着红灯笼,里面蜡烛的光跳跃着,把暗红的光线映在雪地上,他们走近的雪地也就变成了暗红色。在黑的夜里,灯笼从对面走来,看不清挑着灯笼人的脸,只有一个人的轮廓在暗红的光里朦胧着。倘若从远处看,就连朦胧的人影也看不到,那些穿梭的灯笼仿佛自己长了腿,在黑暗里飘忽游动着。那景象,多少年之后在异地他乡回想起来,如在梦中。
  人在雪地上摔倒是常有的事,摔倒的人和没摔倒的人就一起嘻笑了。也有喜欢恶作剧的半大小子,藏在某黑暗处,等到一些结伴拜年的姑娘走近,突然发出几声怪叫,或者向她们眼前抛出点燃的鞭炮,就会听到姑娘们发出长长短短的尖叫,惊恐的叫声多半被她们夸张了一些,半大小子们就在姑娘们半怒半喜、带着兴奋和善意的嗔骂声中,心满意足地跑开了。
  我跟在父亲身后,穿过一条条街巷,去那些长辈家里拜年。父亲叫对方哥哥,我就叫伯伯,父亲叫叔叔伯伯的人,我就叫他们爷爷,掌握了规律之后,我就不须父亲指点了。
  事实上我是管不住父亲喝酒的,每到一户人家,主人必定热情地招呼父亲喝酒,而父亲也就喝了,不多喝,只一小酒杯。但是走过二三十户人家后,父亲的脚步就趔趔趄趄,说的话也多起来,说话的音调逐步升级。我知道父亲快要醉了,再后来,父亲给长辈拜过年,不等他端酒杯,我就拽着他朝外走。父亲的一只手被我拽着,身子歪斜,另一只手快速地从主人手里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黑暗渐渐退去,只有一些僻静的角落还残留着浅淡的夜色,街道上拜年的人稀疏起来,这时候父亲就彻底醉了,在我的搀扶中,沿着街巷趔趄地走回家。他一次次摔倒,我一次次吃力地把他拽起,走到家后,我们的新衣服上都粘满了雪和土。
  母亲照例要大骂父亲,一向寡言的父亲这时候却有说不完的话,他说你骂吧我才不怕你骂哩,我一不偷盗二不抢三不耍流氓四不反对党,你骂吧,共产党好社会主义万岁,我没犯法你能把我怎么样?
  父亲弓着腰,站在屋子中央,尽力支撑着几乎要瘫下去的身体,不停地挥动着手。我的姐姐怯怯地走到他面前,说你睡吧爸,你睡一会儿就好了。
  姐姐的羊角小辫被父亲抓住,拽着,姐姐抻长了脖子,嘴角咧扯到耳根下。
  你走开。父亲甩开了姐姐。
  爸,你睡吧。姐姐很希望父亲立即躺下睡去。
  但是被酒精燃烧着的父亲,此时不能有一刻的安静,他把姐姐朝一边甩去,凶着眼看我,故意拉出了很丑恶的面孔。
  你过来我命令你过来。父亲用手指点着我。
  我不像姐姐那样乖巧,撒腿就要逃跑,却被他抓住了后衣领,他用手掐着我的脖子,手指一紧一松的,说,你叫我爸爸,叫呀!
  母亲慌张地冲过去,试图从父亲手里把我夺下来,但是父亲的两手紧紧地箍住我的脖子,母亲就逼着我说,丰儿,快叫他一声,你不叫他能掐死你!
  我倔强地怒视着父亲,死也不吭一声。母亲只好去扳父亲的手,父亲的手松开了,却抬手对着母亲的脸打了一巴掌,说你们给我滚出去,都去死吧!
  父亲醉酒后,完全没有了他平时的文静,脾气异常暴烈,母亲在这个时候不敢与他较劲,就放声大哭了。母亲不管这个日子能不能悲痛地哭泣,她像死了娘一样悲切地哭叫,一边哭着一边喊叫我哥哥顺儿,但是她无论喊叫谁的名字,对父亲都起不了震慑作用了。父亲像一匹脱缰的野马,在屋子中央蹦跳着,练习着谁也看不懂的拳脚。
  母亲转身朝屋子外走,说你让我死我就死给你看,我死了你去找你那个梅吧。母亲说的那个梅,就是追求父亲的女同学。
  我和姐姐急忙跟着母亲一起朝屋外走,走到了院子里,母亲才突然站住,回头瞪着我和姐姐,说你们跟着干啥?回屋子看守着他!
  母亲当然不会去死的,这样的话我们听了无数次了。母亲出了家门,拐到邻居家躲藏了,把我们留在家里照料父亲。我和姐姐不敢进屋子,就站在院子里监视父亲,防止出现什么意外。父亲折腾了一个多小时,渐渐地疲软下去,躺倒在土炕上,只几分钟的时间就发出了响亮的鼾声。
  外面的大街上,穿着新衣服的孩子们聚拢在一起玩耍,那些笑声隔了几排屋顶,飞落在我家院子里。我对姐姐说,你在家里吧,我出去找找妈。姐姐知道我想出去跟孩子们玩耍,姐姐就生气地说,你走吧,你走了我告诉妈,就说你不在家里看守爸,看妈不收拾你!
  最后我还是跑了,姐姐就一个人呆在屋子里。
  等到我在外面疯了一阵回家,父亲已经醒过来,坐在土炕上愣愣地出神,眼睛有些浮肿。看到我进屋,他瞟了我一眼,仍旧把目光盯住屋子随便的一个什么地方,似乎在回忆一些往事,思绪费力地穿越着某段被堵塞了的空间。
  外面的天渐渐黑下来,屋前屋后的人家已经亮起了油灯,不断地有谁家的父母扯着嗓子喊叫他们的儿女回家了,有冷不丁地响起的几声狗叫,还有一些零星的鞭炮在远远近近炸开。这些声音在傍晚快速下垂的暮色里,显得那样急促,那样温暖。
  这时候,父亲在暗影里动了动身子,抬头看着我姐姐,疑惑地说,你妈妈呢?
  我姐姐摇头。父亲醒来的时候,姐姐就不害怕他了。
  出去找找她,该吃晚饭了。
  其实我们知道母亲在什么地方,但是母亲不准我们说。父亲让我们出去找找,我们就跑到邻居,把父亲的一些情景转告母亲。母亲说,你们就告诉他找不到我,就说我死了!
  邻居的女人也说,不要回去,在我们这儿吃完饭,在这儿睡一个晚上,吓唬吓唬他。
  我们在外面消磨一些时间才回家,说到处找不到母亲。父亲在黑暗里动了动身子,有些紧张地说,她能到哪里了?再后来,他就站起来在屋子走动,偶尔会扭头凝视窗外越来越浓的夜色。
  当然,母亲在邻居的家里,也不停地打量窗外的夜色,她坚持到别人家里吃完饭的时候,就再也不能坚持了,要起身回家做饭。她知道父亲醉酒后,把胃里的食物都吐出来了,瘪瘪的胃里却还残留着一部分酒精,这个时候最容易伤了胃。
  母亲走进家门,拉长着脸一句话不说。父亲小心地观察了母亲的脸色,然后轻声问她到哪里串门了,却听不到母亲的回答。
  屋子里一片寂静,只听到母亲在灶间烧饭的叮当声。
  这种沉寂的时间不会拖延太久,母亲就突然发出愤怒的责骂声,她说,你害死了顺儿,又想害死丰儿,你恨不得我们都死了呀。父亲很内疚的样子,小声说,怎么又扯上了顺儿,别提顺儿的事,我喝酒跟顺儿有什么关系……我也不想喝醉。
  你不想喝醉,怎么醉得像癞皮狗?!
