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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牧云记》作者:今何在

_6 今何在(当代)
第二天苏语凝早早起床,小心穿好衣袍,生怕弄皱了。来到园口与众伴读会合准备一起
去妙怡园,却突然有人指着她的衣裳尖叫起来,然后众人一望,全围着她大笑。苏语凝一低
头,却发现昨夜准备在床边的新衣后腰上不知何时竟出了一个大洞,她立时吓呆在那里,觉
得浑身都凉了。南枯月漓笑道:“这就是题儿了,不如我们现在就此情此景,每人做诗一首
如何?”
苏语凝耳边只有一片轰轰的笑声,她又羞又气,只觉天旋地转。支持着最后的力气,逃
回屋中。心中想着:怎么办怎么办?家中费了那么多钱置的新衣,竟就这样破了。可皇妃皇
子们的宴请是不能不去的,她来不及多伤心,只能去寻衣裳换,打开箱子,她惊得掩住了口,
却叫不出来。
箱中最上面那件外衣竟也是破的。她一件一件取出衣服,不知何时竟都被剪破了,有些
是前几天还看着好好的。开口想唤宫女来,突然想到这定是别人背后指使的,那宫女早就有
恃无恐,自己出身寒微末吏之门,能入宫已是天大的幸运,哪里还敢与人相争?而且追问又
能如何?不过是被人再嘲笑一次。
她呆坐在地上,心中凉到了底。父母送女儿进宫时又是期望,又是不舍,花了一半家财
准备锦衣玉簪,母亲又将所有体己钱都给了她,生怕她在宫中穿得寒酸被人笑话,或是没钱
打点下人被人欺负。可入了宫才知道,她和那些望族重臣的女儿们永远没法比。本来就已经
因为是出身低微而被轻视,现在又不知为何处处被孤立刁难。没有人想让她呆在这儿,自己
又为什么偏要到这宫里来?
她静静坐着流泪,心中空空一片,只有一个声音:“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外面有
人来唤,急急敲门,苏语凝也只是呆呆不应。那人哼一声走了,唤着其他伴读女孩儿离去。
喧闹欢声渐渐远去,四周死一般寂静。苏语凝觉得这样才好。她把破衣服尽数包了,那
全是父母卖了田地置的,不能丢弃。她只穿了一件素白内袍,就这么茫然走出门去,一心只
想着回家,却又不知往哪里去,只沿着路茫然前行。沿着湖走了大半圈,平时走熟了的路,
此时竟连方向也迷了。她无力地坐倒在地,心想这天地究竟有多大,自己究竟有多小,哪里
走得回去?她再也止不住声,只埋了头嘤嘤哭泣。
忽然一个人站到了她的面前,关切的问:“你怎么了?”
5
苏语凝抬起头,看见了一位少年。他双眼明亮,有着如重墨绘出的眉毛和薄薄的嘴唇,
但是却穿着朴素的布衣,有些地方还沾着泥。
苏语凝一时怀疑自己已经走出宫殿几百里了,不然宫中怎么会有这样打扮的人呢?莫不
是宫中的园丁小厮?
她偏过头,不想理会他,这些心事,又哪里是能向人说得清楚的呢?
“定是那些内侍仪官们骂你了吧,那些人满身都是规矩,的确讨厌。”
苏语凝无心和这少年辩解。只站起来慢慢向前走去说:“我想回家..”
“你家在哪儿啊?”
“砚梓。”
“砚梓郡?在澜州,离这近千里路呢。”

苏语凝心中突然想到,自己是不可能说离开就离开这皇宫的,那算是私逃,会株连全族
的。自己方才气急迷了心,抱了包袱跑出来,若是被人看见去告发,可是大罪。
想到自己竟然无处可去,只怕要任由被她们欺凌至死,她的眼泪又扑敕敕落下来。
那少年急了:“别哭啊,我最怕看人哭了。”他也手足无措,突然拉住苏语凝,“不就是
砚梓吗?我送你回去便是。”
他拉了苏语凝便跑,来到柱上拴着的一匹骏马前,要扶她上去。
苏语凝却惊了退后说:“你疯了,带我出宫,你我全家都是死罪。”
那少年愣了一愣,突然大笑起来:“牧云家还能小气成这样?我带他们一个小丫头走,
他们还敢舍不得?你放心吧,我说带你回家,你就一定能回家。”
听到他直呼皇族的姓氏,苏语凝更是吓得不轻:“你疯了!牧云两个字也是你敢喊的?”