  父亲很认真地说,到了谁家都让喝一杯,一杯一杯就多了。
  母亲瞪眼盯着父亲问,谁让你和你都喝?就不能不喝。
  不能。父亲说,人家那么热情,看得起你才让你喝,不能不喝。
  之后,无论母亲再骂什么,父亲就不吱声了,他走到灶间,尽量找一些能做的事情做。
  父亲又恢复他的样子,一切也就平静下来了。
  5
  乡下的孩子都期盼着过春节,只有过春节才能穿新衣,才能吃一顿大肉。我却是一个例外,从七岁那年,我就害怕过春节了。
  我七岁那年之后,每年的大年初一,几乎成了父亲法定的醉酒日,母亲也在这一天要大哭大闹一场,而我和姐姐就要在恐惧里度过艰难的一天。
  快乐只属于别的孩子,我没有。我们家里鸡飞狗跳的景象,倒是给那些喜气洋洋的孩子们,又增添了些许快乐,他们常常追随在醉酒的父亲身后,快乐地嬉闹着,最后拥挤进我们家的院子里,听父亲的醉话,听母亲拖着唱腔的哭泣。
  我是没有办法把孩子们赶出院子,这个时候我们家的院子似乎已经不属于我们的了,它成了大家娱乐的场所,随便的什么人都可以进进出出的,他们甚至走进我们屋子里喝水,或者东瞅瞅西看看的。
  看着这一切,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恐惧。
  当然,在父亲醉酒之外,还有让我更恐惧的事情,那就是请人吃饭,被请的人主要是生产队长,还有生产队里的会计,他们控制着我们家里的粮食。我们家里过年预备的最好的鱼肉,都跑到这些人肚子里了。
  那是一个靠挣工分吃饭的年代。我们家里只有母亲去生产队里劳动,母亲的工分只能挣出她自己的口粮,按照规定,父亲每年要向生产队上交一百多元钱,给我和姐姐买口粮。那时父亲已经吃皇粮了,每月有二十四块钱的工资,扣去他自己每月要交的八元钱生活费,剩下的这些钱仅能维持我们家庭的基本消费。
  不给生产队交钱,他们随时都可以停发我们的口粮。那一年麦收后,生产队在打麦场上分麦子,母亲对我说,你去看看,先排着队去。后来我才明白,其实母亲只是为了躲避一些尴尬的场面,就把我派出去了,家里的这种尴尬的事情,大都有我去支撑着。在母亲眼里,我是个男孩子,受人嘲笑几句,或者给一些冷脸,没有多少难堪的。但是母亲错了,母亲不知道我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不知道别人的那些冷讽热嘲给我的成长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障碍,如果她明白,她肯定不会把我推出去的。
  我拎着一条口袋,随着熙攘的人流去了打麦场。六月末的太阳光明晃晃地照着脱了壳的麦粒,照着山一样堆起来的麦秸草,照着男男女女黑黝黝的脸膛。
  男男女女们都在一架大磅秤前排起了长队,略显疲惫的脸上挂着庄严的神色,目光投向了生产队长。麦场的边缘处,有几头牛卧着,尾巴不停地卷曲在身上轰赶着苍蝇,阳光闹哄哄地围在牛们身边,把牛们晒得困倦懒散。
  不知谁家的狗跑进了麦场,跟在几个绕着打麦场疯跑疯叫的孩子身后,欢欢地跃动身子,竟从麦堆边跑过去。看麦场的瘸子爷就对着那条狗猛吼一声,一瘸一拐地把狗赶出了场地。
  队长披着一件白色褂子,围着金灿灿的麦堆转悠着,会计已经把算盘放在了磅秤的横梁上,但是队长还绕着麦堆思量着。今年天旱,麦子减了收成,队长的脸色有些阴暗,长长的一队男女很关切地盯住他的脸色,仿佛要从上面读出一些文字。
  队长把手插进了麦堆里搅动几下,麦堆表层的一些麦子像山体滑坡似地滑下来。队长搅动麦堆的时候,麦堆散发出新麦的清香,由于太阳的烘烤,麦子的清香中夹杂着温热的潮气,弥漫了整个打麦场。队长的手从麦堆里拔出来,将手里捏着的几粒麦子,放在嘴里咀嚼着,片刻就有白色的液汁从他的嘴角溢出。
  队长终于看着会计说,每人六十斤吧。
  会计立即把算盘拿起来,习惯地摇动几下,算盘珠子在寂静的阳光里发出清脆的撞击声。这种声音把磅秤前面的长队搅乱了,队伍里的男女开始推推搡搡的,都抻了脖子朝会计看去。
  很多年以后,我听到算盘珠子的声音,仍禁不住心头一颤一颤的。
  队伍朝前挪动,我前面一个女人硕大的臀,挡住我的视线,看不到前面热热闹闹的情形。我不安分地朝前探着身子,大概碰到了女人硕大的臀,那女人扭回头挖了我一眼。
  前面的长队缓慢地移动,一节一节地缩短着,我终于站到了排头,把自己的口袋放到了磅秤上。这时候,会计抬头看了队长一眼,队长就拉长着脸走过来,我看到他走路的样子,心里虚虚的,不等我反应过来,他飞起一脚,把我放在磅秤上的口袋踢飞了。
  队长说,不交钱,吃屎吧!
  会计又低下了头说,下一个。
  后面的人快速地挤上来,粗手粗脚地把我拨拉到一边。
  我拎起踢飞的口袋站在队伍外,傻了似地看着金灿灿的麦堆,在会计的算盘珠子噼啪声中,一节节地缩矮。分到了麦子的男人女人们,把鼓鼓的口袋绑到独轮车子上,各自回家,打麦场上的人终于走光了。
  太阳下空旷的打麦场上,只有我和我的影子,还有空气里留下的麦香。我的腿像生了根一样扎在那里,嗅着甜润的麦香,似乎永远不想动弹了。
  看守麦场的瘸子爷用扫帚清理着麦场,清理到我身边的时候,抬眼看着我说,回去吧,该吃晌饭了。
  我用力拔了一下自己的腿,沿着路边慢慢地走回家。晌午的阳光那么热烈,而我的心却是凄凉的。
  快到家的时候,我突然放声大哭起来……
  6
  过春节的时候,我们家就必须请队长吃饭了,当然别人家里也要请。队长是生产队的领袖,他可以指派队员去做一切农活,脏的臭的苦的累的,他让谁去干谁就要去。他还可以对队员所做的农活挑三拣四,可以依据干活质量的高低,扣除或者奖励队员一个两个的工分。那时候的壮劳力每天只能挣十个工分,到了年底一个工分可以领取八分钱,八分钱可以买一斤盐巴,可以买一个半鸡蛋,可以买一两半猪肉……。
  队员们把队长看得比自己的爷爷还重要,过春节购买的精品食物可以不给爷爷吃,却一定要请队长来品尝。
  大多数人家都赶在过春节时请队长,只有过春节时家里的食物最丰富。乡下人那年月没有冰箱冰柜可以储藏副食品,春节过后不久就开春了,天气转暖,拖不过正月十五,副食品就开始散发出异味,总不能把有异味的食物让队长品尝吧?于是过了正月初一,家家户户都要抢先请队长吃饭,要提前预定提前排队。
  请队长就成了一种脸面,一种对抗性很强的竞争。
  不用问,请队长这种冷脸去蹭热屁股的事,还得我去干。从初二开始,每天早晨母亲都把我从被窝揪出来,去队长家里排队。按照现在的观点,队长也不容易,那些日子每天都被酒精浸泡着,只有早晨刚醒来的时候,能清醒一会儿。为了满足许多家庭的需要,队长不得不从早饭开始就去应付酒场,也挺累的。
  这年初四的早晨,队长家的街门紧闭着,天色已经亮了,街面上有三两个人缩了身子匆忙地走过,脚步声在没有杂质的清新空气里传得很快很远。我开始敲击队长家的街门,咚咚的声音使我感到莫名地恐惧,敲一敲停一停,没有动静就擦一把鼻子上冷出的清涕,壮着胆子再敲。
  听到院子里的房门开了,我急忙停止了敲击。屋子里走出队长的婆娘,身上披着一件棉衣,扯着嗓子气冲冲地说,谁呀?敲敲敲,烦死人了!
  我说,是我呀大妈。
  谁呀?!这么早敲个屁!
  我说,我是丰儿,请队长伯吃饭哩。
  队长的婆娘开了街门,并不理会我,转身忙着打开了鸡窝,闷了一夜的鸡叽叽咕咕叫着,连飞带跑冲出来。圈里的猪听到了动静,也爬起来哼叫着,把两条前蹄搭在圈墙上,仰了头看队长的婆娘。
  屋子里,队长隔了窗说,今早儿在老六家吃饭。
  我急忙追问,那么晌午呢?
  晌午饭在二眼家。
  我停顿了一下,提醒队长说,不是我爸前两天就跟你说好了,今早晨轮到我家了……
  说好了顶个屁用,说好了的人多着哩!
  队长似乎又睡去了,我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看着队长的婆娘喂完了鸡和猪。队长婆娘这才瞟我一眼,说你走吧你等着也是白等。她把我轻轻地推出院子,然后关上了街门,我就推着门,带着哭腔央求她说,大妈你让队长到我们家、到我家吃饭吧。
  她已经转身进屋子了,边走边气呼呼地说,他爱去哪儿喝就去哪儿喝,早喝死了利索!她的声音很高,一半是说给我听的,一半是说给屋子里的队长听的。其实她也很讨厌队长天天烂醉的样子,为了队长的醉酒,她没少和队长大吵大闹。
  队长显然听到了婆娘的话,咕噜了一句,就起床出了屋子,奔厕所去了。我赶紧凑到厕所外等候着,这时候老六从外面走进了院子,看到厕所里队长露出的半个头,也站在厕所外面等候,侧眼看了看我,明白我也是来请队长吃饭的,就故意对着厕所里的队长说,该走了,刚起床呀?
  我朝老六走了两步,说,六叔,把队长让给我家吧,我家请了队长几天了,说好今早上去的。
  老六朝我翻了几个白眼,不等他说话,队长从厕所走出来,他上前拽了队长的胳膊就走。队长说,我还没洗脸,我抹两把脸再走。老六始终不松手,说洗脸干什么你的脸上也不脏,要洗到我家洗去。
  队长说,好,到你家让你老婆给我洗。
  队长跟着老六走了,我只能赶快回家向母亲报告,让她停止烧菜烧饭。按照母亲的吩咐,我请了队长还要去请会计,还要去请本家族的几个叔叔伯伯。但是队长是我们请的关键人物,队长没有请到,其他的人也不用去请了,我们家里的那点精品食物不能分流,必须集中火力把所有要请的人一网打尽。
  母亲已经把一些精品食物摆在了案板上,等待我的消息,她看了我脸上的神色,就知道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她还是瞪着眼睛看着我,等待我说点儿什么。
  我站在她面前低着头,像做错了事情似地满脸愧疚,一声不吭。母亲突然抓住我的胳膊,对着我的屁股就打,说你哑巴了你怎么不说话?你除去吃饭还能干啥,去了这么长时候干什么啦?你这个笨货,你就不能拖着他就走!
  母亲一下又一下地打我,她越打越生气,越打越想打。母亲刚把我按倒打了一下,我就慌张地哭叫起来,这种哭叫并不是因为疼痛,而是恐惧,等到母亲甩开膀子打我时,我心里反而踏实了,虽也哭着,但哭声里明显淡去了惊恐。我知道母亲也就是打我一顿了,像过去一样打完了就完了,并没有新的花样。疼痛倒没有什么,这种疼痛我已经体验了无数次,我直到自己最后总能顶住的。
  父亲说,行了,你打他有什么用,他哭得天昏地暗能把队长哭来?
  母亲停住手喘息着说,那你说咋弄?那些肉我洒过盐巴,还闻着有臭味了,你说咋弄!
  母亲气冲冲地看着父亲,那样子似乎要把父亲按倒一起打了。
  父亲说,明天再说,再追追队长。
  母亲白了父亲一眼,把脚下的一个小板凳一脚踢翻了,父亲被母亲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浑身打了个激灵,小心翼翼地把目光投向母亲,暗暗地观察她的脸色,然后帮着母亲收拾那些准备下锅的精品食物,把它们放回了原处保存起来。
  7
  那年到了初十,我们仍没有把队长追到家里,屋子里开始散发出鱼肉的臭味了。
  母亲又辱骂父亲,骂父亲是个窝囊蛋,骂父亲没肝没肺只有一肚子屎。父亲沉默了半天,从木柜里拿出半瓶子烧酒,仰着脖子咕噜噜喝完,傻了似地呆坐着,脸色渐渐地红润起来。
  母亲看到父亲喝酒,辱骂得更凶了,说你这个酒鬼,你谁也别请了,把酒都留着自己喝吧,喝死算啦。
  父亲喷出一口酒气,摇晃着身子站起来,拎着酒瓶出了屋子。
  走出院子的父亲,呵呵笑起来,身子摇摆着。母亲对我说,去跟着他,他要到哪里呀,他死了才好!
  我跟在父亲身后上了街,一些孩子看到父亲拎着酒瓶,知道又有热闹看了,立即跟在我们后面,一起朝队长家去了。
  正在门前的街道边跟人说话的队长,看到父亲晃着身子走过来,他就说,校长你又喝醉了?不能喝就别喝,你那酒量也能喝酒?队长不知道父亲是奔他去的,他还想嘲笑父亲几句。
  父亲在队长面前站住了,举了举手里的空酒瓶说,骡子,我来告诉你,中午到我家里吃饭,听到了吗?你敢不去,我砸烂你的骡子头!
  没有多少人敢这样提着队长的绰号叫的,但是父亲就这么叫了,而且用空酒瓶指点着队长的头。如果在平时,队长准会像骡子似地跳起来,现在却微笑着看父亲,说你喝成这个样子,晌午还能陪我喝吗?能陪我就去。
  父亲看着队长,目光威严地说,喝,谁喝熊了是孙子,我走了,你自己去,我才不来叫你了呢!
  周围的人嘻笑起来,父亲对着他们抡了抡胳膊,似乎很不理解地问,你们笑什麽?他敢不去吗?喔唷,你们笑什麽?