“你不是也喊了?”少年大笑起来,苏语凝发觉失言,脸色都白了,少年笑着自己先翻
身上马道:“反正留在宫里也是死罪了,我现在要出宫了,你跟不跟我走?”
苏语凝呆呆的望着他,她很清楚哪怕死在宫中也是不能私逃的,但是突然有一个奇迹般
的机会仿佛就在眼前,她一时也心乱了。那少年的笑容,仿佛正给她无限的勇气,就是要冲
一冲这巨大的囚笼。
那少年向她一伸手,苏语凝也不知自己怎么了,就借力坐上了马背。少年喊:“抱紧我。”
猛一催马,那马直向前宫正华门冲去。
苏语凝不曾乘过马,吓得紧紧抱住少年的腰,只觉的那马奔跑如电,自己稍一松手,就
可能被甩下马去。吓得什么也不敢想,紧闭了眼睛。也不知过了多久,马速才缓了下来。少
年回头道:“我要被你勒得喘不过气来了,你还是只抓着我腰带就好了。”
苏语凝发觉自己紧靠在少年温暖的背上,脸面绯红的直坐起来,看四周竟然已是在宫外
了。她惊道:“你就这样直冲出宫来了?没有人拦你?”
“拦我?那些侍卫就算想追,也得追得上我的青霜马啊。”
正说着只听后方马嘶,奔来的竟是一支羽林骑兵队。
“不好了。再抱紧我!”少年纵马直向城门奔去。那城门守兵也是还不知出了什么事时,
青霜马已经冲出城去。
那支骑兵队也紧随着追出城外,只有十几骑,但冠插金缨马配红翎,全是骏马健儿,一
出了城,一声呼哨,散开一线,马蹄翻飞如电,直向他们包抄而来。
少年却骑术极妙,每每后方追近,他轻轻一抖缰,那青霜马一个急折,从追兵两马间的
缝隙突围出去,两位战马挟着风只差毫厘就要撞在一起,苏语凝都能感受到追马的鼻息奔来,
吓得惊叫不止。
奔了近一刻钟,离城渐远。追兵始终追不上少年,但却也无法被摆脱。正这时,前方突
然传来了震人心胆的巨大号角声。
那是大军列阵时才会吹奏的长角,以风袋鼓鸣,十几里外都能听闻。少年抬眼望去,前
方地平线上,一支庞大的骑兵大军正缓缓列开阵势。
“不会吧。”少年嘀咕一声,拔马向一边冲去,那大军缓缓向前推进,少年与追兵就从
这无边军阵的面前掠过,眼见那万马踩踏大地的震动盖过了世上一切声响,大军第一列骑兵
的面目都可分辩了。
“我们逃不了的..”苏语凝哭道,她没有想到宫廷律法如此严厉,自己出逃,居然会
调动大军前来追赶。
“你胡说什么呢?”少年道,“关你什么事啊,是我逃不了才对。”
“他们是来抓你的?”
少年点点头,正这时,大军阵中一匹红色烈马脱群而出,直追他们而来,那马速之快,
身形之矫健,大军中齐爆出一声欢呼。那战马之上一位银甲少年,肩镶翠玉冠带紫金,背后

明黄色披风如旗招展,转身就追近了少年。
可少年偏是不服,凭着骑术纵跃转折,二骑如猛虎扑鹿,眼见追近,突然又拉开,大军
之中惊叹喝彩声一声响过一声。
少年气恼道:“不过就是凭着你的彤云马快。”从马背上摘下弓箭,回身就射。
苏语凝回头望那追赶的银甲少年,看着他的明黄龙纹披风,突然惊呼:“那是长皇子啊!”