  队长不说去也不说不去,也咧着嘴笑。父亲不再理睬他,转身又去了会计家里。
  转了一圈后,父亲趔趄着身子回了家,很牛乎地对母亲说,快准备吧,中午都来吃饭。父亲说完,就喝了半碗醋,躺倒在土炕上,嘴里说,哼,狗儿子们,跟我较量呀,你们也不照照镜子,看看你们长了几个头,你们是铜头铁臂呀?不怕我砸烂你们的狗头?喝,谁喝熊了是孙子……父亲的声音有高到低,渐渐地被呼噜声代替了。
  后来我才知道,父亲这个时候睡觉是养精蓄锐,为了中午跟队长他们喝酒,他把中午的喝酒当成了跟队长之间一种力的较量。
  母亲看着躺下的父亲,有些疑惑,担心他说的醉话,于是就问我,队长真的来吗?
  我也像父亲那样很牛乎地说,骡子不来就砸烂他的头!
  母亲说,咿哟,你们都能耐了,好,我准备菜了,队长他们不来,我砸烂你们的头。
  正如父亲说的一样,那天中午队长和会计很自觉地走来了,这时候父亲已经醒来。母亲看到队长进了院子,急忙对正在灶间烧火的姐姐说,快站起来,别挡了伯伯叔叔的路。姐姐就慌忙用手把灶间的茅草朝一边抹去,给队长和会计他们的脚下摸出一条平坦的路,然后缩紧身子站到一边,队长从姐姐面前走过的时候,随手揪了一下她的羊角辫子。
  队长拍了母亲的肩说,别做那么多菜,两个就行了。
  母亲说,大兄弟你里面坐,我做几个菜你吃几个,家里穷,也没有好做的做给你吃。
  队长就又顺藤摸瓜,随手捏了一把母亲的臀部。
  父亲早已把酒摆上了餐桌,餐桌上摆放了六个凉菜,队长他们六七个人跳上了土炕坐好,父亲就开始斟酒。最初,几个人都显得很文雅,都说自己这些日子已经喝烂了肠子,都把自己的酒杯子攥在手里表示不喝烧酒了。父亲就去他们手里把一个个酒杯抠出来,斟满了酒。
  三杯酒过后,情景就不同了,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有了闪亮的光,脸色也红润起来,说话的声音一个比一个高了,相互之间为了一滴酒开始纠缠不休。
  父亲看到队长酒杯里的酒欠了几毫米,就说,倒满、倒满,浅茶满酒,这是规矩。
  队长说,操,就这点儿你也计较,来,咱俩喝三杯,你敢吗?
  父亲说,你能唬住我?嘁!三杯就三杯。
  喝完三杯酒后,父亲喊母亲过去给队长他们敬酒,队长死活不喝,说你让你老婆喝我就喝,你老婆不喝我们怎么喝?
  父亲说,我代喝行吧?我代喝。
  队长痛快地喝了,会计痛快地喝了,其他人依次喝下去。别人喝一杯,父亲也喝一杯,喝了一圈后,父亲抓酒杯的手有些摇摆了,队长就笑,说行了行了,就你这酒量还跟我较量哩。
  母亲担心父亲喝醉,站在旁边提醒父亲,说你让队长他们多喝点儿,你就少喝两杯吧。父亲很气愤地瞪了母亲一眼,让母亲忙她的去,母亲慌慌地退去了。母亲退下后,父亲咕噜了一句,说,我就讨厌男人喝酒的时候,女人在一边像乌鸦一样叫,本来喝不醉也让她们乌鸦醉了。
  队长开始嚼一根鱼刺,不知为什么他就喜欢嚼鱼刺,所有人都把鱼刺剔出来留给了他。他听了父亲的话急忙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这时候所有人都喝得微醉了,父亲提出了口粮的问题,队长把一嘴的鱼刺咽下去,像被鱼刺噎着了嗓子,脖子半天静止不动,父亲的眼神里就流露出一丝慌张。
  队长呼出一口气,似乎缓过了劲儿,犹豫着说,口粮吗?按说你们几年一直没有交一分钱……不过也不能饿着肚子吧?是不是会计?
  会计点头说,队长你说了算,你说怎么给就怎么给。
  父亲不等队长说话,急忙抢着说,我可没有钱给你们,还得欠帐。
  会计说,还转往来帐吧。
  所谓转往来帐,就是把今年欠的口粮钱,转到去年的帐上累计起来,以后有了钱再还。父亲那时候只知道年年累计,已经累计了五六百元了,当时村里劳动力最多的家庭,一年只能挣到二百元左右,我们家的这笔欠债算是很大了,父亲自己也不清楚哪年哪月能还清欠款。父亲有父亲的主意,先吃饱了肚子再说,以后怎么办那是以后的事情。
  一九八三年我们村实行了责任田,生产队解散,清理欠款的时候,我们家欠了一千五百多元,许多人都替我们捏着一把汗。但是谁也没有想到,父亲和母亲伺弄的责任田,当年收入了一千多元,赶巧父亲的工资也增加到每月一百多元,于是父亲一年就把十几年的欠款全部还清了。
  应该说,父亲当时很英明,他就像争取最惠国待遇那样,向队长会计争取到转往来帐的待遇,使我们家庭度过了最困难的日子。当然,父亲为此也付出了一些自尊。
  会计答应转往来帐之后,父亲心里又可以踏实一年了,于是他兴奋地端起酒杯又要跟队长和会计喝酒,而队长和会计坚决不喝了。队长给父亲戴了个高帽,说我不跟你喝,谁不知道你喝两瓶就都不醉?我熊了,我不喝了。
  父亲就笑了,说你承认你熊了就好,这次就饶了你。
  送走了队长和会计,父亲就开始呕吐,并不停地叫骂着,大多是骂队长和会计的,那口气完全是一个胜利者。母亲担心父亲的叫骂声传到外面,她就想让父亲赶快躺下睡去,把父亲推倒在土炕上,但是父亲正处在兴奋期,他不喊得筋疲力尽不会倒下的。
  像往常一样,父亲醒酒后,又被母亲臭骂一顿,而父亲也仍沉默着。母亲说,每次喝每次醉,你就不能少喝?人家队长他们都不喝了,你还在逞能,还要喝,真是狗改不了吃屎的本性!
  等到母亲骂完了,父亲才说了一句话:我不喝醉咋说出口粮的事?
  母亲说,怎么不能?喝不醉就不能说了?嗯?
  父亲叹息一声,又叹息一声,垂下了头。
  8
  我上一年级的时候,队长的儿子小宝也上一年级,小宝和队长一样成了我们班里的领袖,他可以随便指派我们替他做值日生。
  那年夏天,教室门前放了一口比我还高的大水缸,值日生的主要任务就是上学后把水缸注满水,我们用这些水洗脸洗手,洒在教室里降温。
  这天,轮到小宝做值日生,上学后他就斜着眼对我说,你去提水去,把水缸提满。
  队长一脚踢飞我的口粮袋子的事,我一直记恨在心里,见了小宝牛乎乎的样子,就想收拾他一顿。现在小宝指手划脚命令我,我当然不会理睬他,白了他一眼转身走开。小宝的脸就涨红了,似乎受了很大的侮辱。
  小宝说,好呀,你敢不去,你等着我收拾你。
  我说,我等着你娘!
  小宝瞅了瞅我,知道他的拳头不比我的大,就没吱声,又指派别的同学去提水了。
  到了课间休息的时候,同学们都围着水缸喝水。小宝已经纠集了几个同学,站到我面前看着我喝水,说你不要喝多了,喝多就成了小酒鬼了。周围的几个同学立即哄笑起来,显然他们在侮辱我的父亲,于是我放下喝水的大铁勺子说,喝的再多也不如骡子能喝。
  就在我要离开水缸的时候,小宝对身边的几个男生使个眼色,说我们把小酒鬼抬进水缸里,让他喝个饱吧。他刚说完,几个男生就呼啦地围住我,有抓我胳膊的,有抓腿的,还有人拽着我的小鸡鸡。他们把我抬起来,朝大水缸里丢去,并不停地把我抬起的头一次次摁进水里,等到老师赶过来打捞我时,我的肚子已经装满了水。
  两个老师倒提了我的腿,折腾了半天才把我肚子里的水倒出来。我站起来后,看到小宝正在一边嘻笑,就快速抓起地上的石头,老师和小宝都还没有反应过来,我已经把石头砸在小宝头上。
  小宝急忙捂住头说,好呀你敢用石头砸我,你要是把我的头砸……
  小宝的话没说完,就看到自己摸了一把头的手血淋淋的,他就“哇”地一声哭了,撒腿朝家里跑,边跑边像杀猪一样嚎叫着。他是被他手上的血吓哭的。
  一个老师当即用手指戳了我的脑门一下说,你想砸死他呀?你真能惹事生非!
  老师正在批评着我,队长的婆娘屁股上像着了火似地跑到学校,随后队长也快步赶来。我站在老师面前没有跑开,我想有老师在她不敢把我怎么样,老师也是这样想的,所以老师也没有让我跑开,还准备去给队长的婆娘做一下思想工作。但是不等老师说话,队长的婆娘就从老师面前把我抓过去,对着我的屁股就踢。
  我母亲听说我和小宝打架,队长的婆娘跑到学校了,我母亲就觉得要出事,也撒腿跑来了,正好看到队长的婆娘踢我的屁股,母亲就冲向队长的婆娘,于是谁也看不清两个女人的脸了,她们的脸都被披散的头发遮挡住。女人们打架就喜欢抓头发抓脸。
  老师一看事情不妙,撒腿去找小学校长了。
  队长起初站在一边看着,后来发现自己的婆娘处于下风,眼看就要被我母亲摁倒了,队长就伸出一只手,抓住母亲的头发用力一拽,母亲就栽倒在地上,随即,队长的婆娘骑在母亲身上,又打又咬的。
  小学校长赶来的时候,母亲有许多头发掉在了地上,我已经吓得连蹦带跳地哭喊起来。
  母亲也在哭,母亲的哭声是那样粗那样悲,我从来没有听到她这样哭泣,心里非常恐惧,这些哭声从此牢牢地嵌进我的记忆。
  星期六的傍晚,父亲回来了,他一眼就看到了母亲脸上的血痕,吃惊地说,怎么……怎么了?跟谁打架了?
  母亲死死闭着嘴不说,父亲有些急了,说你说呀你到底怎么了?!
  这时候,母亲死死咬着的嘴唇突然松开了,嘴唇一松开,呜呜地哭泣声就像开了闸的洪水,呼啸而出。她边哭边给父亲讲述着事情的经过,声泪俱下。
  父亲默默听着,听完后说了一句话,是这样呀。
  父亲拿出酒来,又对着酒瓶喝了半瓶酒,然后拎起菜刀朝外走。母亲有些慌了,说你要干啥你回来。父亲根本不理会母亲,步子迈得很大,那样子要去把队长砍了。
  我突然兴奋起来,父亲喝了酒不怕母亲也不怕队长,什么都不怕,他能把队长砍了才好呢。我就跟在父亲身后走到了大街上,走得很气势,全不像过去跟在醉酒的父亲身后那种惶恐的样子。
  立即有许多人跟在我和父亲身后,热热闹闹地走。
  队长家的大门紧闭着,父亲就在门外叫骂,骂得很专业。我在父亲叫骂的时候,从地上抓起石子抛向队长的大门,但是队长的门一直紧闭着。
  父亲说,有种的你出来呀,你出来我劈成你两半!
  父亲说,我日你骡子的祖宗,你一个大男人去打女人,算什么本事,有种的出来跟我拼呀——咋不敢吱声了!
  看热闹的人开始喊叫了,也趁机朝队长的院子抛石子。看热闹的人希望热闹越大越好,希望看到父亲收拾队长一顿,他们就火上浇油,不停地抛着石子。
  就在这时,队长家的大门咚地一声打开了,队长和婆娘一起站在门口看着父亲。婆娘手里抄着铁锹说,你要砍过来砍呀,你要不砍你就是我生的!
  父亲愣住了,愣了片刻才气势汹汹地朝前大步走,看热闹的人一下子静下来,不知道父亲拿着菜刀,怎么去砍抄着铁锹的队长婆娘。父亲走了几步停下来,用菜刀指着队长婆娘说,你以为我不敢呀,我是不跟你这种娘们动手。
  队长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地说,那你砍我呀,你不砍我就日你老婆去!
  父亲跳起来骂,骡子,日你祖宗的,咱们走着瞧,我今天就是要告诉你,咱们走着瞧!
  说完这句话,父亲似乎就完成了任务,转身走回家,看热闹的人哄然大笑,追在父亲后面,说你别走呀,人家还等着你砍哩。
  我跟在父亲后面仓惶而羞愧地走回家,眼睛里流出了泪水。
  走到家门口,父亲拎着菜刀站住了,呼哧呼哧地喘着,嘴里喷出浓烈的酒气,看着家门前一排梧桐树。这排梧桐树是我们两年前栽下的,还没有碗口粗,父亲突然举着菜刀朝自己的这些梧桐树砍去。
  父亲砍树,一棵树倒下了。
  父亲在砍树,又一棵树倒下了!
  父亲仍在砍树,又有一棵树倒下了……
  最后倒下的是父亲,他抱住一棵倒下的树呜呜哭起来。
  9
  我看不起父亲就是自然的事情了。
  经常看到别人的父亲把孩子扛在肩上,或去河里逮鱼,或去山里捉鸟,那情景真让我羡慕。那些孩子的父亲无论胖的瘦的,似乎都很有力气,走起路来一拱一拱的,带着一些弹跳的架势。他们经常为了自己的孩子,同别的男人叫骂厮杀,有时他们也被对方打得头破血流,但是他们一定让对方的什么地方流了血,尽管他们流的血可能多于对方几倍,但是他们依然豪迈地拉起自己孩子的手说,走,咱们回家,再有人敢欺负你,我拧掉他的头当球踢!
  在孩子们当中,我就成了一个最胆小的,总是耗子似地躲闪着每一个孩子对我的攻击,即使受了一些委屈,也从来不敢跟别人理论。我唯一的办法,就是远远地躲着他们,独往独来地打发着自己的少年时光。
  于是,我对父亲的态度就异常冷漠和粗暴。
  那年秋天,父亲半夜里突然胃疼,疼得在土炕上翻来滚去的,母亲一边照料父亲,一边对我说,快去叫你庆叔!庆叔是村里的医生,离我们家也就几排房子远。
  母亲说完后发现我坐在那里没动身子,就瞪着眼又喊,你磨蹭啥?没看到你爸疼得要死?
  我斜了父亲一眼说,疼死才好哩!