伸手就去推少年手中的弓,自己却失了平衡,直向马下摔去。眼见黄沙大地扑面而来,以为
死定了,少年却探身一提,把她拉回了马背。大军阵中又齐声喝彩。
可借这机会,银甲少年已经追近了他们,他没有拔剑提枪,却大声笑道:“寒江贤弟,
你这一箭可射得臭到家了,我想伸手去捞都没够着。”
那少年苦笑道:“这里有一位小宫女,一看是你连命都不要了扑上去夺我的弓,这可不
算,他日猎场上比过。”
这时后面的羽林骑兵也奔了上来,为首骑将气喘吁吁骂:“三弟,我喊了多少句今天西
门外父亲要演兵,你还偏往西门跑,你还是不在这样整天闲荡了,快些随我们一样拜将入伍
军中吧,那时,你再胡闹,我便好请了令箭打你的军棍。”
少年一梗脖子:“我今日要去砚梓,不走西门走哪里?你们演兵不会走远些演?有本事
直接开去平了宛州瀚州的叛贼,天天在这演兵我都看腻了。”
苏语凝惊讶的听着他们对话,突然明白了眼前的这位少年是谁。
这世上,也许只有一种人敢穿着家常的衣裳大摇大摆的在皇城中骑马,和皇子们称兄道
弟嘻笑怒骂,那就是穆如世家。
6
穆如世家,这个泱泱帝国中,除了皇族牧云氏之外最强势的家族。他们和牧云皇族一起
打下这片天下,与皇帝兄弟相称。
早在三百年前的北陆,穆如氏就是威慑瀚州的强悍部族,穆如一门东征西讨,屠灭部落
无数。后来,南部霸主的穆如部与东部强盛起来的牧云部在晴风原上大战一场,各死了无数
勇士,双方族长都觉得若战胜对方,也必将流尽自己最后一滴血,于是结盟,约定共分草原。
后来草原一统,穆如氏又随牧云氏南渡天拓大江,横扫东陆。得到天下后,太祖牧云雄
疆要将瀚州一半分封给穆如族,那时手握重兵的大将军穆如天彤大笑着说:“少些。”太祖于
是加封穆如氏为北陆王,穆如天彤仍笑说:“少些。”太祖不得已走下宝座揽着穆如天彤肩道:
“穆如兄弟,你喜欢这皇位,直说便是,我这就回草原去放马。”
穆如天彤跪倒道:“陛下,你的江山土地我不要,只要你别忘了这天下二字里有多少穆
如家男儿的血。”双手捧上佩剑,要交出兵权。太祖感叹,接过佩剑,却将自己的佩剑“辟
天”解下交到穆如天彤手中道:“没有穆如氏,我们连草原也出不了,何谈天下。这江山,
再不分你我。”于是取消封王,却赐穆如天彤麒麟族徽,授天子佩剑,随时可号令全军,并
道:若有牧云后人不敬穆如氏,可持剑斩之,自立为帝。
最功高威重的穆如氏拒绝受封,其他各族首领也就只得拒绝王印封地,大端朝得以免去
诸异姓王之患。但穆如一族,三百年来虽然代代执掌重兵,却忠心耿耿,从来没有出过挟兵
自重之事,也几乎没有输过战事。
所以穆如世家世代执掌大军,有太祖佩剑对百官先斩后奏,这代表着江山也有穆如氏的
一半。
而苏语凝眼前这个少年,看年纪想必就是大将军穆如槊的第三子——穆如寒江。
长皇子牧云寒看了看苏语凝,笑问:“贤弟好有兴致,这小姑娘是谁啊?”
苏语凝吓得心都要不跳了,直想跳下马去跪倒求饶,穆如寒江却一把攥住了她的手。
“是我老婆,怎么的?”他冲着长皇子没好气的说。
苏语凝身子一颤,不知是因为他的这句粗俚话,还是因为他手中的热度。少女突然有了

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这一次,她不再是孤独一人,有个人和她在一起。
牧云寒转头大笑:“好好好,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告辞告辞,别玩到关城门才回来哦。”
“这可是你让我们走得哦,一会出了什么事,全在你的身上。”穆如寒江笑道。
牧云寒一时不知何意,只笑道:“当然..快走吧,别挡着大军演武了。”
7
夕阳西沉,树梢挑挂半金半墨的影子。两个少年行了许久,累了坐在河堤上休息。天启
城已远,他们却不知能去何方。
“澜州离这还有多远啊,也许还要走半个月呢。你回去后就立刻举家搬迁吧。”穆如寒
江说,“你出来了,再想回去可就难了。”
苏语凝咬紧嘴唇,摇着头,手指把穆如寒江的衣服绞紧。她心里明白,父亲是不会带她
逃走的,她也不能让全家为此流亡。她突然开始后悔,后悔得心中发凉,恨不得立刻死了。
哪怕当时投下湖去,也不该连累这许多人。
“你不要怕,”穆如寒江说,“我既然带你出来了,就不会让他们再捉到你。你看,连长
皇子不是都开口让你走了么。”
苏语凝头倚在他背上缓缓地摇着,不能了,不能再连累更多人了。好半天,她缓缓说:
“你送我回去吧。”
穆如寒江转过身来看着她泪水泫然的眼睛,很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他们坐在河堤边,看着今日最后的霞光。苏语凝很害怕一旦站起来往回走,这样的美丽
就再也看不见了。宫墙之内,不能这样无遮无挡地眺望天际。
终于穆如寒江叹了一声:“你真的决定要回宫去?回去了,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出
来了。”
“走吧。”苏语凝低头轻轻地说。
8
苏语凝回到了宫中。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任何人来向她追问这件事,连南枯月漓也没
有来借机责骂她。女孩子都远远地躲着她,好像怕着什么。
可安宁的时间那样短暂。那一天,苏语凝远远望见南枯月漓和女孩们在亭中玩耍,想绕
开,突然听到南枯月漓喊她,让她和一个宫女来玩拈花籽,却叫谁赢了便可打对方一掌。苏
语凝十分不愿,南枯月漓却将眼一瞪:“就你最娇贵?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苏语凝不愿纷争,只好勉强抓起花籽,心中恨不得早些走掉。第一局她赢了,只伸出手
去在那宫女脸上轻轻扫了一下。第二局那宫女赢了,慢慢伸出手来,忽然偷眼瞧瞧一旁的南
枯月漓,扬手重重打在苏语凝脸上。
苏语凝被打得差点摔倒,脸火辣辣的,眼泪当时就淌了下来:“你..你..”
“怎么啦?输不起?”南枯月漓跳上前来,“你可以再跑一次啊!居然长皇子二皇子一
齐帮你说情,还有穆如家的公子哥儿硬说是他拐的你——你面子真大,世上最尊贵的皇族世
子们都喜欢你,是不是?今天不妨再跑一次啊,反正也没有人敢管你的。”
苏语凝看着那张挑衅的脸,突然心里对自己说:要忍耐,一定要忍住啊。为了父母的性
命,为了不再让他人觉得自己是个要怜惜的苦命人,一定要忍住。有什么大不了的呢,挨几
巴掌而已,不会死人的。
她突然微笑了起来:“那么,我们俩来玩吧。”
南枯月漓惊退了一步:“什么?你..好,我,我会怕你么?”她挽起袖子。
第一局,南枯月漓输了。她涨红着脸,瞪着苏语凝,可苏语凝只是微笑着,虽然腮边还
带着眼泪,却只是伸手在她的脸上轻拂了过去。
第二局,第三局..第七局,南枯月漓还是输。她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周围的女孩子中
传来窃语声,但苏语凝仍然只是轻轻地拍拍她的脸。

第八局,南枯月漓终于赢了。她像是等待了太久似的,扬起手臂,横扫在苏语凝的脸上,
把女孩打得翻倒出去。这一下之重,周围女孩都惊叫起来。南枯月漓也有点担心自己是不是
下手太狠了。
但苏语凝慢慢从地上爬起,脸虽然红肿起来,却仍艰难地微笑着,伸过手去:“还玩么?”
南枯月漓被这笑容弄得不安,但她也是任性之人:“再玩啊!谁也别跑!”
第二次、第三次、第五次..南枯月漓的巴掌重重地打在苏语凝的脸上,周围女孩子都
靠在一起,觉得看不下去了。人群中有人带哭腔喊着:“苏语凝,别玩了,走吧,走吧。”可
苏语凝仍然微笑着,若是赢了,只是一次次伸出手去,轻拂对手的面颊。
在南枯月漓也觉得这女孩疯了,不想再玩下去的时候,苏语凝又赢了一局。
她仍然缓缓地伸出手去,但南枯月漓望着这女孩的眼睛,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苏语凝的微笑变成了冷笑,她的手颤抖着,缓缓举高:“请把脸伸近一点,好吗?”