  父亲听到我的话,弓腰卧着,抬头狠狠地挖了我一眼。母亲一巴掌打到我嘴上,说你这个畜生,没有你爸你们还不早饿死了?你不去,我打死你!我捂着被打疼的脸,倔强地坐在那里不动,父亲就咧着嘴说,你看看你看看,你把孩子教育成什么样子,我在这个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了!
  听了父亲的话,母亲很恼怒,抓住我就打。我极力挣脱了母亲的手,撒腿朝外面跑,听到母亲在后面骂,说你跑吧,你跑了永远别想再回来!
  大概后来是姐姐去把庆叔叫到家里,给父亲看了病吃了药,父亲才渐渐平息下来。这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父亲和母亲才想起了跑走的我,心里开始不踏实了,两个人就出去寻找。他们估计我跑不远,最初在家门口寻找,却没有见到影子,母亲就焦急地喊叫我的名字,结果把几个邻居都喊醒了。
  一个邻居听说我因为挨了打逃跑了,就责怪母亲为什么当时不把我追回去,说某某村的一个小孩子被父母打跑后,耍了小孩子脾气,跳井自杀了。
  邻居这么一说,母亲更慌了,几乎要哭出来。邻居们也就帮着四处寻找我,寻找的范围越来越大,后来就跑到了村外的水塘和机井里寻找。
  后半夜,天上已经没有月亮了,我就坐在村外的一个池塘边,呆看着在黑暗里泛着白光的水面。池塘边的青蛙叫叫停停,叫的时候声音轰轰烈烈,停的时候声音嘎然而止,从大动到大静,也就三两分钟一个循环。声音嘎然而止时,四周静得出奇,我能听到草丛里最细小的昆虫的呼吸声,听到潮湿的泥土喘息的声音,以及远处村庄的狗叫猫叫……后半夜的天,透出几分凉意,我感到浑身冰冷着,只有屁股下面坐着的那片潮湿的泥土,一直温暖着,这片泥土是通过我的屁股,吸收了我全身的热量。
  失去热量的我,全身僵硬着,没有一丝站起来的力气了。
  那些喊叫我的声音,就在远处一声长一声短地响着,但是那似乎与我没有多少关系,寻找我是属于他们的事情,而我更愿意寂寞地坐下去。
  终于,一束手电筒的光芒从我眼前扫过,立即有杂乱的脚步声奔过来。母亲生气地说,你在这儿干啥?回家去!她的声音虽然气愤着,但明显带有一些怜爱和叹息。邻居的一个男人责怪母亲,说好了好了,找到就好,啥话也别说了。
  我被邻居的男人抱回了家,父亲和母亲什么话也没有说,伺弄我躺下睡觉。我一觉睡到天亮,醒来的时候,听到父亲和母亲小声说着话,是关于我的话题。母亲说,我慢慢收拾这个小东西,非把他的歪歪毛病改过来不可,他现在连叫都不叫你一声了,这样下去还了得!
  父亲说,不叫就不叫吧,你別惹弄他,这孩子的性格有些怪怪的,別弄出什么事来。
  母亲叹息一声说,或许长大就好了,你说他怎么能是这个样子呢?
  父亲又沉默了。
  10
  大概在学校里,父亲也总是沉默着,也有许多烦心的事,据说也经常喝醉,留下了一些值得传扬的笑谈。后来这些笑谈经常传到母亲的耳朵里,母亲辱骂父亲一顿之后,别的似乎也没有什么招数。
  父亲在学校里究竟有什么烦心事,我并不知道,那时候的学校不太正规,学生和家长都不怎么在乎老师。我在小学里读书,已经把我们的老师批斗几次了,父亲在他的学校里肯定也挨批斗。
  我只知道有一次,父亲醉酒是为了一个女学生。十四岁的女学生个子已经很高了,长得水灵,学习又很好,老师们都挺喜欢她的。
  这个女学生,后来就被公社分管教育的副书记盯上了。副书记的名声不好,曾经把某学校的一个女生搞大了肚子,害的女生退学了。
  副书记盯上了父亲学校的女学生后,就经常到父亲学校检查工作,住上三五天。副书记下来检查工作的时候,喜欢找同学谈心,说要通过跟学生谈心,了解学校老师的教学和管理水平。父亲和老师们都很紧张,却有没有办法,副书记分管教育,有权让老师卷了铺盖走人,那时候的老师又多半是民办教师,与临时工没有什么两样。
  一天,副书记找了那个女学生谈心,在屋子里谈了一个下午,快到放学的时候,仍不见女学生出来。女学生的班主任焦急地在外面踱步,最后满脸忧愁地去找我父亲,说出了自己的顾虑。父亲心里太明亮了,但是他无权去干涉副书记的工作。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想出了主意,他用力拍了自己的大腿一下,叹息说,倒不如让学生退学算了,这书她是不能读了。
  班主任说,怎么让她退学呢?是书记纠缠她,又不是她的错误?
  父亲白了班主任一眼,说你就死心眼,就不能找点儿别的错误?要找错误还不很多呀。班主任承认学生确实没有什么错误,一切表现都让人满意,你总不能凭空捏造一个错误,委屈她吧?父亲冷笑了,说你觉得委屈她好,还是让她被糟蹋了好呢?
  班主任低下头不说话了,他沉默了半天,转身离开了父亲。
  第二天上午,女学生班里的一个男生向班主任报告,说自己才买了几天的一支钢笔丢了。男生说上节课他还用的,下课的时候放进了书桌下面,课间休息的时候就被谁偷走了。班主任站在讲台上,问下面的学生谁见到男生的钢笔了,却没有人吱声,班主任生气地说,你们都站起来,我挨个桌子检查!
  检查到女学生课桌下面的书包时,班主任就从里面查出了男生的钢笔,学生们立即把惊异和愤怒的目光投向了她。
  女学生吃惊地看着班主任说,老师,我不知道钢笔怎么跑到我书包里了……
  班主任冷着脸说,是呀,我也不知道钢笔怎么跑到你书包里了,钢笔又没有长腿。
  女学生委屈地说,老师我没拿,我真的没拿。
  班主任说,不是拿,是偷!
  女学生哭了。
  下课的时候,副书记在办公室跟老师们聊天,班主任走进去气呼呼地向父亲报告女学生偷钢笔的事情。父亲似乎很吃惊,说是吗?这学生平时看起来挺老实的?
  副书记也急忙说,是呀我看着她很老实。
  旁边的老师们都很气愤,说有些学生就是这样,看起来挺老实,就是不干老实事情。老师们还说,班级里经常丢这丢那的,一些家长多次向我们提出批评,这种风气一定要刹住。再后来,有的老师就说,干脆开除了她,杀一儆百!
  父亲看了看副书记,说这件事情性质严重,究竟怎么处理,要开会研究,你说是不是书记?副书记点头,说这种关系到学生命运的事情,一定要慎重,要经过研究再定。
  那时候学生们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钢笔,这还不重要,重要的是那时候的口号,是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修正主义的苗,女学生品质恶劣,学习再好也不能保留。因此,在开会研究的时候,老师们都主张开除女学生。
  副书记很不高兴,会后找父亲谈话,几乎用命令的口气说,我建议这样的学生,再留校考察一下。父亲不答应,副书记就和父亲争吵起来,许多老师都在门外听,都觉得此事很棘手了。
  星期六的中午,父亲吃饭的时候独自喝了很多酒,已经醉的站不住时,他突然对教导主任喊道,现在集合全体学生开大会,我要讲话!