周围的女孩子都惊望着苏语凝的手,却没有人阻止。
仿佛看见当初所打出去的力量全部在这一掌中还了回来,南枯月漓已经感觉到了脸上的
辣痛!她惊叫一声捂住脸,向后逃去,却绊着了石椅,几乎摔倒在地。
苏语凝的手还是扬在半空,好半天,人群都散去了,她的手才缓缓放下。
“有本领就杀了我吧,可你没本事..我不会走的!”她的脸上,仍然是与她的年纪极
不相称的冷漠微笑。
9
帝都天启,天下的中心。它巨大的城郭在残阳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九扇城门象巨兽一
样吞吐着天下汇流而来的人力与物资,也汇聚着野心与梦想。许多人看到城墙上的天启巨匾
便已经满足,而却又有人希望能俯视那重重楼阙。
穆如将军府,便是这天启城中除皇城之外最庞大雄伟的府第。
少年穆如寒江坐在它的高檐屋顶上,一边看着城中的繁华盛景,一边想象着几千里外的
江山长卷。
穆如世家与皇族称兄弟的无尚荣光,对于穆如寒江来说,就变成一种空虚。未来的路似
乎早已注定,长大,拜将,领军,出入朝庭。这府第对他来说太小了,他望着墙外的天空想
象着战争,红色云气的天空下,他执旗纵马狂奔,万军中杀出一条血路,远处的美丽姑娘,
目光凝固在他的身上。
那股悍野之气在他胸中冲撞,练武读书对他来说太枯燥,他每每半夜从梦中醒来,发出
狼的嚎叫,翻出院墙。家人天亮很久才能找到他。这少年往往正裸着身体,浑身是泥和伤口,
在激流里游泳或是和比他大四五岁的少年殴斗。问他为什么逃掉,穆如寒江说,我做恶梦自
己被关在笼子里,我要咬破笼子跑掉。
母亲觉得这是种狂症,请了名医来为自己的三儿子诊治,那名医道:“这是出生时魂魄
被兽灵狂魅所侵,必是武将之家在战场上杀人太多所致,可在府中多植青木。至于三公子,
请用铁链缚在屋中,日日食素粥与苦莲,磨去狂性,十三岁后方可允其出屋,不然狂灵生长,
必然祸至全族。”
大将军穆如槊一听,冷笑一声,“虎狮纵会食人,也该放归山林为王,岂有拴上铁链作
狗来养的道理。”命把那名医打出门去。然后将穆如寒江唤至面前道:“你觉得这家是笼子,
你可以不回家。但是你要记住,你不论是被人打了还是打死了别人,都不要指望搬出穆如的
姓氏来救你,你痛得饿得快要死了,也不可以向人下跪乞求。是个男人就要为自己做的事担
当,我不怕你混迹群氓或是流落街头,我只是不要你成为只会借着长辈的权势钱财作威作福
的公子恶少。你想在外活下去,全靠你自己。等你长到十二岁,我就送你去从军,没有人会
知道你是哪家的孩子,吃最差的饭、受最苦的训,没有钢筋铁骨,就在穆如军中混不下去。
那时候我才会决定,你配不配作我穆如槊的儿子。”

穆如寒江从此难得回家,天天在外撒野。像是有着天生的统御力,他的身边很快聚起了
一帮孩子,没有人知道他是名将之后,只知道他是不怕打够兄弟的野孩子。
穆如寒江给这些孩子按比试出来的名次封了品级,编出军阵。天天操练打仗,有时急匆
匆赶回府来,母亲忙心痛地端出新衣美食,穆如寒江却看也不看,只去翻父亲的兵书,看不
懂的字就去抓人来问。其母埋怨穆如槊道:“哪有你这样教孩子,你恨不得把他养成虎狼,
好上阵去拼命,就不心痛他是你的孩子?”