  哨声响过之后,学生们集合完毕,老师们都正规地站在队伍前面,一脸的庄严。副书记知道学生为什么集合,他气乎乎地站在队伍前面说,我倒要看看你们想干什麽!
  队伍集合了半天,父亲才从屋子走出来,有两个老师架着他的胳膊,他的腿几乎是被老师拖着走的。父亲站到了队伍前面,瞥了一眼副书记,用力把搀扶他的两个老师推开,说你们都走开,我要讲话!
  副书记仍旧站在队伍前面,父亲就说,书记你先到一边,我要讲话,讲完了你再做指示。父亲说话时,满脸的愤怒,副书记不知道父亲还会有什么过激行动,只好朝一边退了退。
  父亲摇摇晃晃地站着,宣布了开除女学生的决定,话语简单却透出一种威严。父亲宣布完决定后,就一个趔趄摔倒了,样子很难看,如果是往常,老师们一定要嘻笑的,但是今天他们却都恨严肃,几个老师同时跑上前扶起父亲。
  大会结束后,副书记怒视着父亲,说瞧你这个样子,还是个校长哩,我看连当教师的资格都没有。父亲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副书记说,你知道吧,狂叫的狗不咬人,我可是不愿叫唤的狗,我咬人是往死里咬,你信不信?父亲把一口酒气喷到副书记脸上。
  当天下午,那个女学生哭着离开学校的时候,父亲跟她说了几句话,他说,别哭了回家吧,多读几天书也没有什么用,你现在还小,长大就知道了。
  女学生说,我真的没偷……校长,长大了我也不会承认我偷的。
  父亲说,长大了再说,先长大吧。
  女同学走后,父亲也要骑着自行车回家过星期天,老师们见他醉成这个样子,都担心路上出了事情,把他的自行车藏起来,说要走就步行回去。父亲有些急了,样子要杀人,老师们无奈,只好把自行车给了他,要派了一个老师护送他回去,他却坚决不同意。
  父亲说,你们把我扶上车。
  几个老师们就一齐动手,把父亲扶上了自行车,父亲就骑着自行车,沿着崎岖的山路回家了。父亲就是这么怪,无论他醉成什么样子,只要把他扶上车,他就能骑着走,虽然看起来东倒西歪的,却总能掌握了平衡,绝不会摔倒,远比他步行走路清醒。
  父亲回家后才是半下午,母亲看到他喝醉了,像往常一样骂他,刚骂了几句,父亲就愤怒地把母亲按倒在地上说,我操你妈!
  母亲感觉到父亲要做什么了,她急忙对我说,滚,这儿没有你们的事!
  母亲说完就把里屋的门闩上,之后就听到父亲粗鲁的叫骂声,那口气似乎在骂副书记,又似乎在骂母亲,但是我却听不到母亲一句还击父亲的话了。
  星期天傍晚,父亲返回学校时,母亲叮嘱他说,算了吧,别使性子,小腿别不过大腿,你给他认个错,就说你是喝醉了。
  11
  七七年恢复高考制度后,父亲忙了起来,人明显瘦了,但是脸上却有了笑容。村里的人遇见了父亲,都很亲热地跟他说话,就连队长跟父亲说话的时候,脸上都带了微笑。
  一个星期天父亲回来休息,村里的一个婆娘拿了二十个鸡蛋和两包点心,点头哈腰地到了我们家。这个婆娘的儿子没有考上中学,希望父亲跟学校说一下,给个特殊照顾。学校与学校的校长们都认识,这事情对父亲来说并不难,父亲很痛快地答应了。母亲接过婆娘手里的鸡蛋时,不知道该怎么笑着好,笑得像哭一样。她说,都是一个村子的,帮帮忙是应该的,这事他不帮忙,我也不答应。
  这是我们家里第一次收取学生的礼物。
  不久这个学生就去中学读书了,学生的父母终于轻松地喘了口气,就在一个星期天把父亲请到他们家里喝酒。这种事情一般都漏不掉队长,不过这次队长是去陪父亲喝酒的,父亲成了主角。
  成了主角的父亲在队长面前就很牛气,酒喝得也就豪爽。最初队长还有个陪酒的样子,对父亲说话客气,并端杯恭恭敬敬地敬了父亲一杯酒,说,我儿子将来上学,还要你这个大校长关照呀。父亲点头,说这是他一句话的事情,父亲说今后读不好书的孩子就没出息了,干什么都要考试,所以孩子的学习是最最重要的。队长认真地点着头,样子很谦和。
  但是队长与父亲喝着喝着就较劲了,似乎一定要在酒量上见个高低。父亲是决不说软话的,他拼了命地喝,似乎把队长喝醉了,自己就显得伟大了很多,就能扬眉吐气了。
  父亲说,喝。
  队长说,喝。
  父亲说,喝!
  队长说,喝!
  父亲说,喝呀!
  队长说,喝呀!
  两个人喝得翻天覆地,喝得气壮山河。母亲听说父亲喝醉了还在喝,就赶到了酒桌前,拽着父亲回家,父亲的一只胳膊虽被母亲拽着,另一只手却忙着端杯子与队长碰杯,母亲的手就用力拧父亲的胳膊,父亲疼得咧着嘴,仍旧坚持着把一杯酒喝下去了。
  喝完这杯酒,父亲把胳膊捋给队长看,说你看见了吧?我是怎么喝下去的?受着苦刑哩。
  队长撇了撇嘴,把后背转给父亲看,说你那算啥?你看我的后背,我比你还受罪。
  队长的后背上,有许多指甲抓挠的血痕。他的后背正对着土炕上的窗户,队长的婆娘从窗户外伸手捅队长,提醒他不要喝了,队长却不理会,婆娘就生气地伸手抓挠他的后背。
  父亲瞅了一眼站在窗外的队长婆娘,上去握了握队长的手说,咱俩打了个平手。
  队长说,平手。
  父亲被母亲从别人家拽出来,已经走不成路了,我和母亲就搀扶了他。街上的小孩子不知道父亲已经不是过去的父亲了,仍旧像过去那样朝他投掷石子。
  父亲似乎很不理解,站住了对我说,咦,谁敢打我呀?你去告诉他们,以后还想不想升中学了?你去问问他们!
  有许多人围过来看父亲了,母亲一脸的恼怒,觉得现在已经被人尊重的父亲仍这么醉酒,真是没有脸面。她用力拖了父亲一把,让他快走,说你不要在外面丢人现眼的,回了家怎么折腾都行!母亲拽父亲的力气太大了,一家伙把父亲拽倒了,父亲就躺在地上不肯起来。
  母亲拽不动父亲,憋了一肚子火气无处宣泄,突然转身给我脸上打了两巴掌,说,你记着,长大了要是敢喝一滴酒,我就打烂你的嘴!
  回了家,母亲痛恨地把家里的几瓶酒都摔倒了厕所里。其实在我心里,比母亲更恨着酒,那时我想,有一天我当了大官,要做两件事,一是把酒厂砸掉,二是队长杀了。
  我怎么也没有料到,自己成年之后,喝酒的气魄远远超过了父亲。
  12
  第一次喝酒,是在我当兵的那年初秋,我的唇边已经开始生长一些毛茸茸的胡须。
  那是八二年,我们家乡准备开始实行责任制了。
  邻居的一家办喜事,父亲送去了十元的彩礼钱,却不知因为什么原因不能去喝喜酒,父亲就把我打发去代替他了。正巧和队长安排在一个酒桌上,队长喝酒的时候,就微笑着对我说,怎么?你爸怕跟我喝酒,不敢来了?喝了一辈子酒,其实他还不会喝酒,就是嘴硬,能吹牛皮!