穆如槊笑道:“如今人人只想做太平犬,我却要我儿子做乱世狼。”
10
那时各世传勋爵重臣家的适龄少儿均有入宫伴读的机会,为的是让皇子们和这些重臣之
后、未来的继勋者们早些熟络。穆如寒江这月却也被宣入宫伴读,不得不穿上新衣梳洗干净。
这皇宫他却觉得比自己家府第大得多,也好玩得多了。那苍松翠柏,那巨大殿宇,那可容五
十匹马并行的雪亮石道,那两人高的云州玉吉兽像..真得恨不得搬回家去。
来到课堂之上,穆如寒江却不顾自己身份可以与皇子同列,只顾找了后排去坐,宫中太
傅内侍却哪里敢管他,皇子们犯浑可以正言相告,那是背后有皇上的旨意,可是若是惹恼了
穆如世家的公子,只怕皇上要加倍责罚,所以穆如家的公子在皇城中,倒是比皇子们还自由
些。穆如寒江看见前面一女孩,却象是苏语凝,正要打招呼,只听一声清亮击竹声,众人全
部立起。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年从殿外迈步进来,洁白袍边绣银丝云龙,束发冠上一颗金色明
珠颤动,相貌俊朗,略显清瘦,微笑着向殿中诸少年环顾,许多少女立刻就红了脸低下头去。
穆如寒江认识这就是二皇子牧云陆,也听说他的文采气质都比一心习武的长皇子要强,
他却不服,只因为长皇子热爱武艺军法,和他颇是脾气相通,经常在校场较量骑射,每次牧
云寒总能让穆如寒江输得心服口服。今日见到二皇子,倒也觉得神形洒脱气质不凡,比自己
两个哥哥可俊雅得多。但一想他是要和长皇子争夺将来帝位的人,且二皇子母亲早已去世,
是由皇后抚养长大,再想到那天皇后叔父南枯箕一行扬威街头的模样,顿时就心里少了些好
感。
清咳一声,太傅从屏后转出,众人见礼后各归其座。太傅开始慢条斯理地讲礼经德统,
穆如寒江哪里听得进去,看苏语凝,却似乎不知他的到来似的,看着二皇子若有所思,心中
更是气闷。再看前座两个女孩子,也只望着二皇子的背影窃窃私语,他再也坐不下去,偷偷
把纸团弹入前面女孩的衣领,喊声:“有毛虫!”待两个女孩尖叫跳嚷起来,他早趁机猫腰溜
出门外去了。
来到外面,穆如寒江顿觉神清气爽,一头便扎向一旁园林去了,一个人爬树跳坡,折腾
了一会儿,觉得有些无趣,便想寻伴玩耍。沿着湖一路走去,恐内侍们来参见烦扰,只拣那
僻静无人处走。这皇家园林却是如此之大,穆如寒江走了许久,看见一面白墙挡住了去路,
而那墙上的木门却紧锁着。
穆如寒江来到墙上窗孔前向里张望,却吓了一跳,里面长的树木形状古怪,叶色繁杂,
紫、红、墨、禇、金、密密层层,不见道路,倒象是被染了七彩的原始密林。
“皇宫中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那些树是怎么长成这样的?”穆如寒江好奇心大盛,他
却才不管什么规矩禁地,一纵身攀上墙头,就跳进这内园中。
园中传来花叶湿润浓馥的气息,许多奇异的果实悬在他的身边,却无人采摘。而那些怪
树,穆如寒江总觉得它们会随时舞动起来一般。道路早被树木掩盖,他拔扯着枝叶一路向里
钻去,过不久便发现自己迷路了。
这内园本应不大,可是穆如寒江在树间转了近个时辰,还是辩不清方向。他索性把头一
低看准一处急步冲去,奔了数十步,突然眼前一亮,一座小屋出现在他面前。
这屋象是园工住的,白墙灰瓦,全不似皇宫中其他亭台殿宇的张扬气派。屋前摆着案几,
一位少年正握着狼毫,面对着空白的画纸沉思。

穆如寒江轻轻走过去:“你是谁?怎么会住在这里?”
少年慢慢抬头,穆如寒江这才发现,他的容貌气质分明不可能是普通人。那双眼睛中的
神采,他似曾在哪见过。穆如寒江果然想起了长皇子牧云寒和二皇子牧云陆,他们都是被文
臣武将称赞的少年奇英,将来能开创伟大朝代的人。他们的气质光芒,的确不是其他的皇子
可以相比。但没有想到,在这荒僻园中,竟还有一个这样的人。有着这样的眼神。
看见陌生人,那少年并没有惊讶,只是缓缓说:“我不在这里,又有谁能在这里呢?”
“听你的口气,象是你是这地方的主人似的。这可是在皇城里。”
少年一笑:“你放心,绝没有人敢踏入我的土地半步,这里是绝对属于我的。不过..”
他望了望穆如寒江,“你的胆子却是不小。”
“莫非进了这地方,便要杀头?”穆如寒江冷笑。
“你猜对了。”那少年淡淡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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