  不知为什麽,我心中突然产生了一种喝酒的欲望,虽然我并不知道自己能否喝酒,但是很想跟队长比个高低。酒桌上的人还把我当小孩子对待,并没有给我分发酒杯,我就说,给我一个酒杯!
  队长故作惊讶地看我,说你別喝醉了,像你爸那样子……我狠狠地看着队长说,我跟你喝,喝死你!
  一桌子的人都起哄,鼓动我跟队长喝,他们总喜欢逗小孩子喝酒的。队长说,要喝,咱俩用大酒杯。
  我抓过两个茶缸子倒满,递给队长一杯,队长笑嘻嘻地看我,让我先喝下去,我一仰脖子,一茶杯酒下去了,浓烈的酒在我胃里欢叫着,膨胀着,翻江倒海一般。我极力忍耐着,又抓起瓶子要喝第二杯,周围的人就拦住了我。他们看到我怒气冲天,担心我喝醉了撒野,说,行了不要喝了,小孩子,大家逗你玩的,你倒真喝。
  队长看了看我的脸说,比他爸能喝,将来一定比他爸能耐。
  然后队长就不理会我了,跟一桌子的人喝酒,闲聊。队长也是把我当小孩子看待,刚才的事情他并没有在意,过去也就过去了,而我却一直在那里愤怒着。
  队长他们聊天,当然要聊到即将实行的责任制了,一桌子的人都很关心这件事情,议论着这件事情会给他们带来什么变化,议论着生产队的马和牛如何处置。队长就像很懂政策似地,给他们解释着,说以后有些不会种地的家庭就麻烦了,种不出粮食来吃什么?
  其实队长这句话并不是专门说给我听的,队长说的不会种田的家庭包括我们家,当然也包括那些虽然在农田里干活,但却种不好庄稼的人。我因为心里正恨着队长,又看到队长说完这句话,还朝我瞥了一眼,自然认为队长的话专门说给我一个人听的。
  我抬头冲队长大声说,你狗日的等着瞧,我们饿不死!
  队长已经喝的微醉了,他惊异地看着我问,你骂谁?
  你说骂谁?就骂你狗日的!
  嘿,你怎么张嘴就骂人,你这个小兔崽子……
  队长骂着,扬起巴掌朝我抡了一下,并没有打到我。这时候,我突然想起父亲砍树的情景,想起父亲抱着砍倒的树呜呜哭泣的样子。我一转身,从灶间摸到了菜刀,劈头朝队长砍去,一刀下去,队长躲闪开,惊叫着一翻身,从身后的窗户跳出去。
  我拎着菜刀追赶队长,像一头红了眼睛的公牛。队长见我那个样子,不敢怠慢,撒腿朝我家里跑。父亲刚从责任田里回来,把一捆青草扔给圈里的肥猪,看到队长哐当地撞开了门,愣了一下。
  队长气愤地对父亲说,你看你儿子,还是读书人哩,把书都读到老鼠肚子了?一点道理都不讲!
  父亲不明白怎么回事,看到我从后面拎着菜刀追过来,失色地喊道,放下菜刀!快放下!
  我根本不听父亲的吆喝,仍朝队长追去,队长一看父亲保护不住他,慌忙在我家院子里跑,我就不停地追赶。院子里几只鸡,惊慌地飞到了屋顶上,那条狗也追在队长后面,凶猛地咬。
  队长感觉在我家院子里没有一点儿安全感,就又跑到大街上。我仍要去追,父亲一把抱住我的腰,说行了你还能真砍了他?真砍了你能活命?
  父亲夺下了我手里的菜刀,他不知道我在酒桌上差点儿真砍了队长,好在队长躲闪的及时,不然我就没有今天幸福的日子了。我得感谢队长把幸福的生活留给了我。
  站在院子里,我嘴里喷着酒气一言不发。父亲已经闻到酒气了,略带兴奋地说,你喝酒了吗?
  ………
  你能喝多少?
  ………
  快找个地方睡一觉,别让你妈发现了。
  父亲说着,把我拖到院子里那间草棚里,里面塞满了干燥的麦秸草。父亲说,躺在里面别动,醒了酒再出来,你妈知道了,不得了。
  我钻进麦秸草里睡去了,我也担心被母亲发现,她一定会把对酒的那种仇恨,发泄到我头上。
  事情过去两个月后,我偷偷去参加了征兵体检,顺利过关后,父亲和母亲才知道了。母亲说,当兵有啥好的?咱们村当兵回来的那几个,不会种地,连家乡话都不会说了。
  父亲说,也不是都这样,还是有出息的人多。
  母亲说,责任制后,咱家需要帮手,他走了,地里的话谁干?
  父亲把目光投到我身上,很细心地看着我,他很少这样打量我。他有些惊讶地说,真快,有我高了,一眨眼的工夫。在他眼里,我似乎是一夜间长大了。
  父亲说,小鸟总要出窝的,让他走,出去锻炼锻炼,一个人一辈子不能呆在一个地方。
  去县城武装部集中的那天,因为没有交通工具,母亲只把我送到村外,由父亲陪着我步行去县城。我们走的小路,在山谷和山背之间穿行。秋后的山间很静,有成群的麻雀从我们头顶飞过,消隐在收割后的庄稼地里。曾经丰实饱满的山坡,已经显得空旷起来,农人们把大片的庄稼收割回家,田野里遗留着那些没有成熟或者籽粒干瘪的庄稼,一株两株的聚在一起,在微风中孤独地摇动身子。偶尔也会看到几个在田地里劳作的人,点缀在远处一片秋色里,使枯黄的山坡灵动起来。
  我和父亲默然走着,我们都想说点什么,可都不知道应该说是么,只有默默地走路。父亲知道我心里记恨着他,至今不叫他一声爸爸,但是父亲无法去触动这个话题。他走在我的前面,遇到险峻的路,或是一条河流,他就站住了,在一边等候着我,并微微地展开双臂,作出随时扶我一把的样子,仔细地看我走过去后,他才又放开步子走。
  斑斓的秋色一片片展现在眼前,两个一样高低的男人沉默地从上面走过。
  一路上,我一直在琢磨从县城上车的时候,怎样叫父亲一声爸爸,我想我应该在离开家的时候叫他一声。
  但是,真正到了上车的时候,我却怎么也叫不出来,“爸爸”这个称呼我很久没有使用了,感觉是那样生涩,那样沉重!我听到身边的人都在呼喊着他们的父母,我也看到父亲举着手朝我摆动,似乎在等待着我的呼喊,但是我就是喊不出来。
  这时候,挂在树上的大喇叭突然响了,播送《送战友》的歌曲:
  送战友踏征程
  默默无语两眼泪
  耳边响起驼铃声
  战友呀战友
  亲爱的兄弟
  …………
  父亲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他抹了一把泪水,朝着开动的车子招手,大声说,到了北京,来信,来信呀——
  后来父亲在给我的信中,提到了播放的这首《送战友》,他似乎很气愤,说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播放这样悲切切的歌曲呢?我本来努力忍耐着不想流泪,可是这歌曲一下子把我的泪水催了出来。
  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在信中给我解释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